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个师妹不简单 ◇
课程结束后, 将评价表发了下去,让每位学员签名。
进展出奇的顺利。
绍芒和司翎萝走出岁岁堂时,都不敢相信这堂课的效果会这么好。
按照她们现在的成绩, 十月开课时,杏园的启课灵石至少要翻一倍。
快赶上玉慈长老的珠尘楼了。
绍芒也只是大胆想象了一下, 穿廊而过时,迎面撞上徐值与尤萼。
所以说人不能念叨。
徐值看到她们时, 已经猜到她们也是来上义务公开课的, 若是之前, 她少不得要挖苦两句。
也是怪事,逮着绍芒寻衅找茬这件事好像成了她身体里定时发作的一种恶疾。
无药可医的那种。
然而此刻,绍芒与司翎萝眉目清爽,她活像吃了一肚子鬼般怨气四射。
绝对劣势之下, 她身体里的疾病延迟发作。
就在尤萼准备偷偷溜掉时, 徐值竟然……路过面前的两人, 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但是谁在乎。
绍芒与尤萼互相见了礼, 道了好。
尤萼到底为徐值解释了:“我们公开课的学员是须弥楼的男修,实在蠢笨, 也不听课,评价表都不愿填,这项任务是完不成了, 徐师姐生他们的气, 并非针对你们。”
绍芒礼貌道:“没事。”
她早习惯被徐值刁难,今日徐值无视她,直接走开, 已经省去很多麻烦了, 她求之不得。
尤萼犹豫片刻, 问道:“听徐师姐说,你们被分去岁岁堂了,那边的修士年纪比较大,中途有无意外?”
来时,徐值没少幸灾乐祸。
尤萼也不知,徐值是怎么打听到绍芒被分去岁岁堂的。
但老年修士可不止是注意力不稳定,生死都不稳定,上课一定会上出生死难料般的提心吊胆。
徐值觉得,这次她一定能赢过绍芒。
尤萼当时也觉得这局很难输。
她们的学员是二十来岁的男修,绍芒和司翎萝的学员是白发苍苍的阿婆。
不可能有变数了。
但这两人神情稳重,眉目舒朗,可不像受挫的模样。
尤萼有些怀疑。
绍芒道:“一切顺利。”
尤萼愣住。
顺利?
绍芒道:“前辈们都是为了修习,听课很认真,我讲错的地方也会指正我,体谅我资历浅,并不指责,反倒是我,看到她们时并不信任,是我眼界短浅了,结课期间来到学堂,哪有不真心求学的。”
尤萼苦笑:“还真有。”
她正欲诉苦,原路返回的徐值喊她:“尤萼!还不跟上?”
尤萼慌忙作揖,便追着徐值去了。
将评价表交至掌事府,两人回到竹林,刚坐下来没多久,外面有客突至。
司翎萝道:“是来取大力丸的。”
她没有将生人请进屋里的习惯,每次都是在院中完成交易。
来人知道她的规矩,在外面等。
司翎萝拿了一整盒大力丸出去,绍芒跟在她身后。
买家是位女仙,穿着雾粉暗纹提花仙衣,珠玉满身,看着不像云霄派弟子。
她的储物袋看起来都带着富贵的味道。
果不其然,她找了半天,叹了声气,诚恳问道:“这种大颗的灵石你收吗?”
司翎萝想,再大能大到哪里去,应该能找开,便点了头。
女仙伸手,一颗鸵鸟蛋那么大的上品灵石闪闪发光。
“……”
司翎萝看了半天,回头喊绍芒一起看。
两个人目带痴情地端详起这颗巨大的灵石。
这下轮到女仙愣神了。
她的睫羽如燕尾一样整齐,像是浸过蜂蜜那样浓润。
“你们在看什么?难道怀疑我的灵石是假的?”
除了这个可能,她再想不到任何可能。
司翎萝摇了摇头,也很诚恳:“不怀疑。”
又道:“我们只是没见过世面。”
女仙默了半响。
司翎萝的目光从灵石上移开,敛着眼皮沉思,忽然轻扯了一下绍芒的袖口,道:“她是曳影门门主云曦宁的妹妹云宝鸢。”
又对云宝鸢道:“这位是我的师妹,绍芒。”
云宝鸢和绍芒互相见了礼,心里万分惊讶。
司翎萝竟然会介绍师妹给她认识,今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的,看来以后不能赖床了。
从前来云霄派找她时,她一个人躲在铁门后面,像是被遗弃的玳瑁猫,不痛不痒并且平等的对每个人冷漠以待。
这个师妹不简单。
云宝鸢得出这个结论。
然而在她内心搭戏台时,对面两人像是同时爱上她手中的灵石一样,眼里的光比这颗巨大的灵石还闪亮。
云宝鸢出生在灵石堆里,根本不能体会贫贱师门的痛苦,她宁愿相信对面是两个会爱上灵石的变-态。
她只觉得外面的世界复杂,将灵石塞进司翎萝怀里,拿了那盒大力丸,道:“能找开吗?”
司翎萝道:“完全找不开。”
云宝鸢道:“那算了,别找了。下次多给我一些丹药就行。”
司翎萝和绍芒呆愣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云宝鸢以为她们不好意思,便打了感情牌:“三十年前,翎萝师姐为我炼药续命,我多次送来谢礼,你也没收,这次就别生分了,收着吧,我也能稍微安心一些。”
她提起三十年前,司翎萝眉间覆上一层阴翳,半响未言。
云宝鸢歪了歪脑袋,好在已经习惯她的深沉,不再多问,道:“我昨日刚来,住在金凤殿,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但我大概都帮不上什么忙,除非是能用灵石和暴-力摆平的事。”
绍芒想到宋婉叙说的话,曳影门也会有弟子被选去璇衡宗,且会来到云霄派,掌门意在让她们提前接触,去了璇衡宗后即可互相照应。
看来云宝鸢就是被选中的那个倒霉蛋。
若交换弟子计划已在曳影门试行,那璇衡宗的弟子已经去曳影门修习了,不知云宝鸢是否见过。
初次见面不能问太细,否则太过冒昧。
她看了看云宝鸢。
师姐跟她是旧识?
三十年前……
时间真是个奇怪又灵妙的东西。
三十年前,她还没出生。
三十年前,师姐已经在炼药救人。
绍芒忍不住就去想,三十年前的师姐是什么模样。
四周静谧,于是将狗窝里那条小黄狗的呼噜声衬的格外清晰。
小黄的呼噜声有点走调。
云宝鸢心说,声音这么粗犷的狗,司翎萝为何不喂点哑药给它吃。
但也是只这么一想,她想起自己买大力丸的目的,便想告辞,谁料抬头时,见司翎萝与绍芒四目相对。
两人站在一处,天边云层翻涌,柔净和婉。
云宝鸢迟疑了一会儿。
她真的觉得,司翎萝身上有活人的气息了。
三十年前,她历练时误入毒瘴,性命垂危,阿姐带着她四处求医,得知救她命的药只有一个人能炼出,便来到了云霄派。
那时,竹林与现在并无不同,沉寂幽僻,像是被遗弃的去处。
她的五脏六腑都容不下对方,在她身体里撕扯,她全身上下都在剧痛。
云曦宁几乎要跪在铁门外。
从云宝鸢中毒后,她整个人都绷着,唯一说过的话只有一句,‘宝鸢,我会救你’。
当时,聂神芝几乎要和云曦宁打起来。
云宝鸢从未见过那么阴冷的聂神芝,更没见过那么不讲理的云曦宁。
“你救你的妹妹,那我的妹妹呢?”聂神芝眼眶湿润,眼球被猩红血丝侵占。
“我要救宝鸢!她不是你同父同母的妹妹,但宝鸢是我同父同母一起长大的!”云曦宁语气冷骇。
云宝鸢见她们吵成这样,已经不愿再强人所难。
她心想,索性这样死了也罢。
可那一天,春光明媚,浪静风恬,云霞漫天。
只这样的美景,就够她深切留恋。
可听聂神芝的语气,能炼药的人此刻也出了意外,正在里面静养。
她的良心和求生之心打起架来。
就在求生之心败下阵来的那一刻,铁门从里面开了。
厚重的铁门里,走出一个孱弱纤薄的女仙。
她比云宝鸢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死寂,脸色煞白,灵魂静悄悄的。
聂神芝与云曦宁也不再吵架,纷纷看向那个女仙。
女仙平静地望着她。
宝鸢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生路。
再次醒来时,云宝鸢在一张简洁干净的床上醒来,司翎萝就在床边坐着。
见她醒来,司翎萝起身要去叫云曦宁,但云宝鸢拉住了她,声音有些虚弱:“为什么救我?”
司翎萝那时薄的像纸片,一副活不起的将死之相。
到如今,云宝鸢也不知真正的原因。
后来她才从云曦宁处得知,原来司翎萝当时因为干涉凡人气运遭到反噬,修为散尽,她们去的那日,司翎萝还不知能不能活下去。
云宝鸢更不明白了,问云曦宁:“她是神仙吧,自己生死难料,竟然还救了我。”
云曦宁敛眉,手中的书不翻页了,“神应该救世人?”
云宝鸢道:“当然。”
云曦宁笑了笑:“那她就是代替一位神在救你。”
三十年过去,她也从云曦宁那里听到不少有关司翎萝的事,可始终也不觉得她是怀着目的去平定人间战火。
纵然一切有定数,但若对百姓的水深火热视而不见,那还修哪门子的仙?
云宝鸢最后看了司翎萝一眼,又悄悄看了看绍芒,压下心头的疑问,“我先走了,我的鹦鹉还等着吃大力丸呢。”
听到这话,绍芒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一只鹦鹉,为什么要吃大力丸?
云宝鸢一出竹林,立刻找出纷纭镜,在云霄派集讯区发出自己的疑问:
【虞绾的大弟子和二弟子是什么关系?】
很快,有人回复:
「天哪,终于有人问这个问题了,我老早就觉得她们不对劲。」
云宝鸢:“…………”
第42章 「她们私奔了。」 ◇
「我的大师姐和二师姐也有过一段这么模糊暧昧的时候。」
「后来呢?」
「她们私奔了。」
云宝鸢看到这里, 惊恐到差点把纷纭镜丢出去。
不会吧。
不能吧?
她抱着纷纭镜往金凤殿走,心虚到脊背没挺直,像是刚偷了什么东西回来。
摩芸老早就在堵她, 本打算带云宝鸢到处转转,看一看云霄八殿十六峰, 侧面展示自己的博学多知,岂知云宝鸢外出, 两个时辰才归来。
人生地不熟的, 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不会有人也想攀曳影门这层关系吧?
摩芸瞬时起了戒心。
但转念一想, 也许云宝鸢只是坐不住,自己溜达去了。
抱大腿的敏锐度,她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云宝鸢还在想绍芒和司翎萝, 压根分不了心去注意别人, 尤其摩芸站在台阶边, 像个守门的, 她就更不可能给什么眼神了。
于是,摩芸带着标准到能入画的笑容作揖, 向云宝鸢问好。
只是云宝鸢轻轻扬袖,依然当她是个守门的,拾阶而上。
摩芸眼皮一跳, 拧眉去看云宝鸢的背影。
这一刻, 她的笑容阴晦到能入土。
云宝鸢进殿后,随侍帮她换鞋换衣。
这是她的习惯,若不出门, 必会穿寝衣在寑殿待着, 否则浑身不舒坦。
继续翻到自己发的短讯里看回复。
「不知道能不能为讯主解惑, 我刚看到翎萝师姐和绍芒师姐去仙衣阁了。」
「一起定仙衣啦?我在值勤,不然就去仙衣阁围观。不多说了,天作之合你们懂的。」
「咦?现在的女仙都好不务正业,怪不得我师尊不让我跟女仙接触。」
「什么脏东西混进来了?」
「前面那位,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是谁,皮藏好。」
「报告讯主——」
「她们定了两件仙衣,一件玄色,一件月白色。」
「观音娘娘啊,连衣服都这么配?」
这些回复对云宝鸢而言,好像打开了一扇未知的大门。
怎么还有这种说法?
她抱着求知的心回复:
「师姐师妹之间亲近些也是有的吧?」
「当然啦,姐妹之间亲密是一个太平常的事了。」
云宝鸢眼前又浮现出三十年前的司翎萝,像是被暴雨冲断脊梁的花房,摇摇欲坠。
那时她最想问司翎萝的并不是为何要救她,而是……司翎萝她到底靠什么活着?
这些年各大仙门都被璇衡宗压迫,躲在自家仙府不出门,互相之间联系并不紧密,可三十年前,仙门之间经常联合起来降妖除魔,有几位仙尊似乎对司翎萝恨之入骨,啖肉饮血般的恨。
司翎萝身体弱,还被那些仙尊老头子排挤,竟然活到了现在。
云宝鸢当然希望她平安康健,但是也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若三十年前的一切重现,绍芒又会给司翎萝什么?
云宝鸢觉得,那个答案离她不远了。
当晚,她流连在云霄派集讯区,一夜不睡,又联络不少亲友,将绍芒这个人的来历查的一清二楚。
*
司翎萝帮绍芒量好尺寸,二人便在仙衣阁选了颜色样式,回去静等。
那颗鸵鸟蛋大的灵石让她们过上了富足的生活,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从一日一出摊改成两日一出摊。
她们二人因为生活压力减小而开怀,小黄随主,不再惦记自己的秃头,竟然大放起情怀,又去藏书阁和守书灵兽-交朋友,被虞绾打了回来。
绍芒原以为它要消沉,孰料小黄比想象中坚强,略略伤心了一会儿,迅速振作起来。
反正林雁声每次发誓要认真修炼时,也只会看这么一会儿的书,转头就去阅读话本。
绍芒惊奇:“师姐,小黄有潜力啊,被师尊那么打都没抑郁。”
自小黄头顶秃了以后,看上去丑陋不少,司翎萝就很少直视小黄。
她帮绍芒划鹰语课小测的重点,淡淡瞥了一眼小黄,“可能伤心的事太多,不知该先伤心哪一件,慢慢就不伤心了。”
绍芒听了,以为是玩笑话,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带着鹰语课本回到酒芜苑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司翎萝说的那句话写进自己新构思的话本里。
看了会儿书,她突觉文思泉涌,一提笔就写完三个章节,最后补上回目,满意地收进文簿。
她习惯性要去翻看自己的诗集,但林雁声在外面喊了她一声,于是又将书箧合上,去应了门。
林雁声孤零零在门外,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抓着一只信鸽,“二师姐,能谈谈吗?”
绍芒一时无话。
半响后,道:“这信鸽不是用来吃的吧?”
鸽子扑腾几下。
林雁声将它腿上的信取下,鸽子逃命般飞了。
林雁声道:“怎会,我只是有些心事,想让二师姐为我疏导疏导。”
绍芒让她进去坐了。
林雁声带的是荷花酒,瓶塞一去,酒香味盈满寝房。
绍芒轻嗅,觉得味道有些熟悉,“这酒,是师姐给的吗?”
林雁声微怔:“嗯?这都能闻出来?”
绍芒微笑:“凡是师姐经手的,都是好物。”
林雁声赞叹:“真了解。我曾向大师姐请教过酿酒的秘方,练习了一年多,也能算赝品了。”
绍芒又细细品了味道:“难怪,闻着闻着又觉得不像了。”
林雁声为她倒了一杯,“我也就这点爱好,跟二师姐你写话本一样。”
绍芒:“…………你想让我帮你疏导何事?”
写话本并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绍芒在这件事上脸皮极薄。
她经常想,若是她命悬一线,爬也要爬回来,把话本和诗集全烧了,才能安心瞑目。
林雁声叹息连连,拇指扣着酒瓶,发出的声音不知撩动绍芒的哪根心弦,绍芒难受的想撞墙。
她将酒瓶从林雁声手里解救出来,“三师妹。”
林雁声终于和盘托出,“酉时我收到家中传信,我阿父催我回去成婚,还威胁我,若不回去,他就找一个人扮演我,当做林家的女娘嫁出去。”
绍芒抬了抬眉,鼻额处的阴影愈发分明,“嫁人是什么光荣的事吗。”
林雁声摊手:“我也想问。他还辱骂我,说就算是一头驴送到云霄派,修行三年也该给仙人当坐骑了。”
从这一句话中,绍芒明白她的忧虑所在。
她轻拿着小金菊窄口酒瓶,为林雁声添好酒,道:“修行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但第一阶段的修心已经足够让许多人的修行之路夭折,这三年不论是看话本还是游山玩水,都是修行的一部分。就好比我们云霄剑道第六重的气吞山海,你游玩的时候见过气吞山海之象,看话本时想象过这个画面,等你练剑时,事半功倍。”
林雁声默声。
一直以来,她都没认真思考过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像是在独木桥上吊着似的,一封家书成了斩断独木桥的利刃,让她挫败又迷茫。
她还以为,绍芒这样的天选之女根本不会理解她的处境,可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二师姐?”
