第141章
恒子箫没有动, 他是断然不可能坐去狄虎腿上的。
司樾屁股一撅,自个儿挪到了狄虎腿上。
她一手环他脖子,一手抖着那条粉红丝帕, “大王您真是偏心, 明明是人家先来的。”
狄虎那粗犷的双眉一皱, 似乎有些不满司樾的僭越,又似乎觉得她太过俗气,可仔细一看那张脸,实在是不错, 便容许了她的放肆。
“行啊, ”他捏着司樾的下巴,邪笑着,“你有什么能耐,使出来,老子高兴了, 自然赏你。”
司樾用帕子掩着唇,嘻嘻一笑, “人家会的可多了。”
恒子箫看得出, 那笑, 是真的憋不住的笑。
狄虎挑眉, 拭目以待。
司樾起身, 袖子一挥,一面人高的镜子出现在了殿中, 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大王请看,”她指向那面镜子, 扬声道,“此物名为如意镜, 镜中能照应出观镜者的爱物。”
“喜欢美女的,看一眼,镜子里便会走出个活生生的大美女来;喜欢美男的,便会走出美男子;若是有喜欢金银财宝的,镜子也都能将其变出来。”
狄虎座下,一蜥蜴精问:“真有此等宝物,我们怎么从未听说过?”
“这是人家的家传之宝,各位大人自然没有听过。”司樾张口就来。
“真的什么都能变?”有人问。
司樾笃定道,“当然,只要心有所想,且是这世上有的,那都能够变出来。”
狄虎侧身,眯眸打量着那张镜子。
见他有兴趣,司樾催促道,“大王还不快试试?看能否为您变出三界第一美人儿来,也好叫我们一饱眼福啊。”
“将军,试试吧!”趁着酒兴,底下也哄闹起来,“变出几个天界的仙女,也让我们开开眼界!”“是啊,妖女见惯了,可我们还没见过仙女呢。”
“呵,仙女?”狄虎不屑道,“仙女算什么,看我给你们变几个神女出来,可就算是神女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老子见得多了。”
这话一出,更令四下激动。
在众妖魔的起哄当中,狄虎起身,掸了掸衣袖,往那镜子走去。
他站在镜子面前,殿内的乐声、吵闹都停了下来,紧盯着那面镜子,看是否如此神奇。
狄虎抬头,面朝镜子,这镜子确乎不同凡响,表面光净,可照不出半点他的身影。
他盯着镜子,回想了一遍当年攻打天界时见到的神女们,不消片刻,那镜子内腾升起一股烟雾。
“好像真的有影子出来了!”
众人翘首以盼,那烟雾之后,果然有一道模糊的身影。
“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
“将军所想,必是闭月羞花的大美人儿!”
“出来了!好像要出来了!”“别挡着快让我看看!”
殿内一众妖魔摩拳擦掌,煞是激动。
恒子箫余光一瞥,就见司樾捂着嘴,正在偷笑。
骤然间,一道黑影窜出镜子。
众人争相恐后地引颈去看,这一看,令人瞠目结舌——
只见一头人高的巨猪从镜中跃出,跑入殿里,直冲向了殿中的瓜果菜肉!
狄虎一震,侧身闪开,“怎么是头猪!”
话音刚落,又是几道黑影从镜中奔出,两头更大的野猪冲入了殿内,随后,那镜子像开了闸的水库,源源不断地奔出猪来!
十头、百头……颓靡的大殿里充斥着无数巨猪,它们莽着头,横冲直撞,撞得人仰马翻,桌椅倒地。
哼哼的猪叫此起彼伏,一瞬间将这淫.乐之所践踏得杯盘狼藉。
“啊——”低等的女妖们惊慌尖叫,退去一边。
沉溺在酒色之中的男妖猝不及防地被野猪撞到,不等他们起身,后面的数十头野猪又从他们身上踏过,一蹄子踩上他们的胸腹。
大殿内回荡着哼哼的猪叫,这些猪吃了便拉,拉了又吃,边吃边拉,拉完的猪粪淌在地上,被其他野猪踩过,沾在蹄上,带往各处。
不知何时,殿门被悄然关上,百余人和数百头猪被关在一处。
狄虎身前,一头野猪顶着獠牙撞来,他双手握住那对獠牙,往边上一甩,轰得一声将野猪撂翻。
他猛地扭头,一对虎眸锐利地瞪向上方的司樾。
司樾捂着肚子,在高处哈哈大笑,装也不装了。
狄虎猛地指向她,“什么人,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
隔着群猪,司樾翻身坐在了狄虎的宝座上,翘着腿,娇笑道,“在你地盘上撒野算什么,大王,人家还想在你心尖儿上撒个野呢~这份薄礼,你可还喜欢?”
吼——
狄虎口中爆发出一串暴怒的虎啸,五指成爪,一扫身前的猪群。
雄浑的掌风击倒一片,殿中另外几个大妖也反应过来,各自开始扫荡周遭的野猪。
按理来说,以他们的修为,几百头野猪算不得什么,可这些猪皮糙肉厚,打倒了又起来,怎么杀也杀不尽。
几个在混沌界叱咤风云的大妖,竟被一群野猪戏耍得满头大汗。
狄虎的披风被咬下来半边,其余妖魔更是悲惨,鞋也丢了,帽也掉了,不觉间身上还沾了猪粪。
“我的头发!”有人凄厉地大叫着,大力推搡着后头咀嚼自己发尾的猪嘴,“滚开!别吃我的头发!!!”
他们身上沾满了粪尿,被溺在猪海当中,如陷沼泽般,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一头野猪自蜥蜴精后方冲去,他前面的衣摆被野猪咬着,一时挣脱不得,无法闪避,猛地一下,后头的猪牙直顶入了他的腚眼儿!
斯文秀气的蜥蜴精顿时脸色一绿,扭曲着爆发出尖啸。
他仓皇地往前扑去,司樾指尖在暗处一绕,蜥蜴精前方的男妖脚下倏地一绊,也往前摔去。
两个男妖摔在一起,那一刹那,四瓣嘴唇榫卯般贴在了一处。
“啊——!!!”四目相对,片刻的死寂之后,他们大叫着相互推开,正好倒在了地上的猪粪里。
“哈哈哈哈哈哈!”司樾拍着扶手笑得前仰后合,笑声之放肆,竟盖过了数百猪哼。
恒子箫愣怔地看着这些年龄、功力都倍数于他的妖魔们,再看一旁拍手叫好的师父。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必怀疑师父对他的感情。
和这些妖魔们相比,师父实在是对他爱护有加,充满了慈爱之心。
他看傻了眼,自抱厦里出来的一众女妖也看傻了眼。
她们躲在角落,倒没有猪往她们这边来。
眼前的场景实在惨烈,可祸不及她们,看着那些素日威风的大妖们出糗,女妖们渐渐也忍不住捂嘴偷笑。
“她到底是什么人?”蛇妖身边的女妖低声问,“若说是鬼牛的奸细,未免也太张狂了些。”
蛇妖也是疑惑。
她看着占了狄虎宝座、放声大笑的司樾,低声道,“我看她是疯了,真以为自己走脱得了么。”
吼——!
赫然间,震天的虎啸在殿中爆开,比之先前那一声更加浑厚,更加凛冽。
兽王的怒吼令震荡在殿中,王的暴怒令四周妖魔不自觉瑟瑟发抖起来。
几千年来,狄虎从未被没如此戏耍。
他双臂隆起,避开冲来的巨猪,一拳锤在了身前的地面上。
砰——!!!
自他掌下,坚硬胜铁的石地层层断裂,刚劲的魔气顺着地面圈圈外扩,如地动一般,震得大殿颤栗,摆饰瘫倒,就连支撑用的十根大柱也坼裂出了细纹。
地面断裂之处,野猪们如被镰刀割过的麦子一般,纷纷被震得昏死过去。
一茬又一茬的野猪翻眼倒下,大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狄虎一甩头,缓缓直起身子,冒着幽火似的虎眸望向了座上的司樾。
那眼神中杀气腾腾,如凛冬般凝重肃杀。
这份杀气蔓延笼罩了这个大殿,不管是狼狈者,还是窃笑者,全都寒颤着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出。
狄虎扭了扭头,脖颈处噼啪作响,他盯着司樾,嘴角一扯,露出一颗尖锐的虎牙,“几千年了,还没有一个人敢这么戏弄我。你,有种。”
“哦,一个人也没有?”
司樾岿然不动,还换了条腿翘。
她手肘抵在座椅的扶手上,支着下颚,笑道,“果真如此,像我这样特别的女人,一定迷得你挪不开眼了吧?”
狄虎本该是暴怒的,可此时此刻,那坐姿散漫的女人却给他一股熟悉之感。
他后撤半步,眯眸喝道,“你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司樾胸腔一颤,发笑出声,“我的儿,还没有认出你奶奶我?”
狄虎脸色骤然一变,他不可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念出了那个他以为再也不会提到的人名——
“你是……司樾。”
全场一片哗然。
“司樾……”蜥蜴精捂着屁股,错愕地抬眸望去。
“司樾?”“司樾!”
角落的蛇女亦是睁大了双眼,口中喃喃,“她就是……怎么可能,她刚刚还……”
“嗳。”司樾应了一声,噙一分嘲弄的笑,“我的儿,你好自在啊。”
宝座之上,那美艳的女子身上紫光一闪,变回了平平无奇的模样。
在看见这一面孔的瞬间,狄虎愣怔地往前走了两步,猛地顿住,“司樾…你真的是司樾!”
九尺多高的男人竟红了眼圈,当众流下泪来。
在座之中,见过司樾的并不多,可看见狄虎此时的模样,众人再无质疑。
那刚刚戏弄得他们哭天喊地的女人,正是传说中的混沌之主,魔君司樾。
“主君!”
一瞬间,整个殿里跪倒一片。
这幅景象、那被喊出的主君二字,其中饱含的辛酸,就连恒子箫都能感受一二。
他们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狄虎一拭眼角的雾气,“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司樾挑眉,“我回来不到两个时辰,可就听说了你的诸多丰功伟绩。”
狄虎一顿,别过头去,以为她是在责怪他沉溺酒色,嘀咕道,“谁知道你还会回来。”
“哈,狄虎,我不管你如何,也不要你做什么。”司樾换了坐姿,一脚踏在宝座前的案几上,勾着背,俯身盯他,“可你是怎么对媿姈的?”
经她提起,狄虎才猛地想起还有这么一茬儿。
他心底一凉,旁边的蜥蜴精从地上抬头,替他辩解,“主君,那件事是我们错了,将军当时也是喝醉…”
“喝醉?”司樾音调一拔,诧然道,“我倒不知,什么酒能让他醉了,真有这等美酒,也端上来让我尝尝!”
蜥蜴精立刻噤声,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司樾小臂上,那串骷髅念珠倏尔浮现。
她抛着念珠,像是在抛骰子似的,笑望着狄虎。
“你也是老人了,知道媿姈的分量。狄虎,你是要和我打擂台啊。”
狄虎的目光定在那串念珠上。
红髅琲——
司樾打架鲜少用什么器具,都是赤手上阵,就算要用,也是就地取材,身边有什么拿什么。
唯独这串红髅琲,是她唯一一件伴身武器。
她将它拿出,便不打算轻易罢休。
狄虎跟了司樾两千年,了解司樾的脾性。
他当即单膝跪下,低头认栽,“是我迁怒了美人笛,要打要杀,随你发落。”
司樾冷笑一声,“你是怎么说她来着的?”
狄虎不语,也不敢语。
他不说,司樾替他说:“妓.女?嗯?”
她偏着头看狄虎,“你知道她的来历,真是往人心上戳啊。”
“你打杀我吧!”狄虎屏着气,听这些阴阳怪气的语调,还不如直接打他一顿来得痛快。
“好,硬气——”司樾扯起袖子,把红髅琲往小臂上一缠,空出手来,“你如此轻视她,无非是她不如你能打。我挖了你的魔丹给她,她往后便也不用受你们的鸟气了。”
“主君!”殿中妖魔纷纷抬眸,震惊地望着司樾。
地上的狄虎也愕然抬头,怔怔地看向司樾。
一伥鬼膝行到她脚边,抱住她的小腿,哀求道,“不能啊主君!您走之后,十三文臣、二十八将纷纷离散,狄虎将军是最后一个离开混沌宫的,看在旧日情分上,且饶了他这一回,让他去给姈姑姑负荆请罪!”
“是啊主君!”另一位伥鬼也求情道,“现在牛鬼作乱,不如就让将军去收拾了他,算作将功折罪。”
“哦?现在想起收拾那什么牛了?”司樾笑看着他们,道,“媿姈来求你们时,你们是怎么说的——‘什么鬼牛鬼马的,老子还不放在眼里’,怎么我一来,你们倒记起他了?”
“那都是逞口舌之快,不是有心的!”妖魔们连连求情,“求您饶过这一回罢!”
殿中央求声一片,司樾却不为所动。
僵场之际,红髅琲中,两颗赤色骷髅的其中一颗浮起红烟,里面的媿姈走了出来。
见了她,狄虎脸色更加僵硬,不自在地避开了视线。
媿姈轻叹一声,对司樾道,“算了,眼下击退鬼牛才是正事。其他的,以后再说罢。”
“是、是!”蜥蜴精连忙点头,“就让将军先去沥泽吧!”
“去什么去。”这一次,媿姈的求情也不管用。
司樾一招手,搂着旁边杵了半天的恒子箫坐下,抬眉一笑,“你们都不急,我又有什么可急的,这混沌也不是我的混沌,都是你们一寸寸打下来的,我的家只有混沌宫那巴掌点地儿,其他的关我什么事。”
媿姈蹙眉,她给狄虎使了眼色,让他先去沥泽,等司樾气头过了再回来。
狄虎抬眸瞄了眼司樾,站起来,老老实实地往外走。
还未出门,司樾双脚往前面的小几上一搁,慢条斯理地扬声,道,“我看谁敢动——”
她勾着恒子箫的脖颈,嘴角一斜,眼底幽深发暗,“作乐,继续作乐!取酒来!”
第142章
混乱的殿内落针可闻, 只有司樾手中念珠来回碰撞的轻响。
这有一搭没一搭的响声令时间都滞塞了起来。
恒子箫被迫倚在司樾身上,他看得出媿姈有些为难。
媿姈似乎是想要缓和这里的气氛,但司樾是在给她出头, 她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撤梯子。
来混沌不过个把时辰, 所见所闻却让恒子箫感触颇深。
他悄悄扭头, 看向身旁的师父。
师父对他一直是照顾有加的,譬如此时,她知道恒子箫刚刚飞升,心里混乱得很, 这样紧张的场景会令他更加无措, 遂特意扯了他到身旁坐下。
司樾的手始终圈着恒子箫的腰,让他知道,她的怒气和他无关,他不必多想。
媿姈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
狄虎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断然软和不了;她又不好去灭司樾的威风,媿娋乐得看事情闹大。
这种时候, 司樾是越劝越恼, 须迂回而行。
眼下, 恒子箫倒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她顿了顿, 倏尔转身, 对着下面的蜥蜴精和伥鬼们轻斥道,“没听见么, 取酒来!到了这鸠山还在混沌宫前面呢,我们也不急。上回怎么说的——要我给你们助兴?好, 我今天就给你们补上,快收拾了地方, 给奶奶把位置腾出来!”
底下的妖魔们面面相觑,媿姈又喝了一声,“没长耳朵么!”
“是、是!”
他们赶忙动了起来,收拾上百头巨猪,清洗殿中的猪粪,碎的换下、倒的扶起,百来号人忙活着,前所未有的高效。
恒子箫略带敬意地望着监工的媿姈。
和同他吃饭时温和慈善的模样相反,此时的她腰背笔挺,下颚微收,秀丽的眉眼间有一股娴熟的女主人姿态。
那“奶奶”二字,司樾用着,像是流氓女匪,可到媿姈口中便字正腔圆,果真有压人一辈的慈威。
他想起赤枫介绍混沌宫布局时的场景。
媿姈不愧是掌管混沌界大小庶务的“魔后”,秀外慧中,和蓝瑚一样,是个极其聪慧又不失良善的当家主母。
媿娋曾说,师父是把媿姈当做了母亲孝敬。
恒子箫没有母亲,可他想,自己幼时所幻想的母亲,大抵便是媿姈这般模样。
狼藉的殿内被打扫一净。
落座之后,众人硬着头皮上了舞乐。
舞姿秽.色,曲乐暗昧,气氛却是一派冷寂。
众妖魔罚坐似地低着头,谁也不敢动作一下。
数十名倡优的表演只有司樾一人欣赏。
她肩膀斜靠在一侧扶手上,伸直了腿,脚架在恒子箫腿上,手里扯了串葡萄,吧唧吧唧地吃着。
媿姈立于她下侧,素手一抬,一柄长长的骨笛横于胸前。
她幻出了本体骨笛,配合着场上的舞乐,发出呜咽的笛音。
悠扬的笛音飘绕在殿中,其中魔力缓解了沉闷的压抑。
在她的笛声中,如履薄冰的众妖魔呼吸顺畅了两分,一曲之后,司樾的眉眼似乎也弛缓了些许。
这是媿姈谱写的安神曲之一,有平心静气、舒缓精神之效。
虽然曲中的魔力对司樾效用不大,可单听乐声也有宁神之功。
更何况司樾明白,这是媿姈在委婉地请她消气。
一曲毕,蜥蜴精立刻喝彩,借夸奖媿姈来打破冰面。
“许久不曾听姈姑姑的笛音了。”他道,“想当初,您和娋姑姑伴在主君身侧,真是一往无前。都说美人琵琶是主君最得力的副将,我看不然。”
“就说打锡林山那一次,我方死伤惨重,您的笛音一响,倒下的伤员如野草遇春风,迸发精神、斗志昂扬。那锡林山地势复杂,不知藏了多少妖魔,人力找不到,水火都有触不到的地方,唯您的笛音,一响便震得满山内外所有敌军七窍流血,实在厉害。”
媿姈接着话往下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足称道。我外出的少,总归是不比妹妹伴在主君身边的次数多。不过如今,倒也有了新人——”
她看向懒洋洋吃葡萄的司樾,“你既然把人带来了,就趁此机会介绍一下罢。”
司樾顺着她的目光,扫向了被自己拿来搁脚的恒子箫。
“哦,倒差点把这茬儿忘了。”她下巴指向女装的恒子箫,道,“这是美丽的兔儿。”
媿姈哭笑不得,“你正经点儿!”
