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起因在我。” ◇
师徒二人夜半对谈。
此事就让廖冰绮明白什么叫悔之晚矣。
她自小没受过什么好的对待, 唯一的意志都用来抵抗那些小恩小惠,比如父亲对廖二恨铁不成钢时,转头甩她一耳光, 她成了廖二的盾牌,次日父亲又觉得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娘, 还有些用处,便来致歉, 还带了些廖二看都懒得看一眼的陈茶, 说昨日手重了, 让她切勿计较,她温柔软语说着宽容体谅的话,话里话外只表达一个意思,能为哥哥们付出点什么, 那简直像是被女娲选去补天那样荣幸了。
但一转头, 她就将陈茶倒进二哥的恭桶。
她才不蠢, 一巴掌打完再给颗恶心巴拉的糖, 她稀罕么?
可能是因为大多与她经历相似的人总是抵抗不住这样的小恩小惠,叫人家给挟持了, 最后弄的惨死人间,悲惨悲惨。
她自认为自己绝对且永远清醒。
而当意志力只用来抵抗一件事,对于另外的人事就又松懈了。
那夜, 作为师尊的靳羽只与她促膝长谈。
她太爱师尊, 又敬又爱,没有防备和盘托出。
把自己的皮肤一层层撕开,剔除血肉, 拣到受伤的筋骨, 捧到靳羽只面前。
让她看。
遇到她之前, 她多受苦,可现在,她快要以为那些难过是前生的事。
这样漫长的好生活。
而她低诉时,一定没注意到靳羽只的神色。
对于廖冰绮而言,爱是把自己的一切卑劣与光明都诉说出来,显得诚心诚意。可对靳羽只却完全不是这样。
靳羽只面对着的,是一个爱慕她本人、爱慕她平平无奇的容貌,几乎信奉她的人。
她做出一个决定,差点和靳复谙反目成仇。
选择下嫁廖景明的原因有很多。
可以保护廖冰绮;
和廖府合作。
她自认为这个决定是圆满的。
既全了她的心愿,又助落枫岛更上一层。
落枫岛离修真中心太远了,什么好事都轮不上,这两年招生都难了,再过几年,说不定就有另外的仙门异军突起,挤掉落枫岛四大名门的位置,尽管如今落枫岛也是四大名门中凑数的存在。
肤施城驻守的仙家少,城里城外名草仙药却很丰盛。
廖府既然想和符离的仙家结亲,想来也是急于跻身仙家名门,她若嫁去了,那岂不是双全之法。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廖冰绮和靳复谙都大为伤心。
她先和靳复谙商议,靳复谙因为赏花会上的事心存愧疚,起先认真听着。
听到她说‘我认为可在肤施城招收一批外门弟子’时,靳复谙眉目舒展。
阿妹想法不错,何必将门派拘在落枫岛,离东瀛这么近,东瀛人一共巴掌大点的身材,连头发丝上都挽着坏心眼,人见人嫌,他们那边的狗都漂洋过海来逃难了。实在是祖先建门选址的差错,累了落枫岛的名声。
又听到她说“慢慢转移主门,将来挪到肤施城也不错”时,靳复谙拊掌大赞。
阿妹与她真是知音,为她指了明路。反正肤施城最出名的仙家是廖府,廖府两个儿郎都是人中虫豸,现都居于落枫岛,拿来当踏脚石最好了。
再听到她说“我嫁给廖景明,算是捷径”时,靳复谙暴跳如雷!
“你说要嫁给谁?”