绍芒道:“人生的每段经历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旁人怎么评论我们无法干涉,但你无须再去审视过去的自己,若你觉得应该认真修炼,那不妨现在就开始。”
林雁声心酸:“我都这样了,从何修起?”
绍芒挑眉,道:“若你肯信我,我或许可以尽点绵薄之力。”
林雁声饮尽一杯酒,差点涕泪恒流,“二师姐,我可就把我自己托付给你了,若是再修不出个名堂来,你就娶了我吧。”
又俯身过来,小声道:“我知道,你家里肯定有泼天富贵,娶十个我都没问题。”
绍芒:“……”
将酒瓶酒杯收好,绍芒道:“拿着你的东西回去睡觉吧,明日卯时,我会准点喊你去演武台练剑。”
林雁声惊声尖叫:“卯时?”
绍芒道:“有何不妥?”
林雁声不敢相信:“你难道每日卯时都去演武台练剑?”
绍芒点头:“清晨正是万灵苏醒之际,修习剑道更容易领悟透彻。”
林雁声发自肺腑地佩服她:“二师姐,你有现在的成绩,真是你该得的。”
绍芒道:“话是好话,听着倒别扭。”
林雁声将手里那封家书折了又折,最后却没扔。
以后她要是不愿修炼,将家书拿出来看看,指定力大如牛。
临了,她道:“那我回去睡了,明早见。”
绍芒以为她是害怕打扰自己,出声挽留:“我近日都很晚入寝,你若还未想通,多留片刻讲与我听?”
林雁声顿了顿,还是摇头,“我家中那些事鸡毛蒜皮,我也讲不明白,二师姐能不听就不听了,平白惹你心塞。”
绍芒并不强求,等她回了自己的屋子,才将门关上。
林雁声的意思她明白。
三师妹以为她是大户人家的女郎,出生就没受过委屈,长在万千宠爱之中,将家中杂事说给她,她无法理解。
绍芒开窗,散了散酒味。
遥望天边的月亮。
月亮被流云包围,流云蠢蠢欲动,随时准备遮住明月。
绍芒想起幼时的时光。
她这个人从小缺根筋,说聪慧也聪慧,说蠢笨也蠢笨。
她总是很难将自己代入现实身份。
她出生后,阿母都不愿看她一眼,她在君荞的将军府里长大,却对此没有一丝怨恨。
君荞说,不恨,是因为不爱。
她八岁时,阿妹出生,成为整个皇都的贵宝,阿母万分疼爱阿妹,百日宴办的比她登基时还隆重。
她为阿妹送了自己亲手雕的小人,阿母淡淡看了一眼,一言不发。
那份礼物大约廉价吧,阿母并不喜欢。
后来不知扔去何处了。
君荞安慰她,说阿母只是不知该怎么做一位好母亲。
但绍芒心绪宁静,并不在意。
阿母在阿妹跟前,是好母亲。
她与阿母今生没有亲人缘分罢了,她也不执着于这一种情感。
天地如此广阔,书上说,天地之间共五百亿缘,她没有亲缘,那也会有别的情缘,她真的不在乎。
十三岁那年,她花重金在皇都找了一位铸剑师,带着一把凡剑离开皇都。
在外漂泊两年,十五岁拜入云霄派。
五年来,她从未后悔。
她记得离开的前一晚,君荞告诉她,阿母之所以不亲近她,是因为她总是犟着躲开阿母。
那会让阿母意识到自己的失责,便也与她犟起来,更加冷淡。
绍芒没有解释。
她没有犟,她只是觉得这个人不喜欢自己,那就躲远点,不要让她糟心。
她若说一句‘我是为她好’,绝对比皇都那些卖女儿换权势的男人说‘阿父都是为你打算’要真心万倍不止。
她那时就知道,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眼中。
她是皇都最不受宠的皇女,在这个身份之下,别人认为她必须对阿母怀恨在胸,对金枝玉叶的阿妹妒忌心切,若她没有按照别人想象中那么做,那她就会被视为一个疯子。
她小小年纪就心累了。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不该在那种地方消耗后,便一刻未停地准备离开了。
她不在乎这些,可不代表她不能体会。
想到这里,她那些平直不弯的心肠渐渐跳动起来,只是抬头望向月亮时,一切要生未生的杂念全部清除了。
师姐是怎么修月亮的?
她说,月亮脾气不好,若不慎掉下去,容易摔得东一块西一块。
中秋夜里,师姐送了月宫玉兔做的月饼给她,她们分着吃完,师姐抱着脑袋,不让她看那对龙角。
酒味已经散尽,她关好窗子。
不知怎么回事,就提笔在纸上写了师姐的名字。司翎萝。
绍芒不禁就想,师姐为何会这么亲近她?
在几个月前的那场梦里,她死后,司翎萝入魔,杀了摩芸,然后自戕。
她很少想这些,因为总觉得眼下最重要,何况了解前因又能如何,结果已是如此,又不能改变。
但一涉及司翎萝,她又无法这样冷静自持。
周扶疏认得师姐,也认得她。
她们之间是否有她不知的前缘?
她知道,若她现在去问司翎萝,司翎萝一定会告诉她。
可……知道以后呢。
即便有前缘,那也是前生之事,与现在的她有什么关系?
若师姐是因为前世的人而亲近今生的她,那她便做的比前世之人更好,让今世的缘分里只有现在的她们。
多思易梦。
长夜过半,绍芒梦到了周扶疏。
第43章 心不在焉 ◇
在一处轻幽之地, 周扶疏负手而立,笑容和煦。
绍芒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梦海。
她很少做梦,一般都是一觉天明, 因此梦海中空空如也。
周扶疏抬步,踩在轻如水面的地上, 一圈圈涟漪猝不及防地散开。
她纳闷的很,“你就没有欲望吗?梦海竟比虞绾的钱袋还干净。”
绍芒尽量保持清醒:“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扶疏笑得亲和, 眼裂与两道眉长很协调, 更显姝丽:“我感应到你在思念我, 所以就来了。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好的仙吗?”
绍芒又一次正视一句俗语。
人真的不能念叨。
反复想念爱人时,她不一定会出现,但若轻描淡写想一想自己不待见的人,她必定说到就到。
“云霄派重重禁制, 你竟还能入我梦海?”不愧是望仙境界的女仙。
周扶疏没从这句话里听出半分的向往之情, 绍芒好像真的不在意她的望仙境界, 单纯只是想知道她是如何进来的。
周扶疏又往前走了几步, 行至绍芒跟前,踩在重重涟漪之上, “我有我的办法。”
绍芒凝眉,想到了什么,道:“琉璃净火?”
周扶疏赞道:“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
绍芒道:“我就说, 厌次城那一晚, 我根本胜不了你,你却中途走了,也没来取琉璃净火。”
周扶疏双眼微亮:“我没来取, 是想助你一臂之力。”
绍芒自然不会相信:“助我?我不是花缇绮, 不必扯谎骗我。”
周扶疏认认真真打量她。
因是梦海空间, 她的模样与入寝前一般无二,发无点缀,脸净眼明,清丽温润。
“我真心想助你。你想想,琉璃净火是什么,那是一重天葬神台上的神火,你那些师姐师兄们再厉害,拿到的宝物也都比不上你的吧?这次内门历练大比,你赢定了呀。”
绍芒可不领她的情:“所以你的目的就是让我赢了我们门派的历练大比?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周扶疏突然岔开话题:“要是换成别人,一见到我就开始打了,你竟然和我聊了这么久。”
绍芒道:“我打不过你。”
周扶疏稍滞,那双算计层层的眼里也有了一分浑浊的真诚,“好。我也说句真话,若有一日真能颠覆今日局面,我只会放过你。”
绍芒蹙眉:“用不着。没有那一日。”
周扶疏又接回上一个话题:“我助你,当然有我的好处。你现在叫绍芒对吧,好,绍芒,有一日我们二人会并肩作战的。”
绍芒眼皮微挑:“是我在做梦还是你在做梦?”
周扶疏几近笃定地对她道:“总会有那一日。”
她道:“对了,我近日担心翎萝,你若能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情分告知她近况,我感激不尽。”
看她假惺惺的问候,绍芒说不出的难受,“我师姐很好,劳你挂心。”
周扶疏叹道:“你什么时候能不这样知书达理,看着太虚伪了,我们都随意一点,我知你恨我在厌次城行事,这样吧,你骂我如何?”
绍芒道:“我今日没有心情,骂不好,下次吧。”
周扶疏也不强求,“所以翎萝近日过得如何?我上次说了那样的话,她应该伤心了。”
绍芒终于被她挑动情绪,“你对她说了什么?”
周扶疏一字不落重复了一遍。
她问绍芒,将司翎萝视为什么人。
绍芒说,是知己,是好友。
绍芒皱眉:“这些我都知道。”
周扶疏笑了笑:“真的知道吗?”
绍芒慢慢回想。
那晚回到描妆店,师姐好像生了气。
她知道师姐在生她的气,但却不知缘由。
她看了看周扶疏,“我不知,难道你知?”
周扶疏道:“我当然知。”
她倾身靠近绍芒。
绍芒却迅速退开。
周扶疏早知如此,便道:“这就是原因。”
绍芒仍然迷惑,
周扶疏道:“我靠近你,你就躲了。但翎萝靠近你,你不会躲。绍芒,你可怜可怜她吧,这世上能为你去死的,只有她一个。”
梦几乎要惊醒。
绍芒额上全是冷汗,意识仿佛被分成两半,一半在梦海,一半已经清醒。
她勉强静下心来,抬头去看周扶疏,却发现周扶疏已经成了一个缥缈的影子,离她越来越远,多重残影留在梦海中,绍芒看的眼花缭乱。
梦醒后,将至卯时。
绍芒睁开眼,很久没动。
周扶疏入她梦海,就为了说那些话?
她的意思是……
师姐那晚生气,是因为她说她们是知己是好友,而师姐对她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另有想法。
绍芒猛地起身,开窗时凉意扑面,终于将她吹的清醒了。
别人说了不算,她得去、得去问问师姐。
林雁声睡得四仰八叉,美梦做到一半,窗子被人敲响。
绍芒清亮的声音传进屋内,“上演武台。”
林雁声美梦中断,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绍芒毫不留情,“三师妹,你忘了昨晚的家书了?”
一刻钟后。
林雁声衣装整齐,负剑而出。
她眼中斗志满满:“二师姐,我们去演武台受罪吧。”
绍芒无奈道:“练剑很好玩的,你修剑谱时就当在看话本。”
林雁声斗志昂扬,“对,万一我有天赋呢。”
还没够到演武台的旗子,林雁声已经喘大气,走不动了。
抬头看了看几乎垂直的台阶,她心道,去他七舅姥爷的天赋。
这也太糟践人了。
怪不得纷纭镜里说,修炼这事,狗都不稀罕。
她停下来缓了会儿,又向现实屈服,跟上绍芒的步伐。
二师姐是铁打的吧?
这样的台阶她都能走的如此沉稳,若将来她不飞升,林雁声头一个不答应。
终于到了演武台,绍芒给她看了一套训练动作,道:“修剑前,体力训练少不了,我在练第一重剑法时就是这么练习体能的,你试试看?”
林雁声控制着自己不当场睡大觉,将那些动作重复看了几遍,有模有样练了起来。
每次瞌睡虫诱惑时,她就狠狠拧大腿,半个时辰下来,大腿已经被她拧麻了。
绍芒修完第十重心法,检查她的进度。
林雁声叫苦,“第一重怎么就这么难?驱字诀是什么东西?”
绍芒解释:“云霄剑道传承慈悲一脉,杀性弱,重重递进,第一重是驱逐的意思,一晴宿雾空,天气清朗了,宿雾就会消失,你的剑气到了,邪魔就会闪避,所以你要学会操纵剑气。”
林雁声有点懂了:“怎么好像在哪儿看过,对了,我在话本里看过这个解释,那部话本的主角就是用剑气逼退了满城的邪傀。”
一听此言,绍芒立即转移重点,“那你应该知道驱字诀的用场了,先跟着剑谱练,若碰上难题,你再找我。”
林雁声点了下头,又问:“二师姐,你练到第十重了?”
绍芒道:“你想说什么?”
林雁声道:“我有个挺好的馊主意。你去打败师尊,然后霸占那座私府,你来当我们的师尊?”
绍芒大惊,立即道:“若让师尊听到,明日埋尸岗又多两个土包。”
林雁声撇嘴,“我就是大胆想象一下。”
绍芒恳求:“好好练习吧。”
林雁声只跟着剑谱比划了一遍,已经哀嚎起来,“今日最悲惨最累的人非我莫属。”
此时,在演武台下面的尤萼默默否认她的说法。
徐值食指戳着她的脑门:“就这你都演不好?”
尤萼痛苦非常:“我又不是专门演戏的!”
徐值知道不能太为难她,便道:“好,我就不要求你的表情和走位,但那句词一定要说的声情并茂,表现出你倾情折服于我的感觉。”
尤萼第一次知道,不一定经历过万种悲伤后才想死,被徐值折腾一早上,她已经想死了。
“徐师姐,我真的不行。不然我把对你的倾慕之情发到纷纭镜上?”尤萼打起商量来。
徐值无情道:“不行!”
她悄悄往上面看了一眼,“快点儿,她们都要走了!”
尤萼很为难,她不想丢人。
徐值冷脸,压迫气息浓烈,“我不想再催,快点儿,不然打断你的腿!”
绍芒和林雁声正在休息,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二人齐齐循声看去。
只见尤萼跟在徐值身后,一脸愿意奉献性命的崇拜,语调夸张:“徐师姐,您竟然会画住灵符啦?太厉害了,能给我画一张吗?求求你了。”
“……”
徐值面色倨傲:“住灵符可是高阶符师才会画的东西,怎么能轻易与人。”
尤萼依旧语调夸张:“那真是太可惜了!我真想成为徐师姐这样厉害的人物啊。”
“………”
林雁声听的脊背发凉。
怎么这么怪?
她正想着,尤萼像是才看到她们,冲这边道:“你们也在啊?今日好早。”
林雁声道:“是挺早的,不过你要是想成为徐师姐这样的人物,再晚点来也没关系。”
尤萼:“…………”
徐值听出不对,目中寒光:“林雁声你什么意思!”
林雁声道:“我能有什么意思,徐师姐不是到处说我们师门全是废物吗,废物说的话你左耳进右耳出不就好了?”
徐值的眼光掠过绍芒,冷哼道:“谁乐意听你说的话?”
林雁声也冷笑:“我们一般管你这种叫嘴硬。”
徐值差点忍不住要冲上去打她。
但又想到师尊说的,绍芒稳重温和,不轻易与人起冲突,想必她也不会喜欢一点就着的性格。
徐值用了极大的耐心才按下怒火,对林雁声道:“随你怎么说。”
她转头就去练剑了。
尤萼只觉得自己的脸丢完了,不肯直面别人,畏畏缩缩跟在徐值身后。
待林雁声和绍芒离开后,尤萼才欲哭无泪:“下次有这种活儿千万别叫我了。”
徐值道:“我那是信任你。”
尤萼犟嘴:“信任我?那你花灵石给自己买好丹药的时候也信任我一下,给我分点儿啊。”
徐值差点一巴掌呼上去:“少学林雁声!”
尤萼道:“我学她?我学的了吗?有绍芒那样的师姐,人家不愁修炼,不愁灵石,我呢?”
徐值怀疑:“绍芒还给林雁声灵石花吗?”
尤萼斩钉截铁:“当然!你看人家是怎么当师姐的?”
徐值思索一阵,往绍芒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找出十个中品灵石,塞给尤萼,“拿去花。”
尤萼愣神,抱着灵石飘飘然。
*
云宝鸢给自己的鹦鹉喂完大力丸,准备睡个午觉,但随侍传话,说有人求见。
云宝鸢换上仙衣,去前殿见客。
她没想到来人是聂神芝。
见礼毕。
聂神芝道:“宝鸢,在金凤殿住的习惯吗?”
云宝鸢请她坐下,让随侍奉茶,“习惯是习惯,只是这里离颍觅峰太远了,我想见翎萝姐姐也要御剑才行。”
聂神芝面容温和,笑道:“我正为此事而来。”
云宝鸢挑眉,“掌门有办法?”