“好、好。”司樾吐了葡萄皮,解了恒子箫身上的幻术,露出了原本的容貌。
“认识一下,”她对底下的妖魔们道,“我徒儿,才三百来岁,带出来见见世面。”
“徒弟?”“您收徒弟了?”
众妖魔满脸震惊,都忘了刚才的凝重。
直到司樾挑眉,他们才又讷讷闭嘴,蔫巴巴地低下了头。
“说到见世面,”媿姈道,“你瞧不上鬼牛,子箫却正好去见识见识。我看这一回,就让他去前面看看罢。”
司樾搁在恒子箫腿上的脚一抖,问他:“你想看么?”
恒子箫颔首,“弟子想。”
他也想知道大世界和小世界到底有多少不同,这里的妖魔又比他高出几筹。
“那就去吧。”媿姈笑道,“只是你师父刚回来,还有不少事情要做。战场危险,你又那么小,没个可靠的人带着,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看向狄虎。
狄虎会意。
他本也没有真的瞧不起媿姈,只是一时气话,如今媿姈三番五次地替他说情,他便也压住自己的脾气,出席,抱拳道,“末将请命,愿率部下前往沥泽灭敌。”
媿姈轻呀一声,看着司樾,“要是有狄虎将军坐镇,那子箫的安全也就不必担心了。”
司樾丢了吃空的葡萄梗,砸在狄虎头上,“我看你是记忆性不好,忘了些什么。”
狄虎一顿,转膝向来媿姈,低声道,先前…多有冒昧,还望姑姑见谅。”
“跪下。”
狄虎一怔,见座上的司樾从恒子箫腿上收回了脚。
她回正了身子,手肘搁在膝上,俯着上身,一双紫瞳幽幽望着他。
她开口,道,“磕头,请奶奶饶命。”
这一次,媿姈没有再劝。
不止是她,就连莽撞的狄虎也清楚,这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一咬牙,当着众人的面,冲媿娋磕了头,“请奶奶饶命!”
媿姈叹道,“好了,都是一家人,你也不是有意的,起来罢,好好做事就行。”
狄虎没有起来,只是抬头,打探司樾的脸色,身子还跪在地上。
司樾哼笑一声,一指媿姈,对着狄虎道,“记住了,这是你奶奶,下回再要骂她什么,先想想自己是她孙子。”
“是、记住了。”
“滚起来。”
狄虎起身,面上有些挂不住。
可那毕竟是司樾,他也不是头一回为她丢脸。
司樾眸光一扫,看过了全场,“你们嘞,看戏呐?”
全场妖魔连忙也跟着跪下叩首,口中齐呼:“请奶奶饶命!”
媿姈抿着唇角,压住笑意,道,“起来罢。”
“谢奶奶。”众妖魔喊着,可尚不敢起身,直到司樾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得,该干嘛干嘛去。吃的喝的,都给我送去宫里。”
她走下了座儿,路过蛇女时,停下了脚步。
这一顿足,让蛇女心跳一滞,忙低下了头。
司樾没有翻抱厦的旧账,只是对她道,“回去罢,让嬖姬安心,告诉大家,司樾回来了。”
她走出了大门,那身影既不高挑也不威武,可只要她想,就没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
媿姈携恒子箫留了下来。
她随殿中众人目送司樾离开。
司樾来找狄虎算账,把媿姈捎上,一是给她出气,二是给她重新立威,让所有人都知道——
媿姈永远是那个执掌后权的姈姑姑。
不管她在不在,若有人敢欺辱媿姈,司樾必来讨债。
至于狄虎,司樾自然是恼的,可看着昔日战友这幅模样,她心中也是愧的。
在灵台锁了三千年,她也曾懊悔过。
和天界开战,虽是群魔并起之请,可要是她能多听媿姈的劝,压下那番意气,便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年轻时,被关在灵台里的司樾时常这般懊悔,可到如今,她已非昔日的混世魔王、一个只懂兄弟意气的匪首。
听了三千年的经法,她悟了禅,醒了道,了解到混沌以外的天地法理。
混沌和天界素有怨怼,这开天辟地以来的宿怨堆积膨胀,早晚有一场爆发——
而她,不过是这数万年亿兆生灵恩怨的一介火星罢了。
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正好在混沌界达到巅峰、她最膨胀时,传来了老头死讯;
正好天界已对蓬勃发展的混沌忍无可忍,下定决心全面开战;
战书传来时,正好遇上柳娴月一族的周年忌日,向来极力反对和天界正面对决的他,在那一次没了声响。
正好一直以来都伴在她身边的柳娴月,第一次突然提出要和她分线作战;
正好在她抽不开手脚时,传来了柳娴月被杀的消息。
一切都严丝合缝、正正好好,少了哪一环都到不了今天的境地。
诸多巧合碰在一处,便不再是巧合,而是注定。
司樾明白了这一道理,也参透了两分背后的深意。
即便如此,对于混沌众人,她依旧是该愧疚的。
到底她还是那个王,他们还是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在雨霖寺之前,司樾自以为看清了自己的职责所在,灵台里所听所闻的一切,她会一一转达给这浑浊的混沌众生。
可雨霖寺中,那个哭着扑向她的小小子,却让她又看不明白了。
她已经因一时冲动而受罚三千年,如今,难道又要再一次的置混沌界于不顾么……
在现在的司樾心中,衡量恒子箫和混沌界分量的,不再是感情、理智、责任等,而是更高一层的缘法。
柳娴月走了,没了参谋,她倒成了那个一步望十的人。
和恒子箫的缘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场因缘对于混沌界、对于诸多妖魔、对于她又意味着什么……
司樾需要想清楚,什么样的行为才能为混沌界、为恒子箫带来善果。
她走出了鸠山,经过方才的整治,这里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夜风拂着她发上的柳枝,枝梢搔触着她的脖颈脸侧。
司樾回眸,瞥向在余角处因风翻飞的枝条。
她抄手于袖中,嘴角一扬,自语道,“多谢了。”
柳娴月精于计算,可他缘浅,终究是一生囿于方寸之间,未曾见过天外之景。
纵然他尚存于世,也再帮不上司樾多少。
司樾倏尔一顿,对着山外远天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
他的使命已然终结。
缘已尽,便去了。
她从前的愤怒、怨恨,一切执念,皆只因看不透而已,一旦看透,便不再生执念。
她又回头,看向那灯火未眠的鸠山山顶。
和柳娴月的缘,她已然参透,和恒子箫的缘,又是因和而起、因和而尽。
这一点,她尚未看得透彻,只能是一步一磨地往前走。
但既有雨霖寺比丘僧做媒,司樾想,那到底也还是个善缘。
第143章
经过鸠山一闹, 魔主司樾回来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混沌。
一时间,颓废冷寂的混沌界喧腾起来,在狄虎带着恒子箫应战鬼牛时, 混沌宫也接待起了四面八方的来客。
从前出走的旧部纷纷赶回, 迅速聚拢一处。
确如媿娋所说, 如今的混沌界虽人
心分散,可只要司樾回来,便如火星如原,立刻又能燃起一片。
半个月后, 恒子箫随着狄虎再度回到混沌宫时, 惊觉四周情形已大为不同。
初来时的那份萧索全然不见,整座宫殿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来往进出者络绎不绝,宫中宫仆穿梭于间。
全宫上下昼夜不分的如火如荼着。
活过来的混沌宫依旧和天界神宫有着很大的差别,这差别就像是凡俗界的洛城和修真界的化城一般, 热闹的混沌宫是沾着烟火气的,没有那么高贵清雅, 反而颇为吵闹嘈杂。
大约是因为恒子箫一直跟着司樾, 所以比起清静的仙境, 他还是更习惯这里的烟火俗气。
击杀鬼牛只花费了半月, 兴许是为了将功赎罪, 狄虎表现得异常悍勇。
他亲自上阵,如猛虎扑杀羊群一般, 把鬼牛所部撕咬成了碎片——诚然,他本就是猛虎;鬼牛手下, 也多是牛羊等妖。
抠出了鬼牛的魔丹,狄虎快马加鞭地赶回了混沌宫, 急着要见司樾。
他被司樾泼了一身猪粪,又受了骂,可第二天就好像完全忘记了似的,丝毫不记仇,一路上一直在问恒子箫关于司樾的事情。
总算捱到了回程,狄虎冲进了混沌宫,走在通向西宫的廊子上。
恒子箫跟在他身后,就见有一装束奇特的女子从他们对面走来。
最显眼的,是她有一头如雪的长发,那长发披散着,静垂至脚踝。
仲夏的天,这女子穿着层层叠叠的长裙,类魏晋之风,袖摆宽博,裙摆拖地两尺有余,挽间挂着一缕披帛,走起路来,不论是衣袂还是头顶的发钗流苏皆静止不动,极为端庄典雅。
如此庄重的女子,面容却带两分稚气,看起来不到双十年华,光洁的额上有一对少见的如意眉,使她看起来更显年轻。
不止是“年”轻,她全身都透着一股单薄之感。
即便她身上的裙子层叠无数,光看着便觉十分厚重,可这女子穿着,却丝毫不显臃肿,反被华雍的重裙衬出一份玉碎似的凉薄。
双方打一照面,她目不斜视,像是和狄虎并不认识,那脸上的神情也淡漠疏离。
恒子箫本以为他们会就此擦肩而过,然而当女子从狄虎身旁走过时,忽而轻转螓首。
她保持着全身不动的优雅姿态,对着狄虎的侧脸,啐出一口唾沫。
“呸。”
这一啐后,她回过头,继续娴静地莲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恒子箫一愣,狄虎也愣住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被啐的侧脸,指尖摸到了尘埃似的细小颗粒。
女子从他们身后走过,恒子箫这才看见,在她宽大的重裙之后,还排着一列小童。
七个不到腰高的小孩儿跟在女子身后,容貌各异,各个都是粉雕玉琢的可爱。
他们跟着女子,一同经过两人身侧,每个孩子路过狄虎时,都像女子那样转过头,对他啐了一口——啐在了他的大腿和屁股上。
狄虎愣了一会儿,在第四个孩子啐他时,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一把按住欲啐他的小童头顶,另只手反手摸着被啐的屁股,转身对走过的女子喊道,“你有病吧!干嘛把孢子喷我身上!”
女子脚步一顿,转过头来。
她有一双如倒映着繁星般湖泊的眼睛,瞳孔呈现出星河般银色。
那流银似的眼睛沉静地望着狄虎。
在这无声的凝视下,狄虎蓦地有些心里发虚。
女子盯了他一会儿,继而启唇,开口道,“因为,菌子就该喷孢子。”
她的声音一如她给人的印象,似天山雪水融化后潺潺流下。
“我是菌子,所以我喷孢子。”她目光不移,清冷的视线钉在了狄虎身上,“你呢,你又是谁,又该干些什么。”
“我…”狄虎哑然。
女子转身,没有再看他,径直离开。
狄虎掌下的小童挣脱开去,走之前不忘又啐他一口。
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孩童也在啐完狄虎之后鱼贯离开。
狄虎半垂着眼睑,杵在廊上。
“呸——”直到他又被人啐了一口。
他抬起眼来,看见不知何时走来的媿娋,怒道,“你又不是蘑菇!你啐什么!”
“你管我呢。”媿娋倚在廊柱上,妖妖趫趫地笑,“我啐你一口怎么了,不应该吗?”
“你凭什么啐我!”狄虎这回不心虚了,“鬼芝怪我,我没话说,可她在前面苦战的时候,你也不没去么!”
恒子箫微讶,原来方才走过的便是传说中的鬼芝。
他来混沌不久,可也听说过她的事。
据说她是混沌界最厉害的大夫,医术高明,有肉白骨之能,也是为数不多死守混沌宫的大魔之一。
沥泽被鬼牛攻占时,她一介医生却操戈领兵,死守前线,撑到了司樾回来。
恒子箫余光回望,瞥向了女子娉婷而行的背影。
如此,也不难理解她对狄虎的态度了。
面对狄虎的质问,媿娋惬然一笑,“你问我在干什么?我在没日没夜地找司樾。”
她伸出殷红的指甲,点向了恒子箫。
“这小子是我找到的,司樾,也是我最先发现的。别把我和某些整日烂醉如泥的人相提并论。”
“你!”狄虎想提拳揍她,可他还是戴罪之身,也确实理亏,只得作罢。
他沉下声来,闷闷道,“我真的没想到,她还会回来……我以为……”
“没人想听你的愁绪。”媿娋转身,金纱裙摆娆娆地在两人面前扫过一弧,“闭嘴,跟我走。”
狄虎一腔悲愁戛然而止,他烦躁地嘟囔了一句,“臭婆娘。”
媿娋脚步一顿,回眸盼来,“什么?”
狄虎冲她吼道,“没什么!”
媿娋冷笑一声,在前面走着,领两人去了西宫的书房。
靠近那里,人愈多了,抱着账本、折章、盒子的宫仆进进出出,往来不息。
他们到时,赤枫正抱三个锦盒出来,盒子垒在一起,比他的头还高,完全挡住了他的眼睛。
不过身为司樾殿中的近侍,赤枫也用不着用眼睛看路,自有强大的神识感知四周。
他抱着一垒盒子停在了媿娋面前,偏出身子来对他们行礼,“娋姑姑、狄虎将军,还有…恒大人。”
“几百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小一个。”狄虎哈哈一笑,虎掌落在了赤枫头上,一手就能包裹住他整个头顶,又问:“这里在干什么呢?”
赤枫歪头躲开,“最近回来了不少人,这些都是献给主人的贡品。”
“你有空嘲笑别人,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媿娋睨了他一眼,“进去吧,你的两位奶奶已经等着了。”
“呃……”狄虎后知后觉地瑟缩了一下,到了门口才想起来害怕,“要不我还是晚点再…”
“再什么——”
他话音未落,里头就传来司樾懒洋洋的声音,“磨叽什么,进来。”
狄虎一颤,猛地转身,一推恒子箫肩膀,道,“你、你走前面。”
恒子箫转头看了他一眼,不明白狄虎为什么那么害怕师父。
他依言走在前面,迈入了书房之内。
这座书房十分宽敞,采光明亮。
恒子箫跨过门槛后,在进门两旁靠窗处看见了八张案牍,案牍后面坐着八名书办。
进来的妖魔们先去书办处做登记,或是代为转达,或是由他们安排觐见的时机。
这一厅再往前去,穿过一扇垂着珠帘的月门。
甫一穿过这道月门,周遭立刻安静下来,仿佛有一结界隔绝了外头的嘈杂。
月门之后,是更雅致的书房,宁静安逸,人也少了起来。
这里左右各有一张长桌,媿姈坐在左边的桌后,她桌前排了两个人,正低声汇报什么,旁边有红枫伺候笔墨。
右边的桌子空着,背后的墙上挂着一把焦尾琴。
不知为何,恒子箫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是柳娴月的座儿。
“来了。”见了狄虎和恒子箫,媿姈立刻搁下笔,笑着抬头看向他们,目光尤其落在恒子箫身上。
“姈姑姑。”恒子箫向她致意,媿姈笑笑,一偏头,下巴指向后方的一扇屏风,“去罢,你师父等着你呢。”
在对坐的两张桌子后,是一扇宽大的屏风,屏风之后,才是司樾的位置。
恒子箫听了媿姈的话,本要抬步往屏风后走,刚迈两步,却见狄虎直愣愣地杵在屏风外,没有动。
见他不动,恒子箫也不由得迟疑了,莫非常人是不该绕过屏风的?
“他是心虚,”正当恒子箫这么想时,屏风后面就传来嘲谑的笑声,“甭管他。”
恒子箫松了口气,心道,师父的确不是那么拐弯抹角的人。
他想了想,还是侧身,给了狄虎一个台阶下,开口道,“将军先请。”
狄虎以拳挡唇,轻咳两声,冲着恒子箫瞪眼。
恒子箫无奈,只得先走。
绕过这扇屏风,他终于见到了司樾。
梨花软塌上,司樾一如既往地斜躺着看话本,旁边的小几摆满了茶点。
恒子箫拱手道,“师父。”
“回来啦。”司樾吐出瓜子皮,转头看他,“如何,和煌烀界有什么不同?”