她面目狰狞,把高座上的扶手拧断了。
二人温情对视。
靳羽只不改心意:“廖景明。”
靳复谙以为她是疯了。
赏花会上收了个歹毒的徒弟,把她这个人气的胡作非为起来了。
靳复谙又开始自责,又舍不得说重话:“哪怕你嫁给廖霜明都成。”
靳羽只摇头反驳。
“廖霜明对我多次示好。”
靳复谙思索片刻,也没明白这之间有什么因果。
靳羽只委婉表示,廖霜明对她的示好更多是在表现自己的清新脱俗。
每次有什么节日,那帮儿郎围在一起就谈女娘,并开始自以为是的选美排名。
廖霜明次次都选她为第一。
于是众人就会给他一个‘你审美不太行’的眼神,但暗地里又对他肃然起敬,觉得他是君子。
这正是廖霜明想要的。
他急于成为世人眼中的君子,便去欣赏世人不能欣赏的美,以此来展示自己的达观。
也不足为奇,这本身就是男人们与生俱来的天赋。
靳羽只每每想到这些,就觉得肤施城真是个奇特的地方,它能养出廖冰绮这样明澈真诚的人,却也养出了廖氏兄弟这样的、足以载入史册的败类。
靳复谙听完她的话,暴怒之后又是深深的无奈,无奈过后又开始自责。
她不该着急为靳羽只立名。
那次赏花会上,她本意是为靳羽只选些徒弟,再为她办个收徒会,多请些长老宗师来见证,让众人对她敬畏起来。
熟料却招来廖冰绮那么个祸端。
她眼明心清,即便不是全情尽知,也多少了解些皮毛。
语重心长地劝:“那廖冰绮给你吹什么风了,她说的话也不能都信,廖府纵有百般不是,我们也无需去管。”
反正将来入驻肤施城,廖氏也不过是树下蚍蜉,没什么用处了。
靳羽只说:“阿姐若是不同意我嫁,那就将廖冰绮的名添在宗谱上,这样一来,廖府也不能左右她的婚事。她毕竟是我的徒弟。”
靳复谙终于忍无可忍,将断裂的扶手仍在桌上,冷睨着她,“她是你的徒弟?你真的,只当她是徒弟?我不会为她上宗谱。”
靳羽只便问:“为何?”
靳复谙道:“小人心性,怎登大雅之堂,我已经在物色新徒弟,既然廖府来信了,送她出岛嫁人罢。”
靳羽只不解:“为何?我已经教了她几个月了。”
靳复谙冷冷道:“那请问,她学会什么了?”
靳羽只就不说话了。
靳复谙有时会喜欢她的稳重沉默,但是此刻又急迫起来,劝道:“廖景明是什么人?世间男人最恶劣的品性集于他一身。你若容貌非凡,还有拘束他的可能,可你——”
话到此处,又惊觉是伤人的,便不再说了。
最后靳复谙下了定论:“她这样的人就适合去嫁人,宅院妇人之间的小打小闹才是她的立身之处。”
这句话一说,靳羽只当即色变。
她缓慢重复:“宅院妇人……”
随后痴呆一样起身往外走。
她立时醒悟,落枫岛不是她的立身之处。
昔年生灵神飞升,是以死身散魂为代价,才救回符离十万百姓。
起先,百姓都在哭她。‘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呐’。这时他们不知飞升一事。
过后不久,有位生灵神现世,来平魔族之乱。据说生灵神抓了老魔尊,将其残杀。
——分尸,碎骨,破魂,煅魄。
符离就在魔族的浮水玉殿脚下,多年前深受其扰,生灵神现世,渡了无数人。
按理来说,人世间那么多神佛的宫殿供奉,生灵神这般救民于水火,也该有了。天上神这么多,谁又屈身下界来管过凡人?
原先是要为生灵神建宫筑碑的,可在动工前,大家发现那位生灵神——竟然是飞升的荊夜玉。
片刻时间,轩然波起。
——她荊夜玉原来不是死身救世,而是谋图飞升啊!
——早知道这么容易就飞升了,我还修什么仙,受什么罪啊。
——怪只怪咱们眼界窄咯。
诸如此类言语,数不胜数。
为生灵神点香火的事暂时搁置。
众人心知肚明,此事再也不会重启。
初闻此事,靳羽只忧愁半日,最后也想通,所谓神者,过于慈悲,便不能有正名,必定满身争议。
距离听到这个故事,已经过了很多年。
今日靳复谙那句话,让往事重来。
她再胡思乱想起来,但这次的胡思乱想就更有条理。
若是生灵神在场,听到阿姐的话,她会作何反应?
什么叫做宅院妇人的去处?
廖冰绮在家中那般遭遇,难道不该施以援手?
