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酉时三刻, 大雨过后空气湿润,天空却还亮着隐隐的霞光,将洗涤一清的汉白玉台阶打照得发亮。
谢敬彦往外场院出去, 迎面遇见梁王高绰与宣王高绒走过来。
他沉敛心绪,拱手施礼:“下官见过二位王爷!”
傍晚兄弟俩听闻父皇风湿骨痛, 匆忙入宫来尽孝,皇帝推说要起诏书, 命晚些时候再打扰。两个就先去给德妃与贵妃请安了,原来叫的是谢三郎。
宣王有意拉拢谢家, 便扬起笑容道:“原是谢修撰在父皇殿里, 可真是巧合,适才看见魏家的长女也在宫中,跟随皇后身边班嬷嬷入内廷去了。”
魏妆去皇后宫中做什么?她既在经筵日讲上出头表现, 巴结讨好了太后与德妃, 如何转身又去靠近皇后?
若真重生回来, 难道不知绥太后对皇后的芥蒂?
更未料到,她这一世的功利心这般强。
谢敬彦稍默,掀眼看向梁王——没几个人知道, 梁王在失势后曾给魏妆暗中递过消息, 扬言愿带她私奔,他有足够的储蓄供她半生优渥。谢敬彦密线网罗, 何能不知。但消息递到魏妆手中,那妇人看都不看便烧掉了。
她没跟梁王走。
谢敬彦便越发以为他二个之间有过勾当。但那时他只当魏妆审时度势, 擅权衡利弊, 乃是个薄情的女人。
是以, 在看见魏妆吐血倒下后,谢左相心痛之余亦震惊。他想象不出, 以她在后宅的精干,竟能被贴身的恶婢算计那般。
想起对她曾有过的误会便堵于心口,反复难抒。没想到却又穿回来了。
弑杀皇宗乃大不义,然前世若不杀梁王诸人,绥太后就不会死心,大晋朝纲难稳。过后的史书对于谢左相的容行,必当或褒或贬地记上狠厉几笔。
希望今世这二位王爷少折腾些许,免得再度兵戎相见!
谢敬彦隐了翻涌的心思,唇色清淡,悠然回道:“傍晚圣上急召,魏妆与我同在车中,遂一并乘车入了宫。下官正打算去寻她,还要多谢宣王提醒。”
梁王在旁听不得劲了,他自然不知道淳景帝背地里布着怎样的棋。
只觉得吧,谢家一向中立,父皇这次却为何,似乎在把谢三推进宣王阵营?
蹴鞠赛入宣王球队还可以理解,毕竟抽签抽到的。但谢府寿宴,却将帝后寿礼与董妃母女的一起送去,送的还是多子多福的金葫芦摆件。
这就匪夷所思了,莫非不清楚董妃与杜贵妃的关系?就算尚给自己端敏皇妹做驸马,也别尚给饴淳那个套名公主啊!
宣王高绒手上有兵权却无钱,梁王有钱却缺兵权,故而太后一直在笼络褚家,亦栽培褚家老二。褚二潜力甚大,而谢敬彦与他关系交好,若能一并拉来效佐梁王却是最好的,别被宣王沾光去了。
梁王便也上前,拍了一拍谢敬彦肩膀,热络道:“有劳谢修撰了,这大雨瓢泼的进宫一趟,可见父皇对你的器重。对了,前些日子听闻魏家与你退了亲,却也无妨,这京中多少贵女在排队等候,择日请你来赏马,到时本王给你参谋参谋姝色。”
宣王在旁揶揄道:“怕是二皇兄自个着急吧,我见你适才看到人家姑娘,一路念念不忘。你放心,人谢修撰不会和你抢的,呵呵哈!”
梁王手掌搭在谢敬彦宽肩,谢敬彦乜斜一眼,而后磊落抖开:“二位王爷说笑,敬彦心中只唯效力朝廷,并无多余杂念。”
果真是京都第一公子,外面说的没错——脂粉不沾,寡于风月,那般绝顶美人儿竟能说放就放。
听得兄弟俩朗笑,这便上台阶面圣去了。
*
魏妆进了永熙宫,焦皇后正在殿里给一幅画上色,但见是个四十余岁的美妇人,保养得极好,面容光洁饱满,看上去雍和祥睦,宽容而明智。
班嬷嬷走过去,低声禀报了一下情况。
焦皇后便搁下色板,露出笑颜转过来:“哦,你便是魏老侍郎的长孙女?一晃十几年都这么大了,来,过来本宫瞧瞧。”
魏妆上前见礼。她对皇后印象并不多,只记得该是和蔼之人。
启唇柔声道:“臣女拜见皇后娘娘,适才听到班嬷嬷说御花师路途耽搁,这便斗胆毛遂自荐,前来试试。”
筠州府旷蛮军屯之地,这小姑娘却肤容水润,行止大方怡然,毫无虚浮或生涩,瞧得焦皇后自然地喜欢。
焦皇后因为曾与庆王订过婚,又早产一个多月生下了太子高纪;襁褓时宫人照顾不仔细,给高纪右眉心落了个痕,让人传说开,却成了与庆王相似的胎记。即便她与皇上分明新婚初夜,彼此心中有数,偏偏有理也说不清楚。
她就一直想笼络和太后的婆媳关系,免得皇上父子夹在中间难做。眼前少女既是绥太后看重的,又且能养出谢府寿宴上的珍奇花卉,便让瞧瞧无碍。治好了花是好事,治不好皇上也不会怪罪。
焦皇后便让班嬷嬷带着去瞧瞧了。
下了正殿台阶,往后头的园子和花房穿梭。今日大雨,宫女提前把花盆搬至墙下,没被淋着。
季花师告假时说过,多晒晒太阳即可,起初都让晒得好好的,忽然一日却看着要发烂,可把人好生着急。
班嬷嬷指着那花,大略说了说原委。
但见花盆里的植株叶片饱满而青绿,顶端几颗花苞呈圆形状,透出内里的红粉嫩蕊,还覆着一层柔软的茸毛,十分的罕见。
得益于谢某人,恰巧魏妆不仅见过还养过。只是此花耐寒耐旱,从十一月至翌年五月皆属花期,该是生命力顽强的。
魏妆蹲在廊前,仰头说道:“此花可是叫帝王花?产于大西洲国,花开后花瓣绚丽夺目,表寓圆满吉祥。若说得没错,它该是喜阳光与稍干燥的环境,不该晒几日便忽然萎了的。”
班嬷嬷听得暗自惊讶,进贡的西洲小国路途遥远,到达京都后原有的贡品花卉里,唯仅剩下这一盆。皇上想送给皇后,又恐太后、嫔妃们有意见,便推脱寄养在中宫。宫外头可没人见过。
班嬷嬷不由得唏嘘道:“送来时植株尚小,未曾见过花开,这还等不及花开便出了事。但姑娘竟知道这花的来历,可见是有些见地的,便快瞧瞧怎么个回事吧。”
第52章
魏妆认得帝王花, 是因谢敬彦曾送给过她一盆。
新帝高纪赏赐给他的。某天魏妆推开卧室窗子,看到窗边放着一盆瑰丽多彩、灿烂娇艳的花,洋溢着从来未曾见过的热烈。正在诧异, 看到对面廊下站的谢敬彦,她问他哪儿来的, 大人何意?
谢敬彦肃冷道:“皇上送的,大西洲国帝王花。本官不懂养花, 麻烦你替我照看。”
魏妆也不白得,见他贴身的手帕已洗得脱线, 就抽空绣了条新的还了人情。
那也是她最后给他动的针线女红了。
听完班嬷嬷描述, 她便蹲下查看植株。发现是从花茎的下半段发生萎烂迹象,上面的叶子与花苞却仍生命力旺盛,显见是根部出现了问题。幸在平日照顾仔细, 发现得早。但若是寻常的根部问题, 应当循序渐进影响到整株才被发现, 不会断层迹象这般明显。
她拜托宫女托起花盆打量,这才看到盆底的渗水洞眼竟然被油纸封口了。她俯身凑近,忽地却闻到一股酸臭难闻的味道。这味道在筠州府粮仓附近时有闻见, 应该是耗子尿。
魏妆起身把情况和班嬷嬷说了, 而后一棵棵小心地移出植株,用清水及花房里的药水过滤消毒, 再重新栽入新盆中。
宽慰道:“所幸发现得早,端看花苞与叶片尚且饱满, 影响不大。明日若能放晴, 便置于廊下晒晒, 应当能活过来的。”
班嬷嬷看她年岁虽嫩,却一番娴熟动作自然流畅, 已然多有信服。表了谢意,带魏妆回皇后跟前复命,附耳把看到的说了一遍。
花盆里及附近地面都没有抓爬的土屑痕迹,中宫更从来不闹耗子,即便真的耗子尿了,何能刚巧盆底又被油纸糊住?分明就是为了浸烂根部用的。
焦皇后心下了然,她在后宫多少年,想想便能明白。这盆帝王花精贵,德妃、贵妃几个都讨要过,皇上没给,只说皇后这边的花师厉害,送来中宫寄养。虽说寄养,但谁都认为是送了她的。
她虽不会明算账,也总须知道谁做的。
焦皇后低语吩咐:“你去查查,这几日都有谁去过花厅,莫往外传出。”
班嬷嬷应是。
皇后这便溢出高兴的模样,留魏妆喝了会儿茶,又问了些筠州府及进京后的情况,魏妆皆一一作答了。
皇后舒心道:“这么好的姑娘,那谢家三郎也逸群之才,合该是佳偶天成,当真可惜了。只这缘分的事儿强求不来,命中自有安排,便如我,曾经也想不到会嫁给皇上。你们年轻人有自个的想法,却也随缘吧。”
说完,脸上不自觉地浮起幸福来。
魏妆抿唇说:“皇上与皇后娘娘举案齐眉,伉俪情深,世人皆羡叹呢。娘娘一言,臣女受教了。”
心中想的是,别说原装、真情纯挚的谢三郎了,若然谢左相也回来,她掐他的心都有。
儿子谢睿才十岁,怎么办。
忽而一名太监走进来禀告。
皇后听完打趣一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你那位谢三哥在外面等候小半个时辰了,御膳房给他在皇帝偏殿准备了晚膳,愣是一口没吃空肚子干站着。眼看宫里要落钥,本宫就不留你了,待花成活,本宫再重赏你。”
魏妆站起来作揖,嫣然道:“养花是臣女喜好,今日刚巧进宫遇上了,却不敢邀赏。这厢臣女先行告退,娘娘万福安康。”
随了太监从永熙宫里出来。
太极宫恢弘浩大,殿宇皆建在高阔的石基上,人在回廊上旋绕,少顷便望见那内左门外立着的一道挺括身躯。
男人惯性垂着袖摆,写意一种深思审慎的态度。
嗯。魏妆轻咳出声。
谢敬彦转过头,看到女子白皙如脂的肌肤。夜色下他眸色微闪,启口稍顿:“魏妹妹出来了。”
魏妆存心说:“适才雨停后,遇见班嬷嬷急找花师,我便去瞧了一会帝王花,劳动三哥久等。”
帝王花。此花只养在宫里,宫外未曾见过,等闲也无资格养栽,她却倒熟悉。
谢敬彦自是记得曾送过那妇人一盆。
心里也不知道魏妆在打算什么,莫不知朝野宫廷祥和之下风云暗涌么?这一世竟处处出显锋芒。
他淡道:“无妨。场院空旷,我看天空月色尚好。”莫名一缕克制忍让的意味。
这感觉只有那婚姻中的双方才能够辨识得出。如果仍然是二十岁的谢敬彦,便该是年轻负气且谦凛的冷淡;但若是谢左相,就有一种老夫老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图轻省了。
魏妆掖唇:“那便回府吧。”
马车就停在勤延宫外,走几步就到了。
上到车厢,又按照两人来时的座位分开。魏妆没什么话,看谢敬彦倒茶喝,喝茶动作雅意斐然,一口气饮了三杯。
啧,写完罪己诏,晚膳都不用就跑来内廷门外等,只怕是饿了。
她好在吃掉了一顿烤串,又在皇后宫中用过茶点,反正他亦瞧不上闲碎零嘴,没给他留。
魏妆打了两个哈欠,自己便瞌睡起来。
雨后夜色静谧,谢敬彦看着她娇粉的睡颜,勾开旁侧叠得齐整的薄锦,给她披遮上去。
一会儿到得谢侯府门前,贾衡喊“迂——”。
谢敬彦唤魏妆:“到家了,醒醒。”
魏妆浓密睫毛微翕,喊几声都未动弹,侧脸抵着靠枕嘟了嘟嘴。谢敬彦看她睡相如此,便没想继续吵醒。默了默,一手托起她后颈,单臂绕过膝弯,干脆将魏妆抱了起来。
女人身姿婀娜,此时软软的、烫烫的,从肤骨里透出鲜活生机。不似后来,动不动便寒凉,给她用了多少名贵野参都不顶用,手摸着也似没温度。
怎睡得这么沉,几百年没睡过觉似的。
谢敬彦蹙眉,行动却仔细轻柔。长臂稍抖,将魏妆稳当揽入怀里。一抹无法形容的酥-软顿时抵进他心窝处,他噙起薄唇,窥见那白-嫩脖颈下露出小颗的红痣。
这女人长肉专挑地方,肩柔腰细,但若你箍上她纤腰,便能觉出那腰窝处迎起的娇弹。胸襟就更不用说了,能吞噬人心魂一般软糯。
她长肉就只挑这二处长,前世脸皮薄,夫妻行事总迫他熄灯。谢敬彦仔细算来,其实都未曾细看过她几回,每每只有夜色下氤氲的声息,与凭心去感受的旖旎深泽。
若是前些日的自己,只怕难于抵挡她媚艳。但此刻的他与她十几年夫妻,那些感觉早被折磨得生生耗淡了。抱着也就抱着,不会多想,不过是不想让旁人动她罢。府上婆子未必能有他周全。
贾衡让出道来,由不得人不吃惊。愣是谁看到这一幕,也不会觉得公子与魏小姐真很清白吧?