“大世界果然不同凡响,弟子受益匪浅。”恒子箫道,“日后当更慎思笃行,勉力精进,不给师父丢脸。”
“去去去,”司樾很是嫌弃,“在我面前也扯这些酸话,还是小时候可爱。”
她说完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坐。”
恒子箫应道,“是。”
他知道在师父和周围妖魔眼中,自己只是个孩子,可他已经在煌烀界当了许久的道祖,实在做不出天真率直的模样。
恒子箫落了座,狄虎才别扭地走了进来。
他双手捧着一颗青黑色的魔晶,单膝跪在司樾面前,“鬼牛所部皆已溃散,此乃鬼牛魔丹。”
司樾一抬手,那魔丹飞到了她手上。
“行啊。”她捻着珠子对光照了照,又瞥向地上的狄虎,“还有事?”
“我…”狄虎眼神一瞥,他显然是有话的。
这一路他赶得很急,迫切地想要回来,恒子箫知道,他必是有话要说。
好半晌,魁梧的壮汉低下头去,嘟嘟囔囔道,“我想问,你这次回来还…还走么……”
外面的汇报声停顿了一下,屏风内外都等着司樾的回答。
司樾一挑眉,“什么话,这里是我的家。”
那汇报声又继续了。
狄虎一咧嘴,粗犷的脸上荡开一抹笑,显得有些憨傻。
屏风旁探出了红枫的半边身子,她扶着屏边,对司樾道,“主人,盲剑大人来了。”
司樾眉梢一抬,地上的狄虎也站了起来。
恒子箫注意到,在听见这个名字时,狄虎笑容一收,竟露出了两分忌惮。
司樾点头,对红枫道,“让他来。”
红枫低头,退了出去。
顷刻,有一颀长的身影绕过屏风,迈入了恒子箫的视野。
在看见对方的刹那,恒子箫倏地有种熟悉的感觉。
这感觉正似他每一次见到恒箫。
进来的不像是个人,倒像是一团血煞之气。
男人披着一身宽阔的黑袍,乌黑如鸦羽的长发用一银簪挽束。
一条月白色的锦带系在他的脸上,蒙住了眼睛。
他迈步而来,高大的身影却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徒留黑影。
直至司樾面前,他立定,淡淡开口,道,“你回来了。”
司樾嗯了一声,那双蒙着锦带的眼转向了她身边的恒子箫。
隔着锦带,恒子箫看不见他的眼神,可这一瞬,他脊骨一冷,泛起一股被洞穿一切的寒意。
在男人询问之前,司樾先开了口,道,“我徒弟,恒子箫。”
说罢,又向恒子箫介绍了男人的身份,“魔君盲剑。”
她排算一会儿后,替恒子箫定义了他们的关系——“你大爷。”
第144章
天有天将, 冥有鬼差,混沌自司樾大一统后也设立了一班子将相臣下。
以柳娴月为首,所领十三文臣, 奠定了混沌界有史以来第一套遍布全界的律法, 使一直以混乱著称的混沌界终于有了一张清晰的索图。
在柳娴月之前, 混沌界以武力为尊,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法律、法典,只有历史悠久且庞大的族群里,才有一本族规当做办事依据。
柳娴月便是来自这样的大族。
他习惯按照规矩办事, 在结交了媿姈、司樾之后, 从她们口中听说了小世界的种种事情,其中,关于律令和社会福利的描述让柳娴月久久不能忘怀。
他央求司樾,替他打开通往小世界的屏障,亲生走访了三个人类盛世, 回来之后撰写了一本混沌总纲法纪。
所领的十二文臣,也在他的要求下, 依据这本总纲撰写出了适应各地的法规。
柳娴月所写的这本总纲包揽军法、政法、刑法、经济法乃至小妖小鬼们日常生活中的一切行为规范。
此后五百年间, 他一直不停考察、调整所颁律法, 并设立孤儿院, 收养那些和他一样家族破灭, 或是被人遗弃的幼崽。
这些幼崽在孤儿院中或是读书写字,或是习武修炼, 优异者全部效命于司樾麾下。
如此两千年下来,到了司樾和天界开战之时, 混沌界各方各面的实力已强大到了恐怖的地步。
在柳娴月死后、司樾消失的三千年间,他生前留下的法律依旧在许多地方奏效, 而混沌界中的妖魔,也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思念。
正如媿娋所说,司樾虽然厉害,可混沌界的强大也依旧要分柳娴月一半功劳。
柳娴月花费近三千年的时间,使法律一词深根人心。然而,混沌界万年以来尚武的风气并不会骤然消失。
在混沌宫十三文臣的另一侧,是一个倍数多于他们的集团——二十八武将。
这文武两大集团,皆由大魔组成。
十三文臣中,柳娴月为首,媿姈为副;
但二十八武将,却并非由媿娋领导。
领导这混沌界最强大、最嗜战、最桀骜的二十七位巨魔者,是实力仅次于司樾,且年岁长于司樾的人——
魔君盲剑。
他是司樾最后才收服的上古巨魔,没有人知道他活了多少岁数,即便是司樾,也许也得喊他一声爷爷。
彼时,司樾与盲剑交手了三十个昼夜,两人斗法处,方圆数十里俱被夷为凹地。
四周土地被两人魔气所灼伤,至今还是寸草不生。
到最后,司樾压在盲剑身上,缠着红髅琲的拳头停在他的鼻梁上。
两人皆是披头散发,气喘吁吁。
盲剑喘息着,望着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女,动了动嘴唇,问:“你到底是谁……为何要…纠缠剑某……”
“哈,”司樾勾唇噙着一抹痛快的邪笑,拳头松开,掌心里流下道道开裂的鲜血。
她抬起那被剑气割得没有好肉的掌心,往盲剑脸上招呼去。
“我就是想看看……哈啊…你长什么样!”
她地一把扯下盲剑脸上的锦带。
锦带之下,露出了一对银灰色的凤眸。
那凤眸一眯,泻出两分凉意。
四目相对,司樾偏头,疑惑道,“你也不是瞎子啊,蒙着干嘛。”
她把染了血的锦带又蒙了回去,“是不是你惨死的心上人和你有什么约定,还是说…你背负了什么血海深仇?”
盲剑坐了起来,把锦带系了回去,回了她三个字:“呵,可笑。”
司樾屁股往后挪了挪,从他的腰坐去了膝盖上,仰头看着他系带。
“那你是为了什么?”
“因为……”盲剑系好了锦带,漠然道,“刀剑,无眼。”
司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很深奥。
“那你为什么不把眼睛挖了?”她问。
“自然因为痛。”
“也是。”
在性格迥异,但都不好相处的二十八魔将里,魔君盲剑是个情绪稳定,却也有着某种偏执的魔。
他并不和混沌宫的众人打牌喝酒、厮混一处,闲暇时最喜欢的游戏,是和人比说带剑的成语。
“按理你该叫大爷。”
司樾对着恒子箫介绍道,“但他应该更喜欢被叫剑爷,你就叫他……剑大爷好了。”
这称谓叫起来实在拗口,恒子箫有些为难。
“不。”
就在这时,魔君盲剑先一步拒绝了司樾的提议。
他下颚微抬,带着两分淡漠的倨色,道,“没有剑二爷,也没有剑三爷,何来“大”爷。所以,是剑爷。”
恒子箫一噎,觉得这人说话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司樾倒是认可地点了点头,“除他以外,都是叔伯辈,倒也不必再区分大小。”
既然如此,恒子箫便依言行了礼,恭顺地唤道,“剑爷爷。”
盲剑侧身,“剑某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孙子。”
“那你刚才说什么屁话。”司樾看了眼一旁的狄虎,示意他出去。
狄虎一点头,雄壮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避着盲剑,贴着墙挪走了。
他离开后,司樾为三人布了一结界,使声音隔绝。
她对盲剑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他再待一个半月就回天上了。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很能吃苦,从来没有抱怨,你教教他,练个一招半式,到了天上也好不被人欺负。”
盲剑似是一早便看穿了恒子箫的身份,也知道他的来历。
他闻言,摇头。
“他功力不够,什么招式都是白费。”
恒子箫要面对的不是人类,而是神。
一力降十会,到了这一步,技巧已无大用。
“何况——”那蒙着锦缎的双眸朝恒子箫瞥去,盲剑沉声道,“那也不是比力气的地方。”
司樾抓抓头发,叹了口气。
“师父,”恒子箫半瞌眼睑,“子弟会便宜行事的,您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司樾从来知道恒子箫是个擅长忍耐的小子,可有些事,并不是忍耐便能起效的。
她没有说话,转而看向盲剑,“你是做什么来的?”
“来看你。”盲剑直言,道,“来领事。”
“哈,你倒是会便宜行事。”司樾扯了抹笑,“听说我被封印后,你是第一个走的。现在见了我,就一点儿不愧疚?”
“不。”盲剑如他本体一般,直来直往。
他抚上心口,细细感知了一会儿,兀自点头,对司樾确定道,“剑某没有感受到任何愧疚,因为,刀剑无情。”
“那你是否知道另个词——故剑情深。”
“你竟说我是故剑——”盲剑却是冷了声,“那谁是你的新剑!这个神子么?”
“得,出去吧您嘞。”她就不该多嘴。
“呵。”盲剑转身,冷笑着离开了。
隔着屏风,恒子箫还听见他对媿姈吩咐了一句,“有要剑某办的,都送去旧处。”
“好。”媿姈应了,“我一会儿就让红枫过去。”
魔君嗯了一声,又道,“月俸还是每月初旬?”
“亏得您好记性,”媿姈笑了一声,“这个月来不及了,并去了下月二十。”
“为何?”魔君并不只是随口一问,他像是很认真。
“亏空太多,一时又忙,且还没找到新的入项。这半年恐怕都不一定了。”
“那就给剑某安排找入项的活儿。”
媿姈弯眸,“我会记着的。”
盲剑这才走了。
恒子箫不由得问向司樾,“师父,混沌界也这么用钱么?”
“看人。”司樾说,“有些懒得吃饭的,自然也用不着钱。”
“那……”魔君盲剑也不像是还不能辟谷的样子。
“别看他乌漆嘛黑的,可每个月都要买些花里胡哨的剑鞘,还要买最贵的刀油。”司樾抱胸,“你要是缺钱使,别问我和媿姈,就去他库房里,找个积灰的剑鞘,从上面抠个琫、抠个珌,或者悄悄刮点金粉下来,他不会发现的。”
恒子箫觉得,以两人的实力差距,那必被发现。
盲剑毕竟是魔君,从前他想要什么,往店前一站,整个店都归他了。
但柳娴月颁布律法之后,不管是魔君还是魔主,都得遵规守纪做个本分的良民。
从前那些对黄白之物不屑一顾的大魔们,也就不得不数起铜板过日子。
法典颁布之后,曾被司樾拿来诓骗商人的红枫赤枫,如今行走在混沌宫里,倒有了两分活动纪念碑的象征意义,向所有见到他们的妖魔提出警示。
“你累吗?”司樾转头,余光瞟向了恒子箫。
这熟悉的问话让恒子箫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思索之后,他才答,“不累。”
“那别闲着,去媿姈那儿帮帮忙。”司樾道。
“是。”恒子箫料到司樾是想让他做些什么,他现在确实无事可做,正想多了解一些混沌界。
这件差事来得很合他意,他立刻走去媿姈身边,问她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
媿姈手上的事情很多,这三千年来荒废的事都要重新拾起来,别的不说,就鬼牛所领叛军对各地造成的兵灾,便需要花费人力物力修复。
她想了想,交给恒子箫一沓厚厚的信封。
“这是赶回来的妖魔们呈递的请安疏,你看一看,把名字誊出来,里头有用朱砂写的内容,也一并誊抄出来。”
“朱砂?”恒子箫讶然。
媿姈知道他在惊讶什么,解释道,“这里不比人界,主君用的不是朱批。”
她拿起自己手边的砚台,那砚台乍看之下并无不寻常之处,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黛紫色的墨。
“司樾用紫批。”媿姈道,“妖魔们本来都是直来直往的,柳先生推崇文字之后,大家便也开始学着用字,上来的奏疏一年比一年冗长,看得人眼花。
“可妖魔们好不容易愿意读书写字了,也不好泼冷水,柳先生便规定,要紧的字句须用朱砂标写,这样看去便一目了然,我们也轻快些。”
“原来如此。”恒子箫明白了。
媿姈一指旁边的小几,“你就在那儿写罢。”
恒子箫扫了眼媿姈笔下的纸张,见了她的字迹,迟疑了一下,还是用了正楷,不敢自作主张。
媿姈交给他的任务相当简单,与其说是让他帮忙,不如说是让他通过抄写这些奏疏,去认识混沌界的大妖大魔,进而了解到司樾的实力地位。
一个时辰之内,恒子箫誊抄完毕,屏风后的司樾早不知何时溜了号了。
恒子箫将所写单子交给了媿姈,那字十分端正,排版布局也清晰爽利,看得媿姈直叹,“这么标致的字,上一回还是从柳先生手里见的。我们周边就没几个愿意静下心来、一笔一划写好字的人。”
“姑姑过誉了。”恒子箫低头。他是惯做这抄写的活儿了。
媿姈笑望着他道,“你难得来混沌,竟还没有歇过半天,今日再别忙了,去你师父的寝宫歇息罢。”
司樾不在,恒子箫便听从媿姈的吩咐,出了书房,往东边走去。
赤枫领着他俯瞰过整个混沌宫的布局,司樾的寝殿不难找,恒子箫很快找对了门。
黛紫色的宫墙在夜晚并不明显,纯黑一般,司樾大门处挂着一匾,匾书很长,两旁又有门联。
恒子箫驻足门前,见上联写的是:「军事政事天下事」
下联是:「财事人事宫中事」
中门高额上的匾题着对联的横批,写的是——
「上联西走、下联东转,都别找我」
恒子箫出神地看着,忽然,有一嫩生生的声音从门里探出。
“你是谁!”
他低头一看,门内露出了三个小脑袋。
这三张面孔有些眼熟,正是下午走廊上遇见的鬼芝所领的孩子们。
这三个小不点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大,一脸婴儿肥,手臂也如白藕一般幼嫩,但恒子箫在混沌待了一段时日,深知对方的年龄或许做他爷爷也未可知。
他不敢造次,恭敬答道,“我是你们主君的弟子。”
“弟子?”三个小不点对视一眼,蹦了出来,围住了恒子箫。
“你叫什么名字?”
“单姓恒,鄙名子箫。”恒子箫介绍了自己,又问道,“几位是跟着鬼芝大人来的么?”
“嗯!”
三个小不点绕着他,团团转着圈,挨次喊道,“我是蘑菇——”
“我也是蘑菇——”
“我们都是蘑菇!”
最先开口的又道,“虽然还不是魔菇,但我们是新鲜的好菇!”
“没错,我们早晚会变成魔菇!”
他们喊完,问向恒子箫,“你是什么妖?”
他们转得恒子箫有些好笑,他低着头看着他们的发顶,说:“我是人。”
“人?人妖?那是什么妖?”
三个蘑菇停了下来,面面相觑,谁也不曾听说过,便惊诧地仰头看他,“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人妖!”
“不是妖,”恒子箫哭笑不得,“只是人。也就是…神子。”
“神子!”三个蘑菇尖利地惊呼出声,再不围着恒子箫转圈,齐齐跳开,戒备地瞪着他,“你是天上的坏家伙!”
他们实在玉雪可爱,愤怒的模样也惹人怜爱。
“嗯……”恒子箫沉吟道,“也不尽然。你们的姈姑姑、娋姑姑从前也是人。”
魔菇们反驳,“不!她们是鬼!”
“什么鬼。”
有声音自院内传来,这声音极其出挑,叫恒子箫立刻辨认出了它的主人。
片刻之后,果不其然,一身重裙的鬼芝迈过了门槛,自暗处走了出来。
恒子箫只听她说过两句话,可这声音太过悦耳,铮铮如玉击,潺潺如融冰,听着不像是人音,倒像是某种金玉之器。
端庄典雅的年轻女子走至三个蘑菇身后,除了脖颈和脸外,她所有肌肤都隐于厚重衣饰之下,双手在前叠交,只能看见广袖,连半点指尖也瞧不见。
恒子箫很难想象,穿着这样繁缛的衣饰,是如何在沥泽那一片沼泽地里抗击鬼牛的。
三个小蘑菇见她,抛下恒子箫,转头奔向了鬼芝。
在恒子箫以为他们会称鬼芝为大人或是姐姐时,小蘑菇们齐声喊道——“老祖宗!”
