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谢敬彦睫如鸦羽, 在幽暗中透出锐利的薄雾。本该是质问的话,却听出了一道灼沉的压迫感,叫魏妆微微心虚。
这谢三天生清气赫奕, 心思如剑戟森然,又高居那殿堂之上弄权拨政多年, 更添了令人臣服的冷峻。
她前世虽与他淡薄,到底心底仍有着既嫁从夫的眷与惧, 贤良淑妇做习惯了,连对夫君大声说话都鲜有过。
魏妆的颈与腰肢被托着, 挣扭无力, 只得咬牙说:“死水便是死水了,大人与我十几年,心里莫不一清二楚。非要形容, 便去打一盆水来, 放上数日、数月、数年, 那水自然就变成死的了,何用我解释。”
谢敬彦一幕不错地看着她狡辩。
一场雨下得猛,其间还漂着冰雹, 风卷着雨水打到长廊上。他护魏妆走在里侧, 自己一袭金织玄袍大半都沾了湿,魏妆好一些, 只有裙裾与身前被雨水拂到。
但见绯色的烟罗绮云裳下,若隐若现丰涌的美物, 她白皙暖热, 娇似恣傲的雪兔。
谢敬彦见过魏妆新买的那些所谓养生手札, 有民间赤脚大夫的食养诀,也有天竺国的柔姿操。
每天睡前垂下纱帐昂首弄姿, 或跪在床头朝后仰,或仰卧平摊,逐渐忽左忽右的抬高双腿。那纱帐朦胧,他却不眼瞎,全都看得到。
是她漠视他的存在,而非他谢三形同死水。他敬她距离,女人却反过来扣帽他无感。前世冤枉扣过多年,到底已是老夫老妻;这次重新开场,他非要一雪沉冤不可。
女人双颊娇妩,如同清晨灵透的露珠,谢敬彦颔首抵近她道:“旧事不提也罢,你便想想最近的,我可有哪次与你形同死水?……不给卧床的是你,出去睡却管束;说了是挂名夫妻,谢三恪守信条目不斜视,又怪我无视你。那‘无了知觉’四字,岂是随便给男人用的?”
男子修长手指捻起魏妆的下颌,凤目中的冷芒似在找她秋后算账。
魏妆的唇便被他力道撅得格外红,她错开对视,也想起了自己中媚-毒后的种种,顿时辩驳无力。
……可他两次都忍住了啊,谁冤枉他?
怪自己惯在他面前谨小敛微,何曾做出过那般媚浪羞态。入药后,谁能想到她竟会无师自通呢,她前世别说撩拨谢敬彦了,连看都不敢多看房中过程。
魏妆窘迫起来,以他谢三公子谪仙崇贵,只怕打心眼里轻蔑此举吧。
她巧嘴珠玑,嗔恼道:“并未随便给你扣帽。‘无了知觉’可以是能力上,也可是意愿上的。既然不提远的事,单论你在那样的场合能视若无睹,便毫无意愿。郎君雅人君子,坐怀不乱也!”
每次魏妆提“忠良、君子、贤臣”一类词,都语出满满的讽薄意味。谢敬彦听得了无诚意,他自问从容克谨,也只能被她激怒得咬牙欷歔。
只恨那日忍着,没直接要了她,堪堪身心煎熬痛楚。但明知屋外有算计,他若破功了,对她闺誉有影响。谢敬彦要她嫁给自己,是嫁得尊崇,明媒正娶,是阖府的真心求娶。
男子身躯修颀流畅,半俯宽肩凌冷道:“魏妆若非要逼我,我便将想说的尽与你说出口罢。那天我不动你,只因重视,岂是形同死水?被你推开多年,你大抵已忘了我也是个血肉凡人。与你不想被扣上‘媚骨’一样,也莫给我栽‘无知觉’的帽子。”
他艳色绝世的脸庞近在咫尺,红口白牙,却字句发自肺腑深处。
自两人都重生以来,其实误会早已化开了。谢左相对自己的处处用心,魏妆都看在眼里。
譬如球场上的激烈,他偷闲注目她的执着。她知他卖力赢球,是为了那晚在书房的对峙。也知道他隐忍欲-念,是为了护住自个周全。魏妆对谢三的品格与责任并未怀疑过。
然而她就是不愿放软,迫着自己嘴硬心肠狠,生怕稍稍示点儿软颜色,又再一次陷进纠缠的情愫。
她不知道该怎么与他重新继续。
魏妆忽地轻了声说:“你有紫花丸,且用下就没事了!成婚本是利益,若非为了躲避梁王侧妃,还有你的尚公主驸马,这亲不成也罢。既然并非三郎无知觉,就当做我心止如水好了。今日我用词不当,以后莫提这个。”
拒绝尚驸马有无数办法,谢敬彦成婚,全是为了娶她。
早不再是初时青涩,那固持的尊严无意义,他干脆直言道:“药吃多了伤身。好容易穿回来,才得以再见到你,我想活到长命百岁。你活着,我便须活到那日。今世的成亲,我把它当成是真的。我知自己从前多有疏忽,令你难能全心交付,这一次你便心如止水,我自做我的活水一潭也好!”
用活泉融了死水,终能有再度活泛起来的一日吧。
骨子里冷澈的谢氏宗主,以为他所图尽为了雕心雁爪青云直上,说得却全是掏心底的话。
女人吐血离开后,多少想说的憋在心中无处诉起,他再也不想体会了。倒不如似淳景帝与焦皇后,有话直言,有误会解释,更为轻省。
魏妆青葱时曾以夫为天,曾回眸四顾无退路,以为唯有他得系终身,结果却……若早些如此,岂用两世重来呢。
又记起谢敬彦的催妆词,还有在太后面前的婚誓,不自禁悄然触动。
她眨了眨泛红的眼眶,慢声道:“三郎若是不愿睡地板,何必如此迂回。府上个个精明,装得了初一,装不过十五,即日起睡到床上便是了。但须隔着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唔”
话未落尽,谢敬彦环臂将她拥进了怀中,挚切道:“阿妆,你偏要对我装傻充楞到几时?成亲十多年,我对你的情唯有与日俱增,从未淡去。撞见你与他人在花园私会,我痛得肺腑撕裂,质问的话不经理智。到知道那原是误会你,更恨不得把自己的命拿去换你回来……我不求你把过去的都略过,只求让彼此重头开始。随你如何以为,从始至终谢三的心都是爱眷,所变的只是从前缄口,现在选择不隐瞒了!”
竟说是误会她,爱她了。
魏妆眼泪滚淌出来,冷笑地噘起红唇,薄薄道:“说这些做什么,马后炮……我对你早已心死,并不爱听。”挣着要扭开,想对他更狠绝一点。
男人却巍然不动,任她掐扭。他挺括玄袍上沾染了雨水,硬朗胸口却跳动着炽烈的心,蓦地含吻住了她的樱唇。
很温柔很灼-烫。
谢左相吻技娴熟,知晓着魏妆所有的高点。若把彼此夫妻为数不多的旖旎比作一百,那么他的主动攻势便占去七八十。她从前实在柔淑娇媚,为着能疼够她,谢敬彦须自己探索着她的欢喜,给予着充沛的餍足。他熟稔她全部。
那唇齿间的情愫,似近在咫尺,又似年月久隔,在大雨倾盆的午后卧房里,逐渐失控起来。心是瞒不了人的,他真的很在意她。魏妆被触动心扉,挂住了谢敬彦的脖颈,不时地回应着,空气中弥散开胶着的分离与熨缠。她竟是沉腻其中的,暗自生出震惊,却情不由衷贴紧,脸色越发的红润。
谢敬彦离地揽起魏妆,她婀盈的小腰不堪一握,他将她放坐在茶几上,一臂扯落了女子肩后的系带。柔美软糯的娇酥顿时漫摇开来,男子唇齿不羁,她溢出了熟悉的声息。
等到两个人都反应过来时,那危险只稍再进一步便万劫不复。
谢敬彦凤眸里充溢着熠熠光芒,低磁嗓音道:“既是夫妻了,阿妆同意吗?”
魏妆含羞地咬了唇:“莫问我。”
谢敬彦宠溺地环过她腰肢,顿地解开了那亵结。岂料两人四目一顿,看到了一抹嫣红。
魏妆也很窘,她适才只觉有股暖热,还以为每次他吻她时候的惯常反应,不料竟是葵水来了。
一时只觉好笑又羞恼地仰起头:“不可以了。”
谢敬彦也顿然无奈,然而她肯再次用情回应自己,总是看到希望。男子噙一笑道:“看来想追回夫人,总须费些周折。无妨我可以等。”
魏妆瞥了一眼,见他委实难消,上回蹴鞠赛就劳他隐忍了一次,这次又……
她忽地贴近去,闭上了眼眸:“算还你那次的人情。”
温润的柔荑触及,谢敬彦意外地往墙沿一抵,五感都似乎失控起来。外面的雨势渐大,吵扰了卧房内的探索,他低下头吻住她的唇,只是更紧切地摁住了那纤纤玉腕。
很久之后,一切恢复如初。两人在水房里清理完毕,谢敬彦先出来躺卧去床上,魏妆浸浴了暖水,亦裹了薄衫往床里侧爬。
他薄唇轻阖,已换上一袭肃白中衣,多日未足够休憩了,修挺的身躯延展在外床。
魏妆以为他睡着,只等着轻盈越过去,却被谢敬彦伸手兜住了。
成亲十余年,她一次也没有对他这样过,上回中了欢炉散只当意外,没想到清醒之下的能耐竟能如此。谢敬彦纾解之后,满心间里全都被她占满了。
薄唇抵在女子耳畔,求祈道:“别动,就抱一会儿。”
魏妆还带着一丝倦意,每日午睡习惯了,到了时辰就慵软。她今时可不似前世娇怯,做了就是做了,噘起红唇道:“下不为例。三郎须记着这只不过人情,你我还是挂名夫妻。”
又恼道:“再睡在外侧,仔细各院的人又要非议。”
也不知道阖府上哪来那般的多嘴,两世了都不够分说!
既是吾妻,何妨他人说道。
男子蹙起修朗眉峰,拥着魏妆转去内侧,忽地盯住她凝望片刻,扯唇道:“谢三铭记此生。”
这一觉竟睡到了入夜酉时。
天都黑透了,听闻三公子和少夫人都才睡醒来,祁氏那边好生诧异,怎的白天才敲打过儿媳妇,又这般的缠绵郎君。
又听说少夫人要了月事条,这便觉得是误会,明明妆儿体恤又乖巧,哪里会当面点头背后生媚呢。
也许儿子连日太忙了,补睡得充足。祁氏便命人送来了备好的晚膳。
临窗的红木圆桌上,赫然摆着三道秀色可餐的时兴佳肴,是中午魏妆提到过的清蒸海蟹豆腐煲、菠萝鸡块与灌汤黄鱼。
这速度,果然,有钱没有买不到的。
想不到她这婆婆却是好哄,轻轻一句关切的话,便立时回报送来。
月事条是魏妆特意命绿椒去取的,免得祁氏又八卦出什么新的绯闻来。魏妆奚落道:“托您三郎的福。”
谢敬彦动起筷子给她夹菜,袍袖上带着清逸茶香:“分明是你台阶接得好。”又睇了眼女人娇娜的身姿,淡道:“开花坊之事,我自会与祖母说。若是人手尚缺,我另外派两人帮你。”
魏妆无意旁人插足,忙推拒道:“不必郎君操持,花坊我自己全权负责,你忙你的朝务吧!”
她适才下午软了立场,可一觉醒来又立时清醒了。
是爱着的没错,但这权臣惯是心思缜密如渊,他还须再经些考验。先给他上床睡,已是给他的排面了。
她应答随意,王吉站在旁边,却默默想:公子想盯住少夫人的心思只怕破灭了。
不过这两人真能缠啊,先前隐隐以为三公子莫非被少夫人欺压,白日府宅都不回。却原来真的是一回府见到了人,能把白天也睡成黑夜……
被谢敬彦瞪去一眼,王吉一哆嗦,急忙规矩站好。
第72章
次日清早, 晨昏定省时,谢敬彦就把魏妆要开花坊的事儿与众人说起。
他日慎夕惕之人,说话也懂择重点, 特地提了绥太后与焦皇后对魏妆的褒奖,还有那盆促进皇帝母子和睦的帝王花。
谢府历来皆是坚定支持帝后中宫的, 前世在焦皇后薨逝后,不久太子又被废黜去冷宫, 罗老夫人和大房才转而亲近了太后一派。
此时的老夫人仍然是支持中宫的,若能盼到皇后与太后冰释前嫌,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说来谢侯府定下的儿媳都出自名门世族, 没想到最招摇的竟然要数筠州府的魏女。
这婚一成,罗老夫人心头的担忧一解,又不那么太满意起来。只道是魏妆实在美艳得过分, 你瞧瞧那娇滴滴的肤容, 和纤韵的小腰, 真怕把自己勤严律谨的老三迷得恋眷其中了。
但她能在宫中得脸,对谢府乃是助益。
罗鸿烁端坐在锦座上,竟也说不出拦阻的话来, 慢悠悠道:“论京中少妇, 何曾有哪家抛头露面的,但三郎既如是说, 那就开吧。但内宅上的事儿也不可怠慢,尤其三郎近日面临考核, 魏妆更要照顾妥帖, 让他劳逸结合。正好庄子上调来崔家一对母子, 尚未安排事项,干脆之后拨去你花坊里打打下手。郑妈, 你去叫他们过来,认个三少夫人的脸熟。”
这话真就是……
饶是魏妆经历过一世的为人妇,都听得泛了窘意。
琼阑院的堂厅上,一双双眼睛都盯向了新婚小夫妻俩。魏妆瞥了一眼谢敬彦。男子穿一袭青蓝刺绣鸟兽纹绸袍,中衣领子净洁,掩着内里被魏妆吻红的灼印。
先前对付小谢三公子,魏妆尚且游刃有余,如今他左相既登场,魏妆只稍被他唇齿挑拨稍许,便如乱了分寸。昨日午后卧房里雨声急骤,她竟何时把他吻得那般深沉,颈侧都烙了嫣印。
此刻男子却只作一贯凛俊模样,温润道:“祖母既如此安排,孙儿便替魏妆谢过了。”
他既然淡定,魏妆就也做淡定,总归她现在的心里,已默认了是局外人,才不怕别人怎么看。
魏妆晓得,老夫人这是在给自己塞关系户呢。罗鸿烁一世把门第挂在嘴边,什么都要抓牢在手里,怎能放任魏妆一人在外面折腾。且又是墙头草,尚公主紧迫时,或者巴望自己成亲,之后日子安稳,只怕又会挑起刺儿来,魏妆心已做好了准备。
只塞一对母子,这都已经是给了台阶了。
却也好,月俸是谢府开支,给魏妆省去一笔开销。魏妆便也搭腕附和道:“谢祖母体谅,孙儿媳这厢受教了,必谨身慎行。”
三少夫人果真是来自旷放军屯之地,举止好生泰然大方啊。
把对面的大少夫人司马氏看得,好不艳羡三公子与弟妹。司马氏嫁进谢府快四年了,刚巧是谢府丁忧期间,平素与大公子谢宸感情也好,可事事皆像按部就班一样。连平时的亲昵都是实在忍不住了便静悄悄,还要担心一个不小心,在丁忧期怀上子嗣。
哪里像三公子与弟妹,没法猜想能彻夜地拥在一起,现在还能够出去开花坊呢。
谢莹也是意外得不行。从琼阑院里出来,男郎都去曹部上职了,谢莹连忙快了几步,挽住魏妆道:“三哥真是把三嫂嫂揣在心尖上爱护,什么事儿他都揽在前头。这种开花坊的事儿,即便祖母疼我这亲孙女,我都不敢开口提半个字!”