宅院妇人的去处,意思是她生于泥潭,终生都要辗转其中?
意思是卑微的人,不能反抗?
出身就写定人的一生了吗?
修行,难道不是像生灵神那样慈悲?
生灵神难道不知道世人愚昧无知?尽管知道,也爱世人。
为什么……难道只有她一人这样认为?
且不论廖冰绮是个好人,她哪怕真如阿姐所说的那样小人心性,那也只是品性不高雅,却没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这世间强权霸势,她一个女娘举步维艰,该渡便渡,不是应当如此?
到底什么是修行?
修行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靳羽只想了一夜,终于决定,和廖府结亲。
她将此事说给廖冰绮听,还有些期待共鸣。
但廖冰绮的眼泪快把整个落枫岛淹没了。
靳羽只没得到她的理解,却莫名理解她。
廖冰绮极不喜欢廖景明。
在她看来,廖景明是阴司里一摊见不得光的泥,所以今生活的也像一摊泥,让人看之生厌,触之生恶。
她不能接受靳羽只和这样的人有任何瓜葛。
靳羽只想的并无差错,对廖冰绮来说,靳羽只是电光野火之间灼烧不尽的青松,廖景明是什么东西?
他怎么配?
靳羽只不知道岛外的人心恐怖,她却知道,她怎么忍心让靳羽只去承受那些?
她质问一样地道:“是因为我吗?”
靳羽只不知怎么回答,就又拿出擅长的默不作声来应对。
廖冰绮说:“若是为了我,我今夜就投海。”
她是想活,可不是这样活。
从小到大,她都知道一件事,损人益安己事不可取。何况……靳羽只是她——
她这么想着,就有种死得其所的解脱感。
在她起身时,靳羽只拉住她,她回身时,听靳羽只问:“若不是我这么做,而是别人、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做,你认同不认同?”
廖冰绮急着回话:“当然不认同!如果我逃出廖府的代价是让另一位女子代替我受罪,那我逃什么?而且为什么是一个人代替另一个人去受罪,难道我们不可以不受罪吗?我们女娘都不受男人的罪,不可以吗?他们男人的府邸里,一定要辟出后宅来围困折磨女娘吗?”
靳羽只发觉自己内心一切的激荡尽数平息了。
廖冰绮道:“我不需要谁来渡我,我的命我自己改。尤其不需要你为我这样?”
靳羽只连连否认:“不、不。不是我渡你。”
她终于明白过来:“是你,渡我。”
她和阿姐都自诩修行之人,看待世物却还没廖冰绮透彻。
***
窗外的风嗥叫着,像是要拆除这栋阁楼。
摩芸听到这里,打破廖冰绮的沉浸,道出疑问:“你既说服她了,怎么她又嫁来肤施城?还发生了这样的事。”
问完又惴惴不安,怕被廖冰绮一掌拍死。
她上辈子难道是猫,好奇心太重了。
可人不都这样吗。
好奇心重也未必不好吧。
这样想着,廖冰绮却已经回答她,“靳岛主……派人杀我。原本她已经放弃了嫁到廖府的念头,可因为那次刺杀,再加上廖府催我回肤施,催得很急,就阴差阳错这样了。”
绍芒观察着她的神色,突然发现一件事。
在方才的叙述中,廖冰绮将自己形容成小人心性,她也不辩驳靳复谙对她的误解,可实际上,她内心柔软,果真如靳羽只所说,是能渡人的。
绍芒猜想,廖冰绮没有杀摩芸,大概是不将苏目湘的死怪罪在摩芸头上。
她知道摩芸只是按照妙乐乡的情节设置才杀人的,就如她不怪那个在她五岁时就修佛读经的母亲,她看上去小肚鸡肠,其实大有容人之量。
“靳羽只在落枫岛长大,长大后就去守琢光海了,在广阔天地过惯了,怎么能适应宅院的日子。你无需自责。”绍芒说。
廖冰绮摇头:“起因在我。”
绍芒道:“各人有各人的因果,她今世爱了你,若不为你这么做,任由你独自在外漂泊,或嫁至符离,那她此生难以安心,免不了郁郁而终。”
第62章 “生灵神。” ◇
纵然靳复谙派人杀廖冰绮一事惹恼了靳羽只, 但她们始终是相依为命、一同长大的姐妹,难道还能因这点事就生分至此?