鬼芝的眸光掠过他们,又落在了门前的恒子箫身上。
恒子箫低头,鬼芝那银色的瞳孔在月光之下愈加清冷疏离,且带两分审视。
“主君在药浴。”她道,“她说,你可以进去。”
说罢,她便转身,沿着宫墙缓缓离行。
三个小蘑菇在她身后排成一列,这里不是走廊,道路并不狭窄,他们依旧像是白天那样一个跟着一个,而鬼芝也挨着宫墙,规规矩矩地只走在道路侧边。
月影重重,可在他们的衬托下,高山雪莲般的鬼芝竟有了几分鸭妈妈带崽的亲切。
恒子箫目送他们离开。
这一天下来,他在混沌宫见了不少大魔,或是见面,或是见字,不管是何种方式,这些大魔都给人一种违背常理的深不可测。
这种感觉,就像是恒子箫初次见到司樾那样——被裴玉门夸得天下无敌的第一仙子在宁楟枫的剑上跳起了皮筋。
恒子箫扭头,看向院门口挂的门帘和抬匾。
虽身处异世,可他油然而生一种切实的真实感,只觉得——
自己果然是到了师父的地界。
第145章
司樾的寝宫并不多么奢靡, 大小、装潢上甚至不比媿娋。
她宫里一切东西都是媿姈操持的,若媿姈不管,恐怕除了一张床就再没有别的物件了。
恒子箫仔细想来, 从前一切庶务也都是纱羊师姐在操办, 师父虽然爱钱, 但并没有什么物欲,只是买点普通的肉菜而已,连酒都不常喝。
既然如此,师父她为何那么在乎钱财……
思索间, 给恒子箫带路的侍从停了下来。
他们停在一扇檀木花门前, 那侍从侧身让开,示意恒子箫进去。
恒子箫想起门口鬼芝所说的话,耳尖不由得一红。
他叩了叩门,问:“师父。”
“进来。”里面很快传来司樾的回应。
“师父,我还是在外面…”“唉呀, ”司樾啧了一声,“都见过多少回了。你忘了, 你小时候的尿布还是我给换的呢。”
恒子箫抿了抿唇角。
忘事的绝不是他。
“是…弟子冒犯了。”他推开镂空雕花的木门, 氤氲的湿气扑面而来。
木门之后, 整个房间都是汤池。
司樾靠坐在一侧, 不管是在裴玉门的澡堂还是在混沌宫的金池, 逢她泡汤,身前必有一托盘飘在水面上, 满载酒食。
恒子箫小心地走去司樾身后,见她的头发依旧束着, 只有一截发梢落在水里。
恒子箫的记忆当中,师父似乎从来没有解开过系发的柳枝。
从前他不懂, 如今却是明白了,那不是一时能够解开的东西。
他像是在停云峰时那样,跪坐在司樾身后。往往这时司樾都会丢给他一条帕子,让他帮忙搓背。
但今天不同,司樾扭头,对他道,“下来一起泡泡,鬼芝刚调的水。”
恒子箫应了一声。
他退去外衣,就着里衣下了水,司樾看不过眼他这扭捏的样子,伸手一把扯下他的衣襟。
那单薄的里衣登时垂落在了他腰际,露出大半个上身。
“师父!”恒子箫短促地低呼,慌忙背过身去,面上染了层红晕。
“干什么,”司樾不满地挑眉,“我是土匪头子,你又不是抢来的民女。”
“师父…”恒子箫依旧不肯转向她,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你忘了,你小时候的尿布…”“师父……”恒子箫都无奈了。
司樾哈哈一笑,也不勉强他,目光在男子的背后扫了一眼,又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胛。
“修道之人,别把肉身看得太重了。”
恒子箫被拍得瑟缩了一下,继而道,“我非拘泥于肉身,而是敬重师父。”
司樾眸光一凝。
落在背上的手温凉一片,恒子箫记得,他头一次和师父同池,便是这样背对着她,向她展示了背上的灾星烙印。
到如今,恒子箫自然已经知道,那并非什么烙印,只是巫婆用来诓骗钱财随手画的纹样。
他骤然想起,如今那片刺青应当已经不在了。
自金丹之后,他便不再关注后背,慢慢地放下了自己的出身。
“师父……”恒子箫开了口,却欲言又止,没有再说话。
司樾嗯了一声,等待着他的下文。
好半晌,恒子箫才低低道,“天界是什么样?和混沌界类似么?”
司樾答,“你想什么样,就什么样。”
恒子箫一怔。
背上的手离开了,司樾在托盘上倒了两杯茶,分了一杯给恒子箫,“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万法如一,随人以为高下——”
恒子箫接过,瞥见司樾揶揄的眼神,“你再问我两回,这一段就该背完了。”
“弟子不懂。”恒子箫低头,出神地望向手中的茶汤。
天界、混沌;神仙、妖魔……似乎和人世间并无分别,既然如此,飞升又有何意义。
“不懂就多看看,看着看着就知道了。”
这话也是耳熟,在恒子箫初次下山时,司樾便是如此指引他的。
“师父,”恒子箫抬眸,踌躇着问:“我真的成仙了么?”
“哈,”司樾笑起来,“你还想考我背书?”
恒子箫皱眉。
何为仙,仙为何。
他心中尚有疑虑,果不能称之为“成”。
那场雷劫是他人的手笔,并非由他招至。
司樾啜着茶,扫见恒子箫思悟之色。
恒子箫是有两分慧根的,她想,只是年龄实在太小。
司樾舒展胳臂,往后靠去,换了个闲散的姿态问道,“狄虎待你如何?”
“狄虎将军十分豪爽。”恒子箫很快答道,“途中对我照顾有加。”
司樾又问:“这一路感受如何?”
“去时和回程极为不同。”恒子箫道,“去时路上黄沙滚滚,不见人烟;回来时路上多了许多人,街旁的店铺也开了许多。”
“除此之外,地方景色也和小世界不一而同,草木山石都大了数倍,十分壮丽。”
他顿了顿,继而轻声道,“若是师姐也能看见这番景象就好了……也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司樾笑道,“升官发财,重回故里,当然是乐不思蜀了。”
恒子箫倒是担心,师姐会不会晚上偷偷哭泣。
她虽然嘴上嫌弃师父,可恒子箫以为,师姐对师父是一片真心。她其实明白,师父并非恶人,只是碍于身份礼法,不能吐露自己的真心。
若是师姐能和他一起来混沌界,在亲眼看过这里的人、物之后,或许会对混沌有所改观。
司樾又道,“正好,接下来我要去几个地方,你是想跟我外出,还是留在这里?”
恒子箫不假思索道,“我跟您一起。”
司樾笑睇着他,“哦?不长记性?”
想起鸠山之行,恒子箫脸上一热,可还是坚持道,“弟子愿随师父左右。”
“好罢,”司樾允了,“我向来开明。”
她对恒子箫抬了抬下巴,“自你匆匆飞升至今,想必有话要问,说吧,我听着。”
恒子箫确实有很多事想问,可有一些话即便司樾不说,他也不会冒然诉之于口。
他最想问的三件事,一是司樾的师父,二是柳娴月,三是当年司樾到底对天界做了什么,以至于惊动了西方世界。
可这三样都贴近雷区。
恒子箫斟酌着,只捡了些司樾方便回答的来问:“师父,往后您和天界还会有交际么?”
司樾眸光微移,望向了池子的另一侧。
“两界相挨,纠缠了上万年,无可避免。”
恒子箫听出了司樾的意思,她不会再主动向天界挑事,可她不认为天界会就此放过混沌。
师父似乎并不看好两界的关系,认为早晚还是会产生摩擦。
“您还恨天界么?”恒子箫试探着问道。
司樾一哂,“真要论起来,该是他们恨我,死在我手上的神仙太多了。”
她并没有直接回答恒子箫的问题,恒子箫揣摩着司樾的语气。
他想,师父是个豁达之人,过去那么久,她或许不恨天界了,只是对师祖、对柳娴月的死还没有彻底放下。
这细鲠在师父喉咙里扎着,虽然难受,但已不致她为此暴怒发狂。
她不会再为旧怨去向天界宣战了。
瞥见司樾头上的柳枝,恒子箫心中涩然,出口的却是:“师父,我听娋姑姑讲了你们相识的事。她说,您从一开始就格外偏爱姈姑姑,把她视为娘亲一般。”
“啊…”司樾低吟一声,坦言道,“这么说也无错。我把媿姈当娘,可对媿娋,那是当成了祖宗。你可千万别去招惹她。”
“师父为何如此顾忌她?”恒子箫不懂她们之间的关系,难道那媿娋不是师父的属下么?
司樾低头抿了口茶,哼笑道,“我何止是顾忌她——早些年的时候,她俩都难伺候。”
“这是为何?”前半句恒子箫能够体会,但“姈姑姑为人和善、做事周全 ,她也难相处吗?”
“她再是和气,本质也是厉鬼化妖。”司樾道,“媿娋应该和你说了她们的原形。”
恒子箫记得,媿姈媿娋二人,是由数百怨女活杀制成。
“与其说是乐器成精,不如说是怨气的集体。”司樾道,“每逢她们制成之日,组成或是依附她们的怨气便出来作祟。遇见我之前,她们靠虐杀男人捱过这段时间,遇见我之后,她们来了混沌。”
“那时候她们妖力极弱,在混沌可没有能供她们随意虐杀雄性,所以这每年的怨气就都发泄在了我一人身上,足足四千年才彻底消气。”
司樾摸了摸自己的脸,“媿姈发作时可比媿娋难缠,得亏是我,换做旁人早就被她们折腾死了。”
恒子箫还是不懂,“所谓‘发作’是何症状?”
司樾仰头,在潆渟的水汽中咋了下舌,“说来话长。我懒得讲,你过来,自己看。”
恒子箫好奇地往前挪了半步,司樾嫌他动作慢,一掌扣住了他的后脑,把他的额头按了下来,使两人眉心相贴。
恒子箫脸上一烧,刚要后退,便有一股涓流般的魔力流入了他的神识。
司樾从未对他传过记忆,这还是头一回。
这一瞬间,恒子箫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司樾过往的回忆在他脑海中一一搬演。
他闭上眼,沉浸在司樾的回忆中细细看去,见到了媿娋口中,那个雌雄莫辩的少年。
此时的司樾比媿娋描述的大了几岁,看着有十七八的身样,所立之处乃是混沌宫入宫的那条走廊。
这已是混沌宫建成、司樾称王的时期了。
“主人!主人!”
恒子箫见红枫从廊的另一头急促跑来,还不等站停,便喊道,“您终于回来了!”
青年司樾没有说话,自她身后传来一儒雅的男音。
他问:“是媿娋?”
“嗯。”司樾松了松衣襟,“我先走一步。”
恒子箫立刻意识到,在师父身后说话的人是柳娴月!
他正要看看柳娴月是何模样,司樾却没有回头,她径直消失在了廊上,瞬息间移至媿娋的门口。
媿娋院外,宫仆们皆瑟瑟发抖地低着头,司樾刚到,便听紧闭的殿门里传来一阵长啸。
这啸声似鬼泣似兽嚎,其中痛苦,皆化为恐怖刺耳的凄厉之音,任何人听了都不免毛骨悚然。
司樾抬手,推门进去。
门内怨气冲天,上百道黑红交织的残魂在殿内横冲竖撞,发出呼呼冤鸣。
司樾反手关了门,将这不计其数的戾气锁在殿内。
她视线扫去,内殿中央的地毯上,跪趴着媿娋。
媿姈头发散乱,金簪朱钗摇摇欲坠地斜在一旁,身上的衣服扯得不成样子,自颈部向上,漆黑的血管暴突出来,如细蔓一般蔓延至两颊。
数道墨黑的怨念缠缚着她,像是要将她活活勒死,其中,有束一刺目的红魂绞在她脖颈间,勒得她呼吸不畅,哧哧喘气。
这是司樾眼中的景象。
修为低于媿娋者并不能看见这些怨念,常人眼中,此时媿娋反而愈添两分病态的美艳,随着她痛苦喘息,这间华丽的寝殿也愈发馥郁,充斥着一股甜美醉人的暖香。
恒子箫没有在司樾的记忆里闻到任何味道,两姊妹发作时的场景,司樾已习以为常,她在进入殿内前就熟稔地关闭了嗅觉。
不是为了抵抗美人香的效果,只是为了让自己鼻子好受些。
听到动静,地上的媿娋立刻支着上身望了过来。
那一双眼睛猩红如血,此时的媿娋已然成魔。
她盯着司樾,覆满黑色血管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抹诡异的艳笑。
在她的凝视下,司樾掸了掸袖口裤子,做最后的调整。
做好了准备,她往媿娋处走去,媿娋也从地上慢慢坐了起来。
她脸上的痛苦之色全然消失,所有精力都对准了这个闯入她领地的青年。
她娇笑着,双手撑在身后的软毯上,挺着腰,冲司樾抬起那只戴着金铃的脚。
“郎君~”这一声余音三绕,听得司樾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蹲在了媿娋面前,如她所愿握住了她的脚。
“直接来吧。”司樾对神光涣散的媿娋道,“别客套了。”
话音一落,媿娋便猛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死死扣住了司樾的脖子,仇恨似地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着,骤改之前美艳,整张脸为恨意所狰狞。
“你、你——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她蓦地翻脸,眼睛瞪大到了极致,那猩红无神的瞳孔深处爆发出强烈的憎恨。
“我给你王家生了多少儿子!这么些年,你要我去伺候那一帮男人,我哪次没去!
“我挺着肚子在外头给你们一帮爷们取笑逗乐,他们逼着我喝酒,你这个乌龟软蛋不给我出头便罢了,还要跟着一起起哄——我肚子里是你王家的种啊!你知不知道!”
她骂得破了声,腾出手来一巴掌扇在司樾脸上。
司樾任由她打,啪的一声偏了脸,媿娋却又暴怒起来。
“混账!混账!我原以为跟了你能够过点安生日子,你要什么我都依着你!勾栏里存的那点子嫁妆全都卖了,只为给你做新衣、买酒菜、还赌债,你打我、骂我、带着一帮男人来家拿我取乐,我都忍了,现在你看上了别的女人,竟要把我给卖了!”
她又是一掌掴下去,吼道,“王利民,你娘的还是不是人!”
这一掌,媿娋的长甲划破了司樾的眼角。
鲜血流经她眸下,在黏稠的血色中,她瞥见绞在媿娋脖颈上的红魂颤动起来。
它激动地发颤,也就松开了些许对媿娋的束缚。
最初的第一波情绪发泄之后,司樾抬手,覆上了媿娋的后脑。
她看着媿娋,开口,诚恳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错了。”
听到这话,媿娋一愣。
她沉默片刻,绷紧的身子放松了两分,伏在了司樾颈旁。
殿内安静下来,然而不过片刻,司樾便在耳边听见一声沙哑的喃语。
“我活着的时候,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下一刻,一柄金簪蓦地刺入了司樾的心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尖锐的笑声蓦地响起,媿娋起身,痛快而疯癫地狂笑着,“晚了!都晚了!老娘活不成了,你得给我一起陪葬!”
她五指紧握着那柄金簪,在刺入之后又猛然拔起,以十成的力道再度刺下。
“王八蛋!你这畜生养的!”她叫骂着,手里的长簪一下又一下凿进司樾的胸口。
司樾没有喊,可媿娋却是红了眼眶,落下泪来。
“我想着,只要你来,你来接我,我就还和你好好过……”
“可是你——”她眦目高吼,“你到最后也没有来!”
那金簪一大半都插.在司樾体内,媿娋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
她咬牙切齿道,“你别以为这就完了!我受过的苦,如今也要叫你尝尝!”
说着就扣着司樾的头往桌角撞去。
司樾像个绵软单薄的布娃娃,随媿娋任意摆布。
媿娋扣着她的头猛砸桌角,连砸数十下,又一把推了旁边人高的瓷瓶往司樾身上砸去。
哐的一声,瓷片飞溅,碎了一地。
司樾坐在满地碎瓷里,媿娋恨意未消,红着眼扑来抓她。
“诶诶诶——”司樾一抬手,清除了地上的碎片,望着媿娋那双赤足,伸手扶住她,“姑奶奶,小心您的脚。”
“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媿姈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提了起来,往墙上推去。
整整三日,司樾一声不吭,只有媿娋骂到哭泣时对她道两句歉,以及在媿姈误伤自己时去扶她一把。
除眼角那一抹擦伤外,不论媿娋如何折磨司樾,司樾身上也不见伤口。
三日间,那缕缠在媿娋脖子上的红魂越来越淡。
第三日的早上,当曦光透过窗户,照进沉闷的大殿时,那缕红魂终于没了力气。
它如云烟一般,彻底消散在了世间。
怨气消去,伴随着屋外恢复的鸟啼虫鸣,在司樾胸口昏睡过去的媿娋睁开了眼。
她眸中的红意褪去,恢复了原有的清明。
意识回笼,媿娋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起身去看身下的司樾。
“司樾!司樾!”
司樾正睡着,听见叫声,打了个哈欠,醒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看见身上的媿娋恢复正常后,她懒洋洋地坐了起来,耙了耙头发。
“行,没事我就先走了。”她说着,晃晃悠悠地起身,又打了个哈欠。
媿娋望着她,目光复杂而歉疚。
她张了张口,“我又…”话才开了个头,司樾便摆手。
“小事情。”
她将殿门打开,更明媚的曦光奔涌而入,亮得人心神恍惚。
司樾扭头,冲地上的媿娋一笑,“反正我也不痛。你好好歇着罢。”
媿娋坐在满目狼藉地殿中,目送司樾离去。
她走入外面明媚灿烂的世界,像是融进了光里。
媿娋眯了眯眸,被屋外的夏日照得双眼酸涩,没了言语。
自来混沌以后,司樾主动承担起了两姊妹发作时的发泄对象。
在最初的那些年岁里,她们身边只有她,后来虽有了柳娴月,但文弱的柳娴月根本无法承受两人的折磨。
唯有司樾,她是雾气所化,并无实形,也就并不在乎她们的那些刑罚。
那上千名女子的怨恨,便全部施加于司樾一人身上。
发作时的媿娋并不能难对付,司樾只要发着呆任由她动作就行,等她自己气消了,怨念便就散去了。
但媿姈不同。
她的情况要比媿娋更加麻烦。
媿娋之后,不过数月便是媿姈的日子。
媿姈的发作总是悄无声息,毫无征兆的。
这一日,在两人一如往常地吃着饭。
八角桌旁,司樾低着头忙着啃猪脚,听见身侧的媿姈问她:“咸淡如何?”