谢敬彦对侍卫视若无睹,记得前世可没这么八卦的。只旁若无人往府院里走。
庆管家迎上前来,口中叨道:“哎哟,可算回来,急都急死了。傍晚下大雨,府上不见了魏姑娘,老夫人与二夫人急着到处找。后来听说姑娘随三公子进宫了,又不知道是否属实,总算松口气!”
谢敬彦伸手一挡,做噤声动作:“小声点。”
而后垫一垫膝盖,将魏妆某双娇柔的丰莹隔开些空隙,免得他被雨溅湿又风干的衣帛贴到她。
又想起她的体弱原是被恶婢算计,方才逐渐失了温暖。男子隽颜冷肃,虽不再夫妻,他这一世却不容谁人害她,漠然把她往云麒院抱去。
……
次日一早魏妆醒来时,已经卧在倾烟苑软香舒适的床榻上了。
她记起来,出宫半道上她就睡着,却是如何进府的,一点印象也无。
问沈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一旁沈嬷眼底泛着光,睨着小姐睡醒后桃腮杏面,娇滴滴的姿容,只作含糊答道:“是三公子抱姑娘回府的,听说原差点儿抱去云麒院,半道上又折来了这边。”
多余的话半句不敢置喙。
眼下鸽姐儿处事有心机,有谋算,性情已非沈嬷能折磨得透。谁知道鸽姐儿出了趟门,怎的会被三公子搂回来呢。啧,男子放她在床上的动作轻柔,衣襟亦被她压得皱巴巴的,还有红唇印子。
若非仆从提醒,只怕真就抱云麒院里去了,那岂不是……鸳鸯交颈?
没准是日久生情,鸽姐儿又另改主意了……沈嬷千万得忍着,别打听到底发生了何事。
什么?她与他一无夫妻之名,二不过贺寿世交,竟抱去云麒院?
魏妆当然不知道是谢敬彦惯性使然,冷声问绿椒:“你来说。”
绿椒猛摇头,罚二十板子的屁股才刚好,一次就够了,再打该扁了!
倒是葵冬老实地述道:“小姐在三公子车上睡着,到达府门前,他唤了小姐未醒,便将你揽抱回来。并嘱咐奴婢们不许吵扰,让你睡到自然醒。”
魏妆这才了然,难怪梦中的自己似被托起,在舒适的温泉湖面泛舟来着。只那舟中茶香沁脾,是她喜悦的气息,莫名心窝安稳,她便睡得不想睁眼。想来必是谢敬彦抱她入怀,行走在路上。
她迅速环视,在床尾找到了尚未被拿去浣洗的裙裳。揪了揪袖口,感知到千俩当票还在,这才蓦地松口气。
未免徒生误会,就解释道:“昨日忽降大雨,我那辆马车被贺家小爷借走,遂只好躲在三哥车上避雨。半途皇上急召拟旨,便一同入了宫去,又为皇后娘娘调理了花卉,回来得晚了些,等闲谁都别多想。”
“该叫个婆子背我进来才是,总好过麻烦三哥!”
映竹看出了姑娘的忧虑,有心宽慰一下。说真的,若非三公子上回已经发过狠话,老夫人又严令不让讲,只怕阖府清早就传开非议了。
公子抱姑娘回府的时候,单臂环过姑娘削柔双肩,一臂托着她膝弯。那般小心,当真似鸾凤相得益彰。
映竹低语道:“姑娘放心好了,我们都知道公子视你为义妹,不会有旁余心思。”
魏妆倒也清楚,若他是原装谢三,必然清凛疏傲,说放手绝不拖泥带水。若是那谢左相,他更对自己无爱,为的不过是习惯性尽责罢。
她暂且略过话题。
然而等到去了老夫人上院请安,一个个的脸色可就丰富多彩了。
第53章
寿宴的善后忙完, 谢府又恢复了日常的晨昏定省。
清早辰时正,男郎们已去上朝,琼阑院里夫人小姐们端坐着, 听罗老夫人训话。
罗鸿烁梳着整齐垅厚的抛家髻,脸上荣光威严, 两道眉毛间却隐着一缕焦色。
那日董妃既能与帝后一同送来寿礼,送的还是旺子旺宅金葫芦, 这其中结亲的意味已然很明显了。
她想来颇为不甘心,毕竟谢府门高根正, 何容一个恣肆的“假公主”歪了血脉。寿宴一结束, 隔日罗鸿烁就悄悄找来京中有名的媒婆打听,想要瞧瞧各府适龄的姑娘画册。只要赶在帝后赐婚前,定下一门亲来, 到时就有借口了。还不敢光明正大地找, 生怕传到宫中开罪了娘娘们。
媒婆各个支支吾吾地拿不出, 罗鸿烁一究问,竟是各府都这样那样的推脱了。该是生怕董妃母女报复吧,毕竟董妃这妇人能牙利齿, 八面玲珑, 势头正盛……可怜她隋玉明珠般的敬彦,赫赫京都第一公子落得个无人接手。
现在罗鸿烁再看魏女, 竟有些说不清的懊悔了。本以为远乡僻壤,却没想到这般活络, 惹得人见人爱。若是一入京, 没等姑娘开口就先把婚事敲定, 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唉。
昨晚谢敬彦抱着魏妆回府, 罗鸿硕就责令府上谁也不许议论,生怕好容易有了些松动的苗头,被两人察觉,又凉了下去。
罗鸿烁按捺着,假装不提,端起金漆葵纹茶盏抿了一口,看向众人道:“谢府丁忧三年,规矩礼俗大方大雅,让人宾来如归,颇受好评。这阵子大伙儿也都辛苦了,寿宴办得我很满意,传令下去,各房各院都按着等阶自去管事处领赏,每个人都有赏钱。今后望鼓足干劲,持之以恒是也。”
一席话听得满堂都窃窃欢喜起来,罗鸿烁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她再看向魏妆,又温和道:“魏妆也辛苦了,府上花卉托你照料得花簇锦攒,送来的三盆贺寿礼更是攒足了称誉。我让人送了三匹缎子到倾烟苑去,天气渐热,裁几身你们姑娘家喜好的衣裳。”
一番话说完,婆子婢女们都纷纷把目光聚焦过来。却唯有谢蕊谢莹胆敢抿着嘴,悄掩一丝少女才有的羞意。
魏妆猜着必然昨日一幕让人误会了,谢侯府的八卦传播能力她前世早已深有体会。
脸上只做寻常客套,应道:“多谢老夫人厚爱,原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呢。”
汤氏这二日满心里得意,寿宴是她操持的,贤德能干的美赞自然也都叫她收受。再想到接下来老二谢宜与安国公府嫡女的亲事,还有谢莹与奚府,都该风光登场了。寿宴那天,汉阳郡主更是当众说道,得了一块好玉只舍得给谢莹打镯子,可见对四儿媳多么高看!
汤氏佯作关切道:“听闻母亲在相看媒妁画册,看得如何了?咱们府上适龄的公子就老三没着落了,可有哪家合适,我和弟妹一起在旁参谋参谋?对了,那日陶侍郎家的小姐瞧着挺不错来着。”
这话分明就故意,她汤氏捕风捉影,还能不知道敬彦说亲多难?
两房媳妇就没一个省心的,罗鸿硕不悦道:“那陶家上不得台面,好端端送一只猫,弄得场面凌乱,搅人兴致。她便是真进门,莫说委屈老三,你脸上就能有光了?大家都在一个府邸,或找个厉害的、找个不上台面的,都一样波及影响。”
言下之意也在说,如果尚了饴淳公主,她汤氏一样没好日子过!
魏妆听得暗自发笑,前世不是被哄得团团转么?那陶贱人指哪打哪,这次竟拒绝起来了。但也说明了陶沁婉没重生,否则不至于这么摸不准老夫人心思。
魏妆偏乖觉开解:“或是那陶姑娘敬畏老夫人,初来到访紧张生怯了。我见她颇具文采,品貌双全,经筵日讲上的一番心得分享,还叫三哥当众表扬了呢。我在马车里与三哥提到她,三哥亦明言过要对她上心照拂则个。”
这是上次中了药的马车里了,她没明言是哪一次。借这般巧妙一句,用以明示自己与谢某之间别无其他。
算了吧,二房祁氏撇嘴,用少见的耐耐的柔和语气道:“妆儿说到哪里去?你三哥最重忠孝礼义,那是他开蒙之师翟老尚书的半个孙女,他能不做个样子夸夸。幸在母亲不悦那陶家的,否则任谁再说你偏宠老三,日后都站不住脚了。进门就两只眼睐来睐去,成何体统,也只有大嫂才会说喜欢。京中这么多女子,我还是看妆儿你最为可心。”
祁氏少见的回击了汤氏一嘴。说完对魏妆亲热一笑,想起昨晚的事,祁氏心里又燃烧起了希望。
听说老三竟差点把姑娘抱去云麒院了,三郎那寡情冷淡的心性,他不会随便做出这般举动。没准已经发生了某些自己希冀的行为呢。
祁氏兜里钱是真多,私房富庶,清早对镜梳妆时,就在一层层满满当当的妆奁里翻找,想着该送什么去给小姑娘,好替儿子多讨欢心。
妆儿……
魏妆打了个寒颤,不带变脸这么快的,我和你儿子还八字没一撇。
但谁的娘谁自个去搞定,她都要搬出去了,她不掺和。
罗鸿烁赶忙瞪去一眼,暗示祁氏别搞些弄巧成拙的新把戏添乱。
瞪得祁氏又不爽利起来——只是个美过头了的小丫头嘛,天下没第二个了怎的?瞧老夫人这仔细样。
若非自己儿子先陷进去,祁氏才懒得操心。她因着丈夫谢衍好脾气,把独子幼小送去老夫人身边,而不得自己照顾。现如今三郎找媳妇,她便希望出把力,当然……更是希望找个得力能干的小贤内助,好把中馈杂琐丢出去。
魏妆可没兴趣再陪着兜圈子,她前些天已经去信给绮橘和庄家舅父了,只等绮橘到了京城,就让沈嬷紧着回去处理田产之事,她得早点把自己的事儿搞掂下来。
魏妆说道:“多谢二伯夫人抬爱。对了,叨扰老夫人与伯父、伯母们多日,承蒙照顾仔细,晚辈多有感激。如今看到老夫人寿宴满堂庆贺、宾客盈门,魏妆这趟来得欢喜,回去也好给父亲有个交代了。只昨日褚家祖母递来帖子,让我前去府上小住,魏妆已经答应下来,后日便准备搬过去住些日子则个。”
通常这种事儿要先与魏妆同意了,褚府才会述知谢府长辈,大抵褚府的帖子下午才能送到琼阑院。
罗鸿烁听得惊诧,宫中太后才刚暗示许太监提点,要自己照顾好魏家姑娘,这怎么就要搬走?传出去该说谢府待人不周了。
她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其实眼下京中所有的人家,就唯有魏妆是最符合敬彦的首选了。但凡是魏谢亲事仍在,分分钟不用任何周折便能堵住董妃开口提尚驸马的事。
罗鸿烁不免暗怪起褚家老妇——看到太后抬举魏家长女,便把人姑娘把自个褚府上哄,存心要堵她罗氏的不痛快。怕是见不得谢家重开门庭,光耀显赫吧?
好比当年,赴宴的酒席上罗鸿烁调整了个与身家匹配的座位,那褚老太太就觉得情分变调了。
见不惯就见不惯,罗氏的门第是刻在骨头里的,反正政见不同,两家能明面上维持个体面就算。
罗鸿烁忙挽留道:“这……怎么好好的就搬去褚府住呢?谢府偌大的后宅多少院子空着,你三哥能担事,咱们这边姐妹也多,相处起来更热络。前头在寿宴上,太后还叮嘱我要把你安顿好呐。我看不如这样,魏妆你先去褚家玩上几天,过后再回来住就是了,行李也就不用搬来搬去的。”
老夫人也不好明着提昨晚的事,只微妙地点了一句“你三哥能担事”,生怕姑娘因脸皮儿薄才要搬走。暗示不管发生了什么,谢敬彦都会承担责任的。
瞧火急火燎的,算盘全写在脸上了。汤氏噗嗤一笑:“母亲又不是不知道,那褚家婆媳二个,早早就在魏妆还襁褓时,便对她爱不释手了。听说前些天,还要认做干闺女呢,如此盛情怎好叫人姑娘开口拒绝,母亲却不好强留。”
罗鸿烁只当褚家是想奉承太后,被汤氏这么一说,又瞬间站不住脚。
恼得攥茶杯的手一紧,隐怒道:“就你多嘴,大房两桩喜事还不够你忙活的?”
