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今岁的春赛一共为期五天, 前三天各队轮赛,第四天休息。根据累积胜出的得分总计,从五队中择出最高分的前三队, 进入第五天的决赛。
为了让队员们休息充裕,不被旁余之事分去心神体力, 这几天各队都集中住在金吾卫营腾出的两排营房里,除了赛事不予外出饮酒寻乐。到底这都关系着整个盛安京投出的赛注身家。
魏妆自那天晚上出了云麒院后, 便刻意避着谢敬彦,没再与他正面交锋过了。
蹴鞠赛场位于内东城的一处皇家球场, 草坪翠绿, 建地开阔,视野极佳。
今年御前太监聂总管出了主意,皇室宗亲坐在北向的看台上, 朝臣官眷坐在东向看台。而将西、南两侧的看台余出来, 由太府监负责出售入场券, 让京都的百姓商贾得以买票进来观看。
美其名曰“天子与庶民同乐”也,如此一来,既给朝廷博得了好名声, 一大摞收入又进了淳景帝的口袋。
裹束了一整个冬天, 在这般春意盎然的天气,队员们自是斗志昂扬, 比得热火朝天,赛况激烈非常。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 东宫太子竟然也下场了。
往年的这类比赛, 太子高纪鲜有亲自出马。高纪做为皇长子, 一向以贤仁淳诚著称,再加上关于他的出身传言众多, 为避免朝堂猜忌,素来温和行事。
他派出的东宫禁卫队虽球技了得,但仆随主子,赛场上也都比较内敛,通常战绩排在第三或第四位。
但今春太子殿下亲自下场领队,少有人与他正面较量过,比赛起来竟实力超卓,让人猝不及防。
三天里各队杀得难舍难分,为了决出前三名,临时又加赛了两场。场外的呼声更是盛况空前,带动着摊贩、茶馆等市井民生都跟着火爆。
加赛过后,才终于决出了胜负,太子、梁王、宣王,三王赛队一并进入决赛,使得新一波的押注又兴起来。
第五日上午巳时,四面看台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的了。姑娘们各个绮裳丽妆,花枝招展,支持各队的彩旗也在风中飘扬,好生热闹。
太子妃带着两岁的小皇孙女前来助威,只见太子高纪二十三四岁左右,长身玉立,挺拔颀隽,右眉心一道紫黑色的小胎记,让他的眸色也被深敛了几分。
魏妆猜着应该是碧翠园里钓鱼时,沈德妃含沙射影焦皇后的话传去了东宫。太子便下场参赛,为母后争口气了。
前世她起初以为高纪应是个病羸沉鸷、狂焦多变之人,是以,才会在皇后薨逝后因行巫而被打入冷宫。但到他上位后,方觉其英明贤政,励精图治。
此时再想想,只怕他本就是个心怀江山城府之人。谢敬彦既助力他登基,绝非无的放矢,没准当年的种种,皆是他君臣二个设下的局呢。
却说北向的看台,淳景帝端坐在正中的华盖下,望着场内太子蓝色球服翻舞,眼睛里盛满了欣慰。在淳景帝看来,焦皇后为了替自己平衡后宫与牵制皇戚,委实过于贤德谦忍了些,以至于太子受其教导,自幼便总总谦让。
能看到高纪下场挑赛,正好给太后瞧一瞧,这儿子他真是亲生的。
说来那盆帝王花,本是淳景帝私心偏宠,借着寄养的名头赐给了焦皇后。不料焦皇后养好花,转头送去讨太后欢欣,难得叫太后舒缓了态度,主动开口说把别苑让给他建殿。
有了别苑一块地,再加这些日子鼓捣的收入,梁王队即便今天被太子踢赢,淳景帝也不太在意了。
瞥见身边焦皇后似乎顾虑,淳景帝便攥攥她手指,宽慰道:“这是太子在给你尽的孝,若能打消母后老人家偏见,于他也有好处,且放宽心吧。”
听得焦皇后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还有半刻钟的时间开场,最后这天的三队决赛,按抽签决定场次,太子的东宫禁卫队与宣王一队抽到了上午场,比赛胜出的一方,则在下午与梁王队角逐。
在魏妆看来,这也是皇帝给梁王队的一种“便利”。先把上午的淘汰掉一队,梁王队则无论如何总能排在第二,太后老人家面子还是照顾着的。
只这样一来,魏妆押下去的那一千两注,试图翻几番的算盘,怕就要落空了。
她此刻想起谢敬彦所言,两世情况不同,看来并非敷衍。变数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太子呢,他也管不住东宫队撑到几时。
谢莹端坐在东面的看台左侧,魏妆与谢蕊挨坐在旁边。这样闹哄哄的场合,府上三个夫人并不爱来参加,头天露了次脸之后就歇着了,倒让几个年轻小姑娘更觉自由无拘束。
谢莹把玩着袖子,问魏妆道:“上午太子队与宣王队决赛,我三哥是宣王队主力,妆妹妹希望他们哪个队能赢?”
魏妆实话实话:“确是猜不出,不过我两队都押了五十俩的注。”
……剩下的私房得省着点用,开花坊怕要往后拖延了,她可不想无缘无故一直住在谢侯府上。
谢莹吁口气,忽而又希冀道:“我还是希望宣王队能赢的。上回演练,三哥临场发挥踢进那一球,让四郎好生不甘,巴望着下午能和三哥最后较量呢!”
提起奚淮洛,谢莹的语气里又满是陶醉与甜润。听说这几天队员们住在金吾卫营房,谢莹还去送过几回汤羹。要拉魏妆同行,魏妆可不屑去瞧谢某人,便借口贪睡了。
虽然她上回建议过谢莹退亲,但并不确定林梓瑶是否真与奚四郎有过猫腻,当下便没言语什么。
她今日观赛,穿了一抹双蝶沾花百褶裙,昳丽的图案以银丝勾勒,端得是妩媚婀娜。忽而一瞥,对上了草场那边谢敬彦注视而来的目光,便也把他打量了几眼。
但见男子英挺流畅,穿修身的枣红色球服,头上系着同色额带,刺绣他们球队的图腾纹样。旁的队友们晒了几天都已现出麦色,而他仍是玉白如常,俊逸清绝,窄劲的腰身描绘着踢球的身体优势,素以爆发力与应变速度进攻防守。
那天夜里从他云麒院出来,魏妆心跳起伏了许久才得平静。
夫妻俩已常年没有过亲密了,他薄唇从她唇瓣往下滑去颈涡,滚-烫与炙热如当年初婚之时。一点儿不比他平日克谨自持的权臣凌厉,惹得人酥麻生疼。
而罗老夫人那边的潘婆子也不是吃素的,站在院外蹲守了许久不见魏妆出来,便转而去到她倾烟院中,假作借口要传话,以此确定魏妆是否还睡在房里。
所幸魏妆从小侧门操近路,没被识破,听见潘婆子咕咕叨叨在院里说话,就启口唤了声沈嬷去应付。
隔天晨起魏妆的唇肿得嫣红,谢敬彦唇角亦有咬破之痕。晨昏定省时罗鸿烁问将起来,她就借口说让贾衡代买烤串,吃得上火了,谢敬彦则说熬夜上火。甭管府上捕风捉影,总之没撞见她人都不算。
入夜沐浴,那颈下被他吞得红灼,三五天才淡下去,不忍见人。她亦将丫鬟打发出去,没让在旁瞧见。
近日两人没说过话,像是心中都隐着那层私密。
他可谓风光无限呐,在球场上的表现,不知惹来京都多少女子送礼送帕。
虽知彼此无话可说,可她若是故意对他示意,估计谢敬彦也能豁出去竭力赢得比赛。魏妆对他那副脾气还是了解的。
只春日妍妍下,她睨着他流光漂洄的深眸,却不愿赏这个脸。
魏妆便扭过头,转去了另一个方向。
草坪上,谢敬彦掌心力道收起,矜贵脸庞浮出淡淡讽意。分明看穿她眼里的担忧,必是在担心她当掉的半块玉璧吧。
他虽有数个办法让她赎不回来,只他不打算那么做。
连日比赛,这女人风头无两,被帝后及太后、德妃叫去北向台上观赛,惹来多少注目。
都在传言她得了太后的抬爱,她竟是半点不担心接下来的赐婚梁王。
为了能赢比赛,可忍得下对梁王嫣然巧笑。同样的,却不肯赊赐给自己一个鼓励眼神。
他的心她难道还没感受得到么?堂堂陵州谢氏宗主,十多年为人夫婿,换来卑微求祈,他所能屈膝的已然超乎过往。
谢敬彦可从没做让魏妆输的打算,无论是先前的谢三公子,还是前世婚后的自己,从见到她的那一瞬起,他就不舍得叫她作难。
哪怕夫妻感情淡薄了,照顾她也是自己平生之责任。前次演练,虽然他临时踢赢了梁王,却也只会让人觉得宣王胜算更盛,让之后押梁王的注翻升更多。
唯她对他从无信任,还专程跑来云麒院质问一番。
质问也好,且把那些过往种种说清楚,省得耽于心中折磨。
但万没想到的是,太子竟然杀出来了。
太子高纪一贯谦逊勤仁,但人之谦逊可分两种,一种是博知之谦,一种则为退怯之谦。高纪显然归前一种,他出赛只是不想让焦皇后为难罢。
陵州谢氏肩负太-祖-帝密布的使命,当皇储纷争、朝局不稳时,当罔顾私情,择一贤明果决者,继承大业。
谢敬彦接手宗主事务后,起初并未在三王之间做出选择。客观而言,淳景帝的三个儿子各有千秋,且太子内忍含蓄、身世存在疑问。他便利用在刑部蛰伏期间,一面在边关打听庆王旧部,一面观察各王表现,而后才确定了助力太子高纪。
皇后薨逝后,朝廷势力分作几股,暗中拔剑弩张,皇帝又逐渐偏听偏信,沉迷修仙炼药。那时太子处境困窘,谢敬彦便出现在他面前,提议假借行巫废黜去冷宫,让宣王梁王在外面争个水深火热,而后暗中布局,出其不意地攻出重围。
因而在此时的太子眼里,谢敬彦还只是御前得力的修撰,二人并无深入交道。
谢敬彦噙起薄唇,但赢不赢太子他自己说了算。就算魏妆薄情,他能多赚点银两自然是乐事。
好在前世与高纪君臣交厚,时常练球,对高纪的运球与布局特色十分清楚。比起其他队来说,胜算更多。
谢敬彦睨了眼看台上姣艳的女人,想起那屏风后动情一幕,这几天宿在营房里,心里念的想的都是魏妆。她似有媚香之毒,沾染了两世都割舍无力,只须唇齿尝过那香软酥柔,便总在脑海里晃荡,能把他吞噬。男子冷凛地拂开目光,不再被她扰心。
旁边队友经过,顺着他视线一看,唏嘘道:“啧,修撰还在看?说来你与这魏家美人儿可谓有缘无分,待球赛结束,一个尚驸马,一个侧王妃,今后都是天家人了!”
谢敬彦面色淡漠,陪着付之一笑。
——至于梁王想求请赐婚,却是想都别想。
他前几日就已嘱咐暗卫,将口风透露给梁王妃母族霍家了。霍家怎么可能同意,霍家女子历来生育都较晚,梁王妃的母亲亦是在婚后三年才生下的她,如今与梁王才成亲两年多,还可以再等等。
哪怕不愿意再等,侧妃也须霍家自己送进去,以霍家百余年累积的实力,连先帝都须见面客气来着。
隔天便听说霍夫人把宫里的祝老太医请去了府上。具体怎么做,谢敬彦大可放心,那霍家不是吃素的,必然今日就会有动作表现。
至于饴淳公主,在他谢三眼里根本不足为虑!
赛事很快就要开场了,锣鼓声敲得激烈起来。谢莹两眼盯着场上,又频频在看台搜寻奚淮洛的身影,却不见他出现。
她下意识又去找了林梓瑶,竟也没有。但转而一想,奚四郎下午便要决赛了,此时应该在营房里休养生息吧,而且他们梁王队的队员也只来了三四个,来看看赛况而已。她便收起心绪,专注等待踢球。
但见她耳垂上的琳琅如意耳环一晃一晃,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顿时把附近的铸钱监裘二小姐与宣威将军府的谬小姐目光吸引了过去。
裘二小姐皱眉道:“呀,那对耳环怎的十分眼熟,像是你我一块儿打的,你的耳珠是桂花形,我的是牡丹形,不会认错。上回谢侯府办寿宴,我赴宴路上顺道去首饰坊里取了给你,一直没见你戴,莫非是被她捡去了?”
身旁宣威将军府的小姐谬萱,绾着一陇单螺髻,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瞧见这一幕亦倍感诧异。
奚四公子自元宵夜观灯偶遇以来,一直与她交往紧密。谬萱并不晓得林梓瑶的存在,只听奚淮洛说看到她的纤纤弱骨就动了爱怜,还诉说过不喜欢谢莹,要寻找机会和母亲说退婚。为了暂时保护好谬萱,所以就先对外保密。
谬萱虽是宣威府嫡小姐,奈何父亲是府上三房之中平平无奇的二房,父亲又且宠妾灭妻,只有自己与母亲相伴,并不受待见。她想也没想过,竟能得大长公主的外孙奚四郎垂帘,因而对奚四更加心怀憧憬。
谢侯府寿宴那天,奚四看到她手里拿的新耳环,便说让谬小姐送给他,他好揣着时刻能想起她来。
说得谬萱脸红心跳的,想起自己已交付了的清白,还有什么不可以。
怎也没想到,会挂去了谢莹的耳垂上。
只她向来忍气吞声惯了,忙说道:“算了,可能是掉在地上了,我再打一对回来便是。”
听得裘二小姐顿时气血上涌,啐道:“说得简单,打一对?这可是我们独一无二的友情信物,凭什么要白白让她捡去戴?她堂堂一谢侯府小姐,缺得了这副耳环怎的,你倒是能忍,可知你攒这一对耳环钱需要多久。不行,我得过去讨回来!”
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拍拍屁股朝谢莹走过去。
谢莹正好转头,便见一个微胖女子半笑不笑,底气十足地奚落道:“哟,这耳环当真眼熟,该是我和谬妹妹打的姐妹款吧。谢三小姐戴得这般自在,可知还有个词叫作拾金不昧,物归原主嘛?”
边说边蹲下伸手,拂了拂那灿盈盈的翡翠耳珠。
谢莹只觉眼熟,顿时记起来了,先前在乌堂主的悦悠堂里见过,当时还莫名其妙说自己头上长绿草来着。
气得顿时语气也不好,呛回去道:“首饰铺里的款式无非那几样,裘二小姐莫非以为全天下的东西都是你的?八月我就要成婚了,自己未婚夫提前送的一副首饰,怎么不可以吗?别红口白牙的诬蔑旁人!”
裘二小姐顿时炸毛,闹将起来:“我有打耳环的票据,你家那四郎他拿得出么?你且去将他叫来,我们当面对峙,问问是何原因,却把谬妹妹的耳环转送给了你?”
听得旁边的谬萱一阵紧张,满心间里堵满了酸涩。还说要去商议退婚,然后娶了自己,怎么八月却要和谢莹成亲了?