她顾不上回答,咬着猪蹄点了点头。
下一刻,司樾身边响起了淅沥水声。
媿姈挽袖,倒了杯热酒给她。
她托着酒盏,嗔怪似地劝道,“再是好吃也不能这么个吃法呀。”
司樾嘴上忙,没空回话。
媿姈半是无奈半是好笑,“来,喝点酒清清口罢,官人。”
司樾一顿,从肥腻的猪蹄上抬眸,望向了笑吟吟的媿姈。
被她直勾勾地盯着看,媿姈不由得疑惑,“官人,为何这么看着我?”
司樾放下了猪蹄,擦了擦嘴角,“我看你今日格外好看。”
像是落进土里的第一注春雨,在不着痕迹中,那附着于媿姈的怨念悄然苏醒了过来。
第146章
听了司樾的话, 媿姈反手拭了拭泛红的脸颊,羞涩地别过头去,“这是怎么了, 老夫老妻的, 还说这些做什么。”
司樾放下了筷子, 搓搓手指,正要用清洁咒去除上面的油腻,就被媿姈牵住手腕拉了过去。
她取了帕子,低着头给司樾擦手, 一边道, “官人,有件事,我还是不得不说。”
司樾看着她,不管是方才羞怩扭头,还是此时低头为她净手, 媿姈脸侧的一对珍珠耳坠摇摇晃晃,却始终不曾触碰到皮肤。
司樾盯着那对摇晃的耳坠, 每次看, 每次都在心里押赌, 赌它何时会碰到媿姈。
几千年了, 竟还没有一次押中。
这次也是一样, 它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小,看着是没有希望了。
司樾挫败含恨地叹了口气, 嘴上回了媿姈的话,“你说。”
媿姈把她十根手指一点一点清理干净了, 抬起杏眸望向她。
“今儿晌午,金氏…金妹妹又来了。”
那双秋水明眸打探着司樾的脸色, 见司樾没有说话,才又斟酌着道,“论理,官人这样身份,纳妾是应当的;我们这样的人家,外室做久了,反倒是我这个做妻子的脸上难看。”
“可如今祖母病重,我同她说,这时候过门,不好做排场,反亏了她,叫她且等等。可她怎么也不听,为了进门的事,已闹了三回了。官人……是不是,再劝劝?”
媿娋怨念上身时,有什么说什么,抱怨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叫人一听就明白这中间有什么怨怼。
可媿姈发作时弯弯绕绕的,实在迂回。
这一回还算简单,司樾听明白了。
“不用再说了!”司樾一拍桌子,媿姈本能地低头,肩膀一颤,噤若寒蝉。
下一刻,司樾斩钉截铁道,“我现在就去把她休了!”
“唉!”媿姈一愣,脸上不见轻松,却更加惶恐,“官人何出此言。”
“她不守规矩,我要休她!”司樾道。
“这万万不可!”媿姈却比她还急,“她已有身孕,肚子里怀着秦家的骨肉,怎么能休了呢。”
“好,那就去母留子,生下来给你抚养。”
对付媿姈的怨念,不同于对付媿娋。
对于媿娋而言,把人打杀一通便算是出气了;
而媿姈,则更需要解开心结,否则纵使是将所恨之人抽筋扒皮也不能消除身上怨念。
消除不了的怨念将继续蛰伏在她体内,等待下一次苏醒。
这些怨念伴生着她们二人,是媿姈媿娋的一部分,不能拔除,只能顺着她们的意,任怨念肆意发泄。
因此,对于怨念上身的媿姈,司樾要做的就是顺着她的心意行事。
媿姈就是要想当她祖宗,她便只管闭眼喊她奶奶外婆,绝不能忤逆。
“官人……”媿姈被司樾的话所震惊,“可是在说笑于我?”
“没有。”司樾淡定道,“既然是我的血脉,怎么能有一个泼妇似的母亲。你放心,她在外面把孩子生下来我就给她一笔安置费,让她去外地,孩子交给你,你教养的我才放心。”
果然,这话之后,媿姈唇角浮现出一丝隐秘的笑意。
可妻纲让她立刻收了笑,反过来规劝丈夫,“官人偏重我,可也不该对金氏那么薄情。她一个女人家跟了你,一直在外头不说,如今生了孩子,却要她骨肉分离、去到外地,这也太……还是把她接回来,免得外面生起些闲言碎语。”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有理有据,可司樾睨着她,心里得意一笑——
呵,兵不厌诈,她是不会再上当的。
这时候要是真应了,媿姈身上的怨念就该暴走了。
她态度不改,斩钉截铁道,“不!我就不!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是。”媿姈慌忙低头,再不敢提。
吃了饭,到了晚上,司樾没有离开,这使得媿姈十分高兴。
媿姈自然而然地替她宽衣,她站在司樾身前,正要替她解扣,手指忽而一顿,对着她道,“官人,今日是初八。”
“嗯,我记着呢。”司樾颔首,“昨日是初七,明日是初九,嘿嘿——后日就该发薪。”
媿姈弯眸,浅浅地笑了,这才继续替她更衣。
司樾知道她突然提日期是为什么,从前媿姈发作时,也有几次向她提过。
她们在委婉且卑微地向她确认:今天并不是必须和正妻圆房的日子,真的要留下来么。
脱了衣服,司樾打着哈欠爬上了床。
媿姈躺在她身侧,平躺的姿势,可余光总是往司樾身上扫来,目光中包含着幸福和欢喜。
显然,这一道怨念也已许久没有和丈夫同床了。
司樾想要睡了,以防万一,睡前随口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要和我说么。”
媿姈沉吟片刻,徐徐开口,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恐烦扰了官人。”
她守着她那规矩的睡姿不肯动,司樾便侧过身,支着头看向了她,“都是夫妻了,说什么烦不烦扰,你快说,说完我们都好歇息。”
媿姈莞尔,她身上的怨念被司樾这一侧身的动作所取悦,连着怨气也淡了两分。
“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罢了。”
司樾催她:“说嘛。”
她既然问,媿姈便说了,“官人记得,上个月二妹妹来家里么?”
司樾应和着嗯了一声。
媿姈接着道,“二妹妹带来了四支白参。祖母那里自然是要给的,按常理,剩下的正好给三房送去,但前些日子二叔叔病了,二房那里缺了段上好的鹿茸,是祖母私下拨去的。不想这事竟被母亲知道了,她心里不爽利,今儿早上吃饭的时候把这件事捅了出来,要二婶婶用那根白参来补。二婶婶脸上挂不住,祖母说罢了,可三婶婶也不高兴,抱怨起年初六姐儿生病,祖母不肯替她请太医的事儿。二娘子心直口快,说,这两件事怎么能比,叔叔是家里的支柱,六姐儿只是个女伢子。三婶听了当场起火,毕竟是亲生女儿,又是最小的一个,好不容易拉扯大,眼看就要出嫁了却死在年里,怎么能不气?三娘子在一旁不仅不劝和,还打自己婆母的脸,就连母亲都看不下去,祖母被闹得头疼,让大家伙儿散了,至于那三根白参,让我自己看着办。”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搁从前,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可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官人,你想呢?”
“……”司樾想,媿姈需要个小红——或者两个。
媿姈怨念缠身时,司樾不敢说这话,顿了顿,道,“都拿来给我!我全吃了,就天下太平了。”
媿姈被她逗笑了,知道她只是在说玩笑话。
“也罢,”她柔声道,“我明日再去问问母亲。”
媿姈身上的怨念比媿娋少,也比媿娋的怨念要宽容些。
只要顺着她的心意,发作时的媿姈和平日也无甚区别;可一旦司樾中途走了神,错了一处,那便是十数日的不死不休。
司樾自以为今天算是对应得不错,然而翌日早上一睁眼,她便看见媿姈端着一盏参汤,温婉小意地坐在床边,半低着头,微笑地看着她。
“官人,醒了?”
司樾扫了眼她手中的杯盏,撑着床缓缓坐了起来。
媿姈倾身,“昨晚官人说要吃那白参,我就把我手里的这根熬了汤。官人,尝尝。”
司樾低头,看着她手里那姜色的参汤,又抬眸看向笑吟吟的媿姈。
“官人,怎么了?”见她不喝,媿姈偏头,“为何不喝呢?”
那双杏眼里的瞳色暗沉了两分。
司樾立马接了过来,欲喝之前,又再度看了眼媿姈。
她实在是想不通。
“我昨天惹你生气了?”
媿姈掩唇而笑,“怎么会。”
司樾来回排查自己昨天有哪里做错了。
她算来算去,算去算来,也就只有昨晚媿姈和她聊天时她稍一走神,想了下小红。
可恶,这倒霉的小红!
在媿姈柔情蜜意的期盼下,司樾愤愤抬盏,将那参汤一饮而尽。
“官人——”亲眼看着司樾喝完了参汤,媿姈脸上露出一抹似喜似悲的凄笑来。
她环住司樾的脖子,伏在她胸口,痴痴地笑。
她低笑着,半晌,自司樾胸前发出沙哑的一句:“官人可知,那汤中有毒?”
司樾打了个饱嗝,“我知道。”
媿姈骤然抬眸,震惊地看向司樾,脸上还留有泪痕。
“官人知道?”她怔怔道,“既然知道,为何还饮?”
司樾把空盏放去一边,空出手来拍了拍媿姈的背。
她答,“你给的,我自然饮。”
霎时间,媿姈峨眉紧蹙,绝望而粲然地一笑,笑意未绝,两行清泪便滚落而下。
她复埋入司樾颈间,呢喃着,“若你一直如此……该有多好……”
司樾抬头,看着媿姈身上的怨念化为齑粉,在空中纷纷扬扬地渐渐消散离去。
她嗯了一声,回抱着怀中的媿姈,与她静静坐在床边,目送那缕红灵。
香魂离散,徒在司樾颈边领口留下一片湿凉。
……
恒子箫从神识中传来的画面里抽出。
只是看完一次两人发作时的状况,他便明白了,为何这两姊妹会对师父如此忠心。
纠缠着她们数千年的怨念,尽被师父一人揽下。
她接受她们过去的一切苦痛;给了她们容身之所,让她们从孤魂野鬼变成了叱咤风云的混沌界副手。
这份恩情,纵使石头也该捂化了,何况那二女并不似她们本体那样可怖,她们也是有情有义的女子,只是命运多舛、身不由己而已。
“我要走了。”司樾从池中起身,水流自她肩臂涔涔而下,“你再一会儿?”
恒子箫骤然扭头,颤着声音道,“我、弟子随后便来。”
“行。”司樾抬腿跨出了池子,在池边弯腰穿起了衣服。
听着那窸窣的换衣声,恒子箫于羞窘中陡然意识到:师父真的很少使用术法。
就连他如今都再不动手脱穿衣物了,可师父从来都是亲力亲为,如同凡人一样。
司樾出去之后,这方浴池霎时间寂静下来。
恒子箫低着头,看着池中自己的倒影,回想这半个月来的所见所闻,依旧有两分不真实感。
他回眸望去,司樾已经彻底离开了,偌大的室内只留他一人。
又是他一个人了……
他在煌烀界苦修三百年才终于换得和师父重逢,眼下,不知又要独自修上多少年,才能成为所谓的神君,和师父相见——
他们还有相见的机会么。
恒子箫反手,摸去了自己的后背。
他看不见那里是否还有刺青。
每当那副刺青淡一分,师父在他心中的分量便增添一分;可他们的缘分似乎也就越淡一分。
恒子箫敛眸。
他绝不会成为天界要挟师父的棋子。
若真有那么一日,他必还身于师,宁肯魂飞魄散,也绝不给天界留下任何可利用的残迹。
恒子箫已做好了觉悟,然每当他如此想时,又生出两分自嘲来。
兴许,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来了混沌界,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后,恒子箫进一步意识到,相较于那些跟随师父数千年的妖魔们而言,他不过是师父漫长生命中飞过的一只蚊蝇。
轻如鸿毛。
若他是师父,断然不会为了这个徒有其名的“弟子”而折损整个混沌界。
诚如她对狄虎所说,这里是她的家。
这里才是师父要守护的地方。
恒子箫扶额,指缝间,滴滴答答的流水滑落进池中。
他该苦笑的,却连一点儿笑都挤不出来,只能低头,将脸埋进阴翳里。
沉寂中,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恒子箫心底泛起——
「你我都是一样的,一样被人利用,一样被人抛弃。」
恒子箫水下的五指渐渐收紧,没有像初次听闻时那样愤怒地反击。
他能够理解。
如果是师父,那抛弃他并不是一种背叛,而是职责所在。
他来了混沌界,受了这里多少人的照顾和恩惠,绝没有脸让师父抛下这些出生入死、艰苦创业的故友,来选择他这个毫无用处的人类。
他渴求师父的偏爱,可他又为师父做了什么……
他能回报师恩的,唯死而已。
第147章
恒子箫和狄虎出去的半个月里, 司樾一步都没有离过混沌宫。
如今要她接待的人基本到齐,尤其是盲剑回来了,她便打算出宫, 巡视下偏远边塞, 让魔主司樾回来的消息洒遍混沌的每个角落, 压住暗处的那些蠢蠢欲动。
恒子箫本以为,魔主出行,不至于跸路清道,也必定是前呼后拥。
但事实往往相反。
“别来找我”殿前, 来送司樾的只有媿姈媿娋。
“你俩不和我走是情有可原, 小红们总该和我一起吧。”司樾不满道。
媿娋挎着腰,匪夷地看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有多忙,赤枫要跑腿,红枫要伺候笔墨、接待应酬, 哪有空你和走。”
“你俩可是我的侍女,就是因为你们太忙了, 没人管我, 我才造了俩小红。”司樾一摊手, “现在他们都成了你们的侍从了, 难不成我还得再造俩小小红?我这次好歹是打着魔主的旗号出去巡视, 给我点排面罢。”
“你也知道我们是侍女,”媿娋冷笑, “真不知道我们手里这些不属于侍女的活儿,原本都是谁的。”
司樾低头, “对不起大人,适才我什么也没说。”
“你要的排面都给你准备好了。”媿娋一指她身后, “喏,专给你备的銮驾,坐着它,天下谁人不识君?”
司樾扭头,顺着她手指望去。
空地之上停着一顶褪了色的青色小轿,轿子两侧用黛紫色的墨写了歪歪扭扭四个大字——
“吾乃司樾”
司樾回头,看向媿姈,“宫中竟有恨寡人入骨者耳?”
媿姈噗嗤一声,抬袖掩唇,笑道,“这是小蘑菇们平日里过家家用的玩具,他们去内务讨了用不上的轿子,无聊时扮你玩儿。媿娋是和你说笑呢,这轿子可不能让你坐走,它是小蘑菇们的宝贝。”
“好嘛,”司樾一拍手,“原来我连顶轿子都没有。”
“你又不爱乘轿。”媿娋道,“时候不早,我得去校场了,别耽误事,快走罢。”
司樾嘁了一身,转身就走。
她走了两步,身后传来媿姈的呼喊:“嗳,且等等!”
司樾回眸,见媿姈提裙走来——走至恒子箫身边,交给他一枚玉坠。
“里头是我准备的一些吃食,”她对恒子箫道,“你师父不知饥饱,还是留你拿着。混沌不比小世界,这一路山高水低的,路不好走,你要是倦了,就对着玉佩喊我名字,我会派人来接你。”
恒子箫一愣,没想到媿姈竟如此关照自己。
他妥帖地收下,对媿姈拱手行礼,“多谢姑姑。”
司樾挑眉看着,她的目光太过强烈,引得两人看向了她。
“看我做什么,”司樾捏着兰花指,倚着栏杆阴恻恻道,“让我去死。这深宫里果然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
媿姈弯了弯唇角,好笑地给她理了理衣襟。
她纤细玉润的指尖在司樾的麻衣上停留了片刻。
“怎么还穿着这一身呢。”她轻捻着料子,低声道,“你去吧,路上小心,回来我给你做新衣。”
司樾也笑了,“罢了,穿习惯了。你忙去吧,有事找盲剑,再不济找我。”
她转身,兀自朝前走去。
走出半截,双手相揣于袖中,背对着恒子箫唤了一声,“还不跟上。”
恒子箫对着媿姈媿娋又行一礼,便快走几步跟去了司樾旁。
目送两人的背影远去,媿姈轻叹了口气。
“怎么偏就被啻骊盯上了呢……”
媿娋知道她在可惜什么,哼笑一声,“若不被她盯上,这小子早就死了,哪还有今日。”
媿姈峨眉轻蹙,“也不知司樾是如何想的。”
“那小子应当是识趣的。”想着恒子箫在自己面前做出的保证,媿娋侧身,徒留一瞥冷淡的余光,“只要他乖乖的,不给我们惹事就行。”
否则,不管司樾如何想,她都不会让恒子箫留在这个世上。
混沌界是她的家,是她历经数百世、上千年的苦痛,才拥有的温暖巢穴。
不管是谁,媿娋都不允许他破坏她唯一的避风港。
……
司樾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徒步上了路。
别说是仪仗队,就连送她的排场也没有。
混沌宫中往来如梭,所有人都脚步匆匆,异常繁忙。
恒子箫跟在司樾身后走着,像是回到了年少时游历煌烀界那样,天地之间,他的目光始终只追随着司樾的脚步。
混沌宫周围是热闹的,出宫后需穿过繁华的市集。
恒子箫跟着狄虎一起时,无暇细看混沌的风土民情,如今跟着司樾,倒有了大把时间。
按小世界的说法,这里算是皇城,街道宽敞不说,地面也比沥泽要干净。
自混沌宫出来,内圈没有小贩,多是高门大户和府衙署部,往外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再往外走个十里,才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小摊贩。
司樾揣着手,从那些大户人家的巷子里穿过,往城外去。
哗——
突然间,巷角的一扇小门打开,一盆水正泼在司樾脚前。
司樾立刻往后缩了一只脚,避开了污水,探头看向泼水的那户人家。
那人泼了水,马上折返回去,门却没有带上。
院子里的声音漏了出来,“娘子你放宽点心罢,魔胎哪是那么容易有的,夫人跟了老爷一千年才有了那么两胎,你才来了多久?要我说,还是不生的好,你要是这么快生出来,让大夫人心里怎么想?”
