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花缇绮会付出的代价 ◇
再这么飞下去, 就要到西荒之地了。
司翎萝不安起来。
花缇绮的事已经足够让绍芒忧心,她不能在这时候出任何意外。
“若你想叙旧,回厌次城叙也一样。”
周扶疏硬拽着她坐在云上, 语声娇气:“我就喜欢看别人着急,你又不是不知道。”
司翎萝太了解她了, 深知此时不能硬来,不如想办法问出花缇绮的事, “璇衡宗知道你在这里胡作非为吗?”
周扶疏不大满意, 拿食指戳她的脸, 司翎萝眉心狠狠一跳,偏头躲开。
周扶疏轻哼:“人家都喊我仙姑,我也为了苍生忧思难平,你怎么能说我胡作非为呢, 好伤我的心呢。”
信她就有鬼了。
一个热衷于搞破坏的人, 她的心能有多好。
一百多年前, 周扶疏初有名气时, 行事乖张,时人说她好恶不详, 很难定论,但距今一百年过去,早已不存在什么难以定论, 这个人坏到没边了。
聂神芝说她离开璇衡宗去惩奸除恶, 司翎萝并未相信,更没有一探真假的打算。
她不愿再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除了绍芒, 她什么都不想再管。
可聂神芝将绍芒骗到了万妖客栈, 暮荷与褚含英再次回到绍芒身边, 许多事避无可避,她总不能将绍芒囚起来。
不知周扶疏究竟意欲何为,她得问问清楚。
若能由她解决,至少可以帮绍芒省去不少麻烦。
夜里驾这么高的云容易被迷路的星星砸到,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但周扶疏与正常人不同,星星砸过来她就抓在手里肆意玩弄,把几颗星星揉圆捏扁,糟蹋地不成样子,无法恢复原状,平白给修星星的神官添活儿。
等她玩的满意,就放那几颗星星走了。
星星们走的时候哭哭啼啼。
司翎萝适时出声:“你为苍生忧思难平?”
周扶疏面上一派纯然,长发迎风轻动,兴许是风吹得她不舒服了,她用力揉了揉脸,“当然啦。”
在司翎萝怀疑的视线下,她轻轻开口:“让他们万劫不复,也是需要时间的。”
司翎萝拧眉,错开她的眼神。
此人已疯。
周扶疏抓着她的胳膊晃了晃:“翎萝,你不会不信我吧?我还想让你来帮我呢。”
她道:“你想想,将来天地覆灭,人间陷落,死到连只蚂蚁都不剩,我们岂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没什么能约束我。那时候该多美好啊?”
司翎萝甚至不知她在说什么,万般忍耐,才没把她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撕掉。
慢慢道出两个字:“美好?”
周扶疏郑重其事:“是啊,你不觉得吗?”
司翎萝道:“你帮花缇绮也是为了这个?把你的手拿开,我不想跟你打架。”
周扶疏失落地松开了她,“她都不肯这么跟你亲近,我亲近你,你还看不上。我跟花缇绮那是公平交易,事成之后,她要永生永世做我的尸仆,我已经决定了,到时为她装上九头十八臂,让她为我冲锋陷阵,你知道的,尸仆需要定契,如今契约已成,只等事成。”
司翎萝心神微震:“九头十八臂?”
周扶疏笑得眼睛润亮:“是呀是呀,翎萝,你主意多,跟我说说,该给花缇绮安几个猫头还是人头,狗头也行?”
司翎萝这时才明白,“你疯了。”
周扶疏歪头思索:“有吗,怎么谁都这么说我?”
司翎萝沉声:“水沫也是你搞的鬼?”
周扶疏道:“不要把功劳给我一人,花缇绮也有份呢,我只是捉住了水沫,打算把它卖给妖族吃肉,但花缇绮需要它,我就只好作罢,但我也不能白白放了水沫,就跟它做了一个交易。”
司翎萝想到关键:“控水之力?”
周扶疏微笑贴近,“对呀。它向我献上控水之力,但我也没对它太绝情,还给它一个地盘,另赠一张捕魂网,城外那条河上来往的人它可以随便吃魂哦。”
司翎萝无情躲开她的靠近:“既然八百具走尸早就炼成,已经游街摆阵了,为何水沫还在吃魂?”
周扶疏坐端正,道:“瞧瞧,你曾说众生平等呢,花缇绮需要被水沫吃过魂的尸体炼走尸,别人就不需要了吗?当然是越多越好啦,多多益善嘛。”
司翎萝尽力语气平和:“你这么做,璇衡宗能放过你吗?”
周扶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璇衡宗?”
她道:“璇衡宗?按照我原来的打算,明日做完花缇绮的事,我就会控水淹了厌次城,但是现在我做不到了。”
她竟有这样的打算。
花缇绮绝对是昏了头,才会找她帮忙。
还以为葑家灭门已经够残忍,未曾想花缇绮要付出的代价竟然如此之重。
司翎萝无声许久,才问:“为何做不到?”
周扶疏温色:“上交璇衡宗啦。暮荷剑出现了,离她遭殃不远了,翎萝,我都觉得你好辛苦。你往后看看,她有来追你吗?要我说,她宁愿想办法去救那些早已不可能生还的走尸,也不会来救你的。”
她说完,司翎萝仍然没有立刻就回。
就在一颗星星差点砸到她们时,司翎萝道:“她来了。”
周扶疏将星星一掌拍飞,回身一看,距离她们不远的后方,绍芒竟然……御剑而来。
古今笑话,御剑的能追上驾云的。
周扶疏很确定,如今的绍芒才不过是‘道究竟’的境界,跟‘望仙’的她差了大半个聂神芝,可她竟追上了。
隔得远,暮荷剑金光腾腾,如罕世金玉般的刀刃极其渴血,杀意已现。
周扶疏不紧不慢,侧头看了看司翎萝。
司翎萝专注看着剑上的绍芒,眉眼温和,神态与方才大不同。
周扶疏笑意全褪。
眼看绍芒越来越近。
周扶疏已经能看清她脸上的急切担忧。
她忽然道:“这样不好。”
司翎萝还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周扶疏已经停了云,唇角弯着,“我要送你一份礼物。”
司翎萝警惕:“你要做什么?”
周扶疏道:“放心,我肯定不会伤害你们的,我不是那种打打杀杀的人。”
绍芒心里默念,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暮荷剑能感受到她的焦急,没有丝毫怠惰,奋力直追。
终于,她清晰地看到了司翎萝的面容,云停了,剑也停在合适的位置。
绍芒脸色苍白,额角紧绷,神情甚至有些狰狞,“师姐,她有没有伤你?”
司翎萝轻轻摇头。
周扶疏不太喜欢看这样的场面,出声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绍芒额角一跳:“绍芒。放了我师姐!”
周扶疏不满意:“这个名字取得不好,还是之前的好听。算了,我不为难你们,这样吧,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亲自把翎萝送到你的暮荷剑上。”
绍芒不信她会这么好心,可是又不敢上前。
这个高度,已经接近一重天,周扶疏要是推师姐一下,她真的没把握救下师姐。
“什么问题?”
周扶疏又笑开了,笑得像懵懂天真不谙世事的凡间女娘,“对你而言,翎萝是什么人?你又怎么待她?”
此话一出,司翎萝眼中那点柔情立即呆滞。
绍芒并未发觉,她不知这个问题是何用意,但还是道出真心话:“师姐与我,是知己,是好友,我自然尊她敬她,亲她顾她。”
周扶疏听完,笑意更深,终于满意了,“好,念在你们,是知己,是好友,我不忍看你们分离,就将翎萝还你。”
她得意地看着司翎萝,驱云而动,遵守承诺,将她送到暮荷剑上,绍芒立即扶住司翎萝,让她在剑上坐稳,心里翻腾的情绪终于平静些许。
周扶疏再次驱云,离暮荷剑远了一些。
绍芒也发现,暮荷剑好像……想杀周扶疏,剑鸣阵阵。
可此时决不能动手。
她道:“敢问前辈出自哪座仙府?”
周扶疏道:“怎么?问清楚了以后好报仇是吗?”
绍芒并未否认。
周扶疏笑道:“璇衡宗宗主之徒,周扶疏。”
绍芒点头,“晚辈记下了。”
语毕,她调转方向,往来时路上走。
周扶疏看着她们的背影,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以后做了坏事,她就自报家门,让仇人全打到璇衡宗去,给她的好师尊一点事情做也好-
绍芒还是后怕,怀疑周扶疏伤了司翎萝,便用灵力检查了一遍,这才放心。
而这期间,司翎萝一直神情低落,等她收了灵力,莫名说了句:“给你添麻烦了。”
她为此感到抱歉。
绍芒因为救回她而生出的欣喜也没了,她语气紧张,问道:“师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周扶疏跟你说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们一起……”
司翎萝没等她说完,就道:“没什么,真的。”
绍芒看到她眼中的几分疏离,心猛然一刺。
她想,师姐与周扶疏是旧识,或许是周扶疏让她想起了旧事,她不开心,需要冷静。
于是她安静地御剑,不再出声。
半个时辰后,两人落地。
描妆店的内院已经焕然一新,烛台供桌都收起来了。
林雁声和陆灼先一步跑过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有没有出事啊?”
绍芒勉力微笑:“没事。”
温了道:“既然如此,你们先在这里休息,我与柳苏苏再去花府一探。”
绍芒道:“也好。”
司翎萝叫住温了,道:“花缇绮和周扶疏定了契,单命阵和要寿之术一毕,花缇绮就会成为周扶疏的尸仆,到那时,周扶疏……也许会屠城。”
绍芒惊道:“尸仆?”
温了亦惊:“屠城?”
司翎萝道:“若是可以,你们将这个消息告诉暗室里的那个人,恐怕只有她能阻止花缇绮。”
她们这些人里,柳苏苏溜门撬锁是最精的,她道:“行吧,温了妹妹和芒芒后辈都对我有恩,我们盗贼也是知恩图报的,带个话罢了,小事情,不过我还得找花缇绮的宝贝,要是耽搁了你们的事,也别怪我。”
绍芒默声片息,提醒道:“苏苏前辈,您有没有想过,传闻中花缇绮府里的至宝,就是暗室中的那个女娘?”
柳苏苏怔了怔,突然拍掌:“对啊,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好,那我就要将那女娘偷回来。”
绍芒道:“苏苏前辈,暗室必定机关重重,只需带话即可,若把人带出来,花缇绮可能……”
柳苏苏道:“哎呀,放心吧,我没有那么鲁莽,否则偷盗这么多年,早死了。你们修仙的厉害不错,但却没我们盗贼会来事儿。”
绍芒看了看温了,迟疑片刻,道:“好,有温师姐在,我放心。”
摩芸听了半天,很是不爽,若是柳苏苏真的把人带出来了,而陪着她的是温了,那回去记功时,大头肯定在温了这儿了。
她道:“二师姐,你为何不跟去?”
绍芒正要回,温了冷声道:“人多不便。”
语毕,她带着柳苏苏消失了。
摩芸恨恨地道:“心机!”
林雁声拉住她,道:“少说两句,大师姐和二师姐都累了,让她们好好休息一下,明日事情还多着呢。”
摩芸万般不愿,还是听了。
因为,绍芒的脸色当真很难看,嘴唇也发白,约莫是情绪太激动,又御剑多时,过分疲累了。
描妆店的内院有五间房,柏嫣决定将那间早晨能晒到太阳的分给绍芒和司翎萝,但从刚才开始,这两人好像并没有直接对话过,气氛有些微妙,她将二人领进房内,多余又问了一句:“你们住一起,没事吧?”
绍芒道:“无事,多谢。”
柏嫣离开后,房内又静默。
良久,绍芒才出声,“师姐,你在这里睡,我回百福楼看看。”
说完,她走出房间,关好门,绕到净室。
不一会儿,净室充满血腥味。
绍芒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皱了皱眉,连忙找到布子擦干净,又开窗散了散味。
她吃了师姐给的聚灵丹,以自身修为注入暮荷剑,才勉勉强强追上周扶疏。
到底还是太弱。
不过也没什么,救回师姐就好了。
刚才摩芸还质问她为何不去花府,她这个样子去了只会坏事。
等净室的味道散去,她关上窗,又擦了一遍地。
这次,她边擦地边思考。
师姐为何不对劲?
她好像在难过。
可她在难过什么?
难道说周扶疏曾经真的是个光风霁月的仙女,只是误入歧途,师姐在为她难过。
不对,师姐除了难过,还有点生气。
她在生谁的气?
绍芒怎么也想不通,擦完最后一遍,轻手轻脚出了净室,去门口守着。
若是师姐需要,喊一声,她就在。
今夜的月亮还算好,只是天边好像有几颗奇形怪状的星星。
她看着看着,眼前不由浮现出司翎萝生疏的眼色,心中又开始难受。
也是此刻,她意识到,师姐在气她。
不一会儿,身后出现一丝响动,门开了。
司翎萝出来,垂眼看着坐在台阶上的绍芒。
她衣衫单薄,脸色苍白,眼睛有些发红。
司翎萝走过去,朝她伸手:“随我进去。”
绍芒很快伸手握住她,借力起身,眼中出现一丝神采:“师姐,你不生我气了?”
司翎萝牵着她进屋,关上了门,让她坐在床边,拿出早就想给她的丹药,“下次不能这样了,很危险。”
绍芒看着手心里那颗丹药,仰颈看着司翎萝:“你为什么生我的气?”
司翎萝道:“我没有。”
绍芒道:“你有。”
司翎萝坐在她身侧:“把丹药吃了,我就告诉你。”
绍芒听话地吃了。没一会儿,她只觉得损耗的灵力都补回来了,先前的疲累也一扫而空。
她让司翎萝看她,“已经吃了,你告诉我。”
司翎萝一本正经:“骗你的。”
绍芒:“……什么?”
司翎萝认真看着她,道:“没有对你生气,我怎么会对你生气,我是在想,事在人为。”
绍芒仍然不明白。
司翎萝再度握住她的手,“我有点冷,今晚,想抱你睡。”
绍芒微怔,手心里冰凉的触感证明,司翎萝确实很冷。
她想了想,点头,“我倒没什么,只是师姐不喜欢别人碰。”
司翎萝道:“你都说是别人了。”
绍芒一脸疑惑。
上榻后,绍芒以为就如往常一样,不过是抱一抱师姐,让她取暖,可在她抬眼时,却看到司翎萝在解外衣。
她诧异不已:“师姐?”
第32章 花缇绮的过去 ◇
司翎萝衣服解到一半, 看了看她,“我习惯脱外衣睡觉了,尤其是今日, 受了惊。”
绍芒想到像疯子一样的周扶疏,先不说被带上云头飞了那么久, 只说和周扶疏相处的那小半个时辰,已经足够骇人了。
师姐刚回来时行为异常, 周扶疏一定和她说了什么。
这么一想, 师姐今夜确实需要好好休养, 不能像之前一样,为了照顾她的生活习惯和衣而卧。
她很理解,接过司翎萝解下来的外衣,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的凳子上, 抬手灭了烛火, 正躺好时, 腰间一紧。
绍芒好半天都没出气, 僵着身体,眼珠快瞪得裂开了。
因为司翎萝左手几乎是握着她的腰, 她连腰也不敢沉,怕压到她的手,但司翎萝的手臂又压在她腰腹处, 无处可躲, 稍稍一沉,又会与她的手紧密接触。
绍芒好一阵纠结。
司翎萝察觉她呼吸紊乱,闭上的眼又睁开了, “你在想什么吗?还不睡?”
话语间, 她上身挨得更近, 绍芒局促不安,手指都不知道怎么蜷才合适。
“没,没什么,不困。”
这时,她甚至分不清她和司翎萝谁更奇怪。
司翎萝不喜欢旁人触碰,尽管今夜事出有因,可未免对她太过优待,更何况之前司翎萝分明在气她,不明不白却不气了。
而她,怎么会对司翎萝的靠近这么……敏感。
她们是同门,甚至于在她几月前的那个梦里,司翎萝为她入魔又自戕,经过一番相处,她也确定要与司翎萝一同修行,就如回周扶疏的那句话一样,她们是知己好友。
她钦佩司翎萝的博学才知,也喜欢司翎萝冷淡待人的处事方式。
照理说,哪怕她们共浴,她也能坦然以对,而非现在这样满脑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杂念。
司翎萝的侧脸碰上她的肩,轻声道:“我也不困,你想聊聊吗?”
绍芒身上一直带着温凉的感觉,贴上去很舒服。
“聊……”绍芒道:“师姐,我不是想刨根问底,只是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何生我的气,若你告知,我绝不再犯。”
司翎萝道:“以修为注入暮荷剑追云,很危险,我还不是你很重要的人,你就要冒险来救我,你身边这么多人,每个人遇到危险你都要舍身去救吗?”
绍芒着急解释:“这话我不认同,师姐对我,很重要很重要。”
司翎萝抱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莹润的手腕紧贴在绍芒腰间。
绍芒眼神一动,帮司翎萝掖了一下被子。
夜色溢满室内,两人呼吸平缓,各自都以为对方已经睡去。
绍芒眼前不停浮现出周扶疏看到她时的神色,那种惊讶和不确定,与褚含英一模一样。
她们好像认得她。
但她出生在皇都,从小由阿母教导,有一个阿妹,过去十八年来,除去牙都没长齐那会儿发生的事,其余的她都记得很清楚,她根本没见过这些人。
十三岁离家,十五岁斩妖兽才入得云霄派,而周扶疏和褚含英,一个璇衡宗宗主之徒,一个是妖族少主,她一个小小弟子,怎么会跟她们有什么前情?