谢莹也急忙地附和起来:“就是呀,母亲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可舍不得妆妹妹搬走呢。好容易她来了,救活了我的两盆牡丹,这才刚长好叶子,搬走了我可怎么办呀?”
谢莹心情又恢复起来了,甚至只要一想起奚四郎的个中情景,心口就如小鹿乱撞的管不住,心烦意乱脸颊发烫。
那天寿宴结束时,奚四郎忽然在假山后拦住了她。男子高大身躯挡着她的光线不让她看别处,问是否误会他了,为何置他于不理?
言语中颇有受冷落的求祈,忽而那大掌兜住她的腰,闻见衣袍上淡淡的雪松香,他给人一种性格冷静、沉稳的心安。
彼时谢莹僵着脸作满是委屈,述不出话,然后耳朵忽似被啮了一般疼痒。等他蓦然离开时,才发觉已被换上了一副琳琅如意耳环。竟是新的,而她原有的一副却被他收去了掌中。
谢莹脸烫得,连同视线都跟着发懵起来。耳垂上湿润,麻到失去知觉,她都分不清那一啮是否是他用嘴唇给她换的耳环。
谢莹本怕争,又常轻慢自我,见母亲汤氏对自己与奚四的婚事满意,还揪着她在身边学掌宴,说了一通嫁去奚府的种种好处。譬如奚四高大俊朗,风光体面,成亲后更与皇室沾亲,谁人都须高看一等。
谢莹不由得动容了几分,毕竟自己是个能叫汉阳郡主独一无二满意的儿媳妇,之后嫁过去至少不用受委屈。因此,她对两盆花在斗妍会上的亮相便更为上心了。
魏妆顺着话头答说道:“确是褚府盛情难却,晚辈也不好拒绝则个。左右行李不多,唯只几个箱子,一趟就捎上了。至于两盆香玉牡丹,莹姐姐你放心我,便叫我先带过去。待我伺养出了花苞,在斗妍会前夕给你送回府上。你若几时想看,随时可来找我。”
听得谢莹也只好如此安排了。
脚长在人家姑娘身上,如今既无与三郎婚约,罗鸿硕只得随了她去。
晨昏定省结束后,魏妆便赶早出了趟门,把押梁王的注尽快给投了。
她进京拢共带了三百多两银,当玉璧的一千两全押给了梁王,其余的钱先且放着,在蹴鞠赛开赛前再见机行事。
只需梁王一队赢了球赛,加上筠州府卖出的田产,她便能在东内城周遭盘一处铺子做花坊了。
正好,地段也可以先看起来,魏妆押完注便四处逛了逛,傍晚回府去歇着。
前世与这梁王莫须有地捆绑非议,这次顶好从他身上赚够几倍的赔付银子!
第54章
翡韵轩内院里, 鹤初先生端坐在廊前抚琴。今日天气好,檐下竹叶清香缥缈,她未系覆眼的绸带, 秀致眼线闭起,好生闲情逸致。
先生若系上黑绸, 便极是专注五感,若未系则在消遣。服侍的婢女晓得此时可说话, 在旁张嘴道:“魏姑娘马上要搬去褚府,之后便与三公子分开来了。”
听得鹤初先生琴弦“咚”地一声顿住, 指尖微颤了颤, 问道:“发生了何事?”
这次谢公子请来的司隐士医术精到,针法蹊僻,鹤初颇为感激他用心。
因所中毒蛊年数已久, 一开始的行针须层层递进。前日她头一次施针, 谢公子在隔壁雅间陪同等候, 却忽然未等结束便先行离开。之后王吉另派了马车来接她,才晓得他是寻魏姑娘去了。
在鹤初心底,谢敬彦虽比自己小四岁, 然而疏凛沉稳, 寡漠自持,心无脂粉。连日来对魏家姑娘却颇为不同。
本以为峰回路转, 一桩岌岌可危的婚约大约好事将近,怎的又要搬走了?
婢女抿唇说道:“奴婢也不晓得, 仿佛是那褚府主母特特邀请的。依奴婢看, 她走了也好, 能陪在公子身边最长久的女子,还得是先生您呢。”
鹤初面色一凝, 略有动容又立时收敛起来——相处二年,她虽未能看到谢敬彦的仪容,却与他听琴议事,商榷谋略,交往频多。她入幕他府上,自然有其欣赏之处。只她不过一个落难逃亡之人,颠沛流离,何能希冀什么。如今他已有了心上人,自己更应注意分寸。
鹤初忙出言制止道:“莫要胡言,我与公子仅为宾客与主翁关系,我欣赏公子才情卓绝,并无其他。”
“是。”婢女紧忙收了口。
鹤初先生便又想起客栈外偶遇的魏妆,虽三言两语交道,然则不得不说,就莫名地让人喜欢。同为女子都能喜欢,更遑论本是未婚夫的谢公子动情了。
鹤初想了想,便挑上一支短笛,让人送到倾烟苑赠给了魏妆做离别礼。
*
通盛典当行里,幕后老板谢敬彦坐在二楼的议室房内,听当铺掌柜小心地陈述魏妆当和璧的经过。
前夜抱着女人回府,途径过枫悦廊的拐角处,竟从她袖中飘出了一张千两银票。谢敬彦俯身捡起,却没声张,转而便收到当铺禀报来的消息。
掌柜的姓萧,是个三十来岁的利落人,双眼睇着谢宗主冷隽的模样,忐忑道:“前日下午,她来当走一千两银子。伙计收到青鸾一眼就认出来了,只唯恐姑娘起疑,另寻别处去当掉,遂未敢多问,二话不说给开了当票!”
——陵州谢氏以这等传家珍宝用作定亲信物,若姑娘当去了别家,风声传散开,谢宗主怕要颜面无光。
谢敬彦手捻着玉璧,脸上却无恼愠之意,倒显得平和。
这家通盛典当行是他的私人营生,半年前才刚开业,来往的多为各道上的走客,自然也为了获取更多消息。店面不在沿街一排,门匾也不醒目,魏妆初来乍到盛安京,竟能熟门熟路地寻到此处。
她不来就罢,既来了更确定她是重生的。
因前世的魏妆就曾来过这里,为着怀疑谢敬彦另置了外室,而抱着幼子跟踪踩点。
那还是她生完谢睿的几个月后,她性情好强,月子里就忙不迭地把中馈攥劳在手中。谢敬彦体谅她辛苦,又见书中说道,妇人分娩后最好多容「休憩」几月,更有助于颐养。而且看魏妆也无那方面意思,谢敬彦便都忍着。
魏妆生完孩子,姿体越发曼妙娇腴,还时常堵奶。这种事儿容不得旁人上手,只能劳动谢敬彦亲自疏通,天晓得那几个月他隐忍着的煎熬。她既是开始跟踪怀疑他,叫他觉出了她的松动之意,谢敬彦适才冲破了克制。
这妇人娇蛮多疑,分明自己不爱他,却盯梢得甚紧,一只母蚊子都不容近他身。
可知谢敬彦十余年除了被她勾紧,其余什么颜色都无感。
他敛回心绪,睇着面前的青鸾半璧,发现竟与他那枚火凤一样,也细微地生出了变化。鸾羽从幽蓝过渡到紫,尾梢却别样的嫣红,仿佛被血渍浸染了色泽。
是机缘造化么?所以彼此都重生了。
而这对和璧,乃是有价无市的远古玉石所刻,万两银子都舍不得出,在她眼里竟只当千两?
呵,谢敬彦无语置喙,挥挥手让萧掌柜出去。
复问身旁暗卫,可知魏妆拿了钱去做什么?
玄衣暗卫抱拳答说:“属下随了魏小姐一整日,昨晌午她匆忙出门,先去坊市押了注,把一千俩全押在了梁王的赛队。后又坐上马车,在东城各坊市逛了小半日,属下也琢磨不出她要做甚。”
暗卫脸上颇感困窘,这魏小姐做事出其不意,别的赛队通通不压,唯独全押给梁王。宗主的对手队。
谢敬彦稍做思想便明白了,前世春季蹴鞠赛乃梁王一队赢,且赢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大多数人在这次赛季中都输惨,唯有个别赚得盆满钵满——譬如淳景帝,还有他自己。
魏妆这一笔出去,入账收回可就翻番了。竟对他撒谎说玉璧在筠州府寄来的路上。
妇人心机不改,重钱牟利,确属她能做出的风格!
只她从前着迷于内宅中馈,这一世既奉承饴淳母女,又讨巧太后皇后,事事冒尖,却是做着什么打算?
谢敬彦心口钝了一钝,想起野史上的众多名妇。莫非对他心死,准备利用前世经验,做个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名媛交际么?
他为官凌冽,并非不擅变通之人,唯礼义廉耻却深植于心。
男子只觉酸涩难忍,捻起青花茶盏,磨唇道:“益州的事情可打听到了?”
暗卫忙答:“是的。寿辰当日宗主吩咐后,属下便已让人去益州确认过,那邱氏入冬便已病危,原本瞒着不忍告诉褚府。属下已把风声散了出去,褚家二位夫人不日应当就出发!”
语气里隐匿着唏嘘,宗主为着留住未婚妻,当真是用心良苦啊。还不能被外人看出来。
说起这益州府邱氏,乃是褚家老夫人的小姨母。褚老夫人幼年孤寡,一直由年长了十岁的小姨母邱氏照拂长大,能嫁与大鸿胪褚家,更是少不得邱氏的牵红线。等到褚老夫人娶儿媳,便又从邱氏的姑表家择了阮氏,因而褚家婆媳与益州邱氏感情浓厚。
前世这会儿,邱氏病危重,且一直瞒着褚家未说。等到春末时节,邱氏又转而大愈,这才来信告知褚府。彼时谢敬彦正巧在与褚二对弈,便记得了这一桩事。
谢敬彦可不是为了留住魏妆,而是怕她急功近利,捅了蜂窝罢。
梁王高绰竟现在就看上了她,她若住进褚家,以褚二一心单恋,容易惹得梁王嫌隙,横生事端。
褚二与梁王的交好,对谢敬彦乃是一步有用的棋子。她与褚二不合适。
魏妆既无意嫁谢家,他不会强求,但她即便找别人,也须找个能安稳无忧的。
他暂时不容她出了自己视界。
谢敬彦便叮嘱道:“此事莫对外传,派人给我盯着点她,有事禀报。”而后拂袍起身,将青鸾半壁收进了袖中。
“是!”暗卫领命。
*
魏妆出门逛了一趟花市,傍晚回到倾烟苑,发现红木圆桌上多了几样礼物。
除了昨日罗老夫人给的三匹缎子,还有二房祁氏送来的一套胭脂水粉及时兴的手拎小皮包。
祁氏有钱,随身用度皆精益求精,她拿的胭脂水粉自是好物。魏妆再瞄了眼皮包的做工,晓得出自京都最好的绮罗阁,必然还是提前定制的限量版。听绿椒兴奋地转述道,这些是二夫人送给魏姑娘的,说瞅着与姑娘有缘,搬出去了还真舍不得,这是她自己订做的,还没用过的全新款呢。
魏妆默了一默,尽都收下了。
她知道祁氏的脾气,收了几次觉得改变不了什么,日后自然就舍不得再送。退回去了还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当做前世操持账目的犒劳吧。她这么想,就收得大言不惭。
还有鹤初先生的赠别礼,一枚手掌长的翡翠短笛,玉色灵透,出音幽润,却叫魏妆好生意外。
身为女子,何能看不出某些隐匿的情愫呢,更别说常年与那清执绝艳的男人抚琴交心了。
没想到鹤初先生如此磊落,对貌似“情敌”的自己了无芥蒂,不似陶氏明针暗对的。
今生谢三既对那白月光无感,倒不如与这红颜知己女琴师挺好,二人锦瑟和弦,心灵相惜,也省得罗鸿烁私下偷摸地四处找媒婆。
隔天上午,魏妆便准备了几盒猫粮,又取出一枚进京时新打的素雅竹叶琉璃花簪,送去翡韵轩给鹤初先生回礼。
巳时过半,她站在院墙外,仰头睨着门额上遒劲的“翡韵轩”三字。反正都要搬走了,进去瞧瞧就能怎样,示意映竹敲了敲门。
很快一个小厮冒头,诧异道:“姑娘何事?”
