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生灵神的庇佑 ◇
修真界要是办个阴险狡诈评比, 周扶疏一定年年魁首。
她说的话比幽冥王的追杀令还管用,必会置人于死地。
三人不相信她能迷途知返,更不信她当真看重廖冰绮的命。
八成是骗她们打开妙乐乡入口, 另有所图。
但她将廖冰绮与靳羽只之间的纠葛描述的十分动人,一下子占据道德上风, 绍芒反而没法一口回绝,只能询问司翎萝和云宝鸢的意见。
司翎萝并不擅长做决定, 于是焦点就成了云宝鸢。
见几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云宝鸢缩头:“周扶疏都说她教过我做人, 你们怎么敢信我的?”
“此话怎讲,我教过你,兴许我们品性上有一丝相同,都愿意救廖冰绮和靳羽只呢。”周扶疏耐心劝导。
云宝鸢很不乐意听她说话, 老实讲, 她更愿意听小黄打呼噜。
“你想做的事凭什么拉着我们一起承担?谁给你当冤大头。”
云宝鸢嘴皮子还行, 周扶疏被她说的词穷, 罕见地默声了。
绍芒附和一句:“不愧是仙姑,所作所为都让人感喟, 要做这件事的是你,驱动灵盘的是我们,修补妙乐乡的也是我们, 你倒撇得干干净净, 事后还白白捞个好人名声。”XZF
周扶疏都要起誓了,“天地良心,我没这么想。你们既疑心我, 那我也得讲清楚, 所谓天降大任于能人, 我过于平庸,没有拯救她们的能力,但你们却有,是天道选择了你们,不是我。”
祠堂外,天边泛着冷清的光,照在周扶疏的脸上。
周扶疏眼波平缓,流丽如影,诚恳到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心剖出来给这几个人看。
绍芒猜不出她的真实意图,但完全可以确定,周扶疏绝不是单纯想救人。
她直觉,有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被她忽略了。
《小天灾记录》中写了旱妖、水沫、虐祟和生灵神。旱妖过处失雨大旱,水沫身怀水神之力,能够控水,可降水灾。
邪中第三的虐祟则有个别称,叫做疫鬼。顾名思义,疫鬼一至,疫病大发,死伤无数。
而生灵神却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小天灾。
《小天灾记录》一书成于一百年前。
而一百年前,上一个生灵神死在葬神台,所以近百年来,小天灾的话题里很少带生灵神。
但生灵神是亿万生灵的主宰,不论人、妖、魔、鬼、怪、草木、鲜花,都有生灵神庇佑,那是纯净的悲悯之心化成的神,神力无边,慈悲度万物。
但若生灵神道心不稳,生出异心,那便成了能够号令万物的……天灾。
上次在厌次城,周扶疏说过,她拿走了水沫的控水之力,预备淹了厌次城,可最后没成,因为控水之力交到璇衡宗了。
璇衡宗能让她俯首的,也只荆宗主荆晚沐。
在万妖客栈中,将灵芝草一族炼成虐祟的也是璇衡宗弟子,可这样大张旗鼓,必然得了荆晚沐的指示。
大胆猜测一下,荆晚沐想要的是旱妖。
难道,荆晚沐想集齐四小天灾?
可生灵神早就没了。
忽略这一层,她也算知道荆晚沐的目的。
不过她不明白,周扶疏为什么会帮荆晚沐,她可不是尊师重道的人。
在厌次城时,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邪恶之心,存心害人,没给自己找过什么拙劣借口,算是坏的明明白白。
可这一次,打她出现在祠堂的那一刻,行事总有种焦灼感,她貌似有什么要事,而旱妖是她完成那件事的关键。
对,对了,这样就能说通了。
周扶疏最痛恨仙门的伪善,现下却对着她们三人表演痛改前非的一出,还演的这么真实,颇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
她正想到此处,周扶疏已经等不及,道:“不过是用一用灵盘的灵力,损耗不了你们半点,举手之劳罢了,为何犹豫?绍芒,你若不信我,大可问问翎萝,我真不是什么贪图名利的人,我早声名狼藉,也喜欢这种声名狼藉的样子,没有想改变现状的意思。”
绍芒和司翎萝相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想法。
眼神合计,绍芒便道:“你求人帮忙,我们连考虑一下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周扶疏面上的柔色几乎要被冷清的天色刺破。
她似是含怒而笑,“我要是有个灵盘可用,现在就把廖冰绮和靳羽只救出来了。我以为我够坏了,没想到啊。”
绍芒淡色:“这一招对我没用。”
周扶疏彻底收笑:“好,那我就把话说明白,靳羽只在入妙乐乡时已经身死,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补好她的魂,她的魂魄若是安然无恙从妙乐乡出来,还能转生来世,若不然,妙乐乡塌陷,她就魂飞魄散,再无生还之机。”
她有些遗憾:“她和廖冰绮还有一个天大的误会未解,她嫁给廖景明是有原因的,但廖冰绮不知道。绍芒,我知你嫉恶如仇,但这两个人至死都不能互通心意,你真的忍心?”
周扶疏顿了顿,说道:“你只问问自己,能不能袖手旁观,不要管别的,不要管我是什么目的。”
说完,她深深看了绍芒一眼,闪身离去。
云宝鸢惊叹:“她还敢承认自己目的不纯。”
绍芒叹了声气,对司翎萝说:“师姐,你看周扶疏这个人多可怕,她先是演了一段恶仙回头给我们看,接着指责我们见死不救,最后又向我们认输,承认自己另有目的,简直是逼着我们参与这件事。”
司翎萝道:“她这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倘若我们真不管,那廖霜明的死和妙乐乡坍塌的事,别人都会给我们定罪。”
绍芒道:“还真让她拿捏住了。”
她们不是散修,算得上师出名门,云霄派好歹也是四大仙门之一,她们背上罪名,意味着整个云霄派也要被各大仙门指摘,仙府里的师姐师妹们没日没夜练剑,都想有一日出人头地,总不能让她们毁了。
云宝鸢不关注仙门这些弯弯绕绕,但却很懂,最终也只道:“此事难办。”
第52章 奔流入海 ◇
天既大亮, 就不好再逗留。
云宝鸢的意思是找间酒楼开房,再慢慢商议。
只是她忘了,绍芒与司翎萝都是虞绾的徒弟, 无形之中继承了虞绾的抠搜,竟然找了家酒棚, 点了三个座三壶酒,就那么坐下了。
大有坐到天黑的意思。
云宝鸢内心斥责。
学点好的吧!
她刚要落座, 却被绍芒一把拂开, 她不爽了, 正欲讲点道理,却见绍芒绑了袖子,面容淡定地将桌椅板凳……擦的干干净净光光亮亮。
司翎萝静立一边等待,一点都不意外绍芒的举动, 俨然是习惯了。
当云宝鸢屁股挨上凳子时, 竟然有种高人一等的错觉。
她打开酒壶细嗅, “味道还行。”
听到她的话, 舀酒的酒保擦了把汗。
这几个客人看起来刁钻,今日老板不在, 若真闹起来,她可就要自己跑了,这些酒是万万守不住的。
隔壁卖猪蹄的阿婆踢了她一脚, “来这儿吃酒, 还给你家擦洗桌凳,怕不是和前街的二丫一样,脑子坏了。”
酒保想到那个女娘擦洗时的模样, 不知是嫌弃还是兴奋, 表情十分复杂。“不能吧?”
阿婆道:“诶, 那真说不准呢……”
没等到她的下半句,酒保抬头催促:“为何?”
阿婆却已经悻悻跑回自己的摊子。
酒保不明所以,撇撇嘴继续舀酒,一坛酒装完,她起来转了个身,和身后的绍芒面面相觑。
周遭的一切都凝滞着。
过了一回儿,酒保憨然一笑,“客官、客官要添酒还是……”
绍芒伸手:“给一碟花生。”
酒保尴尬,咬着下唇,将一碟花生放在她手里。
就在她以为此事已经过去时,绍芒却不走,问道:“谁是二丫?”
酒保吓死了,想到她刚才擦桌子洗凳子时的粗鲁大力,当即和盘托出:“二丫是前街米粉店老板养的狗,一年前为后街豆腐店老板的白狗殉情,一头撞在柱上成傻子了,米粉店老板还找豆腐店老板要了赔偿,共六颗金铢三颗银铢两颗铜铢,该说的我都说了……”
绍芒点头,“噢。”
她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拿着花生回到座上。
云宝鸢咬文嚼字:“两位有何良策?”
绍芒想了想,道:“暂时想不到。”
云宝鸢高深莫测,“我有个办法。”
绍芒和司翎萝都洗耳恭听。
云宝鸢道:“我们用灵盘打开妙乐乡,但是不让周扶疏进去,等廖冰绮和靳羽只清醒,我们就把靳羽只带出来,再收了廖冰绮,逃回云霄派。”
“好办法,”绍芒道:“问题是怎么才能挡住周扶疏,她对旱妖志在必得。”或者可以说,她背后的那个人对旱妖志在必得。
云宝鸢垂首丧气,抓了几颗花生,在手里盘了半天。
“想不到。周扶疏已经是望仙境界,我连道究竟都没修明白,翎萝姐姐又……”
她道:“就剩你和你的剑了。”
绍芒道:“我真打不过她,我和她交手的几次,她都没用全力,我现在还估不出她的修为有多高。”
云宝鸢道:“就比荆宗主差三层,和我阿姐应该能打个平手,至于聂掌门,我就不清楚了。”
据说荆晚沐的弟子中,陆月莲与周扶疏最为出色,那聂神芝和云曦宁必然制不住她。
云宝鸢有了主意:“要不我们找到荆宗主最得意的那个弟子头上去,让她来管束管束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师妹。”
司翎萝温和地拒绝:“你想点我们能做到的。陆月莲与荆晚沐所行之道不同,早就自立门户,仙府不知建在何处,一百年间没听到她的消息,如何找?”
云宝鸢手里的花生已经被盘的光不溜秋、一丝-不挂,“太麻烦了。”
绍芒沉思片息,忽然道:“荆晚沐既为仙首,怎么教出来的徒弟各个与她不合,她想行的又是什么道?”
司翎萝担忧地看着她。
绍芒望着酒盅里几乎可以被称为清水的东西,心里有个念头快要冲破道德的禁制。
仙首失德,合该退位。
看清她的神色,司翎萝脸上的忧色加重,低眉不语。
绍芒发现她的异样,借着添酒的时候和她说话:“师姐,怎么了?”
司翎萝轻声道:“没事,我在想,周扶疏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绍芒道:“她会不会在廖府?”
*
云霄仙府。
摩芸正在峰顶演武台练剑。
她正练到剑道第三重,奔流到海不复还,但最后剑气要么聚不起来,要么击空,很让她头疼。
重复好几遍,她泄气了,坐在台边吃包子。
此情此景,总让她想到过去很多个无能为力的时刻。
她随母亲的姓氏。
父亲是入赘的。
自母亲过世,父亲掌家后,一夕之间,门庭败落,她的奶娘侍婢都被父亲转卖出去,母亲为她打的首饰也被卖掉。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些钱花到哪里去了。
反正等她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会成为一个穷光蛋时,父女俩已经到了风餐露宿的地步。
她养的一条小蛇都被父亲卖给一个艺人了。
那条小蛇出现的时机刚刚好,正是母亲死后的第五日,她哭也哭不出来,睡又睡不着,大半夜就出门了。
要是母亲在,一定会让人拦住她,警告她:女娘外出要带侍婢和小厮,不能独身,天黑后不准出门。
然后呵斥她一顿,带她回屋里睡。
可这一晚,她出门时,畅通无阻。
家中的下人没剩几个,主人不作为,他们也不尽心。
摩芸这一刻就彻底接受了母亲不在的事实。
她一直走到湖边,想着跳下去,左腿忽然重了许多,低头一瞧,发现一条小蛇缠着她。
她其实很怕死。
这条蛇可能只是想咬她,也有可能是玩性大发,总之绝不可能是想救她。
可摩芸偏给它赋予一个救人性命的形象,抓着那条小蛇回家了。
她觉得,这条蛇继承了母亲的意志,会保护自己。
之后,宅子里值钱的东西一件件消失,最后,剩下她和小蛇。
这条蛇陪她度过很多个漫漫长夜,她们也慢慢有了感情。
可惜,当父亲带着她露宿街头时,小蛇还是被卖了。
等她长到十三岁,已经习惯过落魄日子时,那个艺人来演出,她和小蛇的重逢是在台馆下面,小蛇已经长大,两只眼珠像被温泉水浸润的玉石,蛇尾灵活,把自己盘起来时像堆叠在一起的绳子,蛇头一转,眼花缭乱之间,它就长长一条躺在地上。
周围全是扔铜铢的。
摩芸心生嫉妒。
一条蛇这样的表演,就能得到这么多钱。
她的命可真贱。
她当时应该疯了,竟然抓了几颗地上的铜铢,转头就跑。
那个艺人眼尖,发现后立即追了上来,还有热心的观众帮忙,她就摔倒在地上,被人掰开手掌。
那艺人拿走铜铢,唾弃她穷疯了。
周遭全是骂她的人,什么年纪轻轻不学好、有娘生没娘教,她听得很麻木,没感觉。
当她被放开时,抬头看到了那条蛇。
隔着人影重重,一人一蛇目光相对。
摩芸觉得心酸,那蛇肯定在看她的笑话。
果然是冷血的东西。
她此刻孤身一人,但她不会一直孤身一人,她一定要找到一个忠心于自己的伙伴,她绝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
摩芸望天,云层翻涌,雾气缭绕,很是祥和。
十三岁那年,遇到绍芒时,她真的以为自己时来运转。
绍芒是上天赐给她的仆人。
她以为绍芒永远不会背叛。
可现在呢。
起身又练了一遍,但她心绪杂乱,根本没抱什么希望,然而这一招奔流到海不复还却……成功了。
摩芸呆滞半天。
自言自语:“怎么会?”
