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
孙婆婆望着她, 问出了自己很不理解的一个问题:
“那么,为什么羊羔和别的恶灵不一样?恶灵只想要所有人死,而它却违背了本性, 要带着所有人活下去。”
白昭昭淡然一笑:“因为它知道,如果这样死掉, 就永远见不到妈妈了。”
孙婆婆恍然大悟:
“是那个恶魔老头告诉你的。”
“嗯。”
“所以, 你不但要活下来, 还要所有人的爱。”
“嗯。”
“那你和叶之悠在一起,就是因为他找到了恶灵的话, 功德会荫蔽妻儿。”
“嗯……”她顿了顿,又补充, “当然,我也喜欢他。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眼前的女孩, 纯净若天使, 又如此冷酷而老谋深算, 可怕令人脊背生凉……
孙婆婆不禁说道:“但你要知道,就算你获得了大家的爱, 但那都是假的!他们喜欢的你是假的, 叶之悠喜欢你也是假的, 你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
“哦……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霜冻的面容上流下两行清泪,又被她抬手轻轻抹去, “对于羊羔来说, 失去了母亲,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
“可你的母亲知道你这样, 也不会原谅你的。”
她毫不在意:“那也是我见到她以后的事了。”
孙婆婆闭上了眼。明明白昭昭这般邪恶又可恨,却又不知为何, 无法继续厌恶她,甚至,心里还隐隐怜惜她的境遇,又钦佩于她的聪明。
最终,她痛心道:“昭昭,或许你觉得命运不公、心里满是憎恨,但你大约也听过这句话,「乘除加减,上有苍穹」。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地震后,偏巧是那些人围绕在你身边,为什么偏偏是撞死了你母亲的陈有豪,把你从禁地里救出来那么多次……”
“您说的对,乘除加减,上有苍穹。”她柔柔打断,“其实,羊羔在决定毒死所有动物的时候,也是很恐惧的。因为变数太多了。如果有一个动物知道她刚没了母亲却这么乖顺,就会意识到有问题;如果有一个动物并不口渴,没有喝,那就完了;还有,动物们也有自己的朋友,这些朋友或许会来找他们,或者会来找穿山甲和狐狸,又或者,他们当中有人没有死透……
羊羔没有自信能杀掉所有动物,它甚至想,也许它们一个都不会死,最多去医院洗胃了事。可是,那一天是特别的。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顺利得奇怪。当动物们发现异样的时候,有的疼得嚎叫,有的哭了,还有的想走出去,但又很快倒下了,还有的试图给父母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接。
真的很奇怪喔,也没有别的动物来问,没有人关心。
也许大家以为它们只是在玩耍吧,只是觉得奇怪,就走开了吧。真的好冷漠,不是么?动物们对羊羔冷漠、恶毒,别的动物也对它们冷漠、恶毒。当羊羔拨开他们的眼皮,一个个看过去的时候,心里不禁在想,一定是老天在帮助我吧。而他们在临死前,看到的最后的景色,就是羊羔的眼睛,这不也是很有意思的报应吗。”
说到这,她笑笑:“他们的罪恶,在羊羔的见证下,已经结束了,至于羊羔自己的罪恶……或许……您知道索多玛与蛾摩拉吗……”
孙婆婆蹙眉:“什么意思,你该不会是想说,这一整个城市的人都是罪人吧?!你以为自己是上天派下的天使吗?”
“不,我是想说,羊羔毒死那些动物,只是它的一念之间的恶。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它本来已经决定要死的,但森林消失,对它而言,是一次机会,它的恶,也随之消失了。
我认为,是羊羔心里的索多玛和蛾摩拉已经被天火焚毁了。羊羔在天火中也感受到了上天的指引:原来,是上天选择了我,是上天一次又一次地给我机会,想要让我好好活下去。”
她轻声说道:“婆婆,是上天,站在了我这边!”
孙婆婆震惊得无以复加,被那句“是上天站在我这边”打击得脑袋昏昏。
是真的吗?
上天站在她那边?
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她该相信这个满嘴谎言的恶灵吗?