她看着谢莹柔光润泽的模样,羡慕她一眼就是个旺夫旺宅的好面相。想到自己还有很要紧很要紧的事要找奚四郎谈,事关性命那般的重大,此时最好不要得罪了谢家。
谬萱连忙打了圆场,拖住裘二离开:“都说了误会,必然是凑巧的,不过一对耳环罢,再买一对就是了。两位姐姐快别生气。”
拉拉扯扯地走开。
什么叫不过一对耳环?谢莹听得只觉脸面挂不住,不行,她得去找四郎问清楚。
谢莹借口起身去茶房接水了。
看台边上的陶沁婉,已然被这番动静吸引了过来。一瞬瞥见俏娇动人的魏妆,眼色又热烫了几分。
自从寿宴送猫被拒之后,陶沁婉又央求翟老夫妇将她的画像送去谢府上,可罗鸿烁根本看都不爱看。而清执修朗的谢公子,更是对自己视而不见,让她连喊一句“彦哥哥”都变得难以启齿。
陶沁婉思来想去,又去找算命的打问办法,那算命的却告诉她,梦只是梦罢,该吃吃,该喝喝,别当真。
陶沁婉被这般一说,也觉得梦里与现实大为不同。别的不说,就单论那魏家小姐吧,就不像梦里一样是处心积虑地高嫁,反而像谢公子在痴心求娶的执着。
她本也打算要不就算了,然而这几天坐在看台上观赛,又被谢敬彦的隽逸飒爽迷住了。再又听私下里议论,似乎魏小姐得了太后与德妃垂青,怕是将有一番好事。
陶沁婉便咬牙,即便自己嫁不成高爵侯门,也顶好别让魏小姐嫁成。
总归她父亲若当上了礼部尚书,还能有机会嫁个状元榜眼。
她蹙了蹙一字的柳叶眉,瞅见魏妆身旁座位空出,便坐过来,含笑地关切道:“魏妹妹真是好生讨巧,经筵日讲上一番表述,还让我此刻记忆犹新。听说正有桩好事要造访,怕是过不久就要改口,唤你一声梁王府侧妃了呢。”
此时东面看台这边全是官贵世家,那梁王妃的母族就坐在不远处,时不时往魏妆这儿瞟几眼。只魏妆定了心的推拒赐婚,因而坦荡不心虚。陶沁婉忽然阴阳怪气来这一句,分明是在给她树敌拉仇恨了。
这个毒妇,视你未重生,便放过你一马算了,眼不见为净。偏你却好,频频不识趣使绊子。
那就不怪魏妆了,她如今可绝非软柿子,谁递来的刀子反甩回去。
呵,魏妆淡然一笑道:“梁王与王妃恩爱融洽,王妃贤良淑德,京中是人皆交口称赞。陶姑娘此言不仅空穴来风,还把无辜的王妃都中伤了。就单论我,现下与谢三公子的退婚,还未得家父回信,何谈再议亲?便是真议亲,我一个退过亲的州府小女,又怎配得上王府尊崇?魏妆断然无此作想,陶姑娘委实虚言挑拨则个。”
这话真不客气啊,听得陶沁婉顿时噎住。
魏妆明确表态绝无他念,还把自己退亲的身份放低,配不上梁王府,那就什么事都摘干净了。反而是陶沁婉,辱蔑了梁王妃身家。
怎生的,那梦里明明小魏氏是个怯懦避事的,梦外却屡次咄咄逼人,一句也讨不着便宜。
忽然瞥见前面霍家主母直视而来的目光,陶沁婉坐如针毡,只得起身回到自己座位上。
北面的看台上,德妃瞧见这一幕,转头对绥太后说道:“那适才凑过来的,可是礼部陶侍郎家的闺女?过阵子翟老尚书要告老辞官,听说向皇上举荐了陶侍郎,母后觉得如何?”
绥太后瞥去一眼,记起经筵日讲上,陶女那一番让自己耿耿于怀的说辞,不悦道:“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陶女口不择言,不上台面,想来那陶侍郎也不过尔尔。哀家让人查过他平日表现,虽勤恳卖力,也仅此而已,礼部尚书一职责任重大,该换个人考虑。”
第62章
沈德妃听太后如此说, 便知陶炳钧这个礼部侍郎是提不了尚书了,倘若能提上,她还有心拉拢拉拢。原本几乎敲定的事儿, 怎知自个闺女拖累当爹的仕途,呵, 也是一桩难得蠢事。
她便把目光看向草场上的赛况。
蹴鞠赛开场一会儿了,太子高纪布下策略, 今日决战宣王队,他胜券在握。说来高纪平常也喜好踢球, 大多在东宫与禁卫私下踢。这次他决心要叫朝野上下看出点名堂, 别再让母后因谣言中伤。
关于他的身世,高纪幼年也曾自卑自艾过。他出生后,照顾他的宫嬷不慎用香灰烫了他, 在右眉心落下了疑似胎记的一道痕, 此后宫中便传说他是庆王高迥遗腹子。
母后身家平凡, 为人又和善,总教导他大义贤忍;父皇则夹在太后与后宫、皇戚之间牵制平衡。高纪不想为父皇母后添麻烦,只告诉自己勤勉立身, 夙夜兢兢, 待他年继位登基后,以行动化解朝野偏见。
然而前些日, 碧翠园里德妃那般奚落母后的话,高纪实难以容忍。他春赛亲自下场领队, 便是为着叫人们看看, 自己绝非与父皇不像。
没想到的是, 今日开赛起,宣王队里那位中锋谢敬彦, 似乎很能看穿高纪的意图。总能把他的阵队巧妙地支解开,这已然三个回合了,不由得让高纪刮目相看。
他知道这个谢三郎,乃是谢老太傅生前之爱孙。谢老太傅对父皇母后忠诚尊重有加,高纪起初有过拉拢之心。但看谢敬彦年纪轻轻,却克谨慎行,似乎也无甚攀权之心,平日里只谋其职,不参合其他;再又父皇有意把他尚给饴淳公主,怕是要与宣王站边了,太子便暂为观望。
但在踢球场上,高纪还没真正遇到过对手,只觉与谢敬彦对战起来格外带劲,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劲爽,他也不准备收敛着实力了。
谢敬彦轻易窥穿太子的套路,但以其之城府,自然晓得淳景帝的希冀,希望看到太子风光展露。
他前几天便一直没利用重生便利,且由着太子肆意挥洒。只这一场决赛,他却是私心非赢了不可。
眼见太子一球飞扫跃过,被宣王截了过来,同队的杜将军府郎将上前接力运走,又被太子的禁卫拦截。却忽然遭遇踢空,只见谢敬彦紧要关头腾跃起长腿,劲力踢去了球门内。
守门员扑了个空,皮质的蹴鞠咕噜噜滚了进去。
魏妆眼睛都看得直了,看台上本来喧嚣的叫喊声戛然停止,转瞬又鸣笛四起,开场第一球由宣王队获胜!
激动得她下意识拍起胸脯,安抚着紧张的情绪。真没想到,谢敬彦竟这般拼命……想来还是那句“红颜知己”管用,不舍得鹤初先生输了赛注吧。
忽而好似看见他远远瞥来自己一眼,男人凤目深邃,惯是蛊惑。她又不爽,就故作淡然地搁下了胸口的手指。
啧,谢敬彦拂去肩上草叶,敛眉冷笑。
莫以为全是为了她,他也不愿做那投了钱却打水漂的亏本买卖!
沈德妃瞧得好生过瘾,琢磨着对绥太后说道:“原来东宫的这些禁卫训练有素,比皇上的羽林卫、将军府都要厉害。平日太子殿下不爱表现,一表现却是一鸣惊人呐。”
这句话明面夸赞,细听起来可就意味深长了。都知道朝臣们对太子的储君之位存在争议,倘使太子真是庆王遗腹子,那意味着,将来龙脉就要改支了,变成了高勉——庆王高迥——高纪一支,却如何向先祖交代?
德妃此话一说,实际在影射太子背地里操练兵马,深藏不露。若放在别的帝王父子之间,恐怕就要挑起嫌隙了。
也正是因为这些,焦皇后才自幼叮嘱太子要谦忍低调,父皇之爱虽宽厚,到底天家无情,有情亦易变。
淳景帝却不以为然,他这么多年打马虎眼打惯了。在淳景帝自个看来,谣言止于智者,他自己生的骨肉莫非自己不清楚么?
听闻此,便在旁乐呵地解围道:“母后刚才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朕年轻时征战沙场,横戈跃马,太子这一点果然像我啊。可惜如今不比当年,只能看着他们出场了。东宫禁卫训练有素,是好事。前几天德妃那话怎么说来着,太子过于温和,与朕不像,依朕看,分明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文武兼备,令朕欣慰。连日的表现众人可都看到,爱妃那话该收起了,呵呵哈。”
只有皇帝先开了口,皇后才好接着说。
焦皇后忙讨好地赔笑道:“也是太子孝顺,想着让母后看得尽兴则个。”
绥太后每听儿子护着焦氏,都老大不自在。这个焦皇后,温柔贤淑,怎样都不动气,竟是能把皇帝哄得多少年不移情。说来身家也普通,不知道昔年如何惹得皇帝就喜欢了。庆王一伤亡,就着急忙慌地成了亲,又早产生下高纪,你让太后怎么能心甘?
他但凡换个皇后,都不必这样哄上哄下的牵制这个安抚那个。
只比赛场合,没必要扫兴,绥太后就慢声道:“观赛就观赛,就事论事,皇帝扯远了。”
一旁沈德妃听得不太乐意。送了盆帝王花而已,敢情太后姨母却有点被收买的嫌疑。
德妃心里憋闷,转而去看下边的梁王妃霍柠。
下午梁王队决赛,怎么着总能排一排二吧,德妃准备趁着皇帝高兴,求请赐魏家女做侧妃。
梁王妃母族霍家势大,侧妃若也是个势大的家族,不仅霍家忌惮,别人也未必肯甘居侧位。这魏女却是正正好的,州府小官女构不成威胁,又生得桃夭姣娜,天气一热穿得薄了,那身姿更是藏都藏不住。婚后若能早早生下子嗣,也能巩固太后对梁王偏袒之心,只要能抓住太后,焦皇后那边德妃自有筹谋。
想了想,她便递去一盘梅干肉脯给梁王妃,总要先安抚安抚再开口。
梁王妃霍柠回身谢过赏赐,只见二十出头年岁,生得柳条身段柳条眉眼,自有一番别样的闺秀明丽。霍柠嫁给梁王高绰之前,就已知晓高绰是个俊朗风流的了,然而霍家与梁王各取所需。
梁王乃太后的亲外甥孙,相比太子尴尬处境,更有胜算,霍家想扶持一个天子,好让家族再上一层楼;梁王自是也想借助霍家的实力,两强结合。
却怎么也没料到,霍柠两年多没怀上,这就要纳侧妃了。梁王能有今时底气,其间没少霍家的助力,怎可能在这般关键时候让梁王娶别的女子。就算要纳侧妃,梁王的头几个子嗣也必须从霍家所出。
母亲既递进消息说要先发制人,霍柠拿起肉脯便吃了起来,忽地咬一口下去却开始泛呕。连续呕酸了几次,痛苦地捂住嘴巴。
杜贵妃眼尖瞧见,顿时敏感地问道:“哟,梁王妃这是怎么着?东西不合适,还是害喜了?”
心想,别是怀在宣王妃前头了,可恼自个儿子那两口子一天天的吵架,听婢女说两人好好同个房的次数都能掰着指头数。
霍柠柳眉一顿,暗自思忖,杜贵妃这般紧张却是好极,本来就装孕,之后滑胎的借口可有着落了。栽在杜贵妃头上,不仅反将宣王一军,自己还能是受伤的一方,惹来太后德妃这边的愧欠。
一时睇了眼婢女,婢女了然,只作苦恼回答道:“回娘娘,近阵子王妃常这样,吃也吃不进,整日个无力思睡,却怕长辈与王爷担心,命奴婢们都不许往外说。”
啧,这又是呕吐又是贪睡的!德妃是过来人,立时扬声问道:“柠儿这样多久了?”
梁王妃帕子勾起,作委屈言辞道:“快一个月了,大概是三月赏花那次临了雨,着了寒气,不好叫太后母妃担心。”
“担什么心呐,这傻孩子。”绥太后听得也欢喜起来,舒展了眉头连忙吩咐:“祝太医就在场上,快去给哀家宣他上来瞧瞧。”
很快祝老太医便提着诊箱上来了,睨了眼梁王妃,梁王妃悄然点头。祝太医便取出脉枕,少顷躬身道:“恭贺太后皇上与娘娘,王妃乃是身怀六甲,有孕了。只是王妃体弱气虚,孕中切记不得动气,须得好生注意将养!”
淳景帝子嗣薄弱,三个儿子,眼下只有太子得了个小皇孙女。太后听得好消息,又瞧见霍柠只拣着酸果子下口,这比看到梁王踢赢了比赛还高兴:“酸儿辣女,这回该是个小子咯。”
就连焦皇后也欣慰地叹道:“倘若落了寒气,是该仔细将养,本宫那里恰有不少补品,一会回宫拿给母后挑些,母后捡着合适的送去。”
这做事真是谨慎呐,先给太后挑了再送,责任择个干净。杜贵妃酸溜溜地撇了撇嘴。
梁王妃双颊晕红,羞涩地应道:“本来儿臣还一直苦恼没怀上,倍感内疚,思想着给梁王纳个侧妃。没想到竟就刚巧怀上了,这孩子也是懂得心疼人的。”
既自责,又不露声色地表示了态度。
德妃顿时张不开口提魏女的事儿,可儿子那般动心了怎么办?
嘴上也只好顺势安抚道:“柠儿说那些话做甚,紧着你安胎才是要紧,快别想些琐碎的了。”
绥太后却是打心里欢喜魏妆的,谢府既退婚,她有意想给魏家一个提携的机会。
默了默,便说道:“梁王妃身子骨弱,就来哀家宫里养着吧。待胎儿稳当,再出宫去,怕是梁王忙碌,在府上未必能照顾周到。”
霍柠听此一言,顿时发凉。自己若“怀孕”进宫,梁王身边没人,就算今日不提侧妃,总不能孤枕难眠,总要再纳个侧妃陪伴,进宫莫非白进了?
看来还得另外再想办法。但进宫也有个好处,滑胎的借口却不愁了。
当下只得表面欢喜地应了下来。
眼见着日头渐晒,焦皇后便唤来贴身宫女,让扶去毓兰斋休息。
毓兰斋是这处皇家球场后头的别苑,专供休憩、饮茶之用。
饴淳公主总算逮着了契机,忙对阶下的一名圆脸女官使了个眼色。
那女官便穿过北向看台,往东向走去,来到魏妆这边,扬声吩咐道:“娘娘体谅姑娘们晒着,煮了百合莲子粥,让各家派人前去茶房领取。”
没说哪个娘娘,这样一来事后就不好查,反正这会儿人多,没谁会在意。
映竹起身去了。
女官一抿笑,又对魏妆低声道:“娘娘去纳凉了,吩咐姑娘前去说说话来着。”
那圆脸笑盈盈的莫名亲热,魏妆望向北看台,但见焦皇后的位置空着,便以为是皇后传召,遂跟随女官去了。
第63章
毓兰斋在球场后头的别苑, 建得别致闲雅,专供皇室宗亲观球时小憩之用。
魏妆随女官往前走,青石铺就的地砖透出清凉意, 两旁绿树遮阴,相比球场的喧嚣, 显得格外静谧。
女官走到拐角处,忽然一个同僚在边上叫住她, 傲慢地说:“找你找不见,要送去北看台的甜品可知放在哪儿了?”
那女官瞧着就快到毓兰斋了, 便对魏妆朝前一指:“魏姑娘往前去就是了, 我先随令侍去端个甜品。”
宫女之间等阶森严,确须体谅。魏妆点头谢过:“喏,姑姑且去无妨。”
女官侧身睨了眼她凝脂般的姝颜, 颇有些怅然。生得绝美真是本钱诶, 被人上赶着做侧王妃。
但此举乃是为了梁王和德妃, 背后站着的是太后。自己虽收了公主的贿,定然也不会怪罪到头上,便酸涩地走了。
魏妆目送她离开, 抬头看看枝头鲜翠的绿叶, 虽着急球场上的赛况,到底又觉急也没用。那谢三惯是勾人, 忽起忽落地踢腾把她心揪着,便与皇后闲聊放松一会也好。
只才走了几步, 却忽然一面湿漉的帕子捂住口鼻, 她尚来不及反应, 便一缕奇怪的气味沁入呼吸,顿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女子双眸轻阖, 娇软的身姿栽倒在背后侍卫臂弯上。
饴淳公主恣肆地从树后闪出来,问道:“确定那欢炉散可有捂进去了?”
