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魔君…大人?”恒子箫茫然, 因为上次盲剑不许他叫爷爷,所以他便也和宫里的其他人一样视他为魔君。
这称呼又有什么不妥么?
盲剑下颚微抬,月白缎带之上, 锋利的眉宇间露出两分冷愠之色。
“神子, 你对剑某的名字有何不满么。”
恒子箫愈发错愕, “怎会……”这话从何说起?
“那你为什么不叫剑某的姓名,竟给剑某安上一个猫狗都能用的统称,你,是在蔑视剑某么。”
“我…”恒子箫顿时语塞。
他想起师父向他介绍这位二十八魔将之首时说的那句话——
「按理你该叫大爷。但他应该更喜欢被叫剑爷, 你就叫他……剑大爷好了。」
恒子箫顿悟, 似乎寻找到了和盲剑说话时的关巧。
他马上改口,“见过盲剑大人。”
“呵,剑修,恒子箫。”盲剑转身,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 一字一句地念过他的名字。
“剑气箫心么,真是起了个好名字。难怪你一来, 剑某便成故剑了。”
说罢, 他抬步便走, 一刻都不愿和恒子箫久留。
“……”恒子箫目送他阴冷地离开。
想了想, 还是没有告诉他, 自己的名字到底是怎么取的。
师父身边的人,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古怪。
虽然司樾说了, 恒子箫可以随意走动,可他始终没有去到柳娴月的故宫。
那里仿佛是一处禁忌, 不止是恒子箫,任何宫仆都不会进入西宫。
中城一日赛一日的热闹起来, 街道上陆续挂起了黛紫色的锻花、灯笼,转眼间便到了月底,混沌界举界欢庆,庆贺他们的主人回归。
宫外办了祭典,宫内也设了一场酒宴。
到此为止,从前的十三文臣和二十八将,能来的全都齐聚了宫中。
只是当年和天界的那场大战,除柳娴月外,还有六名文臣武将折损在了天上。
除此之外,这三千年间亦有几人逝世。
开宴之前,媿姈来问司樾,那些空出的席位要不要撤了。
难得喜庆的日子,空那么些座儿,看了难免叫人伤怀。
司樾说:“留着罢。”
媿姈照办了。
她在自己身旁给恒子箫添了张座儿,因不是正式的席位,所以和她隔得很近。
柳娴月的席位空了,文臣一列,媿姈便是首席。
恒子箫左侧是带着她的媿姈,右侧正是鬼芝。
她还是那一套层层叠叠的繁裙,雪色的长睫瞌着,闭目端坐在喧闹的大殿上,自成一道冷清的结界。
媿姈左前方、对面的武将首席便是一身黑袍、脸蒙白缎的盲剑,盲剑之后是媿姈,随后便也空了一位。
到七位时,恒子箫又见到了熟面孔,乃是在城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鬼面良璞。
红枫赤枫今日终于回归了御前侍奉的本职,两人难得伴在司樾身旁。
大殿之上摆一把宽大的玄金宝座,司樾斜倚上面,右肩靠椅背,双腿半盘半立,一条胳膊肘着扶手,捧了一把瓜子,咯哒咯哒地磕着,没有半点正型。
她磕完的瓜子皮往地上一丢,在落地之前就化成飞灰,消失在空中,不留丁点痕迹,免去了打扫的辛苦。
恒子箫见到了混沌宫给司樾赶制的新衣,一件茶白的广袖开襟,她直接套在了短装的外面。
开襟上似乎是绣了什么精致大气的图纹,但襟摆一半被司樾压在屁股下,一半滑下座椅,浅浅地垂在地上,难以看到全貌。
媿姈见了直叹气。
包括司樾在内,这场宴会众人都算是盛装出席。
门口的宫仆正扯着嗓子一一通报进场宾客的姓名。
恒子箫忽而听到一个熟悉的称谓——
“湘泽领主,嬖姬大人到——!”
嬖姬这一名字恒子箫印象深刻,除了字意之外,他也确实很好奇传说中被师父宠幸的混沌界绝美到底有多么不可方物。
不提别的,就他左右的媿姈、鬼芝,还有对面的媿娋,已是世间罕见的美人。
混沌界美人如云,到底是什么样的容貌,才会出类拔萃到被冠上“嬖姬”之名。
门口传来环佩玉击之音,恒子箫望去,视野之内,一瞬便被来者的身影所霸占。
她披着云肩霓裳,裙畔坠长短白玉环,云鬓层叠,簪钗琳琅。
只是步态身形,便知其国色天香,可那脸上却戴着一骨瓷面具。
从额到颈,女子的面容被严严实实地遮蔽了起来,连眼睛都被蒙着。
白色的骨瓷之上,以红线勾勒出了一对妩媚的眼眶,点以水滴泪痣,一侧描有似白鹭兰的红纹。
她身后跟着两名女子,其中一名正是在鸠山遇见自称嬖姬之女的蛇妖。
嬖姬步至殿中,敞袖而拜,只道四字:“叩见我主。”
她身后的二女也跟着跪下。
司樾抬手,“起来罢。”
那蛇妖偷偷抬眸,瞄了司樾一眼,接着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只盯着母亲的衣角,拘谨得浑身发僵。
虽然魔主不计较她那一巴掌,可她永生难忘。此时再见,难免忐忑尴尬。
如恒子箫所想,嬖姬起身后走向了文臣的席位。
她不是武将,否则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女儿去求人帮忙。
嬖姬是最后一个到场的,她款款坐下后,司樾戏谑地冲狄虎挑了挑眉梢,“眼熟吗?人家可差点成了你丈母娘呢。”
狄虎举盏的动作一滞,被众人盯着,他嘟嘟囔囔地小声嘀咕,“怎么还提这茬儿……”
“这会儿除了提我不在时的事,还能提什么。”司樾吐出一口瓜子皮,“难得团聚,要么你们谁来起个话头,大家聊聊。”
底下众臣纷纷垂眸。
尴尬的不止是狄虎,在座除了媿姈媿娋和鬼芝外,全都放弃了司樾、放弃了从前的霸业,离开了混沌宫。
媿娋抱着胸,颇有两分好学生看差生被骂的兴味,她是不可能圆场的。
恒子箫瞥向媿姈,以为她会出来说点什么。
但他想岔了。
“既然如此,剑某有话不得不说。”
魔君盲剑竟成了第一个开口打破僵局的好汉。
“哦?”
盲剑抬眸,被长带蒙着的双眼转向了司樾。
“混沌界向来强者为尊,你被囚禁三千年,如今是否还有凌驾我等之上的实力,尚未可知。”
这话一出,令僵局僵到了谷底,更添一层寒意。
“怎么,”司樾倒是来了兴致,她收了瓜子,坐直了身子,“你要和我打打擂台?”
“不,”盲剑说,“剑某无意称王,是替旁人说的。”
说完,他便下颚微收,漠不关己地高坐一旁,等着别人来接这死寂的话局。
“好罢,”司樾挽起袖子,“毕竟是三千年没见了,我向来善解人意,理解有人会有这个心思。来吧,今儿正是机会。”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后,渐渐有了两分蠢蠢欲动。
盲剑所言的话题,虽然禁忌,可也确实是众人心中所想说的。
三千年不见,谁知道司樾变成了什么样。
众魔余光交视,皆有试探之心。
“主君。”
突然间,一道清婉的声音响起。
第一个站起来的,竟是一纤细瘦弱的女子,她欠身作揖,“水袖冒犯了。”
“水袖!”媿姈惊呼出声,满目不可置信。
司樾抬手,阻拦了媿姈。
恒子箫见那女子一副昆曲青衣扮像,标标准准,如雕刻摆件活过来似的。
一副水墨长袖堆叠在腕口,脸上浓妆,嗓音不唱便已醉人三分。
和狄虎等人相比,水袖的腰尚不及他们胳膊粗细,站在一群大魔之中,显得愈发娇小。
可恒子箫注意到,她的座次竟领先狄虎数位,排在前三分之一!
司樾起身,身旁的红枫一拍壁上的机关,两边坐席蓦地向外挪开,腾出了一大片空地。
如此机关,可知在混沌宫,比武打斗已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常事。
水袖率先走上空处,步步如烟,烟如莲。
可她走得太轻盈,没有人气儿,只有一身扮相,轻得诡异。
司樾走下了台,抬手挽袖,“老规矩,不用客气。”
恒子箫以为这话是对水袖说的,可却发现师父的余光落在两侧,并不只对水袖一人。
在司樾后脚离开最后一阶台阶的瞬间,场上那低眉顺眼的青衣倏尔一动。
恒子箫看不清她是何时出手的,只一刹那,两行丈长水墨袖蓦地贯穿宴厅,如帷幕一般遮蔽了他的视线,袖口朝着最前方的司樾迅猛击去。
先前的水袖堆叠在女子挽间,谁也想不到它有竟如此之长,好似两副江山画卷,惊心动魄,一眼难以穷尽。
第162章
司樾就在那最后一级台阶前, 双脚丁八站着。
她挡手格开水袖,反手卷住袖口向后扯来。
水袖转身收袖,那水袖上的水墨色倏尔活了似的, 化作一抔真正的水墨, 从司樾手中溃散流开, 又在空中重凝为绸,搭至水袖臂间。
刚一回收,水袖立刻旋身,将袖正推而出, 第二次击上了司樾的面门。
司樾俯身, 自两袖之间穿行而过。
恒子箫在外面看不见,这水袖之内大有乾坤。
长得没有尽头的水袖不仅遮蔽外界视线,更遮蔽内里。
若是常人,已陷在两翻水袖中沉沉浮浮,晃觉身处惊涛怒浪之中, 越是挣扎越是不得其法,最终平白溺死在水袖之间。
但司樾这一双魔眼已能洞晓前后十世事, 又岂会被一对水袖迷住了眼。
在她眼中, 水袖的行迹一清二楚, 她穿行其中, 直捣水袖胸腹。
发觉自己的咒术已被司樾看破, 水袖即刻翻身,双臂抬起, 小臂外旋,双袖同时外绕。
长袖迅速外旋起来, 一圈圈袖波挡在她身前,阻挠了司樾的进攻。
司樾眸中紫芒一闪, 于眼花缭乱的袖波之中,眼疾手快的抓住了两段袖口。
在水袖溃散化水之前,她将两袖交叠,三下五除二地打了个死结,丢在一旁。
水袖动作一滞,死结之后收袖便慢了半分,不待她整理清楚,司樾已然提拳冲至面前。
那劲瘦的拳头就要袭来,水袖连连退却,忽有一道红光将她笼罩。
一柄血色红伞悬于她头顶。
文臣席间,伞女起身出战,双手交叠于身前。
和这柄红到刺目的罗伞相反,高挑的伞女通体白裙,脚下白履,腰束白色腰封,头上象牙长簪,就连皮肤也苍白若纸。
除了这柄红伞,她全身上下唯有一头垂至脚踝的长发是鸦色的。
罗伞投下的红光虽护住了水袖,可在司樾一拳之后,轰然破碎,化为片片红星,消散在了空中 。
一直阖眸的伞女微微睁眼,瞳中露出两分怔色。
伞光虽破,却也给了水袖半分喘息。
这时间她终于收回了被打成死结的长袖,可如此近的距离,与她不利。
司樾一击不成,自然还有第二击。
她顺势后旋踢腿,脚背鞭上水袖的太阳穴。
近距离之下,水袖的长袖如花片一般迅速回转起来,形成了一道水墨色的屏障。
司樾这一腿踢在长袖上,被不断翻飞的水袖以力卸力,往前一带,错开了力道。
恒子箫对曲艺了解不深,但也知道这是袖技当中十分经典的一技——片花。
高速翻飞的片花袖乱人眼睛,根本看不清行迹。
凡有力触之,皆会被其带偏方向。
这样的防术比纯粹的结界护盾更加灵活,也更加高效。
即便是司樾,在不出全力的情况下,想要轻松打破这活动的水袖也并非易事。
她数次出拳,快拳如雨,皆被那翻转的片花袖挡下。
但每挡一次,水袖的脚步便会后移半步。
待五步之后,水袖不再一昧防守,她连退数步,朝司樾面门猛地双手推袖——
轻薄的杭绸骤然蒙脸,司樾脚步一顿,双□□格于脸前,虽未后退,重心却已后移。
趁着这一机会,水袖纵身腾空。她跃至大殿之上,双手横开外推,两抔水墨长袖赫然向外荡开,长得惊心动魄。
那袖□□了一般,横向飞出,贴着两边的席位,将空地围成一圈,两袖口于司樾身后相接,形成了一个整环。
司樾站在圈中,眼角上挑,睨了她一眼,笑了声,“何必呢。”
水袖瞌眸,下一刻,她的身体化为一缕墨丝,场上只留两卷首尾相连、形成闭环的水袖。
那缕墨丝如游鱼般投入地面。
坚硬的玄石地板在墨丝投入之后,荡起了一分漾。
滴答——
须臾之间,天地翻转。
被水袖圈起的空间整个倒转翻下,大殿中央徒留一片水镜。
被水袖圈在中央的司樾亦随之翻转,被封进了水下世界。
自席上看,不过是一滩池水,可水下内藏乾坤,尺幅千里,自有一番天地。
恒子箫身姿一倾,担心地往水下望去。
旁边的媿姈向他解释道,“这是水袖的独门秘籍,水墨乾坤。本质是一幻境,别担心,你师父她最不怕的就是幻境。”
“既如此,水袖为何还要施展这一技法?”恒子箫问。
“虽迷惑不了她,可水镜下的世界是水袖所造,她在里面犹如创生之主般,可以得到加持。”
“原来如此。”恒子箫又不免担心,“那师父……”
媿姈掩唇而笑,目光指向中央地面上的水镜,从那里可以窥见镜中的世界。
“你看她,连武器都还没拿呢。”
恒子箫同媿姈一同望去,不等他看清那镜中世界,一片刺目的红光便在殿中亮开。
伞女双手结印,血色的罗伞布在水镜之上,它自空中旋转着,每转一圈都扩大几分。
转眼间,伞面便完全覆盖了整片水镜。
十八道伞骨自伞中伸长,如牢笼一般定在地上,伞布化为血雾,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伞骨架上。
“这是怕你师父从水镜下逃脱,加了层罩。”媿姈适时地向恒子箫解释了伞女的用意。
“水袖的这方水墨乾坤,不仅可以增益她自身的功力,凡得她准许的技法,都能在这里得到增益。”
“这样的幻境,最多能容纳几人?”恒子箫问。
媿姈眸色一暗,低声道,“千军万马,亦不在话下。”
恒子箫愕然。
他顿时明白了,为什么看起来摇风摆柳一般的水袖,座次会排在前列。
于从前不停征战的混沌宫而言,水袖在战场上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眼下,水镜之中正成胶着势态。
化为墨丝的水袖紧追着司樾,如蛇如索,欲缠绕绞断她的身体。
水镜之名并非夸张,镜下全然是水。
即便入阵者是如司樾这般不受幻象影响者,在水下行动也不如地上方便。
司樾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追着自己的墨丝。
此情此景恒子箫十分眼熟,昔日司樾对战岳景天时,也是这般逃跑的。
旁人逃窜,必是惊慌失措,可司樾每每跑路,脸上却挂着两分笑。
“诶呦——”司樾抬腿,一缕墨丝自她膝窝下飞去,只差毫厘便能沾上她身。
又两缕墨丝朝她颈部、腹部飞来,司樾惊呼出声,可声音中听不见多少惊。
她也不跑了,就站在原地左躲右闪,动作说不上是狼狈还是滑稽,好险避开了那些墨。
每每墨丝将要卷上她的身体,又总是差那么一厘。
“来来来。”司樾笑着,冲水中的那几缕墨丝勾手,拉开马步,躬下上身,双手撑在膝上,浑然把水袖当做牛来斗。
即便只是墨丝,恒子箫也似乎隐隐看出了一分薄怒。
大殿之上,忽有一道凌厉的琵琶声响。
媿姈一惊,错愕地看向对面的媿娋。
媿娋勾着笑,交叠双腿,怀中抱着一琵琶,殷红的指甲正快速在弦上拨弹。
“旁人就算了,你又掺和什么!”媿姈惊道。
“你管我。”媿娋琵琶声不减。
在那铿锵的琵琶声下,墨丝的速度几乎翻了一倍,五道墨丝同时在水下飞蹿,胜于箭矢,厉于雷霆。
凤鸣鹤唳的琵琶声快如雨点,又密又疾。
不知是媿娋的魔力还是乐曲本身节奏使然,自她加入之后,这场水下的追逐战愈发紧张刺激了起来。
“欸——欸~”司樾躲得也愈发迅速,拉扯数十回合后,扑空的五道墨丝自上下左右后五个方位同时向司樾冲去,速度之快,以恒子箫的修为根本看不清行迹。
终于,在水墨乾坤和琵琶的双双加持下,这一次水袖如愿以偿地卷上了司樾的四肢脖颈!
琵琶一紧,墨丝触之即收,死死地缠绕着司樾的身体,不断向内收扯。
司樾被墨丝捆住的皮肤不断下陷,看着那下死手的勒痕,恒子箫呼吸一屏。
眼见墨丝就要将司樾分肢成块,下一刻,司樾蓦地散作一团雾气,抛了肉.身,化在水里,叫那墨丝无处使力。
恒子箫刚松一口气,对面武将席上,突然投来一注蓝芒!
水袖的前一席位,一身锦袍的儒雅贵公子抬手,他肩上伏着的冰色鬼蛟蹿至场上。
小蛟一头扎入水镜,入水时不过两尺长短,进入水镜后,瞬间化为五丈恶蛟!
全身布满冰晶鳞甲的鬼蛟盘旋水下,张口吐冰。
霎时间,水被冻成坚冰。
化为雾气、融于水中的司樾亦被冻结其中。
“漂亮!”有人拍案叫好。
众人引颈,端倪着水下的情况,看司樾是否真的被冻在了里面,无法出来了。
底下安安静静,等了好半晌也没有半点动静。
良久,有迟疑声响起:“还真被冻住了?”
没有人回应这问。
司樾突然回来,他们虽尚有疑虑,可谁也不觉得司樾真的会败给任何一席。
这场比试,与其说是在质疑司樾,不如说是久别重逢的一声问候。
如今她真的被冻在里面,众人皆错愕茫然。
迟迟没有下文,席上的蛟侍瞌眸,抬手唤道,“收。”
这一声不是为蛟,而是说给水镜的主人水袖。
水袖放了行,恶蛟破水而出,又变回两尺不到的小蛇,一溜烟回到蛟侍身上,盘踞在他肩头。
又过半晌,依旧没有动静。
水镜之下,可以清楚看见冻在冰里的团团紫雾,众魔都知道,那就是司樾的原形。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仅仅如此了么……”
“嘶——”这声叹息之后,蛟侍倏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发出的声音太过突兀,众人朝他看去。
就见那头向来乖巧的小蛟正扒着蛟侍的脑袋撕扯他的头发。
蛟侍素来矜贵,有公子玉之称,从头到脚无有不雅之处。
可此时他那紫金冠被扯得歪去了一边,头发也断了不少。
他反手覆上小蛟的背鳍,抽气忍痛安抚道,“乖,莫闹、莫要闹。”
捣乱的小蛟不仅不下来,还一口咬住他拇指上的玉扳指,叼下后便往旁座吐去,砸在了双板鬼的头上。
“嗷!”赤面的双板鬼捂着头痛嚎一声,一拍桌子,怒道,“蛟侍,管好你的虫子,它疯了不成!”
正柔声安抚小蛟的蛟侍顿时面色一冷,余光斜去,“放尊重些。”
“它尊重老子了吗!”