她心道,我不会像传说里那样,是什么大人物的转世吧?
但这个想法很快被她否定。
要真是大人物的转世,那也该有点迹象才对,可她自小没什么光环,若不是勤奋肯学再加命硬,早被家族里那帮亲戚称一称卖了。
她潜意识里不愿相信这个可能。
哪怕她是修行之人,知道前世今生来世,明白过去现在未来,可到了自己身上,仍然想用今世的身份活的完整一点,前世的,来世的,她都不想知道,更不愿意被影响-
天蒙蒙亮时,温了与柳苏苏回来了。
一众人聚在一起商议。
摩芸抢功心切,立即问:“你们去暗室了吗?话带到了没有?”
温了一脸凝重,“去了,但话……”
柳苏苏替她补完剩下的半句:“那个女娘已经不成人形了,太惨了,我要是她,早疼死了。”
摩芸还是着急带话一事:“所以话带到没有?”
柳苏苏被问的烦了:“真没礼貌,我又不是不说,你急什么?”
摩芸哑然。
柳苏苏道:“她太惨了,我们都不忍心。依我看,她最多活到明日。”
温了下了定论:“如今,强迫花缇绮收手基本不可能,直接抢人……也不现实,逼急了那些走尸就不是死身净世,而是杀人如麻了。”
绍芒听完,愁得两道眉比葫芦形状还崎岖。
“我们得知道,花缇绮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
正在几人愁眉不展时,描妆店外有人拍门。
司翎萝听力优越,不但听到喊门的人是谁,还听到外面的谈话声。
“阿荼来找你,又一春的那位邻居想见你。”她对绍芒说。
绍芒道:“见我?”
司翎萝道:“那个将军跟又一春关系亲厚。”
绍芒领悟她的言外之意,道:“既如此,我和师姐一同赴约,也许此事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这是唯一的办法。
绍芒和司翎萝去应门,阿荼看到她们时喜笑颜开,“两位,我来报喜了,我们隔壁院子里住的将军要见你们。”
绍芒一副惊喜交加的模样:“就是老板口中那位将军?这……实是我们姐妹几人的大幸。”
阿荼道:“那快跟我过去吧,正好能吃上一顿早饭呢。”
一路上,阿荼说的最多的就是她们和厌次城有缘,先是遇到了开描妆店的老乡,后又被将军召见。
绍芒不住点头,表示自己真是撞大运了。
传说中的将军住的地方并不讲究,那院子中规中矩,也就游廊上的美人靠还有点看头。
看来将军对生活的要求并不大高。
而当看到满湖开的稀稀拉拉没人收拾的芙蕖时,绍芒都怀疑这是废弃的院子。
阿荼把她们领到正厅外,“我就不进去了,将军嫌吵,人多了平白惹她不快。”
绍芒作礼拜别。
阿荼走后,厅内忽然传出一声怒斥:“外面的,还不快进来向本将军请罪!”
请罪?
绍芒不明所以。
司翎萝道:“进去瞧瞧。”
两人便进了正厅。
但不是去请罪的。
正厅陈设简单,不像一般大户人家那样深沉威严,这让将军的威吓力又减弱几分。
绍芒抬眼看了看主座上的将军。
将军也在冷脸打量她们。
将军白玉发冠,月白素袍,眉长眼浓,如此简单的装扮,却平白无故有些煞气,果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绍芒越看越觉得此人眼熟。
瞬息而已,她就知道这是谁,惊得失语。
司翎萝道:“这是你画的骗子师父。”
绍芒情绪万分复杂,最终点头。
这时,将军也认出她来,面上的怒火消退许多,蹭一下站起来,行至二人跟前,逮着绍芒看了半天,说话时有些结巴:“你、你、你?”
绍芒万般无奈,行了晚辈之礼:“是我。怎么是您?”
将军扶了她一下,立刻唤来侍婢,“送些包子点心茶水来,我的小客人来了!”
绍芒:“……”
她道:“荞姨,这是我师姐司翎萝。”
君荞像模像样揖了一揖,道:“师姐好。”
司翎萝:“…………”
绍芒无奈:“荞姨,你这么叫我师姐,辈分都乱了。”
君荞一想也是,“没事,我们不讲虚礼。”
绍芒想到外面池塘里的芙蕖,心想,您不讲究的可不止虚礼。
君荞带她们二人去了膳厅。
桌上真的摆满了包子点心,两者味道相混,闻得人鼻酸。
绍芒和司翎萝对视一眼。
绍芒问道:“荞姨,您怎么来这里了?”
君荞大口吃包子,抽空答她:“不打仗了,我回来享福。你呢,不是修仙去了吗,怎么还被人骗金铢了?还有,为什么诬陷我骗你金铢,你差点把我一世英名毁了!”
绍芒叹道:“我没想到会这么巧,其实我们是来除妖的,但厌次城不欢迎修仙的,我们就扮成这样住下了。之前走尸夜游的事您知道吗?”
君荞吃完,喝了口茶,“我知道,但是阿芒,花缇绮请的是仙姑,那可是能被请仙符请来的仙姑,你扛不住,别管了。”
绍芒仔细看了看她,发现一些异样,“您这么说并不全是担心我吧?荞姨,您知道花缇绮要寿的事对不对,不仅如此,您还希望……她成功。”
君荞倏然抬头,撞进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懊恼道:“我在你阿母跟前偷个懒你看透我就罢了,我都走这么远了,还逃不脱你的魔爪。”
绍芒不知怎么跟她形容这件事的重要性。
司翎萝看了看君荞,突然出声:“将军可知,要寿之术一旦完成,花缇绮就要成为仙姑的尸仆,永生永世不得轮回,永无清醒之日?”
君荞大惊,差点被茶水呛死。
“什么?!”
她这样的反应,让司翎萝猜到了一些内情,“您同情花缇绮,那就更不能送她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
君荞看向绍芒,似是不信,求证一样,问道:“阿芒,你别骗我。”
绍芒肃然:“荞姨,您看着我长大,我何时对您说过谎?”
君荞瞬间觉得盘里的包子不香了,“怎么会这样?我还以为……”
绍芒有些着急,“花缇绮要救的是谁,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您是否知情?”
君荞面带沉痛,“我……知。”
她道:“自你离家不久,我也回了厌次,是以葑家请仙姑却被灭门的事我知之甚多,当时也劝过阿绮,仙姑不太可信,可她不听我的话,尤其是……仙姑帮她达成第一个愿望。”
绍芒想到什么,“换魂改命?”
君荞点头:“不错。三年前,花家与葑家相斗,几乎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有一天,阿绮身边发生了两件大事。她乳母的女儿在萍雨山上捡到一颗天珠;葑家灭门。”
捡到天珠……
是汤环玳!
原来汤环玳真实的身世是这样的。
君荞说:“我与她母亲幼年有些交情。那时天下战乱,盗匪横行,我们二人的双亲都死于盗匪之手,于是我们相依为命,在厌次城苟且偷生。不久后,你阿母起兵平乱,路过厌次城时招兵,我见她长枪骏马很威风,也想投军。”
“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想一出是一出,我就……去了,抛下了闵熙。那时候我想的很简单,等我立了战功,有钱有势了,我就把闵熙带到身边照顾。可打了几年仗,我就把她忘了。”
“直到五年前我回来,才知她被花大人强纳,安置在花家的一处庄子里,还生了花缇绮。而巧合的是,我离开皇都那一日,她撒手人寰。”
君荞愧对闵熙。
她们都失去双亲,但闵熙在她面前从未哭过,就像是她亲生的阿姐,好不容易挖到能吃的野菜也要分她一半。
冬天,她脚上生疮,无法行走,盗匪来城里抓人时,闵熙就背着她到处藏。
她至今能回忆起趴在闵熙背上时的感觉,闵熙太瘦了,浑身都是骨头,每次在她背上时,君荞都觉得自己要倒头栽下去,可次次闵熙都将她背的好好的。
那么困难,天灾人祸,闵熙从未放弃过她。
这五年来,君荞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她会忘记闵熙。
贞合元年,她已经功勋加身,风风光光接闵熙去皇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她竟然没那么做。
回来后,她向闵熙身边的人打听过,都说闵熙为人和善,性情温婉,知道花缇绮喜欢武学,就请了一位师父教她。
花缇绮说,阿娘一直都说她认识一位皇都贵人,那位贵人也是厌次城出去的,正因她有报国为民之心,所以才能有今日的荣耀,她希望花缇绮也能如此。
君荞知道这些后,醉了很多天,再次清醒后,她就决定帮助花缇绮。
“但她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她的父亲。”-
花缇绮的身世不算光彩,她起先并不在意,闵熙将她教的很好,她待人接物已经有闵熙的影子,亲善有礼,很有分寸。
但等她长大一些,就需要去花府拜见花大人,和她的三位阿兄。
他们不待见她,看见她就烦,但若不去拜见,等待她的就是毒打。
她也不知这些人为何如此矛盾,既不喜欢见到你,但你若真不去见,他们又要生气。
有一次,阿兄们斗蛐蛐玩,她向他们请礼问安,准备离开时,大兄呲牙笑着说:“外府里还请了长工吗?那看来你要有阿弟或者阿妹啦,按你娘的品性,我猜很快了。”
花缇绮跟他们打了起来。
那三个废物被她打的连连呼救。
最后,花大人来做主,让人押着花缇绮去刑堂,整整三十个耳光。
花大人看到她的惨状,只道:“外室所生,不识礼数!”
外室是他抢来的,孩子是他亲生的,尽管如此,他依然高高在上地批判自己抢来的东西。
花缇绮知道,那是他在维护自己的名节。
千百年来,所有的史书堆成一对,十条狗一生也啃不完。
里面写到名节,永远关联贞洁烈女。
可花缇绮可以确信,男人更爱名节。
他把人抢回去,一切尘埃落定,女人逃也逃不掉,他就开始制造一个假象,这个女人不是他抢来的,他这样世间罕见的高贵之人,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呢,一定是不知好歹的外室引诱他,坏了他的名节。
奇怪的是,他自己这样认为之后,全天下的人也都这样认为了。
花缇绮回去的路上并未遮面,任人看她,任人指指点点。
回去后,闵熙一看她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没多问,让汤环玳帮她敷药。
汤环玳和花缇绮一样大,天生没心没肺,不会瞻前顾后,知道此事由花大而起,说什么也要帮花缇绮报仇。
花缇绮听她骂花大,心里也没那么窝囊,半是玩笑半是真心说:“要是没有你,我就是不痛死,也要气死了。”
汤环玳懂点药理,次日在街上堵花大,见花大招摇过街,故意撞了上去,袖子里的粉洒在花大衣服上。
她被花大一脚踹在肩上,跌倒在地。
花大骂道:“什么人莽莽撞撞的!”
汤环玳立即道歉。
花大又连着踢了她好几下,这才满意离去。
大约一刻钟后,花大被一群野蜂缠住,整条街都混乱起来,花家仆人差点吓死,好在半个时辰后,那些野蜂又整齐有序地飞走。
花大就这么倒了。
半死不活地缠绵病榻。
那天,汤环玳帮一位卖花女娘卖完了所有的花,这才回了外府。
乳母知道她是个闹腾性子,但没想到她如此大胆,将她扣在房里盘问:“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出了大事,花大人追究起来,最后罪责都得女郎来承担。”
汤环玳安抚道:“娘,您就不要管了,我这么做肯定是想过后果的。”
乳母与花缇绮身份有别,但毕竟是自己喂大的,感情不比亲生的浅,“你怎么想的?要是女郎出事,我看你怎么跟夫人交代。”
汤环玳小声解释:“前天城主议事时,葑家主出言不逊,城主忌惮他,都没惩罚。花家的三位郎子都是废柴,我们女郎可是人中之凤,早晚成大事,城主若想顾全大局,一定会善待女郎,我这是一举两得,既为女郎出了气,又让城主明白,他最终能倚仗的是我们女郎,若不然,下一任城主就是葑家人,他能咽的下这口气?”
乳母听得心惊肉跳,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
“这种事怎可乱说!小心惹祸上身。”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下更应该挺晚了,大家明天再看哦,这个副本就差不多结束了,要回山啦~
第33章 查皮特33 ◇
汤环玳心里不记事, 乳母劝过她的话转头就忘了。
她跑去院子里和别的侍婢拂花玩草,把乳母忧愁坏了。
在花大倒下的第三日,葑家主的幺女葑宥微差贴身侍婢来送药, 另带一封书信,汤环玳帮忙带进去给花缇绮看, 花缇绮看完,阴沉三日的脸终于有了笑意。
汤环玳没尊没卑地凑过去看了一眼, 字很多, 其余的看不懂, 只有‘望康复’三个字没什么门槛。
她不明白,看着葑宥微送来的药,“女郎,这个我们也有。”
花缇绮脸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 再有葑宥微的书信抚慰, 她可谓容光焕发:“环玳, 你不懂, 重要的不是药。”
汤环玳当真不懂。
她认为能成为好友的前提是生死与共,但她家女郎与葑宥微的情分来的莫名其妙。
起因是花缇绮写给舞坊的唱词合了葑宥微的曲, 两人便开始互通书信,汤环玳为了送信,连葑家的狗洞都爬了无数次了。
她们二人要是见一面, 能聊三天三夜。
若是汤环玳再多读点腻歪的诗词歌赋, 就会知道什么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正因葑宥微离家与花缇绮在舞坊相会,葑家灭门的那一夜,葑宥微躲过了。
那时君荞已经来到厌次城两年了, 而闵熙也死了两年, 花缇绮早已掌控花府的命脉, 只因为父亲死了不到三年,无法继位城主。
葑家的事情发生没多久,绘澜就告诉她了。
她拖着没让葑宥微回去,次日早晨才将灭门一事说给葑宥微听。
葑宥微斥责她,怀疑她别有用心。
尽管这样,花缇绮还是亲自送她回家。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周扶疏。
周扶疏是什么人,花家的狗生了几个崽儿她都一清二楚,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女郎。
葑宥微在内堂哭,花缇绮在外院和周扶疏面面相对。
周扶疏原意是杀了葑宥微,说好了灭门,一个也不能活着。
可就在看到花缇绮的那一刻,她改变了主意。
血流成河的院落,花开的茂盛。
周扶疏告诉她,葑宥微命中该绝,昨夜开始,她就要走下坡路,一生凄惨,直到寿尽。
花缇绮原是不信的,还与周扶疏打了几个回合,结果可想而知,输得很惨。
周扶疏离开时留下一句话:“有事找我。”
花缇绮对她的话半信半疑,直到内堂哭声渐弱,她疾奔入内,见葑宥微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葑宥微脸白如纸。
她立即找大夫,把葑宥微带回了花府。
不仅是厌次城的人,连葑宥微都以为葑家灭门是花家所为。
人虽然救回来了,但是葑宥微心中大悲,不愿见花缇绮,不过半月,葑宥微憔悴得不成样子,连白发都出来了。
花缇绮不得不找到周扶疏。
周扶疏本就等着她,一张符还没烧完,人就来了。
她给花缇绮出了一个主意,“葑宥微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命格特殊,是对应命中的贱命,下半生都要给贵命供福,但我有一个办法——换魂改命,把对应命里的贵命换给她。”
花缇绮已经病急乱投医。
是真是假,她都要一试。
可当周扶疏说,贵命是汤环玳时,她稍微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下定决心。
她要葑宥微,只要葑宥微。
她好不容易坐上今日这个位置,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要自己想要的。
不能在这时候毁掉。
午时,她在府里看书,汤环玳采药回来,欣喜若狂,从怀里找出一颗七彩灵珠,道:“女郎你看,这是我今天采药的时候捡来的,漂亮吧?送给你。”
花缇绮看着她,心头缓缓生出一个疑问,为何要是汤环玳?
她怔了半响才伸手出去,接过天珠。
“环玳,宥微现在情况很不好。”
汤环玳唇边的笑意很快消散:“回来的路上听小春姐说了,女郎,你……准备怎么做?”
花缇绮默然片刻,道:“有一个办法能救她。”
汤环玳眼睛一亮:“是什么办法?”
这几年,花缇绮已经很少对谁不忍心了,可看到汤环玳这样的表情,她竟然没能说出口。
母亲死后不久,乳母也大病一场,死前还拉着她们的手,让环玳今后好好照顾她。
汤环玳察觉到了什么,说道:“是不是与我有关?”