侍卫是怡淳养的面首。
怀中女子腰软臀腴,侍卫目不斜视不敢多看,恭慎答:“回公主,确定进去了,约莫半柱香不到就要发作。”
呵,好呀!那欢炉散名副其实,只需进入鼻息,便能将人身体烤成“热炉”,若不被男人捯弄欢快,休想轻易解得了毒。
饴淳得意地打量魏妆,目光从她的脸一路阅至膝下,酸妒道:“就这副娇姿,再加上那药效,定被梁王殿下宠得翩翩欲-死呢。却怪不得本宫,我也是为了成全你与梁王。他既得了这份好处,之后就须记着我的人情了。搁进去吧!”
侍卫扛起魏妆,走到毓兰斋的一排金瓦别苑。皇后正巧在此歇息,把魏女放在拐弯的中间厢房里,如此一来,等会儿那些不堪的动静,就能被前后周围都听到。彼时皇后也在现场,越多人知道事情越妙,可就不得不赐婚了。
哼,谁让你是谢三郎惦记的女子呢?饴淳想了多少主意,都上不了谢敬彦的马车,她却是轻而易举。
得叫他死心彻底才好。
帷帐氤氲的镂雕床榻,魏妆被搁了上去。少女娇满的胸襟起伏着,逐渐有热烈变化的趋势溢漫,尤是那红唇如樱,似纯挚却似娆艳。侍卫悄瞄一眼,难以勾画稍后媚-毒发作的靡浪。
被饴淳怒瞪道:“滚开,还轮不到你,把该办的事办了。”
主奴二个退出去,虚掩上门,去找人通知梁王高绰了。
魏妆像躺在绵花丛里,手也软,心也软,骨头也酥-麻。只觉得一股接一股热力从丹田运往尾腰,而后迅速灼燃起来,不自觉让她蹙起眉头挣扎。偏却用力不得,情不由衷溢出的却是媚弱轻哼。
*
映竹领了百合莲子羹回来,茶点房可真大方,还另送了一盒饴糖呢。岂料却不见了魏小姐,等了一会儿,问旁边,都说没注意,似乎被娘娘叫去了,不如你去后苑房子找找。
映竹前去找了一圈,那毓兰斋外面却把守着侍卫,很是凶斥地告诉她,没有主子带不许进去。吓得她只好又回来,坐在看台上干等着。
球场上的赛况已经到了最激烈时刻,目前比分打平,在倒计时之前,只差最后一球便能决出胜负来。
谢敬彦把比分踢到一比一的程度,已经给足了太子威赫。这最后一球他势在必赢,下午的半场就能按照计划,让梁王队获胜了。
那女人爱钱,他成全她便是。
她要的什么,他岂能不给到她?
日头渐晒,男子凤目凌厉,清挺的俊脸已然淌了汗,球服的袖弯亦因着体力肆放而渍湿。
已经忍了许久没朝她的方向看,忍不住望一眼,却发现魏妆座位是空的,只剩个丫鬟双目顾盼着。一会儿又看去,仍就不在。不免让谢敬彦纳闷,她既重视得失,如何会在关键时刻缺席?
余光却瞥到了看台上的怡淳公主,那高耸的颧骨似揶着得逞恣意,还有梁王的亲随从台下过去。
按照梁王争出风头的行事作派,他不该是养精蓄锐等到下午才出场么?
思想起饴淳惯做的勾当,谢敬彦磨咬薄唇,心弦提了起来。
赛况更加白热化了,太子高纪专门逮着他防范。但见宣王脚下一球运出,三个东宫禁卫便在谢敬彦跟前拦阻,宣王队能打善战,一个个也非吃素的,一名郎将踊跃当先,抢过蹴鞠,掠过众人头顶飞向球门。岂料似旋力不足,半途有坠空之势,急得郎将后悔不已。
这球虽险,谢敬彦却惯于险中夺胜。他紧忙收绪宁神,腾跃起身顶出。
仓促间蓦地看到台下的座位上,一身看客打扮的谢氏暗卫,手上拿着小铜镜倒立反光。他心一沉,果然,暗号在说魏妆出事了!
只稍纵即逝的错愕,谢敬彦图腾额带掠过蹴鞠,球被高纪截走了,拂进了宣王队的球门内。
谢敬彦迎空,整个栽了出去,有草叶被辗轧的清甘湿润沁入呼吸,他的手臂和颈部似乎受伤了。
四面欢呼声响起,太子队竟然踢赢了,几年都不见这般激烈难猜的了!
最后一球可谓赢得万分惊险呐,从谢修撰腾空到太子截过,哪一步都超乎预料之外!有为宣王队可惜的,有热烈欢腾的。尤其那些临时增加了太子队投注的人,简直把鼓声敲得震起。
淳景帝格外高兴,啧叹道:“今春一场赛季,比往年热闹啊,且将其延续,继往开来。吾儿太子实力卓然,不该过于谦仁,大晋朝本就是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能文擅武是为幸事。可惜皇后去休息了,没能见此盛况,之后皇后也莫要过于压制他啊。”
绥太后瞧着的确精彩,心里却到底不是滋味。从小就一直看重梁王,她的重心是偏重梁王的,再则,太子是庆王私生这一关怎么也不过去。
太后缓缓应道:“皇帝高兴就好,且把哀家押出去的银两给填了吧。”
就起身走了。
填,是该填,这银两淳景帝出得快慰。
沈德妃与杜贵妃互相对视,眼里意思写得明明白白,惯常觉着太子谦柔,真是被皇后母子骗了,出乎意料啊。
皇后她倒是晓得关键时刻躲开,如此风光一幕她却不沾,呵。
想到往年基本得头名,这次竟然在第三,适才那位郎将难掩一丝惆怅。但不管是赢了输了,各位都已经尽力,宣王队员们互相拍拍肩,秋赛再接再厉。
太子欣赏却不解地瞥了眼谢三郎,其实那一球高纪截得几无胜算,怎么紧要关头他却走神了呢?
谢敬彦已然顾不及理会这些,走至暗卫身边。
暗卫做着寻常看客的装扮,低声汇报了一遍情况。脸上局促着,有些话想说又不敢明说,只道情况紧急,非女子或者宗主不便进屋帮忙。
非女子或者他不便进……
啧,谢敬彦修朗睫羽敛下一幕阴鸷,顾不得手臂似乎错骨的伤,便往毓兰斋方向快步走去了。
第64章
魏妆慵妆松髻地躺在床上, 床榻柔软,本该是舒适的,她却觉风云席卷, 每一寸肌肤都焦灼得难受,然而无力挣扎醒起, 只是迷乱地摸索着。
谢敬彦一路往毓兰斋而来,推开暗卫所说的那扇门, 绕过薄透屏风。抬眼便见床前的地上,掉落着提花绸的薄衫、云软缎的小衣, 满屋子皆女人媚惑的香气。那纱帐里还探出一节细腻小腿, 雪一样的莹白。
难怪刚才暗卫欲言又止,此等场合哪个手下敢擅闯,庆幸自己早来一步。否则若为了踢赢比赛而错失, 他这辈子重生, 却重生了个何用?
待谢敬彦酝酿一股气, 修劲大手抻开床帐,竟意料之中又出乎意外地看到了更血脉贲张的一幕。
她妩媚酥娆姿态,比之婚后数年里任何一次都要勾魂撩魄。
前世女人即便婀娜, 总归用贤良淑德标榜自己, 便是夫妻最胶-缠的起初几年,也要对他羞掩娇藏。
可此刻的魏妆红唇宛若桃花, 媚眼如丝半闭半合,眼尾也似染了胭脂泛着诱惹的红晕。那皓腕似雪, 迷离沉浸摸索, 莹白与娇颤拂动, 惑着人不忍多视。
饴淳荡-妇,从哪弄来的下作媚毒!
谢敬彦既心痛又撑痛, 幸在此刻是穿回来的自己,多年饱受漠视已到麻木。若是先前的谢三,这一生恐怕更要被她吃死了。
他克制冲涌,转过身,捡起地上的衣物衫子,纳着呼吸束去魏妆的颈下。本就因比赛而左臂错位,只能用右手仓促一通系紧,她偏乱动不自知,酥媚不时地在他眼前娇迎。
谢敬彦噙唇不语,又掠起床尾的裙裳,无情无妄地系去她蠕动的腰肢。
别说他寡欲,只因十三载夫妻,他太明白她秉性了。他谢三就算被她俘虏,却断非趁火打劫之徒。
然而修长手指才稍触上腰涡,女人却猛地揪住他衣襟,将谢敬彦勾去了肩头。绮艳柔软蓦然蔓延开来,谢敬彦才刚踢完球,正是血气灼烈的时候,顿地只觉上唇咸热,竟是鼻血出来了。
魏妆却还不够,柔糯娇酥地低祈道:“求求了,帮帮我……救我……”
谢敬彦尚未仰起,她嫣唇已经寻到了他的颈骨,下意识地蠕吻起来。她的手更加不安分,将他的腰带开启,可想而知她在如何胡作非为。
她这时侯一应都懂,全然不必披着少女的娇生,到处迷惑什么郎将王爷,分明是那妇人骨子里的熟稔反应。
一瞬让谢敬彦以为又回到从前,他简直要死的心都有。
男子蓦地咬住她耳垂,混着几缕发丝磁冷道:“我倒是想帮你,就怕你醒来后要杀我。”
她这么恨他,满心腔的要与他算旧账,她醒来能把他推多远就多远。前世岂非没领教过,十几年夫妻,大半的时间都在书房里打独铺。
谢敬彦箍紧魏妆的香肩,随意她在腰下挑衅着,借着空档将她衣裙系紧。
又发现她委实靡漾不已,便抚去那穴位上,想要点穴缓解药力。
上次从乌千舟手里买到的一盒紫花丸,本打算送她一些防身,谁知自己穿回来,把这事耽误了。只稍抱去马车里,就能给她先服几颗解药。
却脸侧忽地一痛,女人攥拳打上来,气怒地咬牙啐道:“登徒子,滚出去,休想落井下石让你得逞。”
刚才还说让他帮她……谢敬彦眼角顿青,她重生后却是打他顺手了么?他深知自己眼下的灼势,若当真失了克制,难以想象该宠她到何种程度。
一瞬也不想客气了,攥出魏妆的手甩开,愠恼含住她颈涡道:“还请魏妹妹睁开眼看看,到底谁在落井下石,想快点解毒就别乱蹭!”
*
隔壁的厢房里,饴淳公主假意煮了花草香茗,听说皇后娘娘也在苑内休憩,便亲自请过来用茶。
董妃母女在宫中很会做人,焦皇后惯常耐心,便前来坐一坐。
只茶才沏了几杯,就听旁边诡秘的咚咚声响。
饴淳猜着该是梁王已经进去了,她便对身边宫女使了个眼色,让去球场把谢敬彦叫来。
亲自瞧瞧那场面,才好死心彻底了呢。
饴淳对皇后笑着道:“好像魏家姑娘也在此休息,不晓得是哪间房里,隔壁这般动静,莫不要出了什么事?外州府初来京都,经不起气候变化,仔细中暑却麻烦了,娘娘不如随我去瞧瞧。”
听说魏妆不适,焦皇后便记挂起来。魏女救活的那盆帝王花,好生缓和了太后与自己的关系,再加姑娘得体娇憨,昳丽大方,也很得皇后的喜爱。
焦皇后便起身往隔壁去。
门闩已提前被饴淳动过了手脚,饴淳在外面稍用力一推就打开。透过屏风,瞥见有道修挺身躯俯在床沿缱绻,只当事做成了。
她不由得溢出喜色,怎知往里走去,发现是枣红的球服——梁王的该穿湖绿色啊?
但见那清凛男子衣襟半开,颈上满是女人嫣红夺目的唇印,尤其窄悍腰间革带松驰,竟还沾了血渍……
而魏女呢,被他用薄毯包裹在胸前,一幕青丝香汗氤氲,眼眸轻闭,像是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唯美情动的死生契合。
不是,他们难道已……怎么换了个人?
饴淳顿然楞住,惊道:“谢、谢大人……为何是你在此?”
早让人去找梁王了的。
她当然猜不到,梁王已经半途被霍家叫去,报喜王妃有孕了。
谢敬彦前世既官至权臣尊崇,莫论今时之怒,看着饴淳更是睥睨俯视。
他薄唇若涂丹,眸色黢黑,抑下冰澈寒冽:“公主何故装懵?魏妆中了暑热,我抱她回府!”
那冷淡的嗓音,绝俊无俦的仪容,只叫饴淳竟一瞬心慌,下意识让开了道。
焦皇后登时也明白过来,这怕是饴淳使得什么诡计。在后宫久了,须知人心叵测。
但没想到,误打误撞,却成全了谢三郎小两口子。
淳景帝对焦皇后纯情痴心,焦皇后视情-爱自然慧眼明辨。早看出谢敬彦是喜欢魏妆的,这几日球场上赛事沸腾,他都不忘时而分心关注她。
皇后有心袒护姑娘闺名,便意有所指地板起脸:“既是魏妆身体不适,且快抱回府去休息吧。别看见什么就以为什么,都踏实着点。”
难得皇后严肃,话中命令不许猜度议论。大家连忙缄默低头,让开了房门。
谢敬彦颀隽身躯揽抱魏妆,女子一双娇矜绣鞋轻晃,看不见模样都觉得美媚非凡。
……
魏妆在床上躺了三天,所幸谢敬彦有紫花丸给她纾解,否则她都不知如何捱过。
饴淳公主这笔账她算是记下了!
早先她被谢敬彦揽回倾烟苑里,连醒都无力睁眼醒来,只是迷糊地用最后一丝理智恪守。
那紫花丸下-腹之后,到了下半夜才被渴醒讨水喝。接下来的两日魏妆酥懒得不想动弹,等到第三天听说坊间已在兑注了,她休息一晚,次日便梳妆打扮前去领了银子。
这几天里,盛安京街头百姓热议纷纷,都在讨论着刚结束的一场春令蹴鞠赛。
本以为今年该是太子殿下稳赢了,实在太子殿下领队后,东宫禁卫们士气高昂,及锋而试,令人刮目相看。
岂料竟然梁王高绰队摘夺了最后的决赛。
有人为太子队可惜,觉得该是上午半场与宣王队的对峙消耗了太多体力。毕竟上午的赛况堪称这几年来最有看头的一场了。
说到这个,又有人为宣王叹惋。若是郎将最后那一球,从开始便传给谢敬彦踢,是否就能赢了决赛。
要知道,自几位皇子成年后,历届几乎都是宣王队夺冠的。
而说起谢敬彦,便又传开非议,只道谢三公子大抵为了与前未婚妻私会,而关键时刻走了神。有人看到他搂着娇媚无骨的魏家女,从球苑的侧门上了马车,男子肃白衣领上沾满了吻痕。
但立时另有人反驳道,若感情浓郁到需要私会的程度,何故退婚呢?明明就是谢三公子周全负责,听说魏女中暑晕厥,便抱她回府的。
依魏妆想来,太子高纪下午半场该是故意输给梁王的。凭前世新帝上位后的雄才大略,高纪必然思察敏锐,应能猜出皇帝此次有心让梁王赢。太子既彰表了能力,为皇后增添荣光,又能见好就收,不置于风口浪尖。
魏妆是夜服下紫花丸醒来后,原已死心做好了输的准备,谁知竟然赢了五千两银子,比她预想中的还要高出一小倍。
想来应该感激谢三郎上半场的激烈挑赛,使得许多人临时增加了太子队的投注。这些投注有分单场投注与决赛场投注,单场投注的小赢不断,决赛投注的则看最后大桩了。
如此一来,魏妆还掉通盛典当行的本金加利一千多两后,还能剩下三千多两银,加上筠州府的田产所得,应能在东内城盘上一处不错的小花坊了。
而街市私下里,也传着魏妆与谢三郎的多种绯闻。魏妆对此表示无奈,却也庆幸,那日所幸前来相救的是他,将克己复礼刻进心髓的清执仙骨。换成别人,哪怕是憨厚实诚的褚二郎将,都未必能把持得住。
魏妆看过自己的身姿,朵朵嫣红斑驳的痕迹轻浅,想来应是自己作下的。唯有锁骨上被他咬出了一道痕,胸衣腰带也系得杂乱无章的。左相大人不愧是成大事者,关键时刻视情-爱如无物!