“息怒息怒,两位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和气。”夹在两人座间的邪笔书生连连劝阻。
众魔之中,赤面板斧鬼脾气出了名的暴躁,比之狄虎还甚,方才那声“漂亮”的叫好声也出自他口。
“哼,”好歹书生劝下了,赤面板斧鬼愤愤一哼,将砸中他的玉扳指扔回去,“拿走你的破玩意儿!”
他本已是作罢了,可这一扔好巧不巧,正砸中了蛟侍头上的小蛟。
小蛟发出“嗷呜!”一声悲鸣,蛟头一歪,无力地从蛟侍身上滚了下来。
蛟侍大骇,捧着发软的小蛟惊呼,“贝儿!贝儿!你别吓我,我的蛟蛟宝贝!”
“一条蛇而已,让鬼芝看看就是了。”对面的嬖姬淡淡道,“不管如何,还是先把主君放出来罢。”
“什么叫一条蛇而已。”蛟侍抬眸,双眸染上了红意,“啊——你身后倒是有一条蛇。”
蛇女身旁的义妹顿时拔剑,“竟敢对阿姊无礼!”
“我说错了么,”蛟侍抚着奄奄一息的小蛟,冷傲道,“区区千年蛇妖,给我的贝儿提鞋都不配。”
“……”嬖姬微微抬额,骨瓷白面上红线勾勒的眼眶对上了蛟侍,“这话,过分了些。”
“就是,”赤面板斧鬼一下子找到了队友,马上反击,“一条宠物而已,反正你还有一条。”
“够了!”蛟侍怒不可遏,“你们,欺人太甚——”
他一掌拍向身前的酒案,半丈长的案桌飞过中场,砸向了嬖姬身前。
“母亲小心!”蛇女方才不敢出声,因为对方是高于母亲席位的武将,可此时她不得不出手,拔剑挡在了嬖姬身前。
嬖姬尚不足以和蛟侍对峙,何况她的女儿。
这一下,蛇女半分都未能挡住,径直被案桌撞向了殿柱,双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嬖姬霍然起身,看了眼昏死的女儿,再度望向蛟侍时已冷了脸色,“你!”
她双手兰指结印,群畔环佩叮当作响,数枚白环浮于身后,朝着蛟侍凌厉射去。
蛟侍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他华袖一翻,便将白环悉数挡下,再度翻袖,数十白环反朝嬖姬射去,尽数还给了她。
由蛟侍奉还的白环,力度数倍于文臣嬖姬。
她躲闪不及,防御不住,同为文席,伞女立刻出手,将水镜上照着的罗伞收回,挡在了嬖姬身前。
伞面外一阵乒乓重击之声,那玉环在伞上砸出凹陷来,力道绝非小可。
嬖姬得救,舒了口气,朝伞女一点头,示作感谢。
“人参、何首乌。”鬼芝静坐着,吩咐身后两个小童,“去看看。”
两个小家伙立刻跑到昏死的蛇女身边,扯下自己的头发,喂进她嘴里。
有了两个小家伙的救治,蛇女很快苏醒痊愈,可由她引发的骚乱却停不下来了。
“公然对文臣下狠手,”伞女幽幽望着蛟侍,“你坏了规矩。”
“就是!”赤面板斧鬼立刻操斧上场,“老子都看不过去了!让我来替你们教训教训这小子!”
“我的蛟蛟宝贝都这样了,还讲什么规矩!”蛟侍人如其名,鬼蛟是他的逆鳞,一旦触发这一逆鳞,他便再也不是什么儒雅贵公子,只是疯子而已。
“谁让你带它出来的,活该。”有一少女轻摇着手中的团扇,遮掩着唇鼻,“我很早就想说了,人多的地方难道不应该禁止宠物入内么。又吵又臭的,我都不想待了。”
“宠物和动物不好区分。要是禁了宠物,那动物化形的妖魔不也进不来了么。”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不管是妖魔还是宠物,凡是动物都又吵又臭的,这就是所谓的‘狗改不了吃屎’吧。”
“什么!臭婆娘你再说一遍!”
“你叫我什么?”
“五千多岁的老妖婆,叫你臭婆娘怎么了?”
少女于掌心停扇,盯向对方的眸子阴冷了下来。
“所以我才说,动物都又吵又臭的,该给点教训。”
嬖姬、蛟侍和赤面板斧鬼那里的战局还没平息,这边又拉开了新架。
大殿上飞剑走珠,你来我往地打成一团。
“别管有的没的了,”狄虎起身,一掌拍在桌上,“快把主君放出来啊,别冻伤了!”
旁边的魔质疑道,“她真的会被冻伤么?”
“不会冻伤,但可能会宫寒吧?”
“我们妖魔本来就宫寒,全身上下都寒……对了,她原来有子宫啊。”
“我不知道,我猜的。”
一时间打架的打架,唠嗑的唠嗑,还有喝醉酒的摔杯耍疯。
醉魔自开场就抱着酒坛畅饮,他喝空了三四十个坛子,晕乎乎地对邻座举杯,“来,来啊,小子,你怎么…嗝,不喝呢……”
邻座是鬼母带着鬼童。
她歉意地对醉魔笑笑,“抱歉,小儿尚不能饮酒。”
“不能饮酒?嗝!”醉魔怒道,“不能饮酒也算男人?来来来,喝一杯!”
鬼母为难道,“真的不行啊大人,小儿年幼。”
“来嘛来嘛,我最看不起不能喝酒的人了。”
“……”
几番推脱不得,鬼母沉了脸色。
她一把握住醉魔伸来的手,咔哒一声碎响——女人隔着男人的手,将酒杯捏了粉碎。
“大人,”她一字一句冷声道,“妾身说了——小儿不能饮酒。”
她骤然张口,整张脸裂成两半,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一口咬掉了醉魔的头颅!
没了头的醉魔动摇西晃着,反手摸自己的脑袋,嘴巴在鬼母口中说:“好黑呀,我的头……我的头呢?”
“诶,今天的舞宴什么时候开啊!我要看美女!”那边开始嚷嚷了起来。
“这边加菜!”
“这边也要!”
“腻死了,怎么还是这些菜啊,为什么主君不招个会做饭的呢,变来变去就这几盘菜,都吃了几千年了。”
“就是啊媿姈,你是怎么办宴的!”
媿姈扶额,头疼欲裂。
混乱之中,被蛟侍安置在座椅上的昏迷小蛟倏地睁开了眼。
那圆眼咕噜噜地转了一圈,继而起身,四条小腿飞快倒腾着,从座下一溜烟地钻过,趁人不注意时跑到了媿姈和恒子箫中间。
“我就猜是你。”媿姈丝毫不意外跑来的小蛟,轻嗔道,“好端端的宴席,都乱成一锅粥了。”
那小蛟嘿嘿一笑,“哪次不是乱成一锅粥,三千年没见面了,让他们好好亲热亲热。”
“师父?”恒子箫却是一惊,又看向那水镜中的被冻得结结实实的雾。
若师父在此,那冰中的雾是……
“不错,鬼蛟还在那儿呢。”司樾乐道,“这里已经乱了,走,我带你俩出去逛。”
“罢了。”媿姈抬眸,看了眼恒子箫,复对司樾道,“总得有人看着。你带子箫出去吧。外面正热闹,你头回来,好好玩玩。”
后半句话是对恒子箫说的。
恒子箫看向司樾,征求她的意思。
司樾钻进了他怀中,摆了摆蛟尾,“快走快走,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又要被群殴。”
恒子箫冲着媿姈颔首示意,“姈姑姑,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去吧。”媿姈弯眸,冲他摆手,“看着点你师父。”
第163章
媿姈所言不虚, 城外果然是一片载歌载舞的欢庆之景。
恒子箫进出过三回中城,已大致掌握了城中路线。
他出城一段后,询问司樾, “师父, 我们去哪儿?”
司樾从他衣襟里钻出来, 化为一道紫雾后恢复了人形。
“跟我走。”
她脱了身上那件显眼的外袍,卷巴卷巴扔进了空间里。
出了巷子,眼前是一副灯火璀璨的繁市之景。
街道璀璨如水晶。
空中飘浮着各异的灯笼,或鸟鱼花卉, 或宣纸竹骨或玻璃琉璃, 又或者只是十分朴素的一簇鬼火而已。
这是个无星月夜,然这城中的点点灯火构建出了一片繁茂的星空,更胜于月。
街上往来行人不知几何,形态各异,有类人者, 有类物者,更有模糊一团, 飘飘忽忽的无形者。
大妖小鬼, 千姿百态的混沌界生灵汇聚在这座城里, 容貌不一、种族不一, 可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这儿, 为了同一件事、同一个人而欢庆。
地上车马辘辘,花团锦簇;
空中更有画舫浮行, 自舫上传来高低乐声、彩声,仅是一闻, 便可知晓其中热闹。
子箫抬眸,一队游鱼从他头上游过。
大鱼身边环绕着数十小鱼, 鳞片斑斓,鳍若羽翼,在空中摇尾时亦发出趵趵之音,煞是可爱。
一艘张灯结彩的画舫从他们头上行过,撒下星星点点的亮光。
司樾抬手,那亮光落在她掌心,化为一块糖。
“看来是有大财主经过了。”她仰头,把那块糖扔进嘴里,转头对恒子箫道,“别客气,去拿罢,不拿白不拿。”
恒子箫张目望去,四周行人都停了下来,伸手去接那舫上落下的星光。
一点淡黄的星芒落在他指尖,顿时化作一片鱼形的酥 。
恒子箫咬了一口,和煌烀界的桃酥一个味道。
“师父,这是……”
“点星舫。”司樾道。
“自混沌宫建成起那一年起有的,随后每逢庆典、婚嫁、晋级、升官等喜事都有,平时也有,全看有无慷慨大方的老爷经过。”
那点点星光随着画舫一路撒向大地。
恒子箫抬头,忍不住感叹,“真是奇妙之景。”
“谁说不是呢。”司樾哼笑一声,双手拢于袖中,“第一艘点星舫出来时,整个中城的崽子们都疯了。”
“是为了庆贺您一统混沌么?”
“嗯,就是那次。”
直到如今,司樾还记得舫上那人趴在船尾,低头冲下嘶声大喊:“不要拥挤,注意安全!”的场景。
点星舫绕城开了一圈,柳娴月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圈。
等画舫的魔力耗尽、停下来后,他也双眼失神地瘫坐在舫上喘气,比画舫耗费得更加厉害。
关在灵台的那三千年里,司樾时常会想起当年之景。
她想,禄尽人亡,缘尽灯灭。
柳娴月这一生是否是消耗得太快了,所以才先他们一步而去。
她打下的江山、折服的臣子们,在她离开后的一两千年便溃散成沙;
而那弱不禁风的柳娴月所设下的文字、度量、货币、律法以及林林总总的制度传统,却在他死后三千年依旧流传沿用。
他构造的框架,即便无人管理,布满尘埃、锈迹斑斑,也屹立不倒。
弱柳扶风,她却远不及他来的柔韧坚.挺。
司樾迈步,沐浴在星星点点的光辉下,头上柳枝微浮,与天上那艘点星舫逆行而去。
他们穿过熙攘的闹市,这一路和不知多少鬼怪有了擦肩之缘。
行至护城河边,司樾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对恒子箫道,“那斗笠还在么?”
“在的。”恒子箫翻手,从储物器内取出那顶他们初次下山时买的斗笠。
司樾弯眸,“你倒是念旧。”
恒子箫抿唇,他只有三百多年的记忆,每一年、每一样物件都还记得清楚。
但师父已经活了七千年,在她漫长的生命里,那顶斗笠渺小得不到半粟。
她才是念旧。
司樾把那斗笠一翻,甩至空中。
那斗笠扩大十数倍,她纵身跃上,坐在帽碗里,冲底下的恒子箫一笑,“上来。这次为师受累,驮你一晚。”
恒子箫抬头,天空中灯火点点,司樾手肘搁在倒扣的帽檐上,眸色和夜色如出一辙。
他轻轻嗯了一声,落至司樾对面,和她面对面地坐在了那帽碗中。
司樾挥手,他们乘着倒转的斗笠,斗笠又乘着混沌的夜风,缓缓沿街飘去。
夏风徐徐,两人的长发随风飘逸着。
他们路过一彩色的画舫,画舫上有一戏台,八名妖娆的舞姬正婆娑起舞,丝竹袅袅,舫上一片妖歌曼舞。
司樾停了斗笠,支着头,饶有兴味地白看了一场舞宴。
舫上的守卫发现她在偷看,又见他们身下是一顶破斗笠,遂冲他们挥手呵斥,“去去去!”
司樾嘁了一声,没和他拌嘴,只道了一句,“走就走。”
他们又往前飘去,看见前面的街道上有醉鬼在分发酒水,凡路过之人皆可向他讨要一杯。
醉鬼不醉,路人却有三分酡红。
司樾降低了斗笠,来到醉鬼面前,“小哥儿,来两碗尝尝。”
“嘻嘻嘻,”醉鬼尖利地笑着,从身旁巨大的酒葫芦里倒出两碗黄汤,颤颤巍巍地递给他们,“喝吧…喝吧……”
“谢了。”
司樾接来,分给恒子箫一碗,指挥着斗笠升上了天空,继续朝着前方流去。
她低头喝了一口,咂摸着嘴,问恒子箫,“好喝么?”
恒子箫反手掩唇,咳了两声,“有点辣……”他不擅长喝酒。
司樾大笑出声,酒碗指向他,“说明你还太嫩。”
恒子箫顾不得反驳,低头不住地呛咳。
“罢了罢了。”看他咳得双脸潮红,连泪都溢了出来,司樾接过他手中的碗,把里头的残酒倒到自己碗中,“瞅你那可怜样儿,今天放过你了。”
“谢、谢师父。”
“你可这真是个乖孩子啊你,不酒不色不赌。”司樾靠着帽檐,抿着酒瞅着他,“也好,天界就喜欢你这样的。”
皎皎明月正当空,可天界二字一出,这一晚似乎便已结束。
恒子箫沉默片刻后,开口,道,“师父,再有三日弟子就要走了……弟子不肖,蒙受师恩至今却未有报答过您。”
司樾摆手,“你好好活着就是报答了,别让我这三百多年打了水漂。”
恒子箫一愣。
这话仿佛是洞察了他的心思,知道了他回天界后的打算一般。
见他错愕,司樾一笑,低声道,“别听媿娋瞎说。没人能威胁得了我。”
恒子箫苦笑。
他也想相信司樾的话,可在他们身下,这偌大的混沌便是司樾的软肋。
天界捏着这一软肋,就算是师父也不能不怕。
能与师父相识一场,已是十世不可得的大机遇,他蒙受了太多恩惠,早该知足。
恒子箫不确定啻骊特地让他来混沌界待两个月是为了什么。
不管是为了什么,既然他此生无法报答师恩,那至少该做到不连累师父,不破坏这片良辰美景、万家灯火。
“师父,”逆着风,恒子箫轻声开口,“弟子日后不能服侍您了,您好生保重。”
和混沌界相比,他就如这顶旧斗笠一样,只占据了司樾生命中的小小一粟。
最后的时刻里,他能得到这一声劝慰,便已足够。
司樾也笑,她摇头,“我最擅长的就是自我保重。”
“你呢……”她端着酒碗,晃晃悠悠地在斗笠里站了起来,醉眼朦胧,望向远处,“我一直想你狂点儿,可你最擅长的永远都是自贱自轻。”
“没爹没娘又如何,我那一宫的妖魔鬼怪都未必能凑出一对爹妈。可他们一样出落得奇形怪状,从不觉得自己遭人嫌弃。”
她转头,看向一身简衣的恒子箫,“打小你就是个锯嘴葫芦,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讨好了这个又讨好那个,生怕被人厌弃。”
“你管呢——你已不是那个要靠旁人施舍剩饭的娃娃了。别人讨厌你,你就讨厌回去,天地若是讨厌你,你就加倍讨厌天地,只要你自个儿不厌弃自个儿,管别人弃不弃你。有手有脚,自己给自己做饭不行?”
“到了上面,该忍忍,实在忍不了了,该发火时就发火,天捅漏了…哈,就你那点道行,捅不漏!”
高处风大,她那头墨发狂舞如泼墨,带着薄薄一层醉色的紫眸洇出三分狷狂。
这样的司樾,让恒子箫挪不开眼。
他知道、一直知道,他的师父心有乾坤,功法盖世,无所不能。
她是皓然明月之辉,不过萤火之光的自己怎能不为其折服、向往。
恒子箫鼻尖微涩。
他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正因如此,他更不能拖累她,成为她在天界的把柄。
若有来世,恒子箫只希望自己能投生于混沌,即便只是一草一木,也好过这样的两岸相望。
这绚烂迷幻的庆典,自司樾回归混沌便开始筹备,如今,终归是落了幕。
夜色将央,城中的喧嚣散去,曦光投下,一切又回到了日常。
三日后,天界派一天兵来接恒子箫。
恒子箫拜别了司樾和媿姈媿娋,随他离开混沌宫,前往天界。
在混沌和天界的分割处,他还是没有忍住回头下望了一眼。
目光所及,只能看见辉宏的混沌宫,再来不及多看一眼司樾的面孔。
如梦似幻的三百多年过去,当恒子箫再度来到天界时,一切过往皆成泡影。
身处陌生地界,他的身边不再有可依靠的朋友、师门,更没有师父,彻彻底底的孑然一身。
和初来时不同,这一次他不再前往九重天,那小兵在一重天便停了下来。
他转身,立在天门外,对恒子箫道,“从今日起,你便看守此门,无有谕令不得擅离。明白了么?”
他说话时端详着恒子箫的脸色。
和他们出生在天界的仙族不同,两个月前,这人还是一方世界里呼风唤雨的道祖,如今却只作一门卫,换作任何仙神都绝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
但恒子箫面不改色,没有任何怒意。
他微微低头,对他道,“是,属下明白。”
这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对方一噎。
他再度上下打量恒子箫,实在挑不出错,最后冷着脸道,“去换一身衣裳!天门守将穿得这样黑,往来的仙君看了都要觉得晦气。”
恒子箫一顿,又顺从地应道,“是。”
他恍然明白了那日媿姈给他新衣时欲言又止的表情,以及为何要嘱咐他穿上。
原来那身靛蓝的窄袖劲装,正是她为了他回天而准备。
天兵把恒子箫带到后便走了。
天门通常要两名守卫,但这里是第一重天,下面就是混沌界。
从这里经过的,除了一年一次的冥府差役外,几乎再不会有人。
恒子箫换上了媿姈给他做的衣裳。
至此以后,他守着百年也难有人经过的天门,站在天界距离混沌最近的地方。
仅隔一层薄薄的云雾,他却始终不看见下方的混沌宫,目光所及,只有茫茫云海和自己脚下的一方人影而已。
第164章
二十年后
“司君——司君——”
远远的, 文昭听见身后传来疾呼。
一听见这声音他便头疼,可若不理不睬地走开,又未免太不近人情。
他只得硬着头皮停下, 等远处那只小蜻蜓飞近。
“司君!”纱羊呼呼地喘着气, “我、我总算见到您了……”
“引善仙子, 你又有何事。”这话文昭实在不想问。
“当然还是子箫的事!”