花缇绮迟疑片刻,点了下头。
汤环玳也沉默许久,才说:“我本就是女郎的婢女,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有时迷糊,有时清醒。
但这也足以让她看清她与花缇绮之间的关系。
她是婢女,逗花缇绮开心的方式上不得台面,那些笑话、那些变脸变装都太俗了,花缇绮和葑宥微是灵魂相和,在一起能谈曲谈词。
这是尊卑有别。
换魂改命。
周扶疏只收了一颗天珠。
在汤环玳的命格中,捡到天珠后她理应富贵无边,寿终正寝。
只是身魂异处的那一刻,她忽然感觉到外流的生命,竟也没那么悲伤。
葑宥微果然好了起来,不仅能够进食,还能外出散步。
她对自己用汤环玳的身体很排斥,跟花缇绮闹了很久,花缇绮没日没夜哄,才将她哄好。
汤环玳用的是葑宥微的身体,花缇绮将她安置在外府。
不知为何,汤环玳觉得有点耻辱。
她现在像个主子一样住在花家的外府中,于理不合。
一个夜里,她跑了出去,可是自打她出生起就在厌次城,她虽然一直上山采药,还害过花大,可她胆子真的很小,一想到自己将要无家可归,她就无比恐慌。
那天一大早,又一春在百福楼外看到了缩成一团的‘葑宥微’。
这是又一春第一次怜悯一个人怜悯到可以不收钱提供住处。
给她开了一间房,让她住进去,每日按时送饭。
绘澜知道后,劝她告诉花缇绮。
又一春不愿意,“若她娘泉下有知,死都不能瞑目,小花大人这种做法,恕我不能赞同,但愿她此生都不要后悔。”
绘澜不在乎汤环玳,她只想让又一春多活两天,若是花缇绮知道又一春私自留下汤环玳,管教她身首异处。
于是绘澜回去将此事禀告。
花缇绮想了很久,道:“让她在百福楼住着吧,费用从我这里出。”
绘澜愣了愣,领命退下了。
夜里,看着葑宥微睡下,花缇绮夜行至百福楼。
如果有另一个办法,她也不想这样。
她坐在床头,看着汤环玳满头冷汗,睡得那么不安稳。
对了,汤环玳现在用的是葑宥微的命格,夜里噩梦缠身很正常,她下半生都无法睡一个好觉了。
这时,汤环玳眼角沁出泪滴,嗓音暗哑:“娘……”
花缇绮想到小时候,汤环玳总是改不了口,一直管乳母叫娘,但府里规矩就是下人们之间不能论亲,即便是亲母女,明面上仍然得顺着主子去称呼。
她只能喊乳母。
被乳母打了一年,人前她总算能改口了。
花缇绮第一次心乱。
她这样做真的对吗。
因为葑宥微的曲合了她的词,她才感觉到自己也是世家女郎,才有了尊严。
而葑宥微不像别家女郎那么避着她,还与她谈词说曲,偶尔聊一些政事,她有时会觉得,她们之间契合到像是天作之合。
可汤环玳是和她一起长大的。
知道换魂改命时,她答应的那么干脆。
环玳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她们本该相伴到死。
花缇绮再次看了看那张脸,好奇怪,明明这是葑宥微的脸,可她却好像能够透过这张脸看到真正的汤环玳。
假如她再用心一些,就会想到汤环玳捡到天珠的第一反应是,带回来送给她。
第34章 查皮特34 ◇
听完这些, 膳厅静默的过分,包子点心苟且在一块儿的味道更令人鼻酸。
绍芒有想过花缇绮和汤环玳之间复杂的过去,她以为至少花缇绮是有真心的, 可现在看来,此人纯粹是个糟践别人真心的该死之徒!
汤环玳与葑宥微出于不同的心对她好, 她却挑上了。早些年在花家父子那里受的罪还没让她长记性,她这些年真是白活, 凡尘情再多, 真心却难得, 她果真让人同情都同情不起来。
绍芒看了看君荞,“那之后,汤环玳怎么会被水沫吞魂?”
君荞继续往下讲:“整件事怎么发展,都要看周扶疏的意思。阿芒, 请神容易送神难, 周扶疏这种恶仙, 一旦沾上, 此生都没办法摆脱了。”
在君荞看来,假如故事停在这里, 其实也好。
汤环玳一直在客栈,葑宥微住在花府,花缇绮两头跑。
也是一种尴尬的平衡。
但周扶疏不愿意。
她经手的事情基本没有好下场, 虽说这三人已经很凄惨, 但对她而言,远远不够。
没有互相残杀,没有生死相隔, 不好玩。
她闲暇时驾云在西荒看霜花, 夜里忽然茅塞顿开。
有一个绝妙的主意。
她出现在客栈。
汤环玳被她抓去城外。
水沫受制于她, 听话地吞了魂,又吐出来。
花缇绮发现后,苦寻许久,才在河底找到了汤环玳的尸体。
准确来说,是葑宥微的身体。
而汤环玳的魂魄有损,记忆全失,竟然自己回到了百福楼的那间客房,住了一年。
花缇绮把尸体带回去保存在千萤棺中,尸身未腐。
她准备想办法救汤环玳,可是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对应命中的贱命因外力干扰消失了,贵命不成立,葑宥微不日将死。
周扶疏很仗义地说:“看在我们交情不浅的份上,我再帮你一次。我有琉璃净火,只要烧了汤环玳的尸体和魂魄,再用秘术为葑宥微要寿,你们就能长相厮守啦。”
花缇绮早就忘记初心,她最开始只想坐上城主之位,并没有滥杀无辜的打算,可到了这时,一切都由不得她,因为她的贪心傲慢,害的汤环玳成了一个无名游魂,现在,她还要用琉璃净火烧她。
花缇绮知道,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可葑宥微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吐血都是小事,她的头发掉了一大半,身上长了疮。
要知道她原来是厌次城出了名的温婉美貌。
最后,她还是同意了,周扶疏这一次要的,是她。
生生世世的尸仆。
花缇绮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显得悲壮一点,好像可以抹消自己的过错。
她偶然有一日醉酒,半梦半醒发现,她变得太像她爹了。
这让她备受打击,几乎迫不及待要为葑宥微要寿。
她想,既然一切都是她打乱的,那由她结束也好。葑宥微可以好好活下去,而她,就舍弃今生来世,当做赔给汤环玳。
但逆天改命之人,天降大难,事与愿违是正常的。
她府里用千萤棺保存汤环玳的尸体,却被一些盗贼传成了宝物,竟然真有人来偷。
千萤棺一开,保存的生人之气散尽,那具尸体迅速腐烂,最后消失了。
绘澜和茹澜去抓盗贼,花缇绮就在棺前静静站立。
当晚,她领着府兵,马不停蹄去了安康,屠了柳家满门。
周扶疏又想办法帮她延续了葑宥微的寿命,但最多只有一年。
这一年,足够汤环玳再有人身,到时将她焚入琉璃净火,再为葑宥微要寿,一切就又重回正轨。
绍芒大为震惊:“她以为她是谁?葑宥微和汤环玳的生死凭什么要由她来掌控?”
君荞道:“我劝过她,可她不听,弄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不想,我没能见到闵熙最后一面,现在死了也没脸见她了。”
绍芒一腔愤懑,但碍于君荞的长辈身份,到底忍住,起身道别:“我和师姐还有事,先走一步。”
君荞一听这话,就知道绍芒对她有气,也不挽留了。
绍芒和司翎萝出门时,在街上看到了花府的贴示:
今夜仙姑为城祈福,子时一至,不得外出,若损仪式,格杀勿论。
两人面面相觑-
这晚,月亮圆润。
白天的贴示威慑力很足,过了子时,满城静悄悄,像座空城。
花府内院,阵法重重,金光强盛。
而阵法中心,有一个三人腰粗、半人高的灵鼎,里面的琉璃火烧的冷淡无害。
但在场众人都知,这是天火,冷酷残忍,一旦挨上,回天乏术。
周扶疏习惯在高处,她坐在墙上,笑容温和诡异,“怎么有点热呢。”
这时,旁边一缕清风拂面。
有道熟悉的声音道:“我帮你扇扇?”
周扶疏微微一怔,扭头一瞧,见绍芒人畜无害地蹲在她身侧。
“……”
她脸上的温色裂开,“你?何时来的?”
绍芒当真给她扇风,“刚来,听你说热,顺手扇了扇,还要吗?”
周扶疏:“……”
她转瞬移了地方,离绍芒有两米远。
绍芒朝下面看了看,见汤环玳就在灵鼎旁边的高台上,看来所有人都笃定了她不会逃,竟然都没捆她。
她立时道:“汤环玳,快跟我师姐走!”
话音一落,温了和司翎萝已经穿阵而入,速度极快,不但府兵没注意到,连站在汤环玳身边的花缇绮都没注意到。
周扶疏冷笑:“多管闲事。”
她手指一勾,阵中灵力反扑,几乎要卷住司翎萝和温了。
绍芒看准时机,一剑刺过去,剑光被周扶疏一手挡住,绍芒趁机一掌,将周扶疏逼出墙外。
周扶疏没想到她这么难缠,知道自己没有兵器,近战不佳,就这么拖延时间。
院内也打起来,温了对付那些府兵,司翎萝和花缇绮单打独斗。
花缇绮的武艺在凡人中算是强中手,但司翎萝最拿手的就是见招拆招,不仅如此,她用灵力化成一条灵绳,打的花缇绮皮开肉绽。
终于有机会跟汤环玳说话,她道:“躲我身后,我带你走。”
汤环玳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还以为自己就要在琉璃净火里烧的一搓灰也不剩。
“我……”
司翎萝不是急性人,但此刻情况特殊,她直接用灵绳捆住花缇绮,默默念咒,大阵之上忽然黑雾涌动,蓦然间,黑气尽数压下来。
这是‘堕阵’。
压散要寿大阵。
花缇绮那张脸顿时狰狞不堪:“不行——不能!”
她竟然妄想用自己的凡体去挡住堕阵。
汤环玳立即抱住了她,“别过去,危险!”
花缇绮被绑的没办法挣脱她,“闪开,我叫你闪开!”
汤环玳黯然:“女郎,我真的,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听到这个称呼,花缇绮身子立即僵住。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汤环玳。
汤环玳眼里有泪,但是眼眶一点都不红,那泪是失望冷静的。
“你喊我什么?”
汤环玳的脸色像高台下烧的很旺的琉璃净火,“你请的仙姑,为我恢复了记忆。”
只是她一旦恢复记忆,三天后就会化为天地之间一粒尘,比无名无姓游荡天地间还惨烈一点。
司翎萝已经很久没用过堕阵,控制起来比她想象中还难,温了发现后,慢慢退过来帮她。
幸好绍芒拦住了周扶疏,不然这个速度真的没办法救汤环玳。
温了也难,这些凡人府兵打起来不能伤及性命,也不能伤他们太重,若是妖怪,早都是她的剑下亡魂了。
不知是她乌鸦嘴还是错觉,花府外好像……有异动。
司翎萝也发现了,一边引堕阵,一边道:“是走尸。”
温了反握剑,将十来个府兵打飞出去。“走尸真的发狂了吗?”
司翎萝冷冷看了花缇绮一眼,“周扶疏是什么人,她怎么会真的做好事?她本就打算在要寿之术结束后屠城,不过我们来得早,她又被牵制住了,就放走尸。”
温了惊魂未定:“还是你和绍芒有先见之明,让柏嫣她们在外面守着了。”
八百个走尸,柏嫣她们几个人应付不过来。
温了道:“花缇绮,还不让你的人退下!”
花缇绮还迷惑于司翎萝方才的话,她讷讷道:“屠城?”
司翎萝道:“只有你这种蠢货才会相信周扶疏。”
花缇绮双腿无力,栽倒在地。
汤环玳抱住她,“她故意带我去见水沫的,女郎,她就是在捉弄我们。”
这个可能性,花缇绮肯定也有想过。
但她太懦弱,以为这条不归路就是她的解救之法。
谈话间,走尸破门而入。
周扶疏与绍芒不知打到哪里去了,赶尸的是林雁声和柏嫣,摩芸带着陆灼与柳苏苏断后。
林雁声朝这边喊:“大师姐,这些东西想吃人,我们就都赶到这里来了,现在怎么办——”
她话说到一半,一只瞳仁冷白的走尸抓起一个府兵,当萝卜啃了好几口。
林雁声哇一下吐了。
这下,府兵不和温了打了,纷纷四散跑开。
走尸弱归弱,但架不住数量多,打起来也挺费劲。
堕阵终于引成,要寿之术的阵法全破了,司翎萝腾出手,结印打退好几个走尸。
略微一算,花府这条街和府内少说还有七百多,密密麻麻的,打了前面的顾不上后面的,那些府兵不安分,跑来跑去只会让走尸发狂,抓着他们啃。
林雁声几乎边吐边打,眼泪都出来了。
太恶心了。
就在她一件刺入走尸的喉咙时,那走尸凶悍,青黑的双手握住她的剑,竟然让林雁声无法拔剑。
身后好多走尸朝她伸手,要抓她的后背。
林雁声想到他们吃人的模样,差点又吐了。
好在一道金光劈过,将她身后的走尸砍得身首异处。
她松了口气,回头一看,喜道:“二师姐?”
绍芒帮她把剑拔了,道:“把那些府兵从这里面挑出去,我用缚妖符收走尸。”
林雁声明白,恶心归恶心,还是照做了。
绍芒去帮司翎萝。
看到她回来,不止温了惊讶,花缇绮更惊讶,她不能相信:“仙姑呢?仙姑去哪儿了?”
绍芒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戾气,但却一点都不心软,“她当然是离开了,你真以为她想帮你吗?花缇绮,你自始至终都不是想救谁,你这么做,只是想让你自己好受。”
一只走尸的胳膊被绍芒砍掉,正好掉在花缇绮面前,花缇绮也无动于衷。
这时,在暗室守着的绘澜和茹澜也察觉不对,出来一瞧,竟然看到满府的走尸。
两人一路杀过来,就看到花缇绮被灵绳捆着,绘澜正要飞过来救人,司翎萝眼疾手快,一掌将她拍开:“不要多事!”
绘澜跌倒在地,愣了半天。
茹澜扶她起来,“走尸,吃人。”
两人无奈加入打走尸的队伍。
花缇绮瞪着绍芒:“你胡说……仙姑的火、火还在这儿——”
绍芒道:“这火,自有用处。”
花缇绮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能信的只有汤环玳,她恳求道:“这不是真的对吗,环玳,你说。”
汤环玳皱眉看着她:“我真的看不懂你。”
花缇绮一愣:“你……说什么?”
高台之下,灵鼎里的琉璃净火烧的好像有些旺了。
汤环玳道:“我答应过我娘,会照顾你,我做到了,捡到的天珠给了你,所谓的贵命也被你换去。女郎,你真的一点都不念我们的旧情,我成了游魂你都要用琉璃净火烧了我。”
花缇绮没被人这样质问过,这几年来,她做事都是随心所为,没人敢忤逆,也因为如此,她偶尔对汤环玳生出来的一点愧疚也会随风而散。
她是主,她是仆,哪有主人对仆人心怀愧疚的。
她都忘记灵绳绑着她了,“可我也不会活!”
汤环玳此刻对她失望透顶,“你会不会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想活!”
花缇绮第一次见这样的汤环玳,在她的印象中,汤环玳聪慧不错,但很温顺。
“环玳,你怪我?”
汤环玳道:“不是怪,更不是恨,是厌恶,恶心。”
花缇绮几年来为自己筑起的心理防线在这时坍塌了,她呆呆地看着汤环玳,这是她本来的容貌,这是陪她长大的环玳。
可她说话怎么这么伤人。
她正要为自己辩解,汤环玳却突然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拽了起来。
花缇绮没站稳,踉跄几下。
汤环玳推着她,花缇绮不停往后退。
她再回头一看,已到高台边缘,而下面,就是烧着琉璃净火的灵鼎。
花缇绮额上冷汗连连,“环玳,你想……做什么?”
汤环玳仔细看了看她,周遭还是走尸的沉闷凶恶之音,伴随着绍芒她们的剑气汹涌,她发现花缇绮的这张脸太陌生了。
她不是她曾经认真保护的那个女郎,她不是挨了父兄的打后还去接济贫困难民的花缇绮,她是小花大人。
她就像是打结的头发,梳开时必定要断。
汤环玳隐隐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松开花缇绮的衣襟,在花缇绮面色平缓后,照着她的胸口重重一掌。
花缇绮掉入灵鼎,不像戏文说的那样漫长,身体很快淹进了琉璃净火。
汤环玳看清她面上的无措,奇怪的是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难受。
对,她心里的女郎早在换魂改命时就死了,掉下去的,是小花大人,和她无关。
绍芒困住大部分走尸,用缚妖符收了它们,正准备把符丢入火里烧毁,岂料一转眼就看到……汤环玳将花缇绮推入琉璃净火中。
第35章 萍雨山 ◇
回到描妆店, 一众人都精疲力竭,连喝口水都觉得劳累。
士气太低沉,酷爱表演的暮荷剑发现后, 又从绍芒背上飞出来,风骚地立在桌上, 眼看着就要来一段。
绍芒赶紧拦住它,有些尴尬地将剑收入缚妖符。
一把剑还是别这么高调的好。
现下的低沉都是有原因的。
谁都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这样, 查了好几日, 忙了许多天, 最后,汤环玳就剩下两日可活,而葑宥微……等她们杀完走尸去到暗室时,葑宥微已经死了。
她身上除去刺目的烂疮外, 还有无数抓痕交错, 早就掉的差不多的头发松松绑着, 那张脸也看不出原样。
她们好像也没救到人。
就连林雁声和陆灼都有些失落, 她们俩来时还以为这只是一场出游,会很好玩, 哪晓得结果如此凄迷。
第一次正视自己的无能。
绍芒心中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她与周扶疏打了那么久,最后周扶疏飞上云头,朝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就那么跑了。
可疑的是, 她没有带走琉璃净火。
可琉璃净火对她们而言没什么用,除了烧花缇绮和那些走尸外,救不了任何人。
而她如今的修为不够, 根本奈何不了周扶疏, 近战拖延已经是她的极限。
她也不知, 结果究竟是好是坏。
汤环玳推门进内室时,几人整齐划一地脖子一拧,朝她看去。
她微微一笑,脸色比之前还差。
林雁声话本看的多,一般的蚂蚁搬家都能让她幻想出几千字的悲情离别,更别提汤环玳这样凄惨的经历,要是条件可以,她能哭晕过去,醒来洋洋洒洒写几万字骂花缇绮。
她眼中饱含同情,让汤环玳无法直视。
绍芒问道:“你的事办完了吗?”