焦皇后为了护住姑娘的闺誉,放出话来说,欲重新赐婚给魏妆与谢敬彦。只待二人点头,便及时举办婚礼,让魏妆十里红妆从宫中嫁出。
当日饴淳公主下药现场,既被皇后看破,饴淳自然无颜再请尚驸马了。
绥太后对此也欣然应允,想来当年魏厷集完成了襄州连通淮南道的筑渠工程,也给太后在史书上记了一笔功劳。
太后虽想把魏妆许给梁王,在自己眼皮底下得以提携照顾。但若是谢三公子也好,谢侯府忠良显爵,门风高崇,是为上乘。便仍照之前所说,许诺魏妆一套嫁妆,让她在自个颐德宫里出嫁。
说来魏妆已经许多天没见到谢某人了,春赛结束后,朝廷放了参赛队员们三日假,恰好他又轮到沐休,便一连五天。她没点头,他便暂无回应。
沈嬷将欢喜之心藏得惴惴的,说谢公子受了点伤,想催魏妆去瞧瞧他,又生怕催了她生气。如今的小鸽姐儿,主意大着呢,早不是婆妇能哄得了的了。
宫中赐婚的消息传出来,谢府对魏妆可谓小心周到,连大房汤氏都支吾不出声了,不用尚公主,上下皆松口气。尤其罗老夫人,更是切切巴望着魏妆能够答应。
这京中官贵各个见风使舵,没甚骨气,区区一对董妃母女,竟吓得没人敢出头相亲了。想想昔日,多少人巴望着能得谢三郎垂眼呢。
还是魏家女子招人爱,怎么看怎么有福气。再说到眼下,太后皇后都这般抬爱,还有哪个千金风光能胜过她?
罗鸿烁是又迫切,又忐忑啊。忐忑是因这丫头过于娇媚也,先前天冷还觉不出,如今衣裳穿薄,那腰是腰臀是臀,又擅拿捏,别把自个清风雅隽的老三陷进去了。
他们谢侯府显贵望崇,真的没哪个媳妇像这样惹艳的。哎,总归难能两全就是了。
为了哄魏妆高兴,这几日吃的用的好东西便都往倾烟苑里送过来。魏妆对比从前,觉得好生可笑。
但她仔细筹谋,这桩婚只怕还要与谢敬彦成了更为合适。
原因有三——
首先她若是不点头,那接下来必然要嫁的便是梁王高绰了。
再则,哪怕不是梁王,既与谢敬彦流言蜚语已传纷纷,若嫁给了别家,少不得又要怀疑她花心无妇德种种,到时与前世有何差异?
而且,谢敬彦未来是要做左相,扶持新帝上位,权势滔天。她若开出了花坊,有这么个背景做靠山,却也能方便许多。
魏妆如此决定,便择了是夜戌时,去到谢某人的书房里找他谈话。
*
云麒院里,谢敬彦穿一袭大袖绸缎长袍,刺绣精美繁复的云纹,神清骨秀傅粉何郎端坐在案前,正在与自己独自对弈。
男子额头上浅淡紫青,手臂的错骨已正了位,为了稳定暂时还挂着纱布。脖颈上也不知是女人的爪印,或者踢球时在哪里刮伤了,几道殷红的划痕。
额头是被她捶的。
魏妆身着若绿丝质纱裙,洁白姝颜似雪,盈步走了进去。瞥见这一幕,心底有丢丢发虚。
她便是中了媚毒,也总有一丝残存的记忆,晓得自己那天对他做过不可告人的举动。
她就记得夜半醒来时,手腕酸胀得似频繁用力过度。继而隐约闪过般般画面,便知自己惹火了,他那事物如何嚣张卓然,叫她前世好生印象深刻。
但又如何?既做过清汤寡水夫妻,撩便撩过了。
魏妆仍秉持娇矜傲漠,悠然道:“空着么,有些事要找谢三哥谈谈。”
三哥,
呵,谢敬彦每听这称呼都觉讽刺,有人会对所谓三哥做那些事?殊不知他痛苦煎熬,女人何尝知道关心。
男子凤眼掀看魏妆,那欢炉散里的某些成分,估计与紫花丸的属性相融,几日下来竟将她滋养得愈发凝脂仙姿。
他看得稍瞬分神,又聚敛心力道:“魏妹妹有话请直言。”
仿佛为了应怼那句“谢三哥”,两人称呼有来有往。只话音末了却柔和,晓得她无碍,适才放下心来。
都非善茬,确不必兜圈子。
魏妆精于世故,寻了他对面的蒲垫坐下,干脆明说道:“此次多谢你,让我赢了不少银子。我思来想去,这桩亲事不如就成了吧。但我附带些条件。”
谢敬彦修长手指攥着棋子,把自己将了一军,吃掉颗小车。清俊脸庞上风云未变:“且继续说。”
魏妆抿了抿唇:“我知你与我已无甚知觉,这亲便成了,你也不必负担。彼此只作挂名的夫妻,婚后不须同房。当然,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互不干涉。但既为利益合作,若是你在权谋场面需要我应酬,我不介意演演戏。而我准备开间花坊,你也莫要阻拦。婚后府上的中馈,你母亲祁氏自己对付,我可不愿再做操持的贤良妇了。”
“二年之后,随你任娶平妻妾室,想怎么宠怎么生,我绝不干涉。几时谢大人想和离了,休书一封即刻搞定。你觉着可行?”
——果然是对自己无半分情意,一切都为了利益!
但这女人若不攀营图利,她却也不是她了。
谢敬彦寡淡应道:“随你心意便是。但我亦有个条件,为避免府上口舌非议,影响我做事,明面上委屈你与我装得体面点,你看如何?”
魏妆稍作思想,这样考虑挺好,她也不想再置身于府上的八卦纷纷。
女子便掠过他指尖的棋子,摁入了中间的将棋老窝中:“成交,明日我便入宫应了皇后娘娘的赐婚。”
夜幕渐深,眼见那娇娜身姿慢步离开院外,谢敬彦骨节分明的手掌逐渐攥紧起来。
第65章
次日魏妆进宫谢恩, 应了焦皇后的赐婚,表明愿意与谢敬彦再续姻缘。又去到绥太后的颐德宫里,谢过了恩典。
焦皇后喜眉笑眼, 难得当一次这么称心的红娘,一对儿才貌双全、天作之合, 除了他们自个就没人能如此般配了。
正巧皇帝也在场,淳景帝振振有词地传授给魏妆经验:“男人多是口是心非, 嘴硬心软。尤其谢修撰这类雅人君子,更加难撬开。你且心里想什么, 直言不讳告诉他;若不高兴, 该打该骂更别藏着掖着,保管训得服服帖帖。”
谢家三郎温文尔雅,体察仔细, 用不着教。你以为个个都像你啊?
被焦皇后嗔了一眼, 嫌弃多嘴。焦皇后便陪同魏妆, 亲自去到颐德宫里将喜讯告诉了绥太后。
绥太后欣然点头,让商量出个日子。
恰逢帝王花的叶子颜色有深有淡,这花乃遥远大陆过海而来, 尚须适应大晋的风土环境, 时有出些变化。皇后便又留坐了一会儿,叫来中宫的御花师伺弄好。
消息传到沈德妃与杜贵妃那边, 滋味好不酸涩。
没想到啊,沈德妃本来打得好好的算盘, 临时却被董妃母女掺了一脚。魏女做不成侧妃倒罢了, 反正梁王妃也已经怀上身孕。只这丫头竟有些能耐, 似乎把皇后和太后的关系在往化嫌发展。
叫杜贵妃在背后瞧着好戏,只怕冷嘲热讽呢。
但杜贵妃也休想得意到哪去, 原本皇上有意叫谢敬彦尚饴淳公主的驸马,倘若尚成了,宣王兴许还能多个助力。
如今被那恣肆母女一搅合,谢三郎娶回魏妆,她杜贵妃也捞不到好处。
日子往远些过,等没了焦皇后,受益的还是德妃和自个儿子梁王!
……
算起来五月端午就到斗妍会了,斗妍会每年由宫中主位娘娘主办,届时必然忙碌。而谢敬彦五月亦面临选部调职考核,加上京中绯闻纷纷的,对姑娘闺誉也影响。
于是太后一商量,干脆便将婚事定在这个四月底吧。
赶是赶了些,魏妆却无关紧要,左不过走一场形式而已。
她不奢望在这次婚姻里得到爱情与家庭,猜他谢敬彦也不过是权衡之计。早早解决了一桩事儿,她好匀出心思去筹办花坊的事宜。
魏妆便作乖觉娇羞模样,点头道:“喏,臣女听从太后、皇后娘娘的安排。”
时间仓促,只剩下七八天了,来不及通知筠州府的魏家。
没想到两世的婚姻都匆忙,前世她娇怯躲避,随着沈嬷的安排进展,并不知是为算计成婚;今次自己筹谋,说到底还是换了一种方式的算计呀。
魏妆自嘲地笑笑,便写了封信寄去给父亲魏邦远。将起初应祖父的心愿与谢府退亲,继而太后、皇后重新赐婚,安排她从宫中出嫁一事大略说了一番。
又言及自己准备卖掉母亲庄氏的部分田产,盘一处花坊来经营。当然,思及魏父谨守体面的作风,魏妆还提了一嘴“相公”谢敬彦对此的支持。
重生这些日子,她忙不迭地开始个中琐碎,无暇过问筠州府,再提起写信,总觉得生疏。
前世魏妆婚后鲜少与娘家联络了,魏邦远始终忌讳女儿辱没门风,竟为高嫁而设计谢三郎,临终前都未曾登门谢府。
魏妆对父亲与继弟魏旭的感情复杂。母亲庄氏去世后,魏邦远就极少提及她,隔年立即续了继室柏碧霜。
魏妆年幼时听沈嬷说过,父亲与柏氏乃青梅竹马,只因祖父需要尽快筹钱堵上筑渠的漏洞,而庄家主动提出数目。故而祖父便为父亲做主,聘娶了出身商贾的庄氏进门。
柏碧霜在沈嬷的描述里就是“白-砒-霜”,魏妆因此总觉得与父亲有道隔阂。
但在筠州府时,一个大小姐该有的她都有,并未用度短缺。母亲留下的田产也都在庄舅父手里保管,父亲并未占用,总归是尽到责任了。
算起来,她从筠州府出发北上,也才两个月罢。魏妆试着回顾此时应有的心情,提笔写了一封,托府上的仆从寄出去。
如此周全解释,总该叫魏家颜面有光了吧。
罗老夫人那边,也以谢侯府之名修书一封,随礼物同寄往筠州府,以表达对亲家的敬重。
先前本来挑剔没落的魏家,谁料到魏女这般得脸呢。罗鸿烁倘若不隆重点,就是对宫中贵人们的不尊了。
然而上午才把信寄出,傍晚竟就收到了筠州府的来函。
原来是丫鬟绮橘寄来的,信中说老爷刚打发走了两个下人,自己暂时忙着走不开,怕要耽搁些日子,才能入京来陪伴小姐了。
难怪掐指计算,绮橘也该到了,却没见人影。
眼下丫鬟映竹、葵冬,都已被魏妆收拾得服帖忠实,映竹机灵应变,葵冬擅长打理,就算绮橘暂时不来也无妨。
而绿椒那个贱婢,自从晓得魏妆同意赐婚,小嘴就跟抹了蜜似的鞍前马后。魏妆可没打算再留祸害,寻个恰当的时机就打发走。
等忙完了婚礼,她准备先行让沈嬷回筠州府去,处理田产买卖。
有了与谢敬彦的利益合作,那男人堪称一副心眼当做三副用,她如今可算再了解不过;自己呢则警惕一些,身边有两个踏实的丫鬟也够用了。
因着新婚男女在婚礼前夕不宜见面,隔日魏妆便暂时搬进了太后的颐德宫中小住。
*
谢侯府一个月里连办两场喜事,可谓是排场。好在一应流程刚结束,摆宴的桌椅物什才收起,再翻出来快捷又方便。府上又开始了一轮新的忙忙碌碌,新娘子从太后的宫中出嫁,各种细节更要仔细妥帖了。
汤氏虽然暗地里妒忌不已,直怪谢老太傅偏心偏到泰山顶,但也松了口气。再则,三郎得这么一体面亲事,之后对自己大房的闺女儿子总有助益,婚宴还是要办得风光鼎盛的。
最得色的则要属二夫人祁氏了,想想新娘子进门后,自己下一季度的中馈就能交出去有人干,通体舒快啊。
三日新婚期一过立马就交,一刻都不容耽误。养儿子做什么的,就是为了这一天用的!
听说谢敬彦在紧锣密鼓通宵达旦地修葺院子,祁氏择日便叫人扛了一副上好花梨木梳妆台进来。
梳妆台意味着早醒早睡多操持,寓意极好。
找三郎,最近总是找不到人,翰林院不当值他就出城往外跑,入夜再回来检查工期。找他只能找王吉。
王吉一看,二夫人要把梳妆台搬进原来的卧室,连忙上前拦道:“夫人且慢,三公子嘱咐说以后这间卧室,用于给三少夫人做花房了。书房搬到了对面那间厢房,而原有的书房用作卧室之用。夫人您把东西交给小的,小的来安排则个。”
怎么,觉还不睡了,把卧室都搬去那犄角旮旯?
祁氏听得纳闷,三郎喜静清修,书房位置离着主厢房远了些,却不像现在的卧室进门就到。搬去僻处,夜里叫个仆婢差使都不方便。
再说把卧室改成花房,弄到新的书房对面,那一打开窗就是花香味,还能入得了神、办得了公务么?
问王吉,王吉支支吾吾不敢说。王吉自己也不知道哇,三公子估计就是想边看书边看小媳妇儿伺弄花草吧,还能怎么的。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英雄爱美,宁在牡丹花下躺……呃,也或者把卧室放得远些,弄出什么动静之类的不怕人听见。恕王吉心里阴暗乱猜想了。
公子为了成这门亲,近日忙得夜以继日,然那眉宇间灵气都舒展了,可见痴心。
祁氏只得搁下妆台,又让人送了一批上好的女子织物用品进来。
*
绥太后厉害威严,平素宫妃们小心谨慎地请安陪侍,大气轻易都不敢喘。
等到魏妆进宫来,太后的姿态却莫名放松了许多。大抵魏女出身州府,没那么多利啊益啊的牵扯。再则魏妆自军屯之地来,视野宽广,有趣的事儿一箩筐接一箩筐的。在筠州府待久了的人可能不觉得,对于久居深宫的太后而言,却是听着新鲜。
这几日,太后一边安排女官紧锣密鼓地筹办婚事,一边叫魏妆陪着喝喝茶,养养花,下下棋,却也待得悠然怡然。
等到新嫁礼服做好的这天,中宫皇后叫了魏妆过去试穿,若有改动之处再做细调。
魏妆出了内左门,却见到了谢敬彦一面。
琉璃金瓦打着晃眼的光芒,谢三郎刚从皇帝的勤政殿里出来,手上也拿着一沓新裁制的新郎礼服。
啧,魏妆看得杏眸里漾出了讽意。
这男人果然权欲熏心,都马上要成亲了,还不忘御前秉公……对他而言这桩婚的确是过场。
阶前阶后对视,谢敬彦穿着青绿色朝服,衣襟袖口刺绣精湛图纹,站在魏妆面前,切切实实二十弱冠时的清凛绝尘。
不得不说,长得还真是怪惑人的。
魏妆敛起欣赏,做一本正经娇笑道:“三哥真是蹈厉奋发,忠良上进呀。这次收获颇丰,却不必一件衣裳钱都要省着了。”
她笑容盈媚,话语却毒,不仅暗示他锲而不舍,再来一次还要谋权处尊,明知他与“忠良”甚远,偏却用于奚落。又且学抠门了,以他陵州谢氏宗主的身家,做得礼服何能比宫中的要差,却连这点儿花费都扣。
魏女果然是魏女,两世对他绝情不移。
说来这原是焦皇后的提议,宫里的绣工人多速度快,叫把谢修撰的婚服也一并给做了。
谢敬彦无可无不可,他此举莫不是为了能见她么?