“司君,天兵守将十年一考核,子箫一直恪守天规,自飞升以来未离岗过一日。”纱羊急急忙忙道, “上一次您说没有空缺, 这一次我打听过了,一重天的司茶安、月木山都在招人,要是他不够格,那光翎仙子、蒲芳仙君座下也缺使唤,再、再不然, 我们百花田也缺人啊。”
文昭司君揉了揉太阳穴,“百花田在六重天, 他如今不过是一重天的一门卫, 这一条你就不用想了。至于其他的, 我也不是一重天的督察, 天界各司其职——引善仙子, 天兵的事,哪归我管呢。”
“可、可我只认识您这一位神君了。”纱羊说着, 红了眼眶,低声道, “而且,是您要我把他带上天的……”
文昭无奈, “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纱羊抬手,抹了抹眼睛,没有把泪意拭掉,反而愈勾出两分哭腔。
“我只觉得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司樾……”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在煌烀界当个风光无限的道祖呢。
文昭一叹,“天有天规,恒子箫的事,我实在爱莫能助。”
“那…呜,那让我下去看看他吧。”纱羊抽泣着,“求您了司君。”
“仙神串界,需要有公文批示,你…”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小蜻蜓,文昭不由得语塞。
他扶额,终是软了语气,妥协道,“好罢好罢,你去拟一文书来,就说要去一重天林园考察,我想法儿给你批了就是。”
纱羊眨掉眼睫上的泪珠,扑扇着翅膀欣喜道,“真的?”
文昭哭笑不得,“去吧,只这一回,没有下次了。”
“嗯!”纱羊连连点头,“谢谢司君!”
她办了批文,欢欣雀跃地往一重天去了。
看着纱羊扑扇扑扇的身影,文昭暗自叹息,一拂袖,继续往前行去。
纱羊一路飞去了一重天西天门。
一重天的四道天门,只有南北二门会有冥界的差役、下界的仙神经过,东西二门常年无人,方圆数十里都少有人迹。
云端之上,纱羊一眼看见那白石天门下立着一颀长清冷的身影。
他茕茕立着,二十年里几乎无一人经过他面前,只有背后的日月星光、往来的云烟与他作伴。
纱羊刚褪去的泪意一下子又涌了上来,烫得眼睛发红,鼻尖发酸。
“子箫——”她高呼大喊。
那身影猛地一颤,随即转头,看见了空中小小的身影。
四目相对,纱羊飞扑至恒子箫身前,想要打招呼,鼻腔喉舌却被咸湿的泪意堵塞,除了哭以外,再说不出话来。
“师姐。”还是恒子箫先开了口,他愕然地看着纱羊,“您怎么会到一重天来?”
“我、我求文昭司君来的。”纱羊胡乱擦脸,沙哑道,“你……”
她想问“你还好吗”,可谁都看得出来,恒子箫不好。
“我都好。”在她的停顿声里,恒子箫已然笑道。
纱羊愈加难受,“骗人……”
“我是说真的。”恒子箫笑道,“从前闭关,不也如此么。这里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会被俗事绊扰,且灵气比小世界浓郁十倍不止。在此处修心,也算是天下修士的梦想了。”
纱羊一愣,“你、你当真如此想?”
“师姐面前,我何必撒谎呢。”
“子箫……”纱羊又是欣慰又是酸楚,“你真是长大了。四重天内能像你这样平心静气、随遇而安的,恐怕也没有几人。”
恒子箫越是令她欣慰,也就越是令纱羊难过。
她陪他一路走来,抛却私下的情分不说,恒子箫也的确是个可造之材,实在不该这样被雪藏。
纱羊悲从中来,抓住恒子箫的一根手指,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对不起子箫,早知道是这样,我绝不会逼你成仙的。”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恒子箫刚刚飞升,资历固然低,派去守天门也不算不合常理。
但纱羊总觉得不对劲。
尤其是上一个十年的考核,恒子箫并无过错,可职位依旧原封不动。
他的考核单被定为“无功”。
但一个守门的,还能立有什么功?这不是存心刁难么。
“师姐,别哭了。”恒子箫抬手,轻轻碰了碰纱羊的脑袋,“我并不委屈。”
只是冷清而已,这比恒子箫来天界前预想的情况要好太多。
“可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纱羊抽噎道,“还有你师父……我以前天天催她引你成仙,她总是怠慢拖延。那时候我还和她生气,觉得她不要好,如今想来,她是不是一早就算到你飞升以后会是这个处境……”
“师姐……”
“你都飞升二十年了,天界有那么多地方、那么多神仙,你却从没去过、从没见过。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久。要是一直这样,那修得再好又如何,没人看见你,你就得一辈子待在这里。”
恒子箫劝慰道,“师姐,修行是在修自己,做一守卫也好,当一方神君也罢,都是一样的。”
恒子箫拜师四百年,司樾未曾教过他一剑一式。
她不曾带他闯过秘境,不曾领他拜访高人,唯有一点,司樾身体力行、一步一个脚印地带着他理解了这世间事事皆可奉持,时时皆是修行,在在皆得受用。
天地处处皆奥法,身处其间,何愁不得自在法喜。
若连师父这样的人物都可以泰然自若地当一囚犯、做一走卒,他又有什么是不能够的。
恒子箫并不向往玉鸾仙驾的上仙神君,他宁愿站在这清静的天门下看清自己脚下的足印。
如此,也姑且能体会一番师父在灵台里三千年时的心境了。
纱羊恹恹道,“话虽如此,可总是委屈了你。”
“我不委屈。”恒子箫笑着,岔开了话题,“还没问过师姐,师姐这些年还好么?”
纱羊顿时有一肚子话要说。
“别提了,”她一抹脸上的泪,“我回来以后,所有人和我说话,问的都是司樾、司樾、司樾!”
“司樾长什么样、司樾平时做什么、司樾是不是真的能把天撕开……我简直成了她在天界的大使,就没有一个人是只关心我的!”
“还有就是……”她慷慨激昂地骂了一通,随即声音又弱了下来,“天界没有人吃饭。我在煌烀界和你们吃了三百多年的饭,回来后还真有些不习惯。”
在煌烀界,每天早上起来就是烧饭、吃饭,收拾好后,要不了多久又要开始烧午饭、吃午饭,再要不了多久就又到了晚上。
不用吃饭做饭后,纱羊忽然有些迷茫,总觉得一天的时间变得十分漫长。
“在下面的时候盼着你成仙,你也争气,每隔几年就晋升一点,可到了天上,天天都是一样的日子,”纱羊目光微移,“虽然培育仙草仙花,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也有成就感,但种得多了也就那样……总觉得没有在下面那么有盼头了。”
她叹了口气,总结道,“不过天界嘛,本该清心寡欲的,是我自己定力不够,太过浮躁。”
她又问恒子箫,“你呢,来天界之前你不是去了混沌界么,那里怎么样?我还没有去过混沌呢,跟我讲讲吧?”
多年不见,纱羊丝毫未变,还是一样的活力四射,叽叽喳喳。
见她不再伤怀了,恒子箫便放了心。
他想了想,从师父带自己男扮女装去鸠山戏耍狄虎那里讲起。
……
给纱羊批了文书后,文昭司君继续赶路,前去谒见啻骊。
“老祖。”他拱手行礼,神座之上,啻骊问他:“那个小魔头如何了?”
“十分本分。”文昭答道。
啻骊挑眉,“哦?”
“这二十年来,他未曾离岗半步,就连怨言都没有过半句。”
啻骊讶然,“一步之外就是混沌,他竟如此耐得住寂寞?”
文昭回道,“是。”
“这倒让我刮目相看了。”
啻骊双眉一皱。
她特地让恒子箫随司樾去混沌待了两个月,恒子箫身为魔身,又是司樾一手带大的,自然对混沌更加向往。
他见识过了混沌界的好,回来后受到如此冷遇,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竟还能恪守本心,不越天池一步。
啻骊摇头,感慨:“只怕是九天众神也未必有这样定力。”
文昭不敢接话。
啻骊叹息一声,“二十年了,再拖下去,混沌界很快就会重整旗鼓。文昭,你有何主意?”
文昭瞌眸,说出了那个啻骊心里早已拿定、却又不肯亲自说出口的主意——
“他如此沉得住气,那我们也只能激将了。”
啻骊一笑,“好,你看着办。”
她只道这五个字,文昭心中叹息不止,却又无可奈何。
诚然,司樾的确是一大祸患,三千多年那一场浩劫,幸存下来的仙神们无一不刻骨铭心。
啻骊不怕司樾卷土重来,有西方在,单单一个司樾还不至于覆灭天庭。
她怕的是,司樾关在那灵台里参透了天机,从此引领混沌界走上正道,挤压仙神们的空间、动摇仙神们的权柄。
神之所以为万物主宰,是因为他们顺应天道而行。
数万年来,司樾是第一个结束混沌混乱割据的人。
一统混沌的她,已给了天界致命的打击;若再洞察天道,领悟因果,从此带领诸魔依照法则而行,那神将非神,魔也将非魔。
从前的柳娴月,在混沌界设定律法、抚老护幼、推崇文字,已触摸到了一分天道之法。
混沌早有开智者,可妖魔生性孤僻自私,唯有柳娴月是将己智普惠天下的第一人。
他死后,司樾便是这世间最大意外,她一日不死,天界便一日不得安宁。
司樾自然不能被关在灵台里,她必须出来,必须如疯魔一般滥杀成性,如此,仙神才有理由将她斩杀抹去。
望着文昭离去的身影,啻骊身后的箜篌斟酌道,“老祖,司君似乎并不情愿……”
啻骊颔首,从座上缓缓起身,“这事换谁都不情愿。”
箜篌扶着她,往殿后走去。
她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为司樾求情。
“老祖,三千年的教训莫非还不足以让司樾畏惧么?”
啻骊一笑,“傻丫头啊……”
箜篌不懂。
无知无畏,知而有畏,天界怕的不是司樾无畏,而是她变得有畏。
一旦混沌界的恶魔有所畏惧,那混沌妖魔便离开智不远了……
啻骊脚步一顿,停在了浮石之上。
她侧身望向天边霞云,目光远去,喃喃道,“那时候你还小,不曾经历过吧……”
“老祖是说天界和混沌的那一场恶战么?”
“不错。”啻骊摇头,“三千年了,即便是今日,回想起来也叫人胆寒。”
她们眼前霞云如血,猩红刺目。
三千年前那一战,九重天上下没有霞云,唯有遍地的残血。
第165章
残血伴流云, 沉沙没折戟,四重天以下已沦为战乱的废墟。
十年前,混沌妖魔喊杀着冲上了云端,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于天界仙神而言, 漫长得没有边际。
一众仙神已被逼至五重天上, 这一战后,天界能否存续——无人知晓。
又或许,这满目的血色、失去的四重天界,便已是一场毁灭。
疮痍之上, 神王走下了神座。
八方诸神、七十二武神并力合驱, 穷尽全力划开了一道属于仙神的清明。
这一道清明,便是混沌界第一极臣军师柳娴月的项上之顶。
混沌界有两颗心脏,一颗是万魔之首的司樾,另一颗,是为整个混沌界供血的柳娴月。
总有人是万魔之首, 但柳娴月却只有一个。
斩杀柳娴月,如同断军之粮草, 自根本上斩断了混沌界的未来。
“主君——主君!”
有断臂的斥候跌进帐中, 他仅剩的手掌撑着地, 支起上身, 悲苦哀凉地望向主座上的女人, 皲裂的嘴唇磕碰着,半晌道出一句——
“柳先生……殁了……”
司樾瞳孔一缩, 下一刻,帐中已无她的身影。
余下众魔惊愕沉寂一片, 直到媿娋起身,大喊:“还愣着干什么!良璞、祝翎、破听留下, 双枫通知盲剑,其他人跟我走!”
他们晚到一步,原本处于西部的魔兵营地空空荡荡。
往前数百里,才见战火的痕迹。
位于下界的边缘处,浮云之间,横尸遍野。
神王离去,自此处流下的鲜血渗过云层,滴落到三重天里。
天兵的甲胄、妖魔的兵器散落在云上,风云泣血,伏尸百万,哀鸿遍地。
驰目远眺,这片尸山血海之央残存了一棵焦木。
巨大的柳树撑在数万尸骸中央,不见柳条枝叶,只有半树被斩断的枯木而已。
媿姈媿娋领群魔停在了远处,那树下跪着司樾。
她低头抬手,抚过粗砺的树皮。
残存的树上不止有刀剑的痕迹,还有雷霆劈过后的焦印。
它座立在战乱的中心。
倘若能复原它的枝条脉络,便能看出,这棵柳树正努力向外延伸枝干,直至被拦腰斩断的最后一刻,都极力将所有魔兵纳入自己的荫庇之下。
在司樾抚过之后,仅存的这半棵枯树也坚持不住。
枯柳轰然破散,化作星星点点的尘埃,飘散于这血色的风云中。
遮天蔽日的古树,到了只在地上留下了一截柔嫩的细枝。
它再没有庇荫天下的繁枝了,仅这最后一枝,留给他效忠一生的主君、留给他伴着长大的孩子。
「传闻主君这双魔瞳有洞察前后十世之能,不若也给我看看。」
「也不是百试百灵的。」
「奇怪……我看得见你下辈子、下下辈子,却看不透你这辈子是怎么死的。」
「都说算天算地难算己,莫不是因为我此生为主君而死,所以才看不出来?」
「太糟糕了,我居然会有要你为我而死的一天……想到自己以后会如此无能,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哈哈、哈哈哈……真期待那一日啊。」
「可倘若,柳某为主君而死,倒也好过为复私仇而陨了。」
「为何?为族人复仇,难道不是你毕生心愿么。」
「从前是。如今见过了这混沌的盛世之景,柳某又怎么舍得临死最后一刻看的都是天界那帮仙神的嘴脸呢。」
“啊——!!!”
司樾伏地,凄厉悲绝的嘶吼贯穿三重天界。
媿姈捂胸,被这悲鸣声震出一口鲜血。
她踉跄后退,直到被鬼芝撑住。
他们看不清司樾的面色,可即便是媿娋亦不敢向前半步。
良久,尸骸之中的司樾徐徐起身,她拾起那纤细的柳枝,反手系在了发上。
咔啦一声珠响,红髅琲落于她手中。
五指收紧,她死死握着那珠串。
云端之下,万缕魔气自混沌滚滚而来,源源不断穿过天层、涌入红髅琲中,被那一颗颗苍白的骷髅吞纳吸收。
四野之内黑烟滚滚,无一处光明之隙。
自混沌诞生以来,地界上的一草一木、一妖一魄,一切魔气都沸腾翻涌,腾升凝聚于红髅琲中。
举界之邪气汇聚司樾一人掌中,她五指越收越紧,直至掌心被骷髅的棱角勒破,一注紫红色的魔血顺着红髅琲,润过半串凶煞的骷髅头,滴入被魔气染黑的云雾里。
神王划开的那一道清明,立即被数倍凶猛的黑烟血风反噬蒙上。
混沌占领四重天花费了整整十年,而往上的四重天界,在旦夕之间便成为了无神之地。
……
“在看什么?”
司樾从廊外回眸,看向身旁的媿姈,随口回道,“看看天,看看云。”
媿姈顺着她方才看过的方向望去,天边落日旁红云滚滚,夹杂两分紫意。
“好烈的火烧云,”媿姈感慨道,“连我们这边都看得这么清楚。”
司樾抚着后颈扭了扭脖子,“我去过的一个小世界里,人类把这一时间称为逢魔之时——真不吉利啊。”
看着这样红的天,偶尔会让她想起些不吉利的往事。
媿姈掩唇而笑,“这话轮不到你说。”
提到人类,媿姈又是一叹,“也不知道子箫过得还好么。”
司樾挑眉,“他又不是你儿子,你怎么老提他?”
“他不是我儿子,却是你唯一的弟子。”
媿姈偏头,头上的珠钗随之摇晃,折出温润的宝光。“你在意他,我自然也就在意他。”
“我很在意他吗?”司樾问。
媿姈笑了。
司樾耸肩,扭过头去。
她确实在意。
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起身,“这么不吉利的时候谈论那小子,一会儿就该有不吉利的事发生了。”
“司樾——!”
一声刺耳的喊叫从混沌宫外直传到宫内。
司樾倒吸一口凉气,小指抠了抠耳道,这声差点没给她震聋了。
“主人,”空中落下一片红枫,继而化形成女童,“主人,外面有一只从天界来的蜻蜓非要见您。”
司樾抬了抬下巴,“让她进来。”
“是。”红枫散去。
媿姈好奇,“你什么时候又认识天界的人了?”
“被迫认识的。”司樾道。
她们没等多久,很快红枫就领着一只满脸焦急的小蜻蜓到了廊上。
“司樾!司樾——”甫一见到司樾,纱羊立刻扑了过来,一头撞在她的下巴上。
“嗷!”司樾痛呼一声,捂着下巴,不必她问,纱羊就抓住她两侧的碎发,红着眼哭喊:“你、你快去救救子箫!”
“你先松手。”司樾道,“头发在你手里,我很没有安全感。”
纱羊根本不听,“这种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子箫!子箫他……闯祸了!”
“这位仙子,还请稍安勿躁。”一旁的媿姈道,“还未请教,你来混沌可有准许?”
纱羊一愣,别开眼,心虚道,“没有……我是偷偷下界的。”
司樾揉着下巴,笑道,“私自下界?旺财,你胆子见长,还真是阔别三日,叫我刮目相看啊。”
这话却像戳中纱羊的痛处似的,她当即疾声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文昭司君住在九重天,他不下来,我又上不去,写信求他他也不回。除了下来找你,我还有什么办法!”
“好好好,”见她急了,司樾点了点她的小脑袋,“那你先找个房间睡一觉,要吃什么自己去厨房要。”
“我又不是吃不起饭来投奔你的穷亲戚!”纱羊怒道,“你知道子箫出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儿?”
“他被打入天牢了!”
司樾没有说话,媿姈却是一惊,“什么?”
纱羊抹着泪,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他不是会惹事的孩子,天界让他坐了二十年的冷板凳,他都自得其乐,他已经够懂事了,可居然、居然还要受这样的苦……他招谁惹谁了……”
“慢慢儿说。”媿姈递了帕子给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自纱羊得到文昭的准许,去看望过恒子箫后,回来不过三天,便听说了恒子箫打入天牢的消息。
她急得到处查问,最后打探到了事情的始末。
“说是玟珽仙翁让他的坐骑带了一车好酒去一重天看望旧友,天界内凡是经过天门,不论尊卑,必须要有公文批示。”
“那坐骑拿不出来,子箫拦着他不让他进,对方恼羞成怒,抽出鞭子就打他,还骂…还骂他一个妖魔,有什么资格管仙神的事。”
媿姈心中一紧,忙问:“子箫还手了?”
“我不知道。”纱羊摇头,“听说他一开始是夺了对方的武器,不想更激怒了对方。”
“那坐骑提拳打他,硬是要往天门里闯。守将赶来的时候,两个人在天门口扭打了起来,酒也洒了一地。”
“那坐骑被隔了仙职,贬为凡畜了。可子箫也被安上了守卫不力、有辱天威的罪名!”
媿姈又问:“被关在哪一层?谁处理的?”
“五重天戍戎总卫亲自判的!”纱羊的语气又焦急了起来,“关的是四重天天兵牢第八层烈焰寒冰池!判受百年冰火之刑!”
她说着,抓紧了司樾的手指,“司樾,你还记得吗?子箫上一世被关在屠狞塔里,被玄寒水泡了三十年,出来便快要疯魔了。
“这一次他受的可是冰火双刑,长达百年!别说是他,就算是有千年修为的仙君也受不得这样的刑罚啊。你快想想办法,我们一起去救他!他只有你这个师父了!”
媿姈不语,只是复杂地看向了司樾。
司樾照旧靠着栏杆,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话。
在纱羊焦心如焚的注视下,她淡淡开口:“旺财,我问你,你下来时,可还顺利?”