她看着剑气劈过的地面,那么深的裂缝。
她这么厉害了吗?
蹲身去摸那道裂缝。
她心想,绍芒的剑气好像就是这么强,不,比这还强,她有时都怀疑绍芒是什么剑神转世,每把剑的剑魂见了她都哆嗦。
她怎么就没这样的天赋。
正在她暗自发牢骚时,一道轻缓的脚步声响在身后。
她只是远不如绍芒,却不像须弥楼那些男修般废物,很快察觉,转头去看。
*
鸟雀行过,如吟丧歌。
摩芸烦躁地抓了抓头皮,看着桌上的灵石。
这是她全部的积蓄了。
她可以用这些灵石买一张传送票,一刻钟就能到肤施城。
可是周扶疏的话能信吗?
想到这里,摩芸又不免惊叹,周扶疏真是厉害,云霄仙府重重仙障,她还能来到颍觅峰的演武台。望仙境界……再努力几年,已经可以飞升成神了。
周扶疏告诉她,绍芒和司翎萝在肤施城遇上了难题。
她们的感情与日俱增,再这样下去,可能会结成道侣。
眼下正是她表现的时机。
“你和绍芒原本该互相扶持,登上顶峰,可司翎萝、你们那个大师姐,她凭空出现,夺走了绍芒,也坏了你的修行路,你应该恨她才对!”
周扶疏是这么说的。
“她不过是在绍芒面前装的善良,把绍芒骗了,再怎么样,你跟绍芒先认识,感情一定更深,你要有所行动,才能让一切回到正轨。”
摩芸犹豫:“可师尊说了,让我留在山中。”
“虞绾这样的师尊,你还信她吗?她本就偏爱司翎萝,司翎萝和绍芒在一起,她当然高兴,可你怎么办,她们有人考虑过你吗?就连绍芒都不顾三年的情谊,和司翎萝如胶似漆,你要是再优柔寡断,一定会彻底失去绍芒!”
…………
摩芸镇定下来,仔细想了想。
半个时辰后,她装好灵石,拿着周扶疏给的避灵珠,出了仙门,买了传送票。
第53章 “你也要阻我吗?” ◇
从远处看, 传送阵的闪灭不过须臾之间。
虞绾纳罕,出奇的不再散漫,脸上挂着一副被追债的严肃正经。
“世上的缘法难说, 摩芸要是早生几年,赶上三十年前的战乱饥荒, 就是个捡羊粪蛋儿的料。”
为了跟踪摩芸,她和聂神芝是飞过来的, 袖子里灌入凉风, 这会儿冰冰凉凉的, 甩了几下,有片沾霜带水的树叶掉落,叶子是黄土高坡一样的土黄色。
转眼又到了下雪的时候了。
虞绾刻薄道:“可她竟然拜入我的门下。”
聂神芝和和气气:“她在你这儿,还不如捡羊粪蛋的受尊重。”
虞绾神色轻蔑:“那是现在。之前绍芒还给人家当狗腿子那会儿, 摩芸别提多神气了。诶, 掌门啊, 你这么为她说话, 当日她演剑赢了绍芒,你却也没收她为徒, 反而辛苦从须弥楼挑了温了,总归是嫌弃,可别装大来指责我了。”
聂神芝不上她的套, 就事论事。
“我没嫌弃。”白发垂顺, 语气耐心:“你也收了许多徒弟,该知收徒讲究一个缘分。”
虞绾哈哈笑了声,嘲然道:“话是不错, 但师徒缘分是什么玩意儿, 不还是由你喜恶而定?”
聂神芝温色不语。
虞绾瞥了眼摩芸离去的方向, “恕我修为浅看不懂,你和荆晚沐什么时候上了一条船盖了一床被?”
“难怪人都说你粗俗。”聂神芝解释,“我跟她不同路,只是碰巧。”
虞绾道:“还是跟我说说吧,我的三个徒弟都去了,要是回不来,谁给我养老?”
“旱妖的梦乡叫做妙乐乡,不论神识、魂魄还是人身,都能进去。”聂神芝道:“但进入妙乐乡后,却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直接入主梦,而是会被隔在主梦之外,由此人当时的情绪化出属于她自己的妙乐乡。”
虞绾受不了,“那和摩芸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怕说实话,她真的一无是处。”
聂神芝继续道:“周扶疏一定是打开过妙乐乡的入口,但是没办法进入旱妖的主梦,旱妖的梦是小世界,里面的一切都是定数,人要想进去,那就得在里面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填进去。比如,主梦中有一个死了情人后发疯的人,那便只有现实中也死情人发疯的人才能进主梦,且是成为那个人。如今,妙乐乡只有一个关系线可以进入,这条线上总共三人。”
虞绾微惊:“周扶疏一旦死了,那舌头都得割下来扔到奈何桥底压着去,满嘴胡话。我认识她这么久,就没从她嘴里听到过一句真话。”
聂神芝此刻没有心思感叹周扶疏的坏品质,“如果阻挡不了,那就让该发生的发生吧。”
*
摩芸在肤施城大街上找了一整天。
她以为绍芒那么有钱,会住大酒楼,却怎么也没想到,她带着司翎萝和云宝鸢缩在一家酒棚里,三壶酒一碟花生,酒壶空了,碟子里就剩下点花生皮。
三人不知在聊什么,聊得起兴,云宝鸢拍桌站起来,比划不停。
摩芸看到绍芒专注的神色,委屈立现,疾步走至棚口,喊了一声:“绍芒!”
绍芒轻移视线,看到她时反应不大,一如往常地皱眉。
倒是云宝鸢被吓到,心都从嗓子眼跳出来,两掌贴在桌上,缓了几息,回头就斥道:“好不懂礼,出门在外,不顾师训,厉声疾色,成何体统!”
摩芸一肚子火,但碍于云宝鸢的身份,压着未发,“宝鸢仙子误会我了,我只是见你们屈在草棚,担心罢了,却没想到惊扰您,好抱歉。”
云宝鸢内里不讲理,但在外面还是个很深明大义的人,脸色阴了会儿,很会就恢复如常。
“下次注意点。”
摩芸咬牙:“您教训的是。”
绍芒看到她这副模样,心觉好笑,但面上未显。
摩芸径直走到绍芒跟前,坐在她身侧。
云宝鸢对她意见更大了些,想骂两句,但是骂人的话绕来绕去都扯到师尊头上,在场的绍芒和司翎萝与她师出同门,她要真将摩芸骂的狠了,那这二人也得背上识礼不全的名头。
云宝鸢忍了又忍,终于将不满压下。
绍芒冷觑摩芸:“你就白坐这儿,要点酒去。”
摩芸克制不住地看了看司翎萝,总觉得自己落了下风,但是很快她就释怀了,听话地去和酒保要酒了。
她甫一离座,云宝鸢就道:“她来做什么,你们师尊不是不让她跟吗?”
她立即下了定论:“一定是偷跑出来的,快打发她回去,怎么还让她去要酒了?”
绍芒和司翎萝相视一眼。
绍芒道:“她身上带着避灵珠。不知从哪儿来的,反正我们师门绝对没有这样的东西,就算有,那也是我们师尊的囊中之物,绝无可能拿出来。”
云宝鸢道:“所以呢?”
司翎萝道:“若非师尊有意为之,她下不了山。”
“你们师尊在想什么?”云宝鸢道:“她显然只能当个拖油瓶啊,又帮不上忙,平白拖累人不说,看着就烦。”
这时,摩芸捧着酒壶过来。
方才让云宝鸢说了两句,她过来的这两步走的可谓端庄文雅,不过无人在意也就是了。
细议后,暂时确定了接下来的计划。
暮色之时,几人隐身进了廖府,直往东边去。
有座院子很是寥落,久无人住般荒芜。
昨日见到的那个女人看上去邋遢呆愣,不像被好好对待的样子,十有八九她就住在这儿。
推门进去时,绍芒发现,里面比她想象中还要脏乱。
甚至加持在此地的法阵都有破损,却未修补。
想来早前都是廖霜明在管靳羽只,可现在他被周扶疏抓去,生死不明,他府里的人也就不管了。
云宝鸢道:“我的本领也只够护你们一小会儿,你们快一点,别给周扶疏可趁之机,她要是也跟进去了,事情就大发了。”
绍芒点头。
她还是相信虞绾,摩芸应该是有用处的。
反正也不怕她捣乱,若她真有坏心,直接抓到乾坤袋里关着去了。
一扇门无声推开,里屋有异味散出。
绍芒微微屏息,进去一瞧,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个。
而此时,她与一具尸体无异。
按照周扶疏的说法,这就是尸体。
昨日她能出门行走,是因为妙乐乡快塌陷,她的魂魄在里面也不安生,感应身体,发了一回疯而已。
绍芒仔细看了看,试着在脑海中还原曾经的靳羽只。
落枫岛岛主的妹妹,自小被拿来与靳复谙比较,每次都是被贬低的那个,她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衬托靳复谙。
但她从未怨恨靳复谙,因为她的痛苦是那些愚蠢的外人带去的,而不是对她寄予厚望的靳复谙。
摩芸见不得她这么看一具尸体,捂着鼻子道:“周扶疏都没告诉你入口在哪里,你怎么敢擅自来这儿?”
绍芒没理她,对司翎萝说:“师姐,在梦中之人,都与梦有连接,靳羽只的魂魄能在虚幻中感应现实的身体,从她这里找入口也并无不可。”
司翎萝道:“我和你想的一样,就是不知道不懂的人来做什么的。”
摩芸瞪眼,心生不满。
只是她却不能撒气,否则绍芒又要误会她尖酸刻薄,她只管忍着,好让绍芒看清楚,司翎萝到底是个什么人。
绍芒看着司翎萝笑了笑,拿出灵盘。
师姐身上有那么多秘密,又如此博学多知,怎么会是逆来顺受的人。
她喜欢师姐身上那些刺。
灵盘一瞬间暴热,浮向半空,最后停在靳羽只头顶。
很快,灵盘上方化出一团虚境,雾蒙蒙之下,是三个浮动之间交织成线的点。
摩芸靠近去看,“这是什么东西?”
她话刚说完,其中一个点发出光华,像颗逃命的星星迅速窜动,摩芸呆愣之间,竟然被吸了进去。
绍芒没料到是如此,立即护住司翎萝,要往后退,谁料另外两颗星星也交擦而过,紧接着各自发光,将她们二人也吸了进去。力道强的连魂都快吸出来了。
当她们三个进入妙乐乡后,灵盘竟然主动回到绍芒身上。
像是一条装满星星的隧道,绍芒被灵风推着往前飞。
她意识有些涣散,似乎有沉睡过去的征兆,最后一丝清明都用来想师姐。
师姐怎么没跟她在一起?