绍芒断定,一定还有内情。
她尽力劝说, 试图让廖冰绮放下心结,彻底结束这场梦。
廖冰绮听了她的话, 却有半天没再出声。
这些话,她听过。
对了, 靳羽只也说过类似的话。
绍芒的言外之意就是, 靳羽只的死是写定的。
廖冰绮试着想了半天。
不是。
如果靳羽只没有在琢光海救她, 便不会和靳复谙争执,更不会负气嫁到廖府。
也不是。
记忆在妙乐乡中丢失了一部分,想不起来了。
她是为了什么出岛的?
除了已知的,还有什么原因?
就在这时, 床帏被粗暴地掀起, 裂帛声极其刺耳。
廖冰绮哑然去看, 只见苏目湘行云流水地下地, 站到她身侧,定了一息, 就开始在房内四处走动,像是在寻什么去处。
她的动作越来越急切,苍白冷然的面容被迫切的动作衬得阴狠森冷。
绍芒瞧了一会儿, 下了定论:“她在妙乐乡中的身份消失了, 又要变回魂体的状态,要是此刻出不去,恐有魂飞魄散之险。”
廖冰绮惊恐又眷恋地望着靳羽只。
靳羽只的身体已经逐渐开始变得透明。
此刻, 在妙乐乡中, 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暖融的霞光与冷峻的风苟且在一起, 让整个天地都为之迷乱了。
廖冰绮声音艰涩:“……我会,送她回去。”
绍芒暗自长舒一口气,悄悄握了握司翎萝的手,触感似乎较以往更凉,侧头去看,见司翎萝凝眉抿唇,无声勾住她的手指。
绍芒不知她怎么突然如此低落,但此刻不是最好的时机,待出了这里,她得在肤施城找个上等客楼,细细问来。
但奇怪的是,她一想到要在客楼和师姐谈话,眼前就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
“难道师姐这两日看多了谷岚蹊,觉得君上比师妹好吗?”绍芒心道。
昨晚谷岚蹊与师姐夜话,师姐要吻她。
绍芒的心登时七上八下。
她倒不至于怀疑师姐对她的情意,只是尚不明白,在成为谷岚蹊的那几日,她做了什么,师姐才想那样的?
正想到此处,廖冰绮已经拦在乱跑的靳羽只身前。
她使了法术,靳羽只就如行尸走肉,全然听她的话,又躺回榻上去了。
摩芸低声问:“她这是要放我们走吗?”
话音才落,廖冰绮已经扭头看了过来,眼神像疾发之箭,把摩芸看得心跳狂乱。
旱妖既为四小天灾之一,必然有过人之处,法术也比她们还未飞升的仙修要高明不少。
毫不夸张,三人眨眼之间,廖冰绮的法术已经一闪而过,转瞬而已,她们就已经原路返回。
当旱妖梦醒,妙乐乡不复存在,她们无需像进来时那样各走各路,而是一同出去。
仙术闪烁迷眼时,绍芒不禁想,她还要修多少年才能有这样的能力?
***
在妙乐乡中好几日,外界才过了几个时辰,此时天蒙蒙亮。
周扶疏使了法术,水镜中又是廖府的景象,
看到绍芒几人顺利出现在靳羽只那间狗都不住的房里,周扶疏适时出声:“师尊,眼下夜黑风高的,正是相认的好时机啊。”
荊晚沐袖口的金线若隐若现,如同眼底那一分可有可无的柔色。
“看来你此生是学不会闭嘴了。”
周扶疏扮做娇俏又不谙世事的乖徒弟,“若是师尊再肯教我一次,我必能学会。”
荊晚沐道:“我没那个闲心。把旱妖请到璇衡宗来,为了她的事忙了三年,也该结束了。”
周扶疏嬉皮笑脸:“师尊说得对,徒儿也是这么想的,除了荊夜玉,师尊还为什么人这样费过心力呢。”
她不依不饶重提荊夜玉,荊晚沐少不得要往水镜中多看两眼。
察觉她的动作,周扶疏笑道:“这可真是不妙,绍芒此行不像有所感悟呢,师尊的大业能如期完成吗?”