纱羊一愣。
“从六重天下来,六道天门,竟没有一个人拦住你这只小虫。”司樾一哂,“你啊,与其担心别人,不如担心担心自己。”
她说罢,对着红枫道,“给她安排个能长住的房间。”
“司樾!”纱羊撒手,后撤了几步,“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明知山有虎,傻子才上山。”
司樾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浮尘,“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你在混沌安心住着吧,那百花田怕是也没有你的位置了。”
“那、那子箫呢!”纱羊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我不是说了——傻子才上山。”司樾回眸,漠然道,“天有天规,怎么办都是你们神仙的事,与我无干。”
“司樾!”纱羊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那可是你从小带大的孩子,你就这样见死不救吗!”
“我救了他,谁来救我?”司樾哼笑一声,“这等拙劣的圈套还是免了罢,我可不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何况,混沌的美人多的是。”
说罢,她揣着袖往前走去,无论纱羊如何叫骂都不再回头。
第166章
看着水云镜里传来的画面, 文昭心里捏了把汗。
镜中的司樾已然远去,没有半分要回头的架势。
他只得向上方的啻骊禀报,“老祖, 看来司樾是不会为了恒子箫一人而挑起两界纷争了。”
那镜中影像正是从纱羊身上传来。
这自以为瞒天过海偷渡下界的小仙还不知道, 自四百年前她随司樾下界时起, 她那五万四千双眼睛便已成为了天界之眼,随时随地都能透过她的视角观察司樾。
“是么。”啻骊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文昭低着头,寸步不敢挪动。
“罢了。”倏尔,啻骊声色一缓, 四周空气又轻快起来。
她弯眸道, “毕竟是一统混沌的魔主,她要真为了一个弟子置混沌众生于不顾,那倒叫人看轻了她。”
文昭摸不清她的心思,迟疑道,“那……”
“倒是媿姈, ”啻骊继而开口,意味深长道, “才见过恒子箫几面, 竟比司樾这个当师父的还要上心。看来你说得不错, 那恒子箫却有过人之处, 不知除了媿姈, 他在混沌的那两个月里还和谁有过交集。”
文昭一顿。
他终于明白,啻骊让恒子箫去混沌待两个月到底有几层用意……
“微臣明白。”他躬身道, “微臣这就去办。”
媿姈是个意外,混沌诸魔自然不会在短短两月内对一个神子产生什么感情。
可他们亲眼见过了——恒子箫确有其人, 司樾真的有这么个徒弟。
……
纱羊来混沌一事,本没几人知晓, 可不知怎地,自她来的第三天,混沌界便有了流言蜚语。
“听说主君的徒弟被抓了!”
“是和主君一起回来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小盲剑呀。”
“小芒饯?!魔啊,听起来好好吃!”
“哎呀,是盲剑啦。”
进宫的狄虎脚步一顿,扭头看向身旁的假山。
窃窃私语便是从假山后传出的。
“那个小盲剑——他被谁抓了?”
“混沌谁敢抓主君的弟子,自然是被天界给抓了,听说被打入了天牢,要受一百年的极刑。”
“为什么?他怎么会被天界抓去?”
“还能为什么,为了打主君的脸呗。”
“那城里还有卖芒果饯的吗?”
“你别打岔!城里都空了,哪来的芒果饯!”
“啻骊和神王怎么不死呢。咱们不打他们就罢了,整日琢磨着对付咱们。也不想想,要不是有西方,那九重天早三千多年就是咱们的了。”
“烦死个人了,真亏他们命大。”
三个宫娥挎着木篮从假山后的小径走来,前面两个一边走一边咒骂着天界,脸上一片怨怼。
狄虎当即脚步一转,朝御书房去了。
他迎面走来蛟侍和破风二将,破风笑问他:“虎兄气势汹汹的,要往哪里去?”
“闪开。”狄虎一把推开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嘿……”破风好心关切,却被推了一把。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与蛟侍继续前行。
别过狄虎,他们对面又走来水袖、伞女及良璞诸将。
双方于廊上相互见礼,蛟侍抚着肩上的小蛟,“几位也是听诏而来?正好,狄虎刚刚过去。”
“好,多谢。”双方对视一眼,眸中流转着心照不宣的暗色。
他们抱拳行礼,皆道一声,“保重。”“诸位将军保重。”
擦肩之后,就此别过,各行各路去了。
书房之内,早有人先狄虎一步。
纱羊来了混沌后,天天缠着司樾,让她快去救恒子箫,此时也不例外。
司樾来书房,她也来书房,闹了一上午,现在一旁中场休息。
媿姈见她和司樾说完了话,便笑着上前说自己的事了。
她将手中名册递给司樾,司樾翻了翻,抬眸和媿姈对视一眼。
媿姈垂眸,轻声道,“看看,还有哪里需要布置?”
司樾拿笔,在那册子上圈了几个圈,“这两处再加点儿,这边注意防火。”
媿姈拿过一看,不等她继续汇报,狄虎便闯入了书房。
“司樾!司樾!”他张口便喊,屏风之后传来懒洋洋的一声,“这儿呢——看书的地方保持安静,你不知道啊?”
“安静什么安静!”狄虎绕过屏风,见到了瘫坐在长榻上的司樾。
司樾身边还有一只小飞虫在飞来飞去。
“哪来的苍蝇。”他扫了一眼,伸手就要拍死。
蒲扇似的虎掌压来,纱羊惊呼一声,连忙冲进了司樾的衣服里。
“哈哈,”司樾乐了,食指点着纱羊的脑袋,“方才还和我红脖子瞪眼儿大呼小叫的,现在又怂了?”
纱羊惊魂未定地盯着外面的狄虎,差点被他捏成肉泥。
“这不是苍蝇。”司樾见她害怕,便让她自己静静,抬头问狄虎:“你什么事儿?”
狄虎也无心纠缠一只小飞虫,他道,“这话该我来问你。你知道你那兔子被抓了吗?”
他嗓门大,声音粗,这一声里外三间都听得清楚。
主君的兔子——!
来御书房办事的众妖魔一个激灵,连忙竖起了耳朵,一边又假装正经地扒拉了些活儿来掩饰偷听。
“什么兔子,我可是还没出阁的黄花闺女,你怎么能这么诬陷人家。”
狄虎一阵作呕,“你能正常点不?我说的就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他拍着脑袋,脑子里除了司樾向他介绍女装恒子箫时的那一声“她叫兔儿~”外,再想不起别的名字,倒是方才那俩宫娥口中的称呼越来越鲜明突出。
狄虎啧了一声,实在想不起了,便沿用了别人的话,“就是你那小盲剑,小盲剑啊!”
“谁是小盲剑。”
一道冷漠的声音自狄虎身后传来,狄虎壮硕的身体陡然一僵。
他惊恐地微转余光,就见一身冷煞之气的盲剑从他身后走来。
巧得不能再巧。
“老、老大……”狄虎抽搐着嘴角,颤抖地打了个招呼。
“谁是小盲剑。”盲剑剑眉一拧,“剑某怎不知晓?”
狄虎低头、转脸,努力把虎背蜂腰的自己缩成一团,不敢和顶头上司对视。
倒是司樾哼笑一声,凉凉道,“谁是小盲剑,你自己心里清楚。”
书房内外的众人立刻又竖起耳朵。
盲剑皱眉,“剑某不清楚。”
“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司樾说完,压低了声音对狄虎道,“把问题抛给对方——看看,你又学到了一课。”
狄虎不敢作声。
司樾又问盲剑,“你来干嘛?”
盲剑下颚微抬,“来提加薪。”
尚未离开的媿姈一声轻咳,“高级官员百年内没有加薪计划。”
“是么,”盲剑侧身,蒙着缎带的眼睛望向了媿姈的方位,“或许,能够通融一下。”
媿姈笑道,“您别为难晚辈了。”
盲剑不满。
“听见了你就回去吧。”司樾挥手,“黑压压的一坨,杵在这儿挡光。”
盲剑回身,瞥向座上的司樾,“那么,剑某还有一事要问。”
“说。”
他面向司樾,“恒子箫真的被打入天牢了?”
“对对对!”狄虎豁然开朗,“叫恒子箫来着!”
他一出口,立刻对上了盲剑幽冷的视线,狄虎马上偃旗息鼓,闭上了嘴。
“怎么这事儿你也知道。”司樾道。
“整个中城都传遍了。”
盲剑冷然道,“如今两界依旧是剑拔弩张,混沌元气尚未恢复,天界此番举动,摆明是项庄舞剑。”
“传言沸沸扬扬,绝不是一只小蜻蜓所引发的,怕是有人在混沌匣剑帷灯。”
盲剑问,“你打算如何?是暂且封刀挂剑,还是秣马厉兵、驰马试剑。”
“秣马厉兵就足够了,”司樾道,“没必要再加个驰马试剑。”
盲剑矜持不语。
他有他的坚持和骄傲。
狄虎巴望着司樾,他也是为了这事儿而来的,“只要你开口,我马上下去准备!”
“准备个屁。”司樾踢了他一脚,“回去多生几个虎崽才是真的给混沌添砖加瓦。天界的事情,关我们屁事。”
狄虎瞪大了虎眼,“司樾,那可是你徒弟!”
“徒弟怎么了?”
“徒弟可是你的传人!何况是唯一的徒弟。不管你喜不喜欢他,天界这么做不就是在公然打你的脸么!”
司樾奇怪道,“打我的脸,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打了你的脸,就是打整个混沌的脸面!”狄虎怒道,“他们想干什么,不就是在宣战吗!我懂——神仙那边的规矩,杀质子就是要干仗!人家下了战书,咱们一动不动,岂不成了王八?”
“几千年不见,‘质子’这么高深的词儿你都掌握了。”司樾懒懒抚掌,“好,有长进。”
“能说点正经话不?”狄虎道,“你给个准信,什么时候去劫狱!”
司樾耸肩,躺了下去,“我就没打算去。”
“司樾!你还有点骨气没有!”
狄虎一指外头,“他们把恒子箫收去当质子,咱们已经忍了。现在他们又要给他上刑,摆明了是在一步步试探我们。你这时候还要忍,你忍了,天界就会止步于此吗?”
“怎么?”司樾坐了起来,“你小子今天是来给我上《六国论》了?”
狄虎拍着胸,“柳娴月不在,我今天就给你当一回先生了怎么着?他要是还在,绝不会放任天界这样欺负咱自己人。”
“你对我狂什么,”司樾又躺了回去,“有本事你对天界狂去,别吵奶奶我睡觉。”
“去就去,你可别后悔!”狄虎转身就走,“劫个狱的事儿,老子一个人就能把他带回来。等带回来了,老子要让他拜我当师父!”
司樾懒懒地挥手,半句不留。
盲剑目送狄虎离开,“他可是个剑及履及的人,再不拦下,就真要到天界了。”
司樾闭上眼睡觉,无所谓道,“随他去。”
围观了全程的纱羊气得扯了她两根头发:“看看你!还不如你手下硬气!”
司樾不理她。
一旁的媿姈看向了盲剑。
在媿姈询问的目光下,盲剑微微颔首,离开书房,往外去了。
……
狄虎如盲剑所料,出了混沌宫就往天上飞去。
恒子箫被关押在四重天天兵牢。
天界九重天,重重都叫混沌界生厌,但四重天格外不同——它格外的可恶讨厌。
那是柳娴月战死的地方,也是混沌三千年衰败期的起点。
狄虎穿过四重天界,倒也没有完全莽撞。
他上来时避着人,隐匿了身形,直到四重天天兵牢外,被外围阵法识破了气息。
“什么人!”一旁的天兵守卫立刻鸣笛。
“有魔物入侵!”
“快去通知天渊将军!”
见踪迹暴露,狄虎显出身来,直言高呼:“天庭小儿们,你虎爷在此,不要命的尽管上来!”
领头的天兵喝道,“设阵——!”
数十天兵捏诀聚力,自狄虎脚下扩开一道天罡八卦阵。
四周云雾潆洄飞转,如泥沼般困住了他的双腿,不断将他往阵眼内拉扯。
上空数千金羽箭层层叠叠,环绕数圈,对准了阵中的狄虎。
“放——!”
一声令下,数千金光朝着狄虎射去。
狄虎双拳.交握于胸,暴喝一声,虎啸震天,将万千金剑震个粉碎。
他身后黑白相间的长发飞扬扭曲,抬眸时,瓦蓝的虎瞳竖成一线,中间荡开一剂黛色。
他一拳砸进身下的天罡阵眼,数道裂纹如蛛网布开,竟硬生生强行砸碎了法阵!
天兵被这力气所慑,惊恐地往后退去。
双腿脱离泥淖,狄虎纵身高跃,恶虎扑羊般冲进天兵阵中,一通厮杀。
狄虎仅靠一身蛮力,与百名天兵打得天昏地暗,那沙包大的拳头一拳便锤晕一个。
数名天兵涌来,狄虎一手扣着一个天兵的肩膀,直把那俩戎装铠甲的天兵当成两块盾牌,嘶吼着往前冲过去。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此处的守兵便倒了一地,或昏死在地,或抱着伤处哎呦呦地痛嚎。
“哼,”狄虎拍了拍手,不屑地嗤笑,“一群菜鸡。”
“狄虎!”
突然有一厉喝自他身后传来。
狄虎扭头,见一银甲天将站在空中,满目冷厉地望着他。
“你是什么东西。”狄虎指向他,“竟知道你虎爷的姓名。”
那天将冷笑,“我乃神将天渊,三千年前和你们有过一战,自然认得你。”
“原来是昔日的手下败将,”狄虎仰头大笑,“老子记不得你,想来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侥幸苟且下来罢了。”
“休得猖狂!”天渊怒道。
他自怀中取出一道金索,“我奉命在此等候你们混沌之魔已有多时了!今日叫你尝尝玄天妖索的厉害!”
他掷出金索,金索在空中化作一道金光,束去了狄虎身上。
被金索捆住手脚,狄虎起初不以为意,嗤之以鼻。
“什么妖索,老子是魔!”他扭身挣索,本以为用些劲儿就能挣开,可挣扎了两三下后,狄虎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喝——喝啊!”到最后,他拼出全力也未能破开束缚。
看着他涨红的脸色,天渊大笑,“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这玄天妖索乃是上古法宝,就算是魔主司樾来了,也一样无可奈何!”
“你、你卑鄙!”狄虎红着脖子喊道,“有种和老子单挑,靠别人的法宝算什么好汉!”
“呵,”天渊蔑笑着摇头,“混沌怎么派来你这么个蠢货。”
他自云端下来,一抬手,控着妖索将狄虎勒至半空。
“卑鄙小人!”倒挂在空中狄虎也要骂人,“放开你爷爷我!孬种,和我一对一打一场!”
“我可不像你这么蠢,激将法对我没用。”天渊丝毫不受挑衅,“你不是想见恒子箫么,好啊,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走!”
天渊拴着狄虎,将他打入了前方的天兵牢,囚禁在了顶层牢房里。
此处乃是关押罪神的地方,前不久又经过加持,设下了数百道克制妖邪的阵法。
即便是赫赫有名的六戟神君,若被关押在此,也要四肢无力、法术尽失,狄虎这般的莽夫根本不可能外逃。
牢内漆黑一片,只传来一声天渊的警告:“老实待着,等你们魔主来救你罢!”
“放我出去!”狄虎四肢被捆,便用肩膀砰砰撞墙,“废物!让爷爷和你打一场,教教你怎么当孙子!”
他咒骂半晌,却再没有回应,天渊早已远离。
“龟孙!软蛋!没根儿的东西!”狄虎又骂了两声。
骂完之后,他侧身贴着牢房墙壁听了一会儿。
片刻,那张粗犷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来。
那壮硕的虎魔身形一变,不断缩小,最终竟露出了司樾的身形!
她一抬腿,轻巧地从那玄天妖索里踏了出来。
“哈,竟敢大言不惭地说能捆住我,也不知是哪个沽名钓誉做的法器。”
她弯下腰,捡起坠落在地的妖索,掸了掸灰尘,顺手揣进自己的兜里,“罢了,白捡一金链子。”
又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司樾摸索了下四周墙壁。
果然是被加持过的牢房,四面八方铜墙铁壁,无一处薄弱。
既没有薄弱处,司樾便随便找了一面墙。
她靠在墙上,用肩膀蹭了蹭,找准方位,她使劲蹭入壁内,身体穿墙而过,轻而易举地来到了牢房之外。
顶层牢房外无人看守,也没有必要派天兵看守。
若是连这样的牢房都困不住的囚犯,纵使派兵来守,也不过是徒添伤亡而已。
司樾找到了通往下层的楼道。
她望着深不见底的楼梯,站在楼上长吁一口气。
“得。一报还一报,从前你小子闯雨霖寺,如今该换我闯天牢了。”
第167章
天兵牢·第八层
天兵牢统共十三层, 自八层往上,无窗无门,没有一丝通向外部的空隙, 所关押的犯人非同小可。
漆黑昏暗的天牢之央, 有一红蓝双色巨池, 名为烈焰寒冰池。
池子一半是滚滚岩浆,一半是极阴之水,熔浆和阴水以阴阳双鱼状在池中缓缓回转。
数道胳膊粗细的铁链自房顶垂下,吊着囚犯, 使其胸腹以下都浸在池中。
烈焰寒冰池中阴阳双鱼轮转不休, 池中囚犯便随之感受熔浆阴水的极热极寒。
这便是所谓的冰火之刑。
如今这第八层内再无旁人,只有恒子箫一名囚犯。
池周设有三道防护结界,恒子箫双腕和脖颈皆被铁链拴着。
他磕着眼睑,除了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以外,再没有任何其他动作。
恒子箫被投入烈焰寒冰池已有数日了, 此处不见光,也就不知道具体的时辰, 只知道身下的冰火双鱼已转过了百周有余。
这刑罚并不伤皮肉, 而是深入肺腑。
阳鱼游经时, 皮肤经脉有爆裂之痛, 体内灵气四处冲蹿, 呼吸之间皆是沸腾的血腥。
阴鱼游过,便是根骨彻寒, 冷得骨髓发痛,六感麻木, 牙冠打颤。
此时恒子箫身下正值阳鱼。
他闭着眼,忍耐这炽热的痛楚, 脸上却并无多少痛色,只是微微拧了眉心。
每每阳鱼游过,都让恒子箫不免回想起雨霖寺的地狱幻境。
比之他从前受过的铜柱地狱,此处的阳鱼倒显得有些温吞柔和。
或许这里到底是天界而不是地狱,没有那么残忍的酷刑。
又或许他是重要的人质,不能出事。
这冰火极刑并不叫恒子箫难以忍受,他只痛恨自己的迟疑。
若他在天将赶来之前便立刻爆体,如今也好省却了这些麻烦。
思及此,恒子箫不由得自嘲一哂。
他在混沌便已下定决心,一旦天上出现端倪,就立刻自尽——可他为什么还会迟疑。
冷寂无人的天门突然出现了个蛮横不讲理的坐骑,他早该意识到不对劲。
明明察觉这是天界出手了,他偏偏还拖到天将赶来——
或许从一开始,那些所谓的决心就只是冠冕堂皇而已。
若他真的不想成为师父在天界的把柄,那在回到天界的第一刻就该立即殉道,为何要一再拖延?