聂神芝轻抿一口茶,“很简单,让翎萝搬来与你同住。”
云宝鸢有些失望,“这可不行,若接翎萝姐姐来金凤殿,你们门派的人又要说三道四,我不想再让她被人骂了。”
聂神芝轻声劝道:“这有何难,你是曦宁的妹妹,更是我们云霄派的客人,来到此处长住,理应有人陪顾。”
云宝鸢听完觉得有理,“可她还要在颍觅峰上课。”
聂神芝垂眸,声气柔婉,“下一次开课已至十月,那时你们都去璇衡宗的修真学院了。”
云宝鸢便没有后顾之忧,“那此事托付给掌门了,宝鸢静待消息。”
聂神芝道:“好。我来还有一事想问,金凤殿没有修士守夜值勤,你若需要,只管与我说。”
云宝鸢疑道:“无人值勤吗?昨日我还看到阶下有位女修在值守。”
聂神芝更疑:“这……应该是误会。”
云宝鸢道:“无事,我有一只鹦鹉,两名随侍,已经足够了。”
聂神芝道:“看来那只鹦鹉很合你心意。”
云宝鸢听她夸鹦鹉,比自己得到夸奖还开心,“您来的巧,莺莺最近喜欢上玩灵石了,幸好我带了几万颗,不然它一定会无聊。您想看吗?”
她拿手比划一下:“它还能这样串着数。”
聂神芝婉拒:“我很想看看,但门派事务太多,怕没这个福分。”
云宝鸢为她惋惜:“那下次吧,总有机会。”
聂神芝已经起身要走:“正是此理。”
等聂神芝离开,云宝鸢立刻和两名随侍一起打扫西殿。
刚吃完大力丸的鹦鹉在正殿踩灵石玩,整个金凤殿都被灵石的光充满。
聂神芝在外殿驻足片息,才慢步往凭霄殿走。
温了和柏嫣跟随其后,默然不语。
聂神芝好奇:“柏嫣,你怎么不嚷了?”
柏嫣蔫巴巴地道:“掌门师尊已经决定了,弟子再闹也没有用。”
聂神芝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璇衡宗肯定要挑绍芒,到时司翎萝也会跟着,还不如让她们和宝鸢多相处相处,去了璇衡宗不至于孤立无援。”
柏嫣有些难以启齿,犹豫片刻,道:“可司翎萝搬来金凤殿,那绍芒岂不是一个人在颍觅峰?”
聂神芝回头看了她一眼,“从厌次城回来后,你对她们二人关注不少?”
柏嫣尴尬,“弟子只是觉得她们感情甚笃。”
聂神芝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宝鸢来的正是时候。”
语毕,她就闪身不见人影。
两个徒弟在原地愣住。
柏嫣道:“了了,师尊是什么意思?”
温了施法就要跟上去,道:“我去给你问。”
柏嫣连忙拉住她:“不可不可,听不懂师尊的弦外之音,显得我们很蠢。”
温了觉得有道理,便歇了去问的心思,与柏嫣凑在一起苦思冥想。
*
晨练回去后,绍芒就找出那张住灵符看了半天。
周扶疏不知是如何借琉璃净火入她梦海的。
她想不到有什么法术可以这么用。
在住灵符上加了好几道禁咒。
这样应该可以了。
也许是因为昨晚听周扶疏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绍芒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静,听课也听的不仔细,随堂小测时,她把‘我们交朋友吧’说成了‘我们烤了你吧’。
那只老鹰双目直瞪,往后一仰,紧接着螺旋式飞出学堂。
它飞出去后,呼朋唤友,将学堂内所有的鹰全喊出去了。
“…………”
教鹰语的宋婉叙亲自把那几十只鹰劝回来,勉强上完一节课。
散课后,她喊住绍芒,“心不在焉啊,想什么呢?”
绍芒按了按眼皮,“宋长老,昨夜周扶疏入了我的梦海。”
宋婉叙惊道:“她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绍芒摇头。
宋婉叙仍绷着神经:“那有说什么吗?”
绍芒无声片刻:“一些听不懂的话。”
宋婉叙松了一口气:“周扶疏嘛,脑子不好,正常,她要是从此销声匿迹那才恐怖。”
绍芒道:“她是借琉璃净火进入梦海的,我却不知是什么法术,长老可否解惑?”
宋婉叙叹了声气,道:“璇衡宗的法术真是……”
将桌上的书卷全部收完,宋婉叙道:“周扶疏见缝插针,肯定是在琉璃净火中烧了她的衣服或者头发,在火中留了她的气息。你见到的应该是她的神识幻象。”
绍芒道:“原来如此。那我加在住灵符上的禁咒也起不了作用,长老,我还是把琉璃净火交到掌事府吧?”
宋婉叙语重心长:“绍芒,你拿到它算是缘分,要相信自己,咱们这座仙府里的弟子,数你心志最坚不可摧,周扶疏那些把戏搅和不了什么。”
绍芒自认担不起这样的评价,只是谦虚的话还未说出口,学堂外传来林雁声和陆灼的声音。
听起来很着急。
宋婉叙道:“出去看看。”
林雁声看到绍芒出来,疾奔过去,拉起绍芒就跑。
绍芒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哪怕是师尊死了也得先告诉她,再奔丧。
她脚步停住,林雁声原地奔跑一阵,发现后高声道:“二师姐,不好了,大师姐她要被云宝鸢接到金凤殿去了。”
话音刚落,林雁声眼前闪过一道人影,再一定神,跟前的绍芒已经不见了。
“…………”
陆灼在一旁复盘,“关于大师姐的事,你直接说就好了,二师姐比谁都在乎。”
林雁声直呼:“有道理。”
绍芒终于知道自己为何静不下心了。
早该想到的。
云宝鸢是云曦宁的妹妹,她一人独居金凤殿并非长久之计,总要给她派几个人,而她认得司翎萝,或者说她与司翎萝有旧,喊人时也不遵仙府规矩,一口一个翎萝姐姐,俨然是将司翎萝当自己亲人般看待。
司翎萝是最好的人选。
绍芒速速到了竹林。
正好赶上小黄表演后空翻。
两名随侍拍手叫好,小黄在她们的夸赞声中迷失自我,又接连来了两个侧空翻。
又是一阵掌声。
绍芒见院子里没有挪动物品的痕迹,心头微动,进了院子。
两名随侍看到她,行了礼。
绍芒还礼,问道:“我师姐可在里面?”
随侍答:“正与宝鸢姐姐说话呢,宝鸢姐姐说了,您来了就进去找她。”
绍芒谢过,直奔铁门。
只是还未敲门,司翎萝已经从里面开门,看到她后,微微一笑,“快进来。”
绍芒心定下来,依言进屋。
司翎萝邀她坐下,知道她刚上完鹰语课,问道:“今日小测难不难?”
一提起这个,绍芒脸色微红,将课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云宝鸢想到自己的莺莺,感叹一声:“幸好,你不是学莺语。”
绍芒的目光轻掠过她,又落在司翎萝身上,“师姐,宋长老差点把我留堂。”
司翎萝温声道:“我帮你辅导。”
绍芒又看了看云宝鸢:“会打扰你们吗?”
云宝鸢一个‘会’字卡在喉咙时,司翎萝已经出声:“当然不会。”
绍芒轻声:“那就好。”
不知怎么,云宝鸢有种被摆了一道的错觉。
她仔细观察绍芒。
这竟然是皇都女帝家的女郎?
看起来更像仙家出身。
就凭她敢舍金座入凡尘,云宝鸢也要交这个朋友了。
只是,绍芒好像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平易近人。
她刚刚看过来的那一眼很微妙,并不是很友善。
难道绍芒对她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第44章 为荆夜玉著书立传 ◇
见过云宝鸢的人无一不喜欢她。
这些人共分两种, 一种喜欢她本人,另一种喜欢她的灵石。
她认定没有自己攻略不了的人。
四四方方的小屋照不到太阳,如暗室一样温潮。
云宝鸢自信开口:“那我也学鹰语, 翎萝姐姐帮我们两个人辅导吧?”
绍芒轻轻抬起眼,看着她。
如雁羽一样淡曼的眼光。
云宝鸢当这是示好, 回以一笑。
绍芒心道,坏了, 遇上硬茬了。
于是她道:“鹰语课还有名额, 仙子去宋长老那里申请即可。”
云宝鸢发现她在抗拒, 便多了几分诚心:“但翎萝姐姐讲学细致,我能学的更好。”
绍芒一直想做一个处变不惊之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一定要向向日葵一样温煦谦逊。
但此刻, 她又想, 凡事都有例外, 她随性一次也没什么要紧。
没等到绍芒的回答。
云宝鸢转向司翎萝, “翎萝姐姐,你觉得如何?反正你要搬去金凤殿和我住, 教我学鹰语只是顺带的事。”
司翎萝没有回她,而是看着绍芒,“你是怎么想的。”
绍芒手指微蜷, 迎上她的目光, “我的想法不重要,师姐若喜欢金凤殿,我帮师姐搬物品, 我会……日日御剑去看师姐。”
云宝鸢很满意。
不愧是将要成为挚友的人, 不干涉她人决定, 是位正气女仙。
她道:“你看,你师妹都这么说了,翎萝姐姐,你跟我去吧?”
司翎萝摇头,“若我跟你去,我的小黄怎么办?”
云宝鸢道:“打包带走嘛。”
司翎萝道:“小黄命弱,住不了那么华丽的地方。”
云宝鸢惋惜:“聂掌门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了解你,她每次给我出主意都成不了。”
司翎萝挑了挑眉:“是掌门让你这么做的?”
云宝鸢点头:“我还以为……算了,反正你一向不听她的话。”
尽管失望,但云宝鸢也没强求,“既如此,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绍芒眉眼松动,额际不再紧绷。
云宝鸢瞧见她的变化,疑惑一闪而过,又记着正事,道:“绍芒师妹,你能送送我吗?”
绍芒见她不为难司翎萝,敌意消去一大半。
送她几步罢了,待客之道。
两人辞别司翎萝,行至院中。
小黄还在不遗余力地翻跟斗,但那两位随侍已经没兴趣看了,小黄一脸被负了真心的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
司翎萝一出来就看到它肝肠寸断的神情,便去安慰。
一直出了竹林,云宝鸢才道:“你们师门是不是比较穷?”
绍芒道:“非常穷。”
云宝鸢笑了笑:“我现在有个单子,原是要发在纷纭镜上的,可我改变主意,现在属意你,你愿意接我这单吗?”
正常来说,共事不久后就变成挚友了。
云宝鸢很期待。
绍芒才知,云宝鸢喊她出来相送,另有目的。
“具体需要我做什么?”
云宝鸢道:“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报酬。”
绍芒道:“抱歉,第一次接单不熟悉流程。那,多少灵石?”
“…………”
云宝鸢的赞词全部咽下肚去,“我要做的是个大工程,细活儿,一条线索一百上品灵石,两条线索三百上品灵石。怎么样,接不接?”
绍芒已经见识过她的阔绰,倒不担心她会赖账。
见她沉思,云宝鸢道:“不久前,柏嫣接了我的单,给我发了暴打孙厄昕的画面,我二话没说给了她一百上品灵石,我的信誉你不必怀疑。”
绍芒道:“我不怀疑,只是……仙子若不介意,可否先与我讲讲,要找什么线索?我怕我力不能及。”
云宝鸢皱了皱眉,有些为难。
她朝四周看了看,向两位随侍使眼色,随侍懂她的意思,一前一后守着她们。
云宝鸢这才低声道:“我要为一个人著书立传!”
绍芒配合地问:“谁?”
云宝鸢掷地有声:“荆夜玉!”
听到这个名字,绍芒眉毛拧紧:“荆夜玉?和璇衡宗宗主荆晚沐有亲的那个?”
云宝鸢重重点头,脸上莫名神采奕奕,“就是她。”
绍芒道:“荆宗主似乎不喜欢出现在仙史名录中,有关她和荆夜玉的事迹只在《妖经》砚迩篇中提过,靠这点史料,著书立传怕是难。”
云宝鸢胸有成竹:“我知道,所以才找帮手。”
绍芒思考片刻,还是劝了她:“荆夜玉能与荆晚沐一同降妖,必然是极其出色的女仙,但各种仙史不曾提她,修真界也不提她,其中一定有不能为世人所知的原因,仙子此举甚是冒险。”
云宝鸢更欣赏她,面对那么多灵石的诱惑,还肯为她分析利弊,是个好人。
“你说的我都知道。绍芒,你若是知道荆夜玉的事,一定也想了解她的生平。”
绍芒看了看天边,天色尚早。
“洗耳恭听。”
云宝鸢娓娓道来:“三年前,我去蓬莱岛游玩回来,没有告知阿姐,想吓一吓她,但寻到她寝房,却听到她和聂掌门在谈事。我好奇心重,便暗自听完。”
她们在聊一位横空出世的天才,据说那个女娘十五岁就用凡剑斩了一只妖兽。
云宝鸢太了解云曦宁了,她是想将那个女娘收入曳影门。
聂神芝不同意。
两人平和地讲道理。
最后云曦宁拿出底牌:“你修习的法术大多受荆夜玉启发,她是什么性情你我都了解,难道你还想当时的事重现不成?”
聂神芝不语。
灯花爆了一声,她才道:“荆夜玉能飞升成神,她的法术必有可取之处。”
云曦宁道:“我没说她的法术不可取,只是她的想法与我们所行之道相悖,绝不能重走她的路。”
两人谈起一百多年前的旧事。
这件事发生在符离。
当时魔族在凡间作乱,人间民不聊生。
符离正挨着魔族的浮水玉殿,饱受摧残,城中的景象触目惊心。
荆夜玉与众多修士一同前来除魔,路上遇见一个瘦可见骨的男人,那男人的脸像树皮,一步一栽,嘴唇干裂,看上去极其惨烈。
众人都十分同情,给了他不少食物。
当夜,荆夜玉未睡,在城中巡视。
却看到那个男人绑了五个花容月貌的女娘,竟然送到魔使手上了。
魔族行事如此恶劣,那些女娘若去了,生不如死。
荆夜玉出手,救下那五名女娘。
将那男人绑回去,审问之下才知,这男人其实在魔族还担着个寻美的职务,专门在符离城找漂亮女娘,献给魔尊。
他前前后后已经往浮水玉殿送了有一百个女娘了。
那些女娘受到的折磨简直惨无人道,没有一个能留全尸。
那男人哭道:“实是家中有重病父亲,为了给父亲续命,逼不得已啊……”
他求饶的话只说了一半。
众人只见一片白影闪过。
那男人当场身首异处。
过了许久,血腥味刺鼻。
有位男修站出来骂道:“荆夜玉,你杀他做什么?他也是为了父亲,再怎么样也要体谅他一片孝心!你把他杀了,他的父亲怎么办,你养吗?”
荆夜玉冷冷看着他:“再多说一个字,我连你也杀。”
那名男修气愤不已,拔剑相向:“你倒试试看,是谁杀谁?”
荆夜玉双眼戾气尽显,一掌出去,将那男修打吐血。
男修在空中转了几圈,寥寥摔下来。
荆夜玉踩着他的背,阴冷问道:“你的博爱之心只能看到坏事做尽的他,看不到那上百个死无全尸的冤魂,对吗?”
众人都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
老实说,在场的修士都为这个男人动容。
他尽管做了坏事,但却是出于一片孝心。
只有荆夜玉,心如铁石,不与任何人商议,就那么杀了一个有孝心的男人。
她不容许一个人有坏的一面。
她不慈悲。
她竟然飞升了。
这是修真界所有人的心病。
所以她不会出现在任何仙史名录中。
在世人眼中,她不值得称颂。
可云宝鸢听完后,深深迷上这个人。
她不想管云曦宁的想法,她不想管任何人的意见,她就是要知道这个人的一切。
她要,为荆夜玉著书立传。
绍芒见状,也没有发表意见。
她私以为荆夜玉做得对。
善即是善,恶即是恶,事出有因就不用承担后果吗?哪怕一个人身上有着世间绝响般的虐情,他作恶了,也不能活。
云宝鸢满怀期待:“我信任你,跟你说了,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绍芒暗暗思量,片刻后,道:“好。”
她想,璇衡宗如今行事诡异,也许和荆夜玉有关。
各大仙门未必不知厌次城之事,却选择息事宁人,聂神芝想追究,还得绕到历练大比上。
她倒要看看,最后的真相是什么。
送走云宝鸢,给自己签了个卖身契,绍芒折回竹林时,见司翎萝和小黄并排坐在石阶上等她。
她忍不住笑了笑,疾步走过去。
司翎萝抬头,“我们的仙衣做好了。”
绍芒温声道:“我去取。”
顿了顿,又目含希冀:“师姐,晚上……我想请你去署水沐浴,你愿意吗?”