她将花缇绮推入琉璃净火,花缇绮迅速淹没在火中,绍芒发现时,琉璃净火就像是得到糖果的小孩,火光都欢乐地跳跃着。
汤环玳的声音很轻,被走尸沉重的脚步声完全盖住。
绍芒也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动,说的话好像是,去死吧。
解决完走尸,她们一同去的暗室,葑宥微的惨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
当下,除了汤环玳,没人有资格去评价这个场面。
但是,汤环玳久久不言,最后决定将葑宥微下葬。
那是她的身体,但换完身体已经三年了,她对这具身体很陌生,尽管有些怜悯,也只是对葑宥微本人。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葑宥微,把她带到花家外府那边的墓园里。
好在葑宥微还能有下一世。
绍芒观察她的脸色,见她面色冷静,也有些讶然。
从君荞口中听到她的往事时,绍芒就知道她此生能有那么富贵的命格是有原因的,聪慧善良,关键时刻果断决绝。
花缇绮与昔日相比面目全非,她并未痴迷于过去而心如死灰,绍芒其实有猜测过,当汤环玳知道一切后会怎么做,心死自戕?自己跳入灵鼎?
可她把花缇绮推下去了。
绍芒当时就觉得她是个有魄力的人,若是周扶疏没有强行恢复她的记忆,她不被花缇绮牵制后,以无名之身闲游天地也并无不可。
至于引灾,绍芒都做好为她画一辈子万福咒的准备了。
但现在看到汤环玳的神情,绍芒就知道,她的修行之路真的才刚开始,当事人都已经看开,她又在纠结什么?
汤环玳向她们行礼,“多谢诸位,我要离开厌次城了,恕我不能相送。”
林雁声一想到她两日后会化成凡世一粒尘,极大的不忍:“你去何处?”
汤环玳明白,这话的意思是‘你还能去何处’,她道:“此生没出过厌次城,想出去看看。”
纵然要化为尘土,她也不想留在厌次城。
林雁声又要劝她,甚至想带她回云霄派,求聂神芝施以援手。
绍芒拦住她,对汤环玳道:“何时起程?”
汤环玳目光坚定:“现在。”
绍芒问:“可需马匹?”
汤环玳摇头:“能踩在地上的机会不多。”
等她化为一粒尘土,就是被踩的角色。
她与内室几人郑重道别,走出描妆店。
天光冷清,长街幽暗,她往城门的方向走。
绘澜和茹澜尾随她一路,见她要出城,先是不解,之后又想通了。
绘澜想到她第一次见汤环玳的时候,她和花缇绮才十来岁,活泼爱闹,不知从哪里听到慈善的说法,午时就在街边帮小女娘卖花,傍晚去麦田里收麦子,临走时还掬秃好几个麦穗,将干巴巴的小麦当糖吃。
花大人告诉她,外室所生的女娘不懂规矩,让她多多管束,不要让花缇绮出去丢人现眼。
绘澜在路口等待那主仆二人,责备的话已经打好草稿,可那两个无拘无束的女娘一个追赶一个从她面前跑过去,她也像现在这样,呆立不动。
不过不同的是,那一年是两个鲜活生动的生命路过她。
绘澜也不知道,才十几年,远远不到沧海桑田的程度,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茹澜不能说没有感触,但是感触不深,她拍了拍绘澜的肩膀,“小春应该着急了,回去看她。”
绘澜瞬间被她拉回现实,“你盯着她们,我回百福楼一趟。”
茹澜点了点头。
早晨,几人商量好一切,准备带着琉璃净火回山。
但在这之前,绍芒还有一件事要做。
因为不同路,温了和柏嫣预备多留半日,将描妆店的事处理好。再者,她们短短几日就和柳苏苏建立起一些情分,还需认真道别,毕竟天下之大,也许江湖不见,离别终归是件大事。
茹澜在墙边打了个盹,一抬眼就看到绍芒与温了告别。
昨夜的事发生后,茹澜便知道她们都是修仙的。
她有个冲动的想法,跟她们一起走。
她也不想待在厌次城了。
那日驾马巡街时,她帮柏嫣解决了麻烦,跟随绍芒与司翎萝到了百福楼,问了她们同样的问题,没得到答案,她就走了,只是走出半条街,她又折回来。
果然,阿荼跟绍芒她们在说她。
她伸长耳朵听,绍芒说了句‘怎么说都是茹澜好’。
就这样一句话,不知真假,可她已经动摇了。
她也想像绘澜一样,有小春那样的情人。她也想被人夸赞,也想成为某个人心中最好的。
对她而言,那比一切都重要。
就在她抬起脚步时,绘澜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百福楼里有早饭,去吃点吧,接下来的事还多着呢。”
茹澜沉默片刻,心中蠢蠢欲动的心思逐渐平息。
她看着绍芒和她的师姐师妹们走出她的视线。
很久,她才像是耗干墨汁的笔艰难写字那样,说:“嗯,回吧。”-
萍雨山烟岚淡淡,树俊草青,美不胜收。
这几年没人上来挖灵芝草,山里又灵气充沛,等再休养几年,恐怕又要有不少仙家抢着来此建立仙府。
走了一段路,绍芒从一颗大石头下面发现了芳雾花。
她立即唤司翎萝去看。
司翎萝凑过去一瞧,道:“这朵,有点丑,不挖。”
绍芒:“……”
她单手撑着大石头,遗憾地看了看那朵芳雾花,慢慢松开手,让石头归于原位。
陆灼对这种崎岖山路没有好感,听到司翎萝的话才算是放松了些,“原来大师姐都不采难看的药。”
绍芒道:“那也分情况,我们在万妖客栈时,师姐挖的那个灵芝怪丑的不是一点。”
司翎萝温声:“毕竟是灵芝草。”
她想到什么,问:“它的腿还在我的药囊里,虽然不如吃一整株有效,但强健体魄也足够了,这几日事多,昨夜都没有休息,你要不要吃来试试?”
绍芒:“……不了吧。”
司翎萝要解药囊的手放下,尊重她的意见:“好,想吃了告诉我。”
大概是因为那株灵芝草成了精,一提到吃它的腿时,绍芒就有种在杀生的感觉。
她急忙转移话题,道:“师姐,你说灵芝怪的同族会在哪里?”
经过之前的大肆采挖,成精的灵芝草应该都躲远了。
她既然来了厌次城,帮灵芝怪看看同族也只是顺路。她还想找它算媚术的账,总不能空着手去。
司翎萝想了想,从储物袋里找出一个精美的荷包。
“用这个。”
几人见状,都围过去看。
绍芒道:“这个有何用?”
林雁声发表自己的猜想:“用刺绣的美引诱它们!”
司翎萝摇头。
陆灼道:“让荷包开口说话,呼唤它们!”
司翎萝道:“你这个想法大胆。”
摩芸不情不愿,但还是加入其中:“里面有灵芝草想吃的东西?”
司翎萝点头。
绍芒道:“灵芝草喜欢吃的会是什么?”
司翎萝道:“月亮。”
“……”
“?”
几人异口同声:“月亮?”
司翎萝将荷包打开,里面是如雪沫一样的粉。
“之前修月亮的时候攒下来的,正好派上用场。”
她往草丛里撒了一点,那粉比露水洗过的叶片还有光泽,一看就不是凡品。
绍芒道:“修月亮?”
司翎萝道:“对。月亮跟人的头发一样,隔一段时间就要修,不然就长歪了。不过月亮地位高,脾气差,喜欢打人,修的时候容易从天上掉下来,摔得东一块西一块。”
摩芸尽管惊讶,但也不肯放过嘲讽她的机会,“那你还去?”
司翎萝道:“早些年生活艰难。”
“……”
几人埋伏在另一边的树林里,静等灵芝怪出现。
第36章 回山 ◇
从月亮身上磨下来的粉末太闪眼了, 蚂蚱见了都觉得是陷阱,不会靠近,这几人也就是欺负灵芝怪脑子不好使。
绍芒认真盯紧对面, 大概鸡吃一把米的工夫,草丛中果然窸窸窣窣。
她看准时机, 在灵芝怪舔上粉末时,移形换影, 司翎萝眨了眨眼, 一只绿油油的灵芝怪已经被绍芒抓在手里。
不过很快, 绍芒将灵芝怪扔出去。
几人都不知她是何意,拨开头顶的草,起身过去查看,只见那灵芝草身上的刺长得秀丽短小, 但刺头极尖。
“……”
摩芸也是见大世面了, 哪来的灵芝草长刺啊!
司翎萝急忙去看绍芒的手, “没事吧?怎么不看清楚就上手?”
灵芝怪被她扔到旁边的小树杈上挂着, 闻言不喜,谁来管管真正的伤患?
绍芒面对司翎萝的关心, 反应很真实,“疼,出血了。”
司翎萝的药囊里什么都有, 被刺扎过的伤口用药贴即可。
处理完毕后, 司翎萝才把挂在树杈上的灵芝怪拎下来。
这只灵芝怪比万妖客栈那只还丑,属于司翎萝永远不会去采的那种。
灵芝怪被她掐住指腹大点的脖子,难受地蹬腿。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绍芒道:“不是想抓你, 是引你出来问点事情。”
灵芝怪的腿蹬地更凶:“我才不信!坏蛋!”
绍芒微笑:“好吧, 被你看破了, 其实我们是来抓你炖汤的。”
灵芝怪并不想听到这个答案,虽然这与它的推测八九不离十:“……炖汤?”
它弱小可怜还长得丑,今天又添了一条,命不好。
绍芒也不知道它这么容易相信人,估计前些年的采挖真的太没人性了,把一株灵芝草逼得串种了,看着模样,不会是跟花椒树串的吧?
灵芝怪抬头,道:“你把我放下来,我要平躺在地上。”
司翎萝疑惑:“为何?”
灵芝怪哭哭啼啼:“我想死的端庄好看一点不可以吗!”
“……”
绍芒见它情绪激动,想伸手安抚,但手上的药贴提醒她刚才的惨状,她把手收回去,道:“这样吧,把你们族长叫出来,我跟它说,说不定可以留你性命。”
灵芝怪哭的声音弱下去,面上丑中带悲,“我们族长……不在。”
绍芒道:“外出了吗?”
灵芝怪道:“是。”
绍芒又问:“何时走的?”
灵芝怪也是个实心眼,竟然实话实说:“三年前。”
绍芒认真看着它,道:“中途没有回来过?”
灵芝怪道:“它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绍芒故意问:“若是别的族类,族长这么久未归,应该要选新的族长了。”
灵芝怪脑袋绿的反光,多看几眼后,也不觉得丑了。
它的目光比除魔卫道几千年的仙人还坚定,“我们就要那一个族长!”
绍芒再没往下问了。
这说明,它们完全能够体谅族长的付出。
不论任何身份,能被人奉为唯一是很珍贵的。
司翎萝知道她的意思,就把灵芝草放了,又将装着月亮粉末的荷包送给灵芝怪。
灵芝怪回答完刚才的问题后就不敢随便要她们的东西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问我们族长……难道我们族长有消息了?”
绍芒道:“可不敢乱猜,我们只是过路的。”
灵芝怪确信:“不可能,真是过路的还拿这个诱惑我?”
它指了指司翎萝手上的荷包。
摩芸赶着回山复命,实在是不想乱扯,阴冷地道:“知道是诱惑你还跑出来舔?”
灵芝怪模样凶狠地回击:“关你什么事?”
摩芸气坏了,现在连成精的草都能对她叫嚣了吗?她将来可是要当云霄派掌门甚至是修真界仙首的人!
“那我二师姐问族长关你什么事!再不滚抓你炖汤喂给狗喝!”
她凶性一发,灵芝怪缩了缩脖子,趁着司翎萝不注意,蹦起来抓走荷包,撒腿就跑。
摩芸冷哼一声。
林雁声拍了拍她的肩:“还是五师妹说话比较伤人。”
摩芸道:“……我们还不走?历练成绩可是会算时长的,在这种地方耽搁,有意思吗?”
陆灼都懵了:“诶不对啊,咱们都不是历练主角,二师姐才是,咱们几个充其量就是下山给师尊减轻点负担,管历练时长做什么。”
摩芸冷声道:“师门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所以才常年垫底。”
她以为这话能伤到对面两人,可林雁声和陆灼可是修真咸鱼榜上的常客,哪能那么容易破防,她们又不是那些脆弱的男修。
林雁声道:“这话我同意。”
陆灼也道:“我也一样。”
摩芸:“……”
绍芒早在镜姝城时就担心过她们三人的关系,不过能平安回山已经很不容易了,剩下的事回山后慢慢解决。
若是摩芸还是之前的想法,那颍觅峰绝对留不了她。
她面向司翎萝,问道:“师姐,御剑回镜姝城?”
司翎萝点头。
这次,绍芒御剑带司翎萝,其余人都各自御剑。
在剑上时,风擦面而过,软云流连,俯瞰群山时,群山以威严矜持的姿势回应。
到了镜姝城后,几人找了家店打尖,吃的差不多后,绍芒又央司翎萝将小黄放出来。
司翎萝正有此意,见绍芒从储物袋中拿出玉兰花钵,往里面挑了许多肉,她就跟了出去,在路边将小黄放了出来。
因为镜姝城就在云霄仙府之下,来往仙修众多,大变活人都是常事,何况大变小黄乎。
不过这只小黄狗还挺有意思,头上戴了顶花环。
小黄尾巴快摇断了,绍芒赶紧给它喂吃的。
小黄亲昵地蹲在她脚边,碗里的肉很快见底。
绍芒道:“师姐,小黄真的饿坏了。”
司翎萝道:“它是怕回山上吃不到了。”
绍芒笑道:“师姐已经这么了解小黄了。”
司翎萝看了看她:“我也了解你。”
绍芒捧花钵的手意外倾了一下,小黄以为吃肉时间结束,脑袋快塞进花钵里,它夸张的吞咽声也算让气氛没那么微妙。
司翎萝久久没得到回应,不急不缓,帮绍芒正了正手心药贴的位置,道:“你可以问问我了解你什么,给我一个台阶下。”
绍芒:“……那你了解我什么。”
司翎萝道:“有很多,比方说……”
她的话出口一半,忽听对面巷道里有吵架声,有一个人的声音太正直冷静,十分熟悉。
两人都噤声,朝那边看去,见温了和柏嫣被人推了出来。
推她们的人骂骂咧咧,放了几句狠话才回去。
温了叹了声气,劝道:“我们都是掌门之徒,虽排在末尾,但也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品性端正克制欲望是第一课讲过的东西,以后不赌了,成吗?”
她的话刚说完,抬头时就对上街对面的两双眼睛。
毫无疑问,这两双眼睛就是那无数眼睛之二。
柏嫣凉凉甩手,“没关系嘛,只要不遇上山里那些出老千的,我稳赢,哪知道赢多了也会被赶出来。”
这会儿她才注意道温了的呆滞。
顺着温了的视线看去。
绍芒眼色温和。
柏嫣瞬间敛了得意,心中稍虑。
完蛋。
好不容易有一同历练的机会,结果第一回见面时她在开描妆店,第二回见面,她被赌坊赶出来了。
就不能挑个英姿飒爽的画面让绍芒看看嘛,现在这样显得她……很废物。
温了最先过去打招呼,她与绍芒有些相似,每次出门游玩也往心里揣着四个大字——礼不可废。
只不过绍芒稍懂一些变通。
具体论述的话,可以这么说,换做绍芒,她绝不会跟小黄也行礼的。
柏嫣正这么想着,就看到戴花环的小黄把头从花钵里摘出来,朝着温了吐舌头摇尾巴,然后又继续吃肉。
这,真的是狗吗。
她慢吞吞跟了过去。
绍芒与司翎萝都没问她们去赌坊的事,倒是提到了柳苏苏。
温了道:“她决定留在厌次城。”
柏嫣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对绍芒说:“我的描妆店今后交给她经营。”
绍芒道:“也是缘分。”
略微一叙,绍芒看小黄吃完了,连花钵都舔的干干净净,便道:“那我们回山?”
司翎萝点头,“好。”
绍芒才将花钵收回储物袋,柏嫣突然道:“你的手?”
绍芒看了看手心的药贴,状若无事:“被灵芝草的刺扎的,师姐的药很管用,已经不疼了。”
柏嫣愣了愣神,“灵芝草还长刺?”
绍芒道:“应该是串种了。”
柏嫣:“……”
同时,她发现了一件事。
绍芒不论说什么,都会提到司翎萝。
一行人原路回山。
上山路上有护阵弟子,早已回去通传,据这些弟子所说,她们并非第一拨回山的。
林雁声见绍芒真的一点都不担心,问道:“二师姐,你就不想得第一吗?前面有几个人你也不在乎?”