司翎萝进入妙乐乡的那一刻就晕过去了。
也许是那一道神愿怕她受到侵扰,强行让她深睡。
她迷迷糊糊想明白,妙乐乡的入口并不难找,谁都能进,但主梦却是挑剔的,她们三人的关系和主梦中的关系网重合了,所以她们才进的这么容易。
周扶疏就是在说谎,诱她们进来。
忽然间,她好像做起梦来。
琉璃净火将周遭映红,生灵神静立葬神台前,疾棣伏在她脚下求饶。
她要杀光那些十恶不赦的、滥杀无辜的、为祸人间的、麻木冷漠的……
满天神佛都是以苍生为首的,凡尘中人人都是走正道的。
那些不顾苍生的神佛,要杀;
那些残害生灵的凡人,该杀。
司翎萝看到自己也出现在葬神台,跪着抓住生灵神的衣袍。
淡漠一眼。
“你也要阻我吗?”
司翎萝惊出一身冷汗。
第54章 绍芒清醒吗 ◇
司翎萝就在那样冷漠的眼神中坠落, 不知何时落地,膝盖是久跪之后的酸痛,魂魄和肉-身已经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难受至极。
她费力睁眼,一道奏疏砸在背上, 将她好不容易挺直的脊背再次打弯。
“世上冤情不计其数,有含了一口冤不肯死的, 有翻山过海告御状却死在半路的, 难道君上都要一一去管?人无完人, 世物难全,赵将军纵然有错,那也是为君上打下半壁江山的功臣,岂有为寥寥庶民发落将才之理?君上难道要开此先例。”
司翎萝抬眼看向说话之人。
穿官袍, 约是个一品文官。
刚才砸在她背上的奏疏也是出自他手。
听起来, 他话中的庶民好像是她。
高台之上的人朝服王冠, 眉眼含怒, 眉梢眼角收势平直细锐,唇色肃白, 是郁结心间,命不久矣的相。
司翎萝看清此人长相时,熟练地敛眼低眉。
果然。
不知绍芒意识是否清醒。
她来不及想, 台上之人已经起身, 眼中红丝缠绕,她身后的王座困缚了她,所以她拾级而下, 尽力远离。
满朝之人都知道, 王座上布满要人命的寒针, 坐在上面时,寒针长久地扎人。
司翎萝仍然没有抬头。
狭窄的视线只能看到覆地的长袍。
“是,他赵凡渊是将军,是开国大将,战无不胜,用兵如神,”君上仍旧克己,“但他欺辱的是我的百姓,他在吃百姓的血肉,自恃功高肆虐王城,逼着每个人对他感恩戴德。”
“赵将军劳苦功高,感恩戴德有错吗!”
“那你怎么不将自己的儿郎送到他府里去?只因他虏虐的是女娘,没干你吴慈兴家儿郎的事,你就要放纵他?”
“你去王城到处看一看,我们王城的百姓要逃难了!世无天灾,妖魔未现,我朝将士胜仗归来,怎么我的百姓还要逃荒啊!”
君上眼前又浮现出王城人人自危的惨状,那些尸体,那些横行霸道的军户,百姓被权势和道德这两把刀捅的血肉模糊。
吴慈兴义正言辞:“君上,臣都说了,人无完人,赵将军只是想犒劳军士。”
君上缓缓摇头,否认,“犒赏军士?国库拨下去的金银珠玉他看不上,百姓自请献上的粮草他不喜欢,一心想让我朝百姓的血为他庆功。”
“吴大人,我且问你,既然结果都是百姓的绝路,那我们费人费力打仗做什么?即便敌国攻破王城,取了我的人头,满城百姓的生活再也不可能比如今更加水深火热。”
吴慈兴认为她对赵凡渊有偏见,“君上太过天真,敌国占城,我们满朝君臣都死无葬身之地。”
君上惊讶地看着他,“满朝君臣……”
她悟到什么,“所以敌国攻城,吴大人只关心满朝文武的生死?这王城只有君王臣子配活吗?我今日,必要处决赵凡渊!”
吴慈兴怒道:“那谁来领兵打仗!”
君上淡声:“我。”
满朝无人敢出声,唯有吴慈兴不惧。
吴慈兴道:“君上怎能——”
一片温热的血流染地面。
司翎萝看到那血蜿蜒地朝自己流过来。
谁都没料到,君上竟然……拿剑杀了吴慈兴,吴慈兴那颗头在大殿上滚了又滚,最后死寂。
臣子全都伏跪!
君上慢慢走回高台,“吴慈兴,我看是无慈心。传旨下去,我要亲自监斩赵凡渊,有谁有异,现在便站出来,趁着本君剑未收回,让你们和吴慈兴一道去阴司聚。”
无人应答。
吴慈兴的血染湿司翎萝的衣裙。
她六识远超常人,嗅觉极敏,血腥味让她异常难受。
世道未免太残忍,次次都让好人去走独行路。
她粗略知道了前因后果,记忆又深陷过往。
葬神台上,大开杀戒的生灵神被天界围攻。
有人大呼:“荆夜玉疯了!”
司翎萝听到荆夜玉那句‘你也要阻我吗’,愣了愣,想摇头,却始终没动。
她要怎么说?
我内心不想阻你,可,你会死。
她当然知道荆夜玉反的是什么。
修道之时,人人告诉她,要为苍生献命。
可当她真为苍生献了命,飞升成为生灵神,看到的却是神界对凡人的残暴,神灵们的高高在上。
若早知真相如此,她何必要修行飞升?
神界若不虚伪,以慈悲渡世标榜自身,她来了这里也不会这样痛苦。
这是欺骗。
她是怎么飞升的?
魔族为祸人间,符离城被魔气侵袭,满城的人身中毒气,死伤无数。
那时,唯一能和魔族抗衡的神仙们都在做什么?
他们或许躺在软绵绵的云层中,看凡人的无用挣扎,嘲笑凡人的自不量力。
荆夜玉后来也无数次问过自己,要是早知后果,她当日到底会不会那么做?
十万人身中魔气,要彻底消灾,只有一个办法。
世间邪魔都有一德,叫做死身净世。
此句是说,邪魔若肯自戕,就有功德可以积攒。
对修行之人而言,也有这么一门术法。
名字相同,意义不通。
修行者的死身净世,是指身魂化尘,护佑苍生。
而此术并非人人可以施展,须得是纯净慈悲、博爱众生之人才可。
去符离除魔的人那么多,因为荆夜玉杀了他们入城时遇到的那个为父求药的男人,都对荆夜玉万千不满。
当荆晚沐查遍典籍,找到死身净世的办法时,那些嫌恶荆夜玉的人就把荆夜玉推了出来,有人说:“反正她一心想着那些送到魔族的女娘,看起来比我们博爱,不如让她去试,反正失败了也不丢人。我们又不是把她怎么样。”
荆夜玉真的去试了,在这之前,她堵住那位说话的男修,道:“我会去试,但请你明白,这跟你没有关系,我想救人,所以愿意去死,但我并不想在你这里证明自己的博爱,在我看来,你反而需要向我证明,你与魔族的不同。”
符离的十万人救了回来。
至于荆夜玉化身魂为尘的情节已经无人记得,那天有没有太阳,或是花开的怎么样,也都无从考据。
总之,荆夜玉就这么飞升了。
第55章 我教你写字 ◇
司翎萝被带去后殿, 她身上还染着吴慈兴的血,腥味腌着她。
领她过来的宫娥始终低着头不敢说话,等她进殿后, 迫不及待掩上殿门。
君上那一剑,斩的不仅是吴慈兴的人头。
满朝臣子与阖宫上下备受警醒。
君上往日仁慈, 教吴慈兴等人将她看轻了。
她还做皇太女时,以一人之力肃清世家蛀虫, 严查科考舞弊, 呈书贤文君, 抄了亲姑姑的家。
君上近年来变得不那么弑杀,人都忘了她先前是那么杀伐果决、六亲不认。
对这种人,难道指望她对一位功高盖主的将军手下留情吗?
外间,宦臣宫娥窃窃私语。
司翎萝听了一些要点, 直到他们的话越发难听, 故意踢了踢凳子, 发出响声。
那些私语很快消失。
司翎萝在店里默然静坐, 这才想起到处看看。
不论雕漆书箧还是镂空花屏,都是绍芒钟爱的样式。
这应该就是妙乐乡的主梦。
但绍芒不知怎么回事, 好像并不似她这样清醒。
这里发生的一切,几乎是一百年前的往事重现,不过是将修真界的背景换成人间王朝。
她总是不受控制去想荊夜玉。
葬神台不是荊夜玉的结局, 如今的一切, 是当日的延续。
三十年前,她因干涉人间命数遭遇反噬,修为全失, 以为自己命不将久, 躲起来等死。
那是皇都外的一座小山。
聂神芝将她救回云霄仙府后, 告诉她,那座小山的形状像一个母亲蜷曲的身体。
这是大地的慈爱所化。
聂神芝看到那一幕时,微有感悟。大地之博爱,爱尽世间人。
她对司翎萝的怒火便那么消散,待司翎萝醒来时,她很是伤心,道:“我们不是一母同生的姐妹吗?且不说还没到生死相隔的那一步,即便真的到了,你也该同我道个别,见上最后一面,才算尽了今生的亲人缘分。”
她知道司翎萝心之所系,又劝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让她重新开始吗?既是天道宿命,就是要生生世世跟随的,她甚至没能去幽冥司转世投胎,哪有新生?若她心性不改,旧事重现是必然。”
那时发生的事太多,司翎萝未必不恨,可因为生灵神托生,她的恨又奇迹般消散。
她本就是个情绪寡淡之人,哪怕不明不白被神界处死,她也没什么想怨的。
然而在煅狱的几天,她看着生灵神在狱外饮酒,司翎萝才惊觉,她也是一条性命,她是无辜的不是吗?
她原本可以用另一种身份被生灵神看到。
现在,她却莫名其妙成了神界的罪人。
第一次感受到羞耻的滋味。
那就好像,满身泥污与美玉相逢于旷野。
可她的一切都因荊夜玉而起,当荊夜玉托生,她又满心只想着荊夜玉,又懒得去恨了。
若非如此,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她应该很早就想到这些的。
聂神芝甚至已经提醒过。
纵然死过一次,可绍芒行事仍然与荊夜玉一般无二。
就算周扶疏没有杀廖霜明,绍芒也会杀了他。
不止廖霜明,将来遇上那些故人,她的剑绝不会轻易回鞘。
司翎萝寂寂坐着,半响后,才拿起书案上的书来看。
事已至此,还得多顾眼下。
她得知道主梦中的具体情节。
这本书是讲大周的几位君主,著书者心偏着贤文君,也就是当今君上谷岚蹊的父亲,花了很多篇幅去讲贤文君的事迹,对前几任君主都是一笔带过。
而对谷岚蹊,着墨重点竟在她大义灭亲的部分。
著书者在此处分析了君王的仁心。
不亲血缘者何以亲天下。
司翎萝沉默一会儿,看了看著者姓名,竟是吴慈兴。
看来谷岚蹊早对吴慈兴不满,今日在殿上,并非怒至心头,而是早由此打算。
她才将书合上,外面传来响动。
众人尊声:“君上。”
司翎萝起身往门口走去。
殿门推开时,谷岚蹊袖手进来,抬眼看了过来,将司翎萝当了个空气,径直行到书案边。
司翎萝认认真真看着她的脸。
就在进入妙乐乡之前,绍芒还叫她师姐,她们牵过手,互相探过对方的体温,指节缠绕时灵魂欲振响,也都有探究更深的念欲。
只是此刻,变成谷岚蹊的绍芒,又让她们的关系回到了一百年前。
仿佛时间退回去,荊夜玉教她闻花香,她试着当一个人,如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体会海天一色的奥秘。
司翎萝顿觉心沉
隐秘的渴切浮上心头,她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谷岚蹊早已坐下来,发现桌上的书被挪动,眉毛凝着,辨不出喜怒。
司翎萝静静看着她。
谷岚蹊拿起那本书,并未看她,“去换衣裳。”
司翎萝呆了片刻,“噢。”
听到这个单字,谷岚蹊终于正视了她,一双眼还如在殿上时那样深沉鲜明,顶骨和眉骨十分俊秀,从司翎萝的角度去看,她面上线条阴影分明,似乎因为杀过人,她眉眼已经舒展不少,狠色与爽快并存,竟然透着强硬邪狷的吸引力。
这才是真正的她。
褪去礼仪道德这两套衣服,她本就是恩怨在心、事事分明的洒脱人。
司翎萝忽然想通,她刚才为何要低落,绍芒要不计后果的把一条路走到头,那她陪着就是了,最坏的结果她们已经承受过了。
谷岚蹊见她一会儿怔然一会儿舒眉,不解地摇头,“不愿换那就出去吧,我闻了你身上的味道难受。”
司翎萝正要说立即去换,哪料谷岚蹊说道:“待我批了奏疏,你过来伺候,我教你写字。”
司翎萝再一次呆愣。
伺候?