魏妆也略感唏嘘,她先前并不打算与谢三成亲,那时开花坊便开了,没想过老夫人这茬。若是谢敬彦未帮忙开口,自己非要经营生意,虽最后能够开成,却不好主动逾越地搬出太后与皇后,还容易闹得僵硬。
而他代替自己说一番话,效果则是霄壤之别。
她既与他扮作和睦夫妻,就顺带夸几句好了。
魏妆便应道:“三郎在祖母和太傅跟前教导数年,确是怀瑾握瑜,肩能担当。我先前只觉他配得更好女子,没想到还是与他成亲了,也算作一场缘分。”
谢莹一急又忘了改称呼,忽地压低声问:“妆妹妹便是那更好的女子了。嘿,我瞥见他颈侧的痕迹……说说,三哥其他的也对你很好吗?”
十六岁的谢蕊便在旁边挤眉取笑:“莹姐姐这怕是着急出嫁得不行了?奚姐夫估摸等不及,出去赏一趟花回来,莹姐姐自个脸上就开出两朵花。莫不如把婚约也提到月底算了。”
前二日奚淮洛邀请谢莹赏花游船,一路君子倜傥,只是在谢莹额头和脸侧,实在忍不住地印了两吻。说要把最好的留在最重要的时刻,听得谢莹已经放下了戒备,心里头全是奚四郎了。
可巧,竟然被同去的谢蕊偷看到。
谢莹恼得作势要打:“二哥与安国公府二嫂嫂的亲事还在六月,我怎能抢先?我看是四妹你该找个婆家管管了!”
谢蕊比魏妆还小一岁,昔年谢府丁忧时才十三,拖到现在尚未定亲,顿时羞怒地跑开也。
花坊的事儿既然商定下来,魏妆隔日便放心地安排沈嬷回筠州府去了。
第73章
已有多年没见到父亲魏邦远与继弟魏旭了, 到底是魏妆在世上的亲人。前世婚后不久,继弟魏旭来过一次京城,但那时魏妆赧于婆婆的“敲打”, 与夫君在人前情愫疏淡,又刚接过中馈忙得措手不及, 谢三郎则恰好选部考核,少有待在府中陪伴。魏旭许是少年局促, 此后就不再来了。
想想此时他也才十岁,魏妆便给魏家和庄家舅父各准备了一箱礼物, 又买了京中男孩们时兴的小玩意, 一同打包上船。
谢敬彦听说少夫人安排沈嬷回筠州府,默不作声地竟也准备了一个藤箱。却是些父辈们喜欢的精装裱书籍,还有琼景堂的弓箭与皮蹴鞠, 赫赫然搁在她的礼物旁侧。
琼景堂乃京中贵族追捧的一大奇葩, 其店内所制的弓箭蹴鞠等男儿休闲品类, 不仅工艺精湛,还须提前定制,否则未必有资格买得到。
他谢氏宗主竟是尽力周到。
魏妆想想男人最近的心意举止, 总归是有触动的。
说了让谢敬彦上床来睡, 但婚假结束后,他忙得彻夜秉烛, 从书房回来多已至下半宿了。带着屋外夜凉而入,把酣睡中的女人揽至胸口, 怕吵醒她没点灯, 在黑暗中亲上一亲再阖眼。
纱帐里静谧, 男子心跳的笃笃感觉清晰,有时无声胜似有声。他以为白日凛冽自持, 就能装得魏妆不知道,其实她都晓得。她对他的亲近曾那般敏感。
如今两人都在一条船上,这亲事一成,等于把梁王和宣王都惹了嫌隙——梁王思魏妆,而饴淳公主则是站宣王。日后还是太子上位更为稳妥,魏妆现在一整个希望他谢三砥砺前行,助力东宫取胜。
魏妆便叫灶房炖了一盅汤,给谢敬彦端过去。冬虫夏草炖鹧鸪,汤汁提香,肉质鲜美,很是滋养补益,能消除疲劳。
谢敬彦端坐在书案前,蓦然看见她端汤进来。男子掀起眉眼,稍瞬地惊愕,又淡沉问道:“你褒的?”
隐抑一丝受宠若惊的意味。
昔年魏妆以贤良淑妇标榜,又爱慕他入骨,成婚后总是亲自下厨煲汤,还会倚在他书案前磨墨捏肩。
夫妻冷场后,他却是想都别想,要喝一口她褒的汤,还得借着儿子谢睿的嘴去说。偏谢睿每次都要带上他:“娘亲,我和爹爹都想尝你做的手艺了。”叫谢敬彦好生无脸面。
魏妆可没这个情致了,配一些他喜欢的佐料,让人去做,博个人情利益罢。
她应道:“让厨灶上做的。郎君顾着公务要紧,为何忙中偷闲,给我父亲他们也备了礼物?”
原是礼尚往来,来还他人情的。
谢敬彦薄唇一哂,亦不隐瞒:“魏妆你在意的,我便在意!”
记得那奶娘婆子时常咕叨魏家的薄凉,谢敬彦只稍看女人怯娇软糯、处心钻营的模样,便能联想她多年处境,对她母家没有联络的好感。
她既是改变态度,他便顺应着做些举动罢。
魏妆听得好不生疏呢。曾几何时,只以为他谢左相高居仙岭,寡绝人情,除了铺谋运策,难能撬开嘴说半句软话。岂料一朝隔世重来,竟刨出了他心底的那些秘辛,他原是有她的,十多年来满心爱眷,从未消淡。
你说是不是叫人莫名别扭?她不想忽地示软。
女人噘起饱满的红唇,佯作无心道:“近日忙碌,伺弄不了那些。谢府的厨子京都有名,郎君凑合着喝就挺好。”
……这言下之意莫非是等有空闲了,或会考虑下厨给他煲?
谢敬彦凤眼微光波动:“随夫人心意,不敢轻易劳驾。”嘴上这么说,却眼看着他一勺勺把碗喝了个底朝天。
虽非她亲手烹调,然那熟悉的配料,味道却沁入了五感心腑,也品出一种重新开始的真实意味。男子薄唇吞咽,用膳间的行止隽雅清贵。
映竹端着盘子走在廊上,压低声羞喜道:“少夫人与三公子相敬如宾,感情真真好啊!我记得公子喝汤从不用香叶的,但少夫人给他端去,他竟视如珍馐地用下了。”
一个屋檐下十多年,竟然不知谢敬彦还有这般讲究。魏妆出生筠州府,当地有煲汤入香料的习惯,前世每每把汤端去,谢敬彦眉眼都不皱一下就动勺。甚至有一次,她弃掉一碗褒了太咸的,他都能拿去喝了。
若不爱一个人,何能咽得下自己本不喜好的滋味呢?魏妆现在有点信了他所说,从初初见到她起,便将她放进心里的话。
难怪刚才一看到汤,就以为是她做的。
她脸颊发了烫,忙摁住心底那道软和,只作随口答上一句:“人都说相敬如宾,你对我客气,我亦回你谦敬,便是夫妻好合了。在我看来,真正的感情好,应是相处得忘了有‘客气’一词,那才是自然自在。便我与三郎,他无趣、清冷,高崇在上,你们旁人瞧着觉得感情是好的,实非十全十美。但一对夫妻,倘能做到相互客套,也已经难得差不多了。”
映竹尚未说亲,她家中寒酸,自进了谢侯府当差,才过得有衣有食,并不想出府去嫁人。听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隔着镂刻的窗扇,谢敬彦耳力敏锐,那字句低语便飘进了他心里。无趣,清冷,高崇在上……他都已经对她那般剖心掏肺的姿态了,还能怎么高崇在上?
大凡世俗婚姻,莫不夫为妻纲,互主内外。他堂堂一族宗主,倘若再屈尊些,何以威严以示后代,未免忒没风骨。
男子绝俊面容沉冷,眉似涂漆,几分无语掠过。
到底何为自然自在。他去做到便是!
*
天朗气清,沈嬷启程出发了,礼物码了三个大箱子,厚沉得颇有分量。
先前进京的路上,本来沈嬷还怕没有底气。毕竟谢侯府官运步步高升,谢三公子更加凤表龙姿,气宇风华,而魏家却没落了。谁曾想到啊,自个小姐竟是这般的福气。近日京城里鸽姐儿的表现,随便拣起哪件来说说,那都是极有体面的啊。
只是要百般地嘱咐小姐,定要体贴周到好夫君,才能早日抱上小崽儿。
沈嬷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魏妆安排好这些琐碎,便要抓紧把铺面敲定下来。
她看中了两个地方,一处在西内城的丰乐坊,靠近大鸿胪褚家的坊巷,距离谢府稍远一些。一处则与悦悠堂一样,都在东内城的永昌坊,往返谢府却是较近。
她做了十多年的高门贵妇,熟知京都官眷们的喜好,定位的便是这些圈子,地点自然也须便利。
前一处丰乐坊的,宅院稍小,要价四千三百两,但还需要在装修上花费改动。
后一处永昌坊的却略显过大,且要价在五千二百两。介绍庄宅买卖的牙人说,还可与宅主砍掉二百,可若魏妆拿五千两出去,手头就所剩无几了。
看完两处房子,她正在心中犹豫徘徊,决定回府去再权衡一晚。忽地路过前方街巷,却看到乌千舟的悦悠堂门前,挂出了一面“此宅转让,诚心者面谈”的牌子。
魏妆诧异,仔细想想似乎又合理,她前世见到的乃是轩怡居士的萃薇园,可见乌千舟在此时期便把悦悠堂盘出去了。
魏妆与谢莹头一回进悦悠堂时,就对这里甚感兴趣,如今成婚了,就更加觉得合适。
一则地点离哪儿都近,官贵人家或寄养或采买花卉皆来往便利;二则面积大小也满意,除了供花仆住的屋子,还有两间主厢房。便是日后与谢敬彦相看两厌,她搬出来也能住得悠然。
当下面露惊喜,便要进去问问清楚。
却蓦然转头间,瞥见拐角一个不甚起眼的医铺诊堂里,走出来一道倜傥隽朗的熟悉身影。穿一袭锗色刺绣云纹袍,手上提着两包不同形状的药剂。
竟然会是谢莹的未婚夫婿奚四郎。
只见一名头发斑白的老大夫追出来,语气不放心地说道:“公子用此药,记得前后方子的顺序莫用错了!前一包主落,后一包主固,须得前一包用妥帖了,才将后一包用来固本。否则药性颠倒,恐怕伤及夫人根髓,再难孕育也。”
那话语虽听得隐约,然末尾的“夫人”和“孕育”二词,便是看唇语也能辨得。
魏妆暗自惊讶,奚四郎眼下既未成亲,如何却买这些?
而那大夫她也认得,几年后将是京都有名的妇孕大夫,魏妆从前想要生个小囡,也曾私下去瞧过,拿过一颗颗的药粒来吃。
怎知被绿椒算计,却是想怀也怀不上。
奚淮洛自恃堂堂大长公主外孙,若非迫不得已,何能屈尊来这等旮旯医铺。
桃花双眸略显不耐烦,浅浮一笑道:“晓得了,有劳。”
而后跨步上了马车,往前边的一处巷道里行去。
魏妆想了想,就也垂下帘子,让车夫悄悄地隔开距离随上。
……
一条安静的小巷,屋瓦墙檐却是考究。只见奚淮洛跳下了马车,谨慎地停在几丈外,自己往前走过去。
前方角落门前,站着宣威将军府的谬小姐。谬萱绾一陇单螺髻,弱不禁风地低着头,像在踌躇着难以说出口的心事。
旁边的丫头小声嘀咕道:“小姐便听夫人的劝吧。以老爷对夫人小姐的态度,指不定被妾室怎么忽悠,若把小姐嫁去那糟心人家,虽算正室,过得却惨淡。不如给奚四公子做个侧室,反而还衣食无忧。若是小姐把骨肉打去,在男人心中的地位就落差了,生下来还能有个依仗在手里捏着。”
谬萱素来忍气吞声习惯,再则心中对奚四郎极是死心塌地,忙开脱道:“真能如此轻易却好了。我与洛郎两情相悦,可叹他母亲汉阳郡主强势,谢府亦威赫显耀,若把此事闹大起来,他何能承担得起压力……到时怕迫不得已,便只好将我弃了,棒打鸳鸯。”
却说着,看到前方奚淮洛出现,连忙溢湿眼眶,迎上前焦切道:“洛郎你总算来了,事情却是麻烦了则个!”
奚四握住她的小手儿,面无表情地挤出些体恤,关切道:“此话怎讲?”