这才搬进宫来没几天,听闻吃喝玩乐睡,竟是混得风生水起。更加美得愈发桃腮粉面,袅娜娉婷的,身为夫君岂能置之不顾?
谢三郎两世从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他被她吃定吃死都认了。魏妆肯主动提出成亲,叫他怎么消受,他都乐意,唯怕就是她朝秦暮楚不要自己。
听出了女人话里的讽意,谢敬彦不由得睇了眼魏妆莹嫩的雪颈,淡淡错开,同作一本正经道:“蹴鞠赛赚钱是赚钱,花销归花销。虽赚到了,却留着日后给魏妆你支用,宗主夫人的排面总须担着。”
啧,怎的竟然也学嘴软了?这男人的唇齿前世何曾撬开过?
魏妆赧红了双颊,又咬唇轻哼:“劳谢大人有心了,府上筹备得如何?”
谢敬彦正要说起此事,便稍回答了几句,复问道:“你对新房布置可有要求,提前与我说说。”
原来他还记得这茬啊,魏妆都没想起来还有新房一说呢。只记得前世他婚前婚后,如高岭仙芝般冷澈,叫她崇慕又羞涩,哪里敢开口提甚么要求。
魏妆答说:“住得舒坦就行,左右走个过场而已,别把你累着了。”
在谢敬彦看来,当日-中媚毒之后,那极致的煎熬痛撑却是值得的。倘若彼时动了她一指头,恐怕都得不来她半句关切。
适才在皇帝殿内,淳景帝对焦皇后的写在脸上的偏宠,又浮现于眼前。
谢敬彦稍一默,透着凌冷道:“累着我不要紧,总要让你这一世过得舒坦!”
眸如墨玉,依稀愧欠,坦坦不遮掩。
魏妆听得心弦起浮,略感不自在。前世若能如此,何必两人折腾重过一回呢。
她便道了一句:“那你且随意。”而后转弯去了绥太后西面的颐德宫里。
第66章
转眼就到了迎娶日, 天刚蒙蒙亮,魏妆就从榻上爬了起来,开始沐浴梳妆打扮。
这亲成的就是个契约婚姻, 若让她自己来,随便打层胭脂化个妆容, 插点珠钗宝饰也就行了。然而宫人们却不允,单看魏姑娘进宫这几日, 在太后跟前好生得脸,这婚妆岂能轻易敷衍了事。
更何况, 嫁的新郎官还是京都第一公子谢敬彦呢!
几个时辰下来, 先给魏妆沐浴身子,沁过香薰,又梳拢云朵髻, 描了绮艳的梅花妆, 再将喜服一层层穿在身上。
外层喜服虽是绿色, 然则里面的抹胸、亵衣皆为大红。她肌肤似雪,玉软花柔,宫女们也算伺候过许多美人了, 却从未见过哪个能似魏妆这般娇娆。那么细的腰身颈骨, 是怎的能撑起丰腴灼媚的双鸾呢。
同为女子看得都脸红不已,谢大人可真有福气, 今夜洞房,郎君只怕是挪不开眼睛了。
一会儿吉时到, 谢敬彦携十里红妆候在西宫门外迎接。
今日碧空如洗, 好似清灵之气悬浮。但见男子肩宽脊挺, 身穿大红袍,胸前系大红花, 绝艳的五官轮廓无可挑剔,丰神毓秀地端坐在骏马上。
念完祝词,女官将魏妆扶了出来。太后站在露台上嘱咐:“这是从哀家宫里出去的,谢大人可得紧着媳妇儿呵护。”
谢敬彦下马施礼,他挺鼻薄唇,言辞挚诚道:“两姓联姻,一缔良缘;芝兰千载,琴瑟百年。敬彦定秉持初心,视魏妆如性命珍重!”
啧,适才谢修撰的催妆词已写得字字珠玑,扣感心扉了,这一句话又赤忱如此。
谁说的他不识风月来着?原来清执郎君竟是痴情种。
听得宫女们都捂嘴窃笑,随行的大掌事这才满意了,将魏妆莹柔的皓腕交了出去。
魏妆一副娇怯含羞之姿,细腻柔荑在阳光下打着光晕。心里想,这人却是把戏做得真足呀。确然,没点儿腹黑城府又如何当得了权臣?
嫣红锦缎盖着她璀璨的凤冠,那新娘妆容比平日里粉厚胭浓,尤是嘴角两旁点的红晕,更是勾得夭桃秾李,催人心弦悸动。
谢敬彦掀眼窥觑,攥住女子柔嫩的纤指。悬了数日生怕她反悔的心这才安稳下来,潜意识地紧了紧,将魏妆托进了马车。
一路出宫回府,太后的嫁妆加上帝后的赏赐,与他谢侯府的聘礼铺展开来,可谓盛况空前。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挤挤攘攘,抢着抓一把打赏的果子糖,图个吉利彩头。
说来前世虽然算计上位,可成亲亦是隆重的,魏妆从官驿里被谢敬彦接回来,路旁也热闹非凡。
毕竟谢家的底蕴威望摆在那,还要以婚事打消董妃母女的念头,自然须办得有模有样。
但这次得太后宫里撑腰,便更加显赫了。虽已结过两次婚,魏妆竟涌起生疏的恍惚感。
好在心境并不同,无了少女的恋眷痴慕,她甚至隔着帘布悠然地欣赏欣赏街景,瞥两眼谢某人的英姿。
一会儿到达谢府,进门先在正堂夫妻三拜后,魏妆便被扶入了新房。
云麒院里生活过十三年,她闭着眼睛都能感知方向,怎的脚下步子盈嫚,走的方向却不对。
去的并非卧室,而像是他现在的书房呢?记得婚后,谢敬彦把书房腾出来给她用作花房,书房挪出去了卧室的对面,他也睡在那卧室许多年。
而花房,因她忙碌于中馈,收敛了自个爱花的喜好,便相当于半空置了。
她有心想掀开瞧瞧,碍于身旁女官们在场,只好做出端庄淑德模样,按捺了下来。
搬去这般僻处,莫非为了离得远,平日里用不着见面么?
到底上辈子被她“冷虐”、过得疏淡,不想重来一次。
魏妆轻讽地抿唇,攥了攥袖子。适才出宫的时候,男子袍缕携风扶她上轿,那衣袂上好闻的沉香沁入呼吸,她还悄漫起一丝炙烫,此刻又凉却了下来。
许多事,倘若看开,倒更为游刃有余。她脚下的步履愈显从容了。
*
喜宴从中午吃到了晚上,客散之后,谢敬彦带着些酒气被扶进了新房。
他为人克己复礼,律慎勤严,即便前世成亲,都能收敛着与同僚的饮酒量,这回竟喝得肆意了。
闹洞房的人挤得满屋都是,屋外还有看热闹的宗亲与家仆们,起哄着要瞧完新娘子才肯散。谢敬彦挑起盖头,只见魏妆莹莹雪肤,脸似玉盘,唇点朱丹,就像仙女一样姣色无双,看得众人都沉默失声了。
谢敬彦自己凤目也有些滞住,时至今日,他依稀仍记得魏妆初婚时的娇怯忐忑,睨一眼他,满满的爱慕盈满了双眸,立时羞得攥紧绣帕。只可惜那时他却以为她故作攀附,分明对她喜欢得噬髓入心,却到底疏冷。
眼前的女人仍旧故作羞态,却无有多少怯意,然而那暗藏世故的娇媚惹艳,却更加的夺目了。
——无论她什么样,都是他命中注定的情。前世或视为“情劫”,今世则必为“情结”矣。
结发为夫妻,凤鸾不相离。这样的结!
谢敬彦今夜是随性了些,为着上次成亲端得矜贵冷傲,恐叫她落下遗憾。这一次的重生,从婚前婚起时,他桩桩件件都要弥补得叫她称意。
男子漆目如芒,熠熠生辉,氤氲酒气为他的凌然,更增了一丝恣意落拓。
魏妆把他瞟了一眼,不自觉低下头来。
他这副模样有些陌生。
旁观的却又不够了,嚷着要看喝完交杯酒再离开:“宗主娶妻,乃谢氏一族大事也,如何随意敷衍我们众人!”
说来谢敬彦虽已接手宗主之位,但昔年他不过十七岁,族中多有人不甚信服。此时成亲,确是巩固人心的好时机。
他这样沉渊叵测,每次的行事必都有谋略可图。
果然是相得益彰的利益体啊。
魏妆还未开口说什么,女官已经应景地盛了甜杏酒,递到了二人的手中。
宫中的女官与大掌事们都在场,明日还要回禀太后呢。这桩婚既得帝后娘娘所赐,她就不宜对谢某人过冷,那是薄贵人们的抬举。
恩爱和谐的一幕却需要伪装。
左不过交杯酒而已,魏妆只得伸出手来。
谢敬彦倾下身躯,彼此互相贴近。他含住杯沿,不晓得哪个碰了魏妆的后腰,她单手本就吃力,猛地一撞,便熨上了谢敬彦的脸侧。
酒水撒在了男子嘴角,在俊美无俦的肤表上印了颗红果果的樱桃。
啧,小娘子好生捉急,这便忍捺不住收服我们宗主了!旁的族人们调侃起来,引来声声笑闹。
女官乐得捧场道:“可不是,瞧瞧,甜蜜的滋味都溢出嘴角了。新娘子快呀,别让幸福淌走了。”
魏妆豁出去,舔去了那溅上的酒水。
前世也有这一幕,而谢敬彦是她心中不可企及的谪仙,如何去吻他的脸呢?少女心跳快得,泪珠都羞出了眼眶。只不过那时的谢三郎,该以为是她故作的勾引手段。
女子红唇轻蠕,覆在男子玉颜,甜酒是净了,唇印却点点皆红痕。
女官少见出宫热闹,又偏作调侃道:“适才那杯溢出了,不能算,大伙儿说该不该再来一遍?”
获得满堂喝彩。
等到新人彼此再绕过手腕,这回变作谢敬彦被碰到,换他吻上魏妆的脸颊。
男子沾染香醇酒气的薄唇,温柔覆着魏妆的唇瓣,似凉似润,顷刻的功夫却仿佛缱绻了许久的感觉。竟侵入魏妆心扉,婚妆上的胭脂更红润起来。
直到第三次,总算换成共咬苹果,放过了他们这一轮。
那脆甜的果子含在口中,众目睽睽之下,魏妆竟有了初次成婚般的生涩怯娇感。
她对视谢敬彦,显见他容色也有些不自在。
……做戏做过头了,以他的疏冷行事,早为何不制止?
谢莹在旁边看得既羞又寄盼,想起自己也将要与奚四郎这样了。
等到苹果咬完,谢敬彦修挺身躯抽离,两人的面色和氛围都莫名浓郁。
谢莹便说道:“可好了,妆妹妹终于成了我们的三嫂嫂。你不知道,三哥为了筹办婚事,已经通宵达旦多日了。旁的院落景致不说,便瞧这屋里的床榻摆设,都是他亲自从附近州城的商户那里量制的呢。气派精雅,京中独一份!”
大少夫人司马氏嗔她道:“过阵子你与奚四郎成亲,叫你郡主婆母给你也置办一套便是。”
谢蕊也不知风花雪月的附和。
被大嫂一打趣,谢莹耳根子刷地通红起来。
汉阳郡主疼她满意她,前几天刚把打好的玉镯子送了过来,叫谢莹好不长脸。除却上回咬耳环,奚四郎隔几日难得见一回,总作谦谦君子从不越轨,已经让她消除了介怀。
魏妆顺势打量四周,果然是装潢了新的卧室,布置得亦顶顶精妙。还在旁边通了水房,入夜沐浴用水都十分方便。
那么自己误会他了……她剜了谢三郎一眼。
但把寝屋搬到僻处做甚?嫌她还不够敏感么。他之后要去刑部,动不动查案用刑,那戾气带回府来,魏妆独自都不敢入睡。非等到他升至吏部、戾气散去了,才安然下来。
提到奚四郎,她特意观察了谢敬彦的神情。他既已重生,自然对奚淮洛的人品很清楚,若奚四不靠谱,他应该有所表露。
然而男子从容雅淡,眼里却全是盛装她。莫非自己竟多想了。
魏妆就也陪着笑笑道:“辛苦三哥……夫君了。天色已晚,大伙儿也该累着,早些歇息吧。还有宫里的几位姑姑们,府上已做了安顿,有劳屈尊下榻一晚,明日再回宫去则个。”
魏女才初婚,竟已般般干练,听得女官们暗自赞许。
这是必然的,哪有洞房没过就回宫去呐,拿什么给太后老人家交代。
再说了,以谢侯府的气派,明日见到了罗君老夫人,给的赏赐必定不会少。
“好了好了,不耽误新人春宵好时光!”一众看热闹的都退了出去。
偌大的新房里,登时静谧下来,只余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
红木镶珊瑚的床前圆桌上,适才饮过的甜酒、交杯与果核等,都被仆婢们悉数撤了下去。袅袅的烛火打照着一站一坐的身影,面颊都似染过烟霞般丰富。
刚才竟吻得他那么用力……
魏妆扫向谢敬彦的腰身,这男人穿新郎袍的模样凤表龙姿,还挺耐看的。他腰窄悍,双腿修长,束着红绸勾勒出笔直的身型。让魏妆兀地想起了某些画面,她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立时却又转回来,为何不看?有美男兮不看白不看。
前世胆怯羞涩,不敢抬头多瞅他,连给他褪衣袍,指尖都似悄悄颤哆。她思谋着,也就今世再这么跟他成一回亲了,多瞅两眼赏心悦目何妨。
谢敬彦被她瞧得莫名,蹙眉问道:“你看什么,可有何处不对?”
魏妆回神,收起装了一晚的娇羞哒哒,嫣然笑:“怎的换卧房了?是前世过得无甚乐趣,今次想换个全新的,抛却过往么?”
是也不是,重新开始难道不好?
谢敬彦敛起心思,淡漠道:“既然假做夫妻,卧室若在原处,免不了做戏被看穿。在这僻远些,你我图个轻松方便!”
言辞耿耿,襟怀坦荡。说得也有道理。
魏妆打了个哈欠,寅时天不亮就爬起床梳妆应酬,一整日没合过眼了。重生后她颇是注意养生,每日中午都要补一觉充盈元气,若在得闲时,睡前还做一刻钟的柔体操。立时只觉困倦,慵懒道:“那就歇了吧,明日还得起早。”
两人各脱各的衣袍,都是新婚初-夜,内里一层层的裹束皆为朱红薄缎。
魏妆褪到了中衣就停下手,再去掉这一层,里面就只剩蚕丝小兜了。
只她曲媚娇娜,又加最近宫里吃得好睡得香,那丰莹纤凹,却好生醒目。
谢敬彦纳入眼底,一瞬炙烫。
魏妆并未留意,在她的眼中,谢三郎早已对她没了知觉。
除去那回深夜书房找他谈判,他或许突然良心作祟而迷醉稍许。之后她中了媚毒,那般难忍祈求且撩拨着他势器,他都能决绝甩开,无情可见一斑!
瞅见谢敬彦也褪到了中衣,宽肩窄腰地莫名背过自己,似全无兴致。
魏妆自顾自往床上一躺,仰头轻呵:“我先睡了,郎君请随意。”
谢敬彦转过头,半俯身躯一看,床边全被她搂着一团被子占了,他该躺哪里?
莫非还能叫男人睡床里侧。
他沉声问:“我卧在何处?”
哦,忘了说,一个睡床一个睡地。你不仁我不义。
魏妆用眼神回答,薅起里侧的毯子褥子,就要往地上扔去。
谢敬彦瞬时抻出长臂半空一挡,硬朗身躯挤坐在床头。
撑向女子颈涡上方,委屈磨齿道:“睡了多年的书房架子板,这一世还让我睡地上?偌大一张床,容我一个屈伸之地有何难?”