呵……
恒子箫自己都忍不住嗤笑自己。
原来自己满口道义,却始终只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不管是利用他的赵尘瑄,还是真心待他的司樾,他都做出一副尊师重道的模样。
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恒子箫骗了外人,也骗了自己。
他处处恭顺,所为的不是师父,只是为了有个人——有一个强者能在乎他、庇护他而已。
他根本不想死。
「呵呵……你终于明白了。」
昏昏沉沉之际,恒子箫耳畔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他自己的声音。
「你想有人真心待你,可你又真心待过谁?赵尘瑄利用你,你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享受他给你指引的尊荣、享受他给你的关爱?」
「你对赵尘瑄俯首帖耳,真的仅仅是因为他救了你?再没有别的原因?」
恒子箫默然不语。
那声音低低地笑了起来,「受万人敬仰的名门仙师,法力高强,谪仙下凡一般——这些难道不都是你这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最向往的东西么。」
恒子箫终于出声,他道,“不是我,是你,恒箫。”
「好,是我。那你,又有多高尚呢——」
那声音里夹杂着讥笑。
「你在混沌扮可怜,到了天上又拖着不肯死,说到底,不就是指望司樾来救你么。」
「呵,连你都知道,天界扣压你是为了铲除司樾。你真觉得区区三四百年的情分,值得她为了你而抛弃混沌、舍弃自身?」
恒子箫咬牙。
「恼羞成怒了?」
恒子箫闭目拧眉,于心中一遍遍念清心诀,极力屏蔽一切杂音。
「我早就说过,我即是你,你即是我,你我一体,这清心诀又有何用。」那声音里的笑愈发明显。
「事到如今,你还不清醒,还在等着谁来救你呢。」
「不会有人来的。」
「你于纱羊,不过是上司派下来的任务,她引你飞升才能得个引善的仙名。」
「再说司樾,你求了她那么多次,她哪次一口回绝,非逼你成仙?」
「只有你成仙了,她才能解脱,才能回到她自己家里。」
「你我注定被人利用,被人抛弃。」
「若你早听我的话,在煌烀成魔,至少能让那些混混沌沌的蝼蚁给你陪葬,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牢房里。」
“够了——!”恒子箫低吼出声。
那声音消失了,可他却再无法维持平静。
恒箫说得不错,不止是不错,简直是字字珠玑,将他隐埋在最深处的不可告人全部翻撅了出来。
清心诀一断,阳鱼所产生的燥热逼得恒子箫愈发浮躁,体内的灵气脱缰一般四处乱窜。
气血上涌,他闷哼一声,乱了心神,喉中立刻尝到两分腥甜。
一瞬间口舌五感都被血腥味填满,他像是被裹挟在腥风血雨中,那些本置身事外的回忆在这血腥味中一点一点地有了颜色,变得鲜活起来,成了他的一部分。
恒子箫甩头,努力将那些回忆屏蔽。
不,那不是他,他不需要这些记忆!
他不想经历那样难堪的过去!
不想如恒箫一般活在暗无天日的仇恨里!
有这么一刻,恒子箫发自内心的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提前一步自我了断。
比起成为恒箫,他宁愿以恒子箫的身份死去。
这后悔已然无用,除了身下汩汩作响的熔浆外,世界再无声息。
无光无息,目光所及只有痛苦和死寂。
“呃…”
屠狞塔内的回忆不断在恒子箫脑中闪现。
即使他此生从未去过屠狞塔,可被关在同样黑暗、同样孤寂的天兵牢内,他心中的那个恒箫正不断复苏、不断占据上峰。
身下分明还是销金融铁的岩浆,恒子箫却无端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那并非恒子箫的感受,是来自于被玄寒水冲涤了三十年的恒箫。
屠狞塔只是凡间物,玄寒水的寒意尚不及烈焰寒冰池里阴鱼的一半,可那残存的记忆却冻得恒子箫四肢痉挛,身体打颤。
「你我注定被人利用,被人抛弃。」
恍惚之间,耳畔响起了熟悉的话语,可他已无法分辨说话的到底是恒箫还是他自己……
一切皆是虚妄……
虚妄。
什么匡扶正义、什么恪守己心……全部都是用来骗他自己的招数。
他的那些深明大义全部都只是为了讨好师父而已!
虚妄——
皆是虚妄!
到头来,他始终是那个没爹没娘、遭人唾弃的灾星!
“唉……”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叹息。
“庆典那晚,我说的话,你小子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
恒子箫一怔,猛地睁眼。
在他睁眸的那一瞬,司樾的身影便出现在他面前,占据了他整个视野。
像是一滴清水润入了老旧的画卷,将泛黄的纸张洇开新色。
那堵塞了五感的血腥气悉数褪去,他从恒箫泥淖般的过往中挣脱。
面颊之上,似有一道暖流流经,融化了他身上残留的寒意。
良久,恒子箫才意识到,他已热泪盈眶,落下了泪。
“师…”他颤抖地开口,被司樾反手捂住了嘴。
“先出去。”她道。
她起身,摸索着下巴,观察了一会儿恒子箫颈腕上的镣铐,然后伸手,掰核桃似的把三个镣铐咔嚓咔嚓对半掰了。
禁锢一消,恒子箫顿时滑入烈焰寒冰池内,被司樾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
她抓着恒子箫的一条胳膊,将他拖上了岸。
恒子箫的内府被那锁链压制,又一连受了数日极刑,此时四肢如泥,根本没有腾云之力。
司樾拍拍他的肩背,“坐好,我传你点气力。”
恒子箫依言在池边坐下,却不住扭头,怔忪地看着司樾。
他实在不敢相信,司樾竟真的会为了他一个挂名的弟子独闯天牢。
见他这幅神情,司樾一笑,“怎么,不想我来?行,那我走…”“师父!”
恒子箫立刻抓住她的手,软烂的身子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他顾不上起身,双手死死抓着司樾,哀求地望着她。
司樾低头,与他对视。
恒子箫眼睫微颤,声音里隐约哽咽,“我只是没有想到,您会来……”
司樾回身,蹲在了他面前。
“你猜我为什么会来?”
“因为……”恒子箫顿了顿,“因为您有慈悲之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司樾顿时笑了。
恒子箫茫然地看着她,等她笑够了,猛地一巴掌拍在了恒子箫头顶。
“我来,是因为你值。”
在恒子箫困惑的目光下,司樾抬手。
她左掌之上漂浮着一点点白色的光沫。
这些光沫细小如尘埃,以千万计数,每一粒都散发着温和的光芒。
“看看,”司樾右手指着这些往上浮升的小光沫,“这一点就是一条命,都是你在煌烀界救下的。”
恒子箫一愣。
司樾将手抬起,万千光沫便飞至空中,围绕恒子箫周身。
点点荧光,将这牢狱内的黑暗驱散。
司樾蹲在地上,和恒子箫抬头一起仰望这无数光点。
“即便你真是那场旱灾的灾星,可你在煌烀界救过的灾又何止百场。”
司樾道,“苍天无情人有情,我来这里,是他们一个劲儿地催我,要我来救你。”
被千千万万的光沫萦绕着,恒子箫垂眸。
他跪在地上,摇头,“可若非师父教导,单我一人是绝不会这么做的……他们谢错人了。”
若没有司樾,他哪里会如此好心,没有司樾的恒子箫,就只是恒箫而已。
“圣人论迹不论心。”司樾笑道,“不管你想着什么,这些人受了你的恩惠是真。我敢闯来这里,凭的便是这被你救下的千万苍生。”
她伸手,食指穿过莹莹光沫,点上了恒子箫的心。
“他们叫我来救恒子箫。那么你呢——”
那双黑紫色的眼眸意味深长地笑望着他,“你是恒箫,还是恒子箫?”
恒子箫陡然一震。
四周光沫盘旋起落,让他想起了最初的最初,尚且惧怕水的他落进了停云峰的湖里。
那一晚,萤火千万,将他团团围聚,漫天的萤光扫去了他心中惊惧,使他再不怕水。
如今,这些小小的光粒亦围绕着他,温和灿烂,破除黑暗。
飞过恒子箫身周的每一点光粒都载着一段故事,于他脑中一一涌现——
「恒大……恒弟,这次多谢你,若不是你,我和蓝瑚只怕都要留在镜子里了。」
「这红琉璃耳环是我的。你真的,真的是来救我的?」
「道长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女没齿难忘,今生还不上的,来世再还。」
「壮士…我老婆子没钱……」
「恒兄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一次真是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又有伤员送来了,恒小兄弟,过来搭把手!」
……
成千上百的人声汇聚一处,恒子箫呆在那万千光点中久久无言。
他从未想到,自己的那些举手之劳汇聚一处后,竟如江河奔涌般滔滔不绝,震撼心扉。
「他们叫我来救恒子箫。那么你呢——」
最终,那些口音各异的声音褪去,只留下司樾那似笑非笑的一句——
「你是恒箫,还是恒子箫?」
“我……”他是……
他是……他是,恒子箫,他是恒子箫!
六岁拜师学道,十七岁筑基下山云游世间,此后三百余年扶弱安贫,除奸卫道,从未做过半点亏心之事!
他敢叩天说一句——他恒子箫,无愧!
轰——!
一声霹雳惊雷赫然炸起!
雷响九天,尚在天边,却震得天兵牢都动荡了起来。
雷如银龙,携力万钧。
嘈杂的惊呼自天牢外响起:“怎么回事!”
“是九重天雷,下界有人要飞升了?”
“荒谬!这里是四重天,哪来要渡劫的神子!”
“快去禀报啻骊老祖,看看是何处的天雷!”
怒雷厉电之中,司樾大笑出声,她拉起恒子箫的胳膊,将他架在身上。
“走罢,”她一脚踢碎了池边的三道结界,“换我带你出去了,恩人。”
她的笑豪情恣意,放荡无羁,让恒子萧恍然间想起他学御剑时,司樾振臂一扬,满山繁花将他送上高天。
她在山顶冲他笑喊——
「少年当凌云。怕什么,我托着你」
第168章
“怎么回事!”
司樾带着恒子箫回到混沌宫时, 宫门口聚集了七.八名魔臣。
这几名魔臣几乎都是恒子箫所熟悉的,媿姈、媿娋、狄虎、鬼芝四人都在,但盲剑、水袖、良璞等大多魔臣并不在此。
对于恒子箫的到来, 他们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看着越来越近的天雷, 媿娋不由得问:“这个节骨眼上, 他要飞升?”
司樾回道,“本还想着瞒一瞒,放个假的在牢里。这雷一响,全都白费。”
“算了算了, 没有这雷也瞒不了多久。特意放出消息来, 不就是让我们去劫的么。”
恒子箫渡劫渡得突然,媿姈没有任何准备,有些无措,“只是混沌界从来没有经历过天雷劫,这、这该如何安置?”
醉魔道, “嗝,别急——先、先喝点儿酒。”
他旁边的少女厌恶地一蹙黛眉, “我很早就想说了, 人多的地方难道不应该禁止醉鬼发言么。又吵又臭的, 我都不想待了。”
另有魔问:“渡天雷劫是什么感受?和生孩子一样?”
“差不多, 都是九死一生, 生了就升了,生不出来就死了。”
“原来如此……”鬼母掩唇, 担忧又坚定道,“那么, 就让妾身来做引婆罢。”
角落里的鬼芝若有所思,喃喃自语, “真有趣,我还没有给雄性接生过……”
恒子箫愣愣地看着面前七嘴八舌的群魔。
他本以为师父带自己回来,必遭整个混沌界的反对。
就像当初媿娋反复警告自己那样,他必会遭人白眼。
却不想,回到混沌后却是这样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
他不由得朝媿娋望去,媿娋对上了他的视线,扶额叹气。
她当然还是觉得恒子箫是个大麻烦,可司樾带着恒子箫巡游西部,回来后的那晚,单独见了她。
“你知道问题出在谁身上。”
那天晚上,司樾没有带恒子箫,她对媿娋说:“除非我死,否则永远都会有下一个恒子箫。”
“那小子两辈子过得都不容易,既已修成魔身,便也算是混沌的一员。你是老祖宗了,别太难为小孩儿。”
司樾这样说了,媿娋还能如何,只能是承担起老祖宗的责任了。
司樾没有制止这吵闹的打算,她让众魔先聊着,自己带恒子箫走小径去了宫内。
“师父…”恒子箫犹疑地望着在宫门口的众魔,还有那雷光乍现的天空。
司樾揽着他,快步而走,这大约是恒子箫见过她步履最快的一回。
她边走边道,“外面的事你不用操心,凝神静气,混沌的空气驳杂紊乱,比小世界更容易分心。”
“是。”恒子箫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气息。
司樾带着他一路回了自己的寝宫,她一掌拍开殿门,正在里面休息的纱羊吓了一跳。
“你怎么…”她刚要抱怨,一抬眼就看见了司樾身旁的恒子箫。
“子箫!”纱羊错愕地愣在了原地,恒子箫也是一惊,“师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想救你,可又没有门路,只能来找司樾了。”纱羊委屈道。
“私自下界,是…”“我知道!可你都被打入天牢了,难不成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受百年的酷刑?”
纱羊说得毫不犹豫,恒子箫顿时语塞。
万般愧疚如潮水将他淹没。
回想起自己在天牢里对纱羊的揣测,恒子箫后悔莫及,惭愧地不敢与她对视。
“没时间让你俩抱头痛哭了。”司樾把恒子箫往床上推去,对尚未弄清状况的纱羊说,“听见外头的雷了么?”
“当然听见了,”纱羊道,“原来混沌也会打雷。”
“那是渡劫的天雷。”
纱羊眨了眨眼,“渡劫?谁要渡劫?”
司樾目光指向了床上的恒子箫。
恒子箫苦笑道,“是我,师姐。”
“什么?”纱羊震惊道,“你在煌烀界不是已经渡过劫了吗!怎么又要一次?”
“一时间难以说明。”恒子箫盘腿,准备入定,“师姐,等事情过后我再向你一一解释。”
司樾打一响指,两片红叶落于她身后,在地上幻化成人形。
“主人。”红枫赤枫躬身待命。
“看好他。”司樾转身,往门外走去,“有事马上来禀。”
两妖童应道,“是。”
“等等!”纱羊还莫名其妙着,“司樾,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我要和你一起吗?”
“你留着。”司樾没有回头,迈出寝殿的瞬间,一道紫色的结界覆盖了房屋,“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宫殿之外,混沌的天色愈发波谲。
不到正午,天空却暗沉发黑,暗潮似的天穹上,有一片金白色的浓云遮蔽在了混沌宫上方。
金云中雷光闪烁,青紫二色的雷电在金云中翻滚跃现。
轰——
雷声穿过九天,沉闷地落在混沌。
在这浑厚的雷声里,有一道厉喝传来——
“司樾!”
司樾行至混沌宫前,宫门口吵嚷的众魔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这些混沌界的元老巨魔各个垂手而立,望对苍穹。
中城万户皆空,所留只有魔兵。
城郊一角,灵羽送芳兴园最后一批孩子上了传送阵,她自己也上了阵,一扭头,看向了疏散百姓的良璞。
魔马上的良璞注意到灵羽苍白的脸色,遂驱马踱步到了阵前。
“将军……”灵羽仰头,忐忑地问他:“主君呢?”
“放心,”良璞道,“她有分寸。”
灵羽抿唇,搂紧了身边的几个孩子。
惴惴之中,她仰首望着马背上的良璞,轻声道,“将军,您也请保重。”
良璞颔首,目送最后一批百姓消失在了传送大阵之中。
混沌宫前,司樾仰头,望向高处。
翻滚簸动的暗云上天将林立,当中有披富丽霞彩、头顶威赫神光者,正是天圣母啻骊。
那一声司樾,正出自于她口。
司樾仰头,眯了眯眼,“叫我干嘛!”
“司樾,”啻骊的声音穿过雷霆,带着神威落至混沌,“是你打伤了四重天的天兵守将、闯了天兵牢,劫走了我天界的罪犯?”
狄虎喊:“是又怎的!”
司樾喊:“不是!”
两人同时开口,说完后,上下皆沉默了。
司樾痛苦拍头,“闭嘴。”
被所有人幽幽盯着,自觉说错话的狄虎缩起脖子,小声反驳,“你、你你不诚实……”
“刚才不算,”司樾冲天上招手,“再问一次——”
轰——!
“司樾!”
啻骊的怒喝与怒雷一同砸下,“你在灵台关了三千年,还不死心,刚一出来便又要兴风作浪了么!”
“我怎么了我,”司樾扬声道,“你倒是说说,我干什么事了?”
“打伤天兵守将、擅闯天兵牢,劫走了天界的囚犯——这些难道不是你所为!”
“不是!”司樾如愿以偿,重新回答了一遍。
这次没人捣乱。
“……”
和这样的无赖对话有损老祖的身份,好在啻骊身边的天将十分会做人。
立刻有神接话道,“司樾,你该不会以为死不承认就能当做无事发生了吧!今天你说什么也要给天界一个交代!”
“好啊!”司樾撸袖,“给就给!我早料到你们会这么说了!”
她朝啻骊脸上丢去一个东西,两旁神君立刻拦截。
“老祖小心,有暗器!”
他们抓住一看,片刻后,呈到啻骊面前,禀报道,“老祖,是个透明胶带!”
望着一板一眼向她认真汇报的神君,啻骊也想扶额拍头,但她必须保持神威,于是只瞌了瞌眸。
或许瞌眸,就是神的拍头。
“司樾,”啻骊挥开那胶带和递胶带的手,望向下方,“你我都是旧相识了,何必玩这等把戏。今天,你必须交还恒子箫,随我一同去西方请罪。”
“你说去就去?”媿娋冷笑,“恒子箫是司樾的徒弟,和你有什么干系,你哪来的脸说‘交还’二字!”
天渊神君喝道,“恒子箫早已授过仙籍,是在天界名册上的仙,是死是活都是天界的事,你们搅合什么!”
“放你姨奶奶的屁——”媿娋啐道,“我看你是耳朵被狗屎堵了,这么响的雷都听不到!他要是仙,那这雷劈的又是谁?”
“你!”从未听过如此污言秽语的天渊神君一时哑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另一仙君道,“恒子箫即便不是仙,那也是实打实的神子,神子由神管理,有什么问题?”
“他曾经的确是神子。”媿姈道,“可早四百年前,他就已修得魔身,自然是我混沌的子民。”
“那他修的也是仙道!这天雷便是铁证!”
双方争辩不下,鬼母怒道,“够了!恒子箫是仙是魔,是去天界还是留在混沌,都该由他自己决定!”
“就是!”司樾趁乱帮腔,“你们这帮□□的家长,根本不懂得孩子的心!”
“神子乃是神所创,由不得他随意撒野!恒子箫必须回天!”
激烈的口战之中,啻骊瞌了瞌眸。
“司樾,”她抬手,让身后的众仙神噤声。
“我再问你一次,到底交不交人。”
司樾挑眉,“交又如何,不交又如何?”
“交了,我便向佛祖求情,免你再受囹圄之苦。不交——”啻骊眸中闪过威光,“那你便是在向我天界宣战了。”
“诶呦呦诶呦呦,”司樾跳上屋顶,对啻骊嘘声,“一个没成仙的人类而已,你非要闹得这么大阵仗?”
啻骊冷笑,“这可不仅仅是一个人类,而是我天界十万仙神的颜面。”
“为免战火,一点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司樾不以为然,“以和为贵这词儿可是你们发明的。莫非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脸面,你要闹得生灵涂炭不成?”
“这话过分。”啻骊道,“不论你如何舌灿莲花,都别忘了,这场仗是你司樾挑起的。”
司樾笑道,“那我不要面子,我给你磕一个,你就把这事当个屁放了,行不?”
这话一出,天上顿时传来哄笑。
六戟神君嘲弄道,“司樾,你要真当众给我们老祖磕一个头,承认混沌居于天界之下,那我们倒也可以考虑考虑。”
底下众魔当即沉了脸色,唯有司樾依旧嬉笑着。
“那不行,我磕了,你们转头又杀来,我岂不吃了大亏?你们要真有诚意,咱们去西方佛祖面前立誓。”
“你滋扰天界、伤我天兵,还敢去西天见佛祖!”六戟神君指向她,“我看你是活腻了!”
轰——!!!