白昭昭的表情哀伤:“婆婆,羊羔的本质是善良的,它仍然向往这个世界的爱和美好,也许,她终有一天会从一个怪物,再度变回羊羔。
所以,我认为,人类抱出来的,其实是一个新生的羊羔。这个新的羊羔会想办法帮助更多的人,拯救更多的人。请您相信,它所有的恶已经在天火里消失了。而这个世界上比它更凶残的动物,数不胜数,您不需要和一只羊羔为难的。”
孙婆婆几乎要被她说服了,干干地道:“昭昭,你或许不是这个世界最邪恶的人,但你又实在让人觉得好可怕。”
白昭昭笑了,但她此时的笑,有了点发自肺腑的意味。
“婆婆,这下子,故事是真的讲完了。”她深吸一口气,望着天空,“但故事毕竟只是故事,不是现实。现实就是,柯吉利和我说过,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难过安敏的人,他说过,要下毒杀了他们。
现在,罪魁祸首死在了自己的老巢里,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我,”她细弱地叹气,“只是一个幸运的受害者罢了。”
孙婆婆气得浑身发抖,瞪着她,似乎还有千言万语,似乎仍不甘心。
但是,但是,老天已经站在了她那边了……
用一座城池,掩盖了她所有的罪恶。
或许,还掩盖了更多的罪恶。
“那么他们的灵魂呢?”孙婆婆追问:“你的同学和老师的灵魂,从来也没有出现在轮回道上。他们在哪?”
“我也不知道,”她摇头,认真说道:“也许,在地狱吧!”
孙婆婆知道自己问不出来什么了。
死界有它的规则,生界亦有它的规则。但不论是哪个世界、哪个规则,白昭昭都将完美地逃脱惩罚,开启她新的人生。
她长长叹了口气,一甩手,转身走了。
等白昭昭绕过街角追上去的时候,热闹的街上,哪还有一个红衣老太太的身影呢?
白昭昭叹了口气,甜甜地笑了。
~
一年后。
白昭昭和叶之悠在一个海岛国家举行了婚礼。
其实这些年,她一直很低调,只专注于慈善事业。但她的婚礼消息,却又唤醒了人们的回忆。
【真好,要一直幸福啊……】
【果然是和小叶在一起了,我嗑的cp从来没有出过错误】
【我的孩子若是还活着,也确实该结婚了】
【想一路守护昭昭到老】
【我真真切切地爱过你,昭昭,即便我们素未谋面。我曾经悄悄去看过你,看到你和男朋友那么幸福,我甚至也替你幸福得想哭。】
【昭昭,祝福你,带着我们的爱好好活下去】
【我从未如此希望过一个人获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但你是值得的】
【昭昭,你读大学的时候,我总能看到你。我的妹妹死在了地震中,我多想多想抱着你,就像抱着我的妹妹】
结束了婚礼后,白昭昭望着这些留言,含着泪,唇边却是温暖的笑意。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新郎太过疲劳,直接累病倒,得去医院挂水。
“啊,这辈子结一次婚就够了……”叶之悠躺在病床上,握着她的手,“老婆大人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我都说了一百次满意了。”她柔声说道。
“好可惜,门口的花篮有一点散了……”
“不会有人注意那种事啦。”她笑。
“点心应该再多一点就好了……”
“你快乖乖睡觉,好不好?”
叶之悠勉强支着眼皮,凝望着她:“昭昭,我总是在想,自己何德何能,能够被你喜欢。我感觉,我娶了所有人心目中的天使……”
她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开玩笑:“是魔鬼也说不定哦!”
他已经闭上眼,梦呓似的说道,“我想给你最好的……”
“谢谢老公……你就是最好的了。”她亲了亲他的额头,给他盖好毯子。
婚后,白昭昭才从巴厘岛度完蜜月回来,紧接着就去探望自己的老同学了。
这些年,周洛然的家人辗转各地,国内国外地为他看病,但是他却再也没有醒过来。
最终,周洛然的家人也放弃了,将他养在国内一家顶尖的医院里,无非是吊着命罢了。
白昭昭每次来,他的父母哪怕再远,也会提前回来接待她。
“昭昭,真的感谢你……你没有忘记洛然,我们真的很感动。”周母泣不成声,即便这样的话她每次都会说,但每次的感情也是同样真挚的。
她也啜泣:“阿姨,你千万别这样说,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这个红包,你结婚了,拿着……”
“不……阿姨,我不能收……”
病床上,周洛然平静地睡着。
多年一动不动地躺着,他整个人都浮肿得厉害,在加湿器的雾里,看上去就像是发胖了一样。
周父在为他擦脸,又流泪:“都怪我们不好,只顾着生意,连孩子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要不是钱叔,连这样的他也留不下来。”
白昭昭走到了床边,低头看着周洛然,眼中有泪。
“昭昭,你陪他说说话,我们去外面。”周母拉着丈夫走了出去。
他们仍然相信,只要白昭昭每天都来和周洛然说话,儿子就有可能会醒过来。
安静的病房里,只能听到仪器的滴滴声。
白昭昭也拿起旁边的毛巾,继续帮他擦脸。
擦好了,她将毛巾随手向桌子上一丢,注视着眼前沉睡的男人。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周洛然,是我,白昭昭。”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到周洛然的睫毛微微动了动。
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眼前人一如既往的平静。
睫毛会动,是因为他在做什么离奇的梦吧。
可惜,她没办法打开他的脑袋看到。
她继续温声细语地说道:
“今天来之前,我突然回想起来一个很有趣的事。叶之悠曾经说过,他以为我的名字,是天理昭昭的昭昭。呵……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能有这重含义。你说,你会变成这样,是天理昭昭吗?”