谬萱容色苍白惹人怜惜,话未开口眼泪先滴滴的滚落。心中好生后悔,为何要在婚前轻易交付了清白,弄得退无可退。可她太想嫁去奚府了,谁能想到奚四郎信誓旦旦退婚,却退不了了。
她攥紧男人的手掌,梨花带雨道:“我私自去瞧大夫的事儿,被我母亲发现,母亲逼迫我说出是谁,我委实瞒不住,便……便道出了洛郎你的名字。但重要的事,那大夫说我骨子本就弱,若打掉了,怕以后再也生不了。可萱儿我,真的好想有一个洛郎的骨肉。”
奚淮洛箍着她单条的身姿,想起这具与林梓瑶很不一样的体验感受。原本觉得还可断续保持良久关系,谁知道闹这一出。
这孩子怎么怀上的,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盛安京里还没有人敢耍弄到自己头上,呵。
他四周看无人,只安抚道:“乖,别怕,进去再说。”
角落的墙后,魏妆暗暗揪紧手帕。她对谬萱无多大印象,只似乎听说谬府二房的庶小姐更为得宠,而嫡小姐不晓得怎么,被远嫁给了一个边州的县令。
莫非竟是跟这件事有关吗?
那林梓瑶算怎么回事,当年谢府两位公子打上林府砸门,似乎乃是因林梓瑶与奚四有私生子……
又记起蹴鞠赛上争论的谢莹那对耳环,当时裘二小姐咄咄不让,旁人听了,还只觉是首饰铺里的款式重样。这么看起来,并不简单呐。
魏妆便叫上葵冬,悄悄跟过去瞧着。
还不错的小院里,乃是奚四租下来用以私会的外宅。
想到自己唯有眼前难以企及,却有了缠绵实质的男人,谬萱啜泣不成声。奚淮洛抚着她肩膀,很是给她哭够了,方才张开口说起话来。
谬萱诉道:“我本心只想与洛郎长久,并未想与谁争风吃醋。萱儿自知比不得谢府三小姐,没有她讨人欢喜,我不求别的,但求洛郎容我待在外头,先做个外室也罢。等把孩子生下来了,再寻个机会入府做侧室,你看成吗?”
奚四当真只是玩玩而已。他向来风流惬意成习,又且是大长公主偏爱的外孙,母亲汉阳郡主无人敢惹,自己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林梓瑶是主动上门招惹他来的,奚四说不上喜不喜欢,可每次那贱-货放出信号,他又总会出去相会。
而对这谬小姐呢,不过是在元宵会上,灯影朦胧一打,但见她弱柳扶风,纤细薄婉,只图了个新鲜。
若不与他耍心机,兴许还能长久一点。果然这京中的贵女,个个都是打算盘的人精。
而谢莹虽说一开始无趣,但脸蛋白皙温润,诚朴温存,他现在却觉得是自己真想娶的女人,只想把谬萱这麻烦快点解决掉。
奚淮洛温柔道:“你母亲既然知道了这事,能舍得让你堂堂一将军府嫡女做我的外室,我奚淮洛又岂能忍心?先前让萱儿吃的避子丸,你如何故意瞒我不吃,现在惹出了麻烦,只好先打去了。孩子以后还有机会再怀,可我母亲偏爱谢莹,京城里各家都知道;再则谢侯府风头大,御前得宠,这亲却不好退,只好先委屈你了。”
一席话听得谬萱双颊刷白,哆着嘴唇呐道:“只是那一次,洛郎疼了我许久,我实在无力起身拿药,事后便忘了吃了。以为只是偶尔一次,怎知道竟会真的中了……再则近日亦受寒,大夫说不适合用滑胎的方子。”
哼,何止一次。
奚四更温柔拥住她脑袋,安抚道:“那就再等两天吃,不怕,这次开的方子委实温和,不会让你感到难受,你便按着顺序用下就好。”
门外葵冬是个老实的,唔地捂住了嘴巴。
奚四早就狡黠提防成习,立时冷声道:“什么人?”
他学过武,反应迅速,吓得魏妆一瞬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正此紧要关头,只觉身后一道猛力靠近,抓着她主婢二人的肩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闪进了一道墙缝后。
那边奚淮洛出来打量,看见是门前晃过的一只猫,才发现忘记把门关严实了。
警惕地瞅瞅,再度关上院门。
魏妆终于缓过气来,下意识回头望,见适才抓着自己的,竟是个素未谋面的将官。
二十三四年纪,面容英朗,魁梧健壮,一袭斜襟袍衬得风尘仆仆,携风潇朗的。衣着打扮看起来不像京都禁卫,尤其左脸上一道暗沉的刀痕,像是外州府来的述职军官。
魏妆在筠州府长大,南来北往的官兵见多了,并不觉慌乱。忙轻声低语道:“适才多谢军爷相助,敢问军爷如何也在此处?”
骁牧看了眼面前娇美的女人,晓得是谢府新进门的三少夫人。谢府三公子艳绝京都,当能配得上此等女子。
他目不斜视迅速匀开距离,谦礼答道:“我乃庭州府边军校尉,碰巧路过看见了。”又踌躇了一瞬,为难启口:“芃儿可知道此事?”
“芃儿?”魏妆听名字陌生。
葵冬忙在旁边提醒说:“这是三小姐的乳名,许久没人叫过了。”
既是谢莹许久没人叫过的乳名,谢莹且门都少出,如何一个高莽边关校尉会知道她?
只看此人英气勃发,并非浮浪之辈,莫名稳妥。魏妆便咬唇试探:“军爷认识莹小姐?”
骁牧是在蹴鞠赛的时候,偶然发现奚四公子赛后和林府小姐私会的。他知晓奚四快要与谢莹成亲,便留个心眼。不料这一观察,竟发现还有个谬府的小姐。
想到芃儿那般单纯美好,如同一颗娇憨苹果,骁牧心生愤慨。是他位卑,不及奚府皇室戚贵,倘若自己是奚四,只会珍惜呵护不已,怎能做出此等脚踏多条船的龌龊之举。
然而骁家只是个前朝归附的边关将门,大晋立朝后这些归附的便统充为边军役,只有卖命立军功以晋升,方能借进京述职的机会见上一见她。
许多类似的同僚,甚至连入京的机会都没有。
校尉侧过刀痕的脸庞,沉了声道:“昔日曾有过一面之缘……多年前凯旋归京时。我对京中人情生疏,三少夫人既然撞见了此事,便自己决定看是否让芃儿她知道。”
第74章
走出巷子, 来到外面的街道上,确定不会有甚风险了,骁牧便拱手抱了一拳:“三少夫人, 别过!”
这校尉目不斜视,举止干脆利落, 让人印象深刻,魏妆还蛮有好感。
也不知谢莹晓不晓得他的存在, 似乎他却是对谢莹分外地关切。
“骁校尉别过。”两人路上已互道过姓名,魏妆回了一笑, 转身去上马车。寻思着得再去悦悠堂问问清楚, 今晚上好把三处宅院都仔细权衡一遍。
兴许上辈子与矜贵凌厉的谢敬彦过惯了,细粮不再觉得珍稀,粗糠也觉尚可。
谢三生得倾玉俊颜, 能文擅武, 骑射蹴鞠皆不输人下, 耐力更是叫人轻易难消受。转头再活一次呢,魏妆却对这种肩背雄厚,臂膀壮实的粗莽将士, 莫名而生好感。无关于其他, 只是单纯的好感罢了。
魏妆回头又看了一眼,妇人之心偶尔也花哨浮动, 若非梁王赐婚紧迫,而褚琅驰且不见人影, 这辈子换一种类型过过日子好像也不错。
熙熙攘攘的青石马路上, 谢敬彦刚从悦悠堂里出来, 预备往衙房过去。
男子清逸身躯着一袭银白刺绣羽翼袍,发束玉冠, 端坐在马车里。公子乘车多喜清净,路近则思,路远则对弈,王吉坐在旁侧并不打扰。
车窗帘子随风浮起,谢敬彦凤目余光微晃,忽地却捕见一道熟悉的娇影。女人穿一抹浅鹅黄织花襦裙,绾发蹁跹,正笑靥如花地对着个男郎笑。
那男郎潇风洒脱的装束,看样子像个军中将士,年岁比他大个三四。谢敬彦看得目色暗沉,今日一早她就梳妆打扮好出去,但见那朱唇榴齿,胭脂敷面,比平日妆容更要妩媚明练,竟是为了出去私会么?
身后的那条巷子清静,他二个若是寻常交道,随便寻个茶馆商谈皆可,何必找这等僻幽之处。
想到魏妆出身筠州府,本就属军屯之地,武将甚多。她又生得那般姝色绝伦,从十二岁初见时,便能叫人一目难忘。先前贺锡就算作一个,到底年纪轻浮,被谢敬彦设计让长史老大人送回驻地了。这才刚弄走,紧接着又来一个。
男子薄唇抿起,捻了捻手中漆晶发亮的黑玛瑙珠串。心说,都已历经一世,切不可再随意妒忌起疑她!
王吉也瞥见了——跟着公子久了,很难不学会察行观色。嗫嚅道:“公子别误会,一定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谢敬彦蹙眉:你认为我想的是怎样?
虽酸意不甚舒适,可分明记得,魏妆那个女人颇眷皮相,那糙莽的边军她如何瞧得上?
如此一寻思,顿地舒适了些。
谢敬彦适才是去见乌千舟的——昔年悦悠堂的老堂主与江湖门派打赌,落下赌注庞大。乌千舟是老堂主从泥潭里捡起的流浪儿,这笔烂账便都摊到了他头上。
可巧那江湖门派的千金看上他两盆金履花,欲出高价买走,乌千舟不舍出让,千金借机要挟逼婚,要他入赘抵债。
乌千舟何曾对儿女情长感兴趣,没有退路之下,只得问谢敬彦赊了三十万两还去。并摁下手印,把他和他身后的所有关系网,之后尽听谢氏宗主的差遣。
既是好兄弟,自然两肋插刀,更能收罗势力,谢敬彦何故不慷慨?
没想到,出来却撞见了魏妆与男人私会。
路边的书贩子在叫卖:“诶,来了来了诶,感天动地举世无双的追爱秘札!不管你是男郎女郎,不管你心里爱的有多难追,但得此札在手,心想事成,双双把家还,早买早称心如意!”
那吆喝声起劲,吸引了不少红男绿女。谢敬彦向来对此不屑,形同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术,比魏妆买的所谓养生诀、柔姿操更不靠谱!
谢三郎淡道:“若问你,我是她喜欢的那类么?”
话音低沉,觑了眼女人的背影。
王吉一愣,才反应过来公子竟然在咨询自己。
略略犹豫了下,照实答道:“公子若不问,我自然答是,公子龙姿凤采,如此卓秀。可公子既问了,代表公子自己也不信自己,却叫小的不好回答则个。”
呵,学会辩证了,小子最近有长进。
谢敬彦容色沉凛。蓦然想起魏妆那日在廊外所说:譬如我与三郎,他无趣、清冷,高崇在上……
迂——
一会儿,卖追爱秘札的摊贩子跟前,停下来一辆低调豪适的马车。
摊主正在惊讶不已,只见帘子掀开,探出一面精湛的袍袖。男子指如玉雕,言语寡淡:“各样来几本,挑卖得最爆的。”
二十两银子递出。
啧,二十两,大生意来了!
那摊主赶忙抓起几本,又仔细从箱子底掏出一套密线精装版。叹道:“公子这般清贵非凡,非得好书才能配得上你身份。这三本压箱底的乃是史上绝无仅有绝版追妻秘籍,定能令人茅塞顿开情窍打通出师大捷也!”
谢敬彦接过来,翻开一看,篇名“冷与热”、“疏与近”、“欲擒或故纵”,皆是些人云亦云之物……这比之三十六计胜在哪儿?
他就掷在一边的屉子里去了。
第75章
夜里戌时的卧房, 魏妆坐在红木镶珊瑚圆桌旁,一边记着账本一边拨打算盘。
与骁牧告辞后,她就去了一趟悦悠堂。
悦悠堂里各府寄养的花卉已经搬回去了, 乌千舟钟爱的品种则送去了老堂主留下的外郊小院,其余的也兜售得差不多了。
但留下的花架等设备还能接着利用, 且顾客们对这里往来习惯。若接手过来,以魏妆近日打出的名声, 生意很快便能续上,让利润滚动起来。
然这新堂主乌千舟, 真是枉费了魏妆前世对轩怡居士“儒雅隐士”的评价。瞅见是谢府三少夫人来打问, 竟狮子大开口要了个一万两银子。还说什么,倘若魏妆尚未成亲,则可打个半折, 既是成了亲, 便须按照敬彦的“友情价”了。
说来为了拒婚, 乌千舟赊欠了谢敬彦三十万两银,不仅利息照常,还把自己苦心搭建起的背后关系网罗, 连同身家性命都典给了他谢氏宗主。
多年交道, 悉知人品。谢敬彦心辣手狠,清执傲然那是表相。
但谁让乌千舟走投无路了呢, 在「给江湖千金入赘夫婿」与「三十万卖命」之间,他也还是选择后者。
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不愧为谢某人的“好兄弟”啊。魏妆分明在进园子时, 还听先来的客人说了句“若能压到五千五百两以下却好多了”, 说明他实际要价最多比这高一些。
竟然给魏妆说出一万两银。魏妆满怀诚意,好生谈判了半天, 总算降到了六千五百两,乌千舟便咬定再不松口了。
这处宅子魏妆很想要,她现在手上拢共只有五千两出头,即便把沈嬷处理田产的算上,买是可以买下来。可她还得留出一千余两,要给之后有可能找回来的青鸾玉璧做赎金。
罢,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问谢三郎借了。前世既为夫妻,又岂非没用过他的钱。
再则,她花坊开得好了,亦能从官眷之间为他打探点可用消息,彼此利益是共通的。
正在打算,忽听见身后婢女开门的动响,一道清雅微风踅进。她就转过头,弯起红唇,展露笑颜道:“郎君回来了,今日怎的较平时早?”
前些天回房都半夜过子时了,天亮他起得早,说实在两人少有打照面。
谢敬彦手上提着两枚锦盒,蓦然捕见女人笑意融融,青丝慵然垂腰,娇美得惊心动魄。
一瞬叫他破防……白日与那将士私会,回府来便这般喜悦,没见她对自己暖和过。
谢三公子心里难免醋酸之意。
只按捺隐忍着,下午买了几本追妻密札,买既买了,他虽不屑细看,却也扫过几眼。说道,对女人要宠,要予她甜蜜,切不可惹她动怒。男人便是对女人好十次,但有一次惹了她生气,先前那十次拉近的距离,就能迅速消减为负。
当真,谢敬彦太深有体会。前世若没把陶氏领进府来,夫妻二人本缠绵悱恻,如若初初成婚,一转眼间,却书房冷架子床卧过几年。
他扯唇凛声道:“端午休假,衙房无甚要事,开个节前例行院议便散了。路边街上热闹,给你挑了两样小东西!”