说话之间,金云之中雷光爆裂,那云团隐有破碎之势。
这一道惊雷令云端之上的啻骊心口倏尔发沉。
不知为何,她隐隐有不祥之感,可反复推算几遍,却又找不出到底哪里错漏。
看着屋顶上笑意吟吟的司樾,啻骊心中的不祥愈发突显。
混沌尚未恢复元气,面对天兵压境,司樾居然如此镇定。
难道有什么是她没有算到的么——
不可能,混沌衰败了三千年,啻骊很清楚,现在的混沌绝无抵抗天界之力。
若想保全混沌,除非司樾大开杀戒。
但啻骊确信,已被镇压三次的司樾绝不敢走到那一步。
不安之下,啻骊再不和司樾做口舌上的争执,只想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司樾,看来你我之间少不得一战了。”
雷光之中,啻骊抬袖,那庄严的华袖抬起,如令旗一般,号令满天兵将。
她启唇,落下铿锵一字:“战——”
霍然间,一柄染火神箭自天中射向中城!
身高三丈的太炎巨神挽弓,凝纯阳日火于弦上,射出了对战混沌的第一箭。
熊熊燃烧的巨箭砸向城中,在落地之前,两卷水墨长袖赫然荡开。
那绵长的水袖如河带一般绕城一周,正是水袖的绝技——「水墨乾坤」
水镜在城上扩开,整个中城都没在了水下,纳入了水袖的领域。
此时此刻,她便是这片空间的主宰,为一切处于「水墨乾坤」的妖魔提供了增益便利。
水镜甫一张开,一柄猩红如血的罗伞破水而出,旋转而上,伞尖自高空和刺下的日火神箭碰撞在一起。
伞尖对箭尖,两两僵持,几息之后,自中央荡开了一圈强劲的气波。
司樾抬头,望着众神之上的啻骊。
“真要动手么?”她道,“再谈谈,总有商量余地的吧?”
啻骊不语,冷眼看着下方。
三千年前,司樾是如何带着一众妖魔血洗天界的——那时,她可曾给了他们商量的余地?
数名神君领兵而下。
这场仗蓄谋已久,从来就没有和解的选择。
三千年了,这笔血仇该讨回了。
此战不求杀死司樾,但重创混沌势在必得!
天上寸步不让,司樾遂回身,望向宫前尚未动作的众魔。
逆着阴风,她头上的柳枝浅浅浮起。
她心下沉叹,面上却是一笑,“得,抄家伙吧各位。”
几声轻响,方才还静立不动的几位大魔瞬时摆出了各自法器。
一双双魔瞳亮起血色,电光之下,端的是凶光毕露。
雷声隆隆,风雨摧城。
司樾垂手,红髅琲缠于她掌中,万骷成串,汇聚到最后,是一尾血红的流苏。
第169章
纱羊不安地在殿里飞来飞去, 甫一靠近窗户就被红枫拦下。
“仙子,还请歇息。”
纱羊哪有心思歇息。
她焦急地询问红枫:“外头到底出什么事了?司樾呢,司樾她干什么去了?”
红枫偏头, “仙子果真不知?”
“你们都瞒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天界瞒她, 瞒着她用了她的眼睛监视司樾, 瞒着她原来引恒子箫飞升是假,灭混沌才是真!
恒子箫瞒她,瞒着她和司樾说了些什么。
司樾也瞒她——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被瞒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红枫叹了口气, “仙子勿躁, 外头是啻骊带着天兵天将来攻打混沌了。”
“什么——!”纱羊惊叫之后,又冷静了下来。
这事并不出人意料,从啻骊老祖让文昭司君倒拨天物时镜、把司樾从灵台里放出来起,这场战争便开始谋划了。
“那、那混沌打得过么?”她忐忑不安地问。
红枫摇头。
赤枫抱着唐刀,面色冷厉道, “自从主人被关入灵台后,这三千年间你们天界对混沌做了什么,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纱羊确实不甚了了。
她在天上活了三百年, 那三百年里从来没有离开过百花田, 哪能知道天界对混沌做了些什么, 只是偶尔从来花园的仙子们口中听得一两句消息, 或是某某仙君斩杀了混沌妖魔,又或是某某神君清剿了混沌邪气浓郁的地带。
从前纱羊只当故事听, 如今这些只言片语组在一起,所指向的结果却让她心虚胆战。
红枫看了眼赤枫, 示意他说话别那么冲。
赤枫做不到对天界的人和颜悦色,他抱着刀背过身去, 免得自己看见纱羊心烦。
混沌三千年的衰败,柳娴月死和司樾离开是主因,但暗地里也少不了天界的出手。
趁着混沌无主、群龙酣睡,他们边边角角地蚕食着混沌,或是派天将剿魔,或是助力混沌中的叛军势力。
如今的十三文臣和二十八魔将仅剩三十一人,七人死在那场大战中,还有三人死在没有司樾的混沌。
混沌界中如赤枫这般对天界深恶痛绝者不在少数。
见纱羊面色寡欢,红枫安抚道,“这些事和仙子也无甚干系,你既然问,我们就说,仅此而已。”
“可既然打不过,司樾为什么还要去救…”纱羊语音一止,余光悄悄瞥向了在床上盘腿入定的恒子箫。
虽说没有恒子箫,天界也会想其他办法来正当合理地攻打混沌,但不救恒子箫,混沌至少能再争取些恢复实力的时间。
红枫垂眸,“我只是一枚枫叶,幸逢主人点化才有了人身。主人所思所想,不是我等可以揣度明白的。我只知道,主人是重情重责之人,断不肯做出殃及无辜的事来。”
若非司樾,恒箫死也就死了。
可他如今的种种境遇,皆因天界想要对司樾动手而起。
事由她起,她自然会负责到底。
偌大的混沌之主,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让一个三四百岁的小子替她消灾顶罪。
“何况主人似乎成竹在胸,从回来起便一直在备战,去救恒大人也不是一时兴起,早在闯天牢之前,她便清空了中城,私下召见了狄虎等一众文臣武将。”红枫断言,“她一定是有所筹备。”
这样的解释并不能化解眼前的危机,纱羊忍不住问道,“你就那么相信她?虽然这么说有些冒犯,可三千年前,毕竟是司樾败给了天界。”
赤枫眸光撇来,眼中的凶光让纱羊瑟缩着后退了半尺。
“我们的确败过,”红枫纠正道,“但主人败的不是神,是佛。何况就算她真的败在过神的手上,只要她应战,我等就绝不会怯缩。”
司樾走了三千年,可不论何时,只要她回来,她照旧能随时调遣曾经的旧部,照旧是那个混沌上下都认可的魔主。
这样的信念在天界十分常见,可对自古以来割据的混沌来说,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众魔并没有战胜天界的把握,可他们看见司樾冒死救回恒子箫,便知道,如果有一日陷在泥潭里的是他们,那混沌、那司樾也会像捞恒子箫那样,不惜代价地捞他们上来。
纱羊尚不理解,可她同样也这么做了。
在求见不到文昭之后,她义无反顾地跑来了混沌。
司樾是魔,她是仙。本该是不两立的身份,可不知不觉中,就连纱羊都早已将司樾认为了最大靠山。
在她理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前,她心中已然笃定——司樾一定会帮他们的,一定会。
砰——!
一声巨响自宫外传来,震得整个混沌宫都颤了颤。
中城之上,一道巨剑破水镜而上,银黑色的巨剑周身环绕着浓厚煞气。
它斜指天幕,与俯冲而来的万名天兵碰在一起。
乘势而下的天兵面前竖起一面结界,凝聚万人之力,对抗破天而上的巨剑。
煞气缠身的巨剑丝毫不退,泰山般稳固空中。
半晌,一点破碎之声微不可察地响起。
万人屏障上,自剑尖处露出一丝裂纹。
这丝裂纹飞速蔓延,赫然之间,那巨剑破屏而上,刺透了结界,冲进天兵阵中,撞得人仰马翻,以一力破万敌,朝着啻骊袭去!
“喝!”一声高喝,天穹之上的六戟神君背后浮现出巨影。
「法天象地」
他所幻身影,头顶天、脚踏地,手中战戟如银河长短,一戟抵住了那冲天而来的魔煞巨剑。
两兵僵持片刻,他双手握戟,将巨剑猛然挑飞,打回了地面。
巨剑反冲,在触碰到水镜下的城郭前,一道黑影破水浮于空中。
阴风凛凛,那高大颀长的身影上的黑袍便也鼓鼓翻飞。
他脸上一条白练蒙着双眼,练尾迎风抽舞,成了那黑影中唯一的两抹亮色。
被打回的巨剑疾速冲他刺来,男人垂首而立,不动一寸,唯衣带飞摆。
那剑尖离他一尺时骤然停下,如恶犬认出了主人,兀地掉头,再度指向了外敌。
“盲剑——”六戟神君翻转战戟,戟刃破空,戈声泠泠,“多年不见,让本座来会会你!”
“呵。”盲剑下颚微抬,倨傲道,“这世上只有‘剑戟’,从无‘戟剑’之论。”
六戟神君不同他辩驳,他身后法天象地所幻巨影斜挥巨戟斩下。
湿重的乌云被破开一道光路,风流云散,半边天幕皆被那战戟巨影所划破。
盲剑下颚微敛,身旁魔剑煞气翻涨腾涌,横冲而上,于高空之中拦住了那斩下的战戟。
兵戈交撞,神魔二力互抵,所生余波将震荡开来,方圆数十里无人胆敢踏足其中。
蓦然间,一张浩瀚无垠的棋格覆在了水镜之上。
九重天乌鹭神女抬手,指尖钳一白子。
她挥手掷子,数枚白棋自云端射向水镜上的棋格当中,将九星占满。
神女高唱,“点兵,落——!”
九星方位上,三万天兵奔涌而下。
地上良璞抽出斩马长刀,七尺有余的长刀挥而向前。
刀光为烽令,城中预备的数万魔兵迎敌奔袭,与九星下的天兵斗在一起。
底下混战一团,天上乌鹭睁眸,一瞳玄黑,一瞳苍白,将底下九处战局收入眼底。
她一双黑白广袖蹁蹁跹动,再度朝中城落子。
“相思断,梅花五,隔二关,三三侵分,愚形之筋——”
整个中城俨然成为了乌鹭手下的棋盘,凡白子落,其对应方位的天兵或攻势凌厉,或防御增强;凡黑子落,所对魔兵必被削弱实力。
这一招[星罗棋布]和水袖的[水墨天地]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增强己方,削弱敌方。
战局一发不可收拾,将对将,卒对卒,整个中城已彻底沦陷在了兵乱之中。
喊杀震天里,有一抹悠悠扬扬的笛声传来。
混沌宫宫门之上,水色蓝裙的媿姈横笛敛眸。
笛音随风,遍传天下,散落城中。
所闻之处,妖魔振奋抖擞,仙神眼花心乱。
媿姈眼睑微抬,一双猩红魔瞳望向高天上的乌鹭。
自乌鹭扭转水袖的[水墨乾坤]后,媿姈的骨笛音再度将增益倾向了魔兵。
风中有了血气,天兵伤亡渐增。
倏尔,一支玉兰自天而落,定在了乌鹭棋格之上。
玉兰瓣瓣绽放,花香铺开,馥郁芬芳。
香气所致,天兵身上伤口缓缓愈合,魔兵却纷纷倒地,呕吐不止。
啻骊面色稍缓,她身旁的兰神双手结印,催促着花香。
这样的局面没有持续太久,在玉兰绽放的下一刻,混沌地下亮起了一丝丝绿色的丝线。
这些丝线深入地底十里有余,遍布整个中城。
白发繁裙的鬼芝闭着眼,双手结印于胸前。
她满头白发发丝飘飞,身上泛着一层莹莹的绿芒。
这绿芒和地下的亿兆菌丝同出一脉。
荧绿的菌丝不断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它们植根地底,在混沌浑浊的空气中提取最为纯净的养分。
这些养分汇聚于天山般高洁的鬼芝一身,再从她身上化为点点孢子,如光沫一般播撒城中。
飞尘般细小的孢子落在魔兵身上,愈合着他们的伤口,抚平了他们的苦痛,在灰暗的血战之中源源不断地传播生机与希望。
大地回春,只要时间充裕,鬼芝手下就绝无亡者。
她便是靠着这无上的治愈力,以文臣之身,在衰败枯竭的混沌里一次又一次地挡下了鬼牛的侵蚀。
混沌拼尽了全力,但这场仗依旧是寡不胜多。
天兵补给流水般源源不断,神君仙尊各显神通,随着时间的流逝,混沌的劣势显出了端倪。
太炎巨神挽弓,纯阳烈箭流火一般射向了混沌。
轰——!
这一箭贯穿棋格中元,红色的火光熛怒荡开,下一刻,苦苦支撑的[水墨乾坤]在至阳至烈的阳炎神箭下霍然崩塌!
烈火箭正中水袖左胸,她被打回原型,呕出一口鲜血来。
鬼芝一束白发立刻飞涨,穿过街巷缠上了水袖的胸口,给予她救治。
没有了[水墨乾坤],魔兵立刻气短一截,颓势愈显。
“好!”有神将高呼,趁此机会,带着剩余的天兵一举攻入中城。
各方各角都打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别处。
太炎巨神这一箭使混沌终于破防,露出缺口,此乃天兵入.侵的最佳时机!
三泰真神与珖海将军率兵而入,天元之下无魔可以抽身应战。
“混沌已不成气候!”珖海高举朴刀振奋三军,他于白狮之上回头高喊,“一鼓作气,拿下魔巢!”
这振奋人心的口号刚刚出口,还不等他扭头回身,突然整个人从白狮上飞了出去!
“将军——!”身后两名副官急忙接住他。
珖海倒在云上,一边脸上有一排红色的珠印。
清脆的珠链声响起,珖海和两名副官抬头一看,就见一身麻衣的司樾立在白狮之前。
她左手握着红髅琲,右手将链子一圈一圈地缠在左拳和小臂上。
缠紧之后,她捏了捏左拳,骷髅朝外,露出空洞的眼眶和张开的两排利齿。
珖海脸上那一排凹凸起伏的珠印,便是被缠着红髅琲的拳头打出来的。
这一拳直接把珖海从坐骑上打飞,但出的是直拳,便算是留了情面,否则那崎岖不平的骷髅,每一颗都能给珖海脸上刮下点肉来。
“司、司樾!”珖海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朴刀指向司樾,本想说点狠话,可一开口就不由自主地露了怯。
司樾抬额,笑道,“我在。”
珖海悄悄回眸,瞄了眼天上的啻骊。
非他怯战,这实在不是他能敌得过的对手……
啻骊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珖海当即转头,硬着头皮操刀喝道,“魔头,休得猖狂!”
“我也没猖狂啊。”司樾纳闷皱眉。
珖海的坐骑调转头来,冲着司樾狮吼咆哮。
这虎威震不到司樾,白狮遂俯身,朝她冲来,要给她点真颜色瞧瞧。
它卯头冲来,司樾一个翻身,抓着它浓密的狮鬃跨坐到了白狮背上。
她右手抓了一把狮鬃,权当缰绳。
被压的白狮恼怒地摇头狂奔,想将背上的魔头甩下身去。
它注意力全在背上,脚下没个方向,司樾一拽狮鬃,吃痛的白狮便顺着她的力道径直冲进了天兵群中。
“欸,对咯——”司樾骑在它背上,控制狮鬃,引那暴躁的白狮在天兵阵列里横冲直撞,可谓是仙挡撞仙,神挡撞神。
这白狮是珖海的宝贝,四周天兵皆是下属,一时间无人敢出手伤它,只能狼狈躲避;躲避不及的,便被狮子撞倒,触发一片踩踏。
司樾在天上策狮狂奔,从摔倒的天兵身上踏过,畅怀大笑,双脚一夹狮身,玩得不亦乐乎,“跑快点!再快点!”
看着眼前这场闹剧,珖海倒吸一口凉气,“孽畜,还不停下!”
白狮嗷呜嗷呜地叫唤着,四足踏云,左跳右滚,稍慢一点就被司樾拔扯鬃毛,痛得摇头摆尾,根本无法自持。
一副将飞身拦驾,他挥刀斩向白狮身上的司樾。
司樾手上的红髅琲滑下,挥手甩出,长达半丈的手串缠上了对方的刀。
收链用力,她一把就将刀夺了过来。
刀落司樾手中,虎口一拧,刀面径直拍在了飞来的副将脸上,“哈,去你的!”
那副将迎面被拍一刀,两眼发黑,后退踉跄了数步,待站稳回神,司樾早已带着他的法器乘狮远去。
“没用的东西!”珖海怒骂一声,自己亲自追去。
他手中朴刀劈向司樾后背,刀刃未至,刃风已及。
司樾回眸,笑望了眼追来的珖海。
她扔了缴获的刀,红髅琲自中间分开,由串变链,长度翻倍。
她俯身贴在狮背上,刀风擦着她头顶飞过。
司樾双脚踢狮,白狮吃痛,狂吼着加速往前冲去,直冲到对面的军队中。
“休走!还我坐骑!”珖海转刀,边追边斩出数道刀风,司樾一路奔逃,只躲不攻。
忽而,她骷髅长链一甩,越过千军,飞缠上了对面三泰真神的脖颈!
三泰真神本坐镇指挥麾下军队,猝不及防被链子拴脖,被生生扯出自家阵营。
“呃啊!”他双脚踢蹬着,突然脖子上的禁锢一松,还来不及抚着脖子喘口气,那扯他过来的司樾却夹紧狮腹,提扯鬃毛,口中一喝,“走!”
她拉着白狮骤然升空,身后是珖海挥出的十数刀风。
司樾一撤,这些刀风悉数朝着被抓来的三泰真神劈去!
三泰真神瞳孔骤缩,于刀风之中,和追杀而来的珖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息。
三泰并非武将,躲闪不及,连忙取出护身宝镜,可动作慢了一瞬,被第一道刀风打飞了出去。
“神君——!神君!”他麾下的副将们眦目追来,连忙护住三泰。
珖海被司樾戏耍了全军,又抢走了坐骑,怒不可遏,挥刀之时没有留力,刀刀都是十成十的功力。
这些刀风落在司樾身上倒也无妨,可文弱的三泰却是被打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自家主神近乎半死,众将顿时怒视迟来半步的珖海。
“珖海!你不守好你的战位,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是有意的……”
“废话少说,这笔账我们记下了!”
两方头顶上传来肆意的笑声,众人抬头,就见罪魁祸首司樾乐不可支地望着他们,“看我做什么,继续唠啊。”
“你…魔头休走!”珖海气结,顾不得道歉,紧忙追了上去。
“我就走!”说罢,司樾一扯狮鬃,冲入了三泰的阵营里。
那狮子被她骑得如鱼得水,俨然成了自己的坐骑。
献祭了自家主神的三泰军不至于像珖海那边手忙脚乱,何况这狮子和他们无有关系。
众天将严阵以待,站六天星位,凝神力设紫极狴犴阵。
司樾白狮脚下扩开一道青紫色的法光,随即周围亮起六面狴犴首。
六张狰狞的兽面围困住了司樾。
小山大的兽首将上下左右全部堵死,每面之后,都有一神将蓄力维持,势必要将司樾碾死在这阵中。
司樾拍了拍身下的白狮,“小白,我相信你能突破困境。”
白狮被司樾折腾得狗一样喘气,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司樾啧了一声,嫌弃道,“年纪轻轻的,一点儿精气神都没有,再不努力,老了可怎么办,你难道想被人骑一辈子吗?”