三公子清修静室常年就一个小厮,平日也不常与外头打交道,小厮生得白白净净的,并不认识魏妆。
魏妆自报家门说:“筠州府的魏家小姐,给鹤初先生送回礼来的。”
啧,公子的未婚妻啊!小厮抚门的手顿了一下,想都不想就让开了:“姑娘请、请进。”
竟忘了告诉她鹤初现下不在,公子正在忙碌公务中呢。
魏妆一袭裙裳娓娓,卷着微风跨了进去。
第55章
黑漆象牙雕瑞兽屏风前, 谢敬彦端坐书案旁,正在看从兵部弄来的边关邸报。四月开始,松漠庭州一带逐渐往春季复苏, 那些游散的部落又开始活动起来。他边看边在地图上画着记号,准备派人去探寻踪迹。
二十多年前庆王高迥被暗箭射死, 他手下的亲兵旧部就再没回过中原,因此许多人怀疑是淳景帝下的手。但这支旧部却从未找过淳景帝的麻烦, 反而动不动便去挑衅厥国的跖揭单于。
他们多年以来,或已与北契游牧女子成亲生育, 且行踪不定, 甚至有意躲避谢敬彦私下派出的招安人马。这一点又叫人匪夷所思。
跖揭单于与庆王、淳景帝差不多年纪,现在应也有四十余岁了。前世在跖揭单于死后,这支散部才有了回归中原的意向。然而终于等到有机会面谈, 却在前来赴约的途中, 遭到了厥国兵马的伏击, 百余名散部没留下一个活口。其中蹊跷,则不能不说与太后、梁王有关系。
谢敬彦在地图上标记了几点,大约是旧部头领活动过的区域。他的打算是, 趁皇后没薨逝之前, 尽力将太子身世澄清。
忽而清风拂过,闻见了一抹媚润的花香。这花香即便浅淡, 他亦能即刻知道是哪个女人,果然凝神倾耳, 听见窸窣的裙裾拂摆声。
谢敬彦不禁诧异, 前世成亲后他在云麒院与翡韵轩之间修了一道小桥, 可魏妆从没跨过那桥来找他。今日刮的什么风?
莫非来找他算账的。他前夜抱她回府,是因夜深悄静, 不想打扰,抱她只不过出于本能的应尽责任,何曾细想其他?
男子攥笔的手指不自觉拢了拢,待看到魏妆出现在门外,手上提着几盒糕点。想到沈嬷说过,她进京专为他排队买了淡味的酥糖,结果宁送给了贾侍卫和猫吃。
这是终于想起自己了?
莫名的心底一软,挑眉问道:“你来找我何事?”
魏妆没想到竟是他在。她适才跨进院子,翡韵轩内白墙黑瓦,似一种水墨肃寂的格调,的确很适合作为清修静室。而前院与后院则隔墙分开,在边上单独辟出了一条道通往后院,让她颇感奇怪。
见前院门开着,她就径自走了进来,赫然瞅见谢敬彦一袭墨黑色常袍端坐书案。不由问了句:“是你,怎的你在这里?”
两人问得异口同声,那话中的“你”字听得格外意味深长。
这世间的情愫诸多奇妙,有时明明人还是那副外壳,鼻子眼睛眉毛的,偏却一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变化,就立时察觉出了差异。
说来其实也没有装的必要,前世在云麒院里朝夕冷对了十余年,她不爱他,他漠视她,若非还有个儿子牵扯,情分早尽,连做戏都做不下去了。何况他还是那般城府深邃的谋臣,心眼子细到难测,他若是也已穿了回来,须臾便能将她辨别出。
重生才没多久,魏妆吐血前的一幕仍历历在目,两人的结局不算光彩。
她本已对小谢三郎的感情看淡了,然而望着此刻这张玉质金相的俊颜,想到在坐的是他,那个自己从少女起痴慕十余年的前夫,心里的憋屈与恨意又涌现上来。
魏妆抿唇一笑,换了寻常的口吻道:“原来是三哥呀,以为你该去上早朝了。我此来找鹤初先生送回礼的,给她的猫粮。”
说着晃了晃手上的一摞精美小盒。
在谢左相心里,她便是那善妒俗媚、不可理喻的妇人。她十几年没进过他的琴室,就为着不遭遇他轻视的眼神。今日就算进了,私心好奇也罢,却要说清楚不是为了监视他。
……果然不是给人吃的,谢敬彦为适才荒谬的自作多情而哂笑。夫妻薄情,魏妆无视他已久,何曾关注过他冷热。
好比年年的严寒酷冬,他肩头落雪沾满,她的房门和心却都是铁皮做的。
男子手中的纯狼毫笔稍抖,笔尖墨汁滴下,将地图上做好的记号晕染开墨圈。
谢敬彦低头一觑,淡冷道:“翡韵轩隔做两段,前院是琴室,鹤初先生喜清幽无扰,住在后院。她出去了,傍晚得归,你且放在此处,她回来我转交便可。”
关于鹤初先生,记得和魏妆解释过,琴艺之交,旁无嫌隙。魏妆似乎也不打听,他就没在意。
更多的解释则不便多言,大理叛党一直在追查鹤初的下落,唯恐走漏了风声。
鹤初的母亲乃是庆王高迥之妹,嫁与当时的大理王太子,庆王中箭伤亡后,大理叛党旋即屠了王太子满门,只留了襁褓中的鹤初流亡在外。因此又有人纷传,说是淳景帝射死庆王后,授意大理叛党做出的事。故而鹤初对淳景帝亦心存隔阂。
谢敬彦既穿回来,这些事他都要在皇后薨逝前弄清楚。但凡淳景帝与太子可正名,他便无须再走一遍刀尖沥血的弄权险途。
好个“她出去了,傍晚得归”,说不出为何,每听谢某人口中提及别的女子,魏妆都意味酸涩。明明早都不爱他了。
她原以为他多年不间断清修,是与那女琴师朝夕知己交心,抚琴奏日出日落来着,没想到两个院子竟是隔开的。
魏妆将礼物在旁侧的小桌上一放,淡道:“三哥的红颜知己,照顾得可真仔细呢。如此我便放在这里,先告辞了。”
转身拂裙,欲往外面走。
谢敬彦睇着女子曲媚的娇影,冲口而出:“魏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男子黑玉般凤眸里盛着不甘,清凛艳绝的身躯勾勒着泰山将崩之势。想起在她离开后,那些痛心自责郁藏难抒的日子,他此来,并不准备瞒她。个中实情本来也该让她知道。
熟悉的夫妻相处滋味又弥散开来,他的凌厉深沉,与她的矜漠。
魏妆步子顿住,空白沉默了稍瞬。
想起吐血之前,与北契郡王被堵在花厅里的一幕。谢敬彦挺括修长站在门前,毫无温度地冰冷质问:“魏妆,今日这桩却是连脸都不要了?你作何解释?”
她曾多么地倾慕眷恋过他,在那一瞬就碎得有多彻底,已无话可说。
她不知道谢敬彦是为何重生的,但猜他应该在当街救她的那次才刚穿过来。然而他重生与她何干,总不过是他又得再谋一次权罢了,他擅长的莫非这些么?
魏妆睇了眼映竹,映竹是个聪明谨慎的,紧忙识相地避了出去。
魏妆转过身来,看向男人:“有眼可观,有耳可听,大人该看该听的都已发生过了,你我之间还剩什么可说?”
谢敬彦默然,知她必然恨怪自己。即便无缘再续,他也不想让她被真相堵着,干脆便了断个痛快吧。
他搁下墨笔,掀起浓睫:“事情我都审问清楚了,是我错怪你。毒妇陶氏收买恶婢设局陷害,且在你常饮的汤药里下毒,你走后我处置了她们。误会你全是我的错,心系朝堂而忽略了后宅,不该引狼入室,上演农夫与蛇。我既得机缘回来,总要向你赔罪!”
呵,他可算听信了自己最后的话,还了她一个清白。
魏妆仰起下颌眨了眨眼眸,继而凉薄曼笑道:“大人朝乾夕惕,忧国奉公,当表千古名臣,何错之有?错的在我,区区一个从六品小官之女,怎能痴心妄想,挟恩高嫁。我不该攀附高门,奢望夫妻恩爱、付出的得到回应。不该不知感恩,反而无视规矩贤良,惹来非议纷纷,辱没谢府的尊望门第。错的都是我。好在现已看清了自己斤两,断不敢阻碍大人前程,祝大人大展身手,再创辉煌则个。”
知她吵嘴厉害,前世吵吵还能哭,如今妇人心肠,言辞老练,再加少女元气,伶牙俐齿的都不带停顿。
而那话中句句反讽,他竟无语置喙。
谢敬彦说道:“在你眼里,我就没付出过了?谢某从未提过‘挟恩高嫁’,经筵日讲那天,在马车里我对你说过什么话,便都是昔年的我真正所想。婚后冷落我的莫非是你?二人行事还要绑个婆妇在窗外观望,离了她你就不能活了?奢望夫妻恩爱的却是我,被挡在门外、数年不得入卧房,满朝皆知左相不得夫人心的,亦是我。即便有曾误会,可在府上府外,我能尽力捧护宠足你的,我都对你魏妆做了。你可曾真正爱过我一回?”
“是我谢某的错我认,你不原谅我也罢。但是京中风云起伏,你从前在后宅不知凶险,如今我提醒你,做什么都好,但莫要涉及后宫,切忌惹出是非!”
魏妆听得双颊发烫,电光火石间把马车里旖旎缠绵的一幕回忆了一遍——
“魏妹妹为何与我退亲?我想知道理由。”
“谢某十五那年,在筠州府魏家庭院与你一见,此后便将婚约记住心里。所念便是他年要与你成亲,优渥盈足。目中再无其他颜色,可要我将心剖给你查验?”
他前世为何不说,竟说他爱她?他们之前岂能有资格提“爱”字。是觉得重生回来,一切复初,过往桩桩件件的都被洗刷干净了么?
印象中的权臣克谨凌厉,雅俊艳绝,凛冽如昆仑傲雪,凡尘难攀。几时听他这般丰富辩词,还有着冤屈怨怼之意。
魏妆心口起伏,咬唇冷声道:“你住嘴,信口胡言,十三载夫妻谁怎样心里清楚,我不想听这些。”
谢敬彦:是不是胡言她当然最清楚,他对她渗入骨髓的动容,唯有她切身体会过。
但知女人骨子里娇蛮,不想惹怒她,唯沉默相视:那你想听什么,吾一颗心都剖个干净给你了。想要便要,不要放手则罢!
夫为妻纲,畏妻如虎家风不正,身为赫耀名门的陵州谢氏宗主一支,他所能做的只能到此程度。
魏妆瞥去看院外的瓦墙,望见墙头上鹤初先生的那只小肥猫,往昔记恨的旧事又浮涌起来,顿然她的心又凉寂了。
她悠慢应道:“我不过结交人际罢了,若说凶险,倒是三哥要走的那条路比较陡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的事不用你置喙。你若得闲,便劝劝二夫人,算盘子打得隔几个院子都能听见。那后宅中馈的活儿,辛苦操持还讨不着好,另择愿意的姑娘去接吧,魏妆对贤良妇德再没有兴致。礼物也莫要送了,省得我贪心昧下,白送了打水漂。”
说着转过身,揩起刻丝撒花裙摆,婀娜娇姿往台阶下走去。
黑漆象牙雕屏风下,谢敬彦攥紧清劲手指,晓得她原是彻底抛弃他了。
罢,强扭的瓜不甜,她若决意,他会放手由她去!
第56章
魏妆没能搬去褚府。
隔日大早, 大鸿胪褚家的马车停在了谢府高门前,穿一袭鹭草滚边劲袍的褚琅驰先跳下地,而后扶出了满面忧愁的褚老太太和阮氏婆媳俩, 往罗老夫人的上院里去。
倾烟苑内,魏妆才用过早膳, 一小碗燕窝粥,搭配五色糕饼与可口小菜, 便见一个二等婆妇前来传话。
魏妆重生回来这些天,除了最初时日贪倦思睡了些, 等老夫人的寿宴一忙过, 她便开启了早睡早起营养均衡的养生模式。还在坊市买来好几本长生手札,睡前练习一刻钟的柔筋健骨操。
操劳十三年,再活一次, 当然倍加珍惜暖热活力的肉-体了。
随同二等婆妇去到琼阑院, 还不到晨昏定省的时辰, 院里没什么人。通常这时是由先出门当职的男郎们请早安的,魏妆平日都避过时间,免得遇上谢三郎。
但听褚老夫人长话短说道, 益州府的邱姨母病危了, 先前一直瞒着不说,褚家也是才刚得知的消息, 连忙匆匆收拾了行装赶去益州探望。估摸着得住上些日子,正好老二褚琅驰在休假, 就跟着一块护送去, 府上的事务暂交给大儿子夫妇掌管。
于是歉然地拜托罗氏照拂魏妆, 等婆媳俩回京了再接姑娘去褚府小住。
那益州府邱姨母虽只比褚老夫人大十岁,然而在她心里情同生母, 一夜之间,只见褚老夫人都憔悴了许多,白头发多出来好几根。
魏妆重生前见过邱氏,到了八十多岁仍然鹤发童颜,一次朝廷举办重阳节寿星活动,把正好在褚府的邱氏请去了宫中赴宴,故而有印象。没想到这期间有此波折,连忙宽慰了褚家婆媳几句。
罗鸿烁虽然听褚老夫人的话不太高兴——怎么说的呢,“拜托谢家照顾”?若细究起来,自家三郎与魏妆乃是名正言顺的订婚关系,听着却像魏妆是她褚家的什么人了一样。
但一想到魏妆不必搬走,她就没来由地松一口大气。
映竹和葵冬都是罗氏派去倾烟苑服侍的,虽这两丫头短短时日俨然有被那魏姑娘收服之势。但罗鸿烁一贯赏罚威严的压迫感在那里,两丫头有话是不敢隐瞒的。
听说昨日魏妆又去琴室找过谢敬彦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眨着水盈盈的眸子,莫名心慌气喘的模样。
罗鸿烁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敬彦清修的琴室除了那或男或女的琴师,外人就莫想被放进去,魏女倒是进出了无障碍。
只这当口,京中各家迫于皇帝与董妃的压力,都不愿把贵女拿来说媒,魏妆简直成了敬彦成亲的救命稻草。她若能留下,怎么说都对谢家有利呀。
罗鸿烁便也阔达地随了几句安慰话,又让人拿来一根好人参送给邱氏。
褚琅驰伴着祖母告辞,路过魏妆座位跟前,忍不住认真道:“按照原定的打算,本该下午来接魏妹妹的。我在府上新置了花架,还养了几缸子金鱼,听说你们小姑娘都喜好这些。怎料突然却要去益州了,不过你且放心,那边见有好看好玩的,我回来时捎带给你!”