……教她写字?
这……
谷岚蹊没得到回应,轻描淡写道:“若不愿,去房里待着吧,近期不要出门了,我今日杀了吴慈兴,他的同党再恨我,也不敢在这时对我做什么,却要把账算在你头上了。”
司翎萝回道:“我愿意。”
谷岚蹊误以为她在害怕她。
转身要退出去时,谷岚蹊又出声:“或许,你站远些,替我晾墨。”
司翎萝乐意之至。
她站到书案一边。
谷岚蹊的眉毛紧紧皱着。
不论过去现在未来,还是虚幻现实,她爱干净从未变过。
司翎萝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直接解开了腰带,将外衣退了,放至门口,又走了过来,这次挨书案近了。
谷岚蹊看到她的玉白里衣,那颜色像清晨露珠洗过的花瓣,清亮潮冷。
腰那里收的有些紧。
她低眸,不去看了。
“你去换了衣裳不就是了,现在这样,成何体统。”
司翎萝照实了说:“我想待在这儿。”
谷岚蹊眼神微动,旋即淡声道:“是为了我救你的事吗。那可不必了,本君做事只凭本心,救你,本不是为你。”
司翎萝目光温和,“我知道。”
荊夜玉也是这么和她说的。
谷岚蹊不明白了,“你虽是张家逃荒时遗弃的女娘,但认了字会读几本书,辨得来是非,我既不是真心为你一人,你不要想着向我报恩。”
司翎萝仍然点头,“君上是为了千万个如我一般遭遇无妄之灾的人,而我愿意跟随您,只是觉得上天待我好,让我有幸成为那千万人中的一个。”
谷岚蹊还没听过这样的说法,她酷爱看戏文,酷爱提笔写话本,但大多情缘的离散都是因为彼此不是唯一。
总之最后大多反目成仇了。
她道:“看来我们可以互相当老师了,你这份见解我听着喜欢。”
初听时,她也会误以为这是句抬高她的话,但是细想之后才知,这是没有恶念的人才会生出的想法。
司翎萝微微一笑。
谷岚蹊见状,就起身走到殿门口,将衣裳拿回来,披到司翎萝肩上。
“我素来不喜欢人身上有味道,但今日从你这儿听到了独到的话,就不计较了。你先把衣裳穿好,我让人去帮你拿新的,用完晚膳一定沐浴清洗。”
司翎萝点头,敞袖带起里衣的袖子,谷岚蹊的玉带擦在她光洁的手臂上,带来一道细密的震颤。
*
周扶疏早在廖府等着她们,见人都进去了,便也化了个术法,神不知鬼不觉就进到妙乐乡去了。
她是进不了主梦的。
而她自己的妙乐乡中并没有什么美景宝物,只是一个荒僻的山头,和一个看不清脸的青衣女仙。
但是没过一会儿,山头又出现一个女仙。
穿着玄色仙衣,步履缓弱,脸白眼深。
竟然是司翎萝。
周扶疏只觉得胸腔的位置涨的要命。
这是她想要的吗?
然而,那个看不清脸的青衣女仙却忽然扑到她跟前,声音狰狞:“你以为你想要的是司翎萝吗?你想要的是,是,一个像司翎萝珍视绍芒一样珍视你的人。但你知道,不会有这样的人!”
周扶疏半眯着眼:“你怎么知道没有!”
那个青衣女仙狞笑:“因为那个人已经被你,杀了。上苍不会对一个人有两份恩赐。周扶疏,你早晚要——”
周扶疏忽的用灵力打散她。
青衣女仙很快消失,而随之消失的,还有司翎萝。
周扶疏免不得沉默下来。
上苍不会对一个人有两份恩赐,是吗?
那如果她非要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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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她要她活着 ◇
教字时, 司翎萝几乎要握不住笔。
她尽力让自己代入张氏女的身份,不要想过去,可怎么也控制不住。
谷岚蹊握着她的手, 和她描字,她心绪纷飞。
谷岚蹊的动作和当日的荊夜玉一样有礼有度。
她快要在这样的相处中分不清虚实, 直到这一天,朱雀大街发生了一件事, 事态严重, 很快传进宫内。
镇国公家的女郎和郎君公然互殴, 扫了镇国公的脸面,镇国公拘了他家女郎,回府又给打了一顿,原想着此事就消停了, 哪想街上的摊贩堵在府门口要赔偿, 说焦家郎君和女郎打架, 殃及了池鱼, 他们的货物都损坏了,今儿摊子就出到这儿了, 劳烦国公府给点糊口钱。
国公府随便给了点银铢,将这群人打发了。
国公爷只当事情到这儿结束了,哪料朝中有些看不惯他的, 早就等着捏他错处, 这会儿已经写折子来批他。
“国公爷说君上明理,知道他不是缩头乌龟,这事该君上决断, 就将焦三小姐送来了。”
内宦传话时低着头。
前几日吴慈兴被斩首于大殿之上, 私下里大家都议论, 说君上变得残暴了。
谷岚蹊摩着笔杆,笔尖在砚台中蘸了又蘸,迟迟无话。
司翎萝暗自体会手背的余温,低着眼看她。
谷岚蹊又往纸上写字,“他真不是缩头乌龟,那就自己绑着焦二来见本君了,他只送了焦拂雪入宫,难不成朱雀大街是焦拂雪自己闹的?”
内宦双膝跪地,默声不答。
谷岚蹊说:“让焦拂雪进来吧。”
内宦领命,很快将人带了来。
看到焦拂雪的那一瞬间,司翎萝压在裙褶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收紧。
窗外一点温风吹过,却如澎湃的、如戏文唱词那样的沉吟,又像是夜灯空想般的凝滞。
司翎萝再次回想到在浮水玉山的抔荒泽。
她是抔荒泽一个可有可无的生灵,吸引不了任何人的目光,如同被天地法则遗忘,过得那样默默无闻。
可她后来知道了真相,她不是主要人物,她降生后,与世间一切都毫无联系,只需要等到魔尊被九重天降罪,她成为君父的替死鬼,一生也就结束了。
若按照原来的命线发展,那她所在的世界,主角应该是君父。
然而当生灵神不顾天君命令,将老魔尊处死,又将她从煅狱放了出来以后,她便和生灵神命运一体。
当主要人物出现时,次要人物会显得寂然无光,像是随时要消失了一样。
当下,焦拂雪进殿时,司翎萝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消失了。
那是主要人物的光环。
焦拂雪是主梦的主角。
所以,她就是已经化为旱妖的廖冰绮。
阶下,焦拂雪脊背挺直,深深叩首,“臣女前来认罪。”
谷岚蹊装了个不明白,饱含浓墨的笔又晾回笔架上,墨汁很快攒在笔端,圆润饱满的一滴墨汁啪嗒一声落在书案上。
“你与二郎打斗,最多让国公爷没脸,向我认什么罪。”
焦拂雪握紧双手,还维持着叩首的姿势,“臣女和二哥冲突时,口出狂言,妄提朝政,此事皆由臣女而起,父亲才送我来认罪,将二哥拘在家中思过。”
谷岚蹊盯着桌上滴下来的墨珠,轻笑道:“国公爷将我想的凶悍了。他就是将你家二郎送来,我又不会平白无故发落他。”
焦拂雪照着父亲交代的话,背策论一样道:“二哥冒失,父亲恐他惹恼了君上,君上连日忙政事……”
后面的句子太长,她给忘了。
谷岚蹊展眼去看她。
这时,那墨珠却被人轻轻擦去。
那截玉白手腕出现在堆满奏疏的书案前,仿佛短暂地打破了王座上的重重禁制。
这让谷岚蹊想到自己还是皇太女时,课业满满的一日里,林间逢遇美酒,耽误了课业。沉沦之间,酒香四溢。
她心弦微动,却不作声。
看到司翎萝手指沾上墨水,便出人意料地轻扯住她的手腕,将手帕接了过去,给司翎萝擦手。
“既说你家二郎冒失,那妄提朝政的该是他才对,我听你说话头头是道,不似莽撞之人。”
她后靠着椅背,司翎萝还弯着腰,手被她抓着。
只要谷岚蹊抬头,就能看到她微促的神色,脸颊无酒自醺。
焦拂雪仍旧没有抬头,对这句话不知该怎么回。
谷岚蹊道:“苏目湘投军五年,虽在赵凡渊手底下做事,却是个难得正直的人,理解大周王城百姓的水深火热。她多次冒死劝谏,赵凡渊仍然一意孤行,鱼肉百姓,她如今叫赵凡渊贬去守大狱已经一年多。朝堂之中,敢于反抗赵凡渊的人又有多少。”
焦拂雪被她说动。
苏家世代行医救人,谁也没想到苏目湘却偏爱武术,自小在祖宗坟前立过誓,定要收复边疆,为民战死。
边疆失地已收,主帅却丢了初心,她跟随大军闯沙劈石,得来的荣耀并没能救下百姓,反而将百姓送入另一条绝路。
赵凡渊为大周打了无数次胜仗,但是他每每胜仗归来,就要荒唐作乱,那行径当真和畜生无异,可怜百姓连怨也无法怨。
谁让人家打了胜仗。
苏目湘多次相劝,终于惹怒赵凡渊,被贬至狱中。
她整日守着几把狱钥,过了整整一年,王城上下对她咒骂不休,若非谷岚蹊派了人去守,她苏家的祖坟都要让人挖空了。
焦拂雪想到之前种种,始终欲言又止。
她虽蠢,却没到这个地步。
在家中长辈跟前尚且不可畅所欲言,何况是一国君上。
她安安静静跪着。
谷岚蹊看司翎萝的手擦干净了,便松开她,拿着那白帕子左看右看。
“你护着苏目湘,焦二又骂到你跟前,你说了些不该说的,那也在情理之中。此事我自有决断,你先退下去。”
焦拂雪立即谢恩,由内宦领着出去了。
殿内迟迟无话。
谷岚蹊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眼。
司翎萝知道她在愁什么,这些时日,她对大周的情势有些许了解,知道明日就是监斩赵凡渊的时候。
谷岚蹊是君上,所作所为都要考虑众多,她应当知道,王城世家、朝中重臣,谁都不想让赵凡渊死。
他们就想守着这片国土,骄奢淫逸,不死不休。
她亲自监斩赵凡渊,在某种程度上断了这些蛀虫的后路。
司翎萝想着想着,思路又回到焦拂雪身上。
焦拂雪是廖冰绮,那苏目湘就是靳羽只。
她们才是主梦中的主要情节。
可现在,绍芒并不清醒,也许是谷岚蹊的故事和她本人的经历太过相似,她们的爱恨,底色都是一样的。
当绍芒完全共情谷岚蹊时,她将自己当成了谷岚蹊。
见她面露愁色,谷岚蹊问道:“你在想什么?”
司翎萝愣了愣,回道:“我……”
谷岚蹊没等到她接下来的话,便道:“焦拂雪打小就是个鬼灵精,她的父亲和两位哥哥那么不喜欢她,她却在他们手底下活到现在,当着面父亲哥哥叫的忠心耿耿,背过身说的话大逆不道,幼时我见了她总是不喜欢,觉得她投机取巧,心口不一,我的亲人若不喜欢我,那我宁可不要他们了,怎会给他们什么笑脸。但等我成了皇太女就有些明白,等我成了君上,就算是彻底明白了。”
司翎萝微惊:“为何?”
谷岚蹊道:“人生在世,独行路走不了一辈子。”
“镇国公和赵凡渊,他们早些年可真为国为民。”她感叹。
司翎萝道:“那后来怎么会……”
谷岚蹊道:“你看那些杏子,长得好时,漫山遍野都是青黄相接的酸甜,但等几月后,就烂在树上了。”
“有的人也是这样,他不知不觉就被虫蛀了,等你发现时,已经烂到不能直视,臭不可闻。”
司翎萝忽然道:“若杀了赵凡渊,各国必要围攻,那时该当如何?”
谷岚蹊含着眼皮,“大周是要亡了,我眼下的所作所为,也只能让大周亡的有气节一些。”
司翎萝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对她说这些,猝然抬眼,和谷岚蹊面面相视。
“为何这样说?”