第45章 旷野之星 ◇
夜色微凉, 兰草葳蕤。
避过夜巡的弟子,绍芒与司翎萝来到丹心峰署水池。
两人鬼鬼祟祟如做贼,初衷是不愿遇到熟人, 不想多做解释。
但无巧不成书,今夜在署水池值勤的是柏嫣。
六目相对。
柏嫣默默藏起啃了一半的酱肘子, 嘴边的酱汁都来不及擦。
“你们来泡署水?”
绍芒道:“是。”
一个‘是’字让她说出了偷情被抓后不得不认的无奈感。
柏嫣让开路:“里面没人,你们去吧。”
绍芒谢过, 与司翎萝低眉敛首地进去了。
柏嫣盯着她们两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又从袖子里摸出酱肘子, 豪放地吃起来。
温了急匆匆赶来时,柏嫣已经吃完了一整个酱肘子,舀了一盆水在洗手。
温了闻到油腥味,眉头一抽, “没见过拿上品灵石买酱肘子吃的, 师尊知道又要说你。”
柏嫣道:“师尊说我, 我爱听。你想想, 云霄派五万修士,谁能有我这么幸运, 每天见到掌门师尊,时不时被掌门师尊用戒尺抽手心。我简直太享受了。”
温了无声,半响后, 道:“还是您的境界高。”
柏嫣拿丝绢擦手, “那当然,不然怎么是师姐呢。”
温了朝着雾气氤氲的署水池看去,“刚才来人了吗?”
柏嫣没心没肺地点头, “对呀, 还是熟人呢。”
温了的直觉极准, 柏嫣还没说来人是谁,她已经猜出来。
见她蓦然敛眸不语,柏嫣道:“了了,我白天去跟人赌,听了一件事。”
温了正色:“师尊说过,私底下道人是非是不对的。”
柏嫣道:“跟绍芒有关哦。”
温了低头,捋了捋剑穗,“但偶尔说说并无大碍。”
柏嫣把她心里那点事看的一清二楚,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道:“云宝鸢好像盯上绍芒了。”
温了道:“她不是缠着翎萝师姐吗?”
柏嫣便将之前那句话修改一遍:“好吧,是盯上她们俩了。”
温了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原封不动咽下去。
柏嫣道:“你想想,她们一同去璇衡宗,在修真学院上课,也许会出门历练,齐心协力降妖除怪,感情一日深于一日……”
温了淡声:“宝鸢仙子性情爽朗,与绍芒兴趣相投,又与翎萝师姐有旧,成为好友也是意料之中。”
柏嫣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到别的情绪,但失败了。
柏嫣不理解,“了了,我以为你会说,云宝鸢身份高于我们,身家厚……”
温了道:“这是事实,不用我说。”
柏嫣看了她一会儿,继续洗手。
她很早就知道,绍芒是她永远也追不上的人。
即使过去三年情势有所变化,门派中不少人对绍芒言语中伤,但蚂蚁的血怎么可能淹没凤凰。
那一次,绍芒演剑输给摩芸时,柏嫣也尝试像戏文中演的那样,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出现,妄想抚慰绍芒那颗脆弱的心。
她怀着这样的心情,挑了一个好天气,带着攒了好久的灵石,去了酒芜苑。
只是,她远远看到了从峰顶演武台下来的绍芒。
柏嫣在路口傻站了很久。
那日过后,她听到别人说绍芒是昙花一现的庸才时,也不生气了。
她想,绍芒收敛锋芒自有用意,而她那样的人,早晚会是修真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柏嫣就这样回归现实。
温了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默声,便去一旁打坐。
夜风寒凉,但署水池中暖雾氤氲,舒适宜人。
两个池子紧紧挨着,边缘放了白玉枕,仰头靠在上面时,可以将头发散在另一个池子,方便清洗。
绍芒将乾坤袋和储物袋解下来放在一边,注视司翎萝。
“师姐,我给你洗发?”
司翎萝不知她是何意,之前总是自己主动靠近她,而今日,绍芒约她来署水沐浴。
绍芒待人真诚有礼,从不怠慢谁,但其实她与任何人都保持着中规中矩的距离,她是个随时都能启程的人,没有谁能影响她的前程。
司翎萝追着她,就像是在追旷野之星。
这个问句让司翎萝有种……
旷野之中,星星停在她眼前。
她内心万千惊喜,出口就问:“收灵石吗?”
绍芒道:“………不收。”
司翎萝唇角扬起,笑意清浅,“收灵石也没关系,我想你帮我洗。”
绍芒目中含笑,道:“那我先出去,你换好衣服了叫我一声,我就来了。”
司翎萝的手已经覆在腰带上,解了飘带,递给绍芒:“能帮我拿一下吗?”
绍芒呆立,讷讷抬手,那两条飘带卷住她的手,轻轻飘动。
司翎萝看着绍芒的双眼,解开腰带,手沿着衣襟往上,垂坠的衣裙沉甸甸地往下滑落。
像是满池芙蕖同时艳丽盛开,轰然大香。
绍芒滞然,不知不觉握紧了手中两条飘带,呼吸都浅不可闻。
她立即闭上眼睛。
司翎萝将衣服叠好放在池边,光脚踩上石阶,又沉又实的触感让她心底如池水微漾。
“我好了。”
声音隔着水雾传来。
绍芒缓缓睁开眼。
司翎萝已经沉入水中,身体被水雾遮住,长发披下来,脸颊卷上两片淡粉,目光明润。
“我是不是要这么靠着?”
绍芒道:“嗯。”
她踌躇几息,将手中的飘带捋直折好,放在叠好的衣服上。
要脱衣服时,她心里好几个念头疯狂互殴。
殴打平息后,她已经脱了外袍,想清楚不少。
若师姐真的对她们之间的关系另有想法,她想让师姐如愿。
但在这之前,她得先确定自己的心意。
绍芒心想,师姐这样好的人,她不能怠慢她。
司翎萝并没有看她,绍芒到另一个池子里去拨弄她的头发时,才发现司翎萝一直敛着眼皮。
将头发拨开,清瘦的肩线条优美,颈线锁骨与她的体温一样冷淡。
绍芒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乱跑,把她整个人都撞迷乱了。
两人都只穿了单薄的浴衣,互相没看,眼下的场景便在脑中愈演愈热。
绍芒将司翎萝的长发搭在臂弯处,不知不觉间想到在镜姝城帮她挽发时的场景。
司翎萝靠在白玉枕上,仰颈敛眼。
两池的水雾交融,水从额头以一个跳崖的姿势滑下,穿过眉毛,路过眼角,落入耳廓。
司翎萝刚要抬手去擦,然而手臂轻抬,就被绍芒按下。
绍芒的手温热,与她的手臂直接接触。
冰层被融化似的,没了力气。
绍芒空出手一只手,指腹在耳廓揩掉水珠,“师姐,我这样碰你,你会难受吗?”
司翎萝想要摇头,但耳廓的手指还未收回,她怕绍芒会被这样的举动惊扰,细思之下,出声:“不会。”
绍芒不再按着她的手臂,“那你放松,我帮你洗发。”
司翎萝道:“嗯。”
这个字像是从胸腔里发音,绍芒总觉得,这道如虹光消散般短暂的声音变成了一个杀手,进入自己的胸腔,追杀自己那颗本就胆小乱窜的心。
将长发放入池中。
司翎萝不知她从哪里拿出来的发乳,抹在发尾。
揉搓时,泡沫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司翎萝深吸一口气,双手摸到池壁上凸出来的石头,紧紧抓住。
在她几次三番想要发出声音时,绍芒的指腹摩上她的发根,发乳的香盈于满池。
绍芒的力道很稳,司翎萝总觉得,她揉搓着的,不止是发根。
她想得到的,更多。
这样的相处让她迷陷。
绍芒用布巾擦了她的耳朵,“师姐,我有没有弄疼你?”
池水瞬时变得热意滚滚,淹进鼻喉一样,气息停滞了。
司翎萝忽然侧过身,抓着池壁的手挽住绍芒的手臂,目光灼亮:“再帮我洗一遍好吗?”
绍芒低眸,看到她水淋淋的手,在手臂上留下的水痕,“已经洗干净了。”
司翎萝道:“我知道。再洗一次,求你。”
绍芒敛下眼皮,点头。
水冲过发根,一切都慢下来。
绍芒语声沉闷:“师姐,我想问你一些事。”
司翎萝不止将头发交给她,今夜,她有问必答。
“好,”
绍芒道:“当初掌门选徒弟,我演剑输给摩芸,摩芸拿剑刺破我的衣服,我把衣服挂在院中,原不打算再要,次日去看时,衣服缝好了。师姐?”
司翎萝说:“是我。”
她神情落寞,“你会怪我吗?我十岁时,吃了一只老龟的灵丹,从此六识远超常人。我在竹林,隔着铁门,却能听到酒芜苑的一切,不止缝衣服,我想做的,远不止于此。”
绍芒最后拿布巾擦了她的额头,又去擦头发。
“我怎么会怪师姐,我一直觉得没人想知道我需要什么,不论在哪里,我都不会是被照顾的那个,但师姐对我好,师姐对我最好。”
司翎萝仿佛有些明白她的话,辗转一会儿,等绍芒帮她擦完头发,起身面向绍芒,两颊的红像是从花瓣上拓下来般。
“那你想要这种好吗?你若要,就只给你。”
绍芒郑重点头。
她正要说什么,突然间有道传音直袭而来。
解术去听,面色大变。
绍芒道:“是师尊,她说掌门和宋长老让我们速去修心堂。”
司翎萝眼色凝重,“可能和周扶疏有关。”
两人穿好仙衣,直奔修心堂。
修心堂内气氛严肃,就连虞绾都满面愁容。
一切礼数都免了,聂神芝道:“周扶疏挟持了驻守肤施城的廖家家主,并在纷纭境上给我传讯,指名让绍芒去肤施城,她才肯放人。”
虞绾冷嗤:“凭什么要绍芒去,她既然能把姓廖的挟持了,那直接带着姓廖的上门来不就好了。”
宋婉叙平视她,意图讲道理:“她让绍芒去肤施城,肯定不止为了廖家主。但若绍芒不去,她杀了廖家主,绍芒恐会被人诟病,她之后还得去璇衡宗的修真学院,此时不宜…………”
虞绾要是肯听她的道理,那就有鬼了:“宋婉叙,你怎么不让你的弟子去呢?我后半生就指望翎萝和绍芒养了,你非得弄死她们才甘心,我没想到你这么恶毒,针对我到这个份上。”
宋婉叙眼皮一跳:“谁针对你了?若你老了没人养,我一定当场送你归西,不让你受年迈之苦!”
虞绾的火气跟点着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掌门你听到了吧,这就是宋婉叙的真实面目,她就是嫉妒我,想让我跟她一样老无所依。”
宋婉叙怒起拍桌:“谁老无所依了?”
虞绾跟她较劲:“那你依靠谁?心眼儿还没你见识大的青惠鸟吗?”
宋婉叙气的七窍生烟:“说我可以,不准骂我的青惠!”
她十分看重自己的爱鸟。
虞绾狞笑:“你小心了,我的徒弟要是出了意外,你的鸟下锅上桌是迟早的事。”
宋婉叙惊恐万状没想到虞绾这样歹毒。
她气不过,请聂神芝相助:“掌门师姐,你说句话呀!”
搬救兵这套,虞绾觉得无趣。
不仅她,聂神芝也相当看不上这种行为:“待谈完正事,我把整个仙府最大的演武台批给你们,骂来骂去有什么意思,决战让我们看个够。”
宋婉叙讪讪道:“都怪虞绾打岔。”
虞绾冷笑,暗自琢磨青惠鸟的一百种吃法。
聂神芝再不管她们,去看绍芒和司翎萝,“你们觉得,周扶疏是什么目的?”
绍芒心道,不是周扶疏有什么目的,而是璇衡宗有什么目的。
各大仙门明知道幕后指使是谁,却都心有灵犀,避而不谈。
仅凭云霄派之力,又怎能撼动荆晚沐的百年之威。
绍芒道:“弟子认为,周扶疏对云霄派有所图。”
聂神芝并不意外:“但她想要的太过贵重,我给不起,也不愿给。”
绍芒心念微动。
是什么宝物能让掌门这样珍视?
周扶疏……或者说是荆晚沐,她想用那件宝物做什么?
聂神芝道:“周扶疏为人乖戾,不达目的便会滥杀无辜,绍芒,你愿意去见她吗?”
她没有问‘你愿不愿意’去救廖家主,而是问绍芒愿不愿意去见周扶疏。
绍芒心中疑惑。
看来掌门并不是很在意廖家主的生死。
绍芒点头。
聂神芝眼神微妙地看了司翎萝一眼,又转向绍芒,叹息一声:“可是,此去凶险。”
绍芒目无惧色:“弟子明白。”
她从来不想走一条平庸之路,而万里前程总是从万丈深渊中获得。
司翎萝平静地望着她。
聂神芝见状,道:“绍芒,你再考虑考虑,明日给我答复。你们先回去吧,翎萝留一下。”
绍芒闻言,下意识看向司翎萝。
司翎萝微微一笑,轻声道:“放心。”
绍芒犹疑不定,虞绾已经拽着她出了修心堂。
绍芒不肯走,挣开虞绾,“师尊,我等等师姐。”
虞绾道:“等她来找你吧,我有话跟你说,去我私府。”
绍芒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事,“师尊,打扫私府一事我明日再去,今晚我得等师姐。”
虞绾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意有所指:“真是稀奇。”
绍芒觉得她是师尊,是长辈,关于情爱方面的事不想与她多说。
但虞绾和她的想法完全相反,追着问了半天:“你觉得翎萝怎么样?”
“你对她什么感觉?”
“如果为师和她同时落水,你救谁?”
绍芒无奈,道:“救师姐。”
虞绾震惊:“那为师呢?”
绍芒柔声:“厚葬。”
虞绾:“……”
她心如死寂:“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
绍芒安慰她:“都是您教得好。之前您总让我和大师姐多接触,我那时应该听您的,也就不会消耗三年光阴。”
起先,虞绾确实想问出点什么,但真问出来了,她又心里没底。
“绍芒,你认真的?”
绍芒道:“无比认真。”
虞绾惊愕地看着她,莫名其妙说道:“真是不懂你们这些……”
绍芒道:“什么?”
虞绾就又不说了,“没什么。”
她大义凛然地道:“为师陪你一块儿等。”
修心堂内。
聂神芝看着勒在自己脖颈上的银线,淡声道:“翎萝,你下次换一种暗器对我,我都腻了这条银线了。”
司翎萝道:“有用就行。”
聂神芝道:“可这次是周扶疏要见绍芒,不是我,冤有头债有主。”
司翎萝甚至都不知该如何跟她生气,“若你不让她去万妖客栈——”
聂神芝眼含怒色:“翎萝,我不让她去,她就不去了吗?周扶疏和荆晚沐都不会放过她,只要她活着,必要入局。”
司翎萝与她争论了快一百年,已经疲惫,她说:“你跟那些人没什么不同。”
聂神芝听到这话,神情有些受伤:“你还当我是阿姐吗?”
司翎萝摇头,将银线收回,“若是可以,我情愿没有你这个阿姐。”
聂神芝脸色绷紧,白发被风吹动,面覆阴云,“司翎萝!”
她逼近,“我做的还不够好吗?你当我是什么?”
司翎萝道:“我从未要求过你要怎么做,但你除了利用她,还做过什么吗?”
聂神芝沉默。
她知道自己在司翎萝心中从不是最重要的。
三十年前,人间战火结束,司翎萝修为散尽,性命垂危。
尽管如此,她都没想过要回云霄派,若不是聂神芝千辛万苦去寻她,她也许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把自己藏起来了,甚至都想不到要和聂神芝道别。
聂神芝找了她整整一月。
第46章 关心则乱 ◇
金风淅淅, 月映孤天。
虞绾等地神思倦怠,竟然用传送法术去了竹林,将小黄扛了来, 逼着可怜的狗给她表演后空翻。
小黄惦记着云宝鸢的那两个漂亮随侍,无心取悦她, 虞绾心寒,若非绍芒拦着, 就要爆锤小黄。
小黄梗着脖子, 八字纹从眼角拉到嘴边, 是真伤心了。
虞绾觉得无趣极了,又盯上绍芒。
绍芒绑起袖子:“好,我来翻。”
后空翻而已。
她也行。
虞绾并不领情:“你翻不出那种味道。”
“什么味道?”绍芒试说:“四脚朝天那种?”