边说着,瞅见魏妆香娇玉嫩的模样,堂堂郎将局促得连耳根子都泛红了。
罗鸿烁眼尖,心急又无奈:瞧瞧这,魏女实则乃红颜祸水也,竟把石头般的褚家老二都勾走了!
魏妆起身施礼,只作随和道:“褚二哥不必往心里去,照顾好老祖母与阮伯母最要紧,祝一路顺风。”
故意对褚二热络些,免得罗氏打什么歪算盘。眼下可没几个媒婆接单了,让他谢府自个着急去。
恰巧谢敬彦过来例行请早安,穿一袭纤尘不染的挺括绿色朝服,头戴乌翅官帽。进院撞见这一幕,他便睇着旁边的茶几,颦了颦眉如若没在意。
不想被那女人觉得自己窥觑,或介怀她言行。既已把话说透,没了感情便作罢,他亦无须屈身求全。
褚琅驰转过头说:“贤弟你来了。我要陪祖母和母亲去趟益州,怕是得待上十天半月方归,还请照顾魏妹妹一段,等我们回府了再来接她。”
褚琅驰言辞耿切,心里想的是,谢褚魏三家昔年乃世交,既然谢敬彦对魏妆无意,魏家如今又落魄了,谢魏退了亲,自己也算有义务担当起照顾魏妹妹的责任。
去个十天半月也好,没准那什么定亲玉璧就归还了呢,到时褚琅驰只稍自己开口表白则个。
呵,谢敬彦瞥了眼好兄弟动心动情的紧促模样。视线略过魏妆,雅然清淡道:“这是谢府应该做的,琅驰兄照顾好二位长辈,也代为问邱老夫人安好!”
他也不明言照顾魏妆是谁的责任,只这般寡漠,听在旁人耳中就似与她磊落地划出界线。
多可心的小美人儿啊,不懂珍惜有什么办法?
褚二感慨地拍拍他肩膀,抓紧时间出发上路了。
大清早的正院里无甚闲人,一时安静下来,便显得谢敬彦的绿袍与魏妆的绮丽裙裳格外醒目。这人竟是把六品官服都穿出了阁臣清凛气质,将后来那凌厉深邃浑然天成,却又掩得甚好,若非是她对他早已看破,旁人只会觉得卓绝君子。
魏妆凉凉地对上去,仿佛看见男子狭长凤眼里的一丝轻蔑——在说她轻易勾引了他的兄弟。她就是个毒蝎祸水,谁沾惹谁被淹。
魏妆心想,她何止勾引而已,她约莫还要嫁。那是她今世的夫家待定,之后若一定要嫁人,她就是准备考虑褚琅驰了。
褚二只爱打仗,几年都不定回京城一趟,嫁了就跟没嫁似的;大鸿胪府上还不缺美馔金银,过得富庶流油,世袭罔替,多好的条件。
谢敬彦抿着薄唇轻轻一哼,站在堂中琼姿皎皎,给老夫人请安:“祖母安好。”
罗鸿烁瞧着似乎冷场,忙作缓和笑起:“说来本以为下午魏妆就搬过去了,我还让厨房准备了酒菜,预备中午一家子吃顿团圆饭。既暂时不搬,饭仍是要吃的,中午就都回府来用膳吧,莫在衙房吃公厨了。”
谢敬彦道:“近日翰林院繁忙,御前案卷堆砌,尤其朝贡典章要改,怕是要晚上才得回府。”
很符合谢某人的作风,他既穿回来,自然是见都不愿多见她。
魏妆接着说:“我上午也准备出去一趟,给莹姐姐的牡丹花添补养料。然后便去乌堂主那边,讨教些花种的事儿。”
谢敬彦知她崇敬轩怡居士,前世不知是乌千舟,如今却是走得近了。忽而这个江湖男儿,忽而那个褚二郎将,何必拘她,由她去。
他左手食指惯性搓磨,绝俊的脸庞毫无波动。
罗老夫人只得作罢,一会儿各院的公子小姐过来请安,男郎们便陆续出门牵马上朝了。
不二日,许太监出宫传来太后口谕,宣召魏妆陪侍钓鱼。又说许久没见到罗氏,也让同去闲聊。
罗鸿烁便携了谢莹、谢蕊姐妹俩,和魏妆一道去了碧翠园。
第57章
碧翠园的湖边绿柳垂荫, 阳光洒照在水面上闪烁粼粼波纹。这座园子位于皇城外的东城边,湖水是从高山上凿引来的清泉,水质清澈甜润, 园子附近还有一块草坪,隐约听见阵阵的击鼓鸣笛声, 是男郎们在练球。
今日天气甚好,宫女在凉亭里伺弄着花茶、糕点, 或打理烧烤架。湖边支起几根鱼竿,各宫的太监负责钓鱼。
湖边大伞下, 绥太后倚坐中间的锦椅, 旁边是焦皇后、沈德妃、杜贵妃、董妃,还有几个得脸妃嫔与公主陪同着。
绥太后赐了座,把罗鸿烁叫到跟前问候起家常, 魏妆和谢莹、谢蕊站在旁边, 时而与公主们闲聊说话。
沈德妃边品茶, 边睇着魏妆盈盈的腰身,颇具意味地上下打量。
想起前两日梁王高绰进宫来,特意强调一句:那魏家的长女却是生得稀罕, 儿子从未见过!
早在经筵日讲结束, 德妃就和梁王提过了,彼时梁王不屑, 德妃便没放心上。
梁王生得英俊倜傥,两道眉毛最肖似皇帝, 娶的梁王妃也是母族强大、容貌殊丽的贤妇。他要什么样的角色没有, 不缺主动投怀送抱的, 这般特地跟德妃提起一句,可见是有意上心了。
高氏皇族这一代的子嗣单薄, 淳景帝就三个儿子,太子高纪与太子妃成亲四年,只得了一个皇孙女,眼下两岁。梁王妃则两年多了肚子里没动静。宣王那边呢,整日个与宣王妃不和,打得鸡飞狗跳。
若这个时候,自己儿子梁王能生下一个两个的小皇孙,再加上太后对梁王的偏宠,那之后的事情可就顺畅多了。
太子不过是仗着皇帝偏爱皇后,没了皇后在,东宫根本不堪一击,德妃自有筹谋。
沈德妃睇着魏妆娇媚的模样,小腰纤细屁股翘,花瓣一样俏娜。别提男郎了,就是女人瞧着都能一眼看出她擅勾撩,不仅能勾身,还能留住男人心。
德妃便升起盘算,笑着问魏妆道:“平日可会钓鱼么?”
魏妆自幼年养死金鱼后,就基本不碰鱼了,照实答说:“筠州府水多鱼美,父亲闲暇喜欢带弟弟去钓,臣女时有在旁围观,却不曾自己钓过来着。”
凉亭下,太监把已经烤得半焦的小鱼翻了个面,滋滋的香味扑鼻而来。
绥太后扭头说道:“那你就更要尝尝碧翠湖里的鱼了,这可是高山上的清泉水养的,整个盛安京唯仅宫里有,比起筠州府的鱼定要美味。一会儿钓上来了,再捎带几只回去炖汤,保你吃完就忘不掉了。”
端敏公主噗嗤地笑起来:“皇祖母和母妃这般一人一句,要哄得魏姑娘留在京都不回去嘛?可是我二哥催着你们了?”
今日梁王妃没进园来,端敏公主胆大直言了些,言语掖着暧昧。
魏妆听得莫名,梁王催促什么?
她最不想扯上关系的就是梁王了,有了那般厉害的王妃,还牵连自己与他含糊说不清。前世谢敬彦的官途陡峻,多少也因着梁王妃母族的记恨,这一点算是魏妆对不住他。偏他拖着不和离,硬把她拽上了左相夫人的位置。
而最重要的是,魏妆对和别人抢男人不感兴趣。她连忙一揖:“喏,多谢太后、娘娘恩典,臣女便盼望多钓些鱼出来了!”
杜贵妃瞧着你一言我一语的,暗地不高兴。
皇帝得了一盆帝王花,这花既叫着这名字,可见珍贵,赏赐给谁,谁自然最有体面。各宫谁不想要啊,杜贵妃明示暗示好几次,皇上都推脱了。却借口说寄养在皇后宫里,这不明摆着想送给皇后,故意找的一套说辞么?
皇帝也就只有在需要用到杜家军的时候,才想到荣宠自己。杜贵妃暗中憋气,眼瞅着皇后的御花师告假,便派人弄了耗子尿,寻思三五日就能把根毒烂。结果可好,这都快要搞定,魏妆进宫来给治好了。
焦皇后虽然明面上没计较,但私下却处置了坏事的宫女,可见是派人去调查过的。
杜贵妃这会儿睨着魏妆,就如同眼中钉肉中刺。虽然儿子宣王说过,让魏女嫁给梁王有诸多好处,可杜贵妃并不想让魏妆嫁得舒坦。
她就故意挑拨离间道:“听说那日魏姑娘与谢修撰进宫来,还特地去给皇后姐姐请了安。我与母后、德妃也离得近,合该也叫你来坐坐的,瞧这丫头多讨喜呀。”
明褒暗贬,晓得绥太后与皇后不睦,偏说得好像魏妆和皇后更热络,又似乎和谢三公子有暧昧琐碎。
一旁的焦皇后弯眉笑出声来,悠然解释道:“那天皇上急召谢修撰,恰逢大雨瓢泼,魏妆等候在内左门外。我宫里班嬷嬷急着找花师,看见了她,便跟进来伺弄了花草。谢修撰晚膳未吃,站在外头等了半个多时辰,我这话都没聊上几句,赶紧叫他两个出宫回去了。贵妃妹妹却是怪不着姑娘,委实天色晚矣,宫门要下钥。”
焦皇后瞧出德妃有意纳魏妆了,但梁王妃母族势大,魏家没有根底,魏女即便真做了侧妃,也只会在私下里得梁王的偏宠,而实际过得畏手缩脚。譬如自己,都当了皇后吧,还对势力强大的杜贵妃与沈德妃客气周旋。
焦皇后倒是看好谢三郎的,谢府名门世胄,三郎品端德逸,气宇轩昂,还痴心。故而这般解释一番话。
饴淳公主与端敏公主听得就敏感起来——端敏公主今岁十七,与魏妆同龄,还未说亲。本来对京都第一公子不感兴趣,在她看来,若自己驸马是个整天被别人惦记的,她也不安稳。然而被皇兄梁王建议之下,端敏也开始留意起了谢敬彦。
饴淳最不能忍,只想到上次给谢修撰用了那般猛烈的媚-药,他都能清凛寒澈地道一声“公主自重!”竟然能饿着肚子等一个退亲的前未婚妻。
饴淳就扬起眉头,磨着嗓子道:“修撰大人如何与魏妆你同乘一车?”
这是谢某人的烂桃花,他自个解决,魏妆可不想被牵累。连忙解释道:“那日贺小爷进京,身无分文,又下大雨,借去了我的马车,臣女遂只有暂避三哥车里。好在距离不远,很快就回到府上了。”
表明没在车中待太久。
饴淳却觉得不够说服力,记得有一回她佯装晕厥在路边,谢修撰瞅见,却叫身边高大侍卫扛了她,去另租了辆马车。他的车里怎能容旁余女人?
饴淳盯住魏妆看了好一会,暗暗地生出个主意来。
罗鸿烁听杜贵妃一言,也怕魏妆与太后之间生了嫌隙,紧忙和乐开脱道:“魏妆小丫头养花技艺精湛,寿宴上几盆花被各家夫人好一顿夸。也是刚巧,能遇上皇后娘娘需要。几位娘娘们若是有养花的,都可叫她前去打理,别的老妇我不敢说,这一点敢打包票叫娘娘们满意。”
她到底是历经过两朝的一品诰命妇了,见精识精,身经百炼,一句话把其间关系圆滑摊开,谁都受益。
重生头一回呀,罗氏墙头草摇向了自己!