谷岚蹊道:“赵凡渊的势力盘根错节,我知道斩他也是要费力的,朝中对他不满的,都不敢轻举妄动,百姓也不敢反他,我在仪事大殿上砍了吴慈兴的头,是想告诉那些有心反赵凡渊的人,这时可以齐心协力了,但直到今日,我没收到任何人的来信示意。”
她疲累至极,“倒是城中百姓对我骂声不绝,说我要杀能打仗的大将军,那敌兵打来了怎么办。”
司翎萝很是心疼,但恍然间心神一动。
她试探着道:“若是君上独善其身……”
话说完,她又心惊胆战。
这时的绍芒不是会喊她师姐的绍芒,她是谷岚蹊,是大周的君上。
她会不会觉得……张氏女妖言祸人。
谷岚蹊似是没发现她的惊恐,轻声说道:“王城的百姓愚昧无知,自私冷漠,是非不分,但我是君上,一旦坐上这个位置,我要做的再不是指责,而是保护。”
但事到如今,已经回天乏术。
朝廷的兵跟着赵凡渊养坏了性子,自觉高人一等,在王城如匪行凶,只知赵凡渊,不知谷岚蹊。
谷岚蹊知道,赵凡渊的死期同样也是她的死期。
司翎萝望着她平静的神色,闷闷无言。
她不可能让她为那些愚蠢的世人再死一次。
她要她活着,且是大权在握的活着。
第57章 “我只想你。” ◇
因着赵凡渊斩首的事, 整座王城沸沸扬扬,茶楼那帮上年纪的苦呼‘大周亡矣’。
也不清楚他们对赵凡渊是否真心爱戴,不过关了赵凡渊几天, 头还没砍下来,百姓就疯了一样为赵凡渊喊冤, 有些人起先还在私底下说君上不英明,后来同伙多了, 就手牵手一块儿在大街上畅所欲言。
谷岚蹊知道这些后, 也没多说什么。
内宦吓得连杯盘都拖不住, 冷汗津津。
百姓没有亲眼见过吴慈兴的死状,君上也许是为了维持贤德的名声,也没派兵去宫外制止,这倒让那帮平民越发猖狂。
大周瞬间分崩离析。
百姓沉迷辱骂君上, 仿佛久醉之人终于清醒那样, 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我早知那不是个好君主。
王臣都忙着为赵凡渊续命, 连日告假,私下相聚, 朝堂上很久都没有来齐过人了。
这么说起来,谁都忙活着没停,却始终没人思考大周将来该往何处走。
谷岚蹊听了信报的内容, 心如静水, 未起波澜。
茶楼里那帮废物点心却也讲了句真话,大周当真要亡。
夜里,谷岚蹊传了苏目湘入殿。
冷风寂寂中, 苏目湘来不及换衣裳, 穿着单薄, 踩月前来。
司翎萝也不知谷岚蹊为何留下她,便主动揽了侍女的活,要给苏目湘倒茶添座,谷岚蹊拦住她,将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拍了拍,“你闲坐着吧,我和苏大人说话,你听着也无妨。”
司翎萝按下心中的种种念头,颔首低眉。
苏目湘在大狱里守了一年的狱钥,身上寒气重,唇线紧抿着,不见颓色,却也不似昔年意气。
谷岚蹊问她:“这一年如何?”
苏目湘垂着眼皮,恭声答道:“一年磨砺,心境开阔。”
谷岚蹊微笑:“磨砺?细说些来,我今日爱听。”
苏目湘早明白一个道理,真话只能讲给自己听。
谁管你当下经历了什么,又有谁会真的在意你因为这些经历做出的改变。
真话只能让人不欢而散,带来灾祸。
人永远不要说真话。
她道:“在狱中仍是守一方安定,若真有心为国效力,其实不必如之前那样,执着领军,行军打仗,能者居之,不论经验还是眼界,臣都差得远。”
谷岚蹊亲自将一盏茶送到她跟前。
苏目湘不敢接,头和腰一并低了下去,眼睛只看到谷岚蹊衣袍上冷冽的刺绣。
谷岚蹊道:“这杯茶你喝了,我和你好议事。”
苏目湘面相冷淡,脸上线条细腻,那双眼睛很凶,王城都说她容貌平凡,在世家女中排不上号,此生嫁不了好人家,这才去了军营,打着报效大周的名头为自己挣前途。
原先的话已经说得很难听,一年前苏目湘又劝谏赵凡渊,又让人拿了把柄,尽管人在大狱里,外边的骂声从未停止。
谷岚蹊不知道她眼下的心境,但看上去,她还耿耿于怀。
苏目湘性子犟,不会讨好谁,爱她的,她百倍千倍去爱,不爱她的,她偏要朝着那人不喜欢的模样行事,人如顽石,世难教化。
而国公爷家的焦三,简直左右逢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都说她品性差,但要真挑她错处,又找不到实处上。
这样的两个人,竟还能搅和到一处去,世事难料。
谷岚蹊道:“今日出了一桩事,和焦拂雪有关,你应当有所耳闻。”
苏目湘摸不清她的打算,只管否认:“未曾。”
谷岚蹊将茶杯递到她面前。
苏目湘明白,这时不接下,那就是藐视君主。
她抬手,恭恭敬敬将茶杯接了下来。
但她也知道,她接下来的不止是茶。
谷岚蹊笑容更深,“事情也不大,焦拂雪和她家二郎打了起来,还打赢了,不过她又被国公爷拘回家打的没有人样。”
苏目湘面露忧色,不觉握紧了茶杯。
谷岚蹊温声:“但我看那丫头诡计多端,八成是装的,听说打的板子,我估摸着她垫了不少垫子。今日她被国公爷送来见我,进门时瘸的左腿,出去时左腿好了,右腿瘸了,看来我问的话吓住了她,她忘记瘸哪条腿了。”
苏目湘满目忧色,但谷岚蹊分明看到她唇线没那么绷直,有些笑意了。
“你喝口茶吧,我还有话要同你说,免得待会儿渴了。”
苏目湘默然片瞬,饮了茶。
她也想过,这茶里会不会下了毒,但是转念一想,君上半夜唤她来,难道就为了毒死她?
她只是一个守大狱的,若君上想杀,只言片语即可让人行刑,却不必绕这个大弯子。
苏目湘猜测,或许和明日的监斩之事有关。
“多谢君上赐茶,臣万死不辞。”
谷岚蹊叹道:“我在王座上坐久了,还真爽快不起来,且容我将话说完。”
“焦拂雪说,几年前,她盗取家中财物离开王城,路遇盗匪,是你出手相救。”
苏目湘闻言,之前的那一丝笑意很快散去。“……是。”
谷岚蹊瞧着她,见她眉目凝漠,便道:“焦拂雪那个人可没学过什么救命之恩的道理,我想,你们即便是在王城的任何地方相遇,她都会如现在一般记挂你,只不过命数使然,恰好让你们之间有了救命之恩,你何不当锦上添花?”
“君上?”苏目湘怔怔道:“她和你说的?”
谷岚蹊道:“她怎会和我讲这些。这一年你在守狱,她成天往诏狱里跑,不知情的以为我把国公爷关了,才累人家女娘往里边送衣送饭。”
“是,她……”苏目湘低声:“我耽搁了她。”
谷岚蹊劝道:“说什么耽搁不耽搁的话,你们只要互相记挂着,那就都值得,再说了,你不是也没告诉她,为何要去守狱吗。你为她做的她还不知道,我一点拙见,还是告知的好。”
苏目湘一惊:“君上?”
谷岚蹊道:“她可没对你遮遮掩掩,你想想,她成天巴结着她家二郎,但就因为焦二骂了你几句,她就生了大气,不肯依,当街跟焦二打起来了,之后国公府少有她的容身之处啊。”
苏目湘呆愣,半响后道:“我明白。”
谷岚蹊道:“国公爷见赵凡渊势大,想跟赵家大郎结亲,赵家大郎和赵凡渊的性子一模一样,焦拂雪若真嫁了去,岂不是羊入虎口。你明知再劝,赵凡渊就要恼你,却还那么做,到头来被撤了职,让焦大捡了个便宜,顶上你的职务。国公爷确实不想嫁女的事了,开始着手焦大的晋升。”
这一番话让苏目湘心服口服,也知道谷岚蹊要处决赵凡渊绝非一时兴起。
她什么都知道。
“拂雪嫁去赵家,必定生不如死。她看上去纨绔无状,实际心有气节。”
谷岚蹊道:“你想的周全。有次去国公府,看到国公爷罚她抄经,我当她和以往一样耍把戏混,谁晓得过去一看,抄的工整诚心,我一问,她就说是为你抄的,还对我说了许多你的好处。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做主,将你从诏狱调出来。”
苏目湘能想象到焦拂雪做这些事的样子,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就好像梅树积雪,清晨阳光一出,雪化在枝头,水顺着花枝滑下去,好似梅花的潸然泪下。
她的心绪永远被焦拂雪牵动。
“君上想让我做什么?”
说了这么多,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赵凡渊手底下的兵早尝到权势的甜头,不认谷岚蹊这个君上,他们的君主姓赵。
现在赵凡渊要被斩首,周边几国蠢蠢欲动,还不知什么时候就发兵了,她曾跟着赵凡渊征战边关,甲胄千斤重,刀碎边关石,身埋黄沙中,与那些将士也都是过命的交情。
她若肯出面顶上赵凡渊的将军之位,比任何人都合适。
只是冒这么大的险,她的命也不知保不保得住了。
可谷岚蹊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是拿焦拂雪的性命威胁?
她别无选择。
谷岚蹊近日行事异常,先是救了张氏女,又斩了吴慈兴,现在还坚持监斩赵凡渊,也不知她究竟是何意。
谷岚蹊像是看出她的疑惑,指了指司翎萝,道:“张家逃荒时丢弃了女娘,后来张厉做了个节度使,也没想寻回自己的女儿,一直到一月前,张厉通敌叛国,按例斩了他,就这样巧合,走失的张娘子回来了,我难道要按着律法斩了她吗?”
苏目湘对此事有所耳闻,但眼下却不敢出言评论。
“我保她不行,杀赵凡渊也不行。苏大人,我现在也疑惑,咱们大周的朝臣和百姓到底想要怎样的君主。”
苏目湘立即跪下,“君上……”
谷岚蹊温笑,“不必这样,我找你来,是有件事想和你交代。赵凡渊我斩定他了,但我知道,我绝对不可能活着走出法场,那三十万将士交到你手上,望你珍视,若来日兵临城下,尽全力就好。”
苏目湘愣了愣神。
她没想到谷岚蹊深夜找她,竟然是为了这件事。
谷岚蹊将军符给她。
苏目湘只觉得手心都在发烫。
这可是军符。
谷岚蹊竟然就这么……给她了。
她想不通,斗胆问:“君上为何……”
谷岚蹊道:“苏大人,你认为,赵凡渊不死,大周还有几年的命数?”
苏目湘道:“这……”
谷岚蹊笑道:“从我还是皇太女时,就认定君主的使命就是为民为国,可我太自信了,这么多年积下来的烂摊子,我一个人怎么收拾得了,大周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君主,百姓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君主,我今生是无缘知道了。”
苏目湘蓦然有些辛酸。
平心而论,谷岚蹊是几国之中最好的君主,大周是在她手上好起来的,从前都被各国摁着打,她上位几年,很快有了起色,战事未断,但总势均力敌,不是单方面挨打。
可大周的百姓已经被打压的习惯了,受到压迫时不想去改变。
这样的国家,谷岚蹊是改变不了的。
送走苏目湘,谷岚蹊就沉默坐下。
司翎萝也不说话,静静陪着。
不行。
她要想办法。
可这只是旱妖的梦,只要绍芒清醒,用灵盘补好妙乐乡,让廖冰绮和靳羽只顺利醒来即可。
不对,这也是绍芒的经历。
一百年前,符离城十万百姓身中魔气,生死一线,荊夜玉死身救世,机缘巧合才飞升为生灵神,那些被她救活的人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荊夜玉只是借他们的灾祸去寻飞升之机。
她心里根本没有凡间的生灵。
他们知道的,能够飞升成为生灵神,必然是荊夜玉心怀苍生。
飞升一事难如登天,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例子,荊夜玉身死之时,想的一定是那十万人的安危。
他们分明知道,却不肯信。
这些凡人懦弱愚昧,心无恩德,为了逃避生灵神的恩情,竟万众一心,否认了荊夜玉死身救世。
他们不愿报恩,荊夜玉也没有逼着他们报恩,他们却做出这样无耻的事,说出那样的伤人之语。
他们以为荊夜玉做神仙很快乐。
但事实并非如此。
荊夜玉心怀苍生,她成神后看到了神界对人界的冷漠,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奉出性命救下的,却对她恶语中伤。
当日情形,与现在一模一样。
终于,谷岚蹊出声,“明日我送你去苏府,你跟着苏目湘,也是个去处。”
司翎萝知道,这时候的谷岚蹊对她并无情意,救她,是她在捍卫自己的原则。
“我可以帮你。”
夜风吹过,烛火明灭之间,司翎萝说了这样一句话。
谷岚蹊听后面无表情,过一会儿却笑出声来,笑意松弛,“过来坐。”
司翎萝一脸正色,起身走至她跟前,被谷岚蹊拉着坐在脚边的蒲团上,身子不稳,伏倒在谷岚蹊的膝上。
谷岚蹊又问一句:“你帮我?”