这尖酸刻薄的训声下,间杂着隐隐约约的啜泣。
恒子箫惊住了,混沌界竟也会有这种戏码,叫他颇有种他乡遇故情的窘迫。
非礼勿听,恒子箫正想加快脚步离开,却见司樾已贴着墙根,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了。
“师父!”恒子箫传音给她,“偷听内帷之事,非君子所为。”
“嘘——”司樾道,“放他君老子的屁,我是恶魔。”
说得倒也中肯客观。
司樾不走,恒子箫只能陪她一起瓜墙李下,紧张地给她把风。
两人就听墙里又传来喋喋不休的抱怨。
“娘子,你见天儿地哭,哭到最后有什么用呢,在这儿哭瞎了眼睛,老爷又看不见。你还是省点眼泪,要哭啊,去老爷跟前哭——梨花带雨,那才叫好看呢。”
这话不说便罢,说了,只让那哭声更加悲恸。
有脚步靠近,那泼水的老妈妈出来了,头上包一藏青碎花的头巾,脸上长一对极精明的眼,背后垂着一根粗糙黯哑的红尾巴,手里挎着个篮子,正要出门,一抬头就撞见了贴着墙的司樾。
“吓!”她吓了一跳,马上怒斥,“你们是什么人!”
恒子箫一时虚慌,司樾却不慌不忙地一指旁边的院墙,张口就来:“我刚来隔壁做事,你们这儿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听见哭声。”
那老媪上下打量了恒子箫和司樾一眼。
她很快越过了司樾,目光只落在恒子箫身上。
她眯了眯眸,使那对本就细长的眼睛愈发精明。
老媪起疑道,“瞅他的模样,可不像是个杂役。”
“哎呦,婶子好眼力。”司樾露出两分得意之色,“这位可是我家老爷的近卫,我的大外甥!在宫里都有走动的,多亏了他,我才能来这样气派的府邸。”
“原来是锦老爷跟前的人。”那老媪信了。
恒子箫长得冷俊,腰间又配着剑,但穿着又不富贵,确实像个高级侍卫。
“好婶子,和我们说说。”司樾又瞄向她身后,“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有什么可说的。”
老妪回头,看了眼门里,丝毫不避讳里头的人,就站在门口说:“内院里的事,到哪儿都一样。”
听了这么久,就这句话让恒子箫深有感触。
果然是到哪儿都一样。
“我就闹不明白了,”司樾倚着墙,歪斜着的肩膀流露出两分乡下痞子样,“这中城、又是混沌宫旁,住的都是大妖大魔,能勾搭上他们的自然也都不是小人物,怎么会为了争风吃醋抽抽搭搭的,眼皮子竟比我们这些小妖精还浅。”
“那也未必。”老媪冷嗤一声,“正牌夫妻自然不是小人物,但别的,就未必了。那些大人们偶然见了,一时兴起也是有的。要我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给她绫罗绸缎还嫌别扭,觉得不如自己做的好哩。”
她说完,白了眼门里,继而走下台阶,挎着篮子出胡同去了。
那哭声绵绵不绝,在老媪走后也不停歇。
司樾回眸,扫了眼恒子箫。
“天地不公啊。”她笑道,“人家穿着绫罗绸缎,还要被骂乡下人;你穿个布衣倒成了座上卿。”
恒子箫也是郁闷,那老媪实在没有眼力,放着师父这位魔主不管,倒计较起他来。
所幸师父是宽怀豁达之人,若是换作别人,恐怕早就拉下了脸,暗自迁怒自己徒弟了。
“走。”司樾抬脚,却不是往前。
她一个转身,大大方方地进了别人院子,“看看罢,怎么回事儿。”
恒子箫并不意外,他早做好了停留的准备。
师父看似玩世不恭,可只要路遇不平,哪怕只是杯水风波,也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师父,”可他还是要拦,“是否先叩门?”
“诶呀。”司樾撸下了他的手,“门都打开着呢,开门就是迎客,上面又没写着‘不许司樾进去’。”
“那……”恒子箫侧身,站在门外,“那弟子在外等候。”
“嗯?为什么?”
这哪有为什么。
恒子箫低声道,“我一个外男,私闯女眷住处,总不妥当。”
“这上面也没写‘恒子箫不许入内’。”司樾挎着他的胳膊往里走,催促道,“走吧走吧,进来罢,别客气。”
“师…”她口吻俨然是自己家似的,恒子箫不由分辨地被她拽了进去。
到了院内,那啜泣声愈加清晰。
恒子箫拘谨地敛眸,不敢乱看,眼神只往角落里安。
他注意到角落处的重檐一角上的颜色有些不太对,应是仓促赶刷的新漆,做得不细致,没有完全覆盖底下的旧漆。
恒子箫小心翼翼着,司樾则大步流星,径直叩响了人家后门。
哭声夏然而止,过了一会儿,门旁的后窗被推开,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娇颜。
看模样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脸上的潮红并非胭脂,而是哭得太过厉害。
她虽然拭了泪,可眼睫依旧漉湿,眸子上也氤了一层水雾。
见了窗下的司樾和恒子箫,她也不惊,想来是听见了方才门口的对话,知道有生人在外头。
少女幽怨地蹙着眉,似在指责两人:说闲话就罢了,居然还找上了门来。
她很不高兴道,“你们是谁啊。”
“我们是稗官,专门给宫里的贵人讲逸闻趣事的。”这一会儿的工夫,司樾便当着她的面又换了个身份。
“眼下正在给魔主搜集城里的新闻。”
“什么?”少女皱眉,“可你刚才在外面不是这样说的。”
“我懒得和那老妈妈讲话,她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司樾倚在窗下,仰头笑看着她,“姑娘,你有什么伤心为难之处,说给我听,我回去讲给宫里的贵人们,兴许有人会帮你呢。”
少女轻哼一声。司樾挑眉,“你不相信?”
“我就是相信才不敢说。”少女道,“我要是说了老爷的坏话,还传进宫里,那我还有命能活么?你们还是快走吧,一会儿老爷回来了,察觉到生人的气息,你们可就活不成了。”
司樾哈哈一笑,翻过身来看她,“可我是稗官,若搜罗不到故事,那我也得掉脑袋。你要是不说,我回去后可就随便臆测编排了。”
“你!”少女惊得睁大了眼睛,指着司樾错愕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可恶!”
“俗话说,人有九等,官有九品。”司樾伸出个小手指来,没脸没皮地笑道,“稗官是最小的芝麻官,我自然也就不是什么上流的人咯。”
少女被她气得脸色愈红了两分,娇声骂道,“你果真下流!”
“你还是从了我罢。”司樾又靠回了窗下墙角处,“起码还有一线生机。嗯?”
少女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恼怒,可也有了妥协之意。
司樾的这一段表演看得恒子箫毫无插话之地,只剩下深深地拜服。
不管是在人界还是在混沌,不管是高门娇娥还是走卒贩夫,师父她总是能和人混得如鱼得水。
这也就不难明白,混沌宫里那些性格迥异的大妖大魔们是怎么聚到一起的。
那少女被司樾缠磨得没法,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这里…是鹫司大人的府邸。”
“鹫司?”
恒子箫看向司樾,司樾摸着下巴,也不知道那是谁。
倒是那少女答了,“鹫司大人是良璞大人手下的新贵。这一次魔主回来,良璞大人从封邑赶回,所带亲信中,鹫司大人可是最年轻的一位。”
“哦良璞,”司樾道,“这我倒是知道。”
少女道,“你既然知道了,就快走罢。良璞大人可是二十八魔将之一,你这样的小身板,他吹口气就能让你魂飞魄散。”
“哈,”司樾一笑,“我招惹的是他手下,又不是他。堂堂魔将,找一个稗官的麻烦,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哪里还需要他来找你,大人的一个眼神,下面自会有人去办。”
司樾翻起了袖口,“这你就不必为我操心了,还是说说你的事罢。”
“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少女叹了口气,“罢了,你们进来吧。”
司樾满意地颔首,“这就对咯。”
后门被打开,两人进入室内,当恒子箫见到少女的全貌时,不由得一怔。
听那老媪对少女的训话,他以为少女只是个想要求子的深闺怨女,可入门一看,她哪里需要求子——
少女坐在靠窗的敞椅上,裙摆下面露出一截肥硕的灰白色蛾尾。
那蛾身鼓鼓囊囊,本就薄的覆膜被撑得几乎半透明,可以看见其下的青色血管。
即便她穿着宽大的裙子,也依旧掩盖不了下半身的臃肿。
饶是再不了解蛾子的人也看得出来,她怀了一肚子的虫卵,已是临盆。
第148章
“随便坐罢。”少女恹恹道, “这儿也没有别的下人,我身子笨重起不来,你们要吃要喝就自己动手。”
“没事, 不用招待。”司樾也不和她客气, “我们会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的。”
“……”少女语塞了。
司樾坐下, 开门见山地问:“方才那老妈妈说,你是因为怀不上孕才难过的,可看着倒不像是这么一回事。”
“我当然不是因为怀不上才哭的。”少女别过头去,拿起椅子旁的花绷子, 上面绷着一个红色的小肚兜, 肚兜上绣了半朵祥云。
她捻着针来,低着头淡淡道,“虫族从来不会为子嗣发愁,何况……我倒希望怀不上呢。”
“这话是怎么说的?”
少女绣了两针,口中发出一声浅叹。
“我叫灵羽, 来自天魔蚕一族。”
司樾扭头,对恒子箫轻声道, “据说万年前, 在两界边际处, 有一天神和魔君相爱。他们都是蛾子, 诞下的后代也是蛾子, 因是神和魔的血脉,便被称为天魔蚕。”
“这种蚕丝非常珍贵, 且数量稀少。”司樾回想了一下,“就是鼎盛时期, 媿姈也都舍不得穿戴。”
“你还挺了解我们的。”灵羽难得露出了一丝笑靥,“从前我族每百年入宫一次, 每次觐见的贡品就是三匹天魔蚕丝。”
恒子箫讶然道,“百年才产三匹?”
“当然不是,只是我们不喜欢被外人穿戴,所以天魔蚕丝便不在外界流通,只供我们自己穿。”
灵羽刚笑了两句,又低眉叹气,“两百年前,鬼牛打进我们的巢穴,要族长答应,每年供给他两百匹蚕丝。族长和长老们不答应,他一怒之下,便将我族屠杀殆尽。”
恒子箫一顿,余光谨饬地瞥向了司樾。
看来这便是师父非要在此驻足的原因了。
“他杀了人,再把人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带走。我和几个族人逃了出去,路上便遇见了鹫司大人。”
“他救了你,收你做了小妾?”司樾问。
灵羽嗯了一声。
司樾一针见血又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跟他的时候,他还不是良璞的亲信吧?”
“是这样。”灵羽点了点头,又摇头,“其实现在也不算是良璞大人的亲信,应该算是良璞大人亲信的亲信。”
司樾已经猜出其中内幕,灵羽也就不再遮掩。
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这是我第一百六十八次怀孕了。”
恒子箫瞳孔一缩,震惊地望着眼前这个看似不过十五六岁的稚嫩少女。
她抚着肚子,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泪来。
“我产了数千颗卵,可还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孩子。”
“每一次孩子们破卵之前,鹫司大人就会把它们取走,藏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
司樾问:“这事儿良璞知道么?”
少女摇头,眼里含的泪又落了下来。
她抽噎抹泪,“我不知道。他给我的院子设了结界,我出不去。只有他升官或者得了嘉奖时,才会给我带来两根孩子们吐的丝。”
恒子箫看向司樾。
虎毒尚不食子,这个叫鹫司的却如此利用自己的孩子,把他们当做升官发财的摇钱树。
听着那细细的呜咽,任谁看了都难忍愤怒。
司樾望向了少女的腹部,“若院子里的结界撤了,你又当如何?”
灵羽泪眼婆娑着摇头,“就是撤了,我也无处可去。”
天魔蚕一族尽被鬼牛所杀,何况这里是中城,灵羽从未来过的陌生地界,别说无人投靠,她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恒子箫提议:“何不带着你的孩子们另找一住所,在那里重振家族呢。”
灵羽愁苦地蹙眉,“我修为太浅,对外界一无所知,恐怕连自己都顾不上。”
恒子箫在煌烀界也帮扶了不少贫弱妇孺,他注意到灵羽手中的刺绣,便谆谆善诱着她道,“姑娘有这样的绣工,何愁没法安生?你的孩子们也长大了,可以帮着你一起开家店铺,或是私下接活儿。不管如何,总比被软禁在这里、母子分隔的好。”
“绣工?”灵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手里绣了一半的肚兜。
她似乎不太理解恒子箫的话,“这样的东西也能开店?”
在灵羽的脑海里,能赚钱的只有蚕丝,可她身为天魔蚕,对拿蚕丝换钱一事十分反感。
听了恒子箫的话,她低头端详起手里的肚兜,又是摇头,“大家都有自己的皮毛壳鳞,谁会特地买这样的东西呢。”
“有没有生意暂且不论。”司樾对恒子箫道,“她抛头露面做生意,却没有自保之力,被人发现了,还不是回到原点?”
一旦被认出天魔蚕的身份,灵羽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里罢了。
恒子箫听得揪心,“师父,再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哈,我既然来了,那肯定就有办法。”司樾一笑,起身对灵羽道,“你先别哭,只管在这里吃好睡好,明天一早定会有贵人来助你母子团圆。”
她说这话时,再不见床下的流氓痞气,眉宇间蕴有一番运筹帷幄的泰然,叫人不自觉就信了她的话。
灵羽怔怔地仰头看她,脸上还挂着泪,“真的?”
“真的。”司樾道,“安心睡一觉,等你醒来便会有人领你去见你的孩子。”
她推开门,带着恒子箫离开了灵羽的房间。
两人出了院门,恒子箫立刻询问:“师父,要我去办什么?”
“不用。”司樾抬脚,走出了巷子,往这座宅子的正门走去,“走,我们进去等。”
她大摇大摆地往大门里闯,两边守卫紧忙拦住她,喝道,“站住!来干什么的!”
司樾回道,“来干你爹的。”
“放肆!”两只胡狼亮出长.枪,怒道,“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
恒子箫脚下一动,在两名守卫反应过来之前,他已闪至二妖身后,以手刀砍晕了二妖。
和狄虎在前线的半个月,恒子箫大致了解了自己在大世界里的实力定位。
大世界的灵气比小世界要充裕,但不代表里面的生灵就都擅长武斗。
天界有纱羊这样的小仙,混沌界也有小蘑菇这样的小妖。
除了这些基本没有武力的小家伙外,还有不擅长武斗的神君、魔君。
前者如文昭,后者如柳娴月。
这二人都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可也依旧不通武艺。
然而,只要到了神和魔的级别,不管是否擅长武斗,那都是绝对凌驾于恒子箫之上的存在。
恒子箫有一战之力的是仙、妖、鬼这些二等生灵中修为不高者。
如守卫这样的小妖小鬼,对他来说便不在话下。
打晕了两个守卫,恒子箫侧身,让出路来,请司樾入内。
司樾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继续往里走去。
来往的下人看着他们大大方方地走在大道上,还以为是贵客,直到两人到了正厅门口,司樾一脚跨了进去,侧边传来管家惊愕的询问。
“两位是……”
司樾摆手,径直越过他,“不用麻烦,我们自己坐就行。”
她说得太过理所当然,管家一时不察,回过神时,司樾已在正厅主位上坐着了。
管家迟疑着,还是上前去问:“小人冒昧,不知该如何称呼二位大人?”