话毕,将手中锦盒递过来。
原来明天就是端午了,魏妆忙碌得都没去关注,难怪白天的膳食里多了粽子沾白糖呢。
自从谢敬彦一番说辞开解后,她忙于花坊事务,罗老夫人与祁氏也都不吱声了。当然,魏妆也会来事儿,何时该迎合、该哄她应付得绰绰有余。
她诧异地把礼盒打开,竟然是一对可爱的陶塑小人,胖嘟嘟的,憨态可掬,另有一盒奶味的甜枣粒。
这人,他没问题吧。夫妻多年,谢敬彦对她的用度丰奢阔绰,珠宝美饰,绫罗绸缎,甚至灵芝雪参,魏妆从未短缺。但没给她送过这些活灵活现的烟火小玩意。
大抵他冷傲涤尘,眼里根本入不了市井俗物。
前二天才刚说过他无趣,高崇在上……似乎有点冤枉他了。
人皆会变,她自己不也是变狠了么。
魏妆正要向他开口用钱,这样的开场白极好。她掀起如雾浓睫,娇嗔道:“真喜庆,我很喜欢,多劳三郎的一番美意!”
说着,小心贴切地搁在架子上,又挪正了位置。
原以为女人眼里只有攀高图贵,岂料一点点街边的便宜小物,她都能如此重视,露出少女才有的欢欣,只叫人惊奇。
他对她的了解,莫非远远未足?
“你喜欢就好。”谢敬彦站在桌旁哂了哂薄唇,一袭银白刺绣羽翼绸袍,勾勒得凛冽颀展。
魏妆忽又瞥见他悬佩的火凤玉璧了,顿然心虚起来:“郎君既说这块玉有促成机缘之妙,如何总挂在腰间,应当收起来仔细保管才对。”
谢敬彦心知肚明,她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角。近日讨要不回青鸾玉璧,可算成了通盛典当行的常客。先还稍有收敛,而后咄咄逼人,犀利追问,隐晦地拿谢氏身份来要挟掌柜了。
掌柜的进退两难,到底是宗主夫人呀,狠话重话不敢说,推诿的话又不够说服力,皱着眉头问他怎么办。谢敬彦倒并非存心叫女人着急,只是想等她何时向自己坦白罢了。
他就应道:“日常佩戴已成习惯,再则,重要的东西自然该携带在身,何况是你我的定亲信物。夫人那块呢,几时寄到京城来?若要收起,也该是你我的同放一处收,是为夫妻和璧。”
话语虽些许肉麻,但不妨事适应。那追妻密札里重复最多的一句便是:别把真心对人瞒着,憋不死你,憋死了她更不知道!
谢敬彦堂堂第一公子,有朝一日沦落到去街边拾薄俗碎语。丧失风骨,奈何偏是过目不忘,一目十行就全记住了。
魏妆被问到窘迫,忙敷衍道:“先头本想让绮橘随同带至京城,奈何耽搁了,或还要再等等。”
眼前浮过白日那粗莽的边军。
谢敬彦意有所指:“筠州府官兵往来频繁,或叫个熟识交好的,帮忙带来亦可!”
莫名怎的听着酸溜溜的呢。这男人情丝狭隙,分明已弄清自己与梁王无染,今生都能听她提及就吃醋。几时无缘无故的,叫她找熟识官兵了?
魏妆仰起头打量,谢三俊颜清淡,并无他意。她便做出不耐烦道:“我在筠州府时,大门不出二门少迈,何来熟识的军将?非要说也就贺小爷了,但我与他之间巴不得无交道,他若知道那块玉璧是你我定亲之物,只怕半途就能弃去河里。郎君为何这般急切催我,既为夫妻,我还能吞了你的玉璧不成?”
呵,分明是你提起的,却倒打一耙。
谢敬彦岔开话锋,只看向她桌上的账目:“随口一说罢,夫人莫须紧张。对了,花坊铺面现有何打算?”
总算可以开始进入正题了。魏妆凝眉叹息:“怕是要选丰乐坊,小虽小了些,到底价格便宜,地段也不错,尚算首选。况且褚家祖母与夫人也在近处,时而忙累了,还能去府上蹭顿饭吃。”
那丰乐坊与大鸿胪褚家甚近,褚家婆媳巴不得聘她做儿媳,褚二更加春心萌动,怎容她过去?
谢敬彦果然沉冷蹙眉:“悦悠堂正在转让,为何不考虑此处?”
好呢,正等着你这句话。
魏妆便把乌千舟狮子大开口一事复述给了他,总结道:“早知如此,该多等半月再与你成婚,便能省下来五千两。郎君与他‘管鲍之交’,这笔账却算在我头上。好容易谈判半日,压到了六千五,却是再不肯低了。若买悦悠堂,我不够支出。”
她计较屈尊的脸面,利用着谢三的醋意诱他主动提给钱,殊不知他对成婚亦不容多等半月。
魏妆进宫答谢太后赐婚,帝后在勤政殿问谢敬彦欲何时成亲,他回答乃是:即日可成。
倘若再慢点,等褚二回来,她便是又多了个选择!谢敬彦自问谢府不如褚府叫她轻省,这点自知之明他看得清楚。
只这乌千舟,谢氏赊他三十万两是看在彼此情分,转头却欺负起自个夫人来了。
谢敬彦轻哂:“放心,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出你的五千两,多余的算在我这,我会让他从别处还回来!”
魏妆听得略略不对,他如何知道自己刚好赢有五千两,她可没告诉过他,蹴鞠赛押的底注是多少。
想法稍纵即逝,既然他谢三先提出支钱,魏妆也就不客气地顺水推舟了:“不必,就算是我先挪用三郎的。等沈嬷处理好田产后,连本带利分批还给你好了。”
暂缓急用即可,悦悠堂地段好,仔细让旁人抢先定去了。
谢敬彦暗生好笑,原来还要卖地,同他张一句口就这般难么,便他买了轻省。嘴上只温润道:“夫人你说了算。”
外边婢女见三公子也回了屋中,忙盛好汤水送进隔壁的水房,两人便洗漱一番躺上床了。
少夫人的葵水已全净了两天,没再用过月事条,今夜各个都早早退开,生怕打扰。
第76章
端午节前, 天气闷热,魏妆入睡穿着薄如蚕丝的亵衣。爱护自己,怎样舒适怎样来。
浅绯色的面料更衬得她肌肤莹雪柔嫩, 纤蛮腰窝把女子妖娆的身段勾勒分明,娇俏的媚惑便在那隐约之中含羞掩映。
她大约是认为, 谢敬彦已经对她视若无睹了,并无拘谨。
他曾凉过她希冀的心, 即便他将那陶氏妇弄进府来,魏妆有时也想干脆豁出去秀一波恩爱, 叫那陶氏自己退却。可魏妆偏又恰恰好在那当口, 因着误会把他好容易搜罗的案卷扔进了火里,还烫伤他手指。
忽如一夜,谢敬彦在她沐浴时入了卧房取物, 魏妆从水中吃惊站起, 一抹薄巾犹抱琵琶半遮面, 如果身为夫君的他再往前稍近,她或便主动挽留。结果谢敬彦只稍那般愣神片刻,却漠然转身出去了。(她不知, 他也被她抵住房门而不再奢望, 谢三的颜面亦尊贵。)
魏妆自此总结出,即便寸缕无着, 谢左相大人也已熟视无物。
这几天,他子夜回房时, 她都早睡着了。谢敬彦怕吵醒她, 只借着夜色在枕间凝视, 魏妆隐约觉出灼烫的视线,白天醒了也可装作不晓得。
今晚这么早就躺在床上, 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敬彦睇着女人婀娜的身姿,既想看又是种煎熬,再加她练的那柔姿操,更似玲珑尤物般翘满。
男子正要去吹纹饰的青瓷灯盏,把灯熄灭。魏妆拽住了他素帛袖子,启口道:“稍等,问你个事,郎君对奚淮洛此人怎么看?”
白日私会将官,睡前又问我别的男人。
谢敬彦捺着性子,侧过身看住她道:“奚四此人不知何为责任,倜傥风流,仗着母族显赫散漫无为,你问这做甚?”
魏妆被他看得脸热,他实在艳如冠玉,濯濯的凤眸里还掩着一抹狼狠之气……莫名其妙的,别又吃瞎醋了,她没那么贪爱男-色。
她便把在巷子里看到奚淮洛和谬萱的一幕说了。
而后啐道:“本以为大概只有林梓瑶一个,也或者还是自己猜错了,结果竟然另有谬家的!枉谢莹心心念念出嫁,如此人品,当真畜生不如。此事你说怎么办?”
所以下午一幕,竟就为了跟踪奚四么?谢敬彦翻滚了半日却硬是不承认的醋劲,顿地搁浅下来。
但还没解释那名将士是何来历?
他冷蔑道:“大伯母汤氏对婚事一向势利,奚家身后是大长公主,与太后梁王一派。汤氏想用此婚姻,朝太后靠拢,你管这闲事做甚?即便你对他们说了,谢莹就能舍得?前世谢府大哥、二哥冲上门去讨话,她还不是照旧过着,被汉阳郡主哄哄又罢休了。”
魏妆吃惊呀,一幕不错盯着男子的侧颜,他能说得如此雍然淡定?
人情呢,亲情呢,都漠视了。
话里最关键的应是这句:太后梁王一派,靠拢。
之后焦皇后薨逝,谢府往太后一边倒,正好能给谢敬彦的谋划做了掩护。前世他就用此蒙蔽所有人,而后出其不意地助力太子夺权登基!
魏妆剜了个白眼,奚落地翻过身去:“果然是左相,高处运筹,唯利而行,你不管却是可以理解。”
罔顾私情于他而言,应该算家常便饭。为了篡改编史,连亲爹都可以软禁的人,何况一个三堂妹。
谢敬彦拿女人的毒舌无法,她如今已是炼成炉火纯青了。想起那追爱密札上所言,要把心里最重要的一块腾出来,装进最重视之人。今晚好容易气氛融洽了些,可莫被旁人搅和去。
谢三心中最重之人,莫过于魏妆也。
他温柔扳过女子薄润的肩膀,磁声附语道:“真要管?那就交给我来办。让谢莹知道这件事,由她自己做决定。你却不必越过她,代她抉择人生。”
“朝局跌宕,牵一发而动全部,重活一世,最好谁也别滥揽闲杂!”
的确自己本非善茬,可魏妆既然知道了,怎能装作无关,就给谢莹一个知情权也好。
男子健挺身躯倾近,听见真实有力的心跳声。魏妆心绪慌乱稍瞬:“滥揽闲杂的是你克己复礼的谢三公子好嘛,该揽的不揽,不该揽的弄进来……”
又嘟起红唇,娇慢道:“你这样说还算过得去,没把那点人情都泯灭了。女子婚前和婚后想的不一样,她若此时知情,未必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谢府若与奚家退亲,却是提前埋下个树敌的隐患。罢,这都不是最紧要的!
她既说婚前婚后不一样,莫非此时的她,故而有心与那将士私会么?
因了还未做他谢三的女人。
谢敬彦睇着眸下香软的隐约,还有那枚艳惹的红痣,氤氲的纱帐里浮着熟悉的沁骨花香。他薄唇含住魏妆的耳垂,缱绻地舔吻了起来:“你心里装着旁人,何时晓得看看我?下午在那条巷子外,让你巧笑嫣然的将士是谁?”
第77章
耳垂湿灼柔润, 脊心的细带也被挑开了,男子修长手掌覆着上来。魏妆气息一紧,双颊迅速染了红晕。
这原是前世习惯的反应, 每与谢敬彦进入正题,便下意识的希冀与娇惧席卷。想到那个中奔赴生死般的悸动旖旎, 怕自己难能把持得住贤良淑妇的端谨。
然而重生后的魏妆俨如一朵黑牡丹,再不受过往束绊, 竟变得越发地敏感艳娆了。
她兀自平着呼吸,硬气咬唇道:“好啊, 原来谢三郎你跟踪我?”
印象里这男人即便冷傲, 却未见心狭如此。
想起他今晚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堂堂第一公子又是逛夜市,又给她买小玩意作礼物的, 还主动提出添钱。啧, 这怕是惦记在心里好半日了吧?
魏妆有点生气起来, 捶着手打了两拳。
奈何女子柔荑纤莹,指尖粉嫩似藕,何能敌得过能武擅骑的郎君。他干脆将她握过, 覆在了自己肩膀上。薄唇熨帖她香颈, 微皱眉头道:“本官无那闲逸。不过下午去衙房途中经过,见你与他四目相对。我竟不知道, 阿妆何时喜欢了这类莽将?”
他对她难道给的不好么?要什么便什么,宫中的用度都不及她丰渥, 除非她将他隔档在门外边!
那言语中的醋妒与猎意狠然, 尽管做出了戏谑口吻, 对她的爱宠却不愿收敛。魏妆美得像一株玲珑的仙果,在他的啄舐中曼妙婷绽。
他惯是攻势十足的, 与他琼枝玉树的仪表孑然相反。内里跃动着的情愫汹涌,仿佛要将她离开后的那些日子里,所有的思念都借以宣之于她。
魏妆才恍然这人竟是也变了秉性,若在从前,求他都不会多看吧。可彼此夫妻已久,这些过程她竟是不听从自己的心,竟是无力地随波逐流着应了媚景。
她如今晓得他谢三是爱自己的,对她的专情从未消淡。而她,分明将起初对男人的痴慕,一直一直坚持到重生之前,才被堪堪伤绝了。
蓦然值此一交心,却发现从未有过枉付,错只在两人谁也不说清楚。
毕竟此等美色躺卧身旁,又有那总总的缠绵回忆,她也并非全没有悸动。
魏妆忍不住轻蠕起来,故作傲蛮的娇嗔道:“左相大人的肚量,莫非都用在了朝局上,容留给我的,窄得过不了一枚簪子。你我既是挂名的婚姻,我便喜欢谁都是自由,我不管你多少红颜知己,你管得了我喜欢哪些莽将?”