荊晚沐捋了捋袖口,淡色道:“不用你操心了。明日云霄派要公布历练大比的排名,连带着厌次城的起承转合都得昭告天下,有些爱行正义之事的修士一定要追杀你了,先管好你自己。”
周扶疏娇声娇气:“师尊还是担心我的,我好感动。唉,师尊人这么好,怎么荊夜玉却还不理解呢,若她有点良心,应该在妙乐乡中便清醒过来,记起一些前尘往事,好让师尊少些负担,才不辜负师尊的三年谋划。”
荊晚沐望着水镜,冷然回着她的话:“三年前往旱妖的梦中设这一段情节时,我也没指望她能这么快恢复记忆。”
周扶疏一双眼睛笑成月牙,“这次恢复不了没关系。生灵神那可是四小天灾之首,哪有这么容易为我们所用?既然百姓的背叛伤不了她的心,那就换个法子嘛,师尊比我通透,一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荊晚沐赞叹道:“凉茵啊,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周扶疏笑容收敛了一些,“师尊,我拜您为师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个名字,指望您给我起个好听的,但您却不愿意,转过头给一个劈柴的赐了‘扶疏’两个字,那我肯定心里不高兴嘛,我家里人教我,想要的东西得自己去抢,可我现在把名字抢来了,您怎么还喊旧名呢。”
荊晚沐终于皱眉。
“你想要这个名字,和我说了,我难道会不给吗?砍柴的小丫头会不给吗?怎么非要杀人呢?”
周扶疏的笑容变得辛酸:“您德高望重,不知我这种人活的苦啊,我让怕了,再不想让任何东西,我想要的我一定要得到。您不也是因此才挑中我为您的左膀右臂嘛?”
荊晚沐莫名用过来人的语气说道:“凉茵啊,你会后悔的。”
周扶疏和声和气:“师尊就不要忧心我啦,曲子没奏到尾声,人还不到散的时候嘛。”
荊晚沐静默。
所谓医人者不自医,人一生的冷静清明全都用不到自己身上。
不过,要是能看到周扶疏悔不当初的模样,也很有趣。
***
室内弥漫着尸冷之气。
靳羽只的魂魄没有片刻逗留,一出妙乐乡便离开此地,榻上的尸体被魂魄遗弃,才真正变成一具死尸。
可能是在妙乐乡中有了谷岚蹊的经历,对生死之事有了另外的感悟,才惊觉一条性命的消失是这么荒凉。
一切都生机勃勃才好。
胸口被摩芸刺杀的地方又疼了一下。
她问司翎萝:“师姐,廖冰绮还回来吗?”
司翎萝脸色还未恢复,精神不济的模样,“应该,回不来了。”
她说‘回不来’。
绍芒面露愁色,“周扶疏一定知道廖冰绮在何处。”
“她让我们进妙乐乡,其实是配合走完妙乐乡中的剧情,让苏目湘死掉,这样的话,廖冰绮的梦也做不下去。”
虽说早就有预料,但现在想想,还是无奈又愤然。
又让周扶疏当枪使了。
恐怕旱妖现在已经被周扶疏送去璇衡宗了。
如此一想,绍芒又有些后怕。
周扶疏这样的人,若是没有弱点,那也太可怕了。
她坏成这样,荊晚沐到底用什么办法制住了她?
摩芸一出妙乐乡,就忘记自己在里面反省过的事,冷嗤道:“周扶疏在厌次城就把我们耍的团团转,这回你们竟然还敢信她?”
绍芒是个谦和的人。至少表面如此。
她可以听许多人的指责与不满,但摩芸除外。
“那是,你定力最强,被人家从镜姝城骗到肤施,还沾沾自喜。”
摩芸又心虚又生气,道:“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就这么回去吗?”
绍芒也不说话了。
能这么回去吗?