虞绾摇着头,“小黄的肚皮虽丑, 但看了上瘾。”
绍芒成功被她带偏, 也去瞧了一眼, 把小黄看羞了, 将嘴子藏在爪下,肚皮则是严严实实压在地上, 不给看了。
绍芒见这模样,有些想笑,但下一刻, 瞥见修心堂内的明珠光华, 笑意便中断了。
聂神芝和司翎萝是什么关系。
聂神芝此刻又在和司翎萝说什么?
虞绾像是看到一出稀罕的戏剧,“好徒儿,为师以为你能理智一辈子。”
绍芒惭愧:“关心则乱。”
虞绾挑起一边的眉, 破天荒认真起来, 说道:“为师欣赏你的坦率。”
若司翎萝这些年真心相待的是旁人, 虞绾一定会为司翎萝不平。
可绍芒不同,她要是喜欢上谁,绝不会逃避,她能直面任何意料之外的情感。
就像刚才这个问题,虞绾以为她会说,她和司翎萝是同门,故而担忧。
孰料她却答了关心则乱四个字。
虞绾叹了声气:“你就没问过翎萝吗?她和聂神芝之间的事情。”
绍芒敛眉,与虞绾并排蹲下,“没问过。我以为……”
虞绾偏头看向她,以过来人的口吻说:“绍芒,你没经过情情爱爱的事,所以不知道,这不像你修炼剑谱那么简单,有太多始料未及的挫折等着你。”
月光博爱地撒在地面上,绍芒的长发柔和垂束,淹在月色里越显清亮。
“师尊,我明白。但,”绍芒说:“我已经想过了,我不为现在拥有的沾沾自喜,不为我没有的黯然神伤,不为不确定的患得患失。”
虞绾伸出手,让月光落在手中。
“哪怕,结果不会好?”
绍芒听到这话,大概知道虞绾对她和司翎萝的将来是什么想象。
“那还太远了。师尊,我和师姐刚才在署水池洗浴,兰花开的真好,兰花不会因为将来注定要开败就不开花。”
闻言,月光烫手一般,虞绾就将手收了回来。
她像是受到了惊吓,“乖徒儿,这可不是我教你的。”
绍芒微微一笑:“师尊,这都是我自己选的,师姐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小黄蓦然起身,先伸了个懒腰,然后在两人的注视下,一个标准的后空翻。
虞绾终于满意了:“就是这个味道。”
*
聂神芝坐下来,轻执银镶茶钟,命左右去泡茶。
修心堂静默下来。
泡茶端上来时,沁凉清香让满堂的肃穆都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慢慢离去。
聂神芝终于压下怒意,面色柔善些许,“翎萝,我们两个都欠了她,不需你一人还,我早晚也会出力。那些事早晚会发生,躲也无用,不如将计就计,见招拆招。”
司翎萝道:“刀没砍在你身上,你说话当然体面。”
一句话,不过十几字,就让聂神芝的怒火去而复返:“我命贱,不如她,那帮人见了我的血还要喝符水驱邪。”
随侍将泡茶换了,司翎萝仍然没动。
聂神芝垂眸。
杯中绿芽浮在水面上,她道:“翎萝,我是羡慕你的。”
司翎萝听了,面上的冷硬难以继续,不过片刻,就败下阵,速速离去了。
她知道聂神芝说的是事实。
在她以为抔荒泽就是整个天地时,君父听了谗言,将她带去浮水玉殿,继任魔尊。
她因为吃了毒蘑菇,晕倒在抔荒泽的绿野之中。
一醒来却成了魔尊。
她睁开眼,阶下跪满了魔界臣子。
他们大呼魔尊万安。
而等司翎萝了解事情经过后,便知道这句‘魔尊万安’可以译作‘替死鬼你好’。
神界打了过来,君父和一帮臣子魔侍逃命,岂料被刚飞升的一位生灵神抓捕,带到浮水玉殿审问。
司翎萝在王座上坐了半个时辰,就和自己那位仓皇出逃的君父一同跪在生灵神脚下。
她那时对生死并无概念,只是腹中饥饿,想要点吃食。
生灵神玉袍泠泠,如细细水幕,波光粼粼。
“该审哪位魔尊?”
君父被两位神兵押着,目露凶色:“她!审她!她才是——”
话正说着,玉阶之上的生灵神单手支颔,另一只手手心攒出一团黑金色的灵力。
她那一身玉袍腰线收的极妙,眉眼纵深,天造地设的美人玉在她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浮水玉殿里昏光沉沉,她的皮肤泛着腴腴柔光。
司翎萝神情痴了,听到君父的痛叫才回神。
生灵神掐着君父的脖子,君父已然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司翎萝凭借优越的耳力,听到生灵神说的话。
“上一次我进浮水玉殿,你告诉我,灵山三佛、九天之神、二十八仙、三十六法度都奈何不了你。”
君父毫无还手之力,青筋毕现,七窍出血。
他好像有话要说。
生灵神轻慢一眼,松开手。
君父跌在一边,剧烈咳嗽起来。
他眼里两行血泪,直直从眼角滑到上唇,这条血痕比他的品性正直多了。
“荆夜玉!”他佞笑着说:“你我都是棋子罢了!”
原来生灵神也有名字。
荆夜玉。
夜玉。
那时的司翎萝还无名无姓。
荆夜玉微微蹙眉,嫌恶地擦手。
君父终于大笑起来,他明白今日必无活路,便要所有人都不好过。
“荆夜玉!”
“荆夜玉你飞升之后可有再去过凡间!”
“你去看看吧!”
“一重天葬神台的刽子手都有自己的殿宇供奉了!”
他勉力双手撑地站起来,背弯的可怜,像被神斧劈裂的高山。
“我不为难那些愚昧的凡人,也有别人为他们赐灾。等凡间供神够数了,大灾就没了。”
他道:“生灵神从来没有活路!”
司翎萝听不懂,只觉得这话刺耳。
荆夜玉淡淡抬眼,“说完了?”
君父道:“我知道,天君不会杀我。”
荆夜玉抬眉:“还有呢?”
君父面如死灰:“我也知道,你必要杀我。”
荆夜玉点了点头,没从王座上站起来,摸了摸扶手,道:“若非新魔尊坐过这里,我都不会碰它,这王座真是碍眼。”
君父太想活,尽管已经知道结局,七恶峮污二司酒零八一久尔追更最新肉文还是喋喋不休,“你可是生灵神!谁都能杀我,可生灵神不能!以往的生灵神手上不能沾一滴血!”
荆夜玉斜靠在王座之上,“我不是那些蠢货。生灵神的意思是,挑选合适的生灵活着,不合适的就去死。”
司翎萝呆愣地看着。
君父死状凄惨。
分尸、碎骨、破魂、煅魄。
司翎萝一直跪着没动。
押着她的神兵都不忍,偏头不看。
荆夜玉起身,绕过那一滩血渍,拾级而下。
司翎萝好奇地看着她,目光相对时,荆夜玉淡声道:“给她点吃的。”
一旁的神兵怔然:“可她是戴罪之身。”
荆夜玉道:“我杀那个罪孽深重的魔尊时你们不忍,一个可怜的生灵挨饿,你们又忍心了。”
司翎萝在那一刻,看到了生灵神的脆弱。
她被囚车押上九重天,关入煅狱。
那里很热,据说烧着整座大狱的是琉璃净火。
然而她却丝毫未损。
老龟那颗灵丹真的好用。
她大概猜到自己的命运,也不着急。
然而,当夜来到煅狱的,不是索命神,而是生灵神。
她坐在牢笼之外,一言不发。
司翎萝默默望着她。
之后好些天都是如此,她们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
一个关在煅狱的牢笼里,一个困在神界法则的牢笼中,都不自由。
几年后,她听从荆夜玉的指示,去符离找了自己同母异父的阿姐。
看过聂神芝求而不得的经历,她就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最好的。
她何德何能。
修心堂外。
虞绾已经等待不住离开了。
绍芒望着天,寥寥几颗星星在发光,她看的入神,没注意出来的司翎萝。
等她感应到司翎萝的气息时,背上已经贴上一个人。
满含凉意的身体。
绍芒立刻脸热起来,低头看了看叠在腰间的双手,犹豫再三,还是伸手覆了上去。
“师姐?”
司翎萝闷闷答了一声,“是我。”
绍芒侧头,轻哄道:“师姐。”
司翎萝以为她想让她松手,便道:“我就想这样。”
绍芒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师姐,你踩到小黄的尾巴了。”
司翎萝移眼去看,见小黄张着大嘴,满眼不可置信,一副天降横祸的模样,痛苦到失声了。
“……”
司翎萝只好抬脚,松开绍芒。
小黄立即四窜逃离,吱哇乱叫。
绍芒顾不得安慰它,回身看着司翎萝。
“怎么了?掌门和你说了什么?”
司翎萝想说的太多了,可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绍芒看清她的纠结,便道:“师姐,我没事的,我都明白。明日我们就去肤施城吧,我想你陪我。”
第47章 一段佳话 ◇
聂神芝出来时, 颍觅峰那几人已经不见踪影,唯有那条小黄狗的哀叫声还回荡在耳旁。
宋婉叙从锁妖阁回来,袖摆卷风, 行色匆匆。
“掌门师姐,翎萝怎么说?”
聂神芝每每与司翎萝叙毕, 脸色就像是在烧砖厂里熬大夜一样,疲惫不堪。
宋婉叙此刻并不是很在意。
聂神芝久不答话, 看不出在想什么。
修心堂外月色寂寂, 她一头白发, 像是被月色染白般润亮。
“婉叙,翎萝她,在同情我。”
她们的争执分明已经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但她说出羡慕司翎萝那句话后, 司翎萝就将一切尖刺拢到一处, 藏起来了。
“掌门师姐, 你和翎萝不一样, 她……”
“我知道。不是谁都能遇到荆夜玉。”
宋婉叙看着她:“遇不到荆夜玉,或许是因为, 你也是荆夜玉那样的人,千万人在拜求你。”
聂神芝深深一叹。
“我自以为脱离尘缘,实际闭目塞听, 世人观阅的仙史名录已成百年往事, 与我而言却近在眼前,我始终忘不掉。”
宋婉叙温声劝解:“世间无数执念满身的人,谁又能像你一样承认?哪个不是表面前尘随风, 私下要死要活?”
聂神芝慢慢往修心堂走, 走到一半后又说了句:“婉叙, 谢谢你陪我。”
宋婉叙跟在她身后,踩着夜月,“掌门师姐。您也别嘴上谢啊,来点实际的。”
“你这个人真是一点都不高雅。”
方才的感动就像是错觉,顷刻间烟消云散。
宋婉叙大步近身,“刚才虞绾那几句话也算是戳在我心窝子上了,我的徒弟们为人赤城不假,却没修炼成神的那根筋,让我伤神,凭什么虞绾穷的一塌糊涂却能有好徒弟,我不服。”
聂神芝道:“这也不是难事。虞绾之前还有个比较出彩的弟子叫摩芸,你想要就给你。”
宋婉叙痛心疾首:“我又不是捡破烂的,你们都不要的就给我?我戒律阁的弟子本就根骨平庸,可没有一个大人物给她吸血。”
聂神芝瞥了她一眼,“我倒觉得你那些徒弟不错,尤其是大徒弟很有潜力。”
宋婉叙私心里也很看好自己的大徒弟,但是眼下的语境比较特殊,她要接着上一句话来说,便道:“你就哄我吧,我终归是没有收好徒弟的命,要真有条件,谁不想教出个绍芒那样的来名震修真界呢。”
聂神芝和婉一笑:“这么说来,你对大徒弟也不甚满意?”
宋婉叙指望她做主将绍芒转到自己门下,此刻当然要贬低一下大徒弟:“我要如何满意?她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渴了不知道给你端水,饿了不知给你送饭,有一次我外出办事,将青惠鸟送至她跟前,请她帮忙照料,回来时见她在凉席上悠然躺着,我的青惠鸟傻愣愣撑着翅膀给她遮阳。这徒弟给你你要吗?”
聂神芝言不由衷:“当然是要的。”
宋婉叙自然是不信的。
将聂神芝送走,宋婉叙带着一肚子亏回来,却见大徒弟梨花带雨弱不敌风地站在修心堂门口。
*
珠尘楼是十六峰中最适合修炼的地方,一帮弟子吃饭都捧着修真史看的津津有味,做梦梦的都是云霄剑谱,早晨人还没醒来,身体已经在摆剑招。
勤能补拙很多时候都是空话,但在珠尘楼却是很成功的实践。
好比徐值,她三年前刚入门时,评级和孙造昕差不多。
当她领了牌子去班级,看到孙造昕的那一刻,别提有多糟心了。
然而玉慈长老见她眼光坚韧,是修剑之才,便借自己和掌门聂神芝的一点情分,以权势压人,逼项寒奕把徐值分到自己门下。
项寒奕鼻青脸肿去掌事府修改弟子名册。
经过三年,这已是一段佳话。
徐值在玉慈这里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弟子。
尤萼停笔,重新检查一遍,“能行吗?”
徐值阴着脸:“不行也得行!我现在名声这么差都是因为师尊没有好好宣传我。”
尤萼心想,你名声这么差难道不是因为尖酸刻薄吗?
徐值道:“反正这几天多发一些单子出去,看得人多了,我的名声也就好转了。”
尤萼挑眉:“徐师姐,其实你是想让绍芒看吧?”
“是又如何!”徐值不避不闪:“这半年来,她风头很盛,在纷纭镜上为她说话的人好多,但她对我的态度多少有些不好,我总要让她知道,我徐值也是个人物。”
尤萼惋惜:“只怕你竹篮打水。”
徐值道:“什么意思?”
尤萼道:“璇衡宗要组建修真学院,弄了个交换弟子计划,把他们的弟子送到各大仙门修习,再把各仙门的弟子抽一些并到修真学院,你猜我们云霄派被选中的是谁?”
她既这样说了,那便只有一个答案。
徐值道:“是绍芒?”
尤萼道:“不错。这件事纷纭镜上讨论度极高,你没看?”
徐值说:“我日日练剑,夜夜看书,哪有时间?”
尤萼惊呼:“那你得错过多少乐趣啊?”
徐值不屑一顾:“能有什么乐趣?对我而言,最大的乐趣就是剑谱和符经。”
尤萼也不戳穿。早前她明明外修器经,就因为绍芒擅长符篆,便又临时转去画符了。
“乐趣不要太多。”尤萼道:“昨夜,宋长老好像跟掌门私聊时,说自己那个大徒弟潜力不高,还贬低了一番,她那个大徒弟闹自杀闹了一晚上,把宋长老折腾坏了,到现在还在哄,连青惠鸟都学孔雀开屏给大小姐看呢。”
宋婉叙的大弟子挺有名的,出身好,娇气千金,却非要来修仙,还拜入戒律阁的宋婉叙门下,吃得苦多,换成别人,这三年真是把本性磨没了,她却不一样,日复一日的娇,把宋婉叙熬不行了,当九天公主给人供着,从未亏待。
徐值道:“她叫什么来着?”
尤萼道:“殷彩。”
徐值回忆一番,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不过这些年没在内门榜单上见过她,徐值便不将她当做对手,很快抛之脑后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补更
第48章 和师姐做个邻居 ◇
晨练时分, 绍芒禀明聂神芝,决意前往肤施城。
聂神芝端坐高台。
清晨,远山浓雾与积云纠葛缠绵。
“一定要去?”
绍芒跪于大殿中央:“绝不反悔。”
聂神芝目含温色:“此行无关各大仙家, 只是去赴周扶疏的约,若有人为难, 不必忍气吞声。”
冷雾融于晨光,绍芒走出凭霄殿, 殿门两侧的麒麟象如化生一般, 平静目送。
绍芒缓步下了玉阶。
颍觅峰下。
整个师门都来相送。
林雁声与陆灼还在打哈欠, 虞绾也精神不济,见绍芒回来,好一番交代:“乖徒儿,出门在外若行了好事, 名扬天下, 定要提师尊一两句, 但要是得罪了什么人, 可万万不能将师尊供出来,不然我这颍觅峰让人一锅端了, 你们回来连个去处都没有。”
“谨遵师命。”绍芒作礼拜别。
摩芸在一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很是坏气氛地说了句:“师尊,我真不能跟随?”