谢敬彦醋意泛涌,其实原以为或是巧合,结果却听她这样讲。他的唇偏是深沉地宠溺起来,低哑道:“谢三若管不着,还有谁能管着?阿妆知我的手段,譬如高绰的下场,何况一区区莽将?你且告诉我,在你心里,那厮到底何处吸引你?”
蓦然腾身,受伤与质问的执着,长臂攥过她的腰肢,迫她与凤目对视。
魏妆抬头欲挠他:“说好的假夫妻,谢敬彦,你竟出尔反尔?世上比你好的男人可多了,譬如未来的褚大将军。若非他离京,我这一世便该改嫁他,换一种悠哉咸鱼的活法!”
果然,庆幸上回把褚家婆媳与褚二都弄走,否则这女人不知该在谁的温柔乡中。谢敬彦听得心如刀剜,若那些发生,他多一世重生何意?
他再不想忍耐,只含住她锁骨道:“何谓出尔反尔,分明是与时俱进,我想过顺从你的心意放弃,可我做不到放下你!难道这么久了,阿妆,我在你心里没有半分动容之处?”
他那般凛冽之人,问得字句耿切,魏妆心柔失语。她其实都知道,谢敬彦有数次机会可说和离,却只字不提。甚至在外人质疑梁王的绯闻时,却愈深邃旖旎地缠绵,叫她更加舍不得他。还有很多回忆,他抵在她耳畔说:“阿妆,过去皆莫提。除非我死了,休议和离!”
……
魏妆默然地敛了嗓儿:“没有。才没有动容之处。”
又:“那骁校尉与谢莹有过一面之缘,许是在关注此事,下午若没他帮忙,我早就被奚四发现了。盼请郎君记住一点,今日不同往昔,莫拿那些贤妇淑德的来规束我。”
谢敬彦稍停顿,蓦然松了口气,又愠恼发笑。他就没听说过,谢莹与哪个将士有来往。
但这女人向来精干,既被她窥穿他情丝上的狭妒心眼,干脆也不反驳。
只吻了吻那娇韵的脸颊,应道:“谢某在乎夫人岂非一日两日?你如今咄咄逼人,心狠气盛,何人敢规束你?你且忙你的事,我吃我的醋罢!”
那濯濯然的紧张感与霸道,从他唇齿间吐露,竟不遮掩或含蓄。魏妆呐呐地抬起下颌,颈涡处已被吻出了痕,她酥-软得说不出话儿。
四目在跃动的烛火中对视,又想起昔日刻骨噬心的缠抵。当时人在局中不知辨别,此刻回想起来,她其实不也一样呢,都是那般的在意着对方。
魏妆无言地抿了抿娇润的唇瓣,谢敬彦宽肩倾下,男子硬朗身躯桎梏着,逐渐相拥愈紧。忽地他想起了上一回她做的举动,便勾开了那秀美双足。
一枚粉屯中间无比嫣红的小痣,慑人心魄,比她颈涡那一颗更为惹艳。寻常人家女子何来这等娆媚,魏妆便是谢敬彦天生的毒-物,他渴爱她噬骨,今次换他俯首宠溺而去。
“彦郎……”魏妆惊愕唤起,指尖哆嗦着紧扣住薄被,下意识便要躲藏。
怎能够忽然这样?
她便是重生以来,在他跟前字句犀利,不甘示弱,可某事上从来都是被动娇怯的一方,何曾竟被他这样唇齿宠爱过。
偏谢敬彦置若罔闻,更加探索宛转。最终魏妆再也无力保持支撑,男子抬起脸庞,抵在她耳畔道:“那我便开始了。”
强势与娇柔的邂逅,虽彼此的经验心态都不算生疏,但真实开始却是那般的未知。这既熟悉又初绽的奇妙试探感,驱使着情意渐往深沉。本以为早就已数年夫妻冷场了,却无以比拟的新颖生疏。
很久之后,夜色才在无以比拟的荒芜中静止下来。
青瓷纹的灯盏里烛蜡轻响,但见浅色的帛锦上嫣红点点,女人慵软如搁浅的鲛鱼。
谢敬彦温柔地箍紧她,凤眸稍移,微露讶然地顿道:“这是?”
魏妆护着肚脐怕着凉,抬眼看向帐顶,心中尚余潮流翻涌,果然两世都不容自己好过呢,这人他分明就是条饿狼。她含唇羞嗔道:“郎君莫非记岔了,今夜是你我此生头一回。”……以为还是从前吗?莫非忘了已重生,对她这般悍厉。
谢敬彦挺鼻薄唇,蓦地蹙眉抿起。她从未与过别人,从始至终,始终只有他谢三一个!
谢府后宅琐碎复杂,或是谁利用她初入京城生疏懵懂,暗中作弄了手脚,使得前世她毫不知情。
男子搂住魏妆,贴近她心口动情道:“阿妆,你若在我心上,我永生永世难泯;我若在你心上,是吾敬彦之幸。之后莫再叫我左相了,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魏妆听得是悸动的,在彼此的交汇中,她能感知到心底百骸深处对他的流连与缱绻。
但听到那个“永生永世”,又想起了谢敬彦解释的凤鸾和璧机缘作用。也不知会落到谁手中、出什么后果,莫不如就告诉他,让他动用谢氏的势力去找好了。
她便嗫嚅着道:“好是好,看我心情随缘……但我现在若说,做过一件对不住你的事,你听了可能会吃怒。”
都已彼此交付,何来对不住?
谢敬彦撑起宽肩,下意识肃淡容色:“何事,你且说?该怒的怒,不该怒的不怒。”
果然吃干抹净了,又恢复权臣本性,说了就等于没说。
魏妆瞬然改了口,不想招认了。
忽地回忆起刚才层峦起伏,非生非死的感觉,又做出一副寡淡模样道:“却也没有……就是说,那感觉让人虚脱,劳神又费力,久了也无趣。我今生须得保养寿命,便与郎君发生了,之后也顶多每月不超过三次。多出的我可不愿管,三郎自娶妾室去!
啧,分明阴阳相合,相依相衡,方能和谐生元,于妇人理当最是滋养。
果真无趣的话,适才她可是盈腰如若无骨,若非怯于初始荒蛮,只怕还要眷他更甚。
但这女人犟起来主意甚大,见她最近着迷所谓养生,暂且也不稀拗过她……她若不说此话,他甚至本以为过了今夜便没有。
谢敬彦敛眉薄笑,掠过魏妆浓柔的青丝:“那么四月底成的婚,上月的次数便累计到接下来的月份里罢!”
哪有这般无赖的说辞?上月底成的婚,那时这话还没提出来呢。
魏妆咬唇抗议,然而男人向来另行蹊径,和他岂有道理可诉。
子时的烛火打照着清健的身影,也映出彼此翻涌的情动,太久没有过了,一忽儿又焦切地拥缠起来。在彼此变得信任的关系中,一切巅峰便来得那般自然而然,忽而倒去床沿,媚糯娇声渐促。
所幸卧房搬得僻静,也只是两个人沉浸的世界,全然不计打扰。
旁侧耳房守夜的婢女,明明前些时都很安逸的,怎的今夜只听三公子与少夫人的厢房里,不时地传出猫儿一般的动静。起初本困倦不已,后来竟隐约听似女子泣祈,思想着莫不是出了什么情况,连忙燃起烛灯过去瞧瞧。
然而才去到门外,便见那窗纸上不知怎的破了个指甲洞。内里窥见三少夫人婀娜媚弱,娇软地泣着“彦郎……”,而一向龙鳞凤髓的三公子肆狠深沉,竟将少夫人要的那般。羞得婢女紧忙头一低躲开了。
*
隔日端午,未免夜长梦多,魏妆就用谢敬彦添的两千两,凑齐了六千五百两送去悦悠堂,从乌千舟手里盘下了花坊。
乌千舟那边尚须一二日打点行装,正好她利用这个时间,把选好的花坊名字送去牌匾坊造制成牌。
盛安京过端午节向来热闹,街头巷尾的,家家户户悬艾草,吃粽子,还有每年本应举办的龙舟竞技。今岁因工部恰在治理京畿河道,而挪去了旁边相近的沧州河,魏妆嫌远就没去观看。
但在谢侯府里也布置了射彩粽、缠五色编绳等活动,魏妆从外面忙碌回来,便参与其中,又在老夫人的上院里用过了家宴。
关于她和谢敬彦的情动,似乎并没被发觉。魏妆起先还担忧,倘被旁人听去又要生非议,待家宴上观察了一会,这才稍安下心来。
蓦然后知后觉地想,男人为何把卧房放到僻远的院角去,心里暗生出了一丝羞恼。
皇上在宫里宴享赏赐,谢敬彦进宫去用了筵,带回来赐予的夏衣、扇子等物,正好不用买新扇了。
深夜他贪婪难餍足,竟把四月的次数连用去了两回。扰得魏妆一夜只睡两三时辰,去晨昏定省早请安,好在容色娇润,没被旁人看穿。
魏妆记着清楚账,可不管他抵赖,她现如今在外头有窝,女子但有了自己屋舍便有底气,惹恼了她就搬去花坊里住。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算看明白了,“底气”的确是个好东西。宫里太后皇后皆喜欢她,有了娘娘们的袒护,谢府几房夫人拿自己不敢轻慢。
魏妆且把花卉打理好,之后自是过得舒心爽利的。
朝廷官员端午沐休一日。假期结束后,男郎们上职的次日,大早上谢府竟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丑事。
说来却是与绿椒那婢子有关。
原是绿椒夜里偷觑三公子宠爱三少夫人,又因着先前男仆送给她的春工小画册,而焦思难捺不已。恰逢晨起撞见二公子谢宜从外头宿醉回府,她便一刹那脑袋发热,悄悄溜进鸣鹤院,爬上了谢宜的床榻。
绿椒心里想着,二公子过阵儿就要娶正妻,这个时候或者需用一个通房。
也是大夫人汤氏警觉,听管家说儿子与同僚喝得宿醉头疼,恰好派人过来瞧瞧。结果便瞧见,昏睡的老二怀里,那刚祛下衣缕的贱婢绿椒。
若是汤氏自己的奴婢,却倒好说,顶多打骂一顿撵了。但这可是二房祁氏那边的得脸丫头啊,还好没来得及如何。
眼瞅着下个月老二就要迎娶安国公府的嫡小姐进门,这个时候祁氏给他塞绿椒过来,安的什么心?分明就是故意在破坏与安国公府的关系,其心可诛!
汤氏就把衣衫不整的绿椒,气汹汹捻到了老夫人的上院里。
正是晨昏定省时候,各房的夫人小姐们都在场,祁氏却还沉浸在新琢磨出的发髻上,懵然不知何故。
罗鸿烁端肃地蹙着眉头,这事儿就闹得很不好看了。
一个婢女,自己儿子房里塞不去,还给大房的老二那边塞。
第78章
绿椒肩上衣衫不整, 而二公子谢宜还在鸣鹤院的床上醉卧着。
汤氏想想就后怕,这若是晚到一会儿不定发生什么。
以谢侯府的声望聘安国公府之女,多么好的一桩婚事, 这当口出了岔子,之后还怎么做亲家, 该成冤家了!
汤氏瞪了一眼,凉薄道:“弟妹你看看这事情弄的, 谁不知绿椒是你身边最得脸的丫头,时不时就往你茗羡院里传话, 如何突然往大房这边跑?我们谢府名门世族, 家规严谨,老二能娶安国公府嫡女,是他的卓优与造化。若在婚前整出塞婢妾的丑事儿来, 别提亲家之间生嫌了, 连带谢府名声都受影响。弟妹此举真是不堪也, 母亲你且来评评理。”
罗鸿烁剔着茶碗,脸色委实阴沉,对祁氏道:“二房家的, 你先说说怎么回事?”
魏妆坐在旁侧心里提了个醒, 她重生回来后,起先并没打算在谢侯府常久, 平素忙活自己的事儿,又觉得绿椒与祁氏之间尚有可拿捏之处, 暂时便没去处理这恶婢。
没想到呀, 机会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据谢敬彦所述, 拷问绿椒时交代说,她常偷看俗本亵画, 早早就思谋着爬几位公子爷的床榻。因了大房那边少夫人各个看得紧,遂便只得锁定了前世过于轻信的魏妆,偏却三公子清修内审,冷若冰霜。后来年岁渐长,绿椒渐觉无望,更有曾和男仆私通过。
今世竟然急不可耐,赶在这当口去招惹二公子,却是咎由自取了。
魏妆深谙祁氏这个婆婆,平素贪懒享受,嘴闲八卦,害人的心却是没有。但面对汤氏的浑身心眼子,祁氏通常开口说个什么,都是在自己给自己掘坑。
她便暗暗先在心中酝酿了一番话术。
祁氏坐在上侧,整个儿也是满心无语啊。
绿椒这婢子惯会嘴甜来事,在祁氏身边很得看重。先前三郎敬彦动不动待在琴房,祁氏原本担忧他是否与那琴师有些什么癖好,想给他塞一个通房的丫头。思及绿椒能哄人且勤快,便是日后收了做妾,自己也能用得上。
再则,派去魏妆身边也好盯着些,当个传话筒。结果没想到,竟就忽然闯祸了,没伺候三郎几天,敢跑去撩拨二郎谢宜!