被周扶疏坑下山来,敢情是特地敢来帮忙的。
她尽量心平气和。
太过愤怒,只会忽视很重要的细节。
这件事真的这么简单吗?
璇衡宗要的是旱妖,但不止是旱妖。
一些早该连成一线的情节慢慢清晰起来。
四小天灾。
虐祟、控水、旱妖……还剩下的是——
“生灵神。”
她忽然念出来,惊得司翎萝蓦然睁大了眼,呆愣地望着她不动了。
绍芒缓缓将目光移到她脸上,四目相视,绍芒皱紧了眉头。
天将亮起,外头隐约响起脚步声,在冷清的早晨里格外诡异。
司翎萝压下心中翻涌的念头,轻声道:“你……说什么?”
绍芒的语气还飘着似的,不确定地道:“生灵神。师姐,《小天灾记录》中写了,四天灾记录中,除去我们知道的三个,剩下的是生灵神没错吧?”
司翎萝的心也落不到实处了,迟了片刻才道:“……是。”
摩芸插嘴:“你们打什么哑谜?”
绍芒话音一转:“云宝鸢呢?”
此言一出,司翎萝和摩芸都惊住了。
云宝鸢去哪里了?
绍芒道:“应该就在廖府,她不会走远的。”
周扶疏早已达成了目的,也不可能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云宝鸢应该是自己走的。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外头的脚步声忽然加重,云宝鸢的声音穿透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快走啊,等着别人来拘你呢?”
瞬时,室内三人都屏息静听。
第63章 泪尽 ◇
本就不坚固的房门被当场分尸。
低沉的破裂声清晰入耳, 云宝鸢没料到这扇门如此脆弱,站在门槛外讪讪蹙眉。
被她推进来的,竟是去过祠堂的侍婢。
屋内三人都不明白她是何意, 就不开言。
云宝鸢瞧了眼被自己推搡到地上的侍婢,抬脚踩着碎裂的门进了屋。
“你们这么早就回来了吗?我还怕出什么事, 很是担心。”
摩芸颇为激动:“我们出来时,你人都不见了, 这也叫担心?”
云宝鸢微微眯眼:“为什么担心就非得寸步不离?那将来你死了, 我出于道友情意给你买口棺材, 是不是走哪儿都得扛着你的棺材?不然我怕你哪天突然翻身破关而出,说我不在跟前守着,情意是假的。”
摩芸生了大气,不住在心中默念, 看在云曦宁的薄面上, 不跟云宝鸢这种养坏了的大小姐计较。
终于压下了怒气。
但云宝鸢已经转头跟绍芒说话去了。
“这个人刚才进来看了一眼, 还不知道我是谁, 却见着就跑,心里必然有鬼, 我抓她来,你们问问?”
绍芒暂时不想生灵神,眼神落在婢女身上。
这婢女不禁瑟缩起来。
云宝鸢娇蛮, 推她时力大无穷的样子, 但她在廖府也不至于蒙蔽塞听,反正是见过几个大人物的,云宝鸢就是典型的纸老虎。
这婢女起先不怕, 只当在云宝鸢跟前受点皮肉之苦便罢了。
可此刻, 绍芒略带思索、看诊似的眼光, 让她心生恐慌。
她把头垂得很低。
绍芒往跟前走了几步,“你是照顾靳羽只的人吗?”
长久的静默。
微颤的声音:“是……”
绍芒回头看了看司翎萝,司翎萝点头。
绍芒就继续问:“你既是照顾她的人,见到我们这些生人,竟然都不先看看她的情况吗?还是说……”
她故意将后面的话隐去,那婢女缩成一团,不肯说话了。
见状,绍芒索性走到她跟前,蹲身和她说话,“你在祠堂说的‘三年之期’是何意?”
婢女猛然抬头,莫说声音,连呼吸都快不利索了,“你怎么……”
绍芒温声:“我怎么知道?这并不重要。廖府这几年也算有头有脸,你在府里也应该听过靳家,怎么敢这么怠慢靳羽只?是有人让你这么做,还是说靳岛主三年不现身,廖府见风使舵,忘了这门亲?”