绍芒道:“历练时长也并非决定名次的关键,自古都是凡人的各种爱憎情仇最难处理,我想,我们应该不会输的太难看。”
也许真的可以得第一。
一来她们此次得到了琉璃火种,应该不会有弟子拿回来更珍贵的法器宝物。
二来,掌门应该早知周扶疏所作所为,至于为何没有出手,应该是不想与璇衡宗正面冲突,而这次厌次历练的成绩会张榜,在整个修真界公开,到时别的宗派稍加了解,就会知道璇衡宗纵容周扶疏犯下的恶行,也许能凝聚众仙门之力,一起查个清楚。若掌门有这个打算,她们也许会被列为第一。
到了山门前,聂神芝与虞绾都在等候。
温了与柏嫣立即恭恭敬敬上前拜见。
绍芒她们也跟了过去。
聂神芝白发白衣,眼神冷肃,却不让人觉得冷漠,尤其她容貌昳丽,让人心向往之,远远看去,如夭灼桃树静立门下。
拜过后,聂神芝给两个徒弟一人一颗天海兰珠,道:“这珠子能御寒,也能照夜路。”
虞绾听后,冷嗤道:“就这?”
聂神芝淡笑:“排名出来,另有奖赏。你呢,奖励她们什么?”
虞绾胸有成竹:“我有我的心意。”
她给几名弟子每人发了一个小囊。
绍芒试着捏了捏,没感觉出是什么。
虞绾道:“我要送你们的是雪莲果!”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虽说雪莲果一颗下品灵石就买得到,但对于虞绾而言,已经很阔绰了。
林雁声急忙打开小囊,看着一个黑乎乎的杏核一样的东西,道:“雪莲果长这样?”
虞绾道:“让你多看点书,瞧你无知的样子。这是雪莲果的核,果子我已经吃了,核赐给你们。”
“…………”
林雁声拿起来正准备观察一下,那核很快裂开,里面什么也没有。杏核里面还有杏仁呢。
“师尊,雪莲果的核长这样吗?”
虞绾微笑:“不啊。核仁不是也能吃嘛,我就给吃了。”
“……………”
不愧是你。
第37章 著名炼丹师炸地瓜丸 ◇
温了和柏嫣都同情地看着虞绾的几个倒霉徒弟。
虞绾瞪着这两个不知好歹的掌门弟子:“看什么看, 一共才历练几天,处出感情舍不得分开了?也行,我私府里正好缺几个打杂的。”
两人火速挪开视线。
虞绾很是满意, 悄悄把绍芒拉到一边,“待会儿来私府来, 我有事和你说。”
绍芒抬眼看她时,虞绾挤眉弄眼。
“…………”
虞绾交代完要事, 便不出声了。
聂神芝面色温和, 等了稍许时间, 见她当真默声,微微一惊,眼皮轻挑,“虞宗师再无交代了?”
她像是不敢相信, 花灵石请的宗师就是这么教徒弟的?
虞绾纳闷:“掌门您不是要说吗, 正好让我这些笨蛋徒弟也听一听, 我就不用再多讲什么了, 不然抢了您的风头多不好?”
聂神芝比她还纳闷:“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的谦让?”
虞绾失望:“掌门,徒弟们都看着呢, 咱们言语上拉扯也不好,等没人了,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我一律不反抗!”
聂神芝:“…………”
这次, 连她也眼带同情地看了看虞绾的几个倒霉徒弟。
整了整神色, 聂神芝道:“本门规定,历练回来后,先去掌事府填写历练表, 将带来的宝物法器送至鉴定馆进行鉴定, 三天之内交历练心得, 评选定在下月初,结果出来后,立即张榜。”
众弟子记下。
聂神芝微叹:“你们辛苦了。像你们这样年轻的弟子,本应该从斩杀妖兽铲除精怪做起,凡人的事牵扯众多,一个凡人就有一个命盘和一条命线,情缘则有万千,破解不易,你们能这么快回来,说明山中岁月并未虚度。”
说完,她也没给几位弟子表达谦虚的机会,先行离去。
而后,众人也都各自道别回去。
颍觅峰不算远,但虞绾不愿多费脚程,就结印化出一道传送阵,将弟子们一并带回酒芜苑。
她对山下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急着要走。
摩芸不甘,她还没跟师尊单独说过话,就将虞绾喊住,“师尊,您真不听听我们在山下遇到什么事吗?我单独说给您听?”
虞绾重重噫了声,“不了吧。你们才刚回来,休息要紧,我先走了,不然洗澡水都凉了。”
转身要走时,她又回头朝绍芒挤眼:“别忘了我刚才说的。”
绍芒当即道:“弟子明白。”
虞绾这才离开。
绍芒刚收回视线,就发现另外四个人齐齐盯着她看。
摩芸最先怀疑:“师尊跟你说什么了?”
绍芒对她质问的语气不屑一顾,“关你什么事?”
摩芸气道:“你——”
司翎萝担心虞绾打什么坏主意,便也问了句:“师尊是何意?”
绍芒温声道:“方才在山门外,师尊说让我待会儿去私府找她。”
“…………”
摩芸气急。
凭什么师尊要单独见绍芒,却对她视而不见?
还有绍芒,大师姐问时回答的这么温声和气,怎么她问却要那么凶?
为什么要区别对待!
她的心事无人在意,林雁声最先疑心:“单独见二师姐,不会是有宝贝要送吧?”
陆灼一锤定音:“绝对是!否则怎么会避我们?”
绍芒被她们说的也有几分信了,“难道师尊体谅我们?”
摩芸没好气:“是你,不是我们。”
绍芒思虑片息,还是问司翎萝:“师姐觉得呢?”
司翎萝也摸不准虞绾的意图,道:“或许师尊真的变大方了。”
此刻,几个倒霉徒弟有一个共识:堂堂宗师,绝不会真的送雪莲果核这样磕碜的礼物。
师尊应该另有深意。
绍芒听了司翎萝的话,就准备按时赴约。
虞绾把时间算的极准,她泡完澡后给自己涂了精油,安详地在窗台下的藤椅上憩了会儿,绍芒就来了。
师徒两人矜持地互道安好,虞绾道:“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吗?”
绍芒诚实相告:“不知。”
虞绾正要揭秘,不料外面突然出现林雁声的声音:“师尊在吗?”
虞绾微微蹙眉:“她怎么来了。算了,让她进来吧。”
绍芒领命出去。
再回来时,五人一狗整整齐齐站成一排。
林雁声心里多少有点怵:“师尊,我们一起来,您不会生气吧?”
虞绾愣了愣,拊掌而笑:“生什么气,你们都来了我才高兴!”
林雁声有些怀疑,五个人的宝物她发得起吗,“真的?”
虞绾道:“当然!”
半个时辰后,整座私府焕然一新,连门口的涩浪石都被绍芒擦得光滑如玉。
林雁声累瘫在边上,望天长叹:“怎么会这样。”
原来不是发宝物,而是叫来当苦力的。
绍芒洗好拖布,向虞绾要了一壶茶和五个杯子。
林雁声大饮一口,“二师姐,你都不累吗,打扫这么久了,我都直不起腰。”
绍芒正给小黄的花钵里倒水,闻言微笑:“师尊请不起随侍,私府未免不太……整洁,也确实该打扫。”
这一点,林雁声绝对赞同。
哪家宗师的衣服堆十天才洗啊!
陆灼擦完汗,望着喝水的小黄,“怪事。我竟然觉得这样才是应该的,要是师尊真的给点宝物,那我可要不起。”
几人深有所感。
绍芒摸了摸小黄的脑袋,“师姐,我等会儿去掌事府登记。”
司翎萝道:“正好我与你一同去。”
听见这话,林雁声道:“大师姐,你有宝物要登记?”
司翎萝道:“算是,有吧。”
林雁声好奇,想问清楚,但绍芒知道司翎萝不喜欢与人多说,哪怕是同门,于是适时出声:“天色不早了,我去跟师尊说一声就去吧,若再迟些,掌事府的弟子恐怕去饭堂了。”
此言合情合理。
虞绾喊绍芒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打扫,现在私府已经干净的快反光了,她当然不会留这几个弟子,只吩咐历练心得早日上交。
到了掌事府,值勤的弟子正在看话本,见来了人,三两下将话本藏在袖袋中,笑迎来人。
看清来人容貌后,笑容定格。竟是熟人。
尤萼有些窘迫,虽说她跟绍芒没有什么恩怨,但她师姐徐值刁难过绍芒不少次,尽管徐值不在场,可她与绍芒的单独会面总是有点尴尬。
互相行礼,道了好。
绍芒直表来意:“我来填历练表,我师姐有东西要登记。”
尤萼暗自松了口气,还是绍芒这样办事利落又有礼数的人好相处。
理事窗外面有张桌子,笔墨纸张全都备好,连改字符都有。
绍芒找到自己的名字,在上面填了历练地点和情况概述。
尤萼翻出登记簿,问司翎萝:“您要登记什么宝物?”
司翎萝从储物袋中找出两面纷纭镜,“这个,仿制的。”
尤萼提笔的手抖了一下,饱含浓墨的笔差点飞出墨渍,“仿制的……纷纭镜?!”
纷纭镜啊,天价通讯仪器,灵市已经炒到五百上品灵石了。
她凝然闭目,再睁眼时,两面纷纭镜还在司翎萝手上。
“……”
她找到仿制器物的登记页,声音像喉咙发炎的鹦鹉,“持镜人写翎萝师姐吗?”
司翎萝想了想,道:“不用,师门公用。”
尤萼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东西,竟然师门公用。
好师姐都是别人家的。
登记结束,贴了序号。待绍芒也写完了历练详情,两人便去鉴定馆。
尤萼还在愣神。
这个师门怎么了?
先是修仙之路夭折的绍芒突然再放异彩,不但在万妖客栈通关,历练大比成绩也是出类拔萃。
后有司翎萝仿制天价通讯仪器纷纭镜,俨然是深藏不露。
徐值不得气死。
她正想着,徐值就来换班了。
见她在发呆,徐值一脸不爽:“不是看话本就是发呆,这么过一天你晚上好意思睡觉吗?我要是你就愧疚死了。”
尤萼被她摧残习惯了,对这些讥讽并不放在心上:“心态好也是优点。”
徐值对她的回答毫不意外:“就这点出息。”
徐值不相信她的能力,将历练表检查了一遍,看到绍芒的名字,她瞳孔骤然一缩,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
尤萼已经准备去饭堂了,见状,道:“大师姐,你也觉得绍芒文笔好吧?这段历练概述真是写的栩栩如生,要是再扩写一下爱恨情仇,我一定花钱买。”
徐值:“……”
徐值怒瞪她:“快走!说的话没一句我爱听的。”
尤萼挑眉,听话地走了。
这就撑不住了,那她要是知道司翎萝仿制了两面纷纭镜,岂不是得疯?
过了很久,徐值才将历练表合上,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她应该高兴才对,绍芒终于像她期望中那样,一骑绝尘。
可是看完这段历练概述,她又模模糊糊觉得,好像……平凡的绍芒更容易接近。
今日掌事府全是玉慈长老门下的弟子当值,但小弟子说昨晚屋里有蚊子没睡好,就央师尊帮她替班,玉慈长老结结巴巴说了个好字,小徒弟就关门睡大觉了。
但玉慈长老本想说的是:好好值勤,回来再睡。
只不过结巴了半天,小徒弟只听到一个好字。
于是玉慈长老就来值勤了。
看到绍芒收在住灵符里的琉璃净火,玉慈长老久久沉默。
将目光移到绍芒身上。
绍芒不明所以,“长老,有什么问题吗?”
玉慈摇了摇头,她找出几张符纸递给绍芒。
绍芒微微一惊:“这边登记用符纸?”
玉慈道:“画、画、画住灵符,我、我、我上课用。”
绍芒:“……”
上次在瑟瑟峰卖书时,司翎萝跟她说过,玉慈长老授课的方式比较特别,她会观察同期弟子的进度以及能力,再决定怎么教自己的徒弟。
徐值对绍芒的复杂情感也与此有关。
一般出现在课堂案例中的人,一定是足够让所有弟子发自内心去追随的。
刚开始,徐值对绍芒就是单纯的欣赏,将她视为自己的修仙引路人,可之后绍芒一蹶不振,成为云霄派几万平凡弟子中的一个,她轻而易举就和自己的引路人成为同级弟子,这就好像一个想摘星星的人,在某个下水沟里和她心心念念的星星相遇。
这样的相遇不珍贵。
徐值明里暗里没少嫌弃绍芒,也给她使过不少绊子,都是出于鄙夷之心。
她觉得绍芒可以更努力保持住自己天才的名声,可她没有用全力,这种人就该被鄙视。
可是如今绍芒又有一飞冲天的架势,明显和她拉开了距离,她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绍芒,欺负她?会被欺负回来。无视她?忍不住。
玉慈长老多少了解一些,但她是个结巴,一个不太会说话的人往往也很难走入别人的内心世界。
她还没想到掰正徐值的办法,只能多教这个大弟子一些技能,总不至于被绍芒虐的太难看。
反正每次她教课时,只要说这张符绍芒会画,徐值不眠不休也要琢磨着画出来。
绍芒并不吝啬,认真画了符,交给玉慈。
玉慈看了很满意,心头又觉得嫉妒,虞绾那个穷鬼怎么配有这样的徒弟。
她找到历练获宝簿,让绍芒自己写。
写完后,她道:“我,跟她,有话说!”
绍芒看了看她所指的方向,正是淡然静立的司翎萝。
司翎萝并不是很想同意,因为她说话太慢了。
玉慈看了看绍芒,又看了看司翎萝,意思很明显,“大、大、大事。”
司翎萝迟疑片息,“……好。”
绍芒将鉴定完毕的琉璃净火装好,道:“师姐,那我去外面等你。”
她像是没有好奇心,温文有礼地与司翎萝说了这句话。
回山后,她洗浴换了衣服,发髻简单,面色沉净,简直找不到一丝不妥。
要知道她刚才还为虞绾打扫私府,却还这样一丝不苟。
司翎萝眼看着她走出去。
玉慈知道自己说话慢耽误事,就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
“璇衡宗有交换弟子计划,已在曳影门试行。”
司翎萝看完,敛着眼皮,寂然不答。
玉慈又写:“所图为何,你我都知。”
司翎萝名义上是虞绾的徒弟,实际与玉慈是同辈,玉慈今日既是告知她此事,也是想与她商议对策。
司翎萝想了半天,愁思压在眉头,出声时嗓音钝的听不出情绪,“我会想办法的。”
玉慈明白,这意思是,璇衡宗若冲着绍芒来,她随时都准备好挡在绍芒身前。
一百年过去,玉慈看她还如从前一样,义无反顾,不顾自身。
她问道:“还,不肯,用剑吗?”
司翎萝听了后摇头,“永远不用剑。”
玉慈想来想去也没别的话可以回,就说道:“好。”
又道:“守、守、守好你的,身份。”
司翎萝道:“她在等我,我先走了。”
玉慈看着她走出鉴定馆的门,才将方才写字的纸用灵力烧毁。
等烧完以后,她看着符纸上有力的笔画,想到一个有关魔界的故事。
一般的仙侠传说中,与神势均力敌的是魔。
但上一任魔君比较奇葩,实力没有,智力为负,胆子奇大。
他继位不久,竟然打破神魔两族的和平,在人间作乱,又妄想攻上九重天。
后果可想而知,他的部曲跑的跑死的死,连大皇子都丢下君父去逃命了。
老魔君起先还用美酒歌舞麻痹自己,假装一切如旧,可当神界的天兵站在头顶,他不能不面对现实。
不论是神是人或是魔,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跟在他身边的魔侍建议,老魔君可以退位,让新君继位,如此一来,神界算账也算不到他头上。
老魔君倒是也没喝糊涂,“可我的大皇子已经……跑了。”
若不是魔君血脉继位,魔界无人服从,神界照样得把他列为罪魁祸首。而如今放眼望去,魔界也无外人敢继位,他们太弱了,抵挡不了神界的攻打。
魔侍道:“魔君,大皇子没了,还有一位庶公主。”
此时,那位庶公主还在潮湿的抔荒泽捡毒蘑菇吃。
她母亲是魔尊曾经的魔侍,在魔后死后不久,魔侍有孕,以为能顶替魔后,但魔尊早将她抛之脑后,随便给了一座小殿,命她待产。
庶公主出生后,魔侍抱着她亲自去见魔尊,求一个名分。
魔尊一看她生的是女娘,扬手令左右将她赶走。
魔侍裹着单薄的披风,抱着刚出生的女婴,步入幽暗冷僻的夜里。
她身后是奢靡华丽的热歌热舞,乐声萦绕整座大殿。
魔侍意识到这个女娘并不能为她带来什么,就找到抔荒泽,将新生女婴丢了进去,之后不知所踪。
抔荒泽是魔界有名的毒沼泽,一旦掉进去,只需两个时辰,就会化为血水。
但是庶公主命不该绝,魔侍将她扔进去时,砸到一只老龟。
老龟还没见过魔界婴儿,觉得新奇,就将婴儿驮到旁边的草丛。
就这样,庶公主被一只老龟养大。
但在庶公主十岁时,老龟寿命已尽,将自己的灵丹给了庶公主,便消失于天地之间。
庶公主有了老龟的灵丹,在抔荒泽生活的更顺利,至少现在她就算真的掉进去,也不会有事,不必再胆战心惊。
这日,她腹中饥饿,外出寻食,却被魔兵打伤。
因为神界打过来了,魔界草木皆兵,她又是生脸,没死在魔兵刀下已经算是幸运。
她受不了饥饿,就去找毒蘑菇吃。
反正充饥,大不了就是被毒晕,正好睡一会儿。
她确实晕了。
再次醒来,已从无名无姓苟且偷生的孤儿变成新任魔君,素未谋面的君父告诉她,她将要为了两族和平赴死,这是流芳百世的荣耀。
命运就是如此,若有一日天降大贵,可能不是积来的福,而是取命的刀。
玉慈收好绍芒画的住灵符,走出鉴定馆的门。
而在理事窗外,徐值正堵着绍芒说话。
绍芒心想,如果早知道出来时会遇上徐值,她哪怕在理事窗的房檐上吊着呢。
徐值见她不回话,更是笃定:“怎么,跟掌门的弟子一起历练之后,就以为自己也能攀上高枝了?”
