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入了夜, 司樾翘着腿躺在草席上,恒子箫盘腿坐在一旁入定。
荒郊村落,可外面连虫响都没有, 静得诡异。
“师父。”恒子箫开了口, 得到司樾的一声鼻音。
旬初跛着脚回到了后山。
阴森的山壁之间有一山洞, 上有藤蔓茅草遮盖,乍眼看去,极难发现。
旬初踏着嶙峋的山石,一步步熟稔地爬进了洞里。
“哥哥!”
甫一拨开挡洞的藤蔓, 里面立刻响起了旬末的声音。
旬初脸上的血污还没有擦去, 见到他的模样,旬末立刻红了眼圈,抱着他的腿,无措又焦心地仰头望他。
旬初实在是没有力气,一入洞就靠着洞壁跌坐了下来。
旬末跪在他身旁, 不止是旬末,这小小的山洞挤满了小羓村二百多号村民, 当看见旬初满头是血地回来时, 所有羊妖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仿佛被伤的是他们自己。
旬初仰头靠着身后的石壁。
他大脑一片胀痛, 被那妖怪踩踏了太阳穴,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实在无力说话安慰妹妹, 只勉强抬起了一只手放在了旬末的头上。
他不说话,旬末更加惊慌, 对着哥哥身上的伤口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却又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旬末虽然年幼, 但基本的咒术还是会一两句的。
无奈这方石洞设了结界,里头的人无法使用任何咒术。旬末不但不能帮助哥哥治疗伤口,就连清洗他身上的污渍都做不到。
“初……”有一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
旬末急忙抬头,旬初也勉强睁开了眼睛,两兄妹一齐看向了蹒跚走来的老者。
来人是一头年迈的老羊,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到兄妹身前,老皱的手自衣襟里取出一个小纸包。
“给。”他将纸包递给旬末,“给你哥哥敷在痛处。”
旬末接了过来,旬初却是苍白着脸摇头,“不用了村长……我没事。”
老村长长叹一声,可却无能为力,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自这伙妖怪来了以后,小羓村的村民被尽数赶出了村子,只住在这方石洞中。
他们在石洞里待了近半个月,每天都有母羊妖被拉出去,或是给那群妖怪为奴做工、或是给他们调笑取乐。
不仅如此,一些公羊、小羊还会被拉出去分吃。
此般情形,那些宽慰之语毫无用处,不如不说。
村长摇头,拄着拐杖,穿过一众村民,迟缓地离开。
石洞之内,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的村民沉默地望着洞口的两兄妹。
他们的眼睛陷在昏暗的洞内,眼中的光彩比这方石洞更加灰冷黯淡。
在经历半个月的圈养虐杀之后,他们已然从旬初的举动里读出了些什么。
大人抱紧了身边的孩子,夫妻挨挤在一起,纷纷低下头去。
至少明天死的不会是他们了……
旬末浑然不知大人们在想些什么,她打开了纸包,里面是一点药粉。
她拿给哥哥看,“哥哥,上药。”
看着眼前懵懂的妹妹,旬初心中百感交集。
想起那伙妖怪所说的话,他双眼发热,愈加悲痛难忍。
“末……”少年倾身,一把抱住茫然的妹妹,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出口的声音喑哑绝望。
他想起晚上那个女人笑着对他说——都说羊族和善亲切,果然不假。
旬初五指收紧成拳。
他真是无用!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听他们的话,至少能免去两条无辜者的性命。
如今,他既害了人,又没有保住妹妹……
旬初恨得想自爆妖丹换两个妖怪的命来,可这石洞里还有其他村民在。
他纵有玉石俱焚之心,可若惹怒了那伙妖怪,其他村民必会受他牵连。
悲愤交加中,旬初松开妹妹,一拳砸上身下的石壁,发出一声含恨的沉叹。
他闭着眼,于绝境之中无望祈求——
不论是谁,若有人能救他妹妹逃离苦海,即便要他魂飞魄散他也心甘情愿……
可即便只是祈求,旬初也深深地明白:这是绝无可能的。
小羓村远离城郭,偏安一隅,此处地界少有人来。
何况自己身无长物,既无钱帛,也无妖力,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妖,贱如草芥,纵有人来,又凭什么救他们……
若是神子,此时还能向上天祈求;而他们这些小妖,又能向谁求救……
在这弱肉强食的混沌界,他们能做的,唯有等死而已。
……
入了夜,司樾翘着腿躺在草席上,恒子箫盘腿坐在一旁入定。
荒郊村落,可外面连虫响都没有,静得诡异。
“师父。”恒子箫开了口,得到司樾的一声鼻音。
他问司樾:“弟子有惑。”
“说。”
“今日见到的那个羊少年,他的体魄和功力起码有金丹的水准。在煌烀界,金丹修士的力量已不容小觑,但在混沌界,这样的实力却还要处处受欺。”
恒子箫回想着入混沌以来见过的所有生灵,道,“不止是他,半个月前,在鹫…在柳先生故居,那一帮守卫的素质都逼近化神,若在煌烀界,数十名化神一拥而上,弟子是绝不可能一剑就将其全部降服的。”
混沌界里的妖怪鬼精们分明有着不俗的实力,可都好似不知如何使用,根本不能将其尽数发挥。
混沌界的灵气本来就比天界稀薄驳杂,若再不能将已有的实力发挥出来,那自然是不可能和天界抗衡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司樾躺在草席上睨他,“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我们的寿命很长,但在文化传承上远不如人类。”她道,“在混沌边远处,文字并不普及。”
漫长的寿命带来的不一定是智慧,更可能是顽固和守旧。
“混沌界里的生灵繁多复杂,每一种族的修行方式都不一样,没法统一归类。”
他们并不像人类那样,能以举世之力去钻研、琢磨一种道法,并一代一代传承、精进。
“万物都有其惰性。譬如这个村子,存在了上千年,前后有过上万头羊,放在煌烀界已是盛极一时的大宗,但在这里,所有羊妖只会按照第一头羊流传下来的方式生活、修炼,且在时流中不断消磨着第一头羊传下来的咒术。”
“若它一开始传了十道术法,那么一千年后,可能只磨损得剩下了七道。”
“中途即便有某个天才羊研究出了新的术法,也会因为老一辈羊妖的守旧思想而难以传播。”
混沌生灵难以发挥自身实力,一方面是因种群繁多,无法琢磨出普世的修行道路;
另一方面则是长寿带来的故步自封。
这两个弊病,哪一个都无法医治。
混沌界的情况,确有两分抱着金山饿死的意味了。
“有族群的情况尚且如此,那些没有先例可循的孤魂野鬼就更加完蛋。”
司樾道,“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有大机遇的。”
“师父的机遇……”恒子箫见司樾神色平静,并无异色,遂进一步试探道,“是说那位老者么?”
恒子箫来混沌后,最在意的两个人,一是柳娴月,二便是那位未曾见过面的师祖。
他已听了太多有关柳娴月的事,可没有人提过那位老者,即便是最早跟在司樾身边的媿姈媿娋也对他不甚了了。
恒子箫很难想象,师父这样的脾气,居然会心甘情愿地拜人为师。
此外,自己在地狱幻象中看见的那个老人,到底是不是他——这一点也有待商榷。
“啊,不错。”司樾坦然地承认了。
“是他把我从万魔山带出来的。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也还窝在山里,做个浑浑噩噩的草头王罢了。”
她虽然并无异样,可也只草草地说了一句便停下了。
司樾起身,扭了扭脖子,望向了门外。
“行,今天就唠到这里,先睡罢。”
恒子箫一愣,下一刻,司樾便搂过他的头,将他按倒在了草席上。
他正对着司樾的衣襟,司樾身上没有丁点儿味道,女子的馨香也好,妖物的草木、膻味也罢,如此近的距离,恒子箫什么也没有嗅到。
“师、师父,我……”他红着脸往后缩去,想要保持距离,却被司樾不紧不松地扣着后脑。
“哈,”她低头看着怀里的恒子箫,“你脸红了?”
“我…没有……”恒子箫羞窘地反驳,眼前的胸脯微微颤动起来,泻出两分笑。
司樾带着笑,扭了扭腰,“孽徒!你怎么能肖想自己师尊的玉体呢~”
“……”在那矫揉造作的嗓音下,恒子箫倏地就不脸红了。
“师父,你又看那些乱七八糟地话本了。”
“我一直都看。”司樾嘿嘿一笑,揶揄的目光落在了恒子箫的俊脸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来吧,做你想做的畜生事吧!”
恒子箫捂脸,他真想立刻昏死过去,也真想烧了师父的书库。
在恒子箫羞愤欲死之际,大门猛地被人踹开,十数名赤.裸上身的恶妖持械闯入。
恒子箫身子一绷,覆在他后脑上的手指指腹轻轻缓缓地打了两个转。
恒子箫便稍稍放松下来,依言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放开神识,怕入室的这伙人修为在自己之上,只能竖起耳朵,凝神细听着动静。
嘈杂的脚步朝他们走来,在距离他们一尺处停下。
第152章
脚步声在距离他们一尺处停下。
有粗砺的声音响起, 问:“这就是司樾?呵,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竟被区区一碗药给迷晕了。”
另有声音道, “看着也不好看呐, 干干瘪瘪的, 她是怎么迷惑住狄虎那种大魔的?”
恒子箫的身体绷紧了两分,他努力静下心来,告诫自己沉住气,不能坏了师父的计划——
“嘿!”
他刚这么想, 身旁主张假寐诱敌的司樾自己就坐了起来。
她反驳道, “怎么就不好看了,哪里不好看了,凭什么我就不能迷惑住狄虎了?”
恒子箫一噎,屋里的二十来个妖怪也是一怔。
他们指着突然坐起的司樾,震惊道, “你、你怎么……”
“我怎么了,”司樾撩了撩头发, “我不美吗?”
“……”话不投机, 为首的雄妖当即举起手中的大刀朝司樾身上砍去, 口中喝道, “上!给老大报仇!”
他身后的妖物们举着兵器一拥而上, 恒子箫立即起身,抽剑挡在司樾身前。
然而, 那明晃晃的大砍刀还没落下,便蓦地一转刀刃, 掉头砍在了另一名男妖身上。
噗嗤——
一刀下去,鲜血迸溅, 直接砍掉了对方的一条胳膊!
“二哥!”被砍的男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老大,砍人的雄妖也是一惊,连忙收刀。
他后退两步,身后本朝司樾扑去的小弟突然转向,将手中的长矛戳向了他的后心。
“你活腻了!”被叫作二哥的雄妖怒不可遏,小妖惊悚地哭求道,“不、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
他还没解释完,另外十几个小妖皆举着兵器朝二哥刺来。
屋里混战成一团,所有人的武器都不受控制。
精瘦的男妖顿时反应过来,马上高喊,“快扔掉兵器!”
兵器哗啦啦掉了一地,可混战并没有结束。
他们的兵器不再失控,手脚却又不听使唤的自己动了起来。
“别打了!”“别打了,快停下!”
闹哄哄的战局里发出两声竭力的呼唤,可并不起效。
他们挤在屋里,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扯头发折尾巴,哎呦呦地叫唤着,打得昏天黑地、密不可分。
短短片刻,为首的雄妖就被自己的手下按到在地,一个咬他的胸,一个掰他的脚。
司樾哈哈大笑着,在一旁指挥,“别光啃胸,去咬掉他的舌头,免得你家老大说话太臭!”
这句话后,那小妖果真颤巍巍地抬头,往大哥脸上凑去。
他和大哥的嘴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两人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惊恐。
恒子箫倒吸一口凉气,这场景就连他都不忍细看,司樾却是津津有味,乐不可支。
“混混混账!”
大哥到底还是大哥,他使劲抽出一只手来,猛地甩了小弟一个嘴巴子,把他整个儿扇去了墙上,只是那开口的声音暴露出了大哥的慌张。
司樾笑得愈发热烈,拍着大腿抃踊不止。
她在大笑中抽空喊道,“所有人——听我指挥!谁咬掉二哥的舌头,谁重重有赏!”
霎时间,整个屋子里寂静了一下。
二十多双妖眼齐刷刷地盯向了地上的大哥,他们的身影如傀儡般,不受控制地朝雄妖扑来。
“妈的!”强壮如大哥,也不由得被这些恶狼似的眼神盯出了一身冷汗。
他拼了命地挣脱压制在身上的小妖,一路狂跑出了屋子。
他在前面跑,二十几位小妖在后面追。
一群人蜂拥离开,司樾跟出了屋子,笑着拍手,对两旁喊道,“来来来,你们也别闲着,一起去,把你们的好二哥带回来。”
原本沉寂的村庄霍然涌现出数百妖物!
左邻右舍、所有房门都被打开,本埋伏在屋内的妖怪们纷纷涌现。
他们的身体皆不受控制地追着二哥跑去,口中不约而同地齐呼着——
“二哥!二哥!我的好二哥!别跑——”
这整齐嘹亮的口号响彻夜幕,二哥在前面撒腿跑着,数百名小弟在后面穷追不舍,各个都对二哥的舌头馋涎欲滴。
“该死的!”在山里转了两刻多钟,不论二哥怎么跑,都跑不出这座山村。
那激昂的口号东升西响,他被困在这座山里,狼狈躲藏。
山中石窟中,旬初听见了这诡异的号子,旬末抓着他的衣服问:“哥哥,他们怎么了?”
“不知道……”旬初愣怔着,想起回来时,那些妖怪叮嘱过他‘不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便抱着妹妹拍了拍,“别管他们,睡觉吧。”
明天之后,妹妹还不知会如何,至少今晚,他希望她能有个好梦……
外面的呼号还没有停,那口号响了半宿,直到天光乍现时才堪堪收音。
空荡荡的村子里,司樾倚着墙根,看着被一众小弟押回来的雄妖。
他嘴角淌着献血,双眸猩红地瞪着司樾,目光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
可司樾一看见他最角的鲜血便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好好好,”她拍手称快,摇头失笑,“是谁取的头功?”
押着二哥的一只狼妖抬头,颤巍巍道,“是、是我。”
“啊,”司樾挑眉,笑道,“原来是你。好,你来给大伙儿讲讲,二哥的小嘴儿滋味如何?可还甘美?”
狼妖不想回答,可他的嘴巴却自己动了,开口道,“不甜,酸的,还有点臭……”
司樾顿时爆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那面色扭曲的二哥道,“听见没,连你小弟都嫌弃你,以后记得多刷刷牙。”
二哥气得脖子发红,青筋直跳,可没了舌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死死地瞪着司樾,扭着肩膀一个莽冲朝她扑去。
“诶诶诶——”司樾后退半步,不必她出手,押着二哥的两妖就拉住了他。
“败军之将,还敢放肆?”她由止不住笑意,啧了一声,挥手道,“去去去,一边跪着去,待会儿再来收拾你。”
她话语一出,气得火冒三丈的二哥倏地自发走去一旁,跪在了司樾脚边,顶着一张愤怒至极的脸,身体却乖乖的一动不动了。
恒子箫站在一旁,手里还提着剑,没有放松戒备。
“师父,他们是?”