他此刻嗓音低磁,借酒劲溢出几缕狠灼之意。她对他的恨怨,他尽都全权包容,而他的怨言却只能往肚子里吞。
她真当自己是个木头石头的工具人么,为何适才背过她?迎着这娇满的媚物,她是不是以为彼此重生了,从前就能当做没做过。
隔着错开的距离,危险的炽意无法忽视。魏妆亦即刻想起了起初的新婚夜,拜堂成亲前,沈嬷还与她说过,谢三郎雅人深致,必然体恤,而男郎首次却收得早,你且主动些个。
岂料后来……他就没有收得叫她轻松过。
睨着这张清贵无俦的脸,魏妆很难不动摇。但她立时狠起来,硬着心道:“君子一言。这是先前商榷好的,若三郎今夜敢上来,我便与你撕破脸面。”
……
啧,新娘子且娇且媚又有点辣啊。
外面窸窣窃议。
谢敬彦扫一眼,耳畔敏锐捕捉。便舞袖挥灭了床头红烛,在暗中握住魏妆的手腕。
魏妆只觉身子一沉,沉重感顿压了上来,她吃力喘息道:“你还攥住我手……嗯啊,谢三你混……”
还一个混蛋的音未落,指尖上顿地一麻,竟是被谢敬彦咬住了。
男人抵住她耳垂,压低声道:“不给卧床也罢,我别无诉求,便是装作夫妻,这一关也总须敷衍过去!”女人颈涡特有的宫廷助-兴熏香,沁得他嗓子愈发焦渴,天晓得熄灯前他为了遮掩势气,忍得如何难受。
话说罢,仍将魏妆的手指含在口中,免得自己联想起更多,缱绻去了那酥软云峦。没人知道,她可不止颈涡一枚红痣,那腰下娇腴还有一枚更艳更惑。
魏妆这才噤了声,默然等待。
外面听闻动静,悄悄凑到窗边戳破了一指。但见那乌木鎏金四季如意大床上,正交叠着两人,晓得刚才那句“上来”、“攥手”之意味,这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终于真的安静下来,魏妆的指尖都被他含-麻了。
谢敬彦不甘地最后对视:“真不要我陪?”
想睡床就直说,何必借口陪不陪。魏妆默:“堂堂谢府三公子,未来左相大人,还请自重。”
该自重时你可自重,严于律他,疏于律己。
谢敬彦无言地拾起被褥,铺去了床边的地板上。来日方长。
——他有一世的时间同她磨。
第67章
次日清早, 琼阑院里。
罗老夫人端坐在正中的红木镶景泰蓝靠椅上,旁座分别是二房老爷谢衍与夫人祁氏。
魏妆晨起化了一个桃花妆,双颊气色亦如桃花般娇嫩, 带着新嫁娘子的羞意。与谢敬彦一左一右站着,给长辈们敬酒。
罗鸿烁打量着两个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玉貌花容、清凛雅绝,当真偌大京都找不出第二对更般配的了。
百感交集啊。
想想总算遂了谢老太傅意, 没拆散这桩亲,也不用尚饴淳公主驸马, 心里悬着的石头便落了地。
听魏妆改口唤“祖母”, 谢氏此后又正式多了一口人,老夫人便乐呵地给了大红包。
二老爷谢衍也甚为满意,父亲在世时总称道魏家的品格, 感叹救命之恩;谢衍自己且是修史官, 对魏厷集多有赞誉。这门亲能结, 确然甚合心意啊。
祁氏坐在旁边就更是眉开眼笑了——一早上小两口起身后,便有婆子忙不迭地掀开床单看。但见那中间的一面素帛上,果然赫赫点点的殷红。
真想不到呀, 小姑娘美媚无双, 又与儿子颇传绯闻,竟还能守到了洞房最后时刻。
叫府上那些造谣生非的看看, 今后哪个不长眼色的再诋毁二房,祁氏一个不饶。
大夫人汤氏瞧着花好月圆、家和事兴的一幕, 心里委实不太爽利。
她挡不住魏女嫁进门来, 可一想起这是谢太傅偏心定下的婚, 那心坎就过不去。
汤氏原本弄了些药,浸泡于水中能化解女子初膜, 魏妆若在官驿中出嫁,她就能给她悄然不觉地用上。叫他二房即便成了亲,也以为是个不贞不洁的女子,成得有疙瘩。
岂料竟是在宫里,没能够插得上手。
听说那床单上落得殷红夺目,闹洞房的人昨夜听见新娘子被三郎宠得,窗外都传出了吟唤。收拾床的婆子更描述道,里侧的床平整无褶,竟是一整夜缠绵在外侧半榻,没曾分开过……真叫二房娶了个能来事的好媳妇啊!
汤氏便皮笑肉不笑地关切道:“哟,三郎可是劲儿用过头了,眼下泛着青?还须好生注意着点,你是老太傅亲自栽培的爱孙,又是谢氏最年轻的宗主,咱们谢家以后可都指望着你呢,肩负担重,岂能够随性恣意。”
乍听似乎满是拥护,实际却在揶揄老三年轻不知收敛,纵意闺-欢,罔顾朝职。
罗鸿硕愠起了眉头,这大房的汤氏多少年秉性难改,说话也不看看场合。就因了谢太傅昔年给老三起个“敬彦”的名字,就一味斤斤计较。还有亲自教养老三这件事,太傅要是想教养大房的谢宸、谢宜,她汤氏倒是舍得给么?
是看着二房祁氏扶不起,只顾着自个儿一张脸,老太傅不放心,才亲自把孙子叫到身边栽培的。
再有谢侯府的爵位,也给她大房承袭了。大房的几个儿子虽比不上敬彦卓秀,然也个个都在朝中当职。再加上侯爵在大房,汤氏定的哪一门媳妇身家都不低。
汤氏得了西瓜,还揪着芝麻粒不放。今日宫里的女官还在,她倒不顾场合的阴阳怪气,刚成亲就搬弄起是非来了。
魏女可是太后提点抬爱的人,你让传去宫里怎么看?说色-迷媚骨么。
罗鸿烁严厉瞪去一眼,嘴上开解道:“婚期起得急,三郎近日为了布置院落,忙得彻夜未合眼,却是累着了。眼窝子青些也属正常,年轻人歇二日就补回来,回头叫灶上再炖点汤送去。”
祁氏抿了口茶,帮衬道:“母亲说得极是。三郎讲究,且对用度精挑,云麒院里布置得真叫个用心。也是咱们谢府门风好,郎君个个晓得体贴媳妇。如今魏妆进门了,之后便可将内宅事务交给她,敬彦专注朝廷事务就好。”
啧,这才新婚次日,就提起把中馈杂琐堆给自己了。
魏妆抿唇淡笑,奚落地扫了眼谢某人。
索性今晨起来,她用事先准备好的红浆果抹了素帛,不然还不定被怎么刁难。
谢敬彦收入眼底,攥着魏妆的纤莹小手,体恤道:“仅仅装潢置新,不值一提。少年在筠州府时,祖父牵过魏妆的手交至我手中,便叫我一世视她如己,安稳悠然,敬彦始终铭记于心。修整院子虽疲累,却是发自内心,之后休息补足便可。”
说来魏妆用浆果抹床单,谢三郎也觉得奇怪,她若在嫁给自己之前,早已有过那个中体验,以如今二人的关系,却不必多此一举。反正外头早传闻他们两人亲昵过,便不落红也无所谓。
但她悠然涂抹,他便没用手指渗血了。
这番话说得动人,若在前世,魏妆该痴恋得死心塌地呢。
想到婚前约定,在人前应给足体面,便于行事。魏妆就也作娇羞动容道:“郎君说得这般,却叫我如何担当得起。魏妆谨遵长辈们的教导,婚后支持三郎效力朝廷,莫敢打扰则个。”
话里说了要支持三郎事业,可没说接内宅的活。他权谋得越稳,她自然过得越顺遂。
但听从教导不打扰他可不行,不打扰又如何能见得着面?
谢敬彦凤眸如深邃渊泽,偏清凛地睨向女人娇娜的脸容。
那一唱一和的,虽话中人知道在做戏,旁人却只以为新婚甜蜜。
听得座上的大掌事和女官们都笑起来,难怪太后娘娘说,他们合该是天造地设一双呢。
场面暖和开来,罗鸿烁转向女官们,温声笑道:“连日来,辛苦各位贵人、姑姑了,老身这里备有些礼物,是谢府给你们的一份心意。另外呈上西湖龙井、长白野参,还有几盒喜糖,拜托姑姑带进宫去,代我感谢太后与皇上皇后娘娘的恩典,还望笑纳!”
女官们往旁边一瞥,谢府佣人手端金线锦盒鱼贯而入,一看分量就不菲。这便纷纷道了客气话,喜乐融融地进宫回禀去了。
*
午后送走了进京赴宴的族亲客人,魏妆便蜷在卧房里补觉。不得不说,新制的乌木鎏金大床当真舒适,包括身下的软垫与蚕丝薄被,比她在太后宫中睡得都柔软。有时蠕一蠕腰臀,似都感觉飘在云层里。
不愧谢氏宗主百年门阀,那男人果真用度奢侈也!
窗外鸟语花香,谢敬彦穿一袭新袍端坐在书房。书房搬到了前世的位置,而前世对面的卧室,则现已变作魏妆的花房。
暂不能似先前,看书阅卷久了时抬起头来,便能望见她坐在窗前对账。
祖母和母亲虽是开脱的客气话,然而他最近果真忙碌得紧,成亲比较急,这院里的一应事物他都整修布置过了。
或许有人觉得,重生后再婚,不若保持原来样子,再度培养感情。而在谢敬彦看来,过往的那些却不必重提,就让自己与魏妆开始一个全新的相处吧。
包括器具摆件与床榻桌柜,他都在州府定制了精品。又在院中栽种她喜欢的花草,移了一棵大树进来,用于挂上秋千。
记得女人很喜欢荡秋千,起初他还以为她必胆怯怕跌宕。谁料儿子出生后喜欢秋千,夫妻两便常带去府中的湖边玩耍,荡着荡着,后面便变成父子俩推着她,魏妆攥绳坐在了上面。
……
忙完所有的确困倦,昨夜更睡不踏实。女人倒是彻夜香甜,殊不知她那一层层熏过助-兴香料的衣物,让喝过酒的谢敬彦整夜难合眼。忽而梦魇,忽而清醒,竟生怕蓦地醒过来,这一切新婚全都是自己的一场梦,而她又不见了。
此刻看着书卷上的内容,只觉得在晃悠。
男子单手托腮,闭了会眼睛。
王吉在旁边站着,想起昨夜洞房门外听到的动静,越来越觉得公子把卧房搬去那边,是为着某些时候不被打断了。
见三公子姿势不适,便低声探问道:“少夫人正在卧房休息,公子为何不过去一同补觉?”
谢敬彦倒是想去,只他过去后睡在何处,莫不立时被仆婢看穿了?
他应道:“她亦累着,却不宜过去吵扰,就让她自己休息吧。”
心下寻思,得想个办法,好能早点拥有一席之地。即便是契约婚姻,保持距离,他也总须拿到睡床的权利!
王吉默默:公子这必是托词,怕见着娇媚媳妇儿又想她。
王吉顿了顿,又支吾道:“公、公子考核在即,应注意劳逸结合。大夫人早上那番话,虽说得莫名其妙,却也有一定道理参考。功名在即,男子当顾全大局,从长计议则个。”
谢敬彦听得不太对,这王吉眼下十几岁,平日罚抄书都拖拉漏减的,何能说出这番话。
他问道:“这是我母亲同你说的?今时我既成了亲,就有了自己的小家,你在对外说话时,我母亲或者旁人道什么、问什么,须注意掌握个度,学着应变。”
呃,怎么个应变法啊?喜欢少夫人又不是错,以后王吉娶了小媳妇也会很喜欢她的。
但三公子怀珠韫玉,锋芒内藏,乃是王吉心中至高之岭,莫敢违逆。连忙点头应道:“喏,奴才晓得了!”
谢敬彦稍作寻思,便起身往院外走去,决定去衙房里补个觉。既然王吉都能误会自己是惦记魏妆,而白日不入卧房补觉,那么去了衙房旁人应也不会多想。
他挺括身影往门外走,新婚三日新郎官还是穿红色袍服的。贾衡迎面诧道:“婚嫁还未结束,公子这就急着去衙房了?”
谢敬彦磨唇,做淡漠道:“去补个觉,不想吵醒少夫人。”
他这一世,是无论如何也绝不在书房睡一回的。但凡把架子床支起、睡上一觉,以那女人的心肠,她就能心安理得地叫他继续睡下去。
果然,这个与上辈子相比,忽然八卦起来的侍卫,发出一声“很懂”的哦字音,麻利去备马车了。
第68章
接连二三日, 谢敬彦午膳过后,便都往翰林院衙房去,到了傍晚或者用晚膳前又回府。
原说是顺道去休憩, 但他在御前当红,翰林院里的事儿哪少得了他。朝贡典章的新内容, 他早已拟好一份草章目录,汇整了资料交给同僚, 可许多要点仍逮着他就让请教。
再加上他面临选调,那各部各曹的职位放出来, 让朝廷有资格的官员去竞考, 可首先也要他愿意报个名额啊。如此一来,进进出出的说客应酬,不仅未能够睡好, 眼下的淡青也别提消去了。
看在谢侯府各院的眼里, 难免生出了猜想。婚假并未满, 如何三公子才成亲就老往外跑?
但你若说他不悦三少夫人吧,分明夫妻相敬如宾,三公子和颜悦色十分融洽。三少夫人就更是娇润动人了, 肌肤嫩得都能掐出水来。
汤氏私下催逼儿子, 去打听了翰林院的昔日同窗,才晓得原来老三午后都在衙房补觉呢。
难怪这几天看着略有清减, 原来如此。
婚后小夫妻俩烛火熄得晚,竟是在长夜漫漫与君共度。这怕是为了避嫌, 不让人置喙新娘子美人误事, 缠绵床笫, 便在夜里冲动,白日则借故出去补觉吧?
啧……一时府上又漫开来各种的说辞。
午睡醒来, 魏妆在花房里布置着杂务。花房搬到了前世的卧室处,与谢敬彦的书房对面,确是挺好,各干各的,搬运东西也方便。
所有架子物什,虽然谢敬彦已命人擦拭得纤尘不染,但具体方位她还要调整下。
昨夜魏妆把先前考察的几处地段铺面,都整合梳理了一遍,又筹算了手上的钱,准备即日便让沈嬷回筠州府去处理田产了。
她手上一共有五千多俩银,能立时在东内城盘一处不错的小庭院,半个月内魏妆要把地点敲定下来。加上沈嬷卖田产所得及十多年的租账,估计还能添近两千俩,到时买些花肥沃壤,请上两三个小厮打理。
绮橘跟在魏妆身边多年,对花卉也算精通,等她进京来帮衬,再有自己近日打出的技艺名声,应很快便能营生不断了。
但有一事麻烦,她竟然没能赎回定亲的那半块青鸾玉璧。兑回押注的赢钱后,次日她就去了通盛典当行,结果掌柜却告诉她说,早半天前已经让人买走了。
魏妆问何故无信誉?