她等了一会儿,显然,一个植物人是不可能给出回应的。
叹了口气,她只得继续道:“我结婚了,和叶之悠。你会祝福我们吗?当然,不祝福,也没关系了。看到你躺在这里生不如死,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祝福了。”
她在他耳边轻轻道:“我每年都来,最盼望的,就是看到你的尸体,可你怎么还不死呢?这么难受,还不如自己放弃了吧……我们的同学们,都还在等你团聚呢。”
想了想,她盯着他发肿的脸又反悔了:“算了,看你现在这样,我也挺快乐的。
你放心,我啊,以后仍然每年都会来的,如果哪天不想来了,我就会找一个好的办法,送你走。
周洛然,你觉得自己现在惨吗?在你暗示教唆大家霸凌我的事后,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变成这样吗?可是你再惨,你的父母仍然在围着你团团转……而我的母亲,她永远回不来了……
这样的念头只要一冒出来,我都想再杀你一次了……”
她苦笑,坐直身子,轻轻为他整理了一下头发,“为你的行为赎罪吧,周洛然,直到,这样一滩烂肉似的死去……”
短暂的探望很快就结束了。
走出来时,周洛然的父母又拉着她说了很多感激的话,还把她送出医院。
叶之悠刚好也开车到了,接上了她。
白昭昭上车,表情有点疲惫。
“怎么了,他爸妈又拉着你哭了是不是?”叶之悠体贴地问。
“嗯,只是一方面了。我觉得应该是旅行完没恢复过来,有点累,想早点回去睡。”她望着他,苍白一笑。
“好,那我们回家快快吃点东西,然后你就睡觉。”他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又说,“我怎么觉得,你每次见了周洛然,都会不高兴。”
“嗯……有点。”她没有否认。
“是又想到了地震的事情吧……要我说,就算是你不去看望他,大家也一定会理解的,你不必勉强自己总去揭伤疤。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
她笑着摇头,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臂,“可能是有不开心的情绪,但一见到你,我就开心多了。唉,我们不说这个。晚上想吃佛跳墙,好不好?”
他也笑:“好,那晚上我们就吃佛跳墙。”
吃过晚饭,疲惫的白昭昭很早就睡了……
她做梦了。
梦里,她独自走着漆黑的夜路,手里,是一柄白色的伞。
明明天空也是黑暗的夜,却又泛着诡异的红光,冷冷的细雨洒落下来,路灯下血一般红,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滩粘稠的血水。
朦胧中,前面的黑暗里有一个人影,慢慢走着,打着一把黑伞。
黑伞是坏的,缺了一角,露出金属的伞骨,泛着冷光。
好像……是母亲?
这是她第一次梦到母亲!
“妈妈!”
一旦认出了那是母亲的身影,她的眼眶已经酸热,抬脚便想要追上去,可是无论她怎么呼喊,怎么追赶,前面的人却越走越远……
“妈妈……你先别走好不好!让我见你一面吧……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你知道我结婚了吗,你知道还有很多人喜欢我嘛?你难道不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吗?你看看我啊!看看我,我是昭昭啊!”