这吃里扒外的贱婢,祁氏也留不得,便凶着道:“好个下-贱的小婢子,我让你伺候的是三郎与三少夫人,你却跑鸣鹤院里去,给我惹来这说不清的误会!大嫂先别忙着给我泼赃,听嫂嫂这样说,倒好像是我主使的了。我把绿椒派去妆儿的倾烟苑后,就没再管过,这治下不严的责任恕我当不起,我丝毫不知情。”
果然,轻飘飘推给魏妆这边来了。
所幸魏妆深知婆母做派,一早就已有准备。
魏妆是绝不担这个责任的,二公子谢宜娶的安国公府小姐姚氏,乃是几个少夫人里最不好相与的。汤氏嫌弃大儿媳司马氏老实守规,但对二儿媳姚氏最为满意,姚氏行事做派更与汤氏如一个模子所刻,譬如表现在对二房三郎这边的忌惮等等。
魏妆可没想给自己扯上嫌隙。
她便抿了抿唇,巧笑启口说:“祖母治理有方,谢府家风亮节,记得魏妆初入府时,只觉豁人耳目,好生赞叹!发生这样的事,母亲不知情,原是可以理解的,恐怕咱们谢府上论谁也不会想到。再加上近日大家忙碌寿宴,又我与三郎成婚,眼看着二哥也要成亲了,一桩桩的事儿接连筹备起来,何能顾得上一个小婢子私下在做什么。”
话说着,让映竹递来几本花哨的画册,蓦然丢去了地上。
众人探头看去,但见那般般画式,还涂着彩绘,真个叫不堪注目诶。
魏妆撇开视线,只作悠然镇定道:“这是适才过来前,我就先让人去绿椒屋里搜得的。先前听下人们议论说,绿椒与库房的男仆走得近,我便留了个心眼。竟搜出来这些春工画册图,做出那般出挑的举动,也就不意外了……魏妆初初来府上,对哪儿都不熟,母亲待我周到,必然给我派得是自认为可心的婢女。唯只母亲平素忙碌,怕也不能晓得绿椒私下的品端罢。”
一番话有理有据,不仅把自己的关系撇清了,还兼把全府脸面都给带了进去。
——谢府一贯号称上下严谨,清风朗月,倘有仆婢做这些隐晦勾当,本就是有辱门风的。和魏妆这个新媳妇儿可没干系。
倒是视门第如命的罗老夫人脸上该感到无光了。
紧接着,两个家丁押着库房的赵顺走了进来。绿椒见瞒不住,连忙跪伏于地,把赵顺给她塞小画册等事儿都招了个干净。
这赵顺乃是大夫人汤氏的远亲塞来的,没想到始作俑者竟是自己这边的人,汤氏的脸上顿时也挂不住,吭哧着没说话了。
祁氏感激地看了眼新进门的三郎媳妇儿,多好多娇多贴心呐,小姑娘若是搬去了褚府,如今何来帮自己说话的人。这赫赫谢侯府,尽都被她汤氏的人塞满了,祁氏惯常疏于费口舌争论,不知吃了多少憋屈。
思及刚才还想把责任推给魏妆,怎料妆儿聪-慧-明辩,反而给自己解了围,妇人露出心虚的神色。
祁氏连忙附和道:“妆儿说得是极。我们二房不比大房人多热闹,就只得了三郎一个公子。对妆儿我是视如闺女疼爱,怎会将孟浪的婢子送过去伺候?这赵顺实乃奸恶之徒,惑我院里丫头,绿椒又瞒得我甚好,惹出今日见不得人的事情来,轻则伤风败俗,重责辱没门第,还是请母亲亲自定夺吧!”
祁氏不含糊的时候,还是有心计的,一推又全推去了汤氏和罗老夫人那边。
魏妆暗自发笑,坦然对上婆母的目光。她与谢敬彦感情好与疏,交融缠溺或不缠溺,都不影响她要在这座府上做个厉害的狠角色。
从开始就立了这冒犯不得的做派,也好叫暗中的算计自个收敛点。
女子杏眸柔盈,有包容但也不退让,晶亮如同清幽的潭水,看得祁氏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一个十七岁的小娘子能有这般气度……先前早就说了,魏女是个精明强干的好姑娘也,难得能轻易征服三郎那凛傲心性。
媳妇总归是自个给三郎找的,祁氏寻思着该送点儿什么东西,给她再笼络笼络才好。
一桩闹剧险险的未发生,总算给及时制止了,两房媳妇谁也讨不着好。一个赵顺,一个绿椒,皆是有辱门面。坚决不能传出去让外头知道,尤其在几个亲家之间。
罗鸿烁便让人将那两个都给灌哑了,当即撵出府发卖了去。
魏妆松了口气,这事儿解决得干脆,也清除了一个隐患。之后再派什么丫鬟来,晓得三少夫人是个体察细微、有手段的,自然也会知趣本分些。
第79章
午膳在茗羡院里用的, 婆媳二个坐在厅屋的花梨木圆桌旁,面前菜肴丰富。有当季的尖椒腊肉煸竹笋、翡翠豆腐羹、冬菇乌鸡养生盅,亦有魏妆喜欢的酒香麻辣田鸡等。
祁氏自己不食咸辣重口, 却是按魏妆的口味来准备。
微风轻拂,勾动衣缕盈香, 祁氏睨着娇娇儿媳的可人模样,确是个既美媚又聪明讨巧的女子。
听说上回“敲打”之后, 小两口的床榻是里外都有人睡了,三郎这几日的清气亦明显充沛, 多令人舒心的一对儿呐。
祁氏也是个会自我圆说的, 想化解掉晨间推脱责任的尴尬,便只作感慨道:“早早我便说有眼缘来着,一见妆儿就喜欢得紧, 这京中谁也比不过你了。说来还得是你, 揪出了赵顺那下作仆子, 堵住了大嫂一嘴巴,要么又得扣我一顶教唆贱婢的帽子!这府上的事务你想必也知晓了,大房拿捏着大权, 把那些琐碎的账目、衣制、园艺之类便交给我, 美其名曰我祁氏品味高雅。免不了被打压,有时也着实无奈。”
边说话, 妆容精妙的脸上现出苦恼,叹了口气。
“好在妆儿你过门了, 今后二房可就指着你来出头了, 我做母亲的, 也总能舒畅些则个。”
算了吧,魏妆心知肚明。她这婆母委实是懒, 岂非不精明,但凡真个触及到她头上的,她精致利己推得比谁都快。祁氏只不过没把宅门争斗看得多重罢了,她在意的是她自个的身家、空闲和容颜。
谢府的爵位在大房,并无意义去争。谢敬彦既安排了管事来分担中馈,魏妆也不搅和。
但汤氏乃是个你软她硬、你硬她软的角色。前世谢三郎扶持新帝登基,位极人臣,炙手可热,可没把汤氏唬得唯唯诺诺,便有不甘也只能在私下里吞咽。
而她这婆母祁氏虽精明,却也好哄,掐中要害三句两句就能收服麾下,利用的空间还很大。
魏妆便存心宽慰道:“越是这些实际的要务,越体现出能力,母亲过谦了,魏妆须向你讨教的地方多着呢。好在三郎给你找来了能手,母亲只管把控大局,指挥他们去做就是。有眼的都看在心里,哪日缺了母亲,大伙儿就能觉出差别来了,这些功劳都是拔尖的。”
“但儿媳幼时也听过一则寓言,意即林子里有虎和狮子,起先狮子无意搭理猛虎,猛虎不知其威力,多有上门挑衅,扰得动物们也不安宁。后来狮子发威了,猛虎倒变得客气起来,两强‘井水不犯河水’,林子里便安生了,相处得更为和谐。做人做事,哪怕不屑计较,也是要展露些锋芒的,恕儿媳一番愚见。”
故事是魏妆临时编造的,为要叫祁氏自个上场,别指望着她来冲锋应付。
话里虽饱含夸赞,却也不亢不卑,听着并非巴结,更显出诚意。
祁氏稍稍愣住,细想似乎又领悟过来。她娘家上面有两个嫂嫂,昔年祁氏出嫁时,嫂嫂不同意她带恁多的嫁妆入谢府,祁氏好生发了一次威。这么多年来,两个嫂子那可是客客气气的,不敢惹她,而她也坐拥了丰厚私产过得滋润非常。
祁氏通体舒畅起来,便问了魏妆几句花坊的情况,而后推来一枚锦袋说道:“你那比喻我听得有些明白了,汤氏不过是瞅着我不计较,越发蹬头上脸罢,狮子确是要发一发威猛!想不到妆儿你小小年纪,看得却通透,你待我诚心,我自然视你亲厚。近日见三郎总给妆儿靓衣美饰地送进府来,东西我也就暂时不多余买了,零花钱你且收下,喜欢怎么用便用去。只是自个忙碌归忙碌,也须注意吃喝补益。我先前找你说的话,不是让你两口子全分开,也要紧着些体贴夫君,好早日生出小宝儿,给二房争一口气!”
轻薄的一枚,看来里面是银票了。
魏妆哪管它多少呢,泰然收下来,就当做前世操持中馈多年的酬劳。
只听祁氏说起体贴夫君,心里却羞恼不已。
长久夫妻误会,终得释怀,堪堪后知后觉地看清楚对方的情意。仿佛为了弥补那其间的空缺与冷落,接连三夜,谢敬彦已将四月五月的机会共用去五次了。
他颀俊清挺,弄起事儿却悍然嚣野,夜里深宠着魏妆的娇柔,只叫人情难自已,把腰肢都要蠕软了。还是提醒了他次数,方才刹住了那情致,否则岂有哪夜容得她轻省。
魏妆本来注意养生,须得节制行-房,然而那旖旎跌宕汹涌,一两个时辰欲生欲死皆由不得彼此。
当真没想过前世凛傲的权臣,重生后转头变了副秉性,他竟是这般焦渴的么?所幸卧房离的位置僻远,守夜婢女也是他新买来的,规矩本分。魏妆那声声娇娜的喘吟,外人并不晓得罢。
哪里没紧着他体贴了?
但她与谢敬彦或为利益,又或情-事互足,都不必让外人附加。
魏妆嘴上应着:“儿媳晓得了母亲的提点。”却记着祁氏提到生小崽儿,心里打了个醒。
祁氏见女子收下礼物,毫不扭捏,反而觉得省事轻快。又留用了一会儿茶,便进屋午休去了。
魏妆回到云麒院里,打开锦袋一看二百两,再加上她手中剩余的六七百两,约莫近千两打底了。等到沈嬷把田产的钱寄来,当即就可以还掉谢三的人情去。
谢敬彦那男郎,最近忙得白日不见人影,夫妻二个都是各顾各的。她午觉睡醒补足元气,便出门去花坊了。
今日五月初七,乌千舟昨晚已动身离京,让人来知会了魏妆一声。
斗妍会在五月二十日举办,魏妆拟定在十八日花坊开张,时间虽仓促了点,却也都照计划在按部就班着。
但见悦悠堂的牌匾已摘去,一进的宅院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利落规整。
乌千舟此人,果然如魏妆第一次见到时的印象,像在多少的藏污纳垢、黑祟低霾中翻滚过后,亦仍能秉持本性洒落不羁。与谢敬彦站在一处时,一正一邪,正亦非正,邪亦非邪,分明矛盾,却偏是相得益彰。
乌千舟嘴上虽刻薄她成了谢宗主夫人,可那份对花的赤忱,却诚然可贵。走之前把一应都收拾井井有条,能卖贵的花他都卖出去换钱了,剩下来一些普遍的,就留在原处送给了魏妆,还贴心地写上几张养护技巧。
如此甚好,后院一排耳房和厨灶,今日起就可以让崔氏母子搬进来布置了。暂时没打算多招人手,先紧着开销,至于之后,端看崔氏的表现……魏妆可不会轻易留着罗老夫人的眼线在跟前。
谢敬彦的也不会。这里是她自个的空间!
于是她也不用做多大的打扫,只需把自己订购的花卉和花肥沃壤等材料搬进来,再挂上牌匾就可以了。她订得是抛光上蜡的乌檀木牌匾,估摸着后日便能送过来。
魏妆的花坊名字叫“簇锦堂”,取花簇锦攒之意,不仅吉庆,有鲜花满园的遐想,念着还朗朗上口。
她去到前院正中的两间厢房转了转,把要添补的家当记在心里,便来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先去上次偶遇奚四的那间医铺里,找老大夫买了一小瓶避子药,悄悄揣在袖兜。准备放去花坊,有需要用的时候私下吃。省得谢府上人多眼杂的,防不胜防。
虽已不再误解彼此,且与谢三有共谋的利益,但她并未去考虑更深更久,至少现在是没有考虑。
打道回府的途中路过通盛典当行,魏妆又照例去催了一番店掌柜的。
*
通盛典当行吃的多是江湖饭,当铺生意和顺,客人不拥挤也不稀疏。店里的掌柜与伙计,现下只要看见宗主的少夫人出现,就没有不认识的,都得堪堪地打个激灵。
婚后的少夫人愈加艳如桃李,百媚千娇了,并且言行利落,虽然你听她说话声儿柔润,却莫名让人难能忽视那尊气势。
见面开口悠悠然地问你一句:“我府上那块传家的玉璧如何了?还等着配成对呢,掌柜的可有新消息?”
萧掌柜的没法答得上啊。
叫他怎么回答?
先前少夫人前来当玉璧时,还不是他们宗主的心尖宠、掌心痣呢。那时正逢满城风雨,传说宗主被魏女退亲之际,她忽然进来说一句:“且把这块玉璧当了,半月内来取。”
那青鸾玉璧质地独特,细节处还刻有陵州谢氏的小字篆文,当铺伙计瞧一眼便认出来了。若是不接她的生意,她拿去传到了别家,一则他们京都第一公子遭人耻笑,二则这么宝贵的玉拿去当掉了,万一收不回来怎么办?遂只好二话不说,当了她一千两银。
结果可好,次日被宗主晓得,惹到宗主动气,竟将那块玉璧掠走了。
现在少夫人要来赎玉,又改口拿“我府上那块传家的玉璧”来压,暗示东西是谢府的宝物。这叫掌柜的该怎么答好?
都是生意上的老江湖了,肯定认得出来是谢侯府的贵重之物。可既为谢府之物,又如何还没超过半天就敢卖出去?掌柜的无论答什么,前后都立不住脚。
见魏妆杏眸潋潋含笑,明媚昳丽,不好哄瞒。
掌柜的只好答说:“夫人稍安,已经找到买玉的那人了,还得等他答复肯不肯卖回,夫人您再等上几日则个!”
……称呼都已经从先前的“姑娘”迅速改成了“夫人”。
自家宗主历来惯是冷落冰霜,正颜厉色,自成亲以来,却是莫名柔和了许多。时而嘴角还噙一丝笑弧,似在挂念什么,可见多么地宠眷少夫人啊!