那掌柜生得还人模人样的挺周正,做事却鲁莽,大声道:“这是本店的规矩,千两以下的当品,超过十五日未赎便自动调进售卖柜。超过一个时辰也是超,姑娘进店时便应该晓得鄙店的规矩,倘若早来半日也好诶,尚能帮你留住。”
有时人莫名其妙说话嚷嚷,代表着心虚。
魏妆虽容貌十七岁,内里却是个操持中馈阅历人心的贵妇了。当即提出质疑,别不是看上了好玉,借口不让赎出。掌柜的又命人展示出票据,就像是早料想到她会质问,上面还有店老板的印戳,令她无语置喙。
看着门面不甚起眼的一家当铺,可魏妆晓得它背后原有江湖背景,蛮横起来无处说理,规矩是人家定的。再则自己本来便是偷着当掉,若传出去被谢敬彦晓得了,或被谢府晓得,又是一桩挖坑自埋的囫囵事。
只怪那次中了媚毒后身骨倦软,没在兑完注的当天就把玉璧赎走。
魏妆因着不想闹大,只好请求店掌柜帮忙打听是谁买走,愿出价赎回。然而等到今日上午去打听,却仍杳无消息。
想想把谢敬彦这块传家宝物弄丢了,魏妆心下还真有点发虚。拿去当掉之前,她只当做是块玉,一块上好玉而已,怎料到竟听他说起这对凤鸾和璧的渊源,那必是千金难求的了。
总归是成亲了,不用还回去,他也暂没问起来,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调整好架子,魏妆便让人把花盆搬了进来。进京带的一盆黑牡丹,已出落得墨紫透魅,乃花中极品,她预备在斗妍会那日带去亮亮相,好为自己即将开出的花坊打一出头阵。
历届斗妍会也有官眷夫人们带上自己的爱花,前去供人欣赏,但不参与未婚姑娘们的斗妍评选。
还有谢莹的两盆花,以及自己逛街时新买的一些花卉,再有从乌千舟交换的种子,几颗种子已经在盆子里冒了芽,尚且看不出品种。这些暂时都先放在花房里伺弄着。院子里谢敬彦送给她的“新婚礼物”,也不少珍品。
端午之后马上就是斗妍会了,谢莹的香玉牡丹结出一批新的细小花苞,最近更要仔细妥帖照顾,好赶在斗妍会那日开得更灿烂。
沈嬷站在旁边,观察着小姐的模样儿。当真是成亲之后,肌肤水嫩,身段旖旎,浑身上下都透着娇矜,看得婆妇心里窃喜啊。
昔年谢老太傅议亲时,就曾找人合过八字,说三公子命中带有清灵元气,合该最为给养鸽姐儿的。这才几日,变化就肉眼可见了。
因想起府上猜议,沈嬷便措辞道:“鸽姐儿与三郎婚后恩爱,府上大人夫人们都满意得紧,婆妇可算对庄夫人有个交代矣。入京前的船上,小姐还担忧谢公子不喜悦你,意欲退婚,我那时便劝说小姐,单凭你这副美好姿骨,是个男郎瞅见了都逃不过动情。你不信,如今却真真印证了的。然三郎他还在婚假期,却总往外头衙房跑作甚,一去半日,只在夜里回来……叫府上人们瞧见,少不得又要猜度纷纷了。”
魏妆这几日光顾着忙自己的事,却没正眼去瞧过谢敬彦。
白日各做各的,到晚上谢敬彦回府,共用过膳食,他或去翡韵轩那边抚琴清修,或到点了铺一张床毯,做个地板睡觉搭子。她还真没关注过男人在做什么。
实在这样的婚姻生活,于她早成习惯。前世他谢左相凌冽缜密,弄权谋政,夫妻寡淡,何曾在意过对方?每天能隔着书房对视几眼,只怕都算难得。
听了这话,魏妆便随口应道:“他如今正值选部考核,应当忙碌得紧,有手有脚却不必管他……”前半句过于冷漠,忽地反应过来,忙又添了后半句温柔:“我与郎君既结为夫妻,便是决心百年好合,一世相携的,旁人说什么无所谓,沈嬷且放心便可。”
沈嬷见小姐似乎听岔了,以为自己担忧他二人感情不和呢。实则婆妇担忧的是,他们太过黏缠,如-胶-似漆,到时三郎体元倾注消耗,府上都怪到小姐媚色-惑人了。
外人无从勾画小姐的媚,可沈嬷打小服侍到如今,最是晓得。那玲珑玉骨,能把宫女们都羞得眼热的,莫说颈涡处一颗红痣娇媚,便臀心上亦有一点艳殷,叫个郎君如何自持?
也因如此,沈嬷对小姐能嫁入高门贵府子弟,从来信心满满。
而这才成亲的小两口儿,万事都新鲜,只怕无心在意。
沈嬷只好更明显地提点道:“话是这样说的……那日大夫人一言或有些苛刻,但婆妇琢磨着也在理。”
“三郎是太傅亲自栽培出的杰俊,他年必为朝廷栋梁。鸽姐儿与他燕尔新婚,难免缠得紧些。可日子还要往长远看,须得从长计议。我听说三郎他白日去到衙房,乃是去补觉用的。再则小姐莫怪,我瞧过你们的睡榻,里侧一半竟总是整齐无痕,莫非他整夜都与你缠在一块儿么?若如此,他身体如何吃得消,男郎精髓是阳气,时歇时补,方为久长。小姐气色娇好,滋养得越发匀美,难免多添人嘴碎非议。”……
绕了一圈,魏妆可算听明白了……敢情这是在担心自己与谢某人房-事过多啊。
前世奶娘唯怕自己在谢府跟前不得宠,巴望着她能对谢敬彦主动些,好快些孕上子嗣,立稳脚跟。
重生一世,反倒过来了。
她也真是讽刺,那男人对她无感,她与谢三恪守界线,平日他宽衣睡卧,目不对视,府上各人从哪得出他们缠腻床笫了?
谢敬彦,他莫非故意去的衙房?此人思谋诡诈,背地里应该已在为上位做打算了,他在混淆视听。
魏妆抿嘴浅笑,这样让人误会却也没什么不好,省得她还要费心去粉饰恩爱。
但没想到的是,沈嬷竟果然如他所述,会去悄默查看这些细节。而若沈嬷都晓得去看床单,旁人只怕也会观察……
魏妆且作新娘子娇赧,将过责推给谢敬彦那边,应道:“三郎年轻气盛,我拗不过他。但沈嬷提点得及时,我之后会规劝他注意些的。”
沈嬷听小姐如此解释,暂作松一口气。
到第五日,谢府八卦绯闻制造源——二房她的婆婆祁氏,果然就来找谈话了。
上午巳时,晨昏定省结束后,茗羡院里,婆媳两个对面而坐。
祁氏穿着明丽的双蝶纹浣花对襟衫,化精致妆靥,叫婢女给三少夫人沏一杯桂圆阿胶红枣补益茶。
娶了这般媚艳娇婀的女子进门,自己做婆婆的更要变得讲究一点,莫名的紧迫感啊。
妇人一双眼睛打量着魏妆,但见桃腮杏面,妍姿动人。男女之间的事,都是过来人了心里都有谱。闺房女子初初得过滋养,那几日最如牡丹初绽,说不出的容光……用劲的全是男郎。
但祁氏也不想过于约束,先抱上乖孙子了再说……
还有中馈要紧。
祁氏按捺着目的,只作对儿媳关切体恤道:“嫁过来可还习惯吗?三郎待你周到否,有无欺负着你?”
第69章
祁氏找自己来, 无非为几个目的。
魏妆默想,全府上怕是都传开谢敬彦新婚去衙房午休了,唯有自己蒙在鼓里。她只知道他出门, 哪能晓得是去外面找床睡呢?
在琴房补觉难道不香?就没有人敢轻易去他翡韵轩打扰。
这必是个声东击西的招数,借由夫妻缠腻的误会来掩人耳目, 实际去谋他的结党篡位。
魏妆虽没意见,但别把媚色的名头丢给自己呐。
她便在一贯的大方泰然中, 添了几许难为情,颔首道:“郎君对我一应极为周全, 院子也修葺得精雅, 没有什么是不好的。有劳母亲记挂儿媳了。”
一句“没有什么是不好的”,就囊括了全部,意即事事顺心合意。
啧, 叫祁氏再回想起之前, 这丫头怎么都不顺着自己, 定要与三郎退婚。如今却是晓得好了吧?情-爱这种事儿,只有真去体会了才明白,她的儿子必定是人中龙凤。
祁氏升起自得之意, 笑着叹道:“你们新婚燕尔, 自然是哪里都好都亲热的。三郎敬彦他心高气疏,就独独对你妆儿用情。我做母亲的早看在眼里, 自你到了京城来,他那心就悬在半空了, 夜梦都念你的名字……但虽说小两口感情好, 他眼下面临考核, 你也须多劝他用些心思,别书房都待不得, 总往外出去。哪有男郎新婚期,日日去衙房补觉的道理,叫别个院子里传开,说什么的都有。”
婆母说得意有所指,若真是个新嫁的小娘子,只怕羞得要找个地缝里钻进去。
让魏妆想起了昔年,与谢敬彦新婚之初是悸动的,彼时她满心崇慕,天真娇怯,所思所行皆为着得他怜眷。
谢三公子虽凌冷,宠溺于她时却深邃旖旎,那爱意从天明持续到晨间,她几经生死跌宕。去给婆婆祁氏请安时,氤氲的爱意似还未散,在衣襟里透出朦胧的雪嫩,而被祁氏旁侧敲击了一句。从此便羞于娇满,总要用薄娟裹束起来,以为贤良淑妇。
一口一个妆儿的,怎不称呼“小魏氏”了?
魏妆敛回心绪,干脆将责任推给谢敬彦,作含蓄道:“幼时家中请的女教学,常教导女子婚后从夫,魏妆悉数听从郎君之意……但得母亲提点教训,我从此晓得该怎么做了,之后定叫三郎用功朝政,魏妆不敢吵扰。”
祁氏先前只当小姑娘主意大,不好拿捏,没想到进门后还挺顺着自己,姿态顿时便拔高了许多。
妇人舒坦地拉长语气,呵哧一笑:“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女子。陵州谢氏高门世爵,所谓‘夫为妻纲’,这道理在府上尤其。但你也总须找点事儿做做,省得太清静了,在筠州府时可学过掌家管账吗?”
总算切入正题了,魏妆眸光幽闪。前世是婚后三日,这次婚后第五日,难为祁氏还能多忍耐两日。
也不能说全不会,毕竟还要开花坊呢,总须有点基础。
魏妆便柔声答:“起初有浅浅学过,但我生母去得早,府上事务皆由继母掌管。继母管理上佳,魏妆不曾帮得上手,因而并未历练过来着。”
看来继母也是个厉害的,但魏女既能在继室手下长成如斯唇红齿白,燕妒莺惭,样样件件的衣物首饰,出手并未见拙促,可见也有本事。
祁氏睇着新妇女子澄晶晶的眼眸,心叹难怪能把儿子迷得如破寒霜清执。
她放心道:“好姑娘,我就瞅着你是最满意的儿媳了,既进了谢府二房,从此这里便是你的家,我亦如你亲母。二房负责的中馈事务,今日起便交给你吧。敬彦忙于公务,你正好用这些打发时间,也就不会无聊多想了。”
“我自认不是个苛刻的婆婆,平日只纵着你们自由,更盼着你们早生小崽儿,不像有些人家的那般独断。中馈上你若有不懂之处,也无须着急,问下人慢慢摸索琢磨便可。媳妇就是半个闺女,我信任你,且拿去吧。”
话说着,示意贴身婆子端来托盘,上面赫然放着一大串沉甸甸的钥匙与账本。
啧啧啧,多好的一番话呀,听得人肃然起敬!
叫旁边的沈嬷两眼都放出了光彩,惊喜得泫然欲泣。果然相由心生,不枉二夫人如此桃花雍容,这般年纪又白又美的无暇容光。
沈嬷连忙给鸽姐儿睇眼神,盼望快些接下来,之后在谢侯府的地位就稳了。她便是回筠州府去打理,也总能更放得下心。
魏妆暗自发笑,若是别家新妇,恐怕真的大喜过望。就譬如前世自己,自拿了这钥匙串,就一心想把中馈掌管好,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和能力,不辜负婆母的信任。
然而换个角度再来一次,她看得就通透了。这是叫她既别指望夫妻亲密,还得不耽误生育子嗣,再当个全年无休的账房管事呢。
祁氏嘴上说不苛刻,叫魏妆不懂慢慢磨,则是从此甩手掌柜,交给她不管不顾了。
那些彻夜拨着算盘打理繁杂的日子,魏妆再无兴致。
她抿了抿唇,受宠若惊地应道:“多谢母亲信任,叫儿媳感动不已。只是我初婚不过几日,如何担得起这份重责?就譬如大房那边的司马嫂嫂,进门已四五年,都还在大伯母身后学着呢。我若一接,便是弄斧班门、自不量力了,母亲折煞我也。”
忽又想起祁氏的那点儿虚荣浮华,接着夸赞道:“我自上月入京都,进府后只见花草园艺、仆从衣容制式、各房用度,端得是井然有序,叫人耳目一新。远的不提了,就单说老夫人的寿宴上,账目清晰,桌椅齐备,掌事们按部就班,竟无人出错,这些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出的成就。魏妆区区州府出身,何曾见过这般场面,若做得不好,轻则自己自责,怕还要叫母亲和郎君脸上无光了,这钥匙是万万不敢接下的!”
她话中所举的例子,特意全挑拣祁氏负责的部分来强调。
以魏妆的了解,祁氏这个婆婆总体不算坏,也并非不精明,只是疏于动弹,贪于享乐。但若把事情交给她,她嘴上抱怨,却又有点自我强迫,实际做得面面俱到。
又且为了尽早搞掂,好匀出心思伺弄美容,每每还总能提前完成。实在乃是一块掌中馈的好料子,不用白可惜了。
这一次她要哄着祁氏自个去做。
祁氏少见被人夸赞呐,丈夫谢衍修史书修得钻进去了,问个竹盐在哪儿,他张口来一句“昔诸燕属国以北长城为界……”。儿子则自小被老太傅叫去教导,心思沉敛,母子生疏。妯娌汤氏嫉妒她都来不及,更别提被谁人夸奖了,打扮得再好看也只有自己最在意。
祁氏顿然舒心不少,端起养生茶抿了一口:“可不是不一般么!不瞒你说,这些都是你婆母我负责的,也就只有妆儿你留心到了,却是缘分。旁人只看表面,谁吆喝得大声,就以为谁的功劳大,偏我不爱显山露水,做得都是实际功夫。这些事儿可不好干啊,非得是我母家自小一件件教导过来……”
话说到一半,恐说得太多,魏妆更不接了,又猛地刹住道:“总之,从生到熟练,也有个过程。我的眼光不会错,相信你行就是行,你这孩子不用拘谨,快收下来吧。”
眼梢扫了眼沈嬷,示意劝劝自个姑娘。沈嬷一副垂涎欲滴模样,早被祁氏拿捏得妥妥的了。
虽也有点担忧魏妆做不好,到时被汤氏那头嘲笑。可一想想,交出去自己就解放了,盼了多少年啊。再则交出去,也好过叫这美媚儿媳妇在闺中娇艳,勾得儿子彻夜松不开手。那新房的卧榻,接连五夜半边都是平整的,瞧把个姑娘家滋养得都快滴出水来了。
魏妆一咬牙道:“委实要辜负母亲盛情了,有一桩事,原想过几天告诉母亲,我近阵子预备在东内城开间花坊,铺面将要敲定。如此一来,一则分不开身,二则母亲也能不用担心我无聊,而缠扰了郎君用功则个。”
“什么?”祁氏一口茶没吞下去,诧得顿住了茶盏:“堂堂一高门贵媳,却要抛头露面出去开花坊?我们谢侯府可是短缺了你用度?此事绝不能同意。中馈你先且接下来,倘若能把府上事务管好,日后莫提别的,就我名下的那份私产,做婆婆的我都舍得交给你打理,何能亏待了你。”
……是不能亏待。再帮她打理私产,又多了份账房工作呢。
魏妆这花坊是一定要开起来的。前世将一心系于后宅,等到对男人失望,却发现前后两茫,不知往何处计生?但凡有一样自己钟爱的事业,一处自己的领地,也不至于瞻前顾后,心死而无从去也。
魏妆攥住绣帕,正要开口,却只见谢三郎穿一袭金线玄袍,修长笔挺地走了进来。
她便瞪去他一眼。你自己娘自己对付。
谢敬彦凤目如质色极佳之漆,漠然收下了熟悉的眼刀子,薄唇抿起浅淡弧度。
他适才从外面回府,进云麒院听说母亲把魏妆叫过来说话,脚下步子就踅过来了。
站在廊下听了这一会,万没想到,原以为前世魏妆婚后急于掌控财钥,故而熬夜躲避、忽略自己与婚中事。却原来竟是母亲从开始就变相威迫。
想起她起初时娇羞怯生的模样,每日坐在窗前盏灯拨算盘,遇到急事蹙起眉头,凝着他却不曾开口问。
原是因对他并无信任,羞于亲近,好强拼干。谢敬彦蓦然生出了自责与怜恤。
谢三是爱魏妆的,从无变化过。
听见母亲刁难魏妆花坊营生,他便走进来打断了话。
男子银绸革带束腰,衬着玄色刺绣衣袍,姿如昆仑傲雪一般吸引人。做恭敬施礼道:“儿子前来给母亲请安,却知阿妆也在此,适才谈论什么好生热络?”