“都说了不用招呼,”司樾侧着身,在茶几上的果盘里捡挑了一番,没有喜欢的,便推去一边,对管家道,“你只管叫你家大人回来,就说……唔,有人上门找茬儿。”
管家懵了一会儿,半晌才听懂了司樾的来意。
如此泰然的找茬儿,管家生平所未见。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司樾和她座后杵着的恒子箫,想要骂人,可脸上的客气一时间还脱不下来。
“两位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他指向上方,“你们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屁话,当然是知道才来的。”
“你…”管家被噎得语塞,不再浪费口舌,一转头,对着外头喊道,“来人!”
顷刻间,数十守卫围拢过来,手持兵器,包围了正厅门口。
管家一指身前,下令道,“把这两人打出去!”
这令声一下,外头的卫兵还没动,司樾身后倒发出了一声清厉的剑吟。
剑光划过,如箭矢般穿刺过大厅,镇在了守卫中央的地上。
恒子箫左手为剑指,一道剑诀落下,刺入石板三分的长剑嗡鸣发颤,焕发出青紫色的剑光。
长剑四周,数十雷电顺着地面蔓延飞蹿,如细绳般缠上了卫兵们的四肢,将其双手反剪,无法弹动。
被捆住双手双脚的妖物们栽倒在地,兵器也落了一地,他们惊呼挣扎着,四肢上缠绕着雷电枷锁并不沉重,但稍一用力,皮肉便遭雷击电烤,痛得他们滚地哀嚎。
痛呼声中,恒子箫剑指一斜,落下了第二道法诀,又在卫兵们周遭布下了一道结界,防止他们用咒逃窜。
短短几息,他便以一剑之力,将数十邪妖镇压束缚。
管家瞠目结舌,颤巍巍地后退了两步,震得说不出话来。
“去罢,”司樾对他扬了扬下巴,“叫你主人过来。”
管家再不迟疑,转身便往门外跑去,仓皇之中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司樾回头,看向身后的恒子箫,“吃力么?”
恒子箫细细感知了一番,回了司樾话,“似有大乘期的水平。”
司樾点头,“差不离。”
倒在门口的那些妖物们在混沌界只是一普通卫兵,但放在煌烀界,却足有大乘期的实力。
恒子箫暗暗心惊,庆幸除极少数的巨魔以外,其他妖魔皆难以穿过小世界的屏障。
一旦那屏障松懈,引得混沌界中的妖魔流入各小世界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正暗暗庆幸着,恒子箫陡然一顿。
虽说妖魔们不能前往小世界是人类之幸;可追根溯源,小世界是混沌界的衍生地界,本该是混沌妖魔们所有。
论理,反而是天神和人类们抢夺了妖魔的地盘……
恒子箫抿了抿唇,望着眼前的司樾,心情倏地有些沉重了起来。
两人没等多久,很快便望见大门口走来一身形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有一醒目的鹰钩鼻,双眼绽着精光,脚步间带着怒气。
他大步而来,身后跟着畏缩的管家。
待到正厅门口,男人一眼望见了主位之上的司樾。
司樾的一只脚习惯性地踩在座沿,整个人没骨头似地懒在椅中,这幅模样在男人眼里俨然是一份高调的挑衅。
“什么人!”他指向司樾的脸,喝道,“竟敢来我的地盘上闹事!”
“你的地盘?”司樾笑了,“你是什么东西?”
“我乃魔君良璞麾下之右散骑常侍!”鹫司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哈,”司樾拇指指向自己,“我乃魔君良璞之外祖母!你见了我,该三拜九叩五体投地地叫一声老祖宗。”
“好大的胆子,我看你是活腻了!”鹫司手中亮出一柄三叉戟,挥舞着朝司樾刺来。
司樾下巴一抬,他气势汹汹的冲势忽而顿住,紧接着上身一仰,蓦地不受控制地翻起了后空翻!
管家瞪着眼,就见自家高大威猛的主人一路倒翻出了大门。
连滚数十丈,直到滚出门槛,鹫司才停止了后翻。
管家愣着,鹫司也傻了眼,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臂膀,茫然不知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一抬头,就见门里司樾笑吟吟地睨着他。
鹫司怒火愈盛,破口叫骂道,“好你个小贼,竟敢戏耍于我!”
他纵身一跃,越过高门,自上空扑向了厅里的司樾。
然而那厅口仿佛设了道结界似的,鹫司甫一经过,便又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再度翻滚出了大门。
门外就是大路,他连着两次滚出来,这般动静吸引了路上往来的行人。
这里是权贵们的宅邸,经过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一旦有热闹可看,便呼啦啦全都聚集了过来。
这一次鹫司摔得更狠,头朝地,脚朝上,褂子倒过来蒙住了脸,整个儿呈“丫”字栽在门口。
他气得额角青筋暴突,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后,双手转戟,高喝一声,划出两道强劲的戟风朝司樾斩去。
戟风所过之处,两旁大树摇曳不止,坚硬的石板地竟被余威刮开表层,所落砾石纷纷扬扬,卷上了高空。
这两道劲风所含之力肉眼可见,围观的行人都不由得屏气凝神,瑟缩了肩颈。
鹫司能在魔君手下担任武职,不仅仅是靠行贿,其本身实力也出类拔群。
然而,这怒发冲冠的两道劲风在司樾抬手之间,不过厅口就消散化开,没了踪影。
鹫司一惊,旋身再扫。
一连十数道强风,卷得飞砾满天,厅前被恒子箫剑阵定着的十几名卫兵都被悉数荡飞。
可不管鹫司发出的妖风有多强劲,只要到了大厅之前便悉数消散,不留半点痕迹,无论如何都进不了厅内。
围观群众越聚越多,鹫司在门口耍得汗流浃背,他隐约意识到里面的女人来头不小,可被上百双眼睛架着,他下不来台面,涨红着脸,羞恼地咬碎了一口白牙。
正当他骑虎难下之际,城中的巡卫拨开了看热闹的人群,呵斥着驱散了周遭的人。
“干什么!怎么都堵在这里!”
“让让!都让让!”
在巡卫的驱赶声中,还有一声浅浅的马蹄音。
卫兵的到来,令被架在火上的鹫司松了口气。魔兵来了,这事就好办了。
他一回头,在卫兵们后方看见了一头无比眼熟的赤黑魔马。
那一人多高的战马上坐着一面容冷俊的男人,瞳孔墨青,长发高束,左肩戴甲,腰佩一张鬼面银圆令。
正是鹫司的顶头上司,魔君良璞。
鹫司陡然一吓,当即跪地,“见过魔君。”
良璞骑马,踱至他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鹫司一愣,答道,“这…这是卑职的新居。”
良璞脸上那漫不经心的冷淡一收,透出两分怔色。
他眯眼,墨青色的眸色愈暗了两分,“你说什么?”
“他说——”鹫司未答,府门里传来一声含笑的声音,“这是他的新居!”
听见这声音,良璞的脸色顿时骤变。
他即刻翻身下马,快走两步到了正门口。
自正门驰目望去,那大门敞开的正厅主座上,正瘫坐着一身麻衣的司樾。
良璞瞳孔一缩,不顾四周还有看热闹的闲人,立刻单膝跪地,腰间那抹象征身份的鬼面银令落在地上,碰出一声冷响。
他低着头,声音干练掷地,“末将良璞,拜见主君。”
第149章
听见“主君”二字, 鹫司眼前登时一黑。
这一次,不用司樾说,也不用加以思考, 鹫司的身体自己便四肢着地地跪了下去。
不论是墙外看热闹的闲人, 还是墙内的下人们见此, 皆是脸色大变,齐刷刷地跪了一片。
“起来起来,”司樾挥手,“别把路堵着。”
众人这才起身, 鹫司也战战兢兢地撑地起来。
“没说你——”
这抑扬顿挫的一声, 棒槌似地砸在了鹫司的背上。
他还没抬起头,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全身冷汗淋漓,虚得头晕眼花,眼前都是金星。
除他以外, 其他路人虽是跪了可并不胆战,相反, 他们极其好奇司樾的模样。
被叫起来后, 他们往后藏了藏, 却不离开, 依旧暗搓搓地偷看。
毕竟混沌界里关于司樾的传说实在是太多了, 而这里的普通小民谁也没有见过她。
如今本尊莅临,又是这么一出好戏, 谁能舍得离去。
“进来罢。”司樾又道,“咱们可得好好唠唠。”
良璞心下一紧, 瞌眸应道,“是。”
他起身, 没有看后面的鹫司一眼,抬步往门里走去。
鹫司膝前的地面湿了一片。
他恍惚地起身,亦步亦趋跟在良璞身后,低着头,只敢看自己的脚尖。
行走间,良璞腰下悬着的厉鬼令微微晃动,折射出刺目的冷光,照得鹫司睁不开眼。
银令之上,那狰狞凶恶的厉鬼正死死地瞪着他,仿佛随时都要将他吞吃入腹。
看着那暴突的鬼眼,鹫司只想立刻昏死过去。
自己好不容易才来了中城,一直期盼着能觐见魔主。
他连敬贺之物——三匹天魔蚕丝都备好了,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觐见却是这等场景。
他反复回想着自己方才的言行,越是回想就越是眼前发黑。
鹫司是不知道魔主的脾气如何,但他的顶头上司——良璞可绝非良善之辈。
今天的事,就算魔主饶他,良璞也绝饶不了他。
进入正厅,不等司樾说话,良璞便再度跪下,“末将知罪。”
他跪下了,鹫司便也紧忙跪下。
司樾支着头,一腿屈起,踩着椅边,斜窝在椅子里。
“你闭嘴。”她扫向良璞身后面色苍白的鹫司,“我问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鹫司一愣。
这还能是什么地方,这不就是他家么。
他迟疑地打量了眼良璞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后,犹疑着怯怯道,“这是……罪臣的…寒舍。”
司樾偏头,“那你知道,它上任主人是谁?”
鹫司哪里知道这房子的上任主人是谁,买房子这样的小事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去办。
可魔主这样发问,他也只得绞尽脑汁去想。
电光火石间,鹫司隐约想起,管家买了房以后,似乎同他说过:这房子废弃很久了,按照混沌律法,超过三千年无人居住的宅地就收归房管司。
这一套正是管家从房管司买来的。
“似乎说是……上任主人姓…柳?”
鹫司目光游移着,当瞥见座上女人束发的柳枝后,他骤然明白了那上任房主到底是谁。
恒子箫也是一愣。
难怪……难怪师父会从这条小巷经过,也难怪她处处娴熟,仿佛是回到了自己家中。
鹫司倒吸一口凉气,连连磕头,“主君恕罪,罪臣实在不知这是柳先生的…”
“闭嘴——”司樾嫌他聒噪,皱了眉,又看向良璞。
良璞脸上古井无波,他两度下跪请罪,便是因为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知道他的事儿么?”司樾问他。
良璞抱拳,干脆了当地承认,“末将失察,不知此人竟玷污了柳先生故居,请主君赐罪。”
“房子就是用来住人的。”司樾淡淡道,“他自己定的规矩,既然三千年已过,这宅子收归了房管司,那谁都可以买下居住。”
她瞥着良璞,“我问的是——你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你的散骑常侍的么。”
良璞一愣。
见他这幅神态,司樾不由得哼笑出声。
她指向地上的鹫司,对良璞道,“关心一下吧,看他都要脱水而亡了。”
鹫司面前的地板上一片汗印。
他双手撑地,面色惨白如纸,两股战战,已是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良璞拧眉,低声质问他,“怎么回事!”
“我…罪臣、属下……”鹫司闭眼,在良璞冷厉如戈的目光下 ,终究是如实坦白道,“属下纳了一只天魔蚕为妾。”
良璞眯眸,不需多言,直问要害:“什么时候的事,她生了几胎?”
“两、两百年前,就是那次迎战鬼牛的途中发现的她……”鹫司磕磕绊绊道,“生了六十…不,一百…一百六七十胎……”
良璞眸色顿时又锋利了两分。
他一字一句沉声道,“你明知道我在派人搜寻天魔蚕的后裔,你却将人扣在自己家里?”
鹫司的罪恶之处不仅是行贿受贿,如今,灵羽的身份已极其特殊。
牛鬼屠杀了天魔蚕一族后,仅剩下灵羽这一只雌蚕,她的存在非比寻常,关系着天魔蚕这整个族群的未来。
鹫司私扣的不止是一个女妖,而是断送了一整个族群。
天魔蚕一族生活在良璞的领地内,是他的臣民。
鹫司明知道上司在寻找天魔蚕的族人,却知情不报、故意隐瞒,如此行径良璞焉能不恼。
“你的处罚一会儿再说,先说我的。”司樾打断了良璞的问罪,对良璞道,“那女蛾就住在从前柳娴月的小药房里,看样子这一两天就要临盆了。”
“你知道那药房是干什么用的。”
“房子,人人都可以住,但把一个孤苦无依的灾民锁在那里,逼她一窝一窝地生,生了又抢走——这才叫玷污了这里。”
良璞低头,“末将明白。”
柳娴月一生爱民,尤其喜欢孩子。
如媿娋所说,就算是路边的一只蟑螂,他也会投以慈爱的目光。
「司樾,你看——那圆鼓鼓的肚子里面孕育着无数的小生命,这些小生命未来又会繁衍出更多的小生命。」
「他们或是碌碌一生,竭力清理地上的残枝腐叶;或是成为鸟雀蛇蛙们赖以活命的食物;又或者修炼成精,成为我们的同僚……」
「不管是哪一种形态,他们都在尽己所能地为这混沌界贡献力量。这千千万万的微小力量都将成为你我的助力,助力我们将这片混沌界引上更高的高.潮。如此想来,你不觉得那位母亲十分伟大么。」
「不……我还是觉得恶心。」
司樾虽然如此回答,可她心里认同柳娴月的话。
她可以对行贿受贿闭一只眼,但绝不允许在柳娴月的私宅、在他研究岐黄医术、救治混沌生灵的房间里发生这样的惨剧。
司樾当然明白,天魔蚕一族的罹难自有因果天定,但因果并非她逃避责任的盾牌。
这三千年里,混沌众生遭遇的一切苦难,她都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此次出行,对外界来说是魔主巡游,镇压反叛势力;
对她来说,则是一场赎罪之旅。
司樾起身,不看鹫司,俯视着良璞。
“把那些小蚕虫找回来,还给人家。再去找媿姈——这处宅子我买了,改做遗孤院,接收被兵灾波及的幼崽。”
“是。”
良璞应后并未起身,司樾自他身边走过,嘲弄似地扬唇,“你素来持身严正,这一次……真够难看的。用不着我来罚你,你自己看着办。”
良璞阖眸。
他宁愿司樾对他上刑,也好过这样的嘲笑。
“得,我忙着赶路,剩下交给你了。”
司樾带着恒子箫大步走出了这间宅邸,至于鹫司——司樾不置一词。
她对狄虎发了通火,可对鹫司,却只让他翻了两个跟头。
就连这两个跟头也不是为了惩罚鹫司,而是为了把良璞引来。
这并非宽恕,是因为鹫司已不值得动手教训。
司樾很清楚,她再也不会见到鹫司,混沌界中也再不会听见鹫司的名字了。
……
灵羽睁开眼时,宅子里依旧平静如常。
她叹了口气,用纤细的双臂把自己撑起来。
想也知道,那油嘴滑舌的女人一副无赖样,看着就不靠谱,怎么可能真的会有人来帮助自己。
她还是早些认命罢。
腹部又沉了两分,臃肿肥大的蛾尾重得灵羽起不来身。
老狐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不在也好,反正在也不会帮她,反而还要说些冷嘲热讽的闲话。
正当灵羽抓着床杆,使劲把自己撑起来时,房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这叩门声不仅轻,甚至轻得文雅。
灵羽一愣,记忆之中没有认识的人是这样敲门的。
她问道,“谁呀!”
门外传来了回应:“混沌宫,鬼芝。”
这声音融雪般清透,悦耳得令人恍惚,可更叫灵羽恍惚的是声音所传达的内容——
混沌宫、鬼芝。
“什…您……”灵羽陡然一惊,话都说不顺了,匆匆忙忙道,“快请进!”
门扉推开,门外立着一名着繁裙的白发女子。
她双手藏于宽大的重袖中,交叠在身前,淡淡道了一声,“叨扰了。”便迈步进了室内。
在她身后,还有两个小小的小妖童,一人头上顶了个篮子,也学着鬼芝的模样,进门前喊了声,“叨扰了!”
灵羽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即便是身处荒漠、足不出户的她也曾听说过鬼芝之名。
她坐在床上,惊愕地问:“您是鬼芝大人?”