“如何帮我?”
司翎萝未答,心里却想,我虽没有修为,但会做些仙修法器,难道还制服不了一群凡人?
“反正我会帮你。”
谷岚蹊见她一本正经说这样天方夜谭的事,不知怎么,心念一动,伸手抬起司翎萝的下巴,“若你出现的早一点……”
司翎萝静等下一句,谷岚蹊却不说了,“罢了,你不能闹,我保你性命不容易,别让我分心。”
司翎萝道:“你是怎么想的?”
她好像从来不了解她。
谷岚蹊挑眉:“我么,想的很简单,杀恶人,渡好人。”
司翎萝攀住她的膝:“那,你杀了恶人,别人也当你是恶人了呢?这些人都看不到你的好,你只为自己和……惦记你的人活,不为不值的人手上沾血,不好吗?”
谷岚蹊笑了笑,手覆在她发上。
“你说的话我都爱听。”
司翎萝抓紧她的衣袍,目光执着:“那是听还是不听?”
灯花爆了一下。
谷岚蹊的脸映在火光中,暖融柔和。
“你在这里好好睡一觉。”
司翎萝敛眼,慢慢退开,坐直了身子。
她是什么人,她什么都不是。
她有什么资格让生灵神听她的话。
这只是妙乐乡的梦,不是真实的。
她难道以为改变这里的一切,外面的真实也会有所变化吗?
谷岚蹊突然将她揽了过去,让她重新靠回自己膝上。
嗓音低闷:“你此刻想的不是我。”
司翎萝很确定:“是你。”
谷岚蹊也很确信:“不,不是。”
司翎萝看向她:“我只想你。”
谷岚蹊隐约察觉到什么,强调一遍:“我要你想的是此刻的我,是身为大周君上的我,是这样抱你的我。”
司翎萝沉了沉眼,抬头望着她,猝不及防起身,几乎吻到谷岚蹊的唇边。
谷岚蹊立即偏头,垂着眼,“不行。”
一阵风像是穿透了司翎萝,将她心口吹出个窟窿来。
她难堪又低落,便又退回去,规规矩矩坐好。
次日,谷岚蹊果真去法场监斩。
赵凡渊虽跪着,但丝毫没有要赴死的恐惧,反而眼色挑衅,对着谷岚蹊狞笑。
他是在赌,谷岚蹊根本不会杀他。
他死了,谁来领兵?
谁来守这个根烂掉的王城。
大周的臣子百姓都想混吃等死,每一个愿意做出头鸟的。
谷岚蹊最大的错误就是根本不了解人。
人是什么?
厄难没到自己身上,完全可以平和度日。
那些恨他的,被他欺压的,已经死了,剩下都是愚昧无知的幸存者,对他们而言,敌国比他可怕。
谷岚蹊却不懂这些。
她以为勤政爱民就能得到百姓的爱戴,她错的离谱。
能有今日之局面,都是她自己造成的,要知道他本不想杀她。
立在赵凡渊身侧的刽子手都在哆嗦不安,他哪里敢斩大将军。
他要是真的斩了大将军,死后都无颜面对祖宗。
赵凡渊胜券在握,隔着百级石阶和谷岚蹊四目相视。
行刑时间已到,谷岚蹊下了令,刑场却寂静一片,无人听令。
观刑的百姓翘首以待,仿佛已经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谷岚蹊静坐高台,望向得意洋洋的赵凡渊。
四周不知有多少埋伏,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波涛暗涌。
远处的阁楼上,苏目湘随手拧断一个士兵的脖子,等那士兵舞步摔在地上时,她才出声:“出来吧。”
焦拂雪揭开床帏,面色不善地走了出来。
苏目湘转身,一双眼温润沉静,“跟着我做什么?”
焦拂雪淡声:“我跟着你,当然是要看你做什么。”
苏目湘朝她走过去,焦拂雪却不动声色地避开,“你以前说要建功立业,难道现在想和赵凡渊同流合污?我知道,我听我父亲和赵凡渊的部下谈话,今日要弑君,拥赵凡渊上位。”
苏目湘停住脚步,“这些事你不要管,朝堂斗争比沙场还要杀人不眨眼,你让我……”
焦拂雪牵住她的袖口:“不要。我不想你和赵凡渊为伍,君上光明磊落,若真想建功立业,她才是你应该效忠的人。”
苏目湘沉沉叹气,“我都不知,你这么喜欢君上。”
焦拂雪道:“我不是喜欢她,我也是千千万万大周百姓中的一个,我也希望大周能延续下去,但是君上一死,我们都是阶下囚,那些当狗当久了的蠢货,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你要是也变成那种人,我就一头撞死,省的伤心了。”
苏目湘从袖带中找到军符,“你看这个。”
焦拂雪一瞧,大为震惊。
“你连这个都偷出来了,还说不反?”
苏目湘叹道:“你冷静一些,我上哪里去偷?这是昨晚君上给我的,不然没有君上的命令,我怎么能出得了诏狱?”
焦拂雪一想,也是。
“可君上怎么会给你这个?”
苏目湘道:“君上的意思是,今日她会和赵凡渊同归于尽,让我暂管军务。”
焦拂雪道:“赵凡渊手底下那些兵性子刁得很,你到底和他们生死与共过,理应会给你几分面子。”
苏目湘道:“我已经盘查过了,有弓箭手的地方都清理了,君上今日斩了赵凡渊,我便代为训军,早晚大周……”
她说到一半,窗台外突然冲进来一个人影,还没看清她的动作,一把钢刀已经插到苏目湘的心口。
血喷溅在焦拂雪的脸上。
她眼皮一热,一滴热血从眼尾滑下去。
一道血痕像是划开了脸上的皮肤。
苏目湘低头,只觉得胸口的位置灼烫。
她张口说:“拂雪。”
只两个字,她就脚下无力倒下去。
焦拂雪呆立着,苏目湘竭尽全力才抓住她的裙摆,无声喊她的名字。
她始终立着没动,以为是做梦。
法场。
谷岚蹊已经下令三次,距离原定的行刑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赵凡渊的笑弧度越发圆润。
他想,谷岚蹊此刻必定羞愧难当,作为一国之主,却下令无人听。
然而谷岚蹊却面不改色,起身步下台阶。
衣袍曳地,烈阳刺目。
谷岚蹊步履稳缓,行至赵凡渊跟前。
赵凡渊抬头。
谷岚蹊道:“辛苦赵将军跪这么久。”
事情终于朝着赵凡渊心里想的方向发展。
他那一声酝酿已久的笑容终于浮现在脸上,“君上明白了吗?”
谷岚蹊点头:“自然是明白的。”
三次命令无人听,她却像是无事发生,面色淡淡:“赵将军,一路走好。”
赵凡渊拧眉,正要问什么,谷岚蹊却在须臾之间夺了刽子手的刀,又是转瞬之间,赵凡渊竟然——
人头落地。
众人大惊,法场轰乱,连刽子手都吓坏了,跌坐在地上。
人群中有人说:“赵将军被杀了——”
“她竟敢杀了赵将军。”
“我们大周要完了!”
谷岚蹊听着这些声音,任由血滴在自己衣裳上。
她的视线是在人群中搜索,终于看到了司翎萝。
这时候,她可能会被乱箭射死,司翎萝会看着她万箭穿心而死。
司翎萝在人群中静立,心里有个念头横冲直撞——带她走。
带她走,用自己的办法助她重登高位。
她不是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只是一想到绍芒在旱妖的梦里都要受苦,她就无法镇定。
就在她要抬脚往前走时,谷岚蹊朝着她摇头。
四周哄闹,观众四散而逃,赵凡渊的人头已经在法场滚了一圈,血流不止。
那脸上的皮肤已经惨白了。
很多人还是第一次看斩首,没想到就看到了大场面,一国之主斩杀了大将军。
司翎萝打定主意不听,她要——
不对。
她回过神来,发现原本应该埋伏在四周的人都没动静。
难道说,事情有变?
谷岚蹊也愣了,抬头往阁楼那边看。
司翎萝慢慢放松下来。
也许,那些人看到赵凡渊死了,就不打算再出头,毕竟大周不能在没了大将军之后再失去君上。
就在她松懈下来时,一道人影飞速朝着法场中央飞去,眨眼之间,一把钢刀插在谷岚蹊胸口。
司翎萝瞳孔骤然一紧,疾步跑了过去。
谷岚蹊看着出手之人,陌生极了,结局一样,她也没能活下来,可杀她的人她却不知道是谁。
司翎萝一掌拍开那个人,抱住谷岚蹊。
那人道:“你让开!这个昏君必须死。”
司翎萝听到这个声音,心神大震,不可思议地朝着出声的方向去看,竟然真的看到了……摩芸的脸!
司翎萝又低下头,看着怀里唇色浅白、满身是血的绍芒。
她怎么能……怎么能忘记。
在一百年前,荊夜玉在葬神台前受刑完毕,她费尽千辛万苦才保好她的魂魄,只因一个不分是非的修士出现,声称生灵神失德,要为天下除害,便一剑劈碎了荊夜玉的魂,让她前功尽弃。
那个修士就是摩芸的前世。
而刚才,杀了谷岚蹊的人,就是摩芸。
第58章 都活不成。 ◇
荒僻山头上, 周扶疏背靠在树上,眼前一面水镜,镜中正是主梦中的故事。
她虽进不去, 但对这里面的人事烂熟于心,杀谷岚蹊的是东城屠夫家的女娘。
这女娘生不逢时, 战火纷飞的时节里,她一心要修道成仙。
家里就劝, “你成仙是不是为了拯救苍生?”
这女娘没好意思说, 她成仙是为了俯视众生。
但别人都将她想的这样慈悲大义, 她也就欣然受之。
家人又劝,“那你练点武术,将来岂不是也能拯救苍生。”
这女娘听了,觉得有理, 就这么干巴巴学武术了。
在她看来, 武术是大馒头, 仙术是清晨甘露, 搅和搅和泡一泡也能一块儿吃,常来猪肉铺赊账的酸儒先生管这个叫雅俗共赏。
她可以确定, 自己一定生来不凡,否则对街的狗怎么只咬她?
那是嫉妒,也是对不凡之人的朝拜。
家人发现她把牛角都钻废了, 就又苦口婆心劝:“人人生来都是一样的俗, 真正不凡之人,不会出现在凡尘。”
这女娘就问了,“那历劫不算吗?”
“假若我真是个庸人, 恰好我站到楼下, 楼上的新妇就泼水下来?假若我真是庸人, 排两个时辰的队去买包子,到我就卖光了?假若我真是庸人,大街上那么多人,叫花子专门抢我的钱袋子?”
她说的头头是道,家人好面子,表面推搡着说‘你爱怎么想怎么想’,但深夜里又点了油灯起身沉思。
这姑娘听起来真有点不同寻常,是不是得对她好点?
但这女娘少读点书就知道了,她这情况,纯粹是倒霉。
总之,屠户家的女娘就这么混成了一方侠客。
起先是和平的。
大家遇上事儿了找她帮忙,没事儿的时候就在背后批评她。
过的其乐融融。
直到赵凡渊被关入大狱,街上流言四起,说君上失德,要斩大将军,敌国虎视眈眈,她竟要杀了唯一能领军打仗的将才。
说这些话的人中,有人的妻女被赵凡渊残杀,有人的父亲被赵凡渊当成下酒肉,但这一刻,他们就把这事忘了。
他们胆怯,缩着颈子为无恶不作的人打抱不平,想以此来证明自己在家国大事前是多么深明大义。
屠户家的女娘就被委以重任——刺杀无德的君上。
想来她这人真如自己所说的那么不凡。
她来时,街坊四邻都筹了钱财,她觉得不能委屈自己,就找了一个上等住处。
好巧不巧,住在了苏目湘隔壁。
苏目湘终归不适合在朝堂上待,做事少了些仔细,至少在清理那些埋伏的弓箭手和杀手时,应该顺带检查一下四周有没有异样。
可惜她没有。
于是一整夜干的事全让屠户家的女娘看了去,这女娘就误以为君上真的在残杀赵凡渊,要将大周推向深渊。
她盯着苏目湘放松警惕时,就拿那把钢刀,杀了苏目湘。
紧接着,又在法场杀了谷岚蹊。
周扶疏看着觉得心情舒爽,这才是真正的恶。
她酷爱拆散有情人,喜欢看世人完结文追更在气俄君羊:叭刘一七七三三零四困苦难行,但却从未勘破过真相,真正的恶是不分青红皂白将一个人视为非死不可的存在,然后杀了她。
这种行为带来的痛苦甚至是壮丽的。
周扶疏着迷地看着水镜中的一切,觉得自己有所感悟。
她按下心底的狂喜,“绍芒,还不醒吗?”