“不急,你一会儿就知道了。”司樾又对着那数百小妖道,“去,把村民驮过来。”
那些小妖的脸色顿时扭曲成了猪肝,可不论他们如何不情愿,身体都自发地往后山石窟走去。
听了一晚上“二哥!我的好二哥!”的呼号,石洞里的村民惊得一宿未眠,不知那号子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当听见脚步声后,村民们不由得噤若寒蝉,相互偎缩在了一起。
可这一次,迎接他们的不是冷血残暴的妖怪,而是一头头四肢着地,跪爬过来的坐骑。
石洞里的村民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昨天还穷凶极恶的妖怪,如今却跪在地上,对他们磕头喊道,“求爷爷奶奶骑我,让孙子背您出去!”
旬末惊恐地抓着哥哥的手,“哥哥……他们怎么了?”
旬初亦是呆愣地看着眼前这群不停磕头的妖怪。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对妹妹小声道,“大概是,疯了……”
第153章
天傍亮儿, 小羓村里出现了一幕震撼的绝景。
村门内外,上百名壮汉四肢着地,一步步往村子里爬来, 每个人的背上都骑着一名战战兢兢的村民。
他们从半山腰被驮回村子里, 没有人知道这帮残暴的妖怪又要做些什么, 从昨天晚上开始,他们的举动就极其反常诡异。
时隔半个月重返家园,村子和他们走时没什么大的差异,只是多了两个生人。
“是他们!”旬末抓着哥哥的衣角, 认出了这是他们从溪边带回来的人。
旬初一怔。
怎么回事, 这两个人喝了药,居然没有被杀死……
到了村中间的空地上,驮着村民的妖怪们终于停了下来。
漫山遍野地打了一宿,他们累得直吐舌头,双手撑地, 耷拉着脑袋哧哧喘气。
“好好。”司樾合掌,不让他们起来, 也不让村民们下来, 就着一人骑一人的姿势, 问话道, “有人和我讲讲, 这些是什么人么?”
这几百号人,不管是骑着的村民还是被骑着的妖怪, 都更想知道她是什么人。
在一阵愕然的寂静后,最老的羊妖忐忑地开口了。
“这两位…英雄, 敢问,是你们降服了这群妖怪么?”
他像是个能主事的人, 司樾便往他身前走去。
“不错,他们想要杀我,可惜没这个本事。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他们又是什么人?”
恒子箫确信师父一早知道此间内情,这些话不过是为了他和村民们才问的。
“啊,果然如此。”老羊说着就要下来给司樾磕头,“多谢英雄出手相救,老朽并全村…”“罢罢罢!”
司樾一把扶住他,“你且坐着说话。”
老人揩了揩眼角,在司樾的坚持下,颤着手回道,“这里是小羓村,我是这里的村长。”
他叹着气,向司樾恒子箫娓娓道来了一切。
“半个月前,狄虎将军突然率兵,击退了鬼牛所领的叛军。鬼牛被斩,他的部下四处溃逃。”
村长指向了远处的群山,“从我们村向西,过七八十里就是鬼牛的老巢。他的巢穴被魔军剿了,里头的败兵便往我们这里逃来,霸占了村子,将我们赶去后山的石洞里,每日供他们取乐、吃肉。”
“才半个月不到,村里已经死了三十多人了。” 他又是一声长叹,眼眶滚烫发红,声音也哽咽起来,“我们被关在石洞里,没吃没喝,整日担心受怕。幸蒙两位英雄搭救,否则……”
随着村长的叙述,周围其他村民或是悲愤沉默,或是低头抹泪,低声嚎哭起来。
他们成了这一伙儿兵匪的玩物粮食。
滴水未进倒还可以忍受,可一连半月的恐惧阴翳,将这些村民们折磨得形消影瘦、憔悴恍惚。
这里所有人的体貌状态都不容乐观。
“原来如此,”司樾点头,难得正经,“你们受苦了。”
村长扭头,看向身后同骑一人的旬初旬末,“这俩孩子的父母都被他们吃了,前两日他们还被妖怪带走,不知道叫去做了什么,昨晚回来时,满头是血,我们还以为要没命了。”
司樾看了过去,旬初对上了她的眼睛后,蓦地低下头去,回避了司樾的目光。
“既然如此,老村长,你就先带着大家安顿去罢。”司樾道,“先恢复了精神,再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这些强盗有我们看着,只管放心。”
“好好好,一切就有劳二位英雄了。”村长连连点头,尚有些忌惮地扫了眼单独跪在一旁的二哥。
二哥脸色铁青,嘴角流着血,身上也多有淤青,满脸要吃人的愤恨,偏偏站不起来,只能老老实实地跪在道路中央。
要不是被咬掉了舌头,此时他的嘴巴一定忙个不停。
死里逃生的村民们实在是筋疲力尽,顾不上招待两位救命恩人,相互搀扶着往自家去。
空旷的地上只剩两百多号兵匪,守灵似地排排跪着。
旬初扶着妹妹从妖怪背上跳下来,路过司樾时,他顿了顿,踟蹰地仰头望向她。
“我…”他抿了抿唇,片刻,只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司樾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又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她没有说话,只是抽回手时,少年身上的伤已尽数愈合,变得光洁如初。
沉闷的痛感骤然消失,旬初一愣,怔怔地待在原地。
司樾已转身往恒子箫那边去了。
“师父,您早就知道鬼牛的残兵逃到了这里?”恒子箫问。
“溪边时我不是说了么,这里是鬼牛的老巢。”司樾道,“不止这一处,附近还不知藏了几窝。”
恒子箫道,“那弟子再去别的地方打探。”
司樾哈哈一笑,“不急,我们把事情都做了,还要手下做什么。我回去睡一觉,你在村子里逛逛,看谁家有什么要帮忙的。等这些小羊平复过来,我再从宫里搬救兵,你我也好继续赶路。”
“这里已是鬼牛的老巢,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他以为他们此行只是为了视察兵灾的。
“艰难处海了去了,”司樾道,“出来时你也看见了,宫里忙得连我都不送,他们都是忙人,就我俩清闲。你就受累,陪我当一回先锋罢。”
恒子箫当即抱拳倾身,“弟子不累。”
“不累就好,”司樾拍了拍他的胸口,“安顿了这一片,前面就是万魔山,那里的路可不好走。我先去歇息了,明日再换你。”
“是。”
恒子箫目送司樾回房,他一转身,正要视看谁家需要帮助,却不想撞进了旬初和旬末的眼睛中。
他们没有离开,一直盯着司樾和恒子箫的方向看。
恒子箫思索片刻,还是朝他们走去,蹲在了两个孩子面前。
“饿了么?”他从储物器里取出两张素馅饼来。
旬末咽了口唾沫,朝饼伸手,还没碰到就被哥哥抓住扯回了身后。
旬初复杂地看着恒子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恒子箫敛眸,将饼送到了旬末手里。
他道,“修行者。”
……
司樾回了那间小屋,躺在草席上打了个哈欠。
她的生命至少有一半在睡梦中度过。
在出万魔山、遇见那个老头之前,她能一觉睡上大半年。
毕竟,那时她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
许是时隔三千年,她第一次回到了诞生之地;又许是因为恒子箫提起了那个老头,司樾难得梦见了从前的时景。
混沌界有诸多禁忌之处,其中,万魔山为最。
它终年不见天光,底下座着混沌界最主要的一支魔脉,孕育了无数妖魔。
司樾便是那中万魔山中的一片山岚。
和活物相比,雷霆雨露想要修成人形极其困难,司樾只是一片雾,一旦见光见水便会消散。
不知是何等大的机缘,这片雾竟存续了千年未散。
它慢慢有了意识,学着山中那些禽兽草木幻化了人形。
可雾从未离开过万魔山,在她的认知里,世界就是万魔山,万魔山就是世界。
她在暗沉的山林里漫无边际地走着,有妖魔想要吃她,她就打回去。
山岚化形不易,出生即是魔体,自化形以来未尝败绩,没有人能奈何得了她。
可即便拥有着强大的力量,山岚也无事可做,不管有没有化形,她都只是独自在这片山里游荡着。
她生长在这里,却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外乡人。
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似乎都有事情要做。
他们要捕猎、进食、繁衍、理毛。
雾不需要进食,没有人和她繁衍,她无事可做,没有家人,没有同伴。
即便是独居的动物,在睁眼后也至少会有母亲引导,但山岚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
她站在山西,往东望去,魔眼穿过山体,望见山另一侧给崽子舔毛的雌虎。
山岚认识它。
她在万魔山待了太久,认识这山中所有的生灵。
那头雌虎极其凶猛,普通的鸟兽自不用说,就连一些化形的小妖都不敢招惹它。
可它此时搂着自己的独生子,闭着眼舔舐它的额头,胸腔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安慰声。
山岚不由得朝它们走去。
她翻过山,雌虎躺在地上浅眠,那只软趴趴的小虎崽子躺在她身边吸奶。
山岚驻足观望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她足不沾地地飘了过去。
雾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雌虎毫无察觉地被她近了身。
山岚趴在雌虎肚子前,亦步亦趋地学着小虎崽子的动作,叼着虎奶,屈起五指,在它肚子上来回按揉。
她尝到了母乳的滋味,很奇怪,但却让山岚腾升出一股震撼——
她喝到了——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但很多幼崽都会喝的东西,她如今也喝到了。
除母乳本身外,喝奶的过程也令山岚感到新奇。
虎腹上白色的绒毛、温热的体温、奇异的乳香混杂在一起,身处其间,山岚像是被一团热烈的云雾所包裹,软软热热,一直迷惘聊赖的内心竟忽而平稳了下来。
如果她也有母亲,那一定就是一团如此气味、如此温度的雾气。
山岚扎在雌虎的腹部吸吮着。
雌虎眯了眯眼,总觉得腹部有些奇怪。
它回头,一眼看见了在自己崽子之后,竟还有一个人形娃娃也埋在她肚子里喝奶!
它吓得跳了起来,一巴掌拍在山岚头上,可那虎掌拍来,却像是穿过雾气一样,径直穿过了她的脑带,没有任何实感。
山岚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雌虎。
她问:“我也做你崽子,不行吗?”
雌虎对她哈气咆哮,叼起自己的崽子,转身就跑。
山岚垂眸,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扭头看向旁边的一棵老树,那树上结满了青色的圆形小果。
“那,我做你的崽子。”她对树说。
树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像雌虎那样离开,山岚便当它同意了。
她变成了一颗青色的圆形小果,粘在树梢,假装自己是树的孩子。
树不像雌虎那样温暖,但和其他青色小圆果挤在一起,也比自己一个人来得有趣。
山岚当了一个月的树的孩子。
她一动不动地待着,只有当虫子啃咬树叶,鸟雀雕啄树干时,她才会出声,喊道,“滚开!”
这样的日子也还不错。
但一个月后,树上的小圆果纷纷坠下枝头,最终只剩下她一颗。
这是树对果子的引导,就像是雌虎教导幼虎狩猎,然后驱逐它一样——树的孩子再不能待在树上了。
她最后一个落下树来,坐在一地的兄弟姐妹当中,又陷入了无所事事的迷惘。
就当山岚打算再给自己找个母亲时,有脚步声传来。
山林深处,走来一名披着黑色半裙的女妖。
她看见了坐在一地果子里的山岚,舔了舔乌黑的嘴唇,问她,“小家伙,你在做什么呢。”
山岚说:“我在找娘。”
女妖勾唇,“正好,我也在找孩子。你过来,跟我走罢。”
山岚盯着她的眼睛,对视的瞬间,女妖的一切过往、一切心声都袒露在她面前。
在山岚还未化形的漫长岁月中,她笼罩着整个万魔山,她虽不能言语,也没有实行,却日复一日地阅尽山中生灵。
她俯瞰万物千载有余,化形之后的山岚天生就看得懂万物心语。
不过这都无所谓。
她起身,朝她走去。
女妖弯下腰,将她抱起,转身往万魔山深处的地穴而去。
第154章
噗嗤——
山涧边, 一丈半高的巨猿张嘴直立着。
它双眼暴突,长长的獠牙才刚露出嘴,还没来得及发动攻击, 一只幼小细嫩的手刀便刺进了它的左胸, 抓住了它的心脏。
约莫四五岁的女童一脚踏在他胸间, 个头仅有巨猿脚掌长短。
那带着婴儿肥的藕臂,几乎全部没入了巨猿的胸膛里。
随着她脚下用力一蹬,五指扣住了巨猿的心脏,猛地将其拔了出来。
她在空中倒翻一圈, 落了地。比她脑袋更大的心脏在她手上噗通噗通地搏动着。
巨猿仰着头, 左胸处打开一个黑漆漆的血窟窿。
它僵直了片刻,随即轰然倒下,将浅浅的溪涧炸起丈高水花,四周大地都为之震荡。
“啊……”一声欢愉的呻.吟从树林后传来。
宽大的芭叶被一只苍白的手拨开,露出半个女人的身子。
女人披散着卷曲黑发, 上半身丰腴妖娆,下半身却是蜘蛛的形态。
她迈动尖利的六条蛛腿朝女孩走去, 脸上浮着兴奋的红晕。
“我的宝贝——”甫一靠近, 她立刻将半身是血的女孩拥入怀中, 亲吻她的头顶, “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山岚被女人紧紧拥着, 这个怀抱足够柔软,却似乎欠缺些许温度。
“给。”她抬手, 把那还在跳动的心脏交给女人。
“没错,就是这个!你做得很好。”雌蛛脸上的亢奋又深了两分, 她抱着那血淋淋的猿心,大口吞吃入腹。
鲜血涂满了她乌黑的嘴唇, 显得愈发妖冶诡异。
吃完了心脏,雌蛛还未满足。
她爬到倒下的巨猿尸体处,抬起一对蛛足刺入尸体,双手又忙着掰开它的小腹,从里面取出了一枚黄色的晶石。
雌蛛迫不及待地将晶石吞入口中,纯粹的妖力顺着食道流入她的内丹;而鲜美的猿血则顺着她的一对蛛腿传入腹中。
同时吸收着和自己同级的妖力、妖血,雌蛛如痴如醉地眯眼,整个人都沉溺在了食欲当中,无法自拔。
山岚抱着双膝坐在一旁。
她静静望着吸收巨猿的雌蛛,没有要去分一杯羹的意思。
身为雾,她不理解“进食”的意义,也并不觉得那颗妖丹会给她带来什么提升。
这是她成为雌蛛的孩子的第六十年。
雌蛛有很多孩子,最宠爱的却是山岚。
六十年,她从一个躲藏在地底的低级女妖变成了万魔山的女王。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这个不知来历的魔童。
待雌蛛吸收完巨猿,大地上仅剩一具干瘪的枯尸,与此相反,本就妖艳的雌蛛愈艳丽了两分。
她餍足地发出一声颤栗的低.吟,浓郁的妖气萦绕她身,下.身漆黑的蛛体反出一层黑紫色的妖光,雌蛛从头到尾都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舔了舔嘴角,雌蛛转身,朝乖乖坐着的山岚走去,将她抱在怀中。
“走吧,我的宝贝女儿。”她抱着她,往地下的巢穴而去,“我们该回家了。”
山岚搂着雌蛛的脖颈,贴紧了她的怀抱。
她喜欢“回家”这样的字眼,仿佛她和山中的所有生灵一样,都有一个来时的地方。
雌蛛的巢穴建在地下,原本只是普通石洞大小,在有了山岚后,雌蛛和她的子孙再无天敌,肆意扩张起领地。
这地下被他们挖得四通八达,俨然成为了一座地下宫殿。
山岚大部分时间都和雌蛛待在一起。雌蛛的洞穴是整个地底里最大的,里面躺着近百个白色的蛛卵等待孵化。
雌蛛不在的时候,山岚就守着这些卵;
雌蛛和山岚都不在的时候,就由洞穴里另外的小蜘蛛精们守候。
眼下雌蛛去巡视整个巢穴了,山岚和看守的蜘蛛精交接过后,独自坐在一堆和她一般个头的蛛卵里发呆。
除了完成雌蛛交代的事情外,山岚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堆蜘蛛卵里抱膝坐着。
她双臂环着腿,仿佛自己也是一枚雌蛛产下的卵。
“她回来了。”
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了山岚耳中。
声音来自于一里之外的洞穴。隔着层层土砾,山岚却听得一清二楚。
不仅是这片地下巢穴,整个万魔山的风吹草动都躲不开山岚的耳朵。
在她还是一片的雾的时候,她的生命里就只有“看”、“听”、“闻”这三件事可做。
“那个雾?”