云宝鸢就在一边附和:“你老老实实说吧,廖府的狗都不来这边转悠,也别指望有人来救你。”
婢女缩着身子,再也不敢抬头,“我不知道……”
云宝鸢苦恼:“有些剑都练不明白的人气我也就算了,我当她无知,也不记在心上,现在你也要气我吗?”
此刻,天还没有大亮,按照俗套鬼神的说法,脏东西还没散干净,这三人又都身手不凡……
婢女吓坏了,在一缕凉风灌入后颈时,终于哭着道:“三年之期是我家女郎和一位仙子的约定,那位仙子说能让我家女郎见到靳娘子……靳娘子先是死了,再又活了,后来就……”
偶尔疯疯癫癫,偶尔行尸走肉。
摩芸先是被云宝鸢那句话刺到,忍而不发,听到这话,当下就没有计较的想法。
这位仙子,恐怕就是周扶疏。
绍芒沉思一瞬,道:“三年前?周扶疏在三年前就找过廖冰绮,那旱妖的这场梦,大约是她们早就约好的?”
到了这时,绍芒才有些拨云见日的通透。
妙乐乡是旱妖的梦,旱妖做完这场梦,醒来不就行了,周扶疏这么大费周章地来找她,一定另有原因。
她想通过谷岚蹊的事告诉她什么吗?
周扶疏说过,她来到肤施城时,靳羽只已经死了,她费力多时,也只修复了靳羽只的魂魄。
一定是因为此事,她们做了什么交易。
周扶疏应下的事并不难猜,左不过是救靳羽只,而廖冰绮则是将自己抵给周扶疏,另又在妙乐乡中添了谷岚蹊的一段情节。
婢女战战兢兢地说:“该说的我都说了……”
云宝鸢不太满意:“那靳羽只到底怎么死的?她怎么说也是落枫岛的二当家,见多识广,修为更是不低,怎么就死了呢,靳复谙也不来问问吗?”
婢女脸色恍惚一下,立即摇头:“这些我不知道了!”
绍芒照样温声说:“你也晓得,我们修仙的都会一些读心术,不过施展起来太麻烦,我一向不愿这么兴师动众。”
云宝鸢恐吓道:“那读心术也很简单,顾名思义,就是把你的心挖出来,然后捧在手里看,你心中想的,全都在心上刻着呢。稍等,我看用什么来挖你的心,若是我们读的快一点,还能趁着热乎劲给你塞回胸腔里。”
婢女吓得筛糠一样抖:“塞回去……”
她只觉得自己好可怜:“那还能活吗?”
云宝鸢冷淡道:“不能。塞回去只为给你个全尸,我们修仙的都很讲究。”
一听此言,那婢女差点头一歪要晕。
云宝鸢揪住她的耳朵,“快说吧,我也不忍心挖你的心。”
终于,在双方的友好沟通之下,绍芒听到了来龙去脉。
***
靳复谙派人杀廖冰绮的事过去整整一个月,靳羽只才肯见靳复谙。
靳复谙接见她,两人分明不如从前亲近。
竟然就为了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笨丫头。
靳复谙无法接受,自然也无法理解。
“我们一同长大的情分,还比不上廖冰绮?你们才认的多久?”
靳羽只认真解释:“阿姐,我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她才和你置气。小时候你教我的,要惩奸除恶,为人不可不守信,不可欺凌弱小,当有所为,为而不有。”
“我一直记着这些话。这些话的意思是,我们出身仙门,理当勤奋修炼,造福人世,要有所为,但不会迷失于权势。即便我们因为做了好事而受到尊重,但绝不会将这些尊重化为自己的权势去滥用。”靳羽只说完,等待回应。
靳复谙没料到她今日这般真诚。
沉沉叹气,道:“我是落枫岛的岛主,难道还能像以前一样只想这些吗?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
靳羽只更加困惑了,“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什么?阿姐,当有所为,为而不有,是你告诉我的。”
靳复谙道:“我曾听生灵神说的,现在生灵神已经消失了,她的话也不必记着,你只要知道,我现在做的事都是为你好。”
靳羽只之所以能在那些流言中坚守本心,就是因为靳复谙告诉她的这些道理。
可现在靳复谙又告诉她,这些话不必记着。
靳羽只不明白,也无法接受。
当有所为,为而不有。
靳复谙否认这句话,难道这句话是错的?