魏妆姑且领了老太太的人情。
董妃听到罗氏张口,凉凉地笑问起来:“听闻最近罗君老夫人在私下频找媒婆,可是急着给三公子说亲么?皇上都说要给他安排了,莫非你意在躲避圣意,不信任皇上怎的?算起来,我们饴淳公主也十九岁了,生生等了三年,都不见这般匆匆忙的。”
京中官贵没一个不是人精,这话里有话,既戳穿了罗氏偷摸找媒婆相亲,又提点了自个饴淳公主耗等谢府丁忧三年,这么大个人情叫罗鸿烁怎堪消受。
三郎这桩尚驸马怕是真躲不过去了,唉。可那饴淳叫个什么耗等三年啊,恣肆放浪,侍卫没少换。
奈何董妃惹不起,罗鸿烁推诿道:“是给老四谢宥相看的,三郎自幼主意大,臣妇拿不准他脾气,还是由他自个儿做主。另有魏家这边,寿宴才忙完,也须正式给筠州府去信一封,将事宜说清楚则个。”
看在罗老夫人适才帮忙解围的份上,魏妆默认了退亲的拖延。至少似乎对她自己也有利,免得德妃话里意味莫名地扯上梁王。
董妃这才舒坦些许,只又咄咄逼近道:“说得也是,退亲结束才好去结新的良缘。魏家姑娘既喜欢花,且在京中多住些日子,斗妍会上一定感受下花团锦簇的热闹,再另寻个如意好郎君。”
杜贵妃漾开笑意:“瞧董妹妹你这就不懂事了,看不出德妃对小姑娘中意嘛,这京中当然要常住的。还有皇后姐姐的一盆花,也让姑娘救活了。那帝王花金贵,皇上连自己母后都舍不得送,只留给了皇后姐姐将养,可见是多大的功劳一桩。”说着,乜斜了眼绥太后。
绥太后果然沉了脸色,淳景帝对焦皇后的偏爱让她无语。也不能说太后刻薄,若当年是按照三书六礼正式订亲成婚的,她也就认了,偏这个焦皇后起初乃庆王的未婚妻,早产生下了太子也带着与庆王相似的胎记。
而儿子淳景帝上位后,本就背负了许多非议,再来一顶绿帽子,叫绥太后怎么能舒坦?偏偏淳景帝还把焦皇后宠得不行,多年如一日的讨哄。
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绥太后沉着声:“一盆花而已,哀家不稀罕。”
焦皇后连忙半迎起身来,说道:“母后即便不稀罕,这盆花也是皇上与臣妾真心送上的则个。先前夷国进贡来,蔫了吧唧怕养不活,皇上敬爱母后,若彼时送出去他嫌丑,便先叫我宫中的花师伺候着。眼见花苞欲绽,今日臣妾便带来交予母后了……其中还有些波折,差一点被宫女弄进的耗子尿浸烂,好在魏妆姑娘及时解决了。按贵妃妹妹所说,的确算是功劳一件来着。”
说着,让宫女把花盆搬来。
同样一番巧妙说辞,奉承太后且表达了皇帝的孝心。虽没提哪个宫里的宫女使坏,却又在话尾提了杜贵妃一句。
听得杜贵妃脊背蓦地发凉,哪能想到帝王花是皇帝皇后商量好,养活了要送给太后的呢。这要是真被自己弄死,太后跟前就算得罪了,连忙噤声不再张嘴。
但见那花盆里的帝王花绿叶圆润饱满,含苞欲放的花朵似绚丽粉球,娇妍夺目。
竟是两口子有心,想到把花养好了给自己端来。
绥太后这才舒坦了点,语气缓和道:“皇上的骨痛怎样了?一封罪己诏念得哀家都动容不已,想来应出自谢三郎的手笔。”
第58章
提到皇帝骨痛, 焦皇后忙低下头,答说:“都是先前打仗落下的老毛病了,从前皇上年轻力强, 总盼着打完胜仗,守护大晋的江山, 回来给母后争气。就是痛了伤了他也三两句敷衍过去,那时不见影响, 如今却风湿骨痛。臣妾只盼着皇上能够早日康健,好在母后跟前多多地尽孝。”
哼, 真懂奉承。他一对夫妻俩就这套路, 你帮他,他维护你,绥太后早看穿了。
但唯仅淳景帝一个儿子, 费尽心机母子俩才有了今日尊崇, 绥太后不由得又体谅起来, 叹气道:“那风湿骨痛需要颐养,宫中到底住久了,湿气大, 哀家那块闲置的别苑, 就让给他去盖殿好了。他不是惦记已久了吗,省得动不动找人上个奏章, 以为我看不穿!”
焦皇后脸上顿地一窘,她并不知淳景帝实是给了给自己盖避暑殿的。但想到皇上终于称心了, 连忙代为谢过恩典。
绥太后瞧着帝王花, 委实富贵妍丽得紧, 便转而对魏妆笑道:“这花得亏妆丫头救得早,不然被哪个不长心的用耗子尿泡烂, 皇帝想尽孝心也白搭。哀家瞅着与你有缘,倒是真希望你常伴在跟前呐,这枚手镯便送与你做个奖励吧。”
说着命宫女盛来盘子。
端敏公主在旁笑盈盈:“皇祖母偏宠二皇兄不说,现在又偏宠魏姑娘,几时才能也给我赏副镯子呢。”
绥太后嗔怪:“就你多嘴,这宫中的皇子和皇女,哀家都一视同仁。今日就事论事,说的是这盆花。”
今日是今日,那明日后日之后呢……
短短片刻已经不止一次将梁王与自己牵扯了。
魏妆听得心头一凛,表面只作乖觉地接过:“谢太后恩典,臣女受宠若惊。”
太后是沈德妃的姨母,梁王又生得与皇帝眉宇肖似,因此太后格外偏重梁王。
沈德妃不乐见太后与皇后和睦,假装笑道:“听听,那边男郎们踢球好生激烈呀。这次宣王一队声势咄咄,梁王手下能人也不少,太子殿下没出场,不过也叫了东宫的禁卫组队,好奇哪个队会赢到最后。都说太子的性格更似皇后姐姐,不太像皇上,皇上昔年沙场征战,犀锐勇猛,殿下更偏温雅贤仁了。”
果然,一句话顿时精准地戳到了太后心坎上。太子是含蓄而英明贤达的,可惜无论那胎记还是行止,都不比梁王和宣王更像淳景帝。
……想来还要数梁王最好,知根知底的,是自己母族所出的正根嫡系的龙脉。
绥太后不悦蹙眉道:“鱼可烤好了?拿几条过来尝尝。”
太监将烤好的银盘递来,动过两筷子太后就没了兴致。
“快点防守——”“敬彦,传球——”“漂亮!”
隔着距离,草坪那边锣鼓阵阵,男郎们热烈磁性的叫喊声随风飘来,听得几个公主满心憧憬,按捺不住想去看看。
饴淳公主更如坐针毡,早已知谢三公子球技了得,尤其赛场上那冷峻清执的外表与敏捷的速度迸发,常惹得贵女们尖叫。谢府丁忧三年,她三年都没见他出过赛了,自是巴望提前去观摩一番演练。
谢莹也想见到奚四郎,晓得奚淮洛在梁王的赛队,应该正巧也在训练,便拖上魏妆一道儿过去了。
*
练球的草坪在湖边下游,离着并不远,出了碧翠园片刻功夫就能到。
因着并非正式的比赛场所,各队练得比较随意,偶尔也自发来场预热赛。草坪外面围着栅栏,便有那些经营赌注的庄家贿赂了守门官,趴在栅栏外观看,好将各队训练情况播报出去,吸引更多的人前来押注。
正是下午最热时候,只见那边男儿们个个英姿魁梧,挥洒汗水。应该有三队球员,正切磋的是一队身穿枣红色球服和一队穿湖绿的,踢得热火朝天。
谢敬彦着一袭修身枣红劲装,墨发高束,窄悍的腰身与长健双腿好生醒目。他从少年起便是出了名的中锋,看似隽雅,然而爆破力卓绝,既有防守力,又可迅捷反攻。一枚皮革蹴鞠在他脚下运作,看得人炫目。
饴淳公主忍不住击掌,大声呼喊道:“谢修撰加油,本宫看好你则个!”
听得旁边休息的一队球员唏嘘哄笑。
饴淳公主余光瞥向魏妆的反应,魏妆神情漠然——她跟谢左相十三年的冷场夫妻了,比左手和右手都寡淡,他怎么样她都视如白水。
饴淳见她如置身事外,暗感得意,心道这姑娘倒是识趣。
看来莫非动情的是谢大人一方了?哼,那自己更要来点儿狠的,拆散越早越痛快!
一群男儿踢得正激烈,忽闻喊声抬头看,望见驶来满车花枝招展的少女,不由得士气大增。
再而发现那中间一名女子雪肌嫩肤,娇艳袅娜,竟是从未见过的倾城美貌,看得差点移不开眼神。连忙收敛心绪,越发卖力地练起球来。
梁王也注意到魏女了,上一次在宫中雨后仓促擦身而过,他就像着了魔一样对她念念难忘。每夜魂牵梦绕,只觉女人那媚润花香勾得他心痛,一种近似乎粉身碎骨的钝痛。
再次一见,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更是把他看得身心都着火了,仿佛非得到她不可的执念。
饴淳看穿了,只作亲热地坐到魏妆身旁,指着梁王道:“可看见我二皇兄高绰了,他真是个难得的好男人,成亲至今府上只有正妃一个,清清净净。更懂怜香惜玉,知冷知热的负责任,球踢得还甚好,是个出色的前锋。”
魏妆:好男人才不会在新帝上位死期临头了,却抛弃发妻,给自己发来密信欲携款私奔……
大概这京中,目前她认为的也就褚琅驰尚可了。谢敬彦自然可称作好男人,但需是他钟意的那类白月光,魏妆不属于其中。
魏妆对蹴鞠不陌生,筠州府那些屯军将士们时有比试,她会坐在高台上观看偶尔。
前世婚后,谢敬彦选部调职去了刑部。在刑部那几年算是他蛰伏的半咸鱼期,每年春赛都参加,魏妆爱慕于心,没落下一场。
如今她对谢某人不感兴趣,知道他体力超然,是个赛后越发深夜’奋战’的狠角色。他一贯清凛绝尘,可骨子里蓄着锋凌,越是猛烈的赛事越激得他情动。
她就只想顺便瞧瞧梁王,毕竟钱都押在他身上了。梁王若是输了球赛,莫说一千两打水漂,花坊开不起好地段,玉璧也没得赎回来归还谢府。
“这是哪家的贵女,怎从未见过?”
“你又打起心思了,看中人家娇貌?不清楚,啧,回头去打听打听。”
“别打听了,谢侯府寿宴好似见过!怕是修撰退亲的魏家姑娘吧,瞅着像!”
谢敬彦已听到议论,漆黑如墨的凤眼掀起,倾玉脸庞在阳光下晒出光泽,窥见魏妆在打量高绰。
手下暗卫禀报,女人近日流连房产铺面与花坊,打听价格地段。竟连饴淳这般恣肆放荡公主都攀交,想来必要折腾一番什么名堂。她若决定要做的,比谁都能下狠心。
谢敬彦既说了放手,便由她去。可蓦然看女人如此凝视高绰,哪怕知他二人并无勾当,心里却发涩得不是滋味。
忽而一个球传向梁王方向,他本打算在正式比赛前不出风头,却下意识奋力一拦,迅雷之势顶进了对面球门里。
半天训练,宣王高绒队以多出一球胜出,这次练完,再开始就是正式比赛了。
栅栏外面的看客欢呼喧嚷,怎么样,就说没错吧!今岁谢府解除丁忧,谢三公子出马,再加宣王手下战将勇猛,这回是赢定了。纷纷散开,去坊市吆喝着加筹码了!
啧,谢敬彦要赚的乃是宗亲士族赌注,本没打算让百姓影响太深。这可好,祸水撩人。
男子轻磨薄唇,视线对上魏妆扫过来的犀利眸光,如同质问,他干脆冷漠地垂敛睫羽。
在乎你在乎的去,全京城都不够你撩拨,看我谢三何故?
一个冲莽的少年郎奔过来,眼深鼻高,是贺小爷。
贺锡穿着铁灰色的球服,激动地对魏妆道:“小鸽姐儿你是来看我打球的?今日我替五堂兄训练,没想到能见你。不晓得哪个说老子蛮闯入京,被御史官状告,这几天我被祖父抓去规训,可想死你了,奈何困在那营房里门都没法儿出!”
怎么想都像谢某人干的,那天在场的除了他没谁。
魏妆应道:“我入园陪侍太后娘娘钓鱼。御史官监察朝廷官吏,乃是尽责,贺小爷且好生学习之,莫辜负长史老大人一番栽培。”
哟,这还有爱慕者呀。饴淳意味深长地扫了眼魏妆,想不到女子出身州府,却也不简单,连长史府的小爷都勾得上手。
不过这小子就算了,配给梁王才有用处。而谢修撰嘛,就留给自己了,待婚后她一定一心一意,再不旁生枝节!
饴淳一把拨开贺锡,叫马夫将车驾往梁王、宣王那边去,笑着走下来道:“三皇兄这场赢得可不算出彩,分明梁王那一球胜算颇多,可惜见着我们美人儿,魂都给迷着了,被谢大人抢先射-中了球门!我可告诉你们,这下我非谢府不嫁,赛后便向父皇求请赐婚!”