“还能是谁,我一看见她就心里发毛。”
闲话由刚和山岚交接的两只蜘蛛精起头,参与者十数人之多。
“我总觉得她很可怕。”
“她可是魔,能不可怕么。”
“母亲的胆子也太大了,我们只是小妖而已,怎么可能戏耍得了魔呢。兴许她是在故意养着我们,等再多一些小蛛后,就一口气把我们全都吃掉!”
“说什么呢。”
雌蛛的声音在这时插.入了进来。
十数小蛛连忙请安,口中唤道,“母亲。”
“我和你们说过多少次了。”雌蛛进来便训斥道,“那就是个不懂事的娃娃,你们只管哄着她、捧着她就行了。她要真想吞噬什么,这万魔山早就被她吞尽了。”
“可是、可是她毕竟是魔……”
“魔又如何,”雌蛛轻哼一声,“她没有娘,你们也没娘么?动动脑子,想想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们的。就算是魔,生下来也得有人教养才行,她一个孤魂,既没有人教过她那些邪术,她又能从哪里得知?”
“你们只管学着我的样子,哄骗着她,让她高兴,一心壮大我族就行了,别老是谈论这些,仔细被她听见。这么好使的魔,又不用吃不用喝,连觉都不用睡,比养条狗还要省事,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母亲。”小蜘蛛们应道,“我们知道了。”
这话题便告一段落。
自山岚来到这里起,这样的对话便层出不穷。
她并不想离开,离开了这,她又能去哪呢。
不管雌蛛是出自什么目的而哄她做事的,起码她让她有事可做。
一旦离开了雌蛛,山岚实在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又要做些什么。
她还是留在了雌蛛的巢穴里,继续这样的生活。
不想,这样的日子却被一场意外给打破了。
“母亲!母亲!”
这一日,山岚正和雌蛛一起在巢中休息,突然,有两只小蛛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他们鼻青脸肿着,身上带着几处淤青,一进来便惊呼道,“母亲,有人打我们!”
“什么?”雌蛛伸展蛛腿,从卵堆上起身,意外地看向他们身上的伤处,“如今这万魔山里还有人敢欺负你们?”
“是真的!”小蛛精一指巢外,慌张委屈地指控道,“是个老头,他、他就在外面!”
“老头?”雌蛛一惊,不等她下令,山岚便起身往外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雌蛛又卧了下来,对两只小妖挥手,不以为意道,“跟着去罢。”
雌蛛以为不过是来了个不长眼的老妖精罢了,那个魔童知道该怎么处理,她也就不必亲自露面了。
至于魔童战败的可能性,雌蛛就更是想都没有想。
她操纵了山岚近百年,上到大妖,下到巨兽,山岚从来没有败过。
雌蛛确信,这万魔山之中没有人是魔童的对手,她根本不担心魔童会输。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一次,她将彻底失去万魔山女王的宝座,再也见不到那个能令她呼风唤雨的魔童了。
砰——
雌蛛的巢穴之外,一圈霸道刚烈的气波轰然荡开。
余波所至,方圆三里草木尽折,四周鸟兽奔逃,宏伟的地下巢穴簌簌落下土块,近乎被埋。
山岚瞳孔一缩,她刺出的拳头被老头包在掌心,那老头坐在石上,寸步未动,反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是山岚第一次遇见能接下她全力的对手。
她旋起一脚踢上了老头的手腕,想借此将自己的拳头抽出。
那绷直的脚尖鞭在枯瘦的手腕上,老头依旧是动也不动,只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戏谑得仿佛在看一只博力挣扎的兔子。
他一抬手,抓着山岚的拳头,将她甩去空中。
山岚凌空翻身,平稳地落了地。
她盯着这从天而降的老头,可这一回,四目相对,她竟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读不出这人的心语!
山岚一怔,继而沉下了脸色,冷声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黑黑瘦瘦的老头反问她:“你又是什么东西?”
“……”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山岚。
她一时顿住,过了一会儿,才道,“我是雾,是娘的宝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头顿时大笑,“我倒不知,原来雾也有娘亲。你倒是说说,你娘是谁?”
他的笑让山岚很不高兴,她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情绪——不是无聊,不是迷茫,是一种比初次听见那些蜘蛛精议论她时还要更浓烈的感受。
山岚不确定自己是怎么了,她提高了声音,喊道,“我娘是蜘蛛女王!”
老头问:“那你是蜘蛛公主咯?”
“我是雾!”
她都说了,她是雾!
“龙生龙,凤生凤。你娘是蜘蛛,怎么会生出个雾?”
山岚沉默片刻,俯下上身。
她骤然起跃,左腿收于腹,右脚冲着老头的天灵盖踏去。
不大点的小东西,脚风却如利箭,老人发出一声低呼,翻身下了石头。
山岚落在石顶,右脚之下,蔓延出道道石纹。轰然之间,巨大的岩石碎了一地!
“蛮劲儿不小。”老头站在碎石边缘,笑指向她,“我看你倒像是牛的崽。”
下一瞬,一记正拳迎面袭来。老头抬手便抓,但这一次,山岚没有再旋身出腿,她张口就对着黑瘦的老头喷出一口口水。
“噗——”
淡紫色的雾液从她口中射.出,喷了老头一脸。
“嗬!”老头闭眼缩鼻,忙用另只手抹脸。
他抹下来一团淡紫色的黏液,“还真是个小蜘蛛了。”
山岚一愣,这是她跟在雌蛛身边后学习的术法。
她模拟雌蛛喷吐毒液的方式,喷出一团毒雾,足以消融大象的骨头。
这样厉害的毒雾喷了老头一脸,他却毫发无伤,只是嫌恶地往地下呸呸,将溅到嘴里的毒雾呸掉而已。
这一招不成,山岚腹部蜷曲,双腿踹上了老头的胸腹。
那只抓着她小臂的老手像是桎梏一般,看着枯瘦如枝,可无论她如何使劲都挣脱不得。
这两脚一蹬,就算是犀牛妖也得吃痛闷哼,老头却依旧没事人似地忙着抹脸。
山岚吊起上身,一口咬在了老头的手臂上。
两排小牙留下了整齐的牙印,却怎么也咬不穿那油纸似的老皮。
“放开我!”黔驴技穷的山岚终于是有点慌了,开始毫无章法地胡乱踢蹬。
“欸呦呦,劲儿真大。”老头抓着她的拳头,把她吊在空中,低头看着她,“你个为虎作伥的小东西,也知道害怕?”
“死老头,放开我!”山岚才不管他说什么,一头槌砸向了他的胸口。
“嗷!”老头痛呼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小混蛋,我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你不可。”
他提着在空中拼命扭打的山岚,像是提着一只奋力扑扇翅膀的鸡,大步往远处走去。
山岚急得想要变回原形,可被老头抓在手中,她竟连原形都回不去了,只能像是个普通孩童似的叫骂踢蹬。
一路挣扎无果,到了最后,她筋疲力尽,垂下三肢,耷拉着脑袋认了命。
老头带着她穿越过了半个万魔山,拂开薆薆的藤蔓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有水声飞溅。
这是万魔山的一处飞瀑。
飞瀑旁有几块斜伸出来的碥石,碥石之间的缝隙里,正躲藏着五只绒毛未退的小猿猴。
见有人靠近,它们缩成一团极力往后挤去。
狭小漆黑的石缝口中只露出两双浑圆大睁着的眼,半惊半惧地打量着外面。
老头终于松了手,山岚一落地就往外跑,刚跑两步就撞上了一堵墙,仰面摔了个屁股墩儿。
她跌坐在地,抬头望去,身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可她刚刚分明是撞到了什么的。
山岚不信邪地又爬起来,绕开此处往别处跑去,未走两步又是迎面一撞。
老头坐在了飞瀑下方汇积的小潭处,从腰间取下两截竹筒,弯腰在潭里取了些水。
他不看山岚一眼,任由她做困兽斗。
不论山岚从哪个方向逃跑,结局都是一个样。
山岚虽然没有痛觉,可撞了一刻多钟也实在是累了。
她又一次摔倒在地上,扭头怨愤地盯着那喝水休憩的老头。
“你想怎么样!”她喊:“要吃了我吗!”
老头一笑,“累了?”
山岚别过头去,愤愤地不说话。
“喏。”她不看他,老头却站起来,把竹筒贴到了她脸边,“喝点水?”
山岚犟着没动,“我是雾,不用喝水。”
“哈,好好好,不喝拉倒。”老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将竹筒收了回来,别回腰上。
“你不喝水,就站起来跟我走。”
山岚坐着不起。
她凭什么要听这老头的。
“凭你闲着没事做。”
山岚猛地扭头看向他。
她没有说话,这人是怎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的!
老头蹲了下来,两肘搁在膝上,笑道,“没想到吧,你这小把戏我也会。”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山岚盯着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东西。”
“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
“不可能。”山岚道,“这万魔山里的每一根草我都认得,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这就是了。”老头咧嘴,“你只知道万魔山,却不知万魔山外是什么模样。”
“万魔山外?”
“万魔山虽大,可与宇宙而言,不过是河边的一粒细沙。”老头比出一个小指间来,“微不足道。”
“宇宙?”山岚茫然地问:“什么是宇宙?”
老头提起腰上的竹筒,在她面前晃了晃,“这竹筒里便有一方宇宙。”
山岚打量了几番那不过她手臂长短的竹筒,不满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信?”老头哈哈一笑,“好好好,凑过来,我给你看看这里面的模样。”
他拔开了筒塞,山岚将信将疑地凑了过去。
她低头往竹筒里一看,这一眼令她睁大了眼睛。
竹筒内一片蔚蓝,蔚蓝之中有斑斓的珊瑚,有雪白的细沙,有成群的彩鱼,有鲜艳的蟹贝。
其中景象多姿多彩,奇幻瑰丽,不似世间所有。
正当她目光追逐一只正在蠕动的五角星时,老头倏地收手,撤走了竹筒。
“这是什么!”山岚抬头,震惊地看着他,那里面皆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
老头晃动着竹筒,荡出簌簌的水声,高深莫测地笑道,“这便是宇宙。”
他捻起山岚脚下的一粒沙,举到她眼前,“这也是宇宙。”
“尘埃浮云、霞光流风,举手弹指之倾,三十二亿百千念,念念成形,皆是一方宇宙。”
山岚盯着他指尖的那粒沙子,摇头,不懂。
“不懂你就尝尝,”老头再度把竹筒递到山岚面前。
这一次山岚接了过来。
竹筒里再没有那绮丽的景色了,只剩下一筒清水,倒映出山岚的一对眼来。
她迟疑地把嘴凑到筒边,仰头喝了一口。
“如何?”老头问她。
她还是摇头,不懂。
老头哈哈大笑,“不懂就多尝尝,尝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山岚疑惑地看着老头,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笑。
她抱着竹筒,仰头将剩下的水全都喝了,喝完砸了咂嘴,还是不懂。
“你自己喝不明白,不妨看看别人是怎么喝的。”老头抬手,指向碥石间的石缝处,示意道,“那里有几只猴儿崽子。”
山岚意会。
她起身,目光冷淡下来,往碥石处走去。
脚尖一点,山岚便飞至十丈高的碥石口。
山岚伸手,往里面一掏,伴随着凄厉的尖叫,她扯出一只小猴来,拎着它去了水边。
她将吱呀乱叫的幼猴按在岸上,头对着水,可它只是一个劲地挣扎乱叫,一口也不愿喝,反倒溅了山岚一身。
“哈哈哈哈哈,”老头仰头大笑,“看看、看看,它倒像是你的同胞兄弟嘞。”
山岚垂眸,看着对她手臂又抓又咬的幼猴,一个晃神,那幼猴从她手下逃脱,疯狂地往外跑去,一溜烟儿地躲进了碥石缝里。
山岚一愣。
就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方才那猴子的举动,确实和她反抗老头时很像。
她心里愈发愕然,这是什么猴子,居然和她一样?
山岚还以为……整个万魔山里,她是唯一的异类,根本没有同类可言。
第155章
过去的百年间, 山岚游荡在万魔山中,自觉无所不能,又无事可做。
她从没有想到, 让猿猴喝水这一件事就能让她束手无策。
或是按头, 或是灌水, 她用尽方法却不能让几只猴子喝水。
山岚愣怔地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难道,她不是无所不能的么……
“行不行啊你。”那穿着一身麻衣的老头坐在一旁,架着一堆火,手里翻烤一条七尺长的鱼。
鱼油嗞啦作响, 四周空气都变得肥美鲜香。
与之相反, 山岚抱着胸坐在岸边发闷。
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那些猴子不愿喝水。
幼崽每天都需要进食,已经过去两天了,它们应该又渴又饿才对。
她知道山里的动物在恐惧状态下不会进食,可她身上又没杀气, 何况已经两天了,也该熟悉她的气味了。
它们到底为什么还在害怕……怎么样才能不怕……
作为雾, 她实在不懂这些鸟兽虫鱼的想法。
“是真不懂呢, 还是懒得懂。”
她身边落下了一道身影, 老头拿着烤好的鱼, 撑着地坐在了她旁边, 啃起了鱼。
“死老头。”山岚低骂了一声。
“我干什么了,怎么平白骂人呢?”
山岚说:“我讨厌被你读心。”
“哦?你不也经常读别人的心么。”
老头吃了一嘴滚烫的鱼肉, 小口小口地吸着凉气,含糊道, “你读得,我却读不得?凭什么?别忘了, 你可是我的手下败将。”
山岚鼓起腮帮子,心里烦得很,却又反驳不了他的话,最后只硬邦邦地冷声道,“什么是瘦虾白江?”
遇见这老头不过两天的工夫,她便尝到了此前百年都没有体会过的各种情绪。
“就是输的那一方将军。”
“什么是僵菌?”
“就是带兵打仗的头头。”
“什么是带冰哒胀?”
老头呸出两根鱼刺,转头看她,“识字吗丫头。”
“石子?”