虞绾拿鼻孔看她:“你还忙着巴结云宝鸢, 去肤施城做什么?不怕回来时有人抢了你为云宝鸢当牛做马的好差事?贪多嚼不烂, 为师建议你挑容易的去做。”
摩芸被她一阵怪言怪语,羞于做声。
林雁声和陆灼各自扯着绍芒的两个袖子,凄凄不舍:“两位师姐路上小心。”
摩芸冷嗤:“与厌次城的历练一般无二, 别说的像是去送死, 好不吉利。哪有人修炼和做人两两耽误的?”
林雁声指着自己和陆灼, 如实相告:“我们三个不就是吗。”
摩芸差点扑上去掐死她,最后还是小黄当了个和事佬,阻止了这场悲剧的发生。
摩芸千辛万苦将自己的裙摆从小黄嘴里扯出来,退后好几步。
“二师姐,你也不管管它!”
绍芒见她最近很少在颍觅峰作妖,一心骚扰云宝鸢,也不将她看在眼里,轻掠一眼,不回此话。
她对林雁声道:“原本答应过助你修炼,现下却要食言,回来一定赔罪。”
林雁声着实不懂她们这些好人的思路,绍芒又不欠她,能施以援手已是难得,哪有向她赔罪的道理。
她道:“二师姐,你能授我仙术剑法不错,但我也得教你一点为人处世的技巧,礼法道义是为约束我与五师妹这样容易变坏的小人,而非困缚你这样光明磊落之人。”
绍芒听着好玩,哄幼童一样回了一句。
摩芸却在一旁气地面色如土,只能向小黄撒气,抬脚要去踢它。
小黄也不是好惹的,前爪伏地,撅起翘臀,尾巴狂甩,冲着摩芸好一顿乱吠。
摩芸彻底噤声,往虞绾身后躲。
天将大明,虞绾望天,神色不明:“今晨的传送阵快要启动了,你们……去吧。”
绍芒找出聂神芝所赐的三张传送票,转向司翎萝,“师姐,我们启程吧?”
司翎萝点头,面色淡淡,瞧不出情绪来。
两人正欲离去,虞绾又叫住司翎萝,从空空如也的储物袋中找出一颗下品灵石,“这个给你,当做此行经费如何。”
司翎萝静默一息,还是收下来,“挺好的。”
虞绾得意:“具体好在?”
司翎萝道:“挺好笑的。”
虞绾心顿时伤了,掩面转身。
两人带着三张传送票来到仙府下的传送阵。
有不少散修都在等阵法启动,围在边上吃包子侃修真大事。
绍芒看着第三张传送票,“掌门为何多给了一张?”
司翎萝道:“给小黄的。”
绍芒看了看她的乾坤袋,“小黄应该不用票吧。”
司翎萝低着头,“用。”
绍芒的视线从乾坤袋移到她的脸上,眼前闪过昨夜她从身后抱住自己的一幕,语声微沉:“待回山后,我在竹林再盖间小屋,和师姐做个邻居。”
“邻居?”司翎萝抬眉:“那我不要。”
绍芒追问:“那,竹林小屋多一个人,师姐会不会介意?”
司翎萝闷声:“你说了来,就不能诓我。”
绍芒正色:“若我失约,你就去酒芜苑绑我。”
司翎萝慢慢揪住她的袖角:“我真的会。”
绍芒垂眸。
揪着袖角的手指,指骨泛白,与指节有适度的色差,绍芒看的久了,才伸手覆了上去,指骨顶在掌心。
她道:“你要来,我就在门口等着。”
司翎萝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她的体温侵袭,“那不是劫人,是私会。”
绍芒那只手缓慢挪开,指腹擦过手背,如轻纱拂面,司翎萝下意识松开她的袖角,绍芒的食指却勾住她的,绕了一圈,最后紧紧握住。
司翎萝头昏脑热,更加低下头去。
这时,前方有人喊道:“翎萝姐姐——”
两人闻声,迅速松开对方,朝那边看去,只见云宝鸢笑意吟吟过来,道:“你们怎么没等我?”
绍芒手里空了空,压下心中的失落,疑道:“你也要去?”
云宝鸢走了过来:“我以为掌门跟你们说了,她也帮我买了今早的传送票,说是已经给绍芒了。”
绍芒看了看手里那张多余的票。
原来不是给小黄的。
她还以为能跟师姐单独相处。
云宝鸢见她眉头沉沉,却不知是为何:“放心,有关著书立传的事不着急,你先办你的事,想预支灵石也可以,我这儿别的都少,但灵石却堆成了山。”
绍芒道:“……传送阵开了。”
司翎萝和云宝鸢齐齐看过去,只见一道百人传送阵拔地而起,阵型十分好看,设计完整,至少是中级法阵,这三张票得三十个上品灵石。
掌门破费了。
司翎萝对着她们两人的票,道:“我们是一个阵间的。”
云宝鸢也看了看自己的,喜道:“我也是。”
绍芒敷衍一笑,不吭声了。
检票结束,三人在一个阵间坐下,默然不语。
不一会儿,绍芒和司翎萝都开始打坐,云宝鸢百无聊赖,也学着她们的模样打坐运气。
传送阵终点站是符离,肤施是第三站。
三人一路无话,出了传送阵才打破静默。
云宝鸢道:“聂掌门说驻守肤施城的仙家被抓了,但这城里怎么……”
欣欣向荣。
三人在城中转了转,发现满城一派繁华,并无邪魔之乱。
难道廖家压着噩耗未发?
绍芒道:“少不得要去廖家走一趟。”
司翎萝道:“宝鸢不能去。”
云宝鸢激动:“为何?”
“廖家与曳影门,宿仇未解。”司翎萝说。
云宝鸢不相信,“我们曳影门一向行善积德,从不欺压小门,怎会与廖家有宿仇?”
司翎萝解释:“早些年廖霜明前往镜姝城,向云霄派求剑,云曦宁豪掷一万上品灵石,拿走了那把剑。”
云宝鸢不信:“不可能,我家没有弟子用云霄派的剑。”
司翎萝点明问题所在:“这就是结仇的原因。曳影门那个不起眼的惜雨桥前立了剑碑,剑上写着惜雨二字,你猜那把剑从何而来?”
云宝鸢道:“那把剑?很早就换了,阿姐觉得那把剑跟冬天的景色不相配,便另换了一把,刻的字也是出自一位名师。”
绍芒道:“廖霜明亲自去求的剑,你家拿去当剑碑,当剑碑就算了,竟还这么轻易就换掉。”
司翎萝道:“廖霜明是出了名的心胸狭隘,他还在落枫岛当客卿时,有人不慎踩了他的鞋,三年后,他把那人诱出落枫岛,百般羞辱。”
绍芒深有所感“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记恨曳影门一百年都不成问题,”
云宝鸢深思之下,出声道:“我就说这个廖霜明怎么这么耳熟,我终于知道在哪里听过他了。”
她怜惜地看着司翎萝:“翎萝姐姐,你也不能去。”
绍芒担忧:“师姐为何不能去?”
三人找了一家酒馆,要了三壶酒。
云宝鸢喝了一口,给出评价,“比不上翎萝姐姐那些私酿的万分之一。”
绍芒情急:“为何说师姐不能去?”
云宝鸢看了她一眼,“自我有记忆开始,廖霜明就是头一个欺辱翎萝姐姐的人。他不信生灵神,毁谤生灵神,每次出现,总要骂翎萝姐姐,还放过话,说翎萝姐姐早该去死。”
绍芒一听,眉头紧锁:“那我们还救他做什么?周扶疏抓他,岂不是惩恶扬善?”
云宝鸢到底惊了一惊:“这……”
她措了会儿词:“仙门嘛,都这样,大家私底下仇怨再深,到这种时候还要守望相助,毕竟如此才能彰显仙家风范。”
绍芒却已经没了救寥霜明的心,早知如此,她将三张传送票全卖了。
“那谁想彰显谁去救吧。”
云宝鸢忙拦着她:“别啊,意气用事爽了,但名声也毁了,日后在修真界人人喊打,你还怎么活?再说,万一是廖霜明对翎萝姐姐有误会呢,也能借此机会解开嘛。”
绍芒并不赞同:“你都说,是从你有记忆开始,他就在毁谤欺辱师姐,若他真有几分本事,或是为人正直,几十年的时间,足够他了解真相了,又怎会误解师姐至今?”
云宝鸢脑子一顿,差点被她说服了。
绍芒正要喝酒,司翎萝却劝她:“周扶疏特意让我们来这里,必然有大事,廖霜明不过是她顺手抓的,我们要以大局为重。”
绍芒抿唇,很不情愿,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第49章 祠堂夜话 ◇
三壶酒喝了一半, 远街处宝幢大鼓,轰隆不停。
道路上行人自觉闪避,一时间街上空空。
绍芒正在疑心时, 酒保歉意出声,说要将酒桌往后撤, 请她们三人去后桌坐。
三人都好说话,各自端着酒壶挪到后桌。
坐下时, 酒保送来一碟豆子, “多谢多谢, 今日十一月初四,正是一重天葬神台上执刀的疾棣上君生辰日,要为之送礼,整个肤施城禁灯三日, 此刻正是送礼吉时, 生人不扰, 否则上君大怒, 重祸将至。”
云宝鸢前些年游历四方,所见大多是为人不知的新奇事, 对一重天葬神台的执刀上君也有所耳闻,也在奇闻异录中看过执刀上君受供奉一事,只是没想到阵仗这样大。
她摸了几颗豆子, 盘在手里, 低声向绍芒和司翎萝道:“想必疾棣是皮痒了,要是哪位过路的上神看到这盛况,上一重天抢他的刀取他的头。人家上神也就只能这样风光了, 他一个葬神台的刽子手也配吗。”
绍芒道:“供神一事, 百年前就盛行了, 除非上神从来宅家不出门,否则也早就见到了。”
云宝鸢小声道:“也是怪事,近百年来,供神越多,灾祸越少,神终归是神,庇佑凡人小事一桩。”
她看了看一直没出声的司翎萝,问:“翎萝姐姐,你说呢?”
司翎萝尚未出声,为疾棣送礼的队伍已至跟前,吹吹打打太过热闹,倒不像送礼,反而像送亲了。
宝幢灵幡飘洒而过,两侧的人面容端肃,一派敬重。
待队伍走过,吹打声渐弱,司翎萝才道:“一个常年闲游的刽子手,被奉为断是非的神明……”
她顿了下,又说:“不过玉京的九天神仙,包括传言仙侍,都有九处仙山、八十一座殿宇。”
云宝鸢抓住了要点:“刽子手闲游?不能吧,难道玉京九重天上没有犯事的神仙等疾棣砍头吗?”
司翎萝道:“近些年没了。”
云宝鸢说:“那也难怪了,玉京的仙禄吃不上,可不得吃凡人的供奉?”
绍芒偏头,这回只看着个灵幡的穗影:“神仙原来也是要吃俸禄的。”
云宝鸢说:“唱戏的不能没有看客,神明也不能没有香火。”
她想了半天,又道:“不过疾棣也确实太闲了,最后一任生灵神犯事,也不是他斩的。”
绍芒问:“最后一任生灵神?从何说起?”
云宝鸢道:“内情不知,但很多年前就有传言说了,再也不可能有人飞升成为生灵神,生灵神名存实亡。你看现在凡间供神如此之多,却没有一座庙宇属于生灵神。”
她自顾自说着,转脸却看到司翎萝阴郁冷漠的脸,手心里的豆子连皮都盘飞了。
她认真回忆自己说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为何司翎萝会是这样的神情?
云宝鸢那颗心像是失了重量,陷进血肉。
她极少见司翎萝这样阴骇示人,她直觉不该再提生灵神,于是噤声不言。
绍芒也发觉不对,诧异地望向司翎萝,司翎萝垂首不言。
酒保忙完,又来添酒。
云宝鸢将自己的酒杯推过去,满了一杯后,她一饮而尽。
绍芒状似无意地对酒保说:“咱们肤施城有仙家驻守,怎么还为天上的神仙这样费力,要真有人力所不能及的,找驻守的仙家岂不是更加容易。”
酒保抹了把汗,“天上的神和地下的仙可不一样,神显灵时,廖家这样的仙门与芸芸众生就没什么不同了。”
绍芒道:“这话不假。只是廖家在仙门中也排的上号,实不相瞒,我们来肤施城就是想去廖府拜师,听说廖家的家主刀剑鞭戟样样精通,从前还是落枫岛的客卿,御风求雨都驾轻就熟。多少仙府里百年才出这样一个天才。”
这家酒馆开在热街中央,来往有仙有人,酒保见得多,仔细打量她们,见三人周身翼翼,确实像求仙问道的清修。
“天才么,”酒保把桌布往肩上一搭,“您有所不知。廖家这几年树敌颇多,前些日子叫人给害了。”
绍芒发现酒保能说会道,也乐意讲仙家杂事,趁着一条街的人都去看送礼仪式,就拖着酒保多问了几句。
“叫人害啦?”绍芒道:“那我们拜师之事岂不是耽搁了?”
酒保闻言,话匣子被戳了十几个窟窿,倾然相告。
“就是三天前,”压低了声音,“有个人在执刀上君跟前发愿,请上君要了廖氏家主的命,竟然——”
酒保这样说出来时心惊胆战,又心潮澎湃,“执刀上君竟然真的显灵了!”
若不是绍芒刚才担忧自己无法拜师,酒保还真不敢道出一切。
要知道修仙的人都染了点死板性子,不善论是非,也厌人挑拨是非,全然光明伟岸正直的性格,只是绍芒听到廖家主出事时,最先担心自己的拜师之事,而非忧心廖家安危,让酒保觉得她还有市井活泼味儿,肯和她论论仙家杂事。
此言一出,桌上三人都面露惊色。
云宝鸢道:“显灵?怎会?”
神不能插手凡间的一切,怎会因为有人在神像前发愿便私自现世?
酒保笃定地道:“不是空穴来风,三日前那晚,上君庙中风雨大作,惊雷闪电,俨然是冲着索命来的。”
绍芒和司翎萝面面相对,绍芒沉吟片息,问道:“廖家主真的死了吗?廖家没发丧吗?我们都没接到消息。”
酒保不轻不重嗤了一声:“谁会为他发丧,我们肤施城苦他久矣。他府中几十的门徒都恨不得他早日归西,唉,说起来都是憾事。”
正说到这里,前街处观看送礼仪式的人都散了,酒保道了声歉,忙着招呼别的客人,搁置了这边的话题。
三人沉默半响。
司翎萝轻轻动了动绍芒的袖子:“去廖家看看吗?”
她这么问,让绍芒想起刚入座时的绝对之语,她听廖霜明对司翎萝的态度后,有心让他自生自灭,但现在牵扯众多,她又好奇起来,廖家必然要去。
绍芒无奈笑了笑,为司翎萝斟满一杯,送到她手中,“师姐提醒的是,日后我不会以片面所知去行不全之事。”
司翎萝回之一笑,将酒接了过去,犹豫一瞬,又送了回来:“不胜酒力。”
绍芒道:“师姐点拨我,我不能以言语为谢,这酒当我认错了。”
云宝鸢呆头鹅一样缩着颈子看,始终没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一来一回的做什么呢?哑谜都被你们打死了。”
绍芒接酒就饮,唇边笑意未褪,说道:“宝鸢仙子认为,疾棣上君显灵之事是真是假?”
云宝鸢登时忘记自己的前一问,思索后回道:“初听时不以为真,但现在却不知真假了。你们想想,九重天的神仙各司其职不错,但保不定那位天君就给疾棣另安排个活儿,让他顶了律明神的差事,那他现身杀一些罪孽满身之人,也在情理之中。”
绍芒听了也不给回应,转头去问司翎萝,“师姐觉得呢?”
司翎萝言简意赅:“律明神都不管这些,一个执刀上君来管岂非僭越?”