绍芒惊讶,竟然还有这种说法,“所以在徐师姐看来,我和掌门的弟子已经关系亲厚了?”
徐值皱眉:“你什么意思?”
绍芒面色老成:“借掌门弟子的人脉,找点能赚灵石的活儿干。”
徐值:“……”
司翎萝过去时,就听到这句话。
她的步子总是缓弱,绍芒早已熟悉,听到后就回头看了,“师姐,你和玉慈长老聊完了吗?”
司翎萝道:“嗯,我们走?”
绍芒觉得徐值刚才说话有点冲,她听着不高兴,就没跟徐值道别,与司翎萝一同走了。
走到颍觅峰,司翎萝忽然说:“我有办法赚灵石。”
绍芒先是一喜,再是担忧:“不会是去修月亮吧?”
司翎萝轻轻摇头,“不是。”
又加了一句:“放心。”
绍芒笑了笑,轻轻抿唇,已经到了竹林,小黄朝她们奔来,挨个蹭了半天。绍芒犹豫不决,在小黄性感地叉腿蹲在地上时,她问道:“师姐,玉慈长老跟你说了什么?我可以知道吗?”
此刻的风有些凉,吹得两人发丝轻动,袖带缓飘。
司翎萝明润的双眼弯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她说:“玉慈长老说,璇衡宗有交换弟子的计划,已经在曳影门试行,可能很快就到我们了。”
她的声音和以往一样,不急不缓,但莫名觉得每个字都很重。
绍芒道:“原来是这样,璇衡宗背后有鬼。”
她站在风口,风将她推向司翎萝。
竹叶飘落时盈盈悠悠,落地后随风而起。
司翎萝说:“走吧。”
绍芒神情恍然:“啊?去何处?”
司翎萝缓声道:“赚灵石。”
当夜,云霄派几位长老宗师夜巡至瑟瑟峰,一路上没遇到闹事的弟子,无聊时便谈起各自的弟子。
宋婉叙的弟子全是戒律阁的翘楚,她对此很有发言权。
等她说完,虞绾也不甘落后,扮起好师尊来:“你们光说有什么用啊,自家弟子有实绩吗?我的大徒弟炼丹多优秀不用我多说了,她话少点,但厉害着呢,我二徒弟你们都知道了,她初入门派就是天才之资,又在万妖客栈通关,历练大比顺利归来,这两人毫不夸张,往那儿一站就如仙女降临,衣袂飘飘,让人心乱。”
玉慈拽了拽她的袖子,“你的徒、徒、徒弟?”
虞绾顺着她的指示看去,只见夜市摊上,她口中那两个仙女正在炸地瓜丸子,旁边的小黄叼着一块立牌,立牌上几行小真字:著名炼丹师亲自炸地瓜丸,欢迎品尝。
小份三块灵石(下品)
大份五块灵石(下品)
一支舞一块中品灵石
摸狗一次十块下品灵石
在这样的夜晚,风都含情脉脉,有些女仙春心浮动,竟然真的过去点了一支舞。
女仙跳舞,一定动人心魄。
然后——
众人见一把剑跳到空中,摇摆舞动,舞姿冷艳。
第38章 1+2更 ◇
虞绾脸上的笑容转移到宋婉叙脸上。
宋婉叙道:“你们师门真是从上到下都多才多艺。”
虞绾尽量维持着风度:“怎么, 你眼红了?”
宋婉叙被她言语欺压过数次,人前人后,虞绾都不将她这个戒律阁的长老兼阁主放在眼中, 这回拿准了机会,她打算在玉慈和另外几位宗师面前让虞绾下不来台。
“我眼不眼红不要紧, 就怕虞宗师觉得丢人,晚上回去躲在私府里哭红眼, 更别提你那么穷, 连个递帕子的随侍都没有, 岂不是更伤心?”
虞绾阴恻恻地道:“宋长老,不是谁都像你这么狭隘,你门中没有暮荷剑这么贱的剑,是因为不想要吗?哦我懂了, 得不到就说不想要, 宋长老的处世哲学真的值得学习, 我改天也得向您取取经, 琢磨一下怎么把一屋子的徒弟都教的那么平平无奇。”
宋婉叙眉心狠狠一跳,哑然无话。
玉慈可怜她, 叹了声气。
虞绾这个人有两个特别之处,一是特别的穷,二是嘴特别的贱。
连掌门都敬而远之, 宋婉叙今晚出来忘带脑子了才敢去招惹她。
暮荷剑初起舞时, 点舞的女仙觉得自己被哄骗了,早已做好不付灵石的准备。
但一舞毕,她十分着迷, 又点了一次。
暮荷剑有些害臊, 躲在绍芒背后不露面了。
绍芒心知不能太为难一把剑, 便婉拒了那名女仙,开始推销地瓜丸。
众人也是头一次吃炼丹师炸的丸子,点舞的女仙吃了后直夸是人间美味。
香软酥脆,容易上瘾。
一时间生意忙碌起来,绍芒一边包装丸子一边收灵石,突然有种身家要厚的感觉。
等人散的差不多了,绍芒才擦了擦汗,找出来时特意泡的蜂蜜水,给司翎萝喝。
“师姐,我自入门后就没拿到过这么多灵石。”
司翎萝喝完蜂蜜水,看她喂小黄吃东西,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她道:“以后还会拿更多的。”
绍芒揪了揪小黄的耳朵,回之一笑。
夜色深稠,瑟瑟峰摆摊的弟子大多回去了,只剩几个摊位。
绍芒正准备收拾摊位上的东西,刚要起身时,唇边挨到杯沿。
她稍稍一惊,抬眼时,看到司翎萝半弯着腰,小心翼翼捧着杯子,给她喂水。
绍芒顿了片息,在司翎萝直白到快要将她人魂分离的视线里,轻含着杯沿,喝了水。
司翎萝借着月色认真看她。
不论眉眼起伏还是从眼尾自然汇入眉尾的一道阴影,都那么灵妙鲜明。
小黄半天没听她们出声,舔干净自己的花钵,绕到两人中间,前爪抬起来不停哈哈,找存在感。
绍芒最先移开眼,拨开小黄,接过司翎萝喂她喝水的杯子,道了声谢,将东西装好。
司翎萝准备帮她,但绍芒把她推到台阶那边坐下,自己忙碌去了。
司翎萝静静看着她,手上逗弄小黄,眼神追着绍芒,忽然出声问道:“在厌次城时,你去帮灵芝怪看族人,却没向君荞道别。为何?”
绍芒拿刷子刷锅,袖子绑在臂弯处,露出的一截手臂线条明晰,手腕莹白嶙峋。
她并不对司翎萝隐瞒,实话实说,“阿母怀我时,正值新政初立,朝务繁忙,她并不想要我,找医师配了药,奈何我命硬,竟安然无恙,我将要出生时,四叔叛乱,在肤施一带起兵,阿母若自己带兵前去,士气必然大振,可……没办法,荞姨就去了。用了一月,荞姨回来时,带着四叔的人头。”
事情已经很久远,她却记得很清楚,
“阿母若亲自去,不出半月必能平乱,荞姨用了一个月。战乱越久,百姓越苦。阿母说过,不论结果如何,战乱中受苦的永远是百姓。也是因此,她并不喜欢我。”
但对此她没有心结,阿母是好女君,也是好母亲,只是她出生的时机不对,才折损了这段母女缘分。
“我出生后,阿母就将我送到荞姨府上。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荞姨心里想着一个人,但每次问她,她也总不说。等我稍微长大一点,发现她越来越沉闷,我便想帮她。她是将军,在皇都赫赫有名,想见一个人难道不简单吗。”
“她不让我插手她的事,说我不懂,我见她这么抗拒,也就歇了心思。直到我们在厌次城,从她那里了解前因后果,我才慢慢想通。”
绍芒苦笑,视线罩着司翎萝:“师姐一定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司翎萝轻声说:“因为她是将军,战功赫赫,但皇都,皇权中心,波云诡谲,她即便手眼通天,也不一定能护住闵熙。所以,她抗拒想起闵熙,以为自己忘记了。”
其实记得一清二楚。
绍芒的笑没有那么沉:“师姐最明白我。”
她道:“荞姨和我之间,隔了花缇绮的一条命,她不会想见到我的。”
司翎萝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
绍芒愣了一下:“什么?”
司翎萝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绍芒神色滞了滞,又笑了。
在镜姝城时,师姐说了解她。
很少有人了解她,也从没人这么与她说过,她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师姐。
这个念头出现后,绍芒又很快推翻。
那些事太没意思了,还是不说了,若是师姐听完觉得她无聊,她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司翎萝看着她,忽然道:“后日是中秋,你想吃什么馅的月饼?”
绍芒没料到话题转的这么快,怔了怔,还是道:“桂花吧,师姐呢?”
司翎萝道:“我也是。”
一切收拾完毕,绍芒送司翎萝回了竹林,将所有的灵石都给了司翎萝。
司翎萝坚持要她拿一半,绍芒便道:“我的那份也留在师姐这里。”
她踏夜离开,司翎萝将小黄哄着睡进窝里,才回了小屋。
厚重的铁门一开一关,她将炸丸子的原料收了起来,心里想着桂花馅的月饼,没注意到高高的窗下一个长发红裙的女仙正在靠近,影子折在两面墙上,女仙伸手,扣住司翎萝的肩。
司翎萝条件反射,急速退开。
虞绾冷飕飕地道:“赚了灵石就是不一样,飘了,连屋里有人都发现不了。”
司翎萝拂了拂肩,“你不是最讨厌聂神芝的隐门吗,怎么也用上了。”
在隐门面前,隐身术就是个襁褓婴儿。聂神芝所创法术众多,一套隐门,一套云霄剑法,足以让她名动天下。
虞绾道:“我说讨厌的意思是,这么好的法术不是我所创,所以讨厌,本质就是嫉妒,算了,你不懂,你都不拿聂神芝当人的。”
司翎萝放下警惕,开始收拾东西。
回山后事情太多,炼丹炉还没洗。
虞绾见她不言不语将羊脂玉盘和银著放在炼丹炉里,随便拢了拢就开始擦洗,忍不住点拨了一下:“你跟绍芒待了这么久,好歹学点吧,这些是能放一块儿洗的吗?”
司翎萝擦洗的动作弱了下来,“不能这么洗?”
虞绾很确定:“真不能,这些都很珍贵,要爱护,你看这个玉盘都快跟酒芜苑厨房里的碗一样破了。”
司翎萝就默默把玉盘和银著捞出来,逐个清洗。
虞绾见状,又重拾第一话题,“你们今晚挣了多少灵石。”
司翎萝干脆利落,不给一丝商量的余地,“去聂神芝那里偷吧,我不给。”
虞绾被说的面上无光:“什么偷不偷的,你就是这么对师尊说话的?”
司翎萝轻飘飘看了她一眼:“难道你不是来要灵石的。”
虞绾狞笑:“原来是,但鉴于你态度不好,我就不要灵石了,来说点不中听的狠话。反正我没灵石睡不着,你今晚也别想睡。”
司翎萝倒是不相信她能说出什么让自己睡不着的话来,“说吧,说完就走,我还有事。”
虞绾绕着她转了半圈,“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司翎萝道:“噢。”
又补了句:“你听力真好。”
虞绾:“……”
“谢谢夸奖。”虞绾道:“你们两个人都太天真了,为什么给对方的都是对方不想要的?”
司翎萝的脸笼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但虞绾分明感觉到她稍沉的呼吸。
虞绾道:“绍芒要是知道,三十年前你帮她那个人间阿母打天下,就是为了给她一个尊贵的身份,她会怎么想?若她知道,你为了给她这个身份,影响了凡间诸多人的气运,反噬自身,修为散尽,她又会怎么想?”
司翎萝很久都没有回话。
虞绾沉声:“翎萝。”
司翎萝才道:“我不知。”
她不知绍芒会怎么想。
虞绾叹了声气,“翎萝,我的意思是,你们都不要把路走的这么偏。百年前,她那时并非少不经事,却仍误以为‘身魂不损,发肤不伤’是最好的,所以留了这样一份大礼给你,为你发神愿,可你真的想要这份大礼吗?她那时既没死,你们在一起找续命的办法不好吗,为何要擅自做这样的决定?”
她目光有些沉痛:“难怪你们二人神魔有别也能走到一起,你与她没什么不同。给她那么尊贵的身份又有何用,这些年,她在皇都过得不好,出门后又遇到摩芸这个命中大劫,若非临时醒悟,还不知要到什么地步,要我说,你多多与她在一起即可,不要躲在背后送这送那,珍惜眼下时光,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永远都有。”
司翎萝默然,也算听进去了,为虞绾倒了一杯果酒,“我知。”
虞绾接过来喝完,问道:“若是她没有注意到你,你真的会一直藏在她身后,默默无闻吗?”
司翎萝认真想了想,“或许。”
虞绾叹了声:“因为她稍稍亲近了你,你就有勇气了?”
司翎萝点头:“是。”
虞绾早就明白,司翎萝看上去冷淡,其实心没那么不堪,你给她一颗糖,她会还你一百颗。
好比方才,她也只说了一点有用的话,司翎萝的态度就变了,给她果酒喝。
虞绾道:“假如,你只给她一个普通的身份,陪着她长大,分别的时间岂不是更少一点。唉,旁观者清,此话果然不假。”
司翎萝知道她的意思,就为她又添了一杯酒。
虞绾敛着眼皮,“你多想想吧,接下来应该也不会太平,但能少管就少管。”
司翎萝本就没想管,可现在……
虞绾放下酒杯,忽的想起什么:“这杯子不会也是扔在炼丹炉里洗的吧?”
司翎萝仰颈:“嗯。”
虞绾哇一下,差点吐了。
她的私府被绍芒打扫过后,现在见不得这么糟糕的生活方式。
她眉头一抽,道:“我有没有可能从你这儿拿到灵石?给句准话。”
一提到灵石,司翎萝就非常清醒了,“不可能。”
虞绾起身就走。
她走后,司翎萝思考了一下,看虞绾这样子,中秋也不可能大办,至于聂神芝在沉央殿的中秋宴,绍芒也不会想去,人多嘴杂,未必能过个好节。
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次日一早,绍芒去竹林,想约司翎萝一同去杏园的藏书阁写历练心得,但竹林里只有乱窜的小黄,铁门紧闭,没有一丝声响。
绍芒蹲下摸小黄,小黄笑得邪魅,给绍芒表演了一段直立走路。
绍芒又连着摸了它好几下,小黄正在等待夸奖,岂知绍芒却问:“师姐不在吗?”
小黄失落了一瞬,不过早上司翎萝也是这样无视它的表演,所以它有心理准备,没有那么难受,很快接受了。
看它摇头晃脑,绍芒也猜不出个所以然。
师姐应该有事,或者在休息,还是不要打扰了。
她一人写两份完全不是问题。
两个大人完全没有关注到小黄的内心世界。
小黄昨晚看到暮荷剑表演后,心生不爽,觉得自己的地位不保,辛苦一夜,练出了直立行走的技能,哪知无人在意。
它想生气。
但绍芒喊它去杏园时,它还是屁颠屁颠跟上了。
藏书阁有十来张桌子可以用,绍芒挑了靠窗边的,坐下思索一阵,就开始写司翎萝的心得。
因为司翎萝不是参与历练的弟子,心得只需要交到虞绾这边留底,主要是为了避免日后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绍芒按门派规定写了两千字左右,通读一遍,觉得不错。
正在晾墨时,外面刨土的小黄又跑进来了,它把守书灵兽舔的满身口水,灵兽视死如归。
绍芒一眼看过去,守书灵兽眼里只有五个字:我不想活了。
“小黄!”
绍芒刚出声警告,小黄一舌头把人家守书灵兽的须子卷下来了。
绍芒:“…………”
灵兽脸上是天崩地裂后的死寂平静,它原本柔弱的脸上闪过一丝戾气。
此刻,它知道自己必须发火,才能让不知好歹的小黄狗明白,灵兽也是会生气的!!!