冲宣王挤眼,也故意说给端敏公主听。梁王要的魏女她带来了,休想再把谢三公子瓜分给他自个皇妹,利益得公平。
宣王睨了眼魏妆纤盈盈的小蛮腰,意犹未尽走开:“那也该怪饴淳皇妹,关键时刻吵嚷了注意力。但照二哥的架势,怕是下次我得多喊一个嫂嫂了。”
暧昧的语气,心道这魏女连谢府都看不上,却和宫里亲近,想来有心做皇亲。正好,嫁梁王甚合拍。
梁王高绰接过侍从递来的扇子,在魏妆头上撑开,心疼语气道:“就三弟能说,不屑回应你。魏姑娘见笑了,适才见你出现,一时没反应过来,走偏了球。”
睇着日头下女子姣媚的脸颊,却是真心怕她被晒到。连他自己都说不出的为何,有一种愿意为她舍了性命的执狂。仿佛接近了就该万劫不复,不接近却百般的空洞难甘。
魏妆算听明白了,不仅梁王本人,太后或者德妃,连同他的对家宣王、杜贵妃、饴淳,都在把自己往圈套里算计。
但眼下押出去了一千两,她这时所有的目的都是高绰能赢。
她便只得做激励语气,嫣然含笑道:“踢球分心可不好,梁王殿下英明神武,合该用心踢球。若能在正式赛场上赢了,梁王妃定然会开心不已呢。”
梁王原本对王妃还算相敬如宾,虽未能孕育,却该体贴、该尽责的都做全。
眼下却只觉索然寡淡,濯濯睇着魏妆的红唇,问:“你希望我赢吗?”
魏妆咬一咬牙,为了钱忍一时可忍:“臣女自然衷心希望。”
要命的希望,高绰这场春赛拼了性命也要赢它!
他忽地俯下身躯,抵在魏妆耳畔低语道:“那你等我,本王赢了赛事那天,就问父皇求娶你为侧妃!”
言语里霸气深情,而后拂袖走开。
魏妆耳朵热烫,心底翻涌排斥,却瞥见饴淳公主在给谢敬彦递出香帕。男子挺鼻薄唇,也不晓得看见自己没有,眸色沉冷得可怕。
关他何事?前世都已是和离边缘夫妻了。
魏妆忽地警觉起来,怎么忘了这茬,谢三重生穿回的,他才是最大的变数。
她得找他好好谈谈。
第59章
梁王那一球竟然踢输了, 奚淮洛不甘心地站在烈日下,用衣袖擦拭脸上的汗水。
光禄大夫家的林梓瑶正想前去递水,见到谢莹朝他小跑过去, 顿时气得暗跺脚。
她今日借口出来看家兄训练,可恨是, 奚淮洛明知道自己已盯了他小半日,偏却不回应, 这会儿还含笑地转向谢莹。
男人穿着湖绿缎面球服,桃花眼, 宽展挺拔, 看得她心下又爱又恼。想想都怪母亲,请了未婚夫忠远伯府家的母子上门用饭,怕是叫奚四郎吃怒了。
怎么也不想想他自己, 就都快与谢莹成亲了呢?他倒是好处都得了, 可林梓瑶嫁给忠远伯府二公子实属无奈。平日奚四馋她吃狠的时候, 搡得她骨头都似要碎了,可没这般冷脸。
果然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林梓瑶咬牙瞪了几眼,只好跑去给家兄递水了。
谢莹走至奚四跟前, 给他递出香帕。奚淮洛接过来, 手掌覆过她的纤指又剥离,闻见清柔的茉莉花香。
习惯了浓郁脂粉, 这样简单的香气还是挺耐闻的。
他睨着谢莹苹果般的脸儿问道:“上次分开后,可有生气了?”
寿宴那天, 他用嘴唇给她换了副耳环, 耳环是他临时从别处要来的, 只因母亲汉阳郡主怪他必然惹怒到谢莹。奚四只得想出个办法来讨好。
不料谢莹竟是那般的单纯,碰碰耳垂而已, 都能羞得僵到动不了。
叫奚四这几天回味着,还觉得挺有趣。
这话问出,若回答生气,则表明她知道他含过她的耳垂;若答没有,岂不是说她轻浮孟浪吗,体统何在?
谢莹娇羞道:“不晓得四郎在说甚,你快擦擦汗。”
两人已定下了成婚日期,谢奚两家商量妥了,二公子谢宜与安国公府小姐的亲事在六月,他们的在八月。她言语间难免几分女子将为人-妻的亲昵。
奚四瞥了眼那边梁王看上的魏妆,不知是否近朱者赤,怎么觉得谢莹跟魏家美人待一阵子后,也变得更有滋味了起来。
他心想,有这等外表看着安生老实的也好,放在后宅从白纸般开始调-教,亦是件快意事。
奚淮洛攥了攥谢莹手心,温柔道:“今日梁王被你那前三嫂迷住,踢输了一场,看来你三哥这桩婚事是留不住了。”
谢莹皱起眉头,想起太后德妃钓鱼时的对话,没想到妆妹妹真的被梁王惦记了呢。
她嗔怪:“你管好你自己,我三哥的事他自个会操心。”
奚四便含笑道:“那我就一心等我莹儿,盼望快些入秋。”
男子眼带桃花,漾着深情,可把谢莹看得心口扑通通。
正说着,那边传来呼唤“芃儿,你也来了!”
这乳名除了从小一块长大的蜜友,已没人再叫了。谢莹撇过头,看到是秘书监家蔡小姐,便转而朝她走去。
对面林梓瑶气哼哼地上了马车。已经好日子不见,旷得久了,奚四稍默一默,也随后乘着车离开。
场外的石阶上,坐着几个羽林卫的郎将正在休息,身穿铁灰色球服。
这次的春赛按照惯例一共五队,除了太子东宫禁卫一队,梁王、宣王各领一队,再有便是京都羽林卫与文官组合的赛队,以及六部与医官组织的一队。
边军校尉骁牧坐在旁边,看着柳树下笑盈盈的谢莹,心里不由重复着那句“芃儿”。
“彼夕何夕,见此邂逅;芃芃黍苗,莹盈吾心。”都说女子爱喝奶茶,茗香醉的真情话意榜上,他的红石榴色便签挂得最高、也最长久,不晓得她能否看得到。
但就算能看到了,她又如何可知是自己一个低阶军官所写的呢。
旁边的好友唏嘘道:“骁牧,难得你这时从庭州述职休假,约好的来看我练球,却看起女人来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骁牧左脸上一道暗沉的刀痕搐了搐,忙应道:“有吗?你别胡思乱想。”
却想起四年前,边关军队凯旋而归,谢莹从人群里穿出来,给路边的将士递帕子擦汗。恰好她的那枚帕子送到了他手上,清柔的茉莉花香,如同邻家小妹。小姑娘苹果脸庞,说不上多么漂亮,却恁的亲切,脸上笑意融融的。比刚才给她未婚夫擦汗的样子,都更要明媚盎然。
彼时听见身侧的女伴叫她“芃儿”,骁牧就记在心里。为了能够再有机会回京,他拼了命地沙场挣军功,一眨眼她竟已快要成亲。而他,脸上也多了道刀伤留下的疤。
好友说道:“你知道是胡思乱想就好。这些京中的贵女,哪一个都是配世家大族的,轮不到我们这些糙兵莽将。走,喝酒去。”
说着,拍拍他肩膀起身。
骁牧想来也是,自己不过一个前朝归附的驻边屯户后代,不论立多大战功,都达不到被朝廷看重的程度。眼下从六品校尉,能再升到五品就已然造化了。
他攥了攥贴身携带的手帕,魁梧高壮的身躯又回头看一眼,步履像擦着风,往栅栏外走出去。
*
夜里戌时过半,谢敬彦从水房里沐浴后,穿一袭肃白斜襟中衣,肩披青色提花流云滚边外袍,走进了书房。
始一进门,便看到女子正慵妆舒怠地倚坐在他桌案旁,有一下没一下地翻阅着《资治通鉴》。
大晚上的,她穿戴也随意,外覆朱红色长款对襟罩衣,内里裹沐浴后的软烟罗银丝轻纱裙。她怕是忘了自己那副身段,勾得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惹艳,像刚从榻上狐媚酥骨地滑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幽淡的花香,想来似乎等了有一会,容色感到困倦。
谢敬彦不算太意外她出现在这里,她既然是那妇人重生,对他本无多少忌讳。府上口舌多,她若有话要找他谈,在云麒院里最为合适。
成亲之前的云麒院,尚无婚后派来的那些下人。谢敬彦自己训教的小厮,嘴巴都严谨。哪怕王吉与贾衡两个,也就私下互相说说,他根本不屑往心里去。
但看到魏妆出现,男子修朗眉目却隐匿一丝柔和。
让人想起成亲后的日子,她时常借口给他送汤研墨,总要假意蹭在他桌案前厮磨。她吐血离开后,不晓得他夜夜思眷,多少痛心如锉。
只夫妻到底已寡淡到无话可说了。谢敬彦克制着,沉声道:“你来找我做甚?”
魏妆看见他来,便仰起下颌。睇见男子清挺的提花披袍,墨发松松绾束,用青甘竹与贝壳珍珠磨制成的浴皂,在周遭散开谪仙般的淳雅。与她的花香沁润,有一种昆仑之雪上开了枝牡丹的隔阂却矛盾互融。
大晚上的长话短说,魏妆可是打发走了丫鬟和沈嬷,借口说要睡觉,悄悄溜出来的呢。免得在外面说话,被谁看到了又八卦四起。
她将书合上,单刀直入问说:“今日踢球,你故意赢的他?”
他,
一个要与你私奔的男人,不配有名字是怎么。
“说谁,你心疼了?”谢敬彦拂袍在她对面落座,侧着脸庞凉凉反问。
那丝温柔被他沉敛了起来。
还能有谁,梁王啊。
魏妆咬唇,知这是横在两人之间的一道沟壑。每逢府上怀疑非议起她,魏妆辩解或者哭诉,他便失了清凛秉性地缱绻宠溺。可总在刚刚释解没多久,梁王那边又总要搞些蛾子出来。
叫魏妆简直说都说不清。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便淡漠回复:“谢大人洞察秋毫,何必明知故问,这次的蹴鞠春赛,按原本就该是高绰赢。你便恼我,也莫用此事报复,我与他之间毫无瓜葛,你赢他又何必?”
还未向她说清那些误会,她却维护起旧事来。
谢敬彦本欲启口,话到嘴边却变成酸意辗转:“你若不关心他,何必专程来质问我。球都传空了,我红队不能掠走?”
今日只算随性演练,最后那一球他无须鼎力一拼,分明就像公报私怨。真到了赛场,意外难防。
又不是没见识过谢左相凌厉狠绝,睚眦必报。
魏妆倾身逼近了桌案,胀红脸直言道:“你押在他身上的那些注,想来不会是少数,更绝非空穴来风,前世应该没少赚吧。这件事背后的主使人定然是皇上,圣意当头,你也不好违逆。我想说的重点则是,我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赛队了,且是因为知道你押了我才押的,望谢三哥高抬贵手,最好别节外生枝。”
她没说当掉青鸾玉璧的事,毕竟昧着心干的。但她此番来京城,私房和首饰也有几百俩,不算小数目,假装当做是自己的私房吧。
花坊是她非做不可之事,谢敬彦若真把她逼绝了,魏妆必不会坐以待毙。
她总有自己可利用的便利,去达到目的。
啧,用你我的定亲和璧下的千两大注。
女人果然无情无义,在她心里,他怎么做也得不到她半分信任。她笃定了对他无爱。
谢敬彦玉容寒澈,晕开薄凉一笑:“那些注,对我陵州谢氏宗主而言,却数九牛一毛。皇上要的地,下午太后既已开了口,便无须担忧。两世赛况不同,你若单纯为这事,不必刻意跑一趟。”
魏妆知他有钱,财大气粗,簪缨显族,哪怕婚后寡淡,在用度开销方面却从来纵她丰富。
魏妆奚落地气笑起来:“是极了,大人马上要当公主驸马,人饴淳都说了,待赛事结束便当场求请赐婚。尚了驸马,三哥富贵荣华,的确更不在乎这十大庄押注了。但你的红颜知己鹤初先生,凭什么就惨了,要为你一己报复之私而亏损良多。”
王吉……这小子,几时被套了话!
只王吉现下还是十几岁毛头书童,这女人内里却麻利精明心肠,再加娇艳灼目,谁人轻易能敌。连皇帝和自己的私下口风,竟都被她算计出来。
谢敬彦心下宠怪无力,不甘示弱道:“彼此彼此,那梁王与你旧情难忘,怕是赛事结束,魏妆也要当上侧妃了。入府皇室宗亲,总归比区区谢侯府要好!”
第60章
魏妆也没能料到这一出呀, 开局竟面临赐婚做梁王侧妃。她就只想从高绰赚一笔大钱,以解心头之气,可不打算陪他日后五马分尸。
然而谢敬彦五十步笑百步。前世到底有她做挡箭牌, 亲事是谢老太傅临终前嘱托,忤逆不得。如今自己与他退了婚, 董妃母女咄咄逼人,皇帝还公然在寿宴上表明了支持, 他也休想好到哪里去!
书房里的烛火跳跃着,两人互相对看一眼。隔了十多年光影复如初的模样, 都那般的鲜活闪亮。只那闪亮在瞬间燃了刹那, 又立时黯淡地瞥开。
其实都心知肚明有个最好的办法,立刻就能迎刃而解。
魏妆却又不甘,无意二嫁前夫。她望着男子半侧肩的隽雅坐姿, 发现他凤眸里的光亮也已敛藏不见了——的确, 既然怪她前世对他刻薄、冷淡晾他, 何必再次捆绑一块呢。
魏妆沉默片刻,缓和语气问:“且说说你,左相如何穿回现在来的?”