“嗯。”鬼芝没有废话,进屋便立刻做事。
她行至灵羽身前,冰丝般的白发分出三根,缠上了灵羽的手腕,同时伸手,覆上了她臃肿的蛾尾。
诊断之时,她才抽空道,“良璞请我来给你安胎。你躺下罢,看完了你,我还要去看你那两百多个孩子。”
“我的孩子?”灵羽闻言,不仅没有躺下,反而还想要起来,“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也知道,没有母蛾的照顾,天魔蚕无法破茧。”鬼芝收回手和发丝,“抱歉,只剩下你前两胎所产的了。”
其余的一百六十五胎都已闷死在了茧里,而那些死茧则又被鹫司抽成了丝。
“不,我不是问这个!”灵羽激动地拽住了鬼芝的手腕,仰面望着她,乞求她告诉自己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
鬼芝转身望向门外,“我只负责医治,其他的,问他。”
房门外走来一颀长身影,正是请来鬼芝的良璞。
他立在门口,在灵羽茫然的目光下微微低头,“天魔蚕后裔,你受苦了。”
鬼芝转身,带着小童从他身边离开,两人视线相碰,算是打过了招呼。
房内只留灵羽和良璞,接下来的时间,良璞简单向她解释了外面的状况。
“这么说……那个油…那个女子就是魔主司樾?”灵羽掩着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可她却说自己是…”
“主君向来如此。”良璞伸出手来,他掌心之上浮着一枚青色的晶石,“我已挖了鹫司的妖丹,将他打回原形。他靠着你们母子的蚕丝才有了今日,这枚妖丹,理当归属你们。”
灵羽没有拒绝,如今她最需要的便是妖力——能够保护孩子和她自己的妖力。
她收了下来,低低道了一声,“多谢您……”
“谢主君罢。”良璞回眸,望向了屋外,“鬼芝确定了你身体无碍,我今天是来将你转移的,这里马上就要改建成为遗孤院。主君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带着孩子们留在此处帮工,宫里会按时给你们发放月俸。”
他见灵羽尚拿不准主意,便道,“若是不愿,就回我的领地,我会为天魔蚕一族设置新的巢穴,帮助你们重建家园。”
“让我想一想……”灵羽踟蹰片刻,倏地想起要紧事来,“对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们呢?”
“已都安置了。”良璞侧身,“正要接你去那里暂住,你且收拾行李,我在门外等候。”
灵羽很快收拾出了一个小包裹,里面都是她自己平日做的绣活儿。
良璞将她安置在了临街的一间平房里,里面有她前两胎产下的二百蚕虫。
鬼芝留下了两个小蘑菇给她做使唤,照料她到顺利生产。
十天之后,当良璞再去看望灵羽时,她的肚子已经消去臃肿,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不仅如此,那枚妖丹也被她吸收,增长了近千年功力。
借着这份妖力,短短十日,灵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的蛾尾化作了双腿,那张娇嫩的容颜上再不见愁绪,也不知是那千年功力还是新的生活滋养了她,如今少女容光焕发,肤色明媚,终于有了和外表一致的鲜活生气。
“你想好了么。”良璞问她:“是去遗孤院,还是回领地。”
“是,我想好了。”灵羽身后是层层叠叠的蚕箔,角落里还有几箱蚕蔟,年龄最大的一匹蚕虫已开始陆续做茧。
她躬身,对良璞道,“我还是想留在中城。”
“你要去遗孤院?”
“是,”灵羽抬眸,余光瞥向身后吃桑叶的天魔蚕们,“我会像照顾自己孩子那样,照顾送来的孩子。这也是我这样的小妖唯一能报答主君再生之恩的方式了。”
良璞眉宇间松缓了两分,颔首道,“善。”
他翻身上了魔马,一勒缰绳,腰侧的厉鬼银令熠熠生辉。
“晚些会来人帮你搬迁。明日起,你我便皆是为主君效力的同僚,若有为难之处,尽管来巡武司找我。”他调转马头,最后回望了少女一眼,“再会。”
说罢,便策马而去。
灵羽站在蚕房前目送他离去。
当她再度回到那间曾囚困住她的宅邸时,里面的气息已截然不同,换过了摆设,也换过了人。
灵羽站在石阶下,抬头仰望,那高门之上挂着一块崭新的匾,上方是黛紫色的三个敕造大字——
芳兴园
灵羽一愣。
她急促地左顾右盼,可什么也没能找到,目光所及只有陌生又宁静的街。
灵羽低头,权贵如云的中城、在这宽敞的大道上,自己的双足如蚍蜉那般渺小,留不下一丝足印。
“芳兴园…芳兴园……”少女掩唇,颗颗粒粒的泪珠落了下来。
她本以为,引起那位混沌之主注意的是天魔蚕最后一位雌性,不想,却是灵羽。
第150章
出了中城, 司樾带着恒子箫直奔西部。
他们的行程逆着鬼牛所部的行军主路,偶尔也去附近转转。
这样的生活和当年下山似乎并无区别,但恒子箫能感受到, 自回混沌界后, 师父如鱼入川, 似鸟归天,整个人都活分了起来,连戏弄他的频率都变高了。
两人行至山林溪下,恒子箫用竹筒取了水递给司樾。
司樾瘫躺在河边的岩石上, 挥了挥手, “你先喝。”
“师父,我不渴。”
“不渴也得喝。”司樾道,“越往西越干燥,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抓紧喝。”
他们已经三天没有进水, 恒子箫虽然不渴,但司樾既然这样说, 他便乖乖地喝下了小半筒。
他喝下之后, 司樾从石头上坐了起来, 恒子箫再将竹筒递给她时, 司樾接了过来。
她没有喝, 看着筒中清亮的溪水,偏着头盯着恒子箫的腹部, 笑道,“对了, 你知道女儿国的子母河么。”
恒子箫一愣。
“师、师父……您又在同我说笑了么?”
“哈哈你猜我为什么不喝?”
恒子箫脸色一僵,抬手覆上了小腹。
“别怕, 破解之法容易得很。”司樾对他道,“只要你对着这条溪跪下,向里面的溪魔道歉,再大声唱一支歌儿给她听,这水就不会奏效。”
恒子箫叹了口气,“师父,你果然是在戏耍我。”
司樾啧了一声,“你真是越来越精了。怎么,给师父唱支歌解闷难道不是徒弟的本分?你们的先贤可还彩衣娱亲呢,你怎么不学学他?”
恒子箫想,作为师父的弟子,他有诸多不足之处,唯独在娱师这一点上还算可圈可点。
“师父。”恒子箫无视了这一话题,扭头四顾,问道,“已经两日没有见到人烟了,此处是什么地界?”
“快到那头牛的老巢了。”司樾双手撑着岩石,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再往前,就是我的老家。”
“师父的老家?”恒子箫记得媿娋同他说过,“万魔山?”
“是啊。”司樾拍了拍手上的灰,“等过了这一茬儿,我带你去看看。”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草鸣。
恒子箫猛地回头,只见溪水对岸,自茂密的灌木之后,钻出了两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似乎是一对兄妹,头顶有羊角,妹妹怯弱地往司樾恒子箫所在之处看过来,哥哥则大方许多。
恒子箫眸色戒备了起来。
他能感知到,这两只羊妖修为并不高,放到煌烀界里约莫是金丹末的水平,可他们现身之前,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这本不应当——
除非他们身后有结界之类的屏障,遮盖住了他们的气息和脚步。
“喂。”那羊少年隔着溪水向他们喊话,“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游者,路过此处,暂且歇息。”恒子箫简略的回答了问话,紧接着反问:“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是后面村子里的村民。”那羊少年说:“这周围没什么可游的,晚上还有邪兽出没,你们要到村子里来住一宿吗?”
恒子箫看向司樾,以他直觉和经验,这份邀请太过突兀,听着并不单纯。
司樾跳下石头,问:“远吗?”
少年答道,“不远。”
“行。”司樾又掸了掸屁股上的灰,“那就打扰了。”
她没有绕道,径直自溪上走过,布鞋和水虚隔半寸,如履平地。
恒子箫紧随其后,一边打量着对岸的那对兄妹。
他对混沌界并不了解,但了解司樾。
按照过往的经历,恒子箫反应过来,师父方才所说的“等过了这一茬儿”——大抵便是指眼前的这对兄妹了。
他们身后的村子里,必然有着什么隐情。
恒子箫愈发谨慎。
过了溪,他见两兄妹身上的衣着十分简朴,皆是粗布麻衣,不仅老旧,而且污垢很多。
老旧尚可理解,可他们眼前就是溪水,村子和溪水隔得也不远,为何不清洗——不,他们是妖,那就更加奇怪,为何不使用清洁咒?
难道是有什么事让两个孩子不能清洁衣服?
恒子箫第一个想到的是当地的传统习俗。
或许这个村子将污垢视为保护,禁止村民清洁洗漱。
又或者——他们没有随意外出和使用咒术的自由。
恒子箫余光一瞥,扫过两旁角落,继而盯着两兄妹的手,防止他们做出对师父不利的举动。
“小孩儿,”司樾低头看着身前的两只羊,“你们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头看着她,“我叫旬初,我妹妹叫旬末。”
他的皮肤微黑,却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和怯懦内向的妹妹相比,少年面对生人时显得十分镇静。
“喔~”司樾摸了摸下巴,“真是顾名思义的好名字。”
恒子箫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作罢了。
他到底不是纱羊,不敢处处挑司樾的毛病。
“走吧。”少年转身,“我带你们回村子里。”
他牵着妹妹的手,领着司樾恒子箫往回走。
村子确实不远,穿过薆薆的灌木丛便能望见村落形状。
走了一半,司樾突然道,“小孩儿,你不问问我们叫什么么?”
少年猛地一僵,司樾哈哈一笑道,“我叫紫绵,这是我兄弟,紫萧。”
恒子箫轻咳了一声,耳尖泛红。
为什么师父还记着这一茬……
她自顾自地介绍起来,“我们是从中城来的,城里待久了,就想来外面看看。家里人不同意,我们是偷摸出来的,没有带下人,只带了点盘缠就上路了。”
“呃…”走在前面的少年生硬地接话道,“是么,城里人真奇怪。”
说话间已到了村口,跨过村门,恒子箫在道边瞥见了零散的一些村民。
说是村民,可个个精实强壮,身上煞气熏天,自两人踏入村门起,便投来了阴冷的视线。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虽然混沌界的偏远村落普遍比人界的村子要静,但这里落针可闻,连一声鸟鸣也无。
依恒子箫看来,他们倒更像是进了匪窝。
少年羊身边的小女孩愈发瑟缩了起来,丝毫没有回家的轻松。
他们带着司樾恒子箫穿过两旁令人窒息的视线,来到了村子内部。
“你们就住在这里吧。”少年推开一间茅草屋,里面除了草席外只有一张桌子。
他对司樾和恒子箫道,“晚点我会给你们送饭。”
“我们不用去见村长么?”司樾问。
“……”旬初移开了视线,道,“村长不舒服,不见客。”
“好罢。”司樾道,“那就有劳你代我们禀明一声了。”
旬初点了点头,将房门关了起来。
他牵着妹妹,在门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传来休息声后才转身离开。
旬初走去了村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
推开门,里面昏暗一片,半盏残灯都没有点。
厅堂里布了一张四方桌,桌边坐着三名魁梧大汉,其中,首座者极其雄壮,几乎一人就把整个屋子填满。
屋子两侧站满了妖物,尖嘴猴腮,或凶神恶煞,每个人的眼中无一不透露着凶光,而这些凶光,此时都对准了进门来的两只小羊。
在这无比沉闷压抑的气氛下,旬末再也受不住,藏去了哥哥身后,只露出一对稚嫩的羊角。
四方桌后,抱着胳臂的男人冷冷地盯着旬初,那胳膊上有着一片青色的妖纹,看着煞是凶厉。
男人开口,声音粗噶低沉,像是柴刀在磨刀石上划过。
“人呢。”
“在房里了。”旬初道。
男人左侧稍瘦弱些的人问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旬初咽了口唾沫。
方才他太过紧张,险些忘了询问,所幸那个女人看起来不太聪明,竟然自己把底细都透给了他。
“女人叫紫绵,男的叫紫萧。”旬初回忆道,“她说他们是姐弟。”
“那他们有没有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精瘦者又问。
“中城。”
“来这里做什么?”
“说在城里待腻了,出来玩。”
第三人问:“他们带来多少人?”
旬初摇头,“女人说他们是偷跑出来的,没有带人。”
桌边的三人对视一眼。
那精瘦者狐疑道,“这些都是她说的?她就没有起疑心?”
旬初迟疑了一下,“她问我去哪见村长,我说村长病了,她就作罢了……”
“行了,”抱臂的男人道,“办得不错,滚出去吧。”
旬初低头,牵着妹妹走了。
走出这间屋子,在见到外面的天光时,他猛地垮下肩膀,吐出口浊气来。
旬初眯眼,恍惚地望着天空。
这一次没有挨打。
那些人问的每一个问题,他竟都答了出来——从这帮妖怪入村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这么顺利地从这间屋子出来。
旬初晃了晃神,那个女人对他说的所有话都用上了,一问不少。
实在是走运。
“哥哥……”身旁传来妹妹低弱的呼声。
旬初扭头,看向妹妹,“没事的,我们回去吧。”
旬末点了点头,贴着哥哥往村后走去。
不过多时,天色暗了下来。
恒子箫入定之中,听见了叩门声。
他睁眼起身,拉开了陈旧的木门。
木门之外,是引他们入村的羊少年旬初,他手上端着一盘果子和两碗清水。
“多谢。”恒子箫接了过来,旬初却没有走。
他瞄向房里,看见了躺在草席上的司樾后,才退了半步,对恒子箫道,“我一会儿来收碗。”
恒子箫目送他离开。
他端着盘子回到房中,司樾睡了一觉,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噢,还真来送饭了。”她扫向恒子箫手里的东西,拍了拍身前的草席,“来来来,一起吃。”
恒子箫依言盘腿坐下,将盘子放到两人中间。
“师父,这…”出于谨慎,恒子箫并不想碰这里的食物。
“这是山里的野果,甜得很。”司樾打断了他的话,拿起一个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恒子箫,“那些食草的妖精最擅长找果子了。”
恒子箫接过,踟蹰间,对面的司樾已咔嚓咬了下去。
恒子箫见此,便也跟着吃了。
吃了两个,司樾又将一碗水喝下了肚,她喝完了自己的,一擦嘴巴,伸手去拿恒子箫那碗,挑眉征求了他一声,“你已在溪边喝过了吧?”
恒子箫点头,他确实在溪边喝饱了,并不口渴,司樾便端起他那碗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她一连喝了两碗水,砸了砸嘴,“真甜呐。”
他们吃得差不多后,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
恒子箫开了门,来得还是旬初。
“我来收碗。”他进了屋,一眼看向那两个空了的水碗。
在他收拾之际,司樾道,“小孩儿,你们这是哪里的水,怎么如此甘甜?简直像是加了蜜。”
旬初身形一顿,继而起身,道,“是加了蜜。”
“原来如此。”司樾笑望着他,“都说羊族和善亲切,果然不假。多谢你。”
“没什么。”初旬抱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低了两分,“你们歇息吧。”
“好,有劳有劳。”司樾目送他离去。
告别了司樾和恒子箫,旬初照旧往最大的那间屋子走去。
他一进门,里头的人便问他:“药下了吗?”
旬初点点头,“他们都喝了。”
那精瘦的男人反问:“你亲眼看着他们喝的?”
“没有,那个男人很戒备我,拿了东西就关门了。”
男人猛地一拍木桌,喝道,“那你怎么说他们喝了!”
旬初一颤,低下头道,“我在水里加了蜂蜜,他们说这水很甜……所以一定是尝过了。”
若两人没有喝,而是把水倒了,断不会知道这水是甜的。
“呦,看不出你个小羊崽子还挺有心眼儿。”男人满意了,笑道,“行,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是……”旬初抿唇,低着头转身欲走。
“慢着。”最魁梧的男人骤然开口。
旬初呼吸一禀,努力平稳呼吸,镇定地转身,“您有什么吩咐?”
男人睥睨着他,沉声道,“今天晚上,不管听见什么动静,任何人都不许离开羊圈一步。”
旬初松了口气,“是,我知道了。”
“嗯,去罢。”
旬初正要离开,男人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他搓着下巴,狞笑道,“明天一早,让你妹妹过来。”
旬初猛地转身,眦目瞪着他。
他的这幅反应反倒取悦了屋子里的男人,他们爆发出哄笑,有人道,“二哥,那也太生嫩了。怕不是骨头都是软的。”
被唤作二哥的男人道,“我正牙痒痒,想啃点骨头磨牙。”
“你们早上不是这样说的!”旬初全身血液凝结冻住,他低吼道,“你们说过,只要我办好的事…”
“妈的小羊崽子。”他话未说完,一个巴掌就掴了下来。
比少年头更大的手掌落在他脸上,一掌便扇得他双耳嗡鸣。
那只手揪着他的羊角,把他提了起来,“我们要做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你、你们…”旬初睁开一只眼,被巴掌上的利爪所伤,他眼睑淌下血来,模糊了视线,“你们已经把我娘……如今竟还要对我妹妹下手!你们欺人太甚!”
“欺负你们又怎么样,”屋里的妖怪们笑道,“有本事你欺负回来啊!”
在一屋子的嘲弄声中,旬初咬牙,暗自蓄力,收腹吸腿,双脚蓦地往攥他的男妖腹部踹去。
对方早有防备,还未踹中,便将他甩去一旁。
旬初后背砸在了墙上,他跌在地上,呕出两口血来,头上倏地一沉,被一只脚踩在了底下。
“老实点,滚回你的羊圈,否则明天死的可不止是你妹妹一个了。”
旬初抬眸,吃力地喘息着。
被血糊得猩红一片的视野里看不清说话人的嘴脸,他咬紧后牙,咽下喉管中的残血。
那踩着他头上的脚用力两分,将他的下巴碾进土里,“妈的,听见没有!说话!敢逃跑就把你们全宰了!”
旬初瞌眸,口鼻充斥着这屋里浑浊的妖气、自己的血腥,还有泥土的气味。
这些味道混作一团,闷得叫人窒息。
他没有答话,在开口之前便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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