它身体敏捷,绕在小黄头顶飞了几圈。
小黄还没反应过来,脑门已经秃了。
“…………”
绍芒看了看小黄,又看了看守书灵兽,词穷了。
她不知道该安慰哪一个,但客观来说,小黄先骚扰的,所以她走过去想帮灵兽补一下须子,但灵兽没须子不见人,捂着脸不知躲进哪本书里去了,绍芒愣了愣,最后将目光放到小黄身上。
小黄还不知道自己头顶秃了,它大概以为刚才守书灵兽绕着它转一圈是在为它祈福,
绍芒心想,反正仙府也没别的狗,等小黄发现头顶秃了时,恐怕毛也快长出来了。
她默默将守书灵兽拔下来的黄毛拢成一团,藏到储物袋。
中秋当天,绍芒仍然没见到司翎萝,她这次没带小黄,自己去藏书阁看书。
历练心得已上交,她也该接着之前的进度继续学云霄剑道了。
午时,她准备回酒芜苑煮点稀饭吃,谁知刚出藏书阁的门,就看到不远处一群人朝这边走来。
看穿着,似乎是须弥楼的人。
绍芒后知后觉想起之前的孙造昕,不是说他已经下山了吗,须弥楼的弟子还没吃够亏?
对方声势浩荡,看样子来者不善,她也懒得躲,静静站着等。
只是那帮弟子走路极慢,为首那个更是夸张,两条腿像是刚装上一样,走的乱七八糟,慢吞吞的。
紧接着,绍芒就看到小黄飞奔而来。
那些弟子看到小黄矫健的身姿,想起自己还有腿脚可以用,终于走快了些。
在绍芒拿布巾裹住小黄的脑袋时,那些弟子才进到杏园。
为首的那个笑容邪魅,容貌被他的表情衬的极假,看上去整个人活的好吃力。
这些都没什么,最恐怖的是,他看了看绍芒,第一句就是:“我要是把她打残废,你们可得帮我兜着。”
绍芒一脸迷惑。
旁边的弟子连连答应。
有一位弟子到底还是交代了句:“二师兄,她跟我们不一样,您小心。”
孙厄昕胜券在握:“我都会御剑了,还怕一个女娘?”
他说的太自信,那名弟子都没听出什么不妥。
绍芒起先想斯文一点,便道:“诸位,我们门派不允许内斗,若有私仇,可禀告长老宗师们处理。”
孙厄昕嘲弄道:“跟我讨价还价?没门!看你没负剑,不会连剑都没有吧?我哥怎会被一个这样的废物打回家去?”
绍芒大概猜到,他和那个孙造昕同门,听起来两人还是兄弟。
“那你想怎么样。”
孙厄昕挑了挑眉,“看你弱不禁风的,我让你一招。”
说完,他一连抛了三个媚眼。
绍芒顿时皱紧眉头。
小黄则是哇一下吐在一边。
孙厄昕摆了个姿势,问身侧的师弟:“我这样俊不俊?”
那师弟都惊呆了,指了指小黄。
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绍芒从没有这么想捏死过一个人。
她道:“让一招的意思是,我先出手吗?”
孙厄昕选好姿势,抱着双臂,下巴抬高,“当然。”
绍芒道:“好的。”
众弟子正要往后退,看二师兄和绍芒大战,可脚步刚一挪,就看到眼前花了一下,一个人影从头顶飞了出去。
“…………”
绍芒竟敢!
方才和孙厄昕说话的那名弟子怒道:“我们二师兄在江湖上可有名了,你敢这么对他,你一定会——”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一道青影飞来,是一位女仙。
这位女仙四处看了看,道:“不对啊,就是往这边来的。”
绍芒看到她时,惊了一惊:“柏嫣师姐?”
柏嫣闻声,转头看她,先是一喜,要过来叙话,但瞥眼看到吐了的小黄,脚步就又止住了。
绍芒道:“柏嫣师姐来杏园有何要事?”
柏嫣道:“我是来找孙厄昕的,了了说他往这边来了,怎么突然不见了。”
绍芒有些尴尬,“这……”
她问:“您找他所为何事?”
柏嫣叹了声气:“有人在纷纭镜上发讯息,一百个上品灵石买孙厄昕被暴打一刻钟的画面,我接单了。”
绍芒:“…………”原来是这种有名。
绍芒道:“怎么会有这种讯息?”
她其实想问,柏嫣接单了,她能不能也接。
但柏嫣以为她在问来龙去脉,就简洁明了说了一遍,总结道:“他在山下碰到曳影门的一位仙子,对人家纠缠不休,仙子见他太油腻冒犯到自己,就在纷纭镜上出价了。”
那可是一百上品灵石!
绍芒心中大悔,早知道不把孙厄昕打飞了。
但这种情况她也不好意思跟柏嫣抢生意,道:“我把他打回须弥楼了,柏嫣师姐可以去须弥楼找。”
柏嫣道了谢,很快离开。
那些跟随孙厄昕来的弟子也脚下抹油跑了。
项寒奕也是委屈,他才安静了几天,孙厄昕就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大不了躲着不见,可他刚出门,就看到孙厄昕挂在树上,两眼翻白。
想装作没看到,可孙厄昕已经看到他了,还叫了声师尊。
无可奈何,项寒奕把人救了下来。
他都累了,“这是怎么回事?”
孙厄昕道:“师尊要为我做主,我去找绍芒理论,想跟她打一场为我哥报仇,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术就把我弄成这样了。”
项寒奕听后都懵了:“你去找绍芒打架?你厉害,我都不一定敢。”
孙厄昕愣住了:“什么?”
那个绍芒竟如此厉害?-
中秋当夜,颍觅峰两座私府都没办宴会。
酒芜苑中,林雁声还在看话本,陆灼去擦剑堂擦剑了,摩芸不知在做什么。
绍芒按捺不住,还是准备去竹林。
她已经两天没见到司翎萝了。
只是她刚走出门,就与匆匆而来的司翎萝撞上。
司翎萝戴着斗笠,步履匆忙,看到绍芒后疾步上前。
绍芒一惊:“师姐,你这是?”
司翎萝道:“唔……没事。”
绍芒看了看她,道:“进我屋里说?”
司翎萝道:“好。”
将人带进室内。
绍芒正要问她这两日去了何处,司翎萝却伸出手,一块干净的手帕包着一块月饼。
那月饼上面有玉兔图案,闻起来有股冷香。
绍芒怔住,“师姐?”
司翎萝揭开斗笠一角,露出一只眼睛:“就一个,不给她们,你吃。”
绍芒呆呆地接了过来,那冷意像从天上来,触之生寒。
司翎萝还是只露出一只眼睛:“桂花馅的。”
绍芒道:“这两日不见你,就是为了这个嘛?”
司翎萝道:“嗯。”
绍芒盯着她:“师姐为何戴斗笠。”
司翎萝默默将那只眼睛也遮上了。
绍芒担心,“给我看看?”
司翎萝往后一退。
绍芒被她的动作吓到,“师姐听话,给我看看。”
她怕司翎萝出事,整整两日不见人,难道是受伤了?
司翎萝本意是不想让她担心,可见她这样,只好摘掉斗笠,不太好意思,拿手遮了遮额头的一对龙角。
绍芒:“…………”
绍芒当真是大惊:“怎么回事?”
两天不见,师姐怎么长角了?
司翎萝难为情,低着头:“十五之前修月亮能从玉兔那里拿月饼,我就去了,但这次璇衡宗订的很多,我没抢到,玉兔让我帮它试药才肯给一个,我就答应了。”
她怕绍芒心生愧疚,立即解释:“就是化鱼为龙的药,我吃了没什么大用,就长了对龙角,三天以后就没了。”
十五的月亮被修的很好看,冷光洒地,树影朦胧。
绍芒只觉得很浓的情绪在翻涌,出口还是道:“师姐,谢谢。”
司翎萝也不遮那对角了,上前牵她另一只手,“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不想你一个人。”
第39章 芝芝 ◇
过节设宴在修真界又成为一个攀比话题, 各仙门都在纷纭镜上发了庆节过程,有山珍海味吃撑的,有西北风喝饱的, 还有穷到月饼都买不起、假装这个节日不存在的。
有缺德的在纷纭镜‘修真庆节’话题中发起投票。
璇衡宗那一大桌子月宫出品月饼稳居第一,曳影门满山坡的聚灵草屈居第二, 别的都没什么看头。
云霄派垫底。
这时,有心人出来挑拨, 为什么曳影门掌门云曦宁和云霄派掌门聂神芝师出同门, 都是一百年前出走璇衡宗, 自立门户,为何在这样的节日里,云曦宁能让曳影门的弟子去灵山上吃聚灵草,聂神芝却什么也给不了?
有对比就有伤害。
面对如此质疑, 聂神芝也没回应, 云霄派各大镜号都一片死寂, 唯有主号颤颤巍巍发了一句‘中秋团圆’, 结果公评区被各路修士嘲翻天。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云霄派修士的待遇不好, 福利直接没有,下一次招生必创新低。
虞绾平时上课不严格,更别提今日的临时小课。
她欣然接受了司翎萝仿制的两面纷纭镜, 自己私藏一个, 另一个大大方方拿出来,作为师门公用。
林雁声拳打陆灼,语伤摩芸, 第一个拿到纷纭镜, 在‘修真庆节’话题中气了个半死。
寻常时候她没有努力修炼光耀宗门的心思, 但这时候集体荣誉感又来她脑子里串亲戚,把她整热血了。
她在课桌下面的脸热血的快和关公一个色号了,虞绾也不管她扭成什么样,高坐课台,无情地催促:“历练心得还有没交的,我不想每天跟在你们屁股后面要,都自觉点成吧?”
她道:“实在不想写,找代写也没问题,反正在掌事府来查之前要交,你们要是让我在掌事府那边丢了面子,我也不会客气的,懂吗?”
绍芒听着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是不是全天下不管教什么的,到了一定时间都会觉醒这门话术。
竟然一字不差。
她倒没放在心上,只管想着要赚更多的灵石。
这时,摩芸一脸自信地举手,道:“师尊,我——”
虞绾抬着下巴:“我话还没说完呢!举什么手?你一个人浪费大家一刻钟,全班五个人,那就是大半个时辰,我这师尊别当了,让给你如何?”
摩芸:“……”
虞绾道:“历练心得今晚之前必须送到我私府,至于这面纷纭镜,你们几个换着用用,还有,掌门发了个小任务,原本我们不用做,但现在有了纷纭镜,不得不做。”
林雁声一听是与纷纭镜有关的任务,脊背顿时挺直了,“师尊,是什么任务?”
虞绾道:“也不是什么难做的任务,就是在上面发一些有关我们门派优厚的福利待遇,别让外人误解我们,至于具体内容和画面,掌事府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待会儿我们加个镜友,我发给你们,你们直接转出去就好了。”
林雁声:“……”
弟子们都听话地应了下来。
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虞绾道:“没几月就要入冬了,为师赶着回去织手套,你们还有事没?”
齐声:“无事。”
虞绾很满意,果然跟她们加了镜友,转眼便离开了。
林雁声喊绍芒:“二师姐,你看没看纷纭镜啊,咱们门派都被嘲的不像样子了。”
绍芒没看,但猜到多半是修真节庆的事,“掌门不是有应对之策了?”
话音才落,林雁声手里的纷纭镜亮了一下。
是虞绾发来的讯息。
「拜入云霄派前,我是个没根的人,但入了云霄派这个欢乐有趣的大家庭,我变得温和坚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里——有家的感觉,明白我为什么会改头换面吗?因为云霄派——治愈了我。」
「云霄是我家,发展靠大家。」
「有些眼界短浅的人嘲讽我们云霄派没福利,但我告诉你,云霄的福利需要你用心去感受,你们这些没心的人当然不懂云霄的好。」
「以上三条挑着发,每个镜号都要发一遍,掌事府有专门的弟子在检查(这条不要转出去,有个蠢货把这条发出去了,猜猜他现在在干嘛?洗恭桶一定很销魂)」
“…………”
绍芒看完,眉头稍沉,“这能行吗?”
林雁声已经万分积极地转了三次。
“不做怎么知道能不能行?”
绍芒道:“……好吧。”
林雁声刚转完,为云霄洗清骂名的励志表情还未褪去,就被一条讯息惊得瞪大双目。
她道:“二师姐,柏嫣、柏嫣她接了曳影门女仙的单,你看,交易完成了,她真的拿到那一百颗上品灵石了。”
听到这话,绍芒也过去看了一眼。
说不酸是假的。
看来不能再死脑筋了,她也得上纷纭镜上找找门路。
林雁声点开那段画面,见孙厄昕被打的口吐白沫,跟中毒一样。
陆灼还不知道此事,凑过来问:“孙厄昕为何会被打?”
林雁声道:“好像是因为太油腻了,恶心到别人了。”
陆灼恍然大悟:“这个事儿我在擦剑堂听过,孙厄昕还找二师姐的麻烦,结果三个媚眼抛过去,小黄吐得昏天黑地。”
林雁声也顿开茅塞:“原来是这样,难怪小黄今天没跟大师姐一块儿来。”
陆灼道:“对了,大师姐,小黄这两日怎么总包着脑袋,受伤了吗?”
问完这句话,她后知后觉才发现,大师姐今日戴着斗笠。
因为从前司翎萝就不愿追锦江连载文,加企鹅君羊八六一齐齐三三零四见人,她们聊天时,司翎萝躲得远远的,陆灼习惯她惧怕人群的模样,因此方才也没注意到斗笠。
反正大师姐就算是把自己裹在云朵里来上课也很正常。
林雁声替她问出这个问题:“大师姐也受伤了吗?今天怎么戴斗笠来的?”
司翎萝没回。
绍芒挡着两个八卦精,“历练心得写了没?”
八卦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蔫巴了,双双一蹶不振。
见她们不再执着司翎萝的斗笠,绍芒悄悄松了口气,小声对司翎萝道:“师姐,我们走?”
司翎萝点了下头,两人便欲神不知鬼不觉离开。
只是刚走出门,绍芒感觉到有人疾步行来,她及时转身,一掌劈在摩芸肩上。
摩芸被打出好几步,怒瞪着她:“二师姐!”
绍芒没有要收手的意思:“你想干什么?”
摩芸怒声:“无缘无故戴什么斗笠?肯定有鬼,莫不是毁容了?我非要看!”
她不依不饶,又冲上来。
绍芒面对她时,连剑都不必拔,掌风曼曼,一股韧力将摩芸逼到墙上。
摩芸大叫:“绍芒!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之间的事,是我爹救了你!”
在绍芒看来,她已经没救了。
“是救我还是算计我,你心里不清楚吗?摩芸,若你偷袭的是我,我还能当你是个有头有脸的对手。我再说最后一次,不要把你那些下三滥的招数用在师姐身上。”
摩芸气得捶墙,但她也是真的没本事,打不过绍芒,只能看着绍芒和司翎萝离开。
林雁声和陆灼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的很满足。
历练使人降智,这两人差点忘了师门内部还有这么大一个瓜没啃完。
要知道,之前绍芒可是极照顾摩芸的,有什么好的全给摩芸,和大师姐根本没什么交集。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摩芸在绍芒面前就像是死了一样,绍芒完全不在意她,不关注她,反而和大师姐走的这么近。
不过大师姐和二师姐确实品性相合,站在一块儿养眼极了。
摩芸视线狠辣,朝二人看去。
林雁声和陆灼默默收回八卦精的眼神,脑袋凑一块儿商量怎么写历练心得。
摩芸愤愤离开。
她在绍芒处备受冷落,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可绍芒就像是换了个人,对她没有丝毫从前的纵容。
照这样下去,别说奉她为仙首,绍芒甚至有可能杀了她。
回酒芜苑的路上,摩芸加快脚步,希望能追上绍芒,与绍芒说说体己话,扭转如今的局面,但一直到酒芜苑的门口,她都没看到绍芒的一片衣角。
又去竹林了。
摩芸心累。
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绍芒面对她时是臣服的姿态,现在却这样冷漠。
她想了无数可能,唯独没料到绍芒会做一个预示未来的梦。
若不然,她再伏低一些,去竹林找人。
如果绍芒与司翎萝当真情深义重,那她也允许就是。
绍芒为她卖命,和绍芒与司翎萝关系亲近并不冲突。
摩芸就这么说服自己,转头往竹林的方向走去。
就在岔路口,前路被人挡住。
一个各种动作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男修出现,学戏文中那样轻轻摇扇,自以为俊炸天。
“你就是摩芸吧?”
摩芸结结实实被油腻到了。
男修正是不久前在杏园找茬的孙厄昕,“我知道,你最近也跟绍芒不对付,我们合作一次如何?”
他道:“我手里不论毒药还是暗器,数不胜数。既然我们都讨厌绍芒,那齐心协力……”
话未说完,就被摩芸踹中胸口,踩倒在地。
摩芸居高临下,嫌恶地道:“你是什么脏东西?我跟绍芒之间的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连我都能轻轻松松把你踩在脚下,你配做她的敌人吗?你们男修是不是普遍没有自知之明?”