九重天的神没发话,一重天的小仙哪敢多事。
绍芒道:“师姐说的正是,依我看,恐怕是周扶疏搞的鬼,她指名道姓让我们来,我们来了,她却不见踪迹。”
云宝鸢对周扶疏的了解不少,只因云曦宁与周扶疏是同门,云曦宁早些年没少在周扶疏手下吃亏,也向云宝鸢抱怨过,导致云宝鸢虽未与此人久处,但厌恶可是日甚一日。
“既然如此,去趟廖家也就是了。”云宝鸢说。
绍芒和司翎萝都赞同。
付账后,三人向酒保问了路,往廖家的方向走去。
而离廖府越近,绍芒挂在颈上的灵盘就愈发滚烫。
灵盘有异,命线必乱。
绍芒将灵盘接下来给司翎萝看。
司翎萝道:“灵盘有这样的指示,已经可以确定,害了寥霜明的绝对不是疾棣。玉京有规定,命线有异,逆天冤案也不现身。”
绍芒道:“周扶疏做事没这么遮遮掩掩过。”
云宝鸢从聂神芝那里听过,司翎萝制了灵盘赠绍芒。
虽然心有准备,但此刻看到那样磅礴肃穆的纹路时,依然震惊。
这样的灵器,普通人使用一次,那得身魂俱灭啊。
她再一次怀疑起司翎萝的身份。
当然,她更怀疑绍芒的身份。
可惜两位当事人却很淡定,让她想开口都不好意思问。
绍芒感应了半天,眉头紧皱:“这次灵盘什么也没跟我说。”
司翎萝道:“看来廖家的事比厌次城的还要麻烦。”
能让灵盘都探不出原委,得是多么迷雾重重。
一路上,云宝鸢不停翻看着自己的笔记,终于在掉坑三次后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廖府。
门口罗雀。
驻守一座城的仙家能落败成这样,也不容易。
云宝鸢悄声道:“这个廖霜明,真不是东西。”
绍芒敲了门,但久无人应。
“此话怎讲?”
云宝鸢道:“他睚眦必报不谈,品行不端才是大事。”
还是无人应门。
云宝鸢继续道:“我才想起来,三年前我游历蓬莱岛归来时,在肤施城停留过一阵,那时候廖家发生了一桩命案,死的是廖霜明的胞弟,查案的是璇衡宗。”
莫提其他,只璇衡宗三个字出来,此事已经不简单了。
仍然无人应门。
“那时,廖景明出殡,寥霜明的妹妹指认凶手,你们猜她指认的凶手是谁?”
在别人家大门口谈这些不太好,但绍芒太想往下听,再加上宅子里无人来,便道:“廖霜明?”
云宝鸢摇头,“不对。”
她道:“翎萝姐姐猜。”
司翎萝温声道:“此事我知。廖冰绮指认的是她二嫂,落枫岛岛主的胞妹靳羽只。”
云宝鸢立即道:“这事轰动一时。”
绍芒疑惑:“落枫岛岛主竟然会把妹妹嫁入廖家。”
云宝鸢摊手,“这又是另一个未解之谜。靳羽只胆小怯懦,不出深闺,但也是耳聪目明之人,怎么会选了廖景明。他可比寥霜明还不如。”
“说回正题,”云宝鸢道:“落枫岛与廖府算是联姻,对于落枫岛而言,也是好事。”
绍芒道:“落枫岛靠近东瀛,匿于烟海,辖地不多,四大仙门中,数落枫岛最弱,这些年不少长老宗师开山立府,对落枫岛而言是致命一击,莫说招新弟子,门内弟子也留不住了。”
“正是,”司翎萝道:“修行之路,极少有人能够独行,再者,落枫岛……承生灵神之道,所修之术皆是造福万民,控风祈雨破天灾,遇到妖魔鬼怪反而要落下风。”
绍芒微微垂眸。
生灵神……
云宝鸢道:“肤施城地大物博,仙灵许多,廖府驻守在此,相当于此地的一切都能为落枫岛所用。可我总觉得靳岛主不是卖妹求荣的人。算了,不说这个。”
“廖冰绮指认靳羽只后,寥霜明也束手无策,他不想为了廖景明得罪落枫岛,只得将靳羽只囚入暗牢。”
绍芒道:“后来呢?”
云宝鸢道:“落枫岛虽然想借廖家的势,但廖家更需要落枫岛的名,廖霜明一面稳住府内人心,一面为靳羽只脱罪。”
“查到最后,竟然……”
绍芒发挥想象力,“廖景明真的不是靳羽只所杀?”
云宝鸢赞叹:“猜对了。”
“廖霜明恐怕也后悔查了,因为真相是……廖冰绮杀了廖景明,他的亲妹妹杀了他的亲弟弟。”云宝鸢道:“廖景明和廖冰绮自幼不合,并非一母所生,真论起来,廖冰绮是正室所出,还要高廖景明一头,可惜他们那个爹宠妾灭妻,廖冰绮在府里如履薄冰,过得艰难,平日里对两位哥哥低眉顺目,故而无人疑她,岂料她闷声弑亲,还嫁祸二嫂。”
绍芒无缘无故觉得,真相似乎不止于此,“廖冰绮还活着吗?”
云宝鸢道:“当然死了。”
绍芒一时不知说什么,便道:“竟还有这样的事。”
云宝鸢也叹息:“是啊,人心不古。”
话聊到这里,终于有人出来了。
门一开,宅子里面的情形让三人目瞪口呆。
有一位脸色苍白的女人被女婢押走,嘴里似乎还在说话。
绍芒依稀辨出,她说的是:三年之期。
那女人眼睛快要裂开一样,眼缝像熟透的葡萄皮裂开那样,穿的衣服料子不便宜,但很是邋遢。
开门的家仆朝那边使眼色,那女人很快就被女婢押走了。
那女婢用的力气大,女人折颈往下看,女婢发现后,立即松了力道。
“几位找谁?”家仆问。
绍芒道:“我们来拜师,不知贵府是否方便?”
家仆看了看她们,眼色一变,道:“没有人给你们拜,快走。”
又作威作福似的,驱赶道:“快走!”
那扇门当着三人的面合上。
*
入夜,廖家祠堂。
三人各自寻了个蒲团坐下,面面相觑。
烛火明灭之间,云宝鸢道:“这么一看,廖家人死绝了啊。现在廖府得改姓。”
绍芒道:“廖霜明名声不好,平日怕是也没少欺压自己的徒弟,城里百姓巴不得他死,他的徒弟对他又能有多少尊敬。”
云宝鸢轻轻一拍手:“让你说到点上了。”
“廖景明死之前,廖霜明还将一位弟子赶出廖府,”云宝鸢道:“原因也很奇葩,那个弟子太强了,已经有超越廖霜明的预兆,反正那弟子出了廖府没多久,就被杀了,尸体臭了好多天才被发现,草草葬在廖家的墓场。”
绍芒道:“如此心胸狭隘之人也能修仙,真是贻笑大方了。”
云宝鸢只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司翎萝又街上绍芒的上一个话题:“廖家的祠堂都无人到访,人不知去了何处,这座府邸改姓是迟早的。”
绍芒道:“师姐,落枫岛既然承了生灵神的道,廖霜明与她们有亲,为何不大义灭亲?任由廖霜明再次胡作非为?”
“一定有什么不能杀廖霜明的理由。”
司翎萝扭头看了看祠堂上的牌位,“你们能从里面找到廖冰绮吗?”
绍芒和云宝鸢认真去瞧,一齐摇头。
云宝鸢道:“想来廖家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家族,女娘不能入族谱,也不能供奉牌位。”
人皇都是女人,廖家还这样故步自封,难怪走不长远。
司翎萝道:“廖氏女子确实不能入族谱,但牌位却是可以有的。”
绍芒又看了一遍,道:“先夫人的就在这里。”
她指着下面那一排的中间。
司翎萝道:“他们家将女眷的牌位放得低,但也是有的。”
绍芒惊讶:“这么说来,廖冰绮没有死?”
司翎萝沉思片刻,“开门时,那个好像中了邪一样的女人。”
云宝鸢不敢相信:“那不会是廖冰绮吧?”
司翎萝道:“不知。”
“……”云宝鸢:“反正我们几个在廖府来去自如,去找找她如何?”
绍芒也觉得有道理,便道:“师姐?”
司翎萝却道:“廖府东边有阵法加持,子夜法力最强,我们还是在这里等一等。”
绍芒道:“那听师姐的。”
云宝鸢歪着头看她们,总觉得这两人不同寻常。
看了半天,没观察出个所以然来。
她道:“廖冰绮没有死,那靳羽只上哪儿去了?被诬陷成那样,还被囚那么久,换成我,我死也要拉着寥冰绮一块儿。”
绍芒说:“也许……”
另有隐情。
后面四个字还未说完,门外响起一道虚弱的脚步声。
三人心有灵犀,整齐地躲去供桌底下。
桌布并不厚,依稀能看出来人的身形模样。
绍芒定睛,见祠堂的门被人推开,一个女婢装扮的人轻手轻脚进来,面色仓皇,将门关上后,在门口定了定,又走过来跪下。
不知她拜的是谁。
三人屏住呼吸。
女婢磕了三个头。
语声凄然:“女郎,三年了……那个人已经来了,怎么办?”
绍芒心道,三年?
那个女人也说了三年之期。
到底有何深意?
她收回思绪,继续听。
女婢泣涕涟涟,“你是不是快醒来了,你真的会变成……”
“靳羽只已经发狂好多次了。女郎,她也好辛苦,你回来吧。”
她又磕了好几个头,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
三人等她走远,才从供桌底下出来。
绍芒道:“她就是白天押着那个女人的女婢,难怪当时她弄疼那个女人后,很快就松开了,她……”
司翎萝看着她:“她口中的女郎是寥冰绮。”
绍芒点头:“看来是的。”
云宝鸢打翻之前的猜测,“所以白天那个中了邪一样的女人是靳羽只吗?”
绍芒:“应该是。”
廖府发生过什么,竟然让落枫岛的千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三人陷入沉默,着实猜不透原委。
绍芒试着感受灵盘,但灵盘微热,却无任何指示。
就在这时,她轻轻提眉,“来了。”
云宝鸢道:“什么来了?”
她的话刚说完,一道金光闪过,供桌上忽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两只手撑在身后,闲情逸致,像是来这里游玩,面带笑意,如盈灼花树,仙意飘然。
云宝鸢认不得周扶疏,此刻却也猜出来了。
周扶疏盯着绍芒和司翎萝:“怎么不问好,我好歹也是你们长辈。”
又对云宝鸢道:“曦宁师姐可好?我忙着办事,都没来得及去看她。”
云宝鸢道:“那别了,我阿姐还想多活两日。”
周扶疏微笑:“宝鸢啊,你小时候最喜欢跟着我玩,我还教你认字做人呢。”
云宝鸢不吃这套:“难怪我人品这么差。”
周扶疏看了看她,又是一笑,“脾气跟曦宁师姐极像,我看到你,更想念曦宁师姐了。”
绍芒出声打断她的认亲,“你特意让我们来,所为何事?”
周扶疏从供桌上跳下来,“我就喜欢跟你说话。如你所见,当然是为了廖家的事。”
绍芒拧眉:“廖霜明呢?”
周扶疏面带无辜:“杀了。”
她说杀了,好像有人问‘你吃饭了吗’这样简单。
绍芒道:“……”
周扶疏为自己解释:“你们不会不知道仙门的做派吧,把廖霜明交上去,他最后也不过是不轻不重罚一下,根本不能解心头之恨啊!我直接杀了省事,绍芒,你肯定能理解我,你和我一样的。”
绍芒很不想承认,但此事,她真觉得廖霜明该死。
若真将廖霜明带到璇衡宗审问,最后不痛不痒又给放了,那些死去的人何其无辜。
周扶疏道:“我做事一向很让人信服。”
云宝鸢冷嗤一声:“鬼才信。”
周扶疏挑眉:“宝鸢,我真是白教你了。”
“我让绍芒来肤施城,她不得不来,为何?”周扶疏道:“因为廖霜明在我手里,她若不来,我将消息放出去,别人就觉得她是见死不救,将来她在修真界的名声可是要比廖霜明还臭了。修仙的嘛,都提倡以德报怨。”
云宝鸢无法否认,便道:“那你深夜在此,又想做什么?”
周扶疏温和道:“我当然是为你们解惑来的。”
绍芒悄悄挨着司翎萝,心想,要是周扶疏有什么动作,她好及时保护师姐。
周扶疏眼尖,看到这一幕后,面容稍滞,忽然拊掌一笑,“翎萝,我真的,为你高兴。”
司翎萝的脸埋在黑夜中,瞧不仔细。
周扶疏道:“行了,我们说正经的吧。”
三人都心怀警惕。
周扶疏往前一步,那三人就后退一步。
周扶疏见状,道:“我可要伤心了,你们对我这样防备,接下来我们怎么合作呢?”
云宝鸢极其嫌弃,“谁要跟你合作?”
周扶疏劝道:“别着急嘛,等我说完,你们再做决定也不迟。”
绍芒思虑间,听司翎萝冷声说:“长话短说。”
周扶疏如蒙大赦,抚着胸口,像是听到什么暖心的话。
“这里的事,因寥霜明而起,但与他也只有这点关系。”周扶疏捋着袖子,“廖景明,是廖霜明杀的。”
此话一出,三人纷纷呆立。
周扶疏看到她们的反应,很是满意,“杀廖景明的原因也很容易猜,见色起意,他想要靳羽只。”
“所以廖冰绮指认靳羽只,看似是在陷害,其实是在救她?”绍芒道:“廖景明一死,他与靳羽只多走动,那他也可名正言顺……”
周扶疏微笑:“是。尽管说出去仍然不好听,但某种程度上,也算佳话是不是?一个失去了丈夫,一个失去了弟弟,两人在哀伤的过程中相知相爱。”
绍芒当下觉得,廖霜明死了不算,得鞭尸。
云宝鸢惊骇:“我知道的不是这样啊!”
周扶疏轻笑一声:“宝鸢啊,仙门的水深呐,你别轻易相信。”
云宝鸢依旧不领情,道:“那后来怎么又说寥冰绮是凶手呢?”
周扶疏道:“只能是她啊。她自己深陷泥沼,还妄想救人,简直痴人说梦。”
绍芒愕然抬头,看了看周扶疏。
她知道,周扶疏一定给廖冰绮挖了一座坟。
而廖冰绮,已经躺进去了。
第50章 以后离我师姐远远的 ◇
周扶疏发现几位听众的眉毛不约而同皱起来。
她面含微笑, 如受冤之人那样无奈,“你们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又不是谁都坑, 说实话,我也很同情这些凡人的, 修真界望仙境界的人也不多,我算是其中一个, 对凡人嘛, 自然能帮衬就多帮衬。”
她说话总是虚多于实, 无从分辨,一般情况下,听者都会选择不信。
周扶疏循循善诱,摩挲着下巴, 像阵风似的, 绕着绍芒转了一圈, “都是同道中人, 我在厌次城确实行事不妥,但我知错了呀, 这不,我抓了廖霜明,惩恶扬善, 多正义的行为啊, 你们总要给迷途知返的人一个赎罪的机会,不能因为我堕落过,就否定我整个人。”
语毕, 她又转身看着司翎萝, 微微低头, 目光与司翎萝平齐。
“别人不懂无甚所谓,翎萝一定懂我了。”
她语声很轻,但幽漠祠堂只有她的声音,外面风抱树梢为她伴奏般,倒显得她是此界主人。
略微刺耳。
暮荷剑不知何时到了绍芒手中,司翎萝感觉到她挨近时,剑尖已经抵在周扶疏的心口。
周扶疏微愣,转而笑出声。
她无视暮荷剑的凛凛杀意,无视绍芒的冷淡,竟然朝着绍芒走了过去。
绍芒不怯,剑往前一寸,周扶疏笑容一顿,垂首去看。
胸口的位置迅速被血色侵染。
她像是不疼,“看到我的诚意了吧?”
绍芒淡声:“是对谁的诚意?谁又是你的同道中人。”
云宝鸢受到惊吓,呼吸都浅不可闻。
她不敢接近漩涡中心,便站在边上默叹。
云曦宁说的果然没错,周扶疏就是个疯子。
听起来她与绍芒已经见过多次面,情分难说,但她一定了解绍芒的为人。
她怎么敢赌?
难道她以为,绍芒的剑低着她,她往前进,绍芒就会像那些怯懦伪善的修士一样,苍忙收剑。
可绍芒不是。
她外表温文有礼,实际自立冷淡,绝不偏私。
那晚她向虞绾打听这个人,虞绾告诉她一件事。
在绍芒离开皇都的第二年,她从一头妖兽口中救下摩芸父女,只是年少执剑前途无量,一心除妖,可人心难算。
摩芸父女算计她。
那妖兽奄奄一息,在她身后意图偷袭,但以绍芒当时的能力,根本伤不到她。
摩芸的父亲为她挡了妖兽的一击,看似舍身相救,实则让绍芒欠下一份天底下最难还的人情。
这父女俩凭借这份恩情,将绍芒当成仆人操控了整整三年。
就在春末那时,绍芒不知有了什么机缘,大约是知道了真相,和摩芸几乎成为死敌,待摩芸没有丝毫情义。
云宝鸢知道此事时,打心底里觉得绍芒在皇都那种虚礼之地被养坏了。
哪怕摩芸的父亲真是为了救她才挡下妖兽的一击,那也是应该的。
她是为了救那父女二人才有此一劫,事过缘散,互不亏欠。
绍芒却……
她太害怕自己亏欠谁,看似光正清明,但又何尝不是恐惧?