白狮扫了她一眼。
托她的福,或许明天自己就要被贬成凡兽,再也不会被人骑了。
若它再反抗这狴犴阵,只会罪加一等,不如拖着司樾一起死在里面,还算个为公殉身。
那六面狴犴兽首越聚越紧,眼看就要将司樾碾成肉饼。
“好罢好罢,你这懒猫。”司樾直起腰,放弃了空口激励计划。
她双手撑开红髅琲,眸中亮起一点紫芒,“看在你驮我一乘的份上,带你出去。”
被拉开的红髅琲上,六颗骷髅上魔光一闪,幻化出紫色的幻影。
山包大的骷髅幻影朝外扩去,正抵上了那六面狴犴兽首。
骷髅对狴犴,一个往外,一个往里,二力互抵,止住了狴犴的进程。
六将面色一凝,立刻换气,纷纷加重推力。
这僵持只是一瞬,片刻之后,骷髅缓缓向外,将狴犴一点点顶开。
六将捏诀,额上无一不渗出一层薄汗。
狴犴之前的骷髅似有万钧之重,无论他们如何使劲,都抵挡不住骷髅的外移。
才要聚拢的六面狴犴被生生顶开,和面红耳赤的六将相比,中央的司樾却面不改色,不见半点以一敌六的沉重。
终于,六方狴犴彻底顶开,青紫色的凶兽兀地破碎!
阵法一消,站在阵外的六将被骷髅冲撞飞去。
他们跌倒云上,喉头一甜,溢出一丝鲜血,被骷髅撞击过的前胸乌黑一片。
这乌黑不断扩大,六人大骇,顾不得追杀司樾,各自原地运功,将入侵神体的魔气逼出体外。
狴犴阵破,司樾一收红髅琲,六座骷髅幻影回到了琲中。
不待她离开此地,霍然间,一团团碗口大的火石铺天盖地砸向司樾。
这火石看这部大,平平无奇,其中力量却丝毫不亚于太炎巨神全力射出的阳炎神箭!
突然落下的火石与其说是砸,不如说是射,既有落石的力量,又兼有箭矢的准度。
辐射范围并不大,每一颗都精准地直对司樾身躯。
天幕至高处,辉煌威严的副王啻骊手中显现了一柄赤金神杖,神杖顶部,那璀璨的红石熠熠生辉,散发着与众神截然不同的神光。
这火石阵正是啻骊的手笔。
司樾出手,无人能敌,唯有啻骊可堪一战,她不得不出手了。
司樾一掌拍开趴在云上装死的白狮,脚下的步伐迅速了起来,鬼魅一般游走在火石之中。
两界交锋不过半个时辰,双方的主帅便亲自动了手。
追杀来的珖海一愣,仰头看向天上。
司樾出手乃是混沌捉襟见肘,她已无将可用,只能自己出征。
但天界尚有优势,啻骊老祖又何必自降身份。
珖海脸上挂不住,“老祖何必亲自出手,待末将将那魔头捉来便是!”
啻骊回道,“休得多言,你自去攻打魔城!”
她看够了底下的闹剧,也看清楚了司樾如今的能耐。
被关三千年,司樾的功力、身法丝毫不减,普通神将绝非她的对手。
看那被魔气侵蚀心脉的六名神将,她若再不出手,司樾戏耍将臣、让天威扫地事小;损兵折将事大。
啻骊丝毫不怀疑司樾能一个人将她数万天兵、三十六臣、七十二将全部扫除。
她不得不出手。
神王不在,即便啻骊也没有压制司樾的把握。
她所做的乃是牵制。
珖海读出了那语气中的严厉,讷讷道,“是。”
他整顿麾下天兵,朝着中城飞去;另一边的三泰真神也在兰神的治愈下醒转过来。
二神带兵攻下,上万天兵御于云上,即便脚下踏的是祥云,可如此众多的人影挤在一起,也还是造出了一副乌泱泱的摧城之势。
此时中城内天兵本就多余魔兵。
水袖已被打回原型,无法维持[水墨乾坤];全城妖魔仅靠媿姈一笛加持。
若再投入这些天兵神将,那混沌的颓势便一发不可收拾。
司樾身带鬼影,自火石中游走开外。
她双手拉伸红髅琲,十指用力,哗然一声,珠串迸断,上百骷髅脱线散落,悬停空中。
司樾睁眸,魔瞳中紫芒闪过。
龙眼大的骷髅珠子倍增又倍增,由百到千,由千到万,密密麻麻布满高空。
“去——”
一声轻喝,万髅齐发,颗颗粒粒射向涌往中城的天兵!
一时间,惨叫迭起。
万千天兵中弹倒下,如水饺下锅,噗通噗通地栽下云端,摔进了中城。
啻骊呼吸一滞,这招数她三千年前见过,不想如今竟又见到了!
“司樾,你竟敢——”她持杖厉喝,“莫非忘了当年的教训!”
此招太过凶煞,瞬息间可取数万性命。
换作其他大魔施用,啻骊并不意外,可司樾不该忘了——当年她正是因万髅屠杀了四重天界,才被打入的灵台。
啻骊本料定司樾不敢再大开杀戒,没想到她竟如此的没有顾忌!
司樾回道,“关你屁事。”
她撑开的双手在胸前一合,射出的万颗骷髅悉数收回,又在她腕上凝成一串珠链。
苍白的骨链缠于她左拳,她右脚一蹬,骤然跃上高天。
“啻骊,”她自高处,顺雷光提拳而下,“该你了——”
“保护老祖!”惊呼顿起,四边天神立刻挡在啻骊身前,凝出防护结界。
轰——
那一拳捶在八神拼力凝聚的结界之上,拳上数圈骷髅森然地凝视众神。
咔啦……
碎纹轰然暴起,那结界碎如齑粉。
众神被冲荡四散,啻骊目光一凛,权杖杵地——
金光煦煦,一方防护结界罩住了所倒众神,也接住了司樾紧接而来的鞭腿。
铛的一声闷响,司樾旋身一腿鞭在金光护盾上,竟敲出了钟磬般浑厚的动静。
钟声之下,司樾瞳中有一瞬的恍惚,随即却越发坚定。
啻骊挡下一击,于金光之中高喝,“素凤、黎凰何在!”
乌云滚滚的云层忽被搅开,露出一圈天光。
光顶有凤啸自九天传来。
悠长尖锐的鸣啸后,黑白凤凰垂天而下,四翼开合间,隐天蔽日,浩然无际,竟将雷劫金云中那怒盛的雷光都悉数遮蔽!
啻骊权杖再落,四周天空风云变色,阴风化火,云如火烧。
中城之上,整片天空彤红如血。
目光所及,高空炽热扭曲,俨然成为了一片赫赫扬扬的火海。
司樾乃雾气所化,刀枪不入,无人可敌,唯有真火可以克制。
凤凰穿于火云之中,华羽染火,如鱼游濠水,它们自半路分开,一前一后攻向了司樾。
司樾冷眼看着两鸟冲来,绕紧了腕上珠串。
怕火不止是她,还有身下的混沌。
一旦她败,双鸟浴火灌入城中,整个中城变成魔冢,难以生还。
“啻骊,”司樾望向金光护罩中的神母,“你是来灭我,还是来灭混沌的?”
啻骊冷笑道,“三千年前,你是来为你师父报仇,还是来灭我天界的?”
火云海上,一向散漫的司樾难得站直了脊背。
她头上柳枝狂舞,身上麻衣微动。
“我确实欠你们一句对不起。”司樾道,“可两界之间,真要算账,那恐怕还算不清。”
啻骊眸色不改。
“好罢。”司樾收紧了红髅琲,沉淀了眸色。
双鸟忽而没入云下,赫然间又跃云而出,如锥针纳线般穿刺向司樾。
司樾一眼不看,双臂平举,一掌控住一只鸟首。
凤凰身上的火焰立刻蔓延至她身上,司樾视若罔闻,掐着两鸟的脖颈,相互一撞,甩去一旁。
她后撤二里,红髅琲于胸前扬起,白髅当中,一颗血红的骷髅正对她眼前。
司樾高喝:“媿娋,护法!”
红髅魔光一闪,一道红魂自骷髅中冒起。
本在城下厮杀的美人琵琶现于空中。
她显现的并非实体,而是[法相天地]般的巨大幻影。
红色鬼影升于司樾身后,怀中抱一琵琶,自琵琶中抽出两柄吴钩,美人蛇腰一俯,朝着凤凰冲去。
司樾双手合掌于胸前,红髅琲绕于双掌之间。
她召出媿娋,令其护法,为自己拖出片刻时间。
这一时间,司樾身边不断涌现黑色的魔气。
混沌地表不断有煞气腾升,汇入她掌上的红髅琲中。
万骷吸纳着这些黑气,片刻,司樾周遭魔气暴涨,她低喝一声:“散——!”
万骷口中黑气喷涌,阴冷的魔气顿时铺于云上,将啻骊所造火云覆盖扑灭!
整个天空又沉寂下来,给予了下方苦战的妖魔们清凉舒适的荫庇。
啻骊胸口一伏,握紧权杖,正要和司樾对峙,霍然间,一声炸雷响起。
金云之中,青白色的巨雷如龙遁地,不偏不倚地砸向了混沌宫中!
这一声雷响空前绝后,不论是天兵还是魔将,皆被震得停下了动作,仰头张望空中。
啻骊和司樾同时抬眸。
天空之上,金云已破散迸裂,支离破碎地飘浮在阴云之间。
雷云碎,天劫启。
九重天雷降下了渡劫者的第一道劫。
第170章
天雷降下, 并不殃及无辜。
房屋瓦片一应无损,雷光乍亮,可只打在恒子箫一人身上。
这天雷落下的瞬间, 恒子箫便立刻察觉出了不同。
雷劫向来是伤及发肤的, 落于身上, 皮焦肉绽,其间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但可用防护结界抵挡。
恒子箫一直以为渡雷劫和遭受普通的雷电无差异,只在强度上有所不同。
但这一次, 天雷径直穿过了他临时所设的结界。
结界并无破损, 可天雷却扎扎实实地打在了恒子箫身上。
相触之际,恒子箫身体发肤没有丝毫痛感,只是在更深层、近乎魂魄处,战栗发抖了起来。
四周的气息陡然转变,恒子箫睁眸, 眼前的场景令他呼吸一滞——
裴玉山下,鳞仃湖旁。
他又回到了这里, 回到了那个血色的记忆之中。
最后一次天雷劫, 渡劫的并非肉.身躯壳, 而是修道者的灵魂。
恒子箫起身, 在黑红大地上再次见到了那个衣衫褴褛的灭世之魔。
黑袍浸血的男人回眸, 红色的魔瞳望向恒子箫。
红云满天水如血,风中裹挟着砂砾, 就连那砂砾都是猩红的颜色。
整个世界都被腐臭味笼罩着,那腐臭的来源, 便是恒子箫眼前的男人。
他比他上一次见面时少了两分疲态,精神了不少, 可这精神像飙风里的风筝,固然居高不下,却随时会崩断线,仿佛只是回光返照一般。
对视片刻,恒箫手肘撑着身后的岩石,转身向了恒子箫。
恒子箫静静望着他。
恒箫听见了外面的天雷声,嘴角一提,喃喃:“可笑——我想飞升,你却想堕魔。”
那双猩红的魔瞳睨向恒子箫,“你总算得意了,靠着那些虚情假意攒下的功德,竟走到了渡劫这一步。”
恒子箫瞌眸,“天兵牢里,我几乎被你蛊惑,以为自己这一生所做善事皆是在讨好师父。”
“不然呢。”恒箫嗤笑。
恒子箫亦不由得笑了,“恒箫,你到死都想飞升,可我却并不执着于成魔。你我名字只差一子 ,结局却是谬以千里。”
他顿了顿,复道,“或许你执着的也并非成仙,而正是‘子’这一字。”
恒箫脸色一沉。
恒子箫抬手,修长的掌心里是一只破壳小鸡。
“我本以为师父给我取名只是随口敷衍,如今才知——你不是我的心魔,“子”才是。”
孩子也好,弟子也罢,前生今世,恒子箫一直被困在“子”这一字里。
他想要父母,想要师长,却天生排斥同辈,哪怕和宁楟枫玩得再好,内心也不希望被旁人抢占了“子”位。
他生来没有庇护,孑然一身,遭人唾弃,于是做梦也想要有一把能够庇护他的伞。
于恒箫而言,那伞是名门谪仙赵尘瑄。
纵使他出自白笙座下,懂得善恶;
纵使他知道赵尘瑄是在利用自己,也还是为了保住头顶那把伞而助纣为虐、不愿放手。
恒箫如是,恒子箫亦如是。
纵有裴玉门和纱羊的谆谆善诱,在得知司樾是魔后,恒子萧便立刻将正道抛之脑后,苦苦哀求司樾让他修魔。
他也好,恒箫也好,所求并非长生不老、称霸天下之道,他们所求,只是那一“子”而已。
“你说我平生所做皆是虚妄,诚然,我确实存了私心。但亦如你所说,你拜赵尘瑄为师,不仅是为报救命之恩,更是因为受人敬仰、纤尘不染的赵尘瑄是你所求之道。”
恒子箫收拢五指,将那小小的小鸡收于拳中,“那么我拜司樾,便是因为她之道,乃我求之道。”
这一道理,在恒子箫六岁时,便已清楚宣之于口。
他告诉过纱羊——若他不认同她,又何必拜她为师;若他拜她为师,那必是认同她的道。
天兵牢中,那群浮光飞沫所带来的动容并不作假。
恒子箫确定,即使没有司樾,他也绝不后悔帮过那些人、做过那些事。
讨好师父是真,发自肺腑也是真。
如今,就算不是为了讨好师父,他也会自发地往这条道上走去。
传道授业,如此而已,他已接了司樾的衣钵、继承了她的道。
“冠冕堂皇。”恒箫冷笑,“你若真的高尚无私,又如何会有我的存在?”
“那又为何会有一百余盏长明灯幸存!”恒子箫抬手指向身后的裴玉门。
恒箫一怔。
恒子箫定定地望着他,“你已疯魔,不嗜血便痛不欲生。即便如此,为何还会有这一百余盏长明灯幸存?”
恒箫声音顿冷,“与你无关!”
“恒箫,”恒子箫摇头,“放过你自己,你并没有你所想的穷凶极恶。”
听了这话,恒箫掩面癫笑起来。
“若你我并非一人,我一定感动得涕泗横流。只可惜我即是你,你即是我,这话听着未免也太自满了些。”
“不,”在他喘笑声中,恒子箫道,“我不是你。我是恒子箫。”
恒箫到死都在渴望成为恒子箫,他想得发疯,想得入了魔,司樾便给了他这一“子”。
这一子,若他视若珍宝、舍弃不下,便始终只是恒箫;
若有朝一日他能自己摘下,那便是入道。
回天之前,师父点他:「没爹没娘又如何,你管呢——你已经不是那个要靠旁人施舍剩饭的娃娃了。」
只恨他一味沉浸在被师父抛弃的情绪中,竟将这些话全都当做耳旁风。
直到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那点点光沫萦绕他身周,恒子箫才骤然发觉——
原来他已有自己为自己点灯、为自己照路的能力了。
「只要你自个儿不厌弃自个儿,管别人弃不弃你。有手有脚,自己给自己做饭不行?」
那些被他视作宽慰的话,一一于耳畔回响。
这一响,便是天光乍现,雷声隆隆。
恒子箫释然,把这一子摘下了。
“你确实不再是我了。”望着古井无波的恒子箫,恒箫眯眸,“从前的你,要顺眼得多。”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
那一身黑袍吸满了血,沉甸甸的,在风里都摆不动。
他的头发亦被血凝结,脸上、手上皆是黑血。
“看看你,”他逆风笑望着恒子箫,“一副得道的超然之貌。你有个好师父,有个将你视如己出的师姐,有交心相伴的朋友,你的恩情大义遍撒煌烀还不够,就连混沌都接纳了你这个异类。而我呢——”
他仰头长叹,望向沉雷滚滚的血天,发出两分凄绝的笑。
“即使我屠尽了整个煌烀,也不再有人恨我、杀我。我已锈迹斑斑,无人问津了。”
他犯下的杀孽,恒子箫或是在地狱受刑,或是施以恩情,皆悉数偿还。
六道轮回中再无人怨恨恒箫。
人不杀他,天也不杀他。
一众仙神嘴上说着来讨回恒箫,可他们的目的只是司樾,根本不在乎恒箫此时是死是活,是恶是善。
他穷尽一生,受尽折磨,不得爱,也不得恨,什么也没有留下。
望着血风中茕茕而立的恒箫,恒子箫忽而生出了两分悲悯。
透过满身污血的男人,他不由得想,三千年前,一人屠尽四重天界的师父,是否也是如此凄凉。
他救不了师父,可若他身上真有那么丁点熹光,他愿意分给眼前的男人。
无论他犯过多少杀孽、无论他曾卑劣地蛊他入魔,至少在最后一刻,这个男人死死停在了裴玉山外,始终不让自己往前踏出一步。
“放下执念吧。”恒子箫朝前踏出了一步,“往事已矣,此处既不记得你,你又何必执着于此。放下我执,去往别处寻吧。”
“哈哈哈哈哈哈——”恒箫惨烈地大笑起来,狂笑之后,他脸色骤然一冷,“恒子箫,凭你也配在我面前说这些道貌岸然的话!”
恒子箫拧眉摇头,“字字真心。”
“屠杀万物,并非我之本意,唯有你——”恒箫眸中血色越深,“扒皮拆骨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那张脸被嫉恨所扭曲,被不公所破坏。
“我绝不会让你飞升逍遥,你既不成魔,便随我一起死在这天雷之下!”
说罢,恒箫杀气铺开,左手五指成爪,迅猛朝恒子箫探去。
恒子箫偏头躲闪,探来的爪心内扣,改攻侧颈。
这一爪凌厉,恒子箫抬小臂护颈,另手往恒箫肩处一推,将他打退回去。
轰——!
霍然间,惊雷怒起。这雷声耳熟,是第二道天雷!
恒子箫并未感受到此前灵魂雷击的震颤,相反,那道雷光竟打在了恒箫身上!
受了一道天雷,恒箫毫发无伤不说,他的气色居然愈鲜明了两分,周遭凶煞之气也浓厚了许多。
这雷光仿佛是恒箫的补给,给予了他更强大的力量。
“呵。”恒箫被打退之后,一个旋身稳住身形,身后脏乱的大氅扫出一道厚重的尾风,沉重地垂在了恒箫身后。
他双手自胸前抻开,一柄青白玉色的长剑悬于他身前。
恒箫拍上剑鞘,鞘中宝剑一飞冲天,划过一道白中带红的剑光,刺向了恒子箫。
恒子箫眯眸,捕捉剑迹。他右手在虚空一握,那柄白笙赠与他的靛青长剑握于掌中。
他没有抽剑,连鞘横起,抵住了飞来的白剑。
叮——
剑尖与剑鞘碰出一声轻响,那剑推得恒子箫脚下后移三寸。
甫一退后,他左掌立刻拍在剑鞘下端,运气发力,将那剑打回飞去。
白剑于空中飞还,不待它回到恒箫身边,倏尔掉头,分为数道白影。
这些剑影并不锐利,如蛇般蜿蜒柔软,自四面八方朝恒子箫裹缠而来。
恒子箫抬鞘疾抽,将近身白影挑飞鞭开。
余角又有黑影袭来,恒子箫迅速将身前的一道白影打退,屈膝矮身,躲过恒箫的一掌。
纠结发硬的狼毛大氅从恒子箫头上掠过,他滑步后撤,一连退避数丈。
空中白影紧随而来,如跗骨之蛆般紧追不舍。
恒子箫剑指掐诀,身周烈火煌煌,一圈炽热的火圈自他身上爆荡开来,将扑来的白影们炸碎弹开。
扑空的恒箫转身再攻,他出掌狠辣,一如恒子箫幼时所见他对战宁楟枫那般。
只是那时他尚是恒箫,如今却成了宁楟枫的立场。
恒子箫抬手,与恒箫对掌拼力。
双掌甫一接触,恒子箫便双眉皱起——
好生霸道。
他闯荡煌烀界数百年,所见妖魔邪修不在少数,可从来没有一个邪魔的气息如恒箫这般狂躁、紊乱,带着欲毁灭天地的煞气。
他后脚立刻外扩,稳固下盘,补力与恒箫对峙。
恒箫勾唇,扬起一抹冷笑。
一束才被恒子箫炸开的白影如蛇一般缠上了恒箫的胳膊。
它绕着恒箫的手臂,飞速朝恒子箫方向游蹿而去。
恒子箫呼吸一禀,欲收掌回身,可原本与他对冲的魔气突然改向,如旋涡般将他的手掌紧紧吸住。
半分迟缓,那白影顺着两人交掌处攀咬上了恒子箫的小臂。
顷刻间,整个左臂都没了知觉。
白影如蛇,缠住恒子箫的胳膊不放,吸咬着他的血液、灵气和力气。
不给恒子箫处理左臂的时间,恒箫反身旋踢,大氅扬起,如夜幕般遮住了他的动作,叫人看不见先机。
砰——!