孙厄昕怒不可遏,要出言辩驳,却没料到摩芸踩他时过分用力,一张嘴就吐了血。
最后,摩芸逼着他清理完自己吐的血,才大发慈悲放他离开-
司翎萝脑门上那一对角长得秀致好看,与她本人极为相配。
她爱穿黑色,龙角则是青中带白,很显清贵。
这几日,绍芒又用天灵纸画了司翎萝,司翎萝拿到后全贴在上次那本画簿后面,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绍芒给小黄编了个草席,垫到窝里,小黄喜笑颜开,在院里蹦蹦跳跳。绍芒摸了摸它的脑袋,正欲向坐在台阶上的司翎萝说话,司翎萝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你也来摸摸我的头。”
“…………”
绍芒无奈一笑,拿出手帕擦了手,果真走过去,掌心覆上司翎萝的头顶,轻摩几下。
司翎萝唇角溢出点笑意,把头低了下去。
她们俩倒是各自开怀了,但小黄却伤了心。
绍芒一瞥眼,就看到小黄质问般的眼神盯着她。
——刚才为什么要擦手?是不是嫌我脏?
绍芒默了片息,朝小黄回以歉意一笑,对司翎萝道:“师姐,宋长老传音,让我去戒律阁一趟,等我回来了再去瑟瑟峰摆摊?”
司翎萝道:“好。”
绍芒离开时,小黄还在身后乱吠,亲切地问候她。
狗窝里的草席也不温暖了。
穿峰过殿,来到戒律阁。
绍芒并未御剑。
宋婉叙早已派了弟子等候,见她到来,那名弟子上前道:“绍芒师姐,请随我去修心堂。”
绍芒颔首谢过,跟随其后。
不去问心楼,想来真是单独与她谈话。
绍芒来时想过,谈话内容大差不离也就那么几个话题。
她并不紧张。
带路的弟子发现后,对她大有敬佩之意。
宋婉叙的脾气跟虞宗师的穷一样,广为人知。而绍芒竟然能同时面对这两个人。
修心堂里只有宋婉叙一个人。
外加两只精怪和一只青惠鸟。
青惠鸟的毛长得差不多了,但对绍芒的憎恨却一丝未少,它只是鸟脸鸟身,已经看的绍芒心里发毛,若真如《妖经》中记载的那样,长成人脸鸟身,绍芒觉得自己会做噩梦。
她向宋婉叙行礼,灵芝怪却按捺不住,跑过来扯绍芒的袖摆:“怎么样?你去萍雨山了吗?我的同族没有死绝吧?”
绍芒看了看它肿成两个大的脸,略有疑惑,但按下不表,只回到:“并未。它们还活着,而且,说只有你一个族长。”
灵芝怪心酸感动,眼睛红了。
此刻,它的脸看上去像个熟透的桃子。
绍芒出于礼貌问了句:“你的脸?”
灵芝怪当即从感动中跳出来,指着宋婉叙:“你问她!”
宋婉叙理直气壮:“那能怪我吗?”
灵芝怪抹泪:“就问了我叫什么名字,我说了,还打我。”
宋婉叙不想给绍芒留下暴戾冷酷的印象,便主动解释:“它怎么敢叫芝芝的?”
芝芝,聂神芝的芝。
难怪。
绍芒同情地看了看灵芝怪,微微一叹。
宋婉叙眼中星星点点,像是随时能聚起一团火把这个可怜的灵芝怪焚了。“该问的问完了,带上你的小跟班滚回锁妖阁。”
灵芝怪不情不愿,但还是被带了下去。
万妖客栈里那个堂倌紧紧跟在它身后。
绍芒倒是生疑。
灵芝怪吃了璇衡宗那么多丹药,还是没化出好看的人形,这个堂倌不也是灵芝草成精吗,为何成功化形了?
宋婉叙遣走所有的弟子,出声道:“你的历练心得我看了。”
绍芒立时作礼:“请长老指教。”
宋婉叙又深深一叹,“我没什么指教的,只是周扶疏……你见到她了,觉得她如何?”
绍芒存了点心:“她说,她是璇衡宗宗主的徒弟。”
不论背后真相如何,她都不能主动说出周扶疏认得司翎萝一事。
她们如今太弱,身上不能有太多话题,否则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至于周扶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也没有写进历练心得。
她的想法很简单,在没有足够把握应对未知的凶险时,知道的越少越好。
她还是想慢慢来。
宋婉叙叹道:“是。她与掌门师姐,还有曳影门的曦宁师姐,以及我,是同门。”
绍芒提着心,“您和掌门都是正派名修,为何她却……”
宋婉叙面上许多情绪杂糅,又是厌恶又是心疼,还有一丝怜悯,比卖弄文笔的诗还难解读,“由许多原因,但她本性即恶,谁也不能为她开脱。”
绍芒想说,璇衡宗并不像不知此事的样子,但这话不能由她说。
她只是个小小弟子,何必冒犯尊上。
“事无定数,长老放宽心,她早晚会知道如今行径是大错。”
宋婉叙多少听出她明哲保身的意思,觉得欣慰,但又体会到她说的事无定数,人总是会变的。
“璇衡宗放纵她,否则厌次城外水沫之困已有一年,别家修士怎会视若无睹。”
绍芒不言。
关于璇衡宗宗主荆晚沐,她知之甚少。
大约是荆晚沐不愿出现在史书典籍中,有关她的部分总是一笔带过。
她只在《妖经》中读到一篇,是荆晚沐和她兄长之女荆夜玉降妖的故事。
岁寒之际,荆氏女诛杀泪精,困于泪湖,沉入湖底,见一白龙奄奄一息,遂驮其上岸。此龙有神格,实为文兽,名砚迩,曾受封功名神。
而绍芒所看的《妖经》和《梦精怪笔记》以及《司命录》,都是砚迩所著。
由此可知,荆晚沐也是经历奇特之人,她曾在泪湖中救出一条不知能不能活的白龙,现在却又放任周扶疏滥杀无辜。
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宋婉叙道:“总之,你这次历练表现不错,名次也不会低,但你可想好了,像前面三年那样默默无闻虽有些窝囊,但窝囊也是保护色,若有了名气,得到的多不错,但面临的危险也少不了。”
绍芒听懂了她的意思,“长老放心,该我所得,我绝不怯。”
宋婉叙这才宽心:“好,不愧是掌门师姐看中的人,也只有你才……”
后面的话没有再说。
绍芒深深一礼。
宋婉叙道:“待下月初张榜后,璇衡宗应该也快来我们门派挑交换弟子了,你听说过吗,璇衡宗的交换弟子计划。”
绍芒道:“不曾听说,交换弟子,是何意?”
她表现的十分不解。
宋婉叙权当她真的不知,“璇衡宗开设了修真学院,准备在各大仙门挑选一些宗师和弟子,将修真学院办起来。”
绍芒心中稍沉。这是想将各大仙门之力汇入一家。
璇衡宗究竟想做什么?
宋婉叙道:“我们门派除了掌门的几个弟子外,最有可能被抽去的就是你。”
绍芒问道:“弟子该如何?”
宋婉叙道:“掌门师姐与曦宁师姐联络过,过些天曳影门会有弟子来云霄派讲学,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去了璇衡宗好有个照应。”
绍芒别无选择,当即应下。
从修心堂出来后,绍芒便御剑往颍觅峰去。
司翎萝已经在收院子里晒好的药,绍芒将暮荷剑收回缚妖符,略略看了一眼,就过去帮司翎萝一起收药。
司翎萝见她来,道:“宋长老和你说了什么?”
绍芒不知怎么,有些不安,“宋长老说,璇衡宗的交换弟子计划在下月就要选人,我必在其列。”
司翎萝不答。
绍芒挪到她跟前,接过药囊,将草药一棵一棵往里放。
过了一会儿,司翎萝才说:“我会陪你的。”
绍芒明白,她说会陪她,那就不可能食言。
“师姐,你头上的龙角没了。”
司翎萝猝不及防,伸手去摸,果然没了。
她看向绍芒。
绍芒的双眼像雨幕,弄得她心里潮湿了。
“我想另做一身衣裳,你能帮我量量尺寸吗?”
绍芒连声道:“当然,当然可以。”
司翎萝微微一笑。
收完草药,两人进了屋。
司翎萝早就准备了果酒饭食,两人用过后,绍芒用自己的剑绦帮司翎萝量体。
这剑绦原是准备给之前那把剑挂的,但那把剑被暮荷剑打成废铁了,她便将剑绦留着没拿出来过。
没料到还有这样的用处。
司翎萝静静站立,在绍芒靠近时,蓦然出声:“你发现了吗,小黄不在。”
绍芒呼吸轻缓,量她的肩宽,“它去玩了吗?”
司翎萝摇头:“它发现头顶秃了,不知道跑去哪里哭了。”
绍芒记好肩宽,又量腰围,“早晚要知道,没事,哭哭就好了。”
绍芒碰到她垂在身侧的手,轻声道:“师姐,抬一下手臂好吗?”
司翎萝依言,张开双臂。
绍芒温声道:“谢谢。”
呼吸轻缠,不知不觉混在一块儿。
绍芒量完,大致心里有数,道:“师姐,要做就做一件玉慈长老那样的仙衣,你觉得呢?”
司翎萝道:“可我们的灵石,不太够。”
绍芒早有了决定:“没关系,我们找找能干的活儿,很快就攒够了。”
司翎萝一听到能干的活儿,便道:“我之前还干过一个赚灵石的活儿,只是……”
绍芒道:“累点没关系。”不能让师姐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司翎萝沉吟片刻。
趁此机会,绍芒悄然转身,拿袖子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她发现一件事。
每次靠近司翎萝,她的身体和她的魂魄就开始打架一样,让她有种……欲罢不能的无措。
她这是怎么了?
还没想明白,司翎萝已经出声:“好,那我们就去。”
夜里,来到埋尸岗时,绍芒真真切切灵魂一震。
司翎萝已经拿起铁锹挖坑了,“我们门派人手不够,埋修士能赚挺多灵石。”
绍芒默然一瞬,也拿起铁锹干活。
第40章 学鹰语 ◇
这次历练, 云霄派折损二十多名修士。
全是绍芒和司翎萝埋的。
零碎星辰东施效颦,也学月亮那样普照大地,但失败了。
幽暗森冷的埋尸岗中, 那点光洒下来,像是用几滴润唇都困难的水去洗脏污不堪的衣裳, 反让人心生绝望。
绍芒尽量放宽胸怀,试着接受与无数修士骨头相融的泥土沾在衣裳上, 少倾即败, 她只得克制自己不去想。
若切实坚持不下去, 她就会用余光去看司翎萝。
师姐如此熟悉埋尸岗的需求,从前一定常来,她在仙府中没有好友,自然是独身前来, 那时师姐是怎么想的, 又是怎么一次次把尸体埋好的。
果然, 想了这些后, 绍芒成功转移注意力,不再为脏了衣裳而困扰。
她这个人一向如此, 一旦想通了,办事就出奇的利落。
不到半个时辰,尸体全都埋完了。
绍芒正准备拿丝绢为司翎萝擦脸, 司翎萝却道:“我先加一道封印。”
绍芒少时就明白她要加的是什么封印, 退后好几步。
这些修士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若有心怀不轨之人偷尸去炼邪道,那就是大大的不妙。
修士的尸体比一般人要敏捷强悍, 炼成邪祟后, 比他们生前还要厉害。
所以各大仙门都设置了专门的埋尸岗, 有专门的守岗人看守,还会加固封印。
而璇衡宗在这方面也是脱颖而出,据说在某一年的招生大会上,荆晚沐当众承诺,会为每名弟子准备水晶萤棺,保尸身不腐。
按理来说,像这样的身后事承诺起不了什么作用,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这具身体也只用这一世,保存完好又能有何用,难道来生有新的身体后,还能和保存起来的这具换着用?
幽冥王第一个不答应。
绍芒是这样想的,但很奇怪,竟然真有弟子被这个承诺打动,年复一年去考璇衡宗的招生大试。
各人有各人的追求,有人想生前精彩,有人想身后安稳,绍芒也理解。
守岗的人一次性付了二十颗上品灵石。
这是她们摆摊好几个月都不一定能赚到的。
离开时,天微微亮起。
通宵后的精神也没想象中那么疲惫,绍芒很清醒。
“还有三个上品灵石,就够给师姐做一件仙衣了。”
她算了一下,三个上品灵石,她们摆摊七天足矣。
司翎萝道:“我还有大力丸和养元丹,今天卖一卖,应该能赚回来。”
清亮的天色里,绍芒看司翎萝就像是看一首平仄工整的诗。
明明厉害的是师姐,她却心潮澎湃。
难道这是同门之间的集体荣誉感?
绍芒思索一路,好像有更深的情感被她的理智挑动了,但千钧一发间,林雁声和陆灼顶着黑眼圈出现,将她的思路无情打断。
两人眼中的幽怨深浅程度都一模一样。
林雁声问道:“大师姐,二师姐,你们去哪里了,一晚上都不在。”
绍芒倒是目含讶然:“你们等了一晚上?”
林雁声觉得她这个问句很离谱,“怎么可能。刚来不久,竹林里静悄悄的,小黄跟条弃犬一样在门口躺成一坨了,我就知道你们肯定出门了。”
绍芒解释道:“小黄是因为头顶秃了才忧郁的,别说它是弃犬,师姐对小黄那么好,怎么会弃养?”
弃养灵兽的罪名可不轻。
林雁声哈欠连连,“陆灼快给二师姐看看我们的发明!”
绍芒听到‘发明’两个字,惊讶程度完全不亚于林雁声修成剑圣。
这二人至今连云霄剑道第一重都没练完,最基本的概念都不懂,能发明出什么东西?
司翎萝都有点好奇,悄悄挪了一步,靠近一些。
陆灼在几道炽烈的目光下,拿出一张符。
绍芒仔细观察。
这张符画的不算差劲,但细看就会发现,笔画走势十分凌乱,最终力无所指,属于有用,但用处不大的发明。
不过这已经不错了。
林雁声和陆灼之前可是完全不愿意修习的存在。
陆灼道:“二师姐,这是明火符。”
绍芒愣了一下。明火符,符师入门课。
这能算发明吗?
林雁声仿佛看出她的疑问,道:“是这样的,二师姐,我们这张符有个特点。”
绍芒对她们印象改观,此刻极其愿意倾听,“是什么?”
林雁声视若珍宝般将符拿在手中,举起来,道:“在太阳底下它就能燃,火光可以持续一刻钟。”
绍芒与司翎萝相视一眼,面上的不解如一对双胞胎一样。
绍芒道:“它叫明火符,但是只能在太阳底下燃?”
林雁声重重点头,“完成度确实不高,但交上去也能得分。”
绍芒又是一问:“交去何处?”
林雁声一惊:“二师姐,你忘了吗,结课期间我们都要完成两个任务,创新、义务讲课、语言里选两个,完不成的话下次开课就没你的名字了。”
绍芒早把这茬忘了。
算了算时间,她放下心,道:“还有半个月,不着急。”
林雁声一声叹息让欲明的天都不好意思放光了,四周继续透着沉暗微茫,“唉,书到用时方恨少,我要是有大师姐的博学,有二师姐的修为,下次开课没我名字根本吓不住我好吗,到时候就不是我害怕失去云霄派弟子的身份,而是云霄派害怕失去我。”
陆灼被她说的突然振奋:“我们连明火符都画出来了,说明我们有天赋,稍微努力一下,万一呢?”
林雁声被她说动,“有道理,二师姐,你觉得呢?”
绍芒想了想,“区区修仙,根本难不住你们。”
*
经过慎重选择,绍芒决定去学一门语言,再去上一堂公开课。
创新符咒或者术法她并非不会,只是学语言和上公开课更能锻炼自己,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这样的机会。
去掌事府申请后,她就回颍觅峰等消息。
次日一早,语言课排班发下来了,她看了一下,只有鹅语和鹰语可以选,龙语和莺语已经没名额了。
绍芒跟司翎萝商量,“师姐,我选鹅语还是鹰语?”
司翎萝思考一瞬:“鹰语吧。”
绍芒道:“有什么说法吗?”
司翎萝道:“鹅是可以吃的。万一你学会了鹅语,改日去吃它,它哭哭啼啼向你求饶……”
绍芒被她说的汗毛卓竖,果断选了鹰语。
罢了,有用没用,学了才知道。
司翎萝道:“我们的公开课被分到一个组了,就在下午,望望峰岁岁楼。”
绍芒光顾着语言课,还没来得及看义务公开课的安排。
翻出来一瞧,果然是一组。
她道:“宋长老排的?我们报名最晚,课却排在最前面。”
司翎萝找出自己的笔记:“这些都能讲,不挑年龄。”
绍芒如抓住救命稻草,翻看好几遍。
最终,两人定了课题,打算讲《修罗谱》。
这种生僻见闻容易听进去,也算开阔眼界,虽然不如剑谱课那么实用,但学生总不至于在课上睡觉,已是最佳选择。
去时路上,两人已经沟通好下课时的感言,但当她们看到二十个白发苍苍的阿婆坐在学堂里时,沉默了大半天。
绍芒的脚像是钉在地上,嗓子也哑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她甚至不敢过重呼吸,害怕惊到哪位阿婆,当堂起一场丧事。
没人告诉她们是来给阿婆们上课啊。
终于,有位阿婆催促:“怎么还不开始?”
绍芒默了会儿,道:“前辈们好,我是这堂课的主讲人之一,在上课之前,我想说两句话。”
她有些紧张:“若是上课过程中,各位前辈有什么三长两短……”
司翎萝帮她说完后面一句:“排课的是戒律阁宋长老。”
先把罪魁祸首指出来,发生意外的话,大家报仇也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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