那把钢刀杀的是谷岚蹊,绍芒意识醒转,就能修妙乐乡了。
她还得带着旱妖去璇衡宗呢。
但是等待半天,司翎萝就抱着绍芒,什么也没发生。
周扶疏的笑容终于凝滞了些许。
绍芒要是迷在妙乐乡的身份中,再也不醒来……
于她倒没什么大碍,可荊晚沐一定要动气。
到时她自己、以及她要保的,都活不成。
得想个办法。
“……”
很快,她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这时,主梦中司翎萝和摩芸已经打的不可开交,司翎萝下的都是死手。
周扶疏看的欣慰。
措辞毕,她决定传声,但转念一想,要是让人截了岂非不好,还是用纷纭镜传讯较为妥当。
她待了会儿,让脸上的笑没那么快意,才开始传讯。
片息而已,对方已经接了讯。
周扶疏语气惋惜:“大事不好啦,绍芒有可能醒不过来啦。她在主梦中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绍芒,完全把自己当成谷岚蹊了,你要不要过来救救人呢。”
“师尊。”
她将这两个字嚼碎了重新吐出来一样,那么缠绵悱恻。
对面默然无声,传讯却中断了。
周扶疏望着纷纭镜上的空白,笑意像烧开的烫水,在她脸上滚开了。
这时,水镜中形势有变。
靳羽只死了。
廖冰绮这个梦还怎么继续做下去?
若再不修复,半个时辰后,妙乐乡就要塌陷,到时,荊晚沐失去的就不只是旱妖了。
她真是乐于看这些戏码。
水镜中没有进展。
她继续靠着树,心情畅快,连妙乐乡的恶风都不那么讨厌了。
她自己不知道,这座山头是她的妙乐乡,由她心绪所化,看上去可不仅仅是荒凉,每根草都苍劲凶恶,像是带了毒一样。
她闭上眼眯了片刻,头顶压着一片芭蕉叶那样的阴影。
——来了。
她立即睁眼,起身拜过,“见过师尊。师尊来的真快,要是我,那可做不到呢。”
她对面的人玄衣黑发,顶骨优越,鼻额角阴影分明,眼裂长,眼尾走势往上,能看出来,和绍芒是有几分相似的。
都有一种为苍生而死的慈悲清明。
好像与世独立。
不知世人怎么想,周扶疏一直觉得这是没活明白的人才干的事。
不过现在,师尊可已经醒悟了,知道人生在世,不能为苍生,得为自己。
荊晚沐淡声问:“凉茵,主梦是不是快塌了。”
这道嗓音与从前一般无二,让人听了如沐春风,像微风剪水,涟漪阵阵。
周扶疏年纪还小时,听到这个声音真的心潮澎湃,想把性命奉献给对方,只是现在却无此想法。
她道:“苏目湘死了,对旱妖而言,意味着靳羽只又死了一次,她撑不住也在情理之中。”
荊晚沐听了也没说话,只望向水镜中血快流尽的绍芒。
周扶疏道:“师尊,我不叫凉茵了,我改名了。”
荊晚沐终于肯看她,“改名?你的改名就是,看上了扶疏两个字,就把原来叫这个名字的人杀了,自己顶上去?”
周扶疏微微一笑,“师尊又取笑我了。”
荊晚沐移开眼,面不改色,手已经掌着周扶疏的后脑,将人往自己跟前压了压,轻声道:“你心急唤我来,是想让我看看绍芒这时的惨状,让我伤心?凉茵,你总是伤为师的心。”
周扶疏脸色有变,迟迟无话。
荊晚沐的掌心贴在她脑后,微凉的触感却像一把刀,让周扶疏目光闪避。
荊晚沐刚收她为徒时,她以为自己要飞黄腾达了,以为家门口那个算命的瞎子终于说准了一件事,她会光耀门楣。
可当她成为荊晚沐的徒弟,才知道这根本不是飞黄腾达,而是天降大劫。
那些过往,竟然连她这样的人都会恐慌。
周扶疏定了定神,敛着眼皮:“师尊,绍芒算什么,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师尊心系苍生,又怎么会因为绍芒而……”
荊晚沐打断她,“我心记什么,不用你讲,你心里想的谁,我知道。凉茵,懂事点吧。”
周扶疏默声片刻。
荊晚沐收回手,视线又回到了水镜上。
周扶疏注视着她,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深藏的不忍,终于觉得自己达成了目的,心底狂笑,她的魂魄都笑的颤动。
当一个坏事做绝的人有了软肋,事情就会很有意思。
她不能一个人痛苦。
荊晚沐要比她还惨痛才是。
“是不是在主梦中受的伤,也是真实的?”
周扶疏语气疼惜:“当然啦。她们三个可是身穿进主梦的,那梦中的一切无比真实,这一刀不至于要了绍芒的命,但要是她还不清醒,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份,那事情可就难办了,妙乐乡塌了……旱妖不要紧,大不了再抓一只么,可绍芒,绍芒只有一个啊,我都不忍心……”
荊晚沐淡色,“你的舌头我不是没拔过,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听人说难听的话。”
周扶疏仗着她此刻为绍芒头疼,就小小挑衅一番:“绍芒可喜欢听我说话了。”
荊晚沐凉凉看她一眼。
周扶疏识相闭嘴。
她也只是想气气荊晚沐,并不是对绍芒没有信心。
说实话,绍芒这样的人命不该绝。
然而,主梦已经有坍塌的预兆,画面都不仔细了。
可绍芒仍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身上的衣服被血染红,脸色苍白,唇上没有血色,这时才能发现,她的身子这么单薄,其实也是需要人保护的。
周扶疏心里想着怎么才能让荊晚沐更难受一些,熟料转头却看到荊晚沐手中酝起灵力。
……她想强行连接主梦?
那可不一定能成功呢。
反而有魂飞魄散的凶险。
周扶疏一脸憾色。
荊晚沐至今还没有成为邪魔,是因为她心里有一个地方是明亮的,她想着荊夜玉,哪怕歧途走到底,也能有回头的一天。
周扶疏觉得可惜。
大家一起当光明正大的恶人不好吗,半人半鬼有什么意思。
她心思流转间,没看到水镜中的绍芒动了,还出了声。
“师姐……”
听到这两个字,司翎萝已经将摩芸一掌拍出好远,转身去看绍芒。
第59章 不要动。 ◇
周扶疏脸上的笑在这一刻最假。
绍芒自己点了几处穴道, 试着动了动插在胸口的那把刀,但是她此刻无力,又对被刺杀的情形心有余悸, 心不稳,没法动手。
司翎萝慌忙蹲身揽住她的肩, 轻声说:“不要动。”
绍芒大梦初醒,在轰乱的法场里, 也唯有司翎萝才让她心安。
司翎萝深深闭了下眼沉气, 握着绍芒的肩头, 让她躺在自己膝上,另一只手伸进乾坤袋里去拿丹药。
她早忘记乾坤袋里还有只孤孤单单的小黄狗,小黄天性活泼,见她伸手进来, 迫不及待舔了一口。
司翎萝莫名一腔怒气, 一手将小黄拂开, 精准探到她要取的丹药。
关上乾坤袋时, 她依稀听到小黄的呜嚎声。
绍芒唇舌干燥,心底还有无数不属于自己的愤恨情绪, 只是司翎萝给她喂丹药,指腹压在唇上,化了的就不止是口中的丹药。
她又叫了声, “师姐?”
司翎萝捏着她肩头的手绕了上来, 手心覆住她的双眼。“忍一忍。”
绍芒起先没闭眼。
从指缝能看到一丝温亮。
但当司翎萝摸到她的伤口,要拔钢刀时,她合上了眼皮。
眼皮紧贴着司翎萝的掌心, 司翎萝一定能感受到, 她的眼珠在动。
法场这时候已经乱作一团, 而妙乐乡也已经快塌了。
钢刀拔出时,绍芒疼的把脸转进司翎萝怀里。
司翎萝好像叹息一声,下巴在她发顶轻蹭,“很疼?”
绍芒闷闷说:“嗯。”
司翎萝道:“坐起来一点,我给你上药。”
绍芒听了她的话,手撑着地,坐直了。
胸口的位置还在流血,因为点了几处穴道,她行动稍有不便,司翎萝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找出伤药。
绍芒分明感觉到司翎萝的失落,却不知是为何,便学着小黄,只管往近了凑。
司翎萝看着她的伤口,紧抿着唇。
上完药,她几乎是贴在绍芒耳边:“起得来吗?”
绍芒点了下头,“师姐知道廖冰绮在何处吗?”
司翎萝扶着她,“灵盘知道。”
绍芒望向她时,她垂着眼皮,神色落寞。
绍芒失神一瞬。
她知道师姐对她的不同寻常,但是今日,她明白了更多。
她受了伤,师姐会难过的。
难道爱谁,不就如此吗?
绍芒的感悟被摩芸打断。
在绍芒虚弱地喊出‘师姐’两个字时,她就如遭重击,有清醒的征兆。
看着司翎萝为绍芒上药,一向不受摧折的绍芒把脸埋在司翎萝怀里,这让摩芸吞了针一样难受。
直到刚才,绍芒那眼睛比夜色还浓稠,盯着司翎萝,仿佛要将人刻在自己眼底。
哪怕是绍芒把她当成大恩人时,都不曾这样看过她。
摩芸也不明白她怎么这么难受。
本该这么亲密的,不应该是她们吗?
周扶疏说得对,有一件本该属于她的东西,现在被人抢走了。
她不能接受。
于是她表情受伤,仓皇无措地上前,喊住绍芒:“二师姐——”
绍芒闻声,回了头。
摩芸怎么也挤不出眼泪,更加着急,她怕绍芒因为这件事和她生出嫌隙,杀她不是出于本心,而是旱妖的梦在作怪。
她预备向绍芒解释。
哪知绍芒回身时,面色冷漠,一如往常,眼中稍有一分惊讶,大概是在惊讶她怎么也清醒了。
这让摩芸深受打击。
绍芒如果心里有她,怎么会这么平淡。就算她是被控制的,可那刀仍然刺中了她,试想一下,一个心里很在乎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刺伤了自己,哪怕不是出于本心,也会心酸流泪吧?
她怎么会、怎么能这样平淡。
“醒了?”
摩芸准备道歉,但绍芒却已经和司翎萝论事去了。
片刻后,她拿出灵盘。
灵盘灼烫,在绍芒手里快要自燃一样。
“怎么指了两个方向?”绍芒想再施一次法术,可灵盘却不让她动了,飞到半空中,闪躲不止。
司翎萝按住她的手,“你还受着伤,不能再动用灵力。”
绍芒每每遇到不懂的,司翎萝总能为她解惑。因此她并没有自乱阵脚,反握司翎萝的手,“师姐,灵盘从未出过这样的差错。”
司翎萝看了看,解释道:“一个是指向廖冰绮的位置,另一个……是为你。”
绍芒惊到:“我?”