“好罢好罢,我知道了。”
老头伸出细瘦黝黑的小指,在面前的土地上勾写出“天”这一字。
“这就是字。”
老头写的是篆体,对山岚道,“你看下面,是不是像我们站着的样子。人站着,顶上有一横,那便是天。”
山岚抬头,看了眼沉沉的苍穹,真的是在她头顶之上。
“天压在上头,免得我们太狂,没了约束。”
“那天上有什么?”山岚问。
“和这里没什么两样,一样有花草树木、有鸟兽虫鱼,还有和你一样大小、一样蛮横的女娃娃。”
“那天上的人就不用被压着了么?”
“不,天上还有天,更高的天压着他们。”老头道,“不管是谁,不管在哪,都需要约束。”
“什么是约树?”
“哈,像你这样被我拴着,不能助纣为虐、滥杀无辜了,就叫约束。”
山岚皱眉,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后,问道,“什么是烂杀无菇?”
“真是没完没了。”老头有些不耐烦,“你自个儿去学字,学完了自个儿看书,看的书多了,这些事你就都知道了。”
“什么是…”“闭嘴,我会给你的。”
山岚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又开口了,“‘字’有什么用?”
老头说:“字能永垂不朽。”
山岚愈发迷茫地看着他。
老头得意道,“怎么样,被震住了吧?”
山岚道:“什么是蛹捶不休?”
老头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打完自己,从怀里取出一本皱皱巴巴、页脚打卷的书来,随便翻开一页,放到山岚面前。
“你那魔眼号称能看穿万物,那来看看这东西,能看出些什么?”
山岚的眼睛可以洞悉一切生灵的内心,她低头,见那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标志,盯了一会儿,她摇头,不解其意。
“你看,你不行吧。”老头扬唇,得意道,“我就能看出些东西来。”
他指着第一行,“这里说,一个男人杀了一头鹿,就要剥皮吃肉。”
山岚不服气地眨了眨眼,双眸亮起一片紫芒,集中起了一切注意力。
可不管她盯着那些小标志看多久,依旧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她抓起那本书,上看下看,始终看不出名堂。
从前的山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任何人在她面前都一览无遗,即便是草木,她也能窥探出两分心绪。
唯独这个老头——自他来了以后,山岚无时不处于挫败之中,原先那些令她无往不胜的技法全都失了效。
“你当然看不明白了。”老头伸手,将被她翻得哗哗作响的书夺了回来,“你仗着自己是天生魔体,从不修炼,日久天长,你的那些伎俩自然有用尽的一天。”
“喏,”他在山岚面前铺开书,“想看透我,你这辈子是有点难了,但看懂它还是有可能的。我传你更高一层的功法,你可愿意学?”
“什么功法?”山岚问。
老头捻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高深莫测地笑道,“我可传你古字三种,每种三千。诗词文诵五千本,传记曲乐两万首,再有各界经文六万,杂谈小说十八万。如何?”
山岚张着嘴,呆呆道,“外面和天上的魔也修这些么?”
“不错,”老头摇头晃脑道,“所谓大魔,就是要博古通今,无所不知。他们修的只比你多,不比你少。”
这些功法山岚听都没有听说过,可落在耳朵里,似乎十分厉害。
她点头道,“我要学,学得比所有魔都多。”
“好——”老头停止了摇头晃脑,一口吞掉剩下的鱼肉。
他吐出一整条鱼骨,把骨架子丢去一旁,“我先来问你,你叫什么?”
山岚回答道,“雾。”
“再没有名字了?”
山岚摇头,“他们都这么叫我。”
“那我来给你取一个。”
老头伸手,小指在地上停顿片刻后,写下了“司”“樾”二字。
“司樾。”他对山岚说,“以后你就叫作司樾了。”
山岚仰头,巴巴地望着他,“什么是司樾?”
“我姓司,你就跟我姓。”
“哦——”山岚恍然大悟,“原来你真的是死老头。”
“嘿!”老头瞪大了眼睛,敲了山岚一脑袋,“你这司孩子,真会找重点啊。”
他继而一指四周,此处茂密蓊郁,又有飞瀑落下,树荫与流水将此处构建出一天然的清凉荫蔽之所。
“樾,树荫、荫庇也。”
“我不要姓死!”山岚捂着头,还在纠结那个难听的姓,“我要姓活!”
“下次吧啊,下次你努力点,争取遇上个姓活的。”
老头抹了抹满是鱼油的嘴,指着地上的两个字,对山岚道,“来,你也写写看。”
山岚跪趴地上,抬头看了眼地上那两个弯弯绕绕的标记,接着也用小指在自己面前写了出来。
老头凑过去一看,嗬了一声。
山岚所写的字,其笔迹和他写得分毫不差,就连被底下硬土硌歪的弧度也复刻了出来。
“你倒是挺有写字的天赋。”他笑着覆上了山岚的脑袋,将手上的鱼油全都擦在她头发里,“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司樾了。”
山岚抬头,望着他,“我想叫活樾。”
“看看你这死气沉沉的面瘫样儿,叫活樾岂非诈骗?还是司樾的好。”
“什么是死气…”
“闭嘴,过来和我学一二三、天地仁。”
山岚嘴上对这个名字不满意,可她心里已完全接受了“司樾”一名。
在地下巢穴中,所有化形的蜘蛛精都会得到雌蛛的赐名。
只有她没有名字。
如今她也有了名字。这是山岚出生以来,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司樾,树荫、荫蔽者也。
山岚便叫作司樾了。
司樾和司老头在这处小瀑旁住下了。
她始终不得让猴子喝水之法,到了第三天,老头问她:“你讨厌我吗?”
“嗯。”司樾毫不犹豫地点头,随后才又犹疑地补了一句,“……也没有那么讨厌。”
他给她看了稀奇的竹筒,教她学字,还给了她名字。
她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老头含糊地哼了一声,目光意有所指地往石缝扫去。
司樾随他一起看向那处猴崽子藏身的石缝。
她回想着自己是何时对老头升起好感的。
片刻,她恍然大悟,转身往外跑去。
穿过密林,她回来时带了几颗果子,都是她作为雾时看见猿猴们吃过的。
司樾没有神奇竹筒,也不识字,姑且用这些果子代替。
她一手揽着果,一手攀上了石缝。
司樾坐在碥石上,把果子递进去,可猴崽子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后缩,没有猴接受她的好意。
她转头,望向地上躺着的老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老头翘着脚,脚尖优哉游哉地晃悠,根本没有对上司樾求助的目光。
他半眯着眼,将睡未睡,拿起身旁的竹筒,躺着喝了口水。
司樾看着他、看着那个竹筒,盯了片刻后,她把果子留在了石缝里,自己跳了下来。
就像老头没有逼她喝水那样,她没有强逼猴子们吃果。
这天夜里,坐在飞瀑下学写字司樾耳朵一颤,猛地抬头,听见了窸窣地啃咬声——
它们吃了!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石缝,全神贯注地观察那里的动静。
看着她这幅认真严肃的模样,老头不由得勾唇。
等那细微的动响停止后,他用树枝敲了敲地,“别分心,快写你的。”
司樾这才回过头来,继续跟着老头学认字,可她始终分了一丝注意力在那碥石之后。
第二天一早,不等老头起来,司樾便又跑了出去,采摘了更多的野果回来。
她照旧放在石缝口,猴崽子们也照旧缩成一团,用骨碌碌的大眼睛盯着她,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司樾有些失望,这些猴子还是讨厌她,她只好再次跳下飞碥,回到老头身边。
“今天学什么?”她问。
“继续学字。”
“还没有学完吗?”她已经学了很多字了。
“早得很呢。”
司樾学得很快,每天可以学三四百字,且过目不忘,无一错漏。
她学着老头的样子,盘腿坐着,以地为纸,以手为笔,从天亮坐到了天黑,中途又听见了石缝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好,不错。”当这一日的课业结束,老头抬手,食指在身前的空气里一划,拉开了一道漆黑的口子。
他伸手去那口子里翻找了一阵,取出了一包饧块。
“这是什么?”司樾问。
“是糖。”他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块,放到自己口中,又把剩下地递到司樾面前,“小孩儿都爱。”
司樾见这东西是入口的,便不感兴趣,“我不吃东西。”
“死人才不吃东西,就连鬼都得吸收月光灵气。”老头指着她笑道,“就你这德性,还敢姓‘活’?”
“我就是用不着吃东西!”司樾争辩道,“修为不够的才吃东西!”
“你懂个屁。”老头道,“活着就是要吃吃喝喝,吃吃喝喝才算是活着。”
“算啦,”他收回油纸,“你这样的小娃娃是不会懂的。”
司樾确实不懂。
但她不能被人小瞧了,于是一把从老头手里将油纸抢来,“谁说的,我懂!”
老头斜眼笑睇着她,“哈,我劝你别太逞强,这可不是小娃娃能尝懂的东西。”
司樾抓起一个就往嘴里丢。
味道很怪——
对她来说,一切东西的味道都很怪,她并不习惯“味觉”的存在。
“怎么样,”老头指着她笑道,“尝不明白吧?”
“尝得明白!”司樾皱缩着脸,嘴硬道,“我尝得很明白。”
“那你倒是说说,你明白什么了?”
“明白、明白了……”司樾急中生智,照抄着老头的前话,道,“明白了,这就是活着的滋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头顿时爆笑出声,“好、好好,好个活着的滋味。区区一块饧,你倒是领悟颇深。”
司樾一愣,有些心虚。
难道她猜得不对?
“不,你说得很对。”老头笑累了,撑着地仰着身,笑吟吟地望着她,“这就是娃娃们活着时该有的滋味。”
他说话的神情并不作假,司樾细细品味着舌头上蔓延开来的味道,心里记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幼崽们活着时的滋味。
她记住了这个味道,抱着剩下的饧块问老头:“那你活着时是什么滋味?”
“我还没死呢,我一直活着!”老头骂了她一句,但明白她这话到底是想问些什么。
他沉吟片刻,道,“我活了不少时候了,经历过无数味道,那些味道都在外头,就算我说了你也尝不到。”
“外头?”这是司樾第二次听他提起外面,“是在那个‘宇宙 ’里么。”
“不错。”老头仰头,指向满天繁星的夜幕,“这一颗星子就是一方宇宙,远处看是看不明白的,非得到里头去才能有所体会。你去到的宇宙越多,经历的味道也就越多。”
“你看这上头有多少颗星、地上有多少颗沙,怎是我一条舌头就能讲得清的?”
司樾仰头,随他一起望着星星点点的天穹。
她从前并不在意这些发亮的小点点,它们太小了,还没有蚂蚁大,她以为自己一伸手就能捏死它们。
可听了老头的话,她再仔细凝视这些小点点的时候,却觉得自己仿佛是口中的饧块,正在一点点消失融化。
和这些小点点们相比,或许她才是渺小的那一个。
“我要怎么样才能进到它们里头去?”她问老头。
老头嘲笑道,“你?你还早得很呢,你连让猴子喝水都办不到。”
司樾鼓脸,生气了。
“哈哈哈哈小小丫头,脾气倒挺大。”老头合掌于胸前,“凑过来,我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司樾马上就放下怨气,乖乖地凑了过去。
那双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手倏尔打开,一束银白色的光点自老头手掌里窜起。
它笔直地朝天空飞去,拉着一道银色光尾,直飞到星河之间,霍然绽开——迸裂出成千上百的小银星,朝着四周飞泄散开!
这些四散的小银星在暗沉的万魔山上空开辟出数百道银色的光路,也在司樾暗紫色的瞳孔里盛开出一朵缤纷绚烂的花朵。
司樾瞪大了双眼,“这、这是什么!”
“烟花。”
司樾扭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双圆眼里的神情不言而喻,老头一笑,“你想学?”
司樾重重点头。
“好罢,那你跟着我做。”老头合掌,“闭上眼,想着刚才看见的模样,然后,咻——的一下就出来了。”
他松开手掌,果然又发出一道烟花,“怎么样,很简单吧?”
司樾点点头,照着他的姿势做了。
她闭上眼,想象着那绚烂的银花,睁眼开掌,一束银光骤然从她幼小的手掌中起飞冲天,在漆黑的夜空上绽放出了耀眼的光彩!
“真的,真的有了!”司樾抬着头,那双素来百无聊赖的魔眼里充斥着两分兴奋。
“还真的有了!”老头瞠目。
他说得那样笼统玄乎,这娃娃竟然还真的做出来了?
他诧异地打量雀跃的司樾,“你可真是个怪物。”
司樾欢喜着,不和他计较,巴巴地盯着他,“你还有什么把戏,我都想学。”
老头本想借机嘲讽一下这心高气傲的小娃娃,不想反是他栽了跟头。
他躺了下来,摆了摆手,郁闷道,“下次吧,我累了。”
司樾不知道他在郁闷些什么,既然老头不理她,她就自己往天上放烟花。
这天晚上,一束又一束的火光从那双细嫩的小手里飞出,它们被放飞到天上,盛开绽放,将黑夜照得通明发亮。
自司樾手中飞升的小银点们,或噼里啪啦,或扑哧哼哈,或哇呀呀呀——
直到后半夜老头骂道,“够了!吵死了!给我睡觉!”
老头会的把戏不止一两个,司樾彻底不再讨厌他了。
每天她都跟着老头学字、学术法,又过了两天,正当她盘腿坐着,按照老头所说的方法“吸收天地灵气”时,一道小小的黑影从高处往下移动。
司樾一睁眼,就看见五只猴崽子试探地往地上爬来。
她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生怕他们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就又吓得缩回了石头里。
他们在水潭对面徘徊了一会儿,一声鸟鸣,又惊得它们飞快爬回了窝。
翌日夜里,它们又出来短暂地活动了一番,这一次在外面待了足有两刻钟。
第六天、第七天……到了第八天,太阳正当午,司樾在水潭的这一边写字,对面倏地蹿下几只瘦小的身影。
隔着小小的水潭,猴崽子们在她对面探索起了丛林。
期间稍有风吹草动,猴崽子们便俯身蹿回石缝里,等外面没了声响便再探出脑袋。
来来回回,一共六次,终于,在日落时分,最大的猴崽子靠近了水潭,伸手舀了一抔潭水。
司樾看得眼都直了,这一天她既没学几个字,也没学什么术法,净顾着看猴儿。
她从来没有想到,早已看厌万魔山众生的自己,居然会有一天如此聚精会神地观察几只猿猴。
“不太一样吧?”老头斜坐在她身旁的空地上,嘴里叼了根草,面带笑意地同她一起看着那只喝水的猿猴。
司樾直愣愣地点头。
确实和平常看时不一样,是她从未有的感受。
“看出来些什么了么?”
司樾摇头。
她依旧不明白,可她从来没有因为看某个动物喝水而如此震撼过。
老头笑了起来,“这便是一种‘宇宙’。”
“这也是宇宙?”