掌柜的唏嘘,不敢惹,惹不起。
竟是突然就找到买家了,魏妆听得反而稍稍一楞。又惦记起钱来。
她也是最近才想起来,这二年两江多水患,带动地势条件优渥的筠州府人口和商业涌入,她赶在这个时候卖田产,应该很快便能有消息。但至少一个月以上总需要的,拿什么买回玉璧呢?莫非又得问谢三郎要……
算了,先把狠话放出去再说。
魏妆便作凉柔一笑道:“那就辛苦掌柜了,再容你三日时间,三日内便将玉璧搞定,否则就让我与夫君亲自去会会他也好!”话说完后,便回了府上休息。
掌柜的呐呐点头,心想,宗主在少夫人跟前看重颜面,该怎么让他能既分-身买玉之人,又充当她的郎君同时出现呢。
*
人气鼎盛的瑞福客栈里,谢敬彦坐在二楼临窗边的雅间,正在陪同鹤初先生施针。
对面的茗香醉门前,人高马大的侍卫贾衡正在排队,给少夫人打包奶茶和烤串。恰好谢莹小姐出门经过,也想吃,就叫贾衡一块儿帮忙排了,她就候在店外的马车里等着。
贾衡也是奇了怪,在成婚前,公子每逢让他给少夫人打包外带时,皆以素食为主。贾衡问何故,公子肃着容色答曰,她吃了怕长肉。
及至成亲后,公子却是不计较忌口了,专挑着少夫人喜好吃的,大凡荤素皆买。
殊不知,魏妆那女人,轻易不长肉,倘若长肉便只长在胸襟和臀。婚前已然那般娇惹媚惑,何能放心。如今既是他谢敬彦的妻子,便由着她长在何处,她且肆意的丰嫩,也全都仅属于他一人!
午后阳光热烈,谢莹等在车帘子内,忽然一道硕挺的身躯走进了茗香醉。那朗朗潇风的气宇,与周遭客人赫然有别,店小二忙招呼道:“哟,军爷可算来了!这块石榴色便签眼见快到期,您可要接着续费?是续费一月还多久?若续三月以上,本店可给您打个折扣。”
男子听罢,掏出荷包道:“便续个一年的吧!”
“好好,军爷您真是英勇有为,痴情用心的男郎啊!什么样的女子能得你这般惦记,小的一定给挂个最显眼处,好叫她早点晓得则个!”小二欢喜得眉开眼笑。
骁牧想到谢莹即将与那样的人成婚,顿然沉了声说:“有劳了,却不必非要她晓得……她但过得一世安然就已足以。”
店小二收了钱,叹道:“好咧。军爷挂得是您的心意,小的明白了。问世间情为何物,有些人生死相许,有些人远远祝福。”
骁牧欲拂袍出店,忽地一瞥眼,看见了外面马车里的谢莹,女子白皙如苹果般的脸颊,端得叫人目光难移。她竟是也看到了他,又如似青葱少女时,温温暖暖地弯起一笑容来。
骁牧一瞬冲动话语冲口欲出,但又思及他们京都贵族或看重的东西与自己不同,多少人家姻亲不为感情而为利益,并不能确定说出来是否在帮她或是在破坏,他连忙蓦地移开了视线。
若是前朝未被崛起的大晋朝吞并,他骁家亦为语出有名的军武世家。但既充了大晋的边军役,昔日浮华不再,又怎再能配得上如斯贵女?
想到怀中珍藏的那枚手绢,骁牧心头又软了软,转身攥剑离开。
谢莹瞧见好生诧异啊,一直觉得那块情话便签,似与自己格外的贴合。她便默默记住了上面的内容:“彼夕何夕,见此邂逅;芃芃黍苗,莹盈吾心。”而写字之人字迹犷炼,竟然真的是出自军中将士。
她虽与此郎不相识,且见他二十三四年纪,本是面容英朗,却左脸上一道暗沉的刀痕,比起奚四的隽逸桃花来,还有点点可怖。她便收起了目光……希望这个军爷早日与心中爱慕的女子结成眷侣吧。
谢敬彦这二日对“军爷”称呼格外敏感,早就也把刚才的一幕捕捉进眼里了。“芃儿”乃谢莹的乳名,没想到这素未谋面的六品校尉竟如此深情潜藏。
他凉凉收起目光,心中某些隔夜的酸意,因得了亲眼验证而散去了。
面前案几上,一杯碧螺春溢着清郁茶香。男子身穿金乌衔珠纹常袍,端坐在锦椅上,端起杯盏抿了口茶水。
乌千舟这次为了逃婚,准备卷铺盖消失几年,正好被谢敬彦派去厥国办事,昨夜已经启程出发了。
窗外透射的光影,打照着男子凌雅的俊颜。这是谢敬彦近日整理出的推测,他要去厥国找一个人,为着给庆王当年的暗箭伤亡做澄清。
听闻跖揭单于有个王妹,此王妹有一名养子年岁与太子相当,长相肖似汉人,亦识汉字,却不得单于与郡马的重用。
但谢敬彦所推测的亦只为推测而已,能否有收获,则待乌千舟的禀报了。
陵州谢氏既承了大晋太-祖的密诏,担负着江山重任,他自当尽职尽责扶稳朝局。只这一要务,既有了前世的经验可循,谢敬彦须得让之后更为顺畅。
他不想让心爱的女人,再与自己担那刀尖沥血的风险走一遍!
鹤初先生每逢施针,谢敬彦都会陪坐上半个时辰或者一个时辰不等。
说来施针进展快一个月,尚未见起色,若按着他往昔在旁围观所得的体会,司隐士或该有所感悟。但鹤初先生的毒沉聚已久,须从最初很长时间的五日间隔一次施针,逐渐过渡到三日,以及后来的每日,这中间多靠秘方来调理。
司隐士在司门里的名号叫司遨,谢敬彦许了他事成之后酬银万两。但司门行事奇僻,司遨说不上干活不仔细,医治态度也兢兢业业,然此人极是贪财。到底本领也没内门弟子精湛,前世一直反复治了几年,方才最终攻克。
谢敬彦忽地想,莫非却是在借此稀罕机会,利用鹤初先生的毒蛊来精进医术?毕竟不断尝试,总能点滴累积。
莫不如再加他一万两,把那位内门师兄也请来。只他对内门师兄的行事作风并不了解,遂将司遨仍继续留着。
男子攥着玉瓷茶盏,忽而慢声启口道:“听闻隐士的天池司门里,尚有一名师兄司逍在世,不若我再加万两酬劳,将这位司逍也请来。你二位师兄弟一同研讨,亦能加快治疗进展,好让先生早日恢复。”
这笔巨款,谢三已经想出办法,叫宫中的皇帝支取了。
今世对于朝局,他会稍作保留。留着钱,宠自己的女人更好。
司遨听得师兄的名字,心里猛地一个咯噔……还好还好,不是要赶走自己换人。
当日乌千舟来找的本就是他的内门师兄司逍,可那师兄七老八十了,整日只知道在冰洞里研磨奇方,哪在乎什么钱不钱的。
唯怕师兄接下生意,却拒绝了巨额酬劳,司遨便含糊其辞地代替前来了。他才六十出头,还有几十年好活,有了钱买什么研术材料买不到,还能筹点钱来收几个徒弟。
岂料这位女先生所中之毒蛊极为麻烦,竟是叫他也三天两头不得其解。然而生怕被人看穿,司遨便自我安慰说,决定用以精进学艺。
既然能再加一万两,还把师兄也请来帮忙,那却再好不过了!等于两万两都是自己的。
司遨当即就谦虚地答应下来:“公子所言甚是,门内的确有一名师兄,长期在岩洞里研方。若把他请来,当能配合行事,但听公子安排是也……就是去接他的时候,别提钱,他这人心思怪癖,行程装备也舒坦些个,小心骨头颠散架。”
一轮施针完毕,鹤初先生闭着清秀的双目,感知了一番周遭环境。
在施针过程中,五感须得沉静,然而也听到隔着雅间的镂空门扇那边,传出谢三公子的一番言辞了。
虽仍看不见,鹤初先生亦把头转向了谢敬彦的坐处。
那座位靠窗,应有光影打照,朦胧中一团似清凛似矜傲的黑廓,什么也勾勒不明。
鹤初先生晓得,上月底公子便与那招惹人喜爱的魏家小姐成亲了。从前的公子,抚琴声清冷寡绝,指尖起承劲道虽雅润而暗藏狠厉,颇有运筹帷幄,凌驾于世俗人情之上的凉薄睥睨。
叫鹤初多为感叹,赞赏京都无出其二是也。
成亲后的公子琴音,虽则无显然变化,而略添了一缕莫名柔和的恻隐,不自觉地埋伏在那弦丝旋起承合间。
鹤初先生年芳二十三岁,已算见识过多少市井聚散离合,心中颇能体会。
她便抿唇,淡然一笑道:“公子花费巨数,颇费功夫去请年迈的隐士,可是为了让我早日施针成功?确然,公子既已成亲,不仅有朝堂事业,亦有了家宅欢愉。天下之大,是我鹤初该辞行的时候了,以免再为麻烦。”
谢敬彦颔首乍听,便知道她误会了。他心中对鹤初颇为敬重,一种类似于谋臣或知己的动容。
但当初他找到鹤初,收她于麾下,乃是为了庆王一支之事。鹤初先生入府后,彼此抚琴畅谈,方觉亦多有收获。
但自己重生而来,何能告诉她,若任由司遨继续霍霍下去,接下来还要扎她几年的针。
男子攥着漆晶的黑玛瑙串珠,解释道:“先生此言差矣,你我以琴会友,怎叫麻烦?但也正如先生所言,天下之大,处处皆为风景,先生值此佳年,理当早些恢复,而得以见到山川江河,人海攘攘!”
又道:“盛安京本是你母族之地,却因多年前大理动荡,使你不便见皇室族亲。只谢某依旧认为,这其中必有故事。盼先生早日治好毒蛊,好能解开渊源,光明行于世间。便是住在府上,绝无打扰一说,切莫生分。”
一席话听得鹤初先生默然失言,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个。
鹤初的母妃乃庆王之妹,外面隐有流传,当年是淳景帝射伤了舅父庆王,又牵累自己的母妃与太子父王,被大理旁支叛乱灭门了。
她对大晋皇室是冷淡无情的,甚至希冀有一天能当面质问,或是亲手报仇。只她中毒不便,暗中又有人在搜寻她踪迹,轻易不可暴露了身份。毕竟母妃一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昔年照拂的仆人所剩寥寥,她得保住性命。
她能隐约感知一道黑黢轮廓,即便从未识得模样,亦觉那是个冷俊无俦的身影。
只叹是无缘的。
鹤初先生浅笑一叹道:“我自襁褓起就在四处流浪,唯独有个比我年长一岁的阿兄,听说也在那场动乱逃跑中,连同抱他的老仆被箭射穿了。对所谓大晋皇室的荣耀,从无感觉。但公子说得对,若能早点治好,总能更多选择。鹤初便仍在府上住着吧,公子的好意受之不让了!”
秀逸白皙的手腕相握,抱了一礼。
正此时,谢三郎浓墨睫羽一扫,睇见通盛典当行的萧掌柜竟然找上门来。掌柜的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隐约叫人猜度出何事。
他便启口问:“萧掌柜的过来作甚?”
萧掌柜的三十来岁,本是个利落人,连日被魏妆催得有苦难言。唯恐有碍宗主颜面,先两手把门关上,叹息道:“秉宗主,少夫人适才又过来了,属下没办法,只得答复她已经找到了买玉之人。少夫人放话三日之内必须见到玉璧,否则就叫宗主你亲自出面。这可怎么是好?莫不等于出卖了宗主。”
啧,平素对他伶牙俐齿,忽冷忽热的,需要他时分明很懂利用……
谢敬彦听得冷笑,但知魏妆是拿不出赎银的。一想到释解前嫌之后,女人的柔情似水,他容色却温雅,挑眉道:“那就让她来见我好了!”
见对面贾衡已将外卖递给了谢莹带回,便踅下楼去。站在酒店门前稍顿,却命打马车去翰林院衙房。
贾衡纳闷:“不惦记媳妇儿么,怎么还去衙房办事?”深知公子心思叵测,动作还是乖乖顺从。
车帘子随风轻拂,谢敬彦又想起昨夜的香闺交缠。那情-爱有毒,因了前世克制数年,一沾她便难舍收放。箍着女人娇娜的身姿,舍不得她受累,却恨不能摁她入骨髓,让他满心间里装得全都是她。三个晚上,他竟是已把次数支用得只剩了一回。
便忍忍也罢,总好过再被她套牢一世了。
选部备考前夕,他心中已定下了去向,但仍忙到深夜亥时了才回去。乌檀木鎏金大床上,魏妆已经酣睡香甜,娇媚身姿系着一抹丝薄蚕衫,隐约丰酥绽起。
谢敬彦解袍上榻,隔着光线打量了一瞬。女人惦记着养生保命,总事后怨怪他搅扰了她的睡眠时辰,却可知谢敬彦尚未尽然肆威。而她这几日红颜姝粉,分明美得更为动人心魄。
看得他又忍不住,想要覆着啄舐。
迷离中的魏妆睁开一隙眼缝,瞥到了他的动静,惺忪冷谑道:“左相大人自重,且莫骄奢-淫-逸,朝堂大局还等着你……你我性命也是……”
又忽地翻个身姿抱住他长枕睡着了。那小腰儿雪白,纤蛮得柔软一握。
也不知是梦话还是真心奚落,谢敬彦却怎能被她轻慢,让情-欲左右。
他还没这般不坚定,便堪堪捺住了。只长臂一揽,将女人箍进怀里歇下:“别躲,抱着睡。”
或者有些感觉体验过了,忽然缺了亦想念。他总要卸下魏妆的防备。
*
谢敬彦果然说到做到,奚四那件事儿没让魏妆插手,便设计让谢莹晓得了。
眼看着斗妍会将近,各府贵女们都在提前准备着裙装打扮。初八日,霓裳坊的伙计过来请谢莹,说店里新出了几款紧俏的遮阳伞,让谢三小姐得空去瞧瞧,晚了便卖光了。
谢莹对今年的斗妍会格外上心,这是她出嫁前的最后一次夺魁机会了,还是和心爱的奚四郎一块参加呢。
当日下午她便带着贴身婢女前去挑选。
回来的路上天热,车夫把马车调往近路走,从永昌坊附近的一条巷子经过。结果在拐弯处,谢莹掀开帘子一看,竟然却看到了奚淮洛的身影。
男子高挺身躯微俯,手牵着一个眼熟的女子站在一处私宅门前。
奚四郎一边帮她拂发,脸上有着叫谢莹生疏的薄鸷,却兀自做出耐烦柔和的表情。问道:“端午到现在几天了,萱儿的寒凉也该过去,可以考虑把那两包药服下。这次的大夫乃是我格外仔细找寻的,不会有甚么损伤。”
说来,这也算是奚淮洛比较小心的一次了,到底谬萱瘦弱,不可对她强硬。既有点怜香惜玉的情意在,还怕强硬之下,万一惹出祸端来更麻烦。
而那女子,竟然却是谢莹先前见过几次的宣威将军府谬萱!