司翎萝蓦然视线灼热,“灵盘想让你留在这里。”
绍芒皱眉:“为何要留在这里?这只是旱妖的梦。”
司翎萝心底生出的一点希冀瞬间消散。
“可能,灵盘预知到将来的事,给你选了一条最稳妥的路。”
绍芒不以为意。
什么路都是人走出来的,灵盘再有灵智,也不能为她做决定。
她侧头去看司翎萝。
看师姐的模样,进主梦后,她一直都是清醒的。
师姐的心志坚不可摧,她却完全丧失自我,成为主梦中的一个角色,被无形的力量控制了身体和意识。
她自以为是天赋奇才,真以为脊骨是玉做的,百折不屈,不争也是第一。
诚心说来,过去三年被摩芸如此耽搁,可一旦回头,仍是最上乘,她真的没有骄傲过吗。
可这一次,她竟然在旱妖的梦中被掠夺了意识。
初醒时,她甚至不敢直面司翎萝的眼神,怕司翎萝会对她失望。
好在她不是完全没经历过挫折的人,略微想想就大方接受这一次的失败。
既然知道自己心志不稳,那自有练习的办法,她总不能当着师姐的面痛哭流涕,那也太失礼了。
若无经历,将来她就要一直停在今日这样不上不下的状态,她宁愿去一条彷徨的道上迷路摔倒。
再者,妙乐乡中的一切都像是对某些往事的重复,她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曾几何时就有过那样的经历,只是被她遗忘,在成为谷岚蹊的时候,那些过去变成一根根刺,莽撞地从她皮肤里长出来。
她有好多的疑问,在外面才能得到解答。
想到此处,绍芒毫不犹豫就开始重新施法,让灵盘确认廖冰绮的具体位置。
灵盘失色一瞬,又重新亮起来。
它很快修补了妙乐乡,四周的一切又清明起来。
这次它只指了一个位置。
正是阁楼的方向。
摩芸大惊。
她发觉自己闯了大祸。
私自来肤施城那日,云宝鸢已经讲过廖冰绮和靳羽只的过往,也明说了这二人在妙乐乡沉睡的原因。
她们之间有心结未结,都不愿清醒。
可现在,她把苏目湘……也就是靳羽只……
杀了。
摩芸心神不定,默默跟在绍芒和司翎萝身后。
她很快为自己找好理由。
这是妙乐乡,是旱妖的梦,她被控制着,那都不是出于本心。
绍芒不会忍心怪她的,她自己不也迷失在谷岚蹊的身份里吗?司翎萝看着镇定,背地里却不知道是多么狼狈,她们不都一样吗,不应该怪她的。
摩芸这样想着,突然发现街上的行人都匆忙逃窜,却像是看不见她们一样,穿过她的身体。
或许是因为她们的故事已经在妙乐乡完结了,所以妙乐乡不存在她们的身份,她们在这里变成了透明人。
前方,绍芒和司翎萝已经发现此事,走的便没有那么拘束。
很快到了阁楼。
灵盘的指示很仔细,当三人进到那间房时,发现靳羽只躺在床上,面无血色,身上收拾的干干净净,像是随时都能下葬那样,礼数周全。
而廖冰绮就在床边静静守着。
绍芒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未动,司翎萝已经小声说:“她快清醒了。”
廖冰绮不知有没有发现门已经被推开,不仅如此,门口还站着三个人。
别人看不到她们,但旱妖一定可以。
可是廖冰绮无动于衷。
周扶疏在水镜外看着,饶有兴致:“要是人没死还好,现在人凉透了,绍芒想怎么做?”
荊晚沐静静看着。
周扶疏偏头,想从她眼中看到对荊夜玉的怀念,但是没有。
她不懂了。
荊晚沐在这时,想的到底是和她一起降妖除魔的荊夜玉,还是如今和她人执手的绍芒?
眉头堆成小山,她纳闷。
“等绍芒出来了,师尊会见她吗?”
荊晚沐挑眉,“我见不见她那是两说,但旱妖要是死了,你肯定没法见到陆月莲。”
周扶疏表情微滞,半真半假,苦笑着说道:“没法见就不见啦,反正人家也不愿看到我呢。”
荊晚沐笑道:“她是不愿意见你,但你真能忍住不去见她?还是说,你在厌次城杀了她徒弟,不好意思去见她了?”
周扶疏笑不达眼底:“师尊别这样说我么,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去葑家灭个门而已,不知道怎么就和她遇上了,顺手就把她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和陆月莲那个爱徒有缘呢。”
她一再强调:“顺手了,习惯了,本心不是如此。”
荊晚沐冷淡笑了笑,又往水镜里看。
此刻,廖冰绮已经发现了三个不速之客,淡漠转头,视线像连坠如线的雨水,潮冷怪异。
周扶疏道:“情况不太好啊,廖冰绮好像没有要结束这场梦的意思。”
在现实的肤施城里,靳羽只死了。
妙乐乡中,苏目湘也死了。
她可能接受不了吧。
第60章 她让她那么心动。 ◇
绍芒吃了司翎萝的丹药, 效果和吃了十亩地的人参有的一拼,除了被刺中的位置稍疼外,再无任何重伤迹象。
如此情状, 她首先还是要保护司翎萝。
于是在廖冰绮的注视下,她默默和司翎萝肩膀相抵。
摩芸本就心虚, 被廖冰绮这么看了半天,竟然惊呼出声:“她能看见我们——”
不用她提醒, 绍芒与司翎萝也发现了。
摩芸闪到绍芒身后躲着, 又觉得不安心, 把头垂着,再没去看廖冰绮。
她再怎么喜欢在绍芒面前开屏,此刻都应该谨慎了。
刚才是她杀了苏目湘,而廖冰绮是亲眼看见苏目湘伤口处血流激溅的, 她赶着去杀下一个人, 没仔细看, 但廖冰绮绝对是悲痛的。
为了靳羽只, 她流尽眼泪成为旱妖,又以旱妖的身份做了一个梦, 就为了和半死不活的靳羽只再续情缘,却让她给搅和了。
也不知廖冰绮脾气大不大。
摩芸尽管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但是只允许廖冰绮打她一顿, 再多的就给不起了。
再者, 认真说来,她真的很无辜。
这梦好古怪,她不过在靳羽只那间狗都不住的房间里站了会儿, 就被吸了进来, 之后就失去了意识, 莫名其妙成了屠户家的倒霉女娘,修仙不成就去当练武术,搞得好像武术是仙术的备选一样。又受人唆使,来这儿杀人。
她又不是出于本心。
可是——
虞绾起初就不答应让她下山,她是拿了周扶疏的避灵珠偷偷来肤施城的。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真的就成她的错了。
——都怪周扶疏。
是周扶疏心怀不轨,诱骗她。
对,是周扶疏的错。
摩芸这样把自己说服,心境复又平复下来。
就算廖冰绮指责她,她也有话可辩了,绝不会词穷。
她始终认为,人决不能谴责自我。试想一下,这世上千万的恶人,将可怜的你嚼烂在他们白厉的牙和猩红的舌之间,你的出身、学识、礼仪、情缘、前程,无不被他们嚼着的。
被这么多人在谴责着,她自己当然不能再去谴责自己。
遇到事时,要先保护自己。
摩芸当下、且将永远这么认为。
只是,就在她准备接受这次的无妄之灾时,廖冰绮却……又平静地将目光收回。
无事发生。
妙乐乡的一切都受她的情绪影响,灵盘虽将此地修复,但治标不治本。
外头的风狂哭不止,听起来像是好不容易熬死亲爹却发现一分遗产都没有的大孝子。
悲痛的,沉郁的,足够摧毁一切的。
这样的反常并没让几人松懈,反而更加紧张起来。
除非她们所知道的那段故事不是真实的,否则当事人怎么会这么淡然。
绍芒试着代入。
总也想不通。
廖冰绮拉上床帏,将靳羽只挡住了。
她转身,这才和三人说话,“你们把这里修复好了,怎么出去?”
人心虚的时候就会鲁莽。
摩芸探出头去回:“和你们一起出去啊。”
廖冰绮竟然不恼,“和,我们?”
摩芸听到这个声音,就又胆怯地缩回脑袋。
她这时候不应该出声说话才对。
腼腆的静默后,廖冰绮道:“我们不走。”
绍芒对这个回答有所准备,并不惊讶。
廖冰绮明明清醒了,妙乐乡也修复了,她只要凝神静气,让这个梦结束即可,但她没有。
她不想。
她要留在这儿。
可是她若不走,那别人也走不了。
绍芒绝不可能留在这里。
谷岚蹊的事给了她极大的警醒,她得去外面找到真相才行。
对了,她还得跟师姐谈一谈。
师姐一定知道的很多。
“若不走,外面的靳羽只怎么办?”
此话一出,廖冰绮的神色果然暗淡下来。
迟疑半响,她眼里迟到的刺才冒出来:“你知道什么!”
绍芒道:“我知道的当然不多。初到肤施城时,我们去廖府拜访,靳羽只蓬头垢面,神志不清,这就是成为你们廖氏新妇的代价?是,她的魂魄一直被你拘在妙乐乡,变成了苏目湘,可你为何没想一想,妙乐乡摇摇欲坠时,她的魂魄竟然在感应躯体,她不想陪着你做这场虚无的梦。”
廖冰绮目光锐利:“不可能!廖家不会动她的尸身!”
“因为廖霜明想娶她,所以会善待那副躯体?那如果他已经死了呢?”绍芒道:“廖霜明失踪了,现在廖府由他的几个徒弟管,谁还在意靳羽只?她生前不好过,死了你也不肯放过她吗?”
廖冰绮斥道:“你是哪家的女仙?难道不知道她是落枫岛的——”
绍芒打断她:“她是落枫岛岛主靳复谙的妹妹。我知道。”
“我来肤施城前,廖霜明已经失踪好几日,落枫岛却没人来看顾,当真还记着这门亲吗?”
廖冰绮握紧双手,眼皮上压着千斤重的往事,敛眼耷眉,一时说不出话了。
绍芒道:“就算你自己不愿回到肤施城,也至少将她的魂魄还回去,让她轮回,也许来世就有好的机缘,福星高照也不一定,你又怎么能用今世的情分截断来生呢?”
她没注意到,这话说出后,司翎萝蓦然苍白的神色。
你怎么能用今世的情分截断来生呢?
廖冰绮默然无话。
三年前大梦初起前,就有人劝过她。
旱妖的梦之所以真实,是因为一切的情缘关系都会对应现实,而现实中她和靳羽只生死之隔,在妙乐乡中也绝不会改变。
这三年,已经弥足珍贵。
她会想要来生吗?
久未出声的司翎萝突然说道:“她是苏目湘时,之所以去守诏狱,是为焦大、也就是你的大哥腾位置,让焦大跟着赵凡渊做事,国公府再没落也有能顶事的。否则你就要嫁去赵家。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
廖冰绮眉头皱紧,忽然扯住床帏,正要拉开,却没忍心,便紧紧抓着不放。
“我知道。”
她沉着声,认罪一样。
司翎萝道:“那她嫁到廖府的原因,你肯定也知道了。”
廖冰绮道:“……我知道。”
司翎萝指出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绍芒很快也想清楚了。
靳羽只嫁到廖府,明显是有隐情,那隐情必然和廖冰绮有关。
三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又加重了眼色,让廖冰绮更加把头低下去。
那些事已经很久远了,可现在回忆起来,仍然像是近在眼前。
她就是焦拂雪。
她是牺牲品。
她是卑贱的踏脚石。
她要被父亲送到符离嫁人,据说符离有个修仙家族,祖上攒下来的名望还有些许可以挥霍,若结成了亲,可以帮大哥在落枫岛节节高升,之后甚至有可能去璇衡宗做什么宗师的亲传弟子。
父亲十分心动。
廖冰绮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当着面当然是表忠心:“能为大哥做事,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何况只是嫁个人呢,女娘早晚要嫁,我却格外光荣呢。”
她的话把廖家父子俩捧的不认路,定亲那晚,两人双双醉在水榭,次日起来就准备送亲事宜。
日子定在中元节前夕,还有大半年时间,廖冰绮早就打算好,非要在送亲那日逃走不可。
她一定要让廖府丢脸,是一种壮烈的报复。
她计划到一半,廖景明就送了信来,让她背着金铢去落枫岛。
有此插曲,实在是天命注定。
她在船上遇到亡命赌徒,将要身首异处时,巡海的靳羽只出现了。
那把红伞,卷着海风,从她头顶飞过。
她是真心认为,靳羽只漂亮。
她让她那么心动。
短暂的做了师徒,她什么也没学会。
倒不是因为偷懒,而是,她始终认为,有比学艺更重要的事。
每日清晨,她都要做好早膳去候着,靳羽只看到她时,总会无声叹息,觉得自己收的徒弟不太机敏,大为费心。
当廖冰绮发现自己越是一无是处,靳羽只就越是关照她,她就索性什么也不学了,甚至装的蠢笨,任何问题都要缠着问个十来遍才肯罢休,
靳羽只有时看透她的诡计,但不知为何,也由着她这么做了。
直到靳羽只再次巡海,这次却带了伤回来。
廖冰绮看到那个伤口,眼泪就停不下来,她哭的很难过,帮忙换了药后,就死死抱着靳羽只不撒手,脸埋在靳羽只胸前大哭。
为什么没人发现她受伤?
她这么好,岛上的人全都瞎了眼。
在廖冰绮眼中,岛上的所有人本该是靳羽只的信众。
这本该是师徒情分更进一步的契机,但世事多变,家中来信,催着廖冰绮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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