司樾尚为懵懂,却记住了这种感觉,如此震撼,如此让人心跳如鼓。
自这天起,猴崽子们外出得越来越频繁,渐渐地,它们能够直视司樾、触碰司樾。
当司樾第一次被猿猴握住手指时,她怔忪了半晌。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和吸吮虎奶时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然相同。
她也曾触碰过猿猴,可即便是猿猴体内的心脏,也没有这怯怯一握来得温暖滚烫。
她低头,看着望着自己的那双猿眼,漆黑如墨,折射出莹莹天光。
天光的润泽下,那双黑眸的深处晦涩浩瀚,似无边无涯,遥不可望。
司樾浑身激颤,这一刹,她恍然间模糊地理解了老头所说——
这便是宇宙。
霎时间,她透过那双眼睛看见了一幅幅交错相叠的画面,庞大的信息涌入司樾的魔眼之中。
这些念想并非眼前的猿猴所有,而来自于它的前生后世。
在火堆前烤肉的老头若有所感地回眸,看向了呆滞的司樾。
司樾在接收了那些纷繁庞杂的信息后,愣了许久,一时有些分不清现实。
当她从那奇妙繁杂的信息里回神时,眼前不过只是个抓着她的手的懵懂小猴儿。
“喏。”她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包,摊开来,从里面捏起一块饧。
“吃吧。你这个崽子,这是你该有的滋味。”她对猴儿说。
老头见此,哼笑了一声,又回过了头去。
春去秋来,寒尽暑往,四季交叠,可万魔山终年不雨不雪,只是稍转冷热而已。
司樾和这些猿猴混得很熟了。
她学着它们的样子给猿猴理毛,寻找它们身上的蜱虱。
她去深林采果,带着一队猴崽子们包圆了那几棵果树。
她坐在杈上,听着高低起伏的猿啼,神识囊括方圆几里,洞悉着这些猴崽子的一动一息。
赫然间,她身形一散,化为一道雾气,再度显形时已瞬移至半里外的果树上。
那白藕似的手往叶下一掐,在猴崽子一尺远处扯出一条碧色的小蛇来。
蛇身顿时缠上了司樾的胳膊,挣扎着发出嘶嘶蛇鸣。
司樾盯着那蛇看了一会儿。
她习惯性地就要将它掐断,末了,却松了手。
那蛇飞速从司樾指尖游走。这是第一次有生物从那双小手里须头须尾地离开。
最后一截蛇尾从司樾指尖溜走时,她下意识地想要再将它扯回掌中。
可她又想起了被老头抓着的自己,想起了被她抓着的猴崽子,最终还是作罢了。
蛇彻底走了,司樾扭头,看向身后浑然不知、只顾着吃果的猿猴。
猿猴不能理解她刚才做了什么,就连司樾自己都不理解那一行为的含义。
万魔山里除了部分母兽会保护自己崽子,再没有生灵会做出这样的举措。
司樾思考了一会儿,得出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答案——
被蛇咬死……尝起来和饧块不一样,不是娃娃该有的滋味。
这一年里,幼猴长成了大猴,司樾已看完了和那飞瀑一般高的书,学会了上千种咒术。
她养熟了这些没有父母的猿猴,把它们养得雄壮威武;
姓司的老头又养熟了她,把她养得平和活泼。
“好了,我得走了。”这一日,在司樾带着猿猴们采果回来时,老头对她道,“我要离开此处,你和我一起走么?”
“去外面么?”司樾问。
“对。”
司樾低头,沉默地思忖了许久。
“可母亲还在这里……”
“她真的是你母亲么?”老头问。
“只有她愿意做我的母亲。”司樾低声道。
“不会的。”老头揉了把她的脑袋,“雾气能存续千年不散、以至修成魔形——你的机缘大着呢,会有人愿意做你真正的母亲的。”
司樾迟疑地问:“谁会愿意做我的母亲?”
老头哈哈一笑,指着在司樾身后玩耍理毛的五只猿猴。
“总会有的。就像它们也没想到,这世上竟会有一个恶魔心甘情愿地做它们的娘亲。”
第156章
司樾第一次走出了万魔山。
第一眼所见, 就令她久久不能忘怀。
她驰目望去,竟看不见边际。一个广袤的新世界骤然出现在司樾眼前。
她在万魔山称王称霸,自以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掌控着一切风吹草动, 可当她站在这里, 对着黑土黄云,只觉自身渺小如芥。
“我们要做什么?”她问老头。
老头挠了挠头,稀疏的华发扎成一个小辫儿,一挠又掉下来两根, 一根黑, 一根白。
“我也不知道,走走看罢。”
这一走就走到了万丈峡谷的深处,捅了魔蝎的窝。
“有、有话好好说。”
上千只暗红发亮的魔蝎围聚了过来,最小的身长近乎一丈,最大的超过了五丈。
它们倾巢而出, 竖着蝎尾,亮着尾针, 呈扇形包围过来。
老头后退了半步, 举起双手, “小孩子不懂事, 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她。”
司樾张口, “明明是你…”“闭嘴,老头没有小孩好使。”他低声呵斥完司樾后, 赔笑道,“常言道, 相逢即是缘,往来皆是客。蝎老爷们消消气, 我们走、走还不行吗。”
蝎子们并不接受,包围圈逐渐缩小。
司樾仰头,看着老头,“你不是很厉害吗?”
“你不是很狂么,你怎么不动手?”
“为什么要我。”司樾可以动手,但老头这么说,她就不情愿了,“我还小,你为什么不动手?”
密密麻麻的蝎子不断从巢穴中爬出,目光所及一片起伏的蝎背,找不到半丝空地。
虫类甲壳摩擦、蠕动的声音窸窸窣窣地连成一片,听得头皮发麻,打断了爷俩的吵嘴。
“好!好好!我知道了!”老头伸手从怀里掏了掏,半天掏出一包肉干来,“我交过路费就是!”
他一挥手,将纸包扔进了蝎群。
这一举动不仅没有表达出他的善意,反而一石激起千层浪,令整片蝎群都躁动了起来。
震荡中的蝎群,不知是谁举起了开战的双钳,大地轰然嗡颤,上千巨蝎甩着毒尾朝着两人涌来!
老头当即转身狂奔,也不喊司樾,自己拔腿就跑。
他不喊司樾,司樾也没落下。
她跟在老头身后,两人沿着峡谷一路飞驰,两侧是巉峻壁立的高崖,只有这一条道可走,连丛树都没有。
蝎□□替的声音近在脑后,几万条腿踏在地上,震得两边峭壁滚下了细碎的土砾。
司樾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了眼紧随他们的蝎群,“我们为什么要跑?”
“这还看不明白?”老头跑在她前头,“不跑,就等着被它们吞吃入腹吧!”
“吞吃入腹!”司樾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似的,惊呼,“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过。”
“我教你看诗词歌赋,你净看那些银书!”老头狂奔之际,抽空拍了她脑袋一巴掌。
司樾被拍得踉跄,不服气道,“你有本事打我,怎么没本事打它们。”
“你怎么不打?让我一个老者冲锋陷阵,你的礼义廉耻呢?”
司樾不甘示弱地回嘴,“是你捅的蝎子窝,理当你来善后,你的责任担当呢?”
“好了别吵了——对了,”老头倏地眼睛一亮,“你不是万魔山的山魔么,想想办法,从山里召唤出点救兵来!”
“召唤?”
“天生魔体,你总得有点奇特之处罢!”
司樾倒腾着两条小腿飞快跑着,一边闭上眼,抱着头,嘴里念道,“召唤、召唤、召唤……我不知道!你没有教过!”
“什么都要靠师父教,那你就是个废物!”老头跑着,扭头抽空看了眼身后的蝎群,扯着嗓子嘶喊,“什么都行!快点!它们追上来了!”
“我已经很努力了!”司樾拧着眉,整张脸五官七窍都在用力,她使劲想着召唤两个字,忽然间睁眼大喊:“出来了——我的召唤物!”
老头大喜:“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感觉头顶热热软软的,一定是上古火魔、智慧女魔之类的加持!”
听她如此形容,老头一回头,就见还不及他大腿高的女娃娃头顶卧了一只奶猫。
老头崩溃出声:“屁个上古火魔——就是只没长牙的猫仔!什么天生魔体,你怎么这么没用!”
“嘶——!”奶猫张嘴,对着他发出暴怒的哈气,借此展露出自己口中四根奶白的犬牙。
它可不是没有牙的奶猫。
“这是什么!”司樾伸手,将猫从头上抱了下来,下面的腿跑着,上面的手插.着奶猫的腋下,将它举在眼前。
四目相对,她喃喃道,“好可爱……”
“死老头、死老头。”她抬眼看向跑在自己前面的老头,“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缘分’?”
“是没错……”
“我在你的那些书里看到过,人类皇帝在危急的年岁里设祭坛祷告,天上就会掉下来一个雌性人类,她会成为那个皇帝挚爱的伴侣。”
司樾举着懵懂的小猫,“莫非……我其实会成为魔王,它就是我未来挚爱的王后吗……”
老头一愣,继而哼笑一声,抚上了司樾的头,和她以同样的速度奔跑,保证自己的手和司樾的脑袋始终相对静止。
“是么,你终于找到自己的方向了。”他感慨道,“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一副死人样,每天都浑浑噩噩觉得无聊,现在居然有了这么宏大的目标。”
他勾起唇角,欣慰道,“既然说了,就要务必做到啊。”
司樾郑重点头,“嗯,我一定说到做到!”
哧——一根毒针猝然射向了司樾的后脑。
她抱着猫,立刻低头躲避,老头也立即将手收了回来,方才的温馨荡然无存,依旧是各管各的逃命。
他们头顶越过一抹厚重的黑影,大地轰然一颤,一头体长近八丈的巨蝎自后方跃来,拦截在了他们面前。
两人脚步一顿,那巨蝎一个横身,便将整个峡谷堵死。
它亮起锋利的巨钳,摆动着粗.长的蝎尾,双眸之中竟是血色的凶光。
有这巨蝎打头,后方的群蝎很快跟了上来。
密密麻麻的虫子堵死了前后所有道路。
老头冷笑一声,打量着前后的蝎子,“看来,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他猛地回头,双手抓住司樾怀里的猫,“情况紧急,来不及多说了!我护送王后先走,你去引开它们!”
“凭什么!”司樾立刻抓住猫脚,“这是我的王后,应该我带它先走,你来引开它们!”
“你连为挚爱去死的决心都没有,怎么配称她为挚爱!老头我活了一辈子,平生最讨厌这种口蜜腹剑、虚情假意的人了。”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挚爱当然要自己来保护!我活了一辈子,平生最讨厌把自己的事情推给别人的人了!”
“不行,你这个小娃娃腿那么短,让你先跑你也跑不快,还是我来!”
“不!你都老得掉须须了,不仅腿脚不利索,连手都抱不稳它!”
两人抓着猫的上肢下腿,在蝎群的包围中几乎要打起来。
一个说:“让我走!我老当益壮,尚能吃肉!”
一个说:“让我走!我年轻力壮,没有蛀牙!”
老头一顿,倏尔睨着司樾嘿嘿笑了起来,嘲笑道,“你看你,连对子都不会对。”
司樾也是一顿。
她突然抬头,眸光一凝,对老头
道,“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老头问:“什么东西?”
“在体内……热热的、暖暖的,感觉随时都要喷涌而出!”
“是隐藏在你体内的万魔山魔气么!”
“不,”司樾举起手,把奶猫往上提了提,展示给老头看,“是王后的嘘嘘。”
哗哗——嘘嘘…滴滴答答……
这一股嘘嘘前半截势如破竹,后半截半半拉拉地流在了王后的毛发上。
空气中,一股强烈的骚臭味荡开。两人盯着残留在王后身上的嘘嘘,抬眸对视一眼。
“你快带王后走,我来解决它
们!”
“不,你带它走,我来解决它们!”
一瞬之间,两人同时向外用力,将
沾着尿液的奶猫推向对方。
“还是你带它走,你年轻力壮,没有蛀牙!”
“还是你带,你老当益壮,尚能吃肉!”
“不行,我都老得掉须须了,不仅腿脚不利索,连手都抱不稳它!”
“不!我一个小娃娃腿这么短,让我先跑我也跑不快,还是你来!”
吼——!
围观的巨蝎终于等得不耐烦,它抬起长钳,仰头发出一声咆哮,号令峡谷之中一众蝎子,朝着聒噪的两人发起进攻。
这一声震天令委实将刚刚满月的猫崽子吓到了。
它疯狂扭身,伸着尖细的小爪往司樾身上蹿去,一溜烟地爬上了她的脸,惊恐地缩在她头上,上了树似的不肯下来。
司樾舔了舔嘴角,王后爬上来时,有什么东西粘在了她脸上。
司樾品味了一番,老头没有骗她,果然到了外面就会尝到新的滋味。
老头捂着嘴,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他刚一乐,一道粗壮的蝎尾便滚木般扫来。
巨蝎的尾针划过一侧山壁,在壁上凿出一道深痕,二人纵身起跃。
那蝎尾自他们下方扫过,贴着地,荡起满天黄沙,继而又撞向另一侧山壁。
轰然一声,砸得壁上石土迸溅。
司樾头顶一轻,老头起跃之时,将她头上受惊的猫儿抱了起来,塞进自己怀里,用两边衣襟包了起来。
司樾朝他看去,他一扬下巴,“去罢,不是说了要当魔王么,这就是你的第一战。”
司樾一点头,自空中落下,踏在了那根蝎尾之上。
不管是司樾和老头,他们都知道对方有收拾这片魔蝎的能力。
既然彼此都有这个能力,那何必自己出手——于是拖延到了现在。
巨蝎一尾鞭后,仰起头,寻找两人的踪影。
还不待它找到,浑浊不见五指的黄沙之中,它眼后骤然冲出一道幼小的身影。
司樾顺着坚硬的蝎尾一路前冲,踏上了蝎背。
她自蝎背之上一跃而起,空中旋起一脚,脚背踢向蝎头。
不过成人巴掌大的小脚挨在那庞大的蝎头上,一圈浅浅的气波登时荡开。
下一刻,山石般大小的蝎头高高飞起。
它和蝎身分离,被踢上了天空。
轰——无头的蝎尸砰然倒地,震起又一片黄沙。
沙子未散,司樾已如袖箭般穿入滚滚扬沙当中。她刺入蝎群,两手一抓,便握住一根比她腰粗的蝎尾。
她转着圈,将其倍数大于她的魔蝎抡起。
“诶诶——”正要动手大杀四方,
天空中倏地传来老头的喊声,“教训教训就得了,王后害怕杀气,正瑟瑟发抖呢。”
听到这话,司樾动作一顿,魔瞳里的紫芒一敛。
她收了力,将手中的蝎子掼了出去,砸向了一片蝎子。
她抛下战局,抽身回空中察看“王后”的情况。
“它死了吗?”她往老头的怀里张望。
“大胆!竟敢诅咒王后!”老头笑着,张开了两边衣襟,露出了缩成一团瞳孔放大的猫崽子。
“我们王后才没有那么娇弱嘞。”
司樾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是一愣。
她踢蝎子头头儿的时候,没有收力,所产生的震荡足以波及低空。
眼前的小猫如此孱弱,就连骨头都是软的,怎么会没有被震死呢……
她仰头,看向老头。
老头把猫放回到了她头上,“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下次我可不管了。”
司樾顶着猫,下意识地要点头,临了又想起低头会摔了王后,便生硬地僵住脖子,改口道,“哦。”
她抬眸,头顶软软热热。
从现在开始,她又有了要保护的东西,得时刻注意收敛魔气和杀气了……
底下的黄沙稍散。
群蝎看见头领惨死,不必赶尽杀绝,便纷纷掉头,如潮水般退去了。
第157章
王后长大了, 但司樾还没有成为魔王。
她还是小小一点,从老头遇见她到现在,一点变化都没有。
她坐在夜晚的草地上, 伸手比划着王后和自己的身高, “为什么它长得那么快?”