谬萱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捂着少腹说:“洛郎再过短短几月,便要与谢府三小姐你侬我侬,鸳鸯百年了。我知你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却忘不了你我的情分,奈何你们总算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而我却不知如何自处。腹中骨肉是我和洛郎的结晶,多么希望它能在身体里留住呢。只寒凉刚过,又且是端午阳气最盛之时,母亲说此时若喝那些,唯恐身体承受不住,让我再等等。”
奚淮洛听得暗自冷笑,也怪自己,以为柔弱便是好哄的,结果人家竟然当真了。想着让他早点娶她,竟是漏服了避子药。
奚淮洛此时是诚心娶谢莹的,这个谬萱虽暂时也舍不下,谁让怀上了?现在只能早早打发了去!
解决了那块肉,或给她推一门还不错的亲事,算补偿了她便是。譬如林梓瑶与忠远伯府那弱恹恹的二公子。
奚淮洛纳着性子,温柔道:“越早服下,越能保护好你自个身体。乖,听话,我奚四娶谢莹委实无奈,奈何母亲安排的我无可反驳。但萱儿始终在我心里,便我成亲了,也不会亏待于你的。”
谬萱脸上的潸然,仿佛已经明白了,这个孩子一旦去掉,眼前隽朗男郎也就如沙子一样漏出指缝了。
可若是不去掉,来日她又以何面目示人呢,只得抿唇点了点头。
眼看着两人分开走远,拐角处的马车里,明明是个炎热的天,谢莹的身子都仿佛冻成了冰块。
还是后来风吹动了耳环,她才恍然回过神来。马车隐蔽,没被奚四郎当场发现。也还好她惊愕得顿住了,没有叫出声来。
说到耳环,谢莹又想起了奚四用嘴唇含着,给自己挂上的那对翡翠如意。当时把谢莹感动不已,却万万没料到,果然是谬萱的。难怪蹴鞠赛那日,裘二小姐争吵得寸步不让呢。
谢莹只觉胃里翻涌难忍,所幸出门戴的不是那一对,没能当场扯下来丢出去。
便留作个物证。
回到谢府后,她就扑去闺房里大哭,嚷着必须要立刻退婚。
汤氏不晓得何事,过来盘问,谢莹一抽一泣地把事情经过都复述了一遍。又说如此龌龊之举,若是母亲再逼她嫁,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里饿死算了。
汤氏自己两个亲生闺女,谢芙和谢莹,加上老夫人收养的大小姐谢芸。谢莹虽不似谢芸、谢芙那般会来事,然胜在瞧着喜庆,看着踏实,才能让汉阳郡主一眼瞧见了就钟意。
这本是让汤氏骄傲的一桩好事儿——
昔年谢老太傅偏心二房老三,眼看着老三在御前得用,汤氏便想往太后那边能攀交得上,如此大房又有爵位在身,总不至于落了下风。
这个时候,若与奚府退亲,就相当于把奚府得罪了。想那汉阳郡主多么高傲,何能容得下自个儿子被人退婚。
汤氏忙捂住谢莹的嘴巴,让她先待在房里别声张,又让自个大儿子谢宸出去打探一番,看是否真的属实。
结果可好,谢宸偏巧在正要去永昌坊的路上,却临时发现了奚四与光禄大夫家的小姐林梓瑶,两辆马车先后往另一个巷子里去。
谢宸蹲守了半日,便确定了这奚四郎是个脚踏多条船的渣滓,不仅有和谬萱,还有个林梓瑶。
谢宸是大房长子,平素性格沉敛稳重,回来便好不愤慨。思想着,有曾听说过奚四似乎风流倜傥,只当是传言,没想到品行如此。
谢府德高望崇,不论嫡庶,姐妹们都是一视同仁、千金娇贵的,何能把嫡亲的二妹配给这样角色?
母亲便不舍得,做哥哥的也要把这桩亲退了去!
汤氏没得主意,闹到了罗老夫人的上院里。
晌午时分,罗鸿烁谴走了闲散的仆从,沉着脸端坐在正中的靠椅上。大房的三个公子和汤氏、大少夫人司马氏也都在。
谢莹因了心里难受,寻到魏妆的云麒院里哭诉,这件事魏妆便也算“间接”地晓得了。老夫人那边叫谢莹前去商议,谢莹就把魏妆和谢蕊也都叫了来,哭啼啼地坐在下首的侧座上。
罗鸿烁皱着眉头,自个也是摇摆拿不定主意。那汉阳郡主气势颇盛,更偏爱谢莹,前阵子刚送来一副上好的镯子,还把亲事的日子都已敲定下来。
忽然退婚,两家都没面子不说,谢府还得罪了奚府,变相地把大长公主也都开罪了……可孙女是自己的,谢府更加百年的世家门阀,门第清贵岂能破坏。
罗鸿烁看了眼谢莹,难得慢吞吞地说道:“退婚总是需要退的,明知是个这般不负责的人品,若还能把莹儿嫁去奚府,那是把姑娘把火坑里推,我们谢府做不出来,传出去也要让人戳掉脊梁骨。可这事儿,错原本不在我们,提出来却是我们错了,怎么着都有损门楣,奚府那边也不好开口。大伙儿都别拘着,且说说看怎么办吧。”
汤氏是舍不得的,但也没办法舍不得,便憋着不说话。
谢莹一副生不如死地哭道:“若然如此,我便出家去算了,今后谢府少了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嫡小姐,我还能为你们念经祈祈福。”
哭得越发伤心落泪。
魏妆看她是真的坚定,便有心帮一把。
心想,还得是谢三郎擅用手段,这件事是大房自己挑出来的,没把她掺和进去。
只斗妍会还有十一日就开始了,最好在这之前把事情解决。
魏妆的花坊在斗妍会前两日开张,到时正要趁官眷夫人们都在,好让自己伺弄的花亮一亮相,打出去一波名声,利于做开业优惠的宣传。
尤其谢莹的两盆香玉牡丹,乃是头一次出现在宫中娘娘贵妇们面前,魏妆意在拔头筹。
她想了想,便说道:“孙儿媳这里却有个主意,既能让奚府主动退婚,且让林、谬两家自个去承担责任,谢府更能全身而退。只是那谬小姐如今怀了孕,事情还要赶早解决,免得没了证据。具体细则,需要各位的配合。到时谢莹不会被连累,还能在斗妍会上一展风采,再找个可靠的夫婿。”
话说着,就把自己的计划述了出来。她现在既已成亲,算是谢莹的三嫂嫂,不必再称呼莹姐姐了。
老夫人听得诧然,这般主意却是甚妙,先说不会被牵连,那奚府还要觉得对不住谢府。想不到魏氏女出身州府,谋略出彩啊,不禁对魏妆刮目相看。
当下便留下几人,仔细安排了下去。
第80章
斗妍会每年都由宫中得脸的娘娘筹办, 去年是杜贵妃与董妃,董妃最会来事,办得好生出彩。
今年更了不得呢, 这些天消息已经传出来,乃是焦皇后、杜贵妃与沈德妃三位主宫娘娘张罗的。蹴鞠赛上, 太子亮相风头超群,梁王、宣王队也扣人心弦, 绥太后看得高兴,据说连带着对皇后的态度都缓和了许多。
内宫和睦, 由此可想, 今年的斗妍会该有多精彩!
还有十天就要开始了,各家的贵女千金们都在忙着准备。不仅花市上的彩盆、花肥、土壤卖得走俏,衣庄首饰铺也都生意热火。
听说霓裳坊新出了花折伞, 林梓瑶便前去瞧一瞧。端午一过, 天气顿然热了起来, 到时面帕、娟丝、遮阳伞与扇子等配饰,哪一件都缺不得。
去到店里,果然济济一堂, 得知消息的贵女们已经早就来了。林梓瑶好容易买中了一把芍药簇蕾丝的款式, 心里却甚不自在。
适才听店伙计议论,竟然在这些新货还未正式开卖前, 就已经先通知了谢侯府的三小姐前来挑选。
这霓裳坊号称京都女子第一大坊,原也是个看人下菜的!看谢侯府台阶高, 这就先通知了谢莹。可京都也并非谢府一家独大呀, 盛安京最不缺的就是达官贵族, 它怎不通知大长公主府去?
林梓瑶从店里出来,脸色不太好看, 恰巧遇见了军器监的甄六小姐。甄六小姐也是来选面帕的,好日子没见了,看林梓瑶似乎有心事,就邀她坐上自己的马车,一道儿聊聊家常。
天气热,甄家的车夫拐了近路,正待要走出一条巷子的时候,林梓瑶竟然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奚四郎,他别以为戴了顶蝉翼夏笠帽,自己便认不出他了,就他那肩那身板,化成灰了林梓瑶都识得。
而他手里牵着个窈窕单薄的女子,看着柳弱花娇的,一只小白手还下意识捂着少腹,由身旁的婢女撑起一把遮阳伞。
伞一看就不是在京都三大坊买的,显然没甚家世。
而他们身后的店门,乃是一间不起眼的医铺。
好呀,他奚四口口声声永生永世只爱自己一个,离不开脱不开她林梓瑶的香闺浪怀,竟然却好起了这盘素菜!
甄六小姐与林梓瑶相识多年,多少隐约知道些梓瑶对奚四公子的眷恋。奈何汉阳郡主坚决不同意,最后好像两人便绝了牵连,而林梓瑶也许配了忠远伯府詹家的二公子。
甄六小姐思量,毕竟少年时的动情最是纯挚难忘,兴许梓瑶见到了这副场景勾动旧绪了。
甄家五哥是从医的,在太医院做医博士,对医术时有回府交流。六小姐便说道:“听我五哥说,女子若然孕了骨肉,就总会下意识用手托着小腹,这奚四公子莫非……”
林梓瑶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本来就天气闷热,只觉得胸口气血上涌。她倒不想这样轻巧揭穿奚四郎,且看看他到底要去何处,给他个机会看是否误会。
结果却眼睁睁看着奚淮洛牵起那女子上了马车。小伞阖起,瞥见女子半面侧脸,果然是和自己完全不同风情的,我见犹怜般轻薄美人。
林梓瑶便命车夫尾随其后,待逐渐往宣威将军府方向走,林梓瑶再也按耐不住,便跳下马车上前一拦,扬声喝道:“奚四郎,你给我下来!”
奚淮洛很窘且怒,他今日特地换了穿着与马车,又戴起笠帽,这林梓瑶怎的竟都能嗅出风声来。
连日拖累着谬萱的事,他都已经没心情去找林梓瑶了。只道是谬萱忽然不肯服药,非说怕伤及根骨,定要奚淮洛带她亲自去瞧一瞧大夫。
结果可好,她许是忧心难眠,那大夫也是个不知周旋的,竟直说了她气虚底弱,不适合滑胎,否则怕一世再难受孕。反而鼓励她说,倘若将孩子生下来,或能借月子时机将养出好体魄,之后再生育便轻松自然多了。
这叫奚四可怎么办为妙?想要哄好谬萱,只好亲自送她回将军府附近。却又在半途的大街上,遇到了林梓瑶这个麻辣刺头儿。
奚淮洛只好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道:“林小姐唤本公子何事?”
他脸色寻常,桃花眸微乜,若端方君子正派。
还称起“林小姐”了,平素可尽是阿瑶,瑶儿,心肝宝贝,甚至骚浪妖精,此刻装得正经了?
林梓瑶一点也不怕,她倒是气得什么都可以豁出去,奚四既舍不下她,却不肯为她争取。他母亲汉阳郡主说她克夫,林梓瑶只得定了忠远伯府詹家的亲,偏是定了亲,那詹二公子却逐渐羸弱,被汉阳郡主说得好似真成了克夫的,这股气憋得林梓瑶好生内伤。
奚四郎好处沾了,却还能做出这种负心的事来?
她尖着嗓子道:“何事你心里清楚,莫问我。还有坐在你身边的另一个,也叫她给我滚出来!”
话未说完,却听里面女子嘤泣柔弱道:“洛郎,这是怎的了?萱儿害怕……”
洛郎,萱儿……莫非宣威将军府那二房的谬萱?就说呢,上次在谢侯府的寿宴上,忽觉得她目光总与自己交叉,原来都是为了看向奚淮洛。
竟勾搭的时间还不短。
林梓瑶高挑眉眼,两腮若桃,性格张扬,最是讨厌白莲般的小贱人了。心里醋坛翻倒,两步上前撩开帘子,便把纤矮了半个头的谬萱揪出了马车。
甄六小姐眸光忽闪,忙惊呼一句:“梓瑶,记着你光禄大夫三品的身家,莫要冲动行事了。”
还好今日甄六邀了林梓瑶坐她车里聊天,否则都不知被这对浪人瞒到何时。
正值街市最热闹之时,忽听着又是“奚四郎”、又是光禄大夫的,啧,皆为京都贵胄啊!
还一男二女的,莫非发生了什么苟且事?可若是奚四公子,他早已与谢侯府的三小姐定了亲,据说汉阳郡主还颇为满意来着!
一时间人群纷纷围拢而来,看起了热闹。
林梓瑶才无所畏惧,她并不想嫁给忠远伯府詹二公子,对他太熟了,没搬新府之前门对门,何来半点儿新鲜?是奚四郎跟她说,莫不如嫁个短命的,之后他们便能更加长久,她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
谬萱被猛地拽下马车,踉跄了一下才恍然站稳。看着眼前高腮扬眉的女子,她回头望了望马车里,正错开桃花眸目,只默然看去地板的倜傥男郎……似乎便明白了许多。
而袭面而来的危机与威胁感,却也让她在仓促间迅速掂量,许多东西原来并非所见如所闻,但她若险中求争或许还有一线可能。
前两天谬萱本准备狠下心服了药,可偏是奇妙,身边总遇到抱着胖崽儿的妇人,听着旁人艳羡夸赞的言辞,还有人叹惋说不慎滑过胎,再也生不出孩子。谬萱便害怕犹豫,央了奚淮洛一定要亲自瞧瞧大夫,不料却瞧出了这般意外。
……他也并非仅只自己一人的,谢莹,林府的。
她向来脆弱憋屈的眸光里,溢出了些微精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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