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绘澜与茹澜纵马离去, 又一春还倚在门边眺望。
从见她第一面起,她就以奸诈狡猾示人,很少见她这样惆怅又若有所思的神态。
众人稍惊。
但一个人要是突然做出与平日不同的模样, 多半要出事。
不过片息,又一春朝伙计招手, 纤纤玉指指向门外那棵大树,“上面挂根绳子, 如有穷光蛋来借宿, 收三五个铜铢让他在上面挂着去。”
伙计一听, 提起的心瞬间放下了。
这才是她的好老板。
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
又一春也不辜负她的认可,道:“门口再搭几个狗窝,单狗的双狗的都得有。看在它们是狗的份上,一两个铜铢即可。”
伙计一怔, “老板?”
又一春斥道:“干什么这样看我, 就算是狗, 在我的地盘夜宿也要交钱, 天底下就算有便宜事儿也该让我这样远近闻名的好人占,狗又凭什么呢。”
“……”
伙计便要去写贴示招工, 又一春见状,不留情面地批评她:“什么家底啊还要找工人,让阿荼来干, 她总不能白吃白喝。”
伙计为难:“可是阿荼姐姐在城门阁楼那边揽客。”
又一春一本书砸在她脑门上, “天天看这些傻子背剑的故事把你看傻了,金铢都撒完了,小花大人也不会免费放天灯了, 花也开败了, 外地人也不来了, 她在阁楼上享什么福,回来吃苦才是正道。”
几人听着她的话,纷纷捏了把汗。
林雁声到现在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二……姐。”
“你们怎么招惹小花大人了?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陆灼与摩芸各自伸长耳朵,欲听个明白。
绍芒长话短说:“老板娘把我们安排在闹鬼的房里,那房里有小花大人要的东西,但小花大人的府里有贼人要的东西,于是贼人故意把小花大人引来,自己去花府偷窃,不过没成功。”
陆灼惊道:“贼?小花大人不是城主吗,哪来的贼人敢偷她?那贼抓住了吗?”
绍芒道:“没有。”
陆灼不相信:“一个城主,怎么会连贼都抓不住。”
绍芒道:“这些有名望的人做事就是这样,要是抓到了,肯定会大张旗鼓地说,但若是没抓住,那就模棱两可一笔带过,背地里抓去了。若让百姓知道城主家遭贼还抓不住,有损声望。”
陆灼迷迷糊糊的,但她确信自己对小花大人家的贼没有兴趣,只对八卦有兴趣,“刚才小花大人抱出去的女娘是谁?”
绍芒言尽于此,不再多说,只交代道:“此事牵连甚广,我们掩藏好身份,就在这儿待几日,你们想出去逛街市也行。我想,不久后就要水落石出了。”
九日的撒金铢、夜游尸,要寿之术的准备过程已经完成了,就看何时做法了。
只是,她总觉得小花大人与汤环玳之间并非猜测中那么简单,她必须要查个清楚。
她与司翎萝正好住进那间房,汤环玳就生了人身,这也是一种缘分,了解来龙去脉,让她平安复生,也算此行有果。
林雁声两手空空:“逛街市吗?一个铜板都没有,逛不了。”
绍芒找出一小袋金铢给她。
又想起她大手大脚的性子,补了句:“省着点花。”
林雁声看着手里的袋子,掂了掂,挺沉的,她终于有机会问出那句话:“你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不会是皇亲国戚吧?”
绍芒轻轻提眉:“这是早上捡的。小花大人当街撒金铢,可气派了,谁让你们睡不醒呢。”
林雁声的心瞬间碎了。“撒金铢?”
陆灼面目狰狞:“有钱人真该死。”
两人就差抱头痛哭了。
摩芸没好气的看着,讽刺的话到了嘴边,又碍于绍芒在场没有说出口。
她的心小,只在意修真界的富贵,有一块灵石比金山银山都要紧,凡人的富贵她虽恨,但其实看不上眼。
琢磨半天,她开口问:“那水沫难道跟小花大人有勾结吗?”
绍芒左右看了看,道:“在这儿不好说,待会儿换了房,我们再商量吧。”
伙计忙活一阵,送走了几位客人,跑来问绍芒和司翎萝:“两位可还要换房?”
绍芒当即道:“换。”
司翎萝顺着她的话道:“必须换!”
伙计:“……两位请随我来。”
新房间也不怎么精致,但胜在干净无尘,看样子伙计已经打扫过一遍。
但绍芒被前一个房间弄出阴影来了,到处检查,最后又重新打扫一遍,从桌子缝隙到床底下,没一处放过的。就差上房顶擦瓦片了。
司翎萝以为这就结束了,但,绍芒又给地面打了蜡。
看着锃亮的地面,她都不好意思往上去踩。
正好这时,摩芸来访,门一开,脚刚搭上去,门牙差点摔飞。
她气急:“你们故意的吧!”