老头抱着后脑、翘着二郎腿躺在地上, “因为它是猫。”
“那我为什么长得那么慢?”
“因为你不是猫。”
王后俯低了身子,正要冲出去扑蛾子,发动之时被司樾一把抱住,滚了一圈, 圈在了自己身上。
王后烦得甩尾巴, 司樾不管,只圈着它,扭头看向旁边躺着的老头,“死老头,讲个故事吧。”
“你又不是真的四五岁, 讲什么故事,不讲。”
“反正你也没事干。”
“谁说的, 我忙着思考。”
“思考什么?”
老头抬手, 指向上方, “思考那些星星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司樾顺着他的手看向了漫漫星海, 她记得老头说过, 那每一个小点点都是一个宇宙。
“它们是怎么诞生的呢?”司樾问。
“有两种说法,我挑你能懂的那个说。”
“两个都说!”
“不行, 那我会被你烦一个晚上!”
司樾鼓脸,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好了, 我要说那个简单的解释了。”老头不理会她,自顾自地道,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混沌如蛋,”“是混蛋的典故吗?”
“……不是。”被打岔后,老头继续道,“蛋中有一巨人,名为盘古。”
“排骨?”
“盘古!”
“排骨?”
“一排盘古的盘古!”老头气得一拍额头,“不是…是一盘排骨的排古!”
“排骨?”司樾蹙眉,疑惑自己说得哪里不对。
老头打了一巴掌自己的嘴,“够了,重来。蛋中有一巨人,名为混沌氏。”
“他改名了?”
“是的,”老头愤愤道,“称了你的意了吧!”
“不,我希望他叫排骨。”
“混沌氏沉眠一万八千年,醒时茫茫然无所见。他操起巨斧,劈开天地。”
“他真的不叫排骨了么?”
“天地分裂,阳清为天,阴浊为地。排…混沌氏在其中,一日九变。”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排骨?”
“他头顶天,脚踩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也极长。”
最后还是叫成了盘古……但司樾没有再插嘴了,她抱着王后,安安静静地听着。
“盘古垂死时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后面什么来着,算了。”
老头扭头,看向司樾,“懂了吗,那星星就是盘古的头发变的。盘古的头发有多少,天上的星星就有多少。”
“那排骨呢?”
“不是说了他死了么!”
司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幸好你不是排骨。”
“哦?”老头勾唇,心头一暖,“怎么说?”
小丫头片,是不想让他死么……
司樾抬手,指着他头上的头发,“你要是排骨,月亮一定很孤单。”
“……妈了个巴子。”
司樾听完了故事,再度看向天空上的星星。
“混沌氏……”她问老头,“就是混沌界的混沌么?”
“是。”
“他为什么要劈开天地?”
“天地不分,囿于暗处,他除了睡觉无事可做。”
司樾瞌眸,抚着身上的王后。
老头转头,看向她,“你呢,你为什么要离开万魔山,在那里当你众星拱月的小霸王不好么?”
司樾低低道,“在那里,我除了睡觉也无事可做……”
如果她没有这双可以看透人心的魔眼、没有这双可以洞察百里内外的耳朵,她或许可以在地下洞穴里高高兴兴地活着。
可她偏偏可以看见、可以听见,与其清醒,不如沉眠。
她抓着王后的耳朵,仰头望着星空,喃喃自语,“如果我有一把斧头,我也会像排骨那样劈开天地。”
“他可是死无全尸。”
“活着又如何呢?”
老头道,“死自然容易,可他不是轰轰烈烈死的,他撑着天地一万八千年,到死也没有一个人同他说过一句话。”
司樾扭头,黑紫色的圆眸盯着他,“他就是不劈开天地,到死也没有人能和他说一句话。”
“但他至少活得舒坦。”
“我不觉得那样舒坦。”司樾说,“我宁愿一试。兴许呢……”
她不知道万魔山外面有什么,也不知道这老头到底是什么人、想对她做什么,可兴许呢——他说过外面会有人愿意爱她、做她的娘。
这话兴许是真的呢。
老头抬手,覆上了她的脑袋,“雾气化形古来少有,我说过,你的机缘,大着呢。”
司樾点点头:“再讲一个。”
“没有了,闭嘴,睡觉。”
这一老一小还有一猫躺在星幕下的荒草地上,累了便歇,歇完便走。
他们从干荒的西部走向阴湿的东部,从怪石嶙峋的南部走向冰天雪地的北部。
司樾不再是那个生杀予夺的魔童了,她身边有柔弱的王后,必须时刻控制住杀意。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王后,即便王后已经长到比她还大了,她赶路时还总把它顶在头上。
司樾还是一片山岚时,便深觉生命之脆弱,在她眼中,万物皆是蝼蚁,风一吹便死了。
在亲自抚养了五只猿猴和王后后,这样的感受愈发明显。
王后在河边喝水,有鳄鱼潜来。
司樾盯着水面,在妖鳄跃出水面张开巨嘴的瞬间,她一拳头砸在鳄鱼头上,把它大张的嘴敲了回去,幽深地盯着它,直到它呜咽着沉入水下。
王后的处境比五只猿猴艰难得多,它跟着他们游走混沌界,随时随地都会遇到危险。
但司樾想,它还是跟在她身边最为安全。
这个世界,不管是万魔山还是万魔山之外都危机四伏,哪里都没有让人放心的容身之所。
“等我当了魔王,我要让这个世界所有人都不敢欺负王后。”她在河边立誓道。
“哈,”目睹了女娃锤鳄鱼场面的老头笑道,“那王后的孩子呢?”
“当然也不行!”
“那王后的孙子呢?”
“当然也不行!”
“孙子的孙子——王后的玄孙呢?”
“当然都不行了,你问的什么废话。”
“不是我废话,是你这个丫头片子有没有想过,五代之后,你那王后麾下会有多少猫儿。”老头嘴里嚼着根草,“五代再五代,万一有哪个不肖子孙和狗、和蛇搞在一起了,那几千年后,整个混沌界所有飞禽走兽都是王后的子孙。”
司樾皱起了眉,这的确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她纠结了一会儿,“那我就不许任何人杀生!”
“不杀生,吃什么呢,全得饿死。”老头道,“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生来便有不杀而活的权力的。”
司樾郁闷道,“那要怎么做!”
老头嘿嘿一笑,“这是魔王要考虑的事,我又不想当魔王。”
司樾鼓脸,她讨厌这种戏谑的语气,好像自己是个傻子。
“走了走了,”老头长叹一声爬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草芥,“该赶路咯——”
司樾收敛不悦,一把捞起王后,把它放到自己头顶,喊道,“卷卷!”
王后喵呜了一声,依言蜷起了身子,变成了一坨。
但王后实在是大了,纵然蜷身也没法在司樾的头顶卧住,需靠司樾用两只手托扶着。
她举着王后,小跑着跟上了老头,头顶软软热热,一弹一弹、一抖一抖。
这一路,司樾极尽所能地护在王后身边,可终有一日,在凉爽的夜里,王后没有再去扑鸟扑虫。
不需要司樾的束缚,它自己便乖乖卧在她身侧,一宿未动。
“司老头……”天亮时分,司樾摸着王后的胡须,见它半眯着眼,不再烦躁地甩尾巴,也不再扭头咬她的手,只是懒洋洋地卧着。
“王后怎么了,是生病了么?”司樾问。
老头道,“它没事,只是老了。”
“老了?”司樾陡然一惊,扭头看向发须花白的老头。
她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间,王后的毛发也变浅变淡了,像老头的头发一样。
“可它才出生没多久!”怎么就老了呢。
她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当上魔王呢……
“因为它是猫。”老头说。
司樾愣怔着,“那,我养的猴子呢?它们也老了吗?”
老头道,“不,它们已不是猿猴了。”
司樾怔住了。
过了许久,她小声开口,问道,“那你呢,你已经老了么?”
老头颔首,“是,我已经老了。”
“那我呢?”司樾追问,“我什么时候会老?”
“这个么……”老头目光微移,望向了西方天穹的一角,“老头我不一定能知道了。”
司樾低头,双手覆在了王后身上,“我见过那些妖怪,它们吸取妖力之后就会变年轻。”
“可王后不是妖怪,你身上的也不是妖力。”老头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王后身上挪开,“它有自己的路要走。”
司樾低着头,两侧的碎发遮住了脸,“它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路。”
“生极是死,死极是生。”老头道,“你拖着它,不是救它,是阻了它的生路。”
司樾沉闷着,一只手还固执地覆在王后的身上不肯收回。“可我……再也见不到它了……”
是她把它从巴掌一点养到比自己还要大的,它从来就是和她待在一起的。
老头松手,长笑一声,“种因必结果,你和她结了二十年的因缘,自然会有结果。”
司樾猛地扭头,“我还会见到它?”
“万事皆空,因果不空;万般不去,唯业随身。”
老头对她道,“放下罢,执于一念,也受困一念。这一段缘来得欢喜,如今王后都已欣然放下,你就不要再做那个纠缠不休的怨侣了。”
司樾抿着唇,缓缓收回了手。
细密的猫毛从她指尖分离,像是那一次青蛇从她指尖溜走。
混沌界的人从来不懂得何为放手,她是混沌界万魔山孕育千年而生的雾,是混沌中的混沌。
她本该烧杀掳掠、偏执专横,可她还是放了手。
司樾尚不能完全听懂老头说的话,可她觉得,比起那些妖魔,还是老头说得更好一些。
她对着趴在地上,困倦不醒的老猫道,“再见。下次、我等你下次再来……”
王后没有睁眼,只抬了抬尾巴尖。
它不是妖,大抵听不懂人言。
第158章
老头带着司樾在混沌界游荡了百余年, 见洞就钻,见山就入,见水就淌。
刚出万魔山时, 司樾还乖乖跟着他走, 到后来她知道了, 和这司老头子在一起准没好事。
捅蝎子窝事件在老头身上并非偶然,而是必然。
站在岔路口上,老头抓了抓他稀疏的脑袋,然后一指右边, “走这里!”
“好!”
他抬步往右走, 司樾抬步往左走。
山脚之下,老头望着上山的石阶和绕山的羊肠小道,一拍手,“绕山!”
“好!”司樾拔腿往山上跑。
大泽之前,看着宽阔平静的河道, 和一里外的一根独木桥,老头笃定道, “过桥!”
“好!”司樾踏上了河面, 径直渡河。
她行至河中, 突然河水波谲, 一条黑黄的蛇尾猛地卷住她的脚腕, 将她扯入河中。
吞没了司樾的大泽再度恢复平静。
片刻之后,水面猛地簸荡起来!稀里哗啦, 趵趵波波,咕噜噜噜——
待水面再度平静之后, 河面上冒出了司樾的脸。
她全身湿透,头顶着一窝水草, 幽暗盯着岸边的老头。
老头捧腹大笑,“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就是你处处和我作对的下场哈哈哈哈哈!”
司樾的嘴巴在水下动了动,河面冒出几个水泡泡,每个泡泡里都塞了一声“死老头”。
过了这条大泽,两人找了块平地烤老头钓的鱼。
他坐在火堆前翻烤着手中的鱼,一边教育司樾,“你听好了,绝对不可以在树林和山上生火,知道么。”
司樾甩了甩脑袋,把湿漉漉的头发甩干,水溅了老头一身。
“为什么,”她甩完后问,“你一直在树林和山上生火。”
“我是大人。”
司樾睨着他,懒得争辩。
“好了。”老头收手,把鱼放到鼻子下一闻,“吃了这顿,我们就该上路了。”
“去哪?”
“去小世界。”
“那些被神掌控的地方?”
“确切地说,是被神子掌控的地
方。”
“那不就是被神掌控的地方么。”
“不是所有儿子都听老子的,”老头摇着手中的鱼,“儿子大了,老子管不住的多了去了。”
他说着就意有所指地睨向司樾,“就连你这个小丫头片子都不听爷爷的话,处处和我反着来了。”
“因为你是个坏老头。”司樾瞪着他,“总带我去错路。”
“是咯,在一些神子眼中,他爹神仙没法儿带他去正路,不如自个儿走。”
老头啃完了鱼,站起来,一边在身上擦手,一边伸出一只脚踏灭火堆。
司樾跟着他站起来,“我们要怎么去?”
“从这里去。”
老头于胸前虚扣住两团气,用力往外一掰,如掰西瓜似的,掰开了一条比储物空间要大的裂缝。
“就这么去。”他侧身,对司樾伸手,“走罢司丫头,抓住我的手。”
“知道了司老头。”
司樾抓住他,两人走入了那条裂缝。
有时候,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对方说的到底是“司”还是“死”,不过也无人在乎。
穿过空间遂道,一阵轻微眩晕之后,司樾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轰鸣中夹杂着尖锐刺耳的长鸣,她从未到过如此吵闹的地方。
一睁眼,眼前的景象令她怔在了原地。
没有山,没有妖魔,就连动物都看不见。
脚下的土地坚硬如石,且平坦得诡异。
司樾抬眼,一个又一个铁轿子在她眼前跑过来跑过去。
“这是什么地方?”她仰头问牵着她的老头。
“复歆界,”老头牵着她,抬步往前走去,“神权衰落的地方。”
有红光亮起,他一抬脚,两边飞驰的铁轿子倏地停了下来。
司樾走在他身旁,看着一动不动、恭候他们的铁轿子,低呼道,“老头,你好有排面!”
“那是。”司老头得意道,“你信不信,在这里不管我去哪儿,他们都得恭恭敬敬地等我先走。”
司樾难得对老头露出崇拜的目光,“为什么,你在这里很有名吗?”
“因为我自带王霸之气。”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司樾扭头,看见个男人忍俊不禁地盯着他们。
见司樾回头看他,他善意地同她打了招呼,“你好呀,小妹妹,和爷爷来城里吃汉堡包么。”
“什么是汉堡包?”司樾问。
“喏,”男人抬了抬下巴,“你前面那个不就是么。”
司樾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玻璃制造的建筑物上,有一巨大的红色牌匾,里面坐满了人类。
街道上店铺紧紧相挨,连一条胡同都没有。
在混沌界,只有大魔的宫殿旁才会有街道店铺,可司樾还从没有见过用玻璃筑成的店子。
老头伸手,推开了玻璃门,司樾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老头一笑,“适合你我的地方。”
头顶一股凉风袭来,司樾还以为上面趴了只厉鬼在对她吹气,一抬头,半个鬼影都没有。
她问老头:“这里的阴气好重。”
“土包子,这不是阴气,是冷气。”
“不,不止是寒气,我还看见了好多禽类的怨念。”
“那倒也是。”
在这里除了大人就是小人,司樾穿过一张张坐满了人的桌子,所坐之人十有八.九带着自己的幼崽,正在疯狂地分食鸡尸。
如此说来,莫不是她也被当成了幼崽!
岂有此理,她都三百多岁了,这些幼崽不过二三十岁而已,怎能和她相提并论!
司樾很不服气,仰头对老头骂道,“我可不是要吃奶的小娃娃,你别小看我了!”