彼此之间已无须忌惮隐瞒, 谢敬彦便把她吐血后的事件大略说了一遍。
那一年他过得甚痛苦, 曾经哪怕传言纷纷,谢敬彦亦从未想过有一天魏妆会离开自己。
他站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巅峰, 便是叫她无论攀权或图贵,都越不过他的高处, 没想到结局却。
他把谢睿接回了身边, 住在云麒院里, 罗老夫人亦恍然大悟,每日吃斋念佛倍感自责。
但这些谢敬彦没提及, 只轻描淡写略过。
男子嗓音磁醇如酒:“你倒下后,我命太医院用尽办法,却都无力挽回。之后处置了恶婢与毒妇,又清掉案子。一日深夜坐在书房看着玉璧,睡醒睁开眼,便发现与你俯倒在当街上。”
那一瞬间惊愕的悸动恍如眼前,他浓密眉宇挑起。很显然看出,他对能穿回来遇见她,是抱着荒谬与庆幸的。
他继续道:“这对远古和璧原有个传说,青鸾火凤一阴一阳,以血为引,或可脱出困境重获新生。大抵是因你的血渗入了火凤,且算是一种机缘!”说着,抚了抚桌上的半块玉璧。
竟有这种说法么?……但两人都能重生,则未尝不是真的,世上离奇之事诸多。
魏妆咳了咳嗓子,尴尬错开目光,她已把他如此家传宝物拿去当了。
而曾经也怪自己过于轻信,身边最亲近的却最吃里扒外。果然做人不能太软弱啊,与其遇事藏躲退缩,不如迎刃而解。
她含了含唇瓣,想起因陶氏而起的种种争执,又凉笑道:“还要数谢大人最是礼义仁智呢,把一个黑心的寡妇供着,置发妻于冷漠。也都怪我不识趣,若没吐血那一出,再坚持活个把月,怕下一步左相就能换新夫人了。”
那正话反说的讽意,听得谢敬彦既熟悉又无语。却又不得不承认,女人的直觉有时无法忽视。
他酸涩地嘴硬道:“我娶你魏妆便已足够,却不必拿这来揶揄我。那是开蒙之师翟老尚书所托,她进府后就安置在了祖母院里,除却打听事件并无多余接触。若非你不信任,嫉妒猜忌且甩脸,把那份关键的案卷扔火里,也能早些破掉诡计,自然不会有后来那许多事!”
关于舞弊案有许多谜团,其间牵涉众广,影响之大,不断仍有书生、考官鸣冤。以陶邴钧贪怂伏微之秉性,恐怕没那个能力,谢敬彦一直觉得应有更大的主谋。
但大理寺初始的宗卷已被不知名的谁销毁,只剩残支片影,谢敬彦好容易搜集到重要线索,还没来得及看又被魏妆烧了。虽最后竭力结了案,给各地百姓一个交代,但更深的猫腻仍未挖出。说起这事,他尚且心余不甘。
……哪是“娶她足够”,嫌她无理取闹,应该是“过够了”吧。
魏妆轻哼:“嫉妒是女人的天性,我若不那般猜忌,只怕被毒死的更早。”
她说完,忽意识到这话像是在紧张他。稍稍一僵,终放柔了语气,现出一抹为人母才有的眷念:“你这般穿回来,谢睿怎么办,儿子可好吗?”
提起儿子,空气似乎都静凝了下来。睿儿就是两人之间的维系,从她把出喜脉到出生后,皆是在彼此的希冀中成长的。哪怕夫妻有时冷场到拔剑弩张,在儿子面前都会尽力维持和谐。
谢敬彦知对不住她,应道:“朝局已在我运维之下趋稳,高纪是个英明贤仁的好皇帝,必会善待谢府。我虽一走,然大晋江山可保百年安泰,睿儿这一生能过得无忧。”
他言辞从容,丰仪绝俊的脸上淡淡温柔落寞。
到底才十岁的幼子,魏妆眼圈泛了红,想起谢睿拨开陶氏冲向自己的一幕。她的宝贝儿子是爱她的,可叹谢敬彦总算洗了她清白,没叫儿子背负那些不该。
她美玉莹光的脸颊显出怨意:“一年之间,爹爹和娘亲都走了,这种感觉谢大人没体会过,说得倒是轻巧。也是,你自个在老夫人跟前长大,大抵觉得有娘没娘都无所谓。然而,并非谁都似你谢三郎寡淡人性!”
孩童少年的成长,谢敬彦又岂非没经历过?他曾经也渴望过母亲祁氏的关照。他何处无情冷性了?却不想想她自己。
儿子抱走半年多,他就想着要回来给她了,谁料发生梁王一事。之后想与她再生一个小囡,她且挡住房门不让进。
他修长手指理正了提花披袍,薄青的绸面垂感极好。
男子肤如质色极佳之玉:“祖母喜爱小儿,且年事已高,我如何轻易拒绝,总要暂时送过去。旁的不提,虽吃睡不在身边,你平日可有少见到他?三两日我便叫回来读书教习了,两扇窗子相对,你抬头就能看见。读完书该用饭、该戏耍,也都你我同陪着。”
……原来这些是他有意为之,魏妆顿地无话反驳。细细一数,好似真的三天两头都在身边。
她仍愠恼:“只是你以为罢,你可见哪个孩子从小对母亲克谨生疏,养在身边与送别人养到底是不一样。”
谢敬彦没体会过养在生母身边的感觉,自然不清楚。在他看来儿子自幼聪颖勤学,智悟卓秀,分明令人骄傲。
他就没回答。
魏妆调理好呼吸,从知道谢某人穿回来后,她起初耿耿于怀的执念,总算宽舒了些许。
她拂裙站起身,扫了眼他清凛的肩脊,而后道:“该说的都说了,今后大人与我各自安生吧,你只管去谋那权臣之路。但我把话说在前头,我对梁王所谋是钱,你若存心破局,我自会用我的手段,必要让他赢了球赛!”
谢敬彦自然晓得她能力,白天的演练场上,只稍她一出现,梁王就掉了魂;俯在她耳畔得她嫣然一笑,仿佛都能舍了性命。
她若再对高绰花言巧语一番,高绰怎样都要踢赢,何况背后还有皇帝的布局!
谢敬彦怎会容她四处撩拨。
男子磨唇:“我还是那句话,朝局险恶,你做事且好自为之。”
而后亦起身送魏妆出去。
刚走到门前,外面廊上却传来仆妇说话的动静,听声音像是老夫人院里的潘婆子。
两人瞬时低头相觑,魏妆来时穿着朱红罩衫,内里是软纱薄裙,旖旎曲婉毕现。谢敬彦亦一袭中衣披褂,像才从床上起身,两人场面委实叫人生疑。
魏妆是假借睡着溜出来的,这一条道上夜间无人,再则就算自己寸缕不着站在谢三跟前,他也是无动于衷的。前世见过他闯入她沐浴现场,彼时哪怕她慌促起身,他都能面无表情退出去。
何况她分明还里外包了两层。
怎的就堪堪被堵上了?
潘婆子双手端着食盘,罗老夫人听说三公子白日练球彻夜秉公,特命褒了补汤送过来。潘婆子送到廊上,隐约就闻见了一抹别致的花香。
这香味格外好闻,像是掺糅了多种花草,却又具体列举不出,府上就独独倾烟苑的那位姑娘是这香气。
哎呀,潘婆子心间一荡漾,感觉立功的机会到手,准备赶紧瞧瞧。
王吉恰从院门走进来,今夜公子派他去衙房取公文,回来就瞅见婆妇端着汤,脸上表情红一下紫一下的。
他抬头看,瞥见雕花门扇里映出的两道人影,竟似三公子与魏小姐,面对面的,啊这。
难怪把自己打发去衙房拿公文,敢情算好时间了……上次就差点把魏小姐抱回云麒院过夜。
也真是搞不懂,表面退亲退得冷若冰霜,私下却这般缱绻。
趁婆子在走神,王吉连忙上前挡住视线,说道:“食盘交给我,我来送就是!”
“哪能呢,老夫人亲自嘱咐端给公子的。”潘婆子躲开,是定了心要探一番究竟,好去琼阑院邀功。
两人一左一右地往门里挤进来。
谢敬彦匆忙一闪,长臂搂过魏妆纤腰,裹住她藏到了旁边的屏风后。
潘婆子跨进门槛,迅速打量了一周,很明显,气息融融,屋子里的人尚在;桌案上茶水半满,待得时间不算短。心里就有数了。
把盘子搁在桌面,耳朵还支棱着听四下动静。
王吉早瞥见屏风的钩子处,挂住的一缕女子朱色薄衫了。啧,真是什么衣服被魏姑娘穿在身上,都别样的魅惑呀。公子与魏姑娘之间的那层情愫,说不清道不明的,王吉也形容不来。
打发潘婆子出去,识相地把门关紧,不打扰春宵良辰美妙时光。
……
周遭安静下来,谢敬彦一手撑墙壁,一手搂在魏妆的腰窝上。四月春裳薄,隔着那层纱缕,感觉到彼此起伏的心跳。女子肌肤的温软触感,还有那婀娜的丰媚,抵在他硬朗身躯,顿时如侵入骨髓。
他深知她此时血气的暖热,冬日丰柔,夏天娇润,抱紧怀中就舍不得松手。且媚而不自知,宠得狠了,那交-缠靡媚只叫人恨不得与她同归于尽,好让她永远离不开自己。
只从前朝局动荡,他须克制着对她的索求,而她亦娇羞非常,凡遇情-事结束,便总要怯媚地将自己束藏,夫妻便惯于分被而卧。
此刻两人在咫尺空间下面面相觑,许多冲涌的情愫又再度灼烈。
魏妆也闻见他衣帛上清凛的皂香了,曾几何时她多么地痴恋过,奈何那时求而不得,爱无回馈。
她低下头只是沉默,等到确定安静下来,就说道:“人走了,松开吧。”
谢敬彦挑起她莹嫩的下巴,却太想她了,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那一年里,他坐在书房的长案前,甚至不知自己倾注朝政是为了什么?男子俯下薄唇,忽地灼-吻了上去。
他此刻可并非先前淳挚小谢,那举止虽因着时年空旷已久而略显生涩,但却了解她的一切,且迅速地熟稔。仔细而珍惜地掌控着魏妆,仿佛深藏许久的思念都化作唇齿之间的倾诉,而肃白清劲的手指亦逐渐从她的腰肢往上。
嗯,魏妆尚未反应过来,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肩膀上的衣帛似被屏风扯破,空出一片湿凉,旋即人已被他举高得失去了重心。
她迷惘了瞬间,差点陷入自己曾深爱过他的回忆情致中。蓦地清醒过来,仓促间连忙狠起心咬了他一口,迫使谢敬彦顿住。“住手,再往下我喊人了!”
喊吧,喊了你我便再做夫妻。
谢敬彦睇着她艳惹的红痣,还有那灯火下软玉生香的颈,却不管不顾了。
好一会儿,才喑哑地祈求道:“阿妆,抛开总总,重新再来一次可好?你要我谢某做什么,我尽都满足,过往的错我来弥补,别再推开我!”
心痛的感觉毫无预兆从魏妆的胸口漫开,并不听她使唤。
可是爱与动情的滋味太过煎熬,这个男人表面雅人深致,龙鳞凤骨,实际凌厉狠绝,生杀予夺,他如何轻易再叫她信服。她忽地想起自己吐血时的死心决绝,她不能辜负自己,她不要陷落崇慕。
魏妆颤了颤声,应道:“谢三哥开什么玩笑,在你眼里我只是个费尽心机高攀奢嫁的州府小女,以你望族名门百年陵州谢氏,便娶了我也是强扭的瓜不甜,十多年你还没过够?我任劳任怨,标榜德庄,也始终得你轻看。这会儿我们这样,明日怕不是又要把书房拆了。”
说着揩起被他除落的小衣,将裙裳整理妥帖,藏起灼媚的娇俏。只是嘴上被他熨得滚烫,而他的唇边也被啄破了痕,明日作何解释。
谢敬彦果然没猜错,前世在他换掉马车之后,她才开始对他疏离的。
他蹙着墨眉:“那是你以为的,怎不去想想你那奶娘私下做了什么?便是在书房里,你我从前又岂非没有过,我可曾拆了?”
魏妆被他说得,立时想起彼此在书房,或琴案或茶几上种种缠绵旖-旎的交好。脸一烧烫,忘情绝意,顿然冷漠道:“又如何,都过去了。现下你我既是义兄妹,还望三哥遵守伦常,自重!”
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没往院门走。还算能冷静。
她对这里甚熟,往小侧门出去了,免得适才那潘婆子在外头蹲守,自个清白之名受影响。
谢敬彦睨着女子莞尔的身姿,掌心还留着适才从她腰间掠下的手帕,用力攥紧残存的香氲。
三哥……有过那些刻骨噬心的纠缠,何能真做得了义兄妹?本无伦常!
忽而夜风袭面,他便抑下丹田处的焦灼,瞥了眼站在门外偷听的王吉。淡道:“盯着路上,莫让谁人撞见她。”
“诶。”吓得王吉一哆嗦,赶忙躬身跑出去办事。
……
隔二日,正式的春令蹴鞠赛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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