尝试爬起来,但失败了。
绍芒道:“你用膝盖借力就起来了。”
摩芸:“……你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天天打扫,你是别人家仆人吗?”
话说完,她艰难地爬起来。
绍芒道:“你跟我急什么?房间干净有助于思考。师姐不烦我就好了,你烦我我又不在乎。”
摩芸听到这话,气的头顶冒烟,连来意都忘记了,失望离去。
绍芒关上门,道:“师姐,放小黄出来透透气?”
司翎萝点头。
小黄从乾坤袋里出来时,头上戴着一个花环,表情谄媚,挨着绍芒和司翎萝不住地摇尾巴。
绍芒默然片息,“这不会是汤环玳弄得吧?”
司翎萝眼神稍重,摸了摸花环,“我的药……”
绍芒仔细辨认,方才看清这是什么。
芳雾花。
一朵花分七瓣,形似牡丹,色泽偏粉。根有剧毒,一旦入口,神佛难救。但花瓣却可解百毒。
生存的方式也很独特,专爱在石头底下冒头。
采摘不易。
绍芒看了看司翎萝,心说,我还没见过师姐这样子,她心疼自己的药,但也不忍对小黄苛责,就这么遗憾地道出三个字。
语气淡淡,但绍芒听着却觉得有趣。
“小黄快跟师姐道歉。”绍芒抓着小黄的前爪。
小黄两只前爪都抬起来,搭在司翎萝的腿上,吐舌头。
司翎萝轻叹,“这次算了,要有下次,打断汤环玳的手。”
绍芒笑道:“师姐对我都没对小黄这么好。”
司翎萝闻言,冷酷地拿走小黄头顶的花环,郑重戴在绍芒头上。
小黄头上忽然空空,眼睛瞪大,泪光闪现。
绍芒:“……”
最终花环还是还给小黄。
入夜,绍芒准备妥当,夜探花府。
花府再戒备森严,也阻挡不了她。
她只用了几张隐气符,就到了花府后花园。
当下她还是喟叹。
不愧是城主家,墙都比一般人家白,屋顶上是琉璃瓦,瓦当都像是刻意设计过,将一座金银堆出来的华丽深宅变得有些许韵味。
大户人家的布防大多相似,绍芒成功绕过一切巡视,来到一座巍峨大殿前。
这似乎是城主寑殿。
小花大人应该就住在里面。
但不知汤环玳是否也在。
她在外面绕了半圈,终于看到一扇窗,看位置,这好像是内殿的窗子,说不定小花大人把汤环玳安置在此。
毕竟她那么看重汤环玳。
绍芒想了想,又捏了个隐身决。
以防万一。
只是她刚走到窗下,正准备从这里进殿,谁料一人突然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看样子爬得很辛苦,在窗子上转了个方向,手抓着窗沿往下滑。
但她脚下没踩稳,差一点栽下去。
绍芒伸手撑了她一下,本来是想让她自己慢慢往下滑的,可这人倒好,小腿上有点力,她连手都松开了。
怕她摔在这儿会引来守卫,绍芒三两下将她从窗上卸下来,两人稳稳落地。
但看清此人的相貌,绍芒也免不了一惊。
这不就是早上与又一春吵架,后来调虎离山来花府偷窃的人吗?
她是怎么进来的?
花府是有阵法的,以气辨人……她身上有隐气珠!
小贼手脚都软了,靠在墙边,眼神恢复清明后,看到绍芒的那一刻,她先是吓了一大跳,随后又悟道:“我们早上见过,原来你也是贼呀?”
她语气中还有几分欣慰。
绍芒:“……我也想不到,您这身手也敢当贼,花府还抓不着。”
小贼目露警惕:“你来偷什么?”
见她已将自己的身份定了,绍芒也不多做解释,道:“我来肯定为财啊,早上小花大人那么撒金铢,府里一定还有许多宝物。”
小贼眼中的警惕散去,“好样的,那你行动吧,我得在这儿缓会儿。”
绍芒问道:“您这是?”
小贼叹道:“这间屋子里有抽神香,要不是我爬得快,早昏里边了。”
抽神香?
绍芒有听过。
这是一种比迷魂香更厉害的香,闻了这种香后,手脚发软,浑身无力,时效大约有半个月。
绍芒小声道:“好,我今晚就去偷这个香料,里面有谁?”
小贼缓了点力,“里面是个女娘,是花缇绮今天带入府中的。她有病吧,带个女娘回来还给人用这种香,是怕人家不从吗?”
绍芒沉默。
两人在窗下又站了会儿,突然听到里面的门响动几声,很快又有人说话。
绍芒听出来,说话的是小花大人,也就是这小贼口中的花缇绮。
而花缇绮的话是有人回应的。
小贼小声道:“啊?那个女娘没晕吗?为什么我刚进去她躺在床上没反应?”