“噗…”
红色的柜台后传来一声憋笑。
司樾转目看去。
一名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站在柜台后,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别理她,”老头对那女侍道,“给我两份儿童套餐B,别的不用了。”
“好的,两份儿童套餐B。”女人飞快地在面前的屏幕上轻点,一边弯下腰来,从柜台里取出个什么东西。
她俯下身子,来到司樾面前,双手把刚才取的东西交给她,“小朋友,这是送给你的。”
司樾接了过来,透明的包裹里有一核桃大小的摆件,做的是一破壳小鸡的样式。
她从未见过这种题材、这种材质的摆件,入手轻巧,雕刻精致,所涂材料鲜明到了刺眼。
“给我?”司樾惊疑地抬眼,看向那名女侍,“你为什么要给我送礼?”
“诶?”女侍愣了一下,在这儿工作两个月,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问题。
在她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司樾喃喃自语道,“难不成……你是一个有钱没处花的冤大头?”
“哈哈、哈哈……”女侍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道,“因为你很可爱呀,像这个小鸡一样,姐姐很喜欢你呀。”
“你觉得鸡可爱?”
“对,姐姐最喜欢小鸡了。”
“奇怪的嗜好。”
“……”
老头一巴掌呼在司樾头上,“死丫头,怎么说话呢,一点礼貌都不懂。”
“没事没事。”女侍尴尬地摆手,忙着备餐去了。
司樾低头,看着手里的破壳小鸡。
和她一点都不像。
但是,这是除了老头以外第一次有人送她东西,是自她化形以来,除“司樾”这个名字外,收到的第一个礼物。
女侍备完了餐,等她回来交给老头时,司樾抬头,对着她道,“我会好好待它的。”
“啊?”
“我说,我一定会好好珍藏它的。”司樾握着那只小鸡,“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礼物……”
眼前的小女孩十分古怪,可听了这话,任谁心里都不由得柔软下来。
“那你下次再来,”女侍弯眸,“姐姐再送你别的礼物。”
老头接过纸袋,“好了走罢,别在这儿打扰别人了。”
司樾握着小鸡,跟在他身后。
走出几步后,她驻足回头,想再看一眼第一次不求回报送她礼物的那个女人。
她跑回柜台,垫着脚问女侍,“你真的要白送我吗?真的不需要任何回报——延年益寿,还是青春永驻,你都不需要?提吧人类,我会尽量满足你的。”
女侍有点无语,又有点好笑。
她下意识伸手,揉了揉柜台上冒出来的这颗毛栗子似的小脑袋,“真的不用了,快和你爷爷回去吧小朋友。”
司樾微愣,头上软软热热的。
女侍很快收了手,对这个令她印象深刻的小姑娘摆了摆手,“再见,我等你下次再来呀。”
司樾瞳孔骤缩。
头顶的触感和这句话似曾相识,恍如昨日之景。
她看着女人笑意盈盈的眼眸,一瞬间,亿兆信息如洪流般奔向她的脑海。
她看见了女人的上一世、上上世,一直追溯到十世之前。
司樾垫脚,遏制不住地想朝女人靠近,远处的老头却已推开了门,对她喊道,“干什么呢司丫头,别去打扰别人。你该走了。”
开门声发出叮的一声铃响。
这清越的铃声一响,四周的一切都模糊了起来,司樾捂着额,脑内一片晕眩,另只手紧紧握住那只破壳小鸡。
不能掉……这是她……这是她第一次拥有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她要保护好它才行。
那阵强烈的晕眩褪去之后,司樾甩了甩头,睁开眼。
眼前尚有些雾蒙蒙,一只巨大的破壳小鸡出现在她面前。
“师父…师父?”
那巨大的破壳小鸡发出了她熟悉的声音。
司樾愣了愣,片刻之后,那模糊的雾色褪去,一切都再度清晰起来。
“师父,您还好么?”
看着跪在草席边,面露担忧的恒子箫,司樾抬手,小臂搭在额上,吐出一口沉闷的浊气,唇角泄出一声笑叹。
好长的一个梦。
叫醒她的,竟还真是一只破壳小鸡……
第159章
恒子箫第一次见到司樾真正睡了过去, 可再一想,又不确定,或许依旧只是假寐而已。
“师父。”他叫了两声, 司樾便醒转了。
她慢吞吞地起身, 伸了个懒腰, 问:“怎么着了?”
“村子里都安顿好了,村长备了一桌酒席,想请您过去,当面致谢。”
“哦?有这好事。”司樾马上站了起来, 拍了拍屁股上沾的两根稻草, 兴致勃勃道,“快走快走,我就爱吃热乎的。”
她和平常并无不同,恒子箫便不再多想。
两人出了门,司樾脚步一顿, 道,“先等等。”
“怎么了师父?”
“还有点事要办。”
司樾伸手在空中一划, 拉开一道空间裂缝, 下一刻, 一顶青色的简装布轿从裂缝中凭空出现。
两个小不点抬着轿, 口中嘿咻嘿咻地喊着号子, 那轿子一侧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吾乃司樾”。
小蘑菇们正在扮家家,四周场景陡然变化, 两个小轿夫愣了神,不免颠簸了轿子。
轿帘立刻被一只小手掀开, 里面探出另一只小蘑菇来。她娇声喊道,“怎么回事!是谁扰了本座的轿辇!”
恒子箫还没回神, 司樾便立刻低了头,口中呼道,“小的万死!”
见到了正主,三个小蘑菇错愕地张大了嘴巴。
不等他们请安,司樾先向轿子里的‘司樾’汇报道,“小人惊扰御驾,皆因此处有饥寒者二百,斗胆请主君大发慈悲,赏赐灵丹妙药。”
她如此入戏,轿子里的小蘑菇也回道,“原来如此,好吧。”
她又缩进轿子里,和外面抬轿的两个小蘑菇各用剪子剪了一撮头发交给司樾,
司樾躬身,双手接过,“谢主君和两位爷赏!”
“不、不客气。”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司樾又挥手手,轿上有字的那一面被复刻了一份下来,落在了司樾臂间。
她送了三个小蘑菇们回去,又道,“几位回了宫,顺带帮小人问一声,看哪个管事有空,请他老过来一趟。”
“我们知道了!”几个小蘑菇乖乖应了。
他们抬起轿子,被司樾传回了混沌宫。
“好了。”司樾转身,把三撮头发和布都塞进怀里,对恒子箫道,“走罢。”
小羓村的酒席开在一颗老槐树下,两百位村民看见司樾和恒子箫来了,远远地便站起身欢迎。
“恩人!”“恩公来了。”“是恩人。”
休息了一宿后,村民们的气色恢复了不少,终于有了力气说话、有了力气笑。
“好好好。”司樾从他们之间穿过,摆手笑应,“客气了,客气!”
槐树底下,正中树荫的那一处设了一桌,老村长站在桌旁,对着司樾侧身道,“请恩人上座。”
司樾带着恒子箫坐下。
这一桌的羊妖普遍年长一些,唯独末座上坐着两个小孩儿,正是旬末旬初这对兄妹。
司樾坐下后,反过来招呼道,“大家坐,都坐!”
一众羊妖这才坐下,又好奇地探头打量司樾和恒子箫的模样,猜测他们的来历。
“两位恩人,”村长坐在司樾的另一侧,俯首问道,“昨日匆忙,还未来得及请教二位大名。”
“哦?”司樾挑眉,“老羊公,你不认得我?”
“这……”村长迟疑了一下,朝主座其他年长的羊妖们看去,其他羊妖亦是一脸茫然,没有一个人认识司樾。
村长道,“惭愧,小羓村偏僻闭塞,和外界少有往来,老朽眼拙,确不认得恩人。”
“这倒怪了,你们食草一族向来是汗牛充栋的,就算不和外界往来,自家藏书里也该有我。”
村长抚膝,长叹一声。
“恩人不知,此处离万魔山不到五百里。万魔山乃是孕育群魔之所,自三千年前魔主司樾被天收去后,混沌界群龙无首,万魔山中的妖魔更是蠢蠢欲动,使我小羓村一日不得安宁。祖辈们流传下来的藏书,在老朽父辈那一代,就彻底遗失了。”
恒子箫听了,沉吟道,“如此说来,此处匪情十分严峻?”
桌上几位羊妖都叹道,“可不是么,两位恩公这次救了我们 ,可等你们一走,只怕要不了几日就又……”
宴上的气氛一时沉闷下来,引得一片啜泣叹息。
“这也好办。”司樾撸袖,从怀里抽出那张复刻的轿布,抖棱抖棱展开。
“把这块布制成旗帜,挂在村口,保你们再不受犯。”
她说得如此笃定,吸引了众人的好奇。
村民们伸长了脖子,都去看她手里的布上写了什么。
“这是啥啊,咒术吗?”
“看着像字。”
“乃…乃…乃……”
“奶奶啥啊谁奶奶?”
村民们叽叽喳喳讨论了半晌,终于有个博学多识的秀才高喊:
“吾乃司趣!”
众人大惊:“吾奶死去?”
“怎么这么不吉利呢。”“真要挂在村口吗?”“这咒术咒的是谁家奶啊?”
“防匪的,自然是诅咒强盗们的奶奶了!”
“喔——”众人恍然大悟,“果然恶毒!”
听着下面的七嘴八舌,司樾眼角抽了抽,觉得举着这块布的自己实在没面儿。
所幸在她身旁的是恒子箫而不是纱羊,因此没有人会嘲笑她。
“且慢!”唯有村长脸色一凛,凑上前来,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番,“这两个字好生眼熟……”
“您老见过?”
“我应当是见过的。”
司樾顿时两眼放光,期待地看着他,对他寄以厚望。
老村长扶着胡须,眯眼弯腰,来来回回地辨认了许久,半晌,他终于开口,惊呼一声——“唉呀!”
司樾嘿嘿一笑,“不必惊…”
“唉呀!瞧我这脑子,上了年纪真是没用了,实在是记不得了。”
司樾笑容僵在脸上,片刻之后,她余光睨向了身旁的恒子箫。
恒子箫顿时移开目光,假装自己双眼失明、两耳失聪,不曾见到师父吃瘪的景象。
司樾本做好了亲切待民的准备,如今也只好歇了这份心思,把布交给村长,疲惫道,“别管上面写的是什么,挂村口就行。”
“还有这个,”她从怀里取出了那三撮小蘑菇的头发,“发给大伙儿罢,遭了这一通罪,大家伙儿都好好补补。”
“喔、喔噢——”老村长颤巍巍地接了过来,“恩人,您这大恩大德,我们该如何报答呢?”
司樾没有推辞,“我倒真有件事要你们协助。”
“恩人请讲。”
“过两天会有我的同僚过来,他们要在这儿附近做事,到时候还要劳你们招待招待。”
这话令常年被迫“招待”强盗的村民们警惕了起来。
村长委婉道,“招待倒是可以,但穷乡僻壤…”
“哈,放心,他们不用吃喝,只是
人生地不熟,要问个路、行个方便而已。”
村民们这才放心,应承下来,“那自然无妨。”
吃过了席,村民们还要留二人住下,司樾和恒子箫再三推辞后,告别了小羓村,继续上路。
至于那一群跪了一天一夜的鬼牛残兵,司樾走之前让他们出了村,围着村子跪了一圈,免得占道。
她告诉村长,过两天她的同僚会来处理这批兵匪,让小羓村的村民不必害怕。
离开小羓村,两人一路西行,途中再没有遇到妖魔。
天色暗下来后,师徒俩找了块空地歇息。
恒子箫造了火堆,吊着一个小锅,给司樾炖肉。
锅子刚架起来,一缕红影便在司樾身旁落下。
“主人。”看似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妖童单膝而跪,“赤枫听诏。”
“总算来了。”司樾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向少年,“宫里如何?”
“一切如常。”
司樾嗯了一声,往他身后一指,“你身后三十里,有个村子,叫小羓村。刚被残兵洗劫,你看看谁有空,让他们过来处理一下这附近的流寇。”
“是。”
“再有……”司樾目光微瞥,“那村里的黑羓羊一脉,本也是个大族,如今竟落寞得食不果腹,二百族人无一识字,未免可惜了。你问问媿姈,能不能拨个先生过来,教他们认字学术。”
“是。”
“没别的了,”司樾挥手,“辛苦你跑两趟,去罢。”
赤枫瞌眸,身影幻化做一卷红风,消失在浓密的夜色之中。
……
两天之后,小羓村外果然来了一群外乡人,说是外乡人,但即便不询问,小羓村的人也知道他们都是从中城来的——
原因无他,那是一队魔军,领头的是排行十九的武魔狄虎。
军营扎在了小羓村四十里外,和他们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
军队来的当天,另有一小将带了一小支兵马进村。
小羓村的村长哆哆嗦嗦地带村里的老人们出来迎接,“拜、拜见各位老爷……”
他双膝跪下,就要磕头,为首的小将翻身下马,一把将他扶起。
老羊心惊胆战地抬眸,眼前之人介于少年于幼童之间,面庞如玉如琢,自左鬓起有一张淡淡的枫叶印,覆盖了大半张左脸。
他长了一双琥珀暖色的眼,眼神却冷然淡漠。
“村长不必多礼,”扶起村长后,小少年后退半步,“我等奉魔主之命,特来慰问。”
“魔、魔主?”老村长眼前一黑,牙齿都打颤了,压根想不起自己一头妖力微弱的老羊什么时候和魔主扯上了关系。
赤枫侧身,露出身后的队伍。
“此次随行泥瓦工三名,帮助贵村纠偏补漏,再敕造一间书院,由这二位先生授课,教习文字和基础体术、咒术。”他简单介绍之后,征求门口一众羊妖的意见,“诸位以为如何?”
从没有出过小羓村的村民们连外地人都少见,何况还是魔主派来的亲信。
他们皆被吓得四肢发僵,根本反应不来这少年说了些什么。
“不必着急,”赤枫道,“我等会在前方狄虎将军账中停留三日。若今日尚不能有所决断,可日后再去军营寻我。”
“这……”
老村长正要出声,突然一阵喊杀声从西侧山坡上传来。
“剿灭司贼!救我同袍!,兄弟们,随我杀司贼个措手不及——”
一声令喝响起,有刀光和旌旗自山上亮出。
五百余鬼牛残部自山坡上冲下,目标正是村外那一圈“罚跪”的兄弟。
见到援兵,跪了三天三夜的兵匪们顿时热泪盈眶,尤其是被咬掉了舌头的二哥,更是激动得青筋暴起。
他恨恨地朝村长这边望来,带着两分快意。
等脱了困,看他怎么把这群羊妖杀个干净!
“不好!”这震天的喊杀声中,村长及村口一众羊妖皆大惊失色,往村子里辟易逃去。
村长拉着赤枫的手,“快,是鬼牛的残兵打来了,小将军,他们人多势众,你快随我们一同避避。”
他拉扯了几下,赤枫却不动如松。
他握住腰侧的赭色唐刀,“我奉魔主之命来此,要护你等周全。何况……一群乌合之众,竟敢侮辱魔主。”
后半句话语说得低沉,妖童眉间亦泛起阴鸷的杀意。
“唉呀!”村长急得跺脚,“眼下敌众我寡,暂先避让,回头您再去找狄虎将军也不迟!”