她竭力奔跑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哀求……
“妈妈!别走!啊——!”她尖叫一声,摔倒在血红的雨水里,一身的衣服都被血浸透。
妈妈,我摔倒了,我好疼,你回头看看我,好吗……
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而母亲的身影只是停顿了一下,就彻底消失在黑暗里了。
许久,白昭昭坐在那里,像是成了一个石像。
白皙的手指浸泡在冰冷的雨水里,冻得僵硬,黑色的连衣裙也浸泡了血水,黏黏贴在她的腿上。
终于,手指动了动,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她漂亮的脸上,又戴上了寒冰铸就的面具。
头微微偏向一旁,她看到那里有一痕横卧的石碑,倒在地上,已经被血雨腐蚀得不成样子,但依稀见得“圣心”的字样,斑斑驳驳……
半山腰上的学校伫立在黑幕里,每一扇窗户都成了黑洞洞的嘴,张着,好似在哭,好似在叫。之前被叶之悠打碎的窗户也维持着原样……
这里,仿佛几十年都无人踏足的样子。
她穿过操场,看到学校的墙体上,红色的爬山虎野蛮生长,无孔不入地向上攀爬,爬进黑洞洞的窗户,如同黑色的巨人从千疮百孔里流出了鲜血……
戾气与黑暗丛生,这里,已经是一个新的禁地了。
她木然地迈动脚步,轻车熟路地穿过进门,穿过走廊,上楼。
教学楼里依旧空空如也,那些被遗忘在座位上的东西,已经积累了厚厚的尘土,在逐渐腐败。
楼内,所有的墙壁都已经完全黑霉,黑色的墙壁还在不断向外渗着血水,浓稠、黏腻,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怪物溃烂的内脏。
她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着,一声声的敲击,是恐怖的回响。
走到四层,曾经的班级窗户上,那艳色的红枫,也已经褪色成了黑,好像地狱的鬼试图逃脱又失败,徒留下无奈的印记。
素白莹润的手握住门把手,推门走了进去。
腥臭的教室里,坐满了纸人。
讲台后,也有一个呆滞的纸人。
他们,都恐惧地望向门口黑衣的厉鬼。
这些纸人无一不是破烂不堪。身上黑红的纸拼拼凑凑、破破烂烂,还有不少纸人已经没有面皮了,细木棍打成的框架也折断多次又被修好。
天长日久,时间混沌,连他们自己都不记得谁是谁,自己又是谁。
饶是如此,看到白昭昭走进来,破败的纸人们还是被唤起了恐怖的记忆,胡乱躲藏着,发出了胆怯又悲苦的凄鸣!瑟瑟发抖。
“放过我们吧,求你了……”
“求你了……”
“呜呜呜呜,让我们去投胎吧……我知道错了……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放过我啊!”
“我跪下了,跪下了……求你原谅我……”
讲台上的纸人惨惨地说道:“昭昭,都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出气了,我替它们赔罪,求你,放了大家吧……”
“雷老师……”她不解,“您在说什么呀,我好不容易才和同学们变得和睦了起来,您却这样说,可真奇怪。”
班导瑟缩了一下。
“而且,您何必说那么高尚呢?嘴上说是为了大家,但无非就是想着,我要是让他们走了,也会让你走吧。”她有点嫌弃,“好险,差点被您骗了,还以为您真的有了师德呢……”
班导抖得腔里支撑的木棍都跟着吱吱作响,“以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好吗?是我,我应该约束他们,我以后改了……放我们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来得及投胎?”她问。
班导又是一抖,“白同学……我可以让同学们都向你道歉,我让他们都给你跪下道歉……”
白昭昭望着他们,脸上的冰雪渐渐融成了盈盈一片的笑:“老师真喜欢开玩笑,你们的灵魂都破成这样,就算投胎了,不是残疾,就是弱智,何必去给新的父母增添烦恼呢?”
纸人们听了,越发悲戚而绝望地哭嚎着。
白昭昭柔柔道,“其实我也没想到,原来灵魂真的会被杀死他们恶灵禁锢住。你们知道我是恶灵,还那么嚣张,是不相信我会一直那么狠毒,对吧。”
她伸手关上了教室的门,语气越发轻缓:“我啊,其实很感激同学们。是你们教会了我很多之前学不到的东西。欺骗、虚伪、利用、冷漠……真的都很有用。所以你们,就还是留在这里吧……我们永远做同学。”
美丽的她,笑容在黑暗的教室中格外阴森,温柔地宣判了他们的无尽死刑:
“直到你们,灰飞烟灭为止。”
纸人悲惨的哭声回荡在红黑色的天空,似乎永远也没有停止的那一天。
而那曾经勇敢面对恶龙的少女,她那么善良、聪明、勇敢……
却终成恶龙。
她,将永远是这里的恶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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