回了魏妆一眼,暗示她由自己来解决。
魏妆便隐匿起了不甘顺服之意,忽地又一瞥,瞥见了他那枚火凤玉璧,心里又顿然发虚。
早上才出去当铺里打听,竟是杳无消息,不知何日才能把玉璧还上……不行,得找个借口叫他别天天戴着了,扎心呢。
好在看男人却一幕从容悠然,似乎并未记挂于心。
祁氏见来了儿子,忙招呼道:“三郎来得刚巧,事情却是要紧了。还在婚假期,怎的总跑去衙房里,寻个人影都难见。快来劝劝你娘子,我这才要把中馈交给她,她却说出去开花坊。世族贵胄的少夫人,如何容得出去抛头露面,便是老夫人那边也绝不会同意!”
祖母一关的确难过,但有太后和皇后的名头在,就不一样了。
谢敬彦用眼神示意女人宽心,这既为婚前约定,自然君子一言!
他沉声解释道:“近来皇上风湿骨痛,下了罪己诏,朝廷大臣上奏建殿,我须起草章议,便去衙房办事了。开花坊虽无前例,然而乃是太后娘娘与中宫皇后都颇为主张的,魏妆擅长伺弄花卉,有起死回生之技艺。一盆帝王花更赢得了皇上母子祥睦,此事儿子却做不得主,唯有听从她心意。”
祁氏顿地萎了下来……她不参与外面那些繁杂费神的事儿,可也知如今这魏女已经不得了也。再则,儿媳若能在太后皇后跟前得脸,对自己儿子岂不是亦有助益?
祁氏的语气就发虚了,抱怨道:“那中馈之事怎么办?你大伯母汤氏那边,借口做账目最清闲、哄我最有雅意,实则惯是拿捏嫉妒我,将麻烦的事都推了过来。她倒好,又有妾室、又有儿媳帮着,我一个人掌管这许多,容貌不要了?命不要了?歇一口气都得贪着点时间。”
谢敬彦垂首默默听着,暗自也无言。其实说来,他母亲的能力一向心中有数,虽说忙,每日却能腾出不下三个时辰的修养驻颜,唯却累在不懂分配且不佐信他人。
朝堂权政莫非如此,能力强者须得学会管理,把最后结果攥在手里,细则分配,不仅事能办好,自己亦得悠闲,更易得好声名。这亦是他在重生后,方领悟出来的真谛!
谢敬彦便淡道:“中馈之事便还是母亲接着吧。儿子幼年常听祖父教诲,刀是越磨越光鲜锋利,倘若闲置不用,不论是摆在多么精贵的刀架上,也总须锈钝斑斑。人亦如此,越动越有年轻活力,母亲这般时候,正是越该活动之时。你不见那些府中贵妇人,不动的或渐臃肿,或懒骨乏钝。若是委实忙不过来,儿子再找几个人由母亲支配,不至于叫母亲累着。”
祁氏最怕的就是这个,听完不由得立时摸了摸脸,好像是很有道理。虽然管着中馈费时麻烦,但精力却是越发活络了,打麻将都比那些夫人们赢得多。
她就说道:“果真叫那句话来着:娶了媳妇忘了娘。三郎若是真怕累着我,我要感动,只猜你惦记媳妇辛苦而已。罢了,你倒是找几个能力比我强的来再说。”
谢敬彦掀眼睇向门外,王吉连忙手上提了一挂精美的盒子进来。
祁氏诧异:“这是作甚?”
谢敬彦谦敬道:“敬彦必定尽快周全。对了,今日出门时,魏妆还托我买了玫瑰馅酥脆胡饼,听说母亲爱吃,特地让拐去梨花坊买来。”
魏妆也被讶到了,只见谢三郎手里提着精致饼盒,这竟然是在给自己递台阶么?
她当然知道祁氏的喜好,不仅祁氏,前世为了讨好府上长辈,她连汤氏的习性都尽心记着。
没想到他谢某人会这么站自己。女子双颊稍灼,顿地又硬起了心,假作配合着道:“儿媳不仅知道母亲爱吃玫瑰馅的酥脆胡饼,还爱吃的多着呢,譬如锦官坊的酱芹,西市外街的一家百果酥山,改日都给母亲带回来。”
咳,哼,祁氏默然,又咳咳嗓子——竟全都是自己爱吃的小食小点。想不到魏女如今颇为上心,这是真心把自个当婆母孝敬了呢,连二老爷谢衍几十年来都没能知道这么多的。
祁氏竟眼眶子略略发酸,一时情不由衷地叹道:“妆儿你……一个媳妇半个闺女,我说总是有缘的,适才说的花坊,自去与老夫人说道吧。但中馈的事儿,三郎你须尽快办到,不靠谱的人别给我塞!”
儿子……儿媳谢母亲体谅。
魏妆吁了口气,两人竟是说出口异口同声。
彼此暗中对视,难掩目中微微别扭的奚落。这虚情假意的恩爱把戏做得有些肉麻,但是好处也落着不少。
第70章
午膳时间到, 遂便一同在茗羡院里用过。向来只在乎精致,对谁都不知挂心的祁氏,竟然破天荒问起了儿媳妇喜欢吃哪些菜。
谢敬彦掂筷子一哂, 印象里的魏妆就没有什么不喜欢吃的。
几乎甚少三人在一块儿用餐,气氛却莫名放松。魏妆识破他戏谑之意, 绣花鞋尖在桌子底下碾了他一脚,见谢敬彦墨眉浅蹙, 方才收起。想想也是,若让她细数, 她还真数不过来呢。
她就随口挑了几个说道:“筠州府水美地沃, 南北往来的饮食皆有,我从前在家时顶喜欢吃清蒸海蟹豆腐煲,菠萝鸡块, 灌汤黄鱼……还有许多, 并不挑食。”
呵, 这个季节的大海蟹、上新的菠萝都不好买;还有那道灌汤黄鱼,配料选材高贵,如鱼翅、雪蛤油、浓鸡汤与火腿、珍珠汤丸, 列举的每一道菜皆为精烹细调的珍馐。
这女人重生后却是犀利有趣, 什么磨人的拿什么,谢敬彦任由她挑拣。反正他母亲有的是私房, 他谢三名下更随她花,她有本事尽兴折腾去。
祁氏吃归吃, 何曾近过厨灶, 只把以为简单的菜名记住了。
她真是嫁进谢府二十年, 头一次有谁惦记自个的闲趣喜好啊。
用过饭,两个人往云麒院回去, 路上落了几滴雨,谢敬彦用袖摆给魏妆在头顶上遮挡。
祁氏不停夹菜,魏妆吃得有些撑了,慵声谢他道:“今日有劳谢大人,及时出面给我解了围。待花坊开出,必有重谢。”
把定亲的传家宝物都给当去,铺面再一盘,还拿什么重谢。
男子巍然隽逸地走在身旁,面不改色:“严重了。彼此夫妻,分内之事。”
他的衣缕上沁着矜贵沉香,莫名听出赤忱之意,行止更多有偏袒庇护。
魏妆想起适才的放松感,兀地一激醒,权臣城府,不做无利之事,莫对他心软了。
她偏是故意冷嗔道:“不过挂名夫妻罢了,真戏假戏还是分得清楚,大人莫当真。”
谢敬彦容色微淡,睇着旁边道:“青-天-白日的,小心隔墙有耳。”跨到长廊上,廊上有屋檐遮挡,不用再撑着袖子了。
魏妆回头一望,丫鬟还离得远,她就嘀咕说:“总算才成亲,郎君作何日日中午出去?那不知道的,只当你我纠缠过密,媚骨惑了你堂堂第一公子,找我好一顿敲打。却可知你早已与我形同死水,无了知觉,这顶帽子我可不戴。你在翡韵轩里就不能睡么?”
死水一潭……啧。
谢敬彦无语噙笑,屡屡给自己扣帽的分明是她魏女罢。
又让他想起了前世挡着门不让进,却在外头同官眷夫人谈诉:我与左相之间过得形同白水。京都朝野无人不知!
谢敬彦这几天用来办事了。眼下正值选部考核,恰逢他在休婚假期间——倘若他在谢府陪新娘子,旁人不好上门打扰,偏他刚好在衙房,那些说客就都找过来了。
谢敬彦就利用此便利,见了边关驿史、鸿胪寺与礼部的几个官员。
记得金秋八月,北契王太子拓跋延要带世子前来朝贡。而拓跋延前脚刚到大晋,后脚皇叔拓跋航就发生了叛乱,把北契王杀了。拓跋航夺权后为巩固地位,转而与厥国联盟,兴讨对付大晋朝之计。
王太子拓跋延与世子只得落难于京都求助,次年春夏之际,淳景帝便派梁王高绰北攻契国。
之所以皇帝命梁王出征,乃是为了平衡二王实力。淳景帝可谓一代端水大帝,后宫端,宗亲、前朝端,端到最后水漫船翻,几个儿子杀得你死我活。
在淳景帝想来,宣王高绒已经依仗了母族杜将军府的兵权,若再派去攒了军功,唯恐拿捏不住。而昔年庆王高迥死后据闻旧部失踪边关,若让太子高纪去,唯恐朝臣拿来搬弄是非,太子就被派去了南方治水。
梁王去则是最合适的,还能用以制衡宣王。
但谢敬彦猜度,梁王去到边关后,应该做了什么事,令庆王的散部退隐了。谢敬彦命乌千舟打听出的线索,在那期间竟忽地一下全断,之后又用了许多功夫才接上,但却很难博得散部头人的信任。
而梁王也从这里嗅出了一些风向,开始从暗中寻找庆王旧部,中间种种周折变化,造成旧部全部阵亡于厥国的埋伏。
百余名大晋旧将客死边关,太子的身世亦不得解,上位后谢敬彦只得冷酷地杀戮一波。
经史典籍叫人仁慈,而谋策则让人深知以绝后患的必要。为政长远,该仁时须仁,该杀时斩草除根,他下手并没有迟疑过。
这次,谢敬彦想先了解一番北契与大晋的邦交动向。他不会去阻止北契的叛乱,北契叛乱致使拓跋延父子须借助于大晋上位,此后便成了大晋的盟附国,这对朝廷、百姓有利。但却要弄清楚,梁王北征后到底搞了哪些动作。
必要的时候,谢敬彦或许亲自出关一次。而对于选部的方向,他业已有了更缜密的打算。
女人重生后,嘴巴毒得厉害,句句戳心。偏却做戏功夫炉火纯青,一顿饭吃得宛如真的恩爱情浓。
而他身为陵州谢氏宗主,肩负百年世族重责,在她口中又成“无有知觉”……她真敢说得出口。
男子捺下心思,答:“我见了几个人。”稍顿,又凌冷道:“此生也绝不想再睡书房琴房一次。省得有人拿红颜知己诬陷我。”
语气里不乏怼人的奚落,那棱角分明的俊脸上,兼着几分屈尊的陈年落拓。
魏妆知他素日冷傲,她听得明白,是了,怪她心狠绝情,猜忌善妒,对他不好呢。怎不说他活该,引狼入室,偏袒庇护。
她嫣然笑对:“那三哥为何还答应与我成婚,不如拒绝,省得两世受折磨。适才更没必要解围,直接休书一封便是了。要么许你提前纳妾,有个妾室帮你母亲打理,又与你同床共枕,亦为好事。”
一句话戳中谢三郎的要害,她是注定看不明他的心怎的?
谢敬彦玄袍拂风,默然挂住她纤纤玉指:“我愧欠的我认。再叫三哥,府上‘媚骨惑人’传言难保成真的了。”
威胁她。魏妆拧了他一把,痛得男子唇角一颤栗,立时又复作寻常。
身后的葵冬与王吉跟了上来,或是忐忑或是充满八卦。此时不便细说,两人便缄了口,谢敬彦执意地攥紧魏妆,一路没容她松开手过。
*
端午前的雨势来得猛,才稍滴落几颗,就迫不及待地倾盆而下。
等到回了卧房,即使廊下有遮挡,亦湿去了大半。新婚夫妻站在屋里,那水气氤氲着适才未尽的情愫,更把少夫人娇娜的曲线湿得若隐若现。进来送干衣物替换的婢女悄一瞥,羞得脸上通红。
三公子与少夫人彻夜缱绻的“痕迹”,就是绿椒形容给二房祁氏的。
少夫人里侧的床榻竟然毫无躺卧的痕迹,有一床毯子还沾了地上的落尘,可见场地变换个中激烈,彼此真是恩爱得不知疲倦呐……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也分一杯羹呢,绿椒心里希冀着,只待少夫人赶紧怀上孕,那就能容她伺机得空了。
绿椒柔声问道:“公子少夫人可须打盆热水,仔细着了凉。”
谢敬彦容色清淡,如作未闻。
此刻瓢泼大雨,卧房离着前边的书房有些距离,又且是午睡时间,他若借口出去未免牵强。
魏妆便答说:“给我准备些吧,我一会进去。你们先退下,我和郎君自己更衣就好。”
水房有两个门,奴婢送水的一个,连通卧房的一个。
这几夜,三公子与少夫人缠绵不倦,中途竟是连水都不用的,可见频繁旖旎。
奴婢们连忙关上门,轻悄地退出去。
屋子里就剩下来两个人,这大雨天如同夜幕降临般暗沉。男子金线玄袍上的云纹刺绣沾了水珠,盈透滑落。魏妆瞥见那窄腰上挂的一枚火凤玉佩,略感心虚刺眼。
近几天魏妆真是下意识躲着他,好在谢三郎是个醉心权术之徒。夜里她垂下纱账,练几个柔体操就睡下;他或是仰躺,目不斜视,或是修长手指攥捻黑色串珠,各做各的。
难得白天见到,却被这场雨下得堵在一块。
魏妆作着镇定,淡道:“郎君在外面更衣,我进水房去稍作冲洗。”
忽地颈后被大掌一托,谢敬彦问道:“阿妆,你是不是有话该对我解释?”
男子修逸挺拔,魏妆将将触及肩头,仰得吃力。莫非竟是被他发现了,这谢三连宫闱之事都运筹在握,何况一枚传家宝物。
可她现在无处寻来还他呀,魏妆催得紧了说要见老板,那玉佩并非寻常人家之物,如何多等半天都不容?当铺掌柜的支支吾吾,竟似明知她谢府少夫人的身份,仍然推诿不已,你说可恼不可恼。
她忙先发制人:“三郎何意?你我明说了是契约夫妻,婚后你遇着喜欢的娇妾,大可以娶回来,适才我并未说错。再有我要开花坊之事,婚前也商榷妥当,还有哪些需要解释?”
女子浓郁眼睫毛扑扇,杏眸晶亮,谢敬彦窥穿了她躲闪。连日来,但凡多与她对视几眼,皆是这般姿容。他心里知道是因了何事,但不想同她计较,为了贪钱谋财所做的那些举动,本不算陌生。
只青鸾火凤一对和璧,既有如此玄机,她却不知珍视,他也不能轻易拿来还她。仔细再一个不慎当到别家,或又穿去了不同时空怎么办?
谢敬彦要的不是其他魏妆,哪怕容貌,身形,所有都一模一样,他在意的也只是她本来的这个人。
纤盈腰涡托得掌心渗暖,男子低哑嗓子,磨唇问道:“适才说我与你形同死水,请你解释下,这潭死水是何死法?”
她是真狠,中了药撩拨的是她,每夜睡前在榻上婉转姿骨的是她,末了却给自己栽个“无了知觉”,他如何她心里很是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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