若欠了谁的情,她就要在那个人跟前矮一头,她不愿意,她心有惊鸿,不肯伏低,因此让自己那本该辉煌夺目的三年过得黯淡无光。
云宝鸢又去问了云曦宁。
因为三年前绍芒名满仙门时,云曦宁也有意将她收入门下,对她应该有所了解。
她问云曦宁,“绍芒是什么样的人,可否共事?”
云曦宁在调香,纷纭镜面讯时,人时有时无。
等她走至香案前,云宝鸢终于能在面讯中看到她的脸。
她其实心中有数,云霄派的人都对绍芒有所改观,云曦宁最多也只能说出一句‘璞玉难藏’云云。
可云曦宁却道:“她呢。”
倒了香炉里的香灰,手上没停,“她在家中为长,出门又被叫了个修仙者,事事自己要往前面冲,又不想有牵绊,被有心之人盯上,做了三年奴仆,也该是她命里有这一出。今生情缘是她自己认的,当然要及时醒悟。”
云宝鸢听着就吓坏了,“难道她身上有段惊世爱恨?竟然能够自己悟天机吗?”
云曦宁袖摆沾上香灰,她轻拂几下,道:“都是天机了,自己如何悟得?”
云宝鸢问:“那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是怎么回事?”
云曦宁坦诚:“我不知。”
云宝鸢急道:“可你都说什么今生情缘及时醒悟,怎会不知?”
云曦宁依旧坦诚:“我信口胡说罢了,这么说显得我懂得比较多。”
直到今日,云宝鸢也不知绍芒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今日,她又看到了不一样的绍芒。
这才是能与她一起为荆夜玉著书立传之人。
杀伐果决,是非分明。
那剑再没有更深。
周扶疏捏着剑刃,嘴唇稍显苍白,“你把剑拿过去吧,我错了,我再不说你们和我是同道中人了。”
绍芒识时务,此地情况不明,她也不想和周扶疏打起来,若周扶疏留了后手,师姐和云宝鸢就危险了。
她慢慢收剑,周扶疏却突然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无端抓紧了剑刃,用袖子将剑尖处的血擦干净了。
绍芒将剑收好,走近一些,找出一块白帕子,按在周扶疏的伤口上。
“以后离我师姐远远的,”声音很柔,如夏夜里卷过树梢的温风,保持在只有她们能够听到的程度。
下一句却恢复正常音量:“拿这个擦擦伤口吧,药我就不给了。”
听完,周扶疏的笑从眼睛溢出来那样,堆在脸上了。像是柔弱的枝上开满沉甸甸的花苞。
“我就说,我们是一种人。”周扶疏面色兴奋:“早晚有一日……”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绍芒正疑心着,手背盖上一片凉意。
她转头去看,见司翎萝目含忧色,牵着她的手,“别和她多说。”
周扶疏狡诈,一言一语就能将人引上绝路。
绍芒神色和煦:“好。”
不经意扣住那只主动递来的手。
子夜已过,廖府东边的阵法已经势弱,可以去探情况。
三人正在商议,擦完血的周扶疏却插话进来:“几位,容我说两句?”
三人的视线都移向她。
周扶疏一副‘我不说实话就天打雷劈’的模样,“东边的小院住着的是一具行尸走肉,你们去了也没用。”
云宝鸢总觉得她有鬼:“好,让你说,你能说出花来吗。”
周扶疏挑眉,不管那剑伤多么不雅观,又往供桌上一坐,道:“这个事我知道得多。也愿意讲给你们听,或许听完,你们和我一样,都愿意施以援手。”
三人都默不作声。
“廖霜明还是落枫岛的客卿时,廖景明在肤施城已经声名狼藉,赌的昏天黑地,无人管束得住,再赌下去,家底就真的输光了,他家人就打发他去落枫岛寻廖霜明。
廖霜明在落枫岛也算混出来了点名堂,至少在八百客卿中,他是最为出色的一个,靳岛主也有意扶持他,打算将妹妹靳羽只许给他。
廖景明来了后,和廖霜明住在一处。可惜狗改不了吃屎,他到了落枫岛,又结识了些无心修炼的,又开始赌上了。
幸好他们赌的是金铢,若是灵石,他们兄弟俩就得把自个儿打剥打剥卖了。”
绍芒听得仔细,见她断在这里,想必是有意让她们来猜。
于是她道:“廖冰绮就去落枫岛送金铢了?”
周扶疏点了点头,“正是。廖景明脑子缩成一点,也就这点本事,怀疑家仆半路背金铢跑路,就跟他爹的家信中指名让廖冰绮来。廖冰绮虽是正室所出,可廖府宠妾灭妻,妾室两个儿郎,已经越了正室一大截。
廖府竟真的应了廖景明的话,给廖冰绮派了两个家仆,三人背上一袋金铢上路。”
说到这里,她指了指绍芒的储物袋和乾坤袋,“他们凡人还是蠢笨,十万金铢,怎么也能买个低等储物戒或者储物袋了,怎么非要人背着金铢跋山涉水呢。”
云宝鸢抢先道:“她路上遇盗匪了?”
周扶疏惋惜地摇头,“不对。”
她又面带笑意,朝着司翎萝说道:“我要听你猜。”
司翎萝对这桩事了解的不深,只知道个大概,细枝末节却是闻所未闻。
“背着那么多金铢,遇上盗匪不稀奇。”
她看着绍芒,道出自己心中所想,“她最后将金铢一颗不少地送到廖景明手中了,她以为是千里送金,结果另有因缘。”
绍芒心中赞叹,师姐果然与众不同。
廖家兄妹和靳羽只的纠葛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周扶疏微笑,“不错。”
廖冰绮在家中不受宠,廖府不比皇家,能用在子女身上的金银人脉止那些,两个二郎用光了,女娘当然什么也不剩。
生母看破世间情缘,把自己的院子修整成一座小庵,在里面修经念善,不管尘事。
她闭门时,廖冰绮才五岁,头上戴的是下人戴的花,并不懂那扇门就此合上意味着什么。
光阴迅速,廖冰绮在府里跌跌撞撞长大。
给大哥二哥上课的是教出过状元的名师,她就去私塾听学,上课的是个老酸儒,动不动就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来教育她。
她厌烦极了,经常逃学。
廖冰绮后来回忆起这些,总觉得,她之所以没能成为一个为生民立命的人,都怪这个老酸儒不分时节的教育。
那老先生活了大半辈子,却不知道再正确的道理,也不能在错误的时候出现。
给一个顽童讲天地民心,不如给那些杀人魔讲慈悲立世。
瞎忙活。
寥冰绮在府里左右缝迎,当着面和两位哥哥卑躬屈膝,转脸就连人家的头发丝都得辱骂一遍。
她觉得府里的爹不是爹,哥哥不是哥哥,她就是在他们手底下讨生活的小厮,当着面卖力忠心,背过身就唾弃无度。
送金铢这件事,对她而言就是天降巨富。
她的打算是在半路上弄死那两个家仆,背着金铢跑路。
去落枫岛要走水路,那晚,她准备好要将两个家仆淹死在水中,连易容的药都备好了,她决定逃出廖家。
她也是真倒霉,遇上的是一帮穷途末路的赌徒。
这种赌徒比盗匪还可怕,他们是真心将每一天当最后一天来过,将每一餐当最后一餐去吃,亡命之徒,有何所惧。
当一个赌徒握刀从窗子里翻进来时,廖冰绮心如死寂。
上天这是想绝她的路。
故事里,每当穷书生遇难,总有白衣仙女现身相救。
廖冰绮不是异想天开的人,她知道自己命不好,神渡众生时,嫌累,把她遗弃了。
她很多次都想,若是魔族再进犯一次,她一定、一定不假思索就加入其中。
她还是适合当个坏人。
而当她的心沉到压垮身体时,刀光罩在头顶一瞬,很快消失。
她睁开眼去看。
一位红衣女子挡在她身前,她丢出一把做工精巧的红伞,红伞有了灵魂般,有力地将那赌徒和他的刀一起丢出窗外,压入深海。
当下,她有意识地将自己扮做一个可怜柔弱的女子,收起心中那些邪恶,眼睛里挤出两滴泪,看上去就是个遭逢意外之祸的好人家姑娘。
当红衣女子转身时,廖冰绮只觉得自己那根生锈的心弦被拨动了。
尽管她们相熟后,靳羽只一直认为自己颜色无亮,可廖冰绮却始终心口如一地认定,靳羽只的容貌美到可以令死水化生。
这片海域临近落枫岛,时有盗匪出没,挣得都是丧命财,下手极狠,从不与人生路。
落枫岛专门组了一支护防队,靳羽只自请出岛来守琢光海。
廖冰绮拿她当大人物,尤其是靳羽只救了她没一会儿就去了另一条船上,她们匆匆一面,廖冰绮欠了人家一条命。
去落枫岛的路上,她站在船上往后看,靳家的船不远不近地跟着,为她们保驾护航。
这是廖冰绮第一次向后看。
她一直是个目视前方的人,也许是作恶多端,她从不回忆往事,前行时也从不回顾后路。
她希望自己在某个睡不着的夜里,想的是将来要去做什么,而不是曾经做过什么。
她应该跑的,可就那么鬼使神差上岛了。
而当她上岛后,将金铢给廖景明还赌债,旁敲侧击打听了靳羽只。
知晓靳羽只的一切后,廖冰绮如遭致命一击,久久不能回神。
那样、那样的一个人,大家都说她懦弱不堪大用,说她容貌不入眼,说她和靳岛主靳复谙不似一母所生,一天一地,无从相比。
廖冰绮再一次感受到针往指腹里扎的疼痛。
她想再见一次靳羽只。
卷钱跑路的计划被靳羽只打断,她想再见一次靳羽只,那个让她心神振奋的人。
但廖景明不允许她回去,廖霜明也觉得她在岛上可以照顾廖景明,便将她留下。
廖冰绮喜忧参半。
喜的是能在落枫岛多留一阵,可以知道靳羽只更多的事。
忧的是不能立即见到靳羽只。
命运这事说来也是真的奇怪,它总会在一个人最弱不可击时给她最好的,也不管她当下有没有能力永久拥有。
给廖景明当了三天下人,赔笑赔的脸都僵了,廖冰绮沉睡一夜,次日醒来,听人说靳复谙要为靳羽只收徒,将她从琢光海调了回来。
廖冰绮马不停蹄去围观,害怕人太多挤不上,她连细针都带上了。
只是意料之外,并没有多少人迎接靳羽只。
除了她自己的随侍,就只剩下廖冰绮。
廖冰绮可以尽情看她,心里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她想,靳羽只这样的人,应该有人群簇拥着她才对。
看到她时,靳羽只愕然片刻,道:“难怪没在琢光海上见到你,原来你还没回去。”
廖冰绮语无伦次:“要照顾兄长,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专程在等你,想道谢。”
靳羽只淡淡道:“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她说完就走了,廖冰绮痴痴看着她的背影。
几日后,落枫岛开满樱花,靳复谙办了花伞会,会上,她正式为靳羽只选徒。
落花的瞬间美妙惊魂,满座无人吭声。
谁愿意拜这样的师尊?
靳羽只修为不深,用伞一般,用剑不稳,容貌也在修真界排不上号,拜在她门下,简直是耻辱。
靳复谙大概也是此刻才意识到,她是个尴尬的岛主。
她很强,强到让世人贬低她的亲妹妹,她又不够强,所以无法让那些中伤靳羽只的人闭嘴。
就在她面容沉郁,将要发火时,角落里有一只布满创疤的手举起来。
那日,阳光明媚,靳羽只看到那个一肚子坏水、善于伪装的女娘……为她撑腰。
她心里升起一点热焰,很快漫卷过整个春日。
将人带入自己的殿中,问她为何举手。
廖冰绮不知怎么说,就沉默了。
她当时应该解释,说不出原因只是她肚里没墨水。
靳羽只显然误会了,以为她是出于同情。
等到她们那段短暂的师徒关系结束,靳羽只嫁到了廖家,廖冰绮又亲眼看着一个红衣鲜艳的女子变成灰扑扑的雁子,困在宅院,她才能说出自己当时举手的原因。
她第一次见靳羽只,就知道她是埋入深林中的秀玉,她看到她所有的好,所以死心塌地地追随。
她可以收起自己的毒刺,可以接受世间种种不公,可以做一个孤家寡人。
但靳羽只不行。
她想尽自己所能,给靳羽只最好的。
故事讲到这里,又是一个合适的停顿。
祠堂外,凉风吹过。
周扶疏又是一副笑脸,“你们知道,廖冰绮说的最好的是什么吗?”
云宝鸢觉得自己真的疯了,她竟然从周扶疏脸上看到了感伤。
这种畜生不如的人,会为谁感伤?
绍芒道:“就是靳羽只现在中邪了的样子吗?”
她心想,若有一日她遭遇大难,殃及师姐,她绝不会丢下师姐。
她必要尽全力给师姐一个好前程。
周扶疏听出她话中的嘲讽,道:“当然不是。”
绍芒不自觉就挨近司翎萝,问:“那是什么?”
周扶疏踢了下腿,眼神有些放空,“你知道旱妖吗?”
云宝鸢道:“旱妖?旱……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周扶疏盯了她片息:“看来你不知。”
她看向绍芒。
绍芒碰了碰司翎萝的手,像花瓣滑过手心那样。
在她要收手时,司翎萝却突然用力把她的中指抓住了。
她面无表情,说:“《小天灾记录》中写过,旱妖者,小天灾,为泪尽之人所化,行到之处,莫不失雨,类水沫。”
绍芒提醒道:“师姐?”
司翎萝补充:“世间生灵都有梦海,但多为虚境,人身不能至,唯有旱妖不同,它的梦海有个名字,叫做妙乐乡,人若去了,就会受到旱妖的心绪影响,拥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在妙乐乡生活。”
周扶疏大赞:“修仙之人就该如你们这般博学多知。”
云宝鸢不解:“为什么泪尽之人会这么厉害?那我趁早把眼泪哭完行不行。”
绍芒道:“人的眼泪也分很多种,《梦精怪笔记》的泪精篇和《妖经》砚迩篇都有提过,人有爱恨嗔痴泪、求不得泪、痛感泪、睡眠泪,可以为任何事哭,但眼泪都不会流尽,唯有为爱人落泪九十九日,才会泪尽。”
云宝鸢还是不能理解:“廖冰绮听起来不像这种人。那意思是……廖冰绮给靳羽只最好的就是妙乐乡吗?”
周扶疏回到:“是。妙乐乡中的一切无比真实,正如旱妖是小天灾一样,妙乐乡也是一方小世界。”
绍芒道:“这么说来,靳羽只应该在妙乐乡才对,为何会在廖府。”
周扶疏道:“因为,在廖冰绮成为旱妖时,靳羽只已经自戕。廖冰绮请仙,我勉强留住靳羽只的魂魄,却让她半死不活,中邪一样。”
绍芒疑惑:“你和廖冰绮做了什么交易?”
周扶疏道:“这个嘛……没有什么,我见她可怜,就告诉她妙乐乡一事,她吃了我的沉睡丸,足足睡了三年,近日有醒来的征兆,妙乐乡不稳,靳羽只的魂魄好像在感应操控身体,才成了白天那副鬼样子。”
绍芒必然不信她。
若没好处,她怎么会做。
“可这事你找我又有什么用?”
周扶疏道:“你应该没听懂我的意思,妙乐乡不稳,里面的一切都会塌陷。旱妖睡了三年,维持妙乐乡三年的旱妖,哪里还有精力脱身,到时廖冰绮和靳羽只都会死,我找你,是因为你能驱动灵盘,只有灵盘能打开妙乐乡的入口,还能修补妙乐乡。”
绍芒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让我用灵盘进到妙乐乡,再补好妙乐乡,将廖冰绮和靳羽只唤醒?”
周扶疏道:“是。廖冰绮和靳羽只都在抗拒回到现实,我现在束手无策,只能向你们求助。那也是两条人命。”
她前所未有的真诚:“廖冰绮不能死,我不会坑你们,廖冰绮死了,我也会死。”
作者有话说:
日更选手已就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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