绍芒知道原因,但此刻不好跟她说。
汤环玳不是正常人,她与游魂的区别就是有了人身,但是食物无味、没有嗅觉,尝不出美食,闻不到花香,记不得前事。
这香想必是用来保护她的。若有外人闯入,闻到香后手脚无力,也伤不到人。
也许这一年她在那间房子里待的太久了,突然有人身这件事对她不是惊喜,而是打击,这意味着她要改变之前的生活方式,她也许恐惧吧。
花缇绮若真的为她做了这么多,她自然会动容。
绍芒又用隐身决笼住小贼,“别出声了,我们听听她们在说什么,万一还有好宝贝呢。”
小贼只觉得一道浅淡的咒印包裹着她,很奇妙,身子都轻盈不少。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谈话进行到一半,她才明白,刚才绍芒一定已经为她解了抽神香。
这原来是个厉害的人物。
小贼立即起了结交的心。
若是拉拢一下,也许她完不成的事,绍芒能帮她完成。
绍芒不知她心里这些弯弯绕绕,专心听里面的人说话。
花缇绮在面对汤环玳时,总是柔情多于傲然。
她双手捧着杯子给汤环玳喂水。
“总之,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汤环玳疑惑地看着她,终于还是喝了水,嘴唇没那么干。只是现在,她喝烈酒都不一定有感觉,何况是白水。
也不知为何,她在花缇绮身边总是会觉得心神振奋,可按照绍芒的说法,她已经没有体会这些感觉的能力了,好像是习惯,从前习惯这样。
“我们真的认识?”她没有问花缇绮为何带她回来,也没问花缇绮是否一直知道她在百福楼。
花缇绮很满意,“当然认识,我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你不明白,我再见到你,就像重生一样欢喜。”
汤环玳去碰她的手。
花缇绮莫名将手抽走。
汤环玳一怔,“我的手很凉对吗?”
花缇绮那双瑞凤眼突然变得晦涩,坐的离她近了些:“没有。我害怕碰你,你离开我太久了,我不敢碰你,一碰你就要消失了。”
汤环玳声音苦涩:“我一定让你很费心。”
花缇绮细细端详着她,摇了摇头:“我心甘情愿。”
她的视线有些缥缈,但又准确落在汤环玳身上。
汤环玳看着她,此刻无比欢心。
她是最有福气的游魂。
也许有人身是上天的恩赐。
两人的谈话被绘澜打断。
绘澜道:“大人,议事厅有事。”
花缇绮面上的柔情渐渐褪去,“知道了。”
她柔声与汤环玳告别,离开此殿。
汤环玳目送她离去,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
这份来自小花大人的珍视,将她空无一物的心房填满了。
绘澜与茹澜都离开了,外面只有一支守卫。
绍芒借机从窗子里翻身进去。
她消去隐身咒,端端正正站在汤环玳面前。
汤环玳像是早料到她会来,并没有惊讶。
小贼也跟着翻窗到她跟前,她也没有惊讶。“我刚才看到你了。”
小贼有些尴尬:“看到了?”
汤环玳点头:“我看到你在找东西,不想打扰你,就没出声。”
小贼无话可说。
绍芒打断她们的聊天,问道:“你对小花大人……”
汤环玳下榻,感激地要拜她,被绍芒拉起来,“这是做什么?”
汤环玳道:“我想谢谢你。”
绍芒看到她突然有神的双眼,心里已经明白几分。
她刚有人身的时候,问绍芒能不能弄死她。
但见过花缇绮,她就接受了从游魂变成人的事。
“我来这里也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小花大人对旁人都很轻慢,甚至还打亲卫,若她真喜欢你,那必定是一份极其沉重的喜欢,你真的能接受吗?”
绍芒觉得她是个好人,若她从情爱中清醒,记起自己是怎么拥有那一百年寿命的,想必会痛苦。
八万缘内德且不说,那八百缘外德……可是八百个被水沫吃掉的人。
水沫那句‘小花大人有福了’的意思现在也不难猜。
花缇绮要的是能炼成走尸的尸体。
花缇绮是一城之主,却为了汤环玳做这样伤天害理之事,对汤环玳而言,未免太沉重了。
汤环玳仔细想了想,认真回答绍芒的问题:“可是、可是……她只对我笑,她只对我好。我好像以前就认识她,我好像来过这里,我真的……”
绍芒已经知道她的回答。
“好,我明白了。”
她轻一颔首,“我不能久留,阿姐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汤环玳又目送她和那小贼离开。
她恍然间觉得房间凄清起来。
怎么总是在送别人离开呢。
在百福楼时,每次她都看那些客人住进来,然后离开,现在来了花府,她也是不停目送别人。
正在她内心凄然时,绍芒却又从窗子里翻进来,定定看了看她,道:“树头花落花开,道上人去人来,都是定数。但我希望,我们能有缘再见。还有,你给小黄编的花环挺好看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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