赤枫带来的几个人里,没有一个是兵卒,他自己也纤瘦白皙,年纪又小,以一己之力对上这群残暴之师,哪有活命的机会。
“村长不必惊慌。”
少年迈步前走,抽出腰侧配刀,余光后斜,对身后的五名随行道,“保护村子。”
村长抬手欲呼他回来,然而呼吸之间,少年已俯身冲入敌群。
他腰上的赭色唐刀如电疾出,刀风之后,只残一行红影。
乌烟瘴气的兵匪群中,他身法轻盈如落枫,游鱼般穿梭期间。
不等村民们逃回村里,就听见外头传来叮铃哐啷的掉械声。
众羊回头,那乌泱泱一大群残兵,转瞬间竟倒下了大半!
剩余的残兵再不敢冲锋前进,他们惊恐地看着屹立于横尸之上的少年郎,用刀剑指着他,“你、你是什么人!”
二十八魔将里可没有这号人物!
这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出手如此狠辣,一刀便要封喉!
赤枫甩刀,刃上残血在他脚旁洒出一圈血弧。
任琥珀的瞳色也遮不住他眼中的冷厉。
“吾乃混沌宫御前侍奉。”
那赭色的长刀抬起,斜横于赤枫胸前,折出刀光烁烁。
“缴械投降,否则——杀无赦。”
村长愣怔地望着那桀骜阴戾的少年。他缓缓回头,看见村口那随风飘荡的旧布,布上歪歪扭扭四个大字。
老羓羊趔趄了半步,倒吸一口凉气,终于记起了那四个字的念法——
「吾乃司樾」
第160章
日光穿过九重云霄, 抵到混沌界时,已不足百分之一,离太阳越远, 日光也越稀。
万魔山便是混沌界离日最远之地。
步行数日, 恒子箫终于来到了这片传说之中的万魔之山。
踏入万魔山地界, 浓厚的暗紫色卷云布在高空,这些卷云并非水汽,乃是万魔山山底流经的魔脉蒸腾凝聚而成。
此处天光薄如蝉翼。正是这样不曝不雨的地方,才能使司樾的原形幸存千年而不散。
虽然日光稀薄, 但万魔山并不冷清, 相反,它是西部方圆几百里内外最活跃的集群。
此处生息络绎不绝,虫鸣鸟啼交织于耳中,反倒比外围那死寂的荒漠更让人心安。
恒子箫拨开斜枝,打量着这一片亘古的山脉。
“这里就是师父的家?”
“不, ”司樾目光远去,眺望群山, “只能算娘胎。”
恒子箫本以为师父特地经过这里, 是因为对出生之地有所留恋, 可看她如今的神色, 似乎对万魔山并没有多少好感。
“师父……”他想起先前的话题, “就是在这里遇见师祖的么。”
司樾应了一声,抬步往前走去, 进入了万魔山深处。
“我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某一日, 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了万魔山里。”
“他不是魔?”恒子箫记得媿娋是这么和他说的。
“不知道。我看不透他,他也不和我说。”司樾仰头, 看着坠在自己眼前的一撮小青果,抬手摘了颗放进口中。
她微微一僵,又摘下来一颗,转身递给恒子箫。
“尝尝,可甜了。”
恒子箫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有接,“师父,我已不是六岁了。”
六岁的恒乞儿不识味,司樾说那枣甜,他便毫不犹豫地也说甜。
如今,他已尝过百味,知晓酸甜了。
司樾嘁了一声,她“同甘共苦”的阴谋没能得逞,把那果子扔去了一旁。
还是小时候可爱。
忍下口中的酸味,她接上话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他带我游历了二十余个小世界,在我遇见媿姈媿娋后,就离开了,走之前只叫我别去找他。”
两人踩在湿软的土地上,没有留下足印,只有踩踏枯枝落叶的声音一路随行。
“再有消息,就是他死在楠竹岛上了。”
司樾踩断了地上一根细枝。
“岛上的仙翁说,那老头一身邪魔煞气,他自然不能放任妖魔踏足仙岛。可我从没见过他身上有什么煞气,也不觉得一个仙翁就能把他杀死。”
司樾低叹,“当年他离开我后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如今恐怕也只有佛祖知道了。”
师祖的死听起来扑朔迷离,背后必有隐情。恒子箫揣摩着司樾的脸色,她的神情平淡冷静,不知是在强忍压制,还是真的不再介怀。
恒子箫想,师父是不可能不在乎的。
他轻声道,“若一个一个小世界去找,总会有蛛丝马迹。”
可司樾却摆手,“算了,陈年旧事,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徒费心力。”
这回答另恒子箫十分意外,“师父不想为师祖报仇么?”
“哈哈——”司樾一笑,“有些台词太烂俗,你别逼我说出口。”
恒子箫顿时心生惭怍。
师父是何等人,白手起家、统领混沌界之主,通晓前后十世事,万物一切起心动念,她一眼便可看透。
他竟以小人之心揣度。
“再有,”司樾侧身,望向恒子箫,“你就不想找赵尘瑄报仇?”
恒子箫摇头,“我始终不觉得自己是恒箫。”
他虽得了从前的记忆,可并没有身临其境之感,对赵尘瑄的恨意也就无从谈起了。
“即便我是,那也是前生事,我不想延续过去的恶缘。”
恶念一动,必有恶果。
赵尘瑄已蛊惑了他一世,没必要为了他再坏一世道心、为下一世结上恶果。
恒子箫虽不及司樾通透,可因缘果报四个字,他修道百年,还是知晓的。
“是了,已是昔日故事了。”司樾长叹一声,望向沉沉的天幕。
数千年过去,万魔山似乎一成不变,可对司樾来说,它已物是人非。
雌蛛的地穴塌了,曾经那遍布万魔山地下的千万蜘蛛,不知何时湮灭在了时流里,连一根蛛丝都找寻不到。
飞瀑干涸了,只剩下一条潺潺的水线,干枯的碥石洞内再没有猿啼,只有一些虫子进进出出。
自离开万魔山,司樾再没有回去过。
劈开天地后,若盘古不死,也不会再回到鸡蛋壳似的天地里。
她为了清缴盗匪、安定民心而来,本只打算带着恒子箫从万魔山下绕行,可在小羓村大梦一场后,司樾还是决定回来看看。
看过了,也就过去了。
万魔山也好,混沌宫也罢,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不过是浮生一处,缘来便去,缘尽便离。
她穿过了万魔山,绕另一条道折返。
“是不是很失望,”她对跟着她的恒子箫道,“混沌界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奇异。”
恒子箫摇头,“山川河谷已是鬼斧神工。”
“但和小世界大同小异,没什么特别的,是吧?”
被说中心思,恒子箫尴尬地点了点头。
司樾哈哈一笑,“小世界是混沌界所产生的裂口,同脉同源,自然相同。不同的只是文化而已。”
“师父,您从没有想过把小世界夺回来么?”恒子箫问。
说到底,那本该是混沌界的领土。
“我忘了。”司樾道,“但我觉得如今的小世界已经尽善了,到我手中,未必能更好。”
恒子箫不敢苟同,“若是师父治理,便不会有那么多的冠冕堂皇、鱼肉乡里。”
“未必未必。”司樾摆手,悠悠然走在荒无人烟的裸土上。
“善极是恶,恶极是善。阴阳轮转,平衡共生,方有这天地万物。”她走在前头,“混沌的土地,住了神的子民——小世界从一开始就已阴阳调和,用不着我,也不用着神族去插手多事。”
恒子箫一顿。
混沌的土地,住了神的子民——而他是魔的躯壳,修了神的道法。
看着司樾的背影,纵只是背影,身形步态却也比旁人要自在潇洒。
“师父,”恒子箫开口,“您……”
他欲言又止,对上司樾的回眸,又觉得有些话不必宣之于口。
恒子箫确信,师父绝不只是为了逃离灵台才答应天界的条件。
她来到他身边,纵有六分是无奈,也还有四分出自真心。
司樾回望着身后的恒子箫,勾起了嘴角。
“走罢,小子,该回去了。”
恒子箫嗯了一声。
这一刻他恍然顿悟,当年纱羊的那番说辞竟歪打正着,师父确是为了煌烀界而来。
师父所持帝王之道,并非霸王之道。
三十六小世界从来就是混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而非天界所有。
若小世界内生生不息、自得其乐,司樾便愿意将权柄让渡给天界,免去众生战火之苦。
可若某一地界生灵涂炭,且是妖魔所致的灾祸,那司樾必不会幸灾乐祸。
恒子箫心中酸楚,百感交集。
他从不敢想,原来师父……真的是来渡他的。
她鲜少叫他名字,从始至终都称他为“小子”。
与司樾而言,用这一称呼来唤懵懂初生的幼魔,再合适不过。
她从来都想着保全他、保全那个诞生于混沌界的小世界。
可她也毕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于是一早给过恒子箫选择。
恒子箫选了司樾心中预想的那条道路,他成全了司樾,于是槐树底下、飞升之时,司樾对他叹息,对他抱歉。
师父……
无论恒子箫如何念这两个字,都不能全心中感慨于万一。
师父……他何其有幸,能有司樾做指路之师。
他此生有这一场师徒缘分,复又何求。
……
两个月的时间就快要到尽头。
恒子箫跟着混沌界的大魔打了一场仗,又跟着司樾游了混沌界西部,这一路上见了形形色色的妖魔。
返程走的是另一条路,他们没有经过小羓村,可赤枫来汇报过一次:小羓村的修葺工作已经完毕,书堂也建了起来。
赤枫还捎来了一封当地人的信。
司樾拆开一看,信上是一百八十九个名字。
不同字迹的名字,把一张黄纸挤得满满当当。
小羓村的村民们已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这各式字迹中,有一个名字写得极为出挑,满是少年英气。
司樾见了,乐着指给恒子箫,“像不像你?”
恒子箫抿唇,“初学者而言,还算不错……”
“要你说句话能把人别扭死。”司樾折起这封信,塞进怀里,“歇够了,就进城罢。”
一月有余,他们回到了中城。
出城时街道虽然热闹,可尚有些混乱,如今肉眼可见地秩序井然了起来。
混沌宫依旧忙碌,司樾回来没有打招呼,只在走前告知过媿姈媿娋月余便回转。
“主人!”她一进宫,红枫就从天而落,停在她面前,行礼道,“主人…还有恒大人,回来了。”
恒子箫稍一点头,对她打招呼。司樾问:“媿姈呢?”
“姈姑姑刚从御书房离开,现在自己院里休息。”
“她睡了么?”
“没有,姈姑姑还是和以前一样,鲜少午睡。”
司樾转头,看向恒子箫,“那我们过去。”又吩咐红枫,“看看媿娋忙不忙,不忙过来一起吃午饭,忙了,我就等她有空了再传唤。”
“传唤娋姑姑?”
“怎么可能,我配吗?”司樾缩起脸,“当然是姑奶奶她传唤我了。”
红枫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甜甜地弯眸,“我说呢,刚才您那话可把我吓了一跳。”
“……”司樾捏着她两颊,“小妮子,连你也不给我面儿。”
红枫站着不动,任她掐,只睁着一双琥珀似的圆眼盯着她。
她不反抗,司樾反觉得没趣,收了手,招呼恒子箫往媿姈的院子走去。
午间犯懒,媿姈靠在贵妃榻上,手里还在看账。
一个小丫头坐在她身旁给她捶腿。
有人进来,媿姈还没察觉,直到司樾叩了叩月门,她才从错综繁杂的账中惊醒。
一见到司樾和恒子箫,媿姈脸上顿时展露了笑意,随手搁了账本,起身到两人面前,“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她请两人去外面的花厅坐下,叫人上了茶。
司樾问了一嘴,“没什么事吧?”
“好着呢。”媿姈拂开茶盖,“你走之前要紧事都已经定了,留在我手上的就是些薄物细故。子箫呢,这一趟可还辛苦?”
她如此亲切,绕过了师父来问自己,叫恒子箫有些受宠若惊。
“有师父指引,一切都好。”他答道。
“就是有你师父在,我才怕你辛苦。”媿姈抿唇笑道,一面招手,“把我做的新衣裳取来。”
旁边的小婢应了,转身进了月门,过一会儿出来,手里抱着两个布包。
媿姈掀开上面那个,对恒子箫道,“先前忙乱了,你飞升这样的大事,竟也顾不得庆贺。我翻了库房,里头的仙家法器你带着恐有不便,想来想去,还是给你做了套衣裳。”
恒子箫当即起身,“太劳烦您了。”
“随手的活儿。我目测的尺寸,你看看合不合身。”媿姈将布包里的衣服取出,一包是件靛蓝的窄袖劲装,另一包是一双黛青色的靴子。
不管是衣服还是靴子,所用布料都不寻常,衣褾绲边上的刺绣纹样精致,样式也简洁大方。
这是依了恒子箫的身形做的,不容推辞,他便感激道,“尺寸不差,多谢姈姑姑了。”
媿姈看着他一身黑衣,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最后只是一笑,“明儿穿来给我看看,穿得好了,就别脱了。”
“好。”恒子箫应了。
司樾敲了敲扶手,“有人看见我了吗?”
媿姈一笑,“和徒弟争,也不害臊。”
“对了,正好你回来了,有件事要告诉你。”她坐下来,对司樾道,“大家说你回来了,该好好办一场庆典,宫里宫外都要热闹。日子就在本月,你届时要穿的新衣现已在绣坊赶制了。”
“我穿不得那种…”“我知道。”司樾还没说完,媿姈就道,“只做了件外套,你披着就是了。”
聊了几句,红枫从门外跑来,给三人请安后回禀道,“娋姑姑还在忙,说中午过不来了,晚上得空。”
“那我们先吃。”司樾起身,“晚上我再单独拜见她老人家去。”
两人在媿姈这里用了饭。
媿姈可比司樾要忙多了,用餐后歇了不到半刻钟,书房那边便催她过去。
她走了,司樾和恒子箫也不便待着,遂各回各屋。
到了晚上,司樾去单独见了媿娋,走之前对恒子箫嘱咐了一句,“你要是无聊,就随便逛,这宫里没有不能进的地儿,要是你有本事,看中哪个殿,把里头的殿主打败了,那殿就归你了。”
“师父……”这是什么话。
“怎么?”司樾挑眉,“这样的闯关竞技,你不热血沸腾么?”
恒子箫实在难以接话,看着他那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司樾大笑着,甩手转身走了。
“开个玩笑——你自个儿待着罢。”
恒子箫目送她离去。
他入定了一个下午,晚上无事,便想着司樾的话,出门走了走。
如今的混沌宫和他刚来时确实大不一样了。
夜幕降临,宫中阁楼灯火通明,栏杆画廊上每隔几步便镶了或大或小的夜明珠,池中莲花彩光熠熠。
时隔三千年,这座沉寂许久的混沌界第一宫被抹去灰尘,露出了原本的一貌。
恒子箫所到之处,皆有宫仆驻守往来,热闹得恰到好处。
他在水榭上凭栏远眺,这夜宫灯烛辉煌,可他匿在暗处,纵然向光,也仅仅只是向光罢了。
再有几日,这一切便都将成为回忆的一隅。
正沉思着今后的事情,恒子箫余角倏尔瞥到一抹黑影自后方走过。
这人眼熟得很。
恒子箫转身,拱手道,“魔君大人。”
那人本目不斜视,根本没看恒子箫一眼,可听了这话,蓦地停下了脚步,转身盯向了他。
恒子箫本只是出于礼貌地打一声招呼,不想对方却停下来了,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他愣了愣,正当他不明所以时,那人开口,冷声道,“你叫剑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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