这一脚没能踢上恒子箫,恒子箫右手持剑,堪堪以剑鞘挡下这一腿。
恒箫眯眸,魔瞳中神色愈发阴冷。
轰——!!!
第三道雷劫赫然砸下,再度落到恒箫头顶。
恒子箫瞳孔一缩,只这落雷的瞬间,踢在他剑上的脚力翻了近乎一倍!
他的猜测不错,这天雷果然是在为恒箫助力!
得到二次加持的恒箫回身再踢,这一脚他不再瞄准恒子箫的破绽,悍然踹在了他的剑上。
他再没有受到阻力,一腿连剑带人踢开三丈有余!
收氅回身,恒箫倨然而立,冷漠地睨视着弯腰拄剑的恒子箫。
“怎么,吃力?才三道而已,后面还有六道。”他蔑笑着,“就这点本事,也配教训我?”
恒子箫闭眸。
数道青蓝色的电流自他丹田升起,传于左臂之上。
在嗞啦作响的雷电之中,缠在他手臂上的白影微微发僵,片刻后破碎成片。
他动了动左手,松缓之后,虚步后撤,抬剑鞘于身前,面色不移。
这幅冷静的姿态激怒了恒箫,他一挥大氅,俯身袭来,“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厉害!”
他一拳刺向恒子箫面门。
恒子箫偏首抬掌,包裹住了那染血的拳头,稳稳接住了这一拳。
矮身旁闪、封步抄脚。他避开了正面,自后方控制恒箫行迹。
恒箫反应迅疾,收脚跃起,数十道白影自他大氅后蹿出,对着恒子箫身体各处缠去。
恒子箫连退连打,其间接恒箫数掌,始终没有拔剑。
哧……一声轻响,恒子箫脚下扩开数圈幽幽青焰。
丈高火墙封死了四周,恒子箫后撤的脚一顿,没了后退的空间,唯一的出口——当空之上,恒箫自上扑来,数道白影飞回他身前,重凝出那柄玉色宝剑。
剑光如冰,他对准了重重烈焰中的恒子箫,直取他首级。
恒子箫横剑抵挡,两剑接触,他双膝双臂皆是一弯,被压得下沉数分。
较之第一次交手时,恒箫的力量暴涨了太多。
恒子箫瞳色一凝,脚下炽火扩开。
红火压着青焰,以火灭火,将束缚他的焰墙圈圈熄灭。
最后一圈青焰被红火吞噬时,恒子箫已撑不住恒箫的力。
他侧身自剑尖下错开,纵身后撤,一刻不留地跃离了这片火阵。
他一动,空中白影纷纷缠来。
这些白影和恒箫配合默契,交替轮攻,永远不给恒子箫喘息之际。
两道身影一浓一淡,两道剑光一白一暗,在这血色的天敌间纠缠厮杀。
那如同血痂一般黑暗、沉痛的天空上时不时闪过雷光。
天雷每每落下,恒箫的力量、速度、魔力便增长一成。
两人本就棋逢对手,功力不相上下,在得到劫雷的助益后,恒箫更是全面压制了恒子箫。
六道天雷之后,恒子箫的速度已不及恒箫。
他刚一后撤,恒箫便提剑追上。
剑光如雷,这一剑贯穿恒子箫胸腹,寸深尺长的血痕爆开,伤口之间,尚有细小的雷电残留作响。
恒子箫闷哼一声,动作一缓,两道白影立刻缠上了他的脖颈、手腕,勒着他向前拖去。
下一剑紧随而来,恒子箫勉力提剑。
轰——!!第七道天雷在此时降下。
烁烁雷光中,那白剑斩落,他手中的靛青剑鞘赫然裂开,被斩成两半!
恒箫周遭煞气飞涨,缠着恒子箫手腕的白影立刻缩紧,将他腕骨拧断粉碎!
“呃…”剧痛之中恒子箫咬牙,右手骨碎无力,恒箫反手挑剑,将他手中的剑击飞远去。
恒子箫稍从疼痛中回神,立刻用完好的左手撑地,扫腿鞭向恒箫下盘。
恒箫没有想到,他已是这般模样,居然还锲而不舍,没有丝毫认输的打算。
他后撤数步避开了恒子箫的脚风。趁这时候,恒子箫鲤鱼打挺,翻身而起。
他第一时间和恒箫拉开距离,身上电光泠泠,将束缚自己的白影震碎。
远处的恒箫一抬手,那被击飞的靛青长剑到了他的手里。
他垂眸,看了眼这柄老旧寒酸的剑,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地哼笑。
男人五指收紧,那剑痕斑斑的剑鞘在恒子箫面前破碎成齑,只留下其中长剑。
哐当——
恒箫扬手,将失了剑鞘的剑丢去两人之间的地上。
“我给你个机会,”他傲然道,“捡起剑来。”
恒子箫捂着断手,身前布料一片黑红,被血液浸透。
饱和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脚前的土地上,和本就饱饮了鲜血的土地融为一体,看不出分别。
恒子箫敛眸,他望了一眼地上的剑,再抬眸时看见了恒箫眼中的冷嗤。
他没有去捡那把失了鞘的剑,左手下移,探向了腰侧的储物器。
一点金光亮起,下一刻,一把玄金匕首反握在了恒子箫左手之中。
他不知第几次的拉开虚步,双眸如那匕首一般,沉甸甸地望向对面的恒箫。
恒箫眯眸。
“找死——”他愈发怒不可遏,剑指结印,空中白影瑟瑟微颤,随即奔涌至恒箫身畔。
天地间血煞纷涌,山川湖泊上死气凝结成绺,浑浊的煞气如那些白影一般,自四面八方涌来,汇集在恒箫身后。
漫天黑红色的煞气逐渐凝聚成形,在恒箫身后汇聚成庞大的黑影。
他身前青白玉剑嗡嗡鸣颤,待那黑影稍有形状,便破空而上,窜入了那模糊的黑影中去。
白剑归于煞气,如画龙点睛般荡开一层气浪。
那黑影以剑为主心骨,浑然化出了真身本体——
吼!!!
一头凶煞恶兽自恒箫身后显现,人面虎足,猪牙长尾,正乃凶兽梼杌!
它以天地血煞之气为形,以屠尽煌烀亿兆生灵的魔剑为脊,吞天吐日,左踏雷电,右踩青焰,四目猩红,咆哮着朝恒子箫扑去。
梼杌脚下,云滚风流,电光怒火熛熛赫赫。
恒子箫沉下重心,紧盯着那巨山一般扑来的恶兽,尚未靠近,凶煞血气便扑面而来,压抑窒息。
梼杌抬爪,虎掌拍向了不足它胳膊长的恒子箫。
这一爪打来,携风呼啸。恒子箫骤然挥匕,那玄金色的匕首割破浓浓煞气,挡在了虎掌之下。
叮——匕首之上,有鱼纹粼粼。
下一刻,那金色的鱼纹仿佛活了过来,爆开一片金光!
硕大的金影自匕首上跃出。
一方金色的龙鱼幻影罩在了恒子箫身上,固若金汤地挡住了那沉重的虎掌。
龙鱼鱼鳞金光闪闪,鱼尾一摆,扇在了梼杌肩胛处,将巨大的凶兽拍飞滚地。
恒子箫和恒箫皆是一怔。
这把金鳞匕是司樾送给恒子箫的第一件宝物,他用到至今,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条龙鱼金影。
司樾给了他匕首,却从不传他用法。
恒子箫姑且学了一套刀法,可并未参透这匕首的玄机。
他平常还是用剑,细细想来,每次用这把匕首时,都是穷途末路。
第一次,是在鸿蒙玄域中抵挡魔猪;
第二次,是在后山挑水,每每自山上滚落,这把匕首就会荡开金光,护他安稳落地;
第三次,是他的剑被槐树精消融时;
随后的每一次,都是十万火急的关头。
除了一次——那是在梦境之中,身为恒箫的他欲杀宁楟枫,情急之下,恒子箫拔出匕首,决然斩断自己一只手。
金鳞匕次次护他周全、救他性命,唯有那一次不同。
恒子箫陡然一震,余光瞥向了自己此时被拧断的右手。
一时间,万千思绪喷.涌而出,一种玄妙的感受盘旋于恒子箫心头,将他与这把金鳞匕相连。
「这上面有我的神识」
「小子,不许拿它杀人,知道吗」
梼杌倒地,甩头跳起,身周黑云鼎沸,它嘶吼着再度朝恒子箫冲来。
罩着恒子箫的龙鱼金影回身盘旋,继而扭身鱼跃,游升高天,一头撞向了扑来的凶兽。
鱼头顶着兽面,束束金光自黑云中炸开。
梼杌甩尾,长尾似流星锤,末端砸上了鱼腹。
龙鱼蜷缩翘尾,长身绞住了梼杌的胸腹,勉力收紧,勒得恶兽仰头痛嚎。
鱼兽在红云中相争拼杀,地上恒箫亦朝着恒子箫袭来。
他的佩剑筑在梼杌体内,便赤手成爪,扣向恒子箫脖颈左胸。
恒子箫仰身闪避,断了的右手垂在身侧,仅靠握着金鳞匕的左臂和恒箫互搏。
他一昧只守,退是为守,攻也是为守,这般姿态,令恒箫说不出的恼怒。
第七道天雷落下,他一掌扣在了恒子箫右肩上,将整个肩膀捏碎。
第八道天雷打下,红云之上,梼杌高亢怒号,一掌扇过,将倒地的龙鱼摁在脚下。
它低头,野猪般的长獠牙贯穿了鱼肚,掘开金鳞无数。
砰——!
大氅翻过,窝心一脚,恒箫将恒子箫踹飞十数丈。
此时恒子箫身上伤口已然无数,污血多过了恒箫。
恒箫松了松手腕,居高临下地瞥向倒地不起的恒子箫。
他立于原地,阴戾冷然道,“你只会挨打么。”
恒子箫呕出一口鲜血,撑着地,踉跄地支起上身,还不等他坐起,一只黑色的锦靴便踏上他的胸口,踩着他的伤处,将他碾回地上。
恒子箫抬眸,和上方的恒箫四目相对。
恒箫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他已狼狈不堪,浑身没有一处好肉,可即便到了这番境地,这人脸上居然依旧不见半点怒色。
“恒子箫——”他加重了脚上的力道,几乎要踩断他的肋骨,“懦夫,你难道不想杀了我么!”
恒子箫咽下喉中黏腻的血腥,左手握着金鳞匕不松。
他道,“我答应过师父,不会用它杀人。”
“呵,天兵临城,你师父已是自身难保。”
恒箫脚尖碾开了他剑伤处的皮肉,踩进了骨头。“再守着那没用的慈悲,你可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恒子箫瞌眸,“咳……我一直在想……这场幻境到底该如何破除。”
“若是从前,我或许会选择杀你破境,就如我在雨霖寺转业塔里,想要杀了其中幻象一般……”
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受了上一世的余孽影响,恒子萧知道,自己从来不是良善宽容之辈。
刚下山时,他胸中戾气就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可这一次,是九重天雷布下的飞升大劫。”
恒箫不屑道,“那又如何。”
从前恒子箫以为,天雷劫是天神所设,由天神掌控。但看如今的形式,显然并非如此。
这雷不是神族设下的考验,而是天道。
渡劫者毕竟是恒子箫。那些落在恒箫身上的雷光,现实里到底还是劈在了恒子箫身上。
可他没有半分雷击之苦,这场天雷,和以往都不同。
恒子箫于是了然,躯壳肉.身无足轻重。
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他面对的不是恒箫,而是天劫和心魔。
“众生皆苦。我一介武夫,莽野出身,碌碌一生,只随手做了几件善举,如何就能够脱离苦海,独享清云之乐?”
他望着漫天红云,“一旦飞升,成仙成神,凌驾诸世、管理亿兆生灵。我恒子箫何德何能?”
恒箫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恒子箫一笑,“飞升雷劫、天道之选,筛除的便是你这样的人。”
他最终顿悟,从前雷劫,验的只是定力毅力,所以只受皮肉之苦。
可眼下这场大劫,为的是选拔管理众生的天神。
维系百亿小世界的神祇,绝不能是睚眦必报、溺于我执和仇恨之人。
“恒箫,你杀不死我,我也不会恨你。”恒子箫道,“我只叹天庭颓败,或玩忽职守,或玩弄权术,满天诸神竟没有一个愿来救你。”
颓败的或许不是混沌,而是天界。
仙神久居高天,已忘了初心。
怠惰者使煌烀界一步步走向毁灭;
弄权者欲灭恒箫,增加功绩;
复仇者不惜利用全界生灵,只为一雪前耻,维护天威;
懦弱者瞻前顾后,心有不忍,却畏惧权威,不敢直言。
九重天上下腐烂一片,琅琅仙神才是那颓败之源。
恒子箫无谓飞升、无谓成仙,可他是司樾的弟子,便要不平则鸣。
那年他游历回来,问司樾:
「师父,这世间为何这般苦……」
司樾告诉他「‘我见诸众生,没在于苦海’——既生在苦海,又怎能不苦呢。」
他又问司樾,该如何解。
司樾说,「各人的命,只有各人自己能改。你我区区一届凡人,哪有改命的神通。你我只管顾好自己,不给旁人带来灾祸就是功德无量了。」
恒子箫望着满目戾气的恒箫,他渡不了旁人,至少要渡了自己。
“不知所谓——”恒箫骤然抬脚,跺上了恒子箫的心口,“我杀不死你?我倒要看看,你的命有多硬!”
锦履之下倏地一烫。
那柄玄色的匕首格挡在他脚下。
恒箫冷笑,右手后扬。
血云之间,踩着龙鱼的梼杌咬住鱼背,甩头撕扯,将那鱼形撕咬噬溃!
凶兽仰颈长啸,身中白剑受恒箫召唤,自梼杌喉中飞出。
白剑朝恒箫右手飞来,剑尾卷携着化为蔽日煞气的梼杌,滚滚煞气凝于白剑之内,令那剑光中的血色愈发浓稠。
剑破长空,握于恒箫手中。
他高举长剑,倾全界凶煞之气,朝着地上的恒子箫心脏刺去——
恒子箫睁眸,天上残破的龙鱼金影收归匕首当中。
剑尖落下,煞气先一步扼住了恒子箫的五感七窍,将他拖进无边无涯的暗海之中。
四周暗了下来,感知被尽数剥夺,唯有那杀伐之气排山倒海而来。
那汹汹煞气钻入他的毛孔,蚕食他的心脏内腑。
狂暴的雷火灵气在恒子箫经脉里沸腾扭曲,刺激着他的气血、催促着他迎战搏杀。
恒子箫敛眸,沉心静气,极力抚平体内翻腾的杀意。
恪守本心——
这些杀意不是他的本意。
他漠然而坚定地回视着杀气凛然、癫狂扭曲的恒箫,透过那双猩红的魔瞳,看见了深处的悲痛,也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恒子箫愈发坚信,赵尘瑄也好,恒箫也罢,幸得重生,他绝不会被仇恨蒙蔽操控,成为第二个恒箫。
如今的他,有自己的道要走。
轰——!!!
金鳞匕横起,无论体内的凶煞之气如何催促,恒子箫不管不顾,只守不攻,坚守道心。
赫然之间,轰雷掣电。
血色的天空上,一道银龙般的青雷穿云而下,奔号怒涌。
空前绝后的巨雷斩下,将这血色的空间一分为二,劈得粉碎!
第九重天雷,就此落下。
四周景象崩溃坍圮,山河大地、土砾风沙皆如被撕碎的画纸,纷纷扬扬地散落飞去。
空间崩塌,恒子箫身上一轻。
哐当一声响,那一身黑袍的男人丢了剑,趔趄地后退而去,退去了这支离破碎的幻象里。
他随着这方天地一同走向终焉,到死也还是孤苦一身,孑然茕立。
一行血泪自恒箫眼角流下,令那张脸愈发恐怖诡异,也愈发苍凉悲寂。
“别忘了……”他动了动嘴唇,似乎要对恒子箫说些什么,可不等他说清,在张狂凛冽的雷光之中,整个幻境赫然破碎。
那黑影也化作残卷上的一角碎纸,消失在了陈旧的往事之中。
这方天道幻象为恒子箫心志所破,前世种种都离开远去。
最后的最后,一副暗沉的旧日之景出现在了恒子箫眼前。
他看见一身血污的恒箫踉踉跄跄、疯疯癫癫地在世间游荡着。
这煌烀界已被他屠尽,他游走在空荡无人的血海里,双眼浑浊,全无意识。
沸腾翻涌的杀气逼疯了他,催促着他去寻觅下一个猎物。
可这世间早已没有可供他杀戮的生命。
最终,他蹒跚地走到了裴玉山下、鳞仃湖旁,双膝跪下。
几次蠢蠢欲动的膝行,亿兆煞气催他上山,将这裴玉山上最后的百余生命吞噬殆尽,可他只是跪着,咬紧牙关,始终不肯起身。
“喝——”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自他喉中爆出。恒箫双手持剑,一剑刺入膝前的红土里,没入三分之二有余。
裴玉门传授恒箫剑道,这柄剑,他用来定住自己。
男人低着头,血凝成绺的墨发于腥风中翻飞着。
他死死握着膝前的剑,向裴玉门而跪。
直至文昭倒拨天物时镜,那在裴玉山下跪了不知多少时候的男人,终于随这荒芜的世界一并消失而去。
……
恒子箫睁眸。
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已非火红如血的裴玉山下,而是司樾的寝宫。
耳边还有两分沉闷的雷响,这雷声越来越远,最终归于平静。
他仿佛从一场长眠中醒来,脱离了肉.身一般,体魄似清风般轻盈。
一枚银色的印记自恒子箫眉间浮现,亮起又隐匿。
“子箫!”熟悉的声音在恒子箫耳边响起。
“是仙印!是仙印!”守着他的纱羊欣喜若狂地惊叫起来,“劫渡了!你真的是仙了!”
恒子箫顾不得旁的,立刻翻身下床,“师姐,我要去师父身边,助她一臂之力!”
“我、我也去!”纱羊道。
恒子箫劝道,“外面危险,师姐还是先留在此处。”
“不!”纱羊抓紧了他的肩膀,“你们总是不带我,这次我一定要和你们在一起!”
奉命守在殿中的红枫赤枫对视一眼。
恒子箫已渡天劫,不必窝在房间内。
他们让开出门的道,自己也早已等不及要去主人身边,为混沌献出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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