那新的、正确的又是什么?
她到底也不能明白,便直截了当问了,“阿姐,廖冰绮她什么也没做,为什么,你这么讨厌她?”
靳复谙耐心劝她:“不是说她一定得做些什么才会让人讨厌,让人讨厌的原由很多。”
靳羽只不肯让步,“你说了我会明白的。”
靳复谙便道:“据我所知,她自小算得上无父无母,听上去是廖府的娘子,其实过得还不如肤施城一些普通人家的女娘。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地位,她却来引-诱你!她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况且,她对她父兄的态度也让我瞧不上,若她期待温情,便和亲人心平气和相处,早晚人家也会发现她的真心,对她更好,若她打定主意要离了廖府,那就不声不响走掉便是,现在弄得不上不下,我看了都难受。”
靳羽只这次来,准备了满腹的劝说之语,其实存着让阿姐和廖冰绮冰释前嫌的心,但听完这段话,她就知道,再无可能。
阿姐说得很好,也很有道理。
靳羽只回去的路上失魂落魄,连大雨滂沱也不躲,就这样一连病了几日。
在阿姐看来,廖冰绮没有父母兄长疼爱,算作无爱之人,即便有人路过她时给了个眼神,她都得感恩戴德,阿姐将廖冰绮看得如此卑微,甚至不愿意设身处地为廖冰绮想一想。
廖冰绮又不是出身仙家,也没有武艺傍身,更无钱财,她若真的与廖府一刀两断,这世道之中,她一个女娘要怎么过?
先生教课时说过,要想让心怀苍生四个字不成为空话,就得面面俱到,真正体会到天下万民之苦。
阿姐从前也这么教她。
可是现在……
即便出身不好,不被亲人关爱,那也理所当然能为自己博一条最好的路。
阿姐却认为,廖冰绮这样的人不应该要求太多。
既然众生平等,为何廖冰绮就要将就?
病愈之后,靳复谙为她安排了一桩亲事,结亲对象大有来头,和璇衡宗关系匪浅。
身边的人都在夸对方,说什么俊美无俦、知书达理。
大意是她高攀了。
她和靳复谙提过很多次,但每次都以争吵结尾,无甚进展。
最后,她就自作主张,退了璇衡宗的亲,进了廖府的门。
那时她还没想过嫁到廖家,只是护送廖冰绮回来,帮她退了亲。
靳复谙听说以后,亲自到肤施城来请她回去,当日二人又是一番争吵。
情急之下,靳复谙还说出了断绝关系的重话。
靳羽只却没有任何挽留,导致靳复谙也没有借口反悔,匆忙离开肤施城。
廖冰绮当然知道,如此一来,她们谁都不开心。
她甚至已经准备好带着靳羽只去落枫岛请罪,可没料到,次日一早,靳羽只竟然告诉她,要嫁廖景明。
她不知在和谁置气,说她们二人都要名正言顺留在廖府。
她固执的可怕,哪怕廖冰绮以死相逼也不能让她改变想法。
从前靳羽只虽犟,但别人的劝说多少会听进去一些,这次却像是着魔一样,也太反常了。
一直到亲事说定那晚,廖冰绮偷偷去找靳羽只,却在房里见到了周扶疏。
而靳羽只正在和她说什么,聊得很投机。
廖冰绮自己就不是好人,很快在周扶疏身上感受到同类的气息。
周扶疏一定——
她还没得出具体的结论,周扶疏已经转脸看了过来。
那双眼漂亮温润,眼神清明,莫名有种对月谈经的孤独怅然。
“你好像有朋友来了,那我不打扰了,改日再来。”
知礼仪,识进退。
廖冰绮一下子就知道周扶疏是什么人了。
就算是在自己的杀亲仇人面前,她仍然能这样有礼有度。
谈笑之间杀人者。
不应该、靳羽只不应该和这样的人来往。
听了她的见解,靳羽只却不以为然:“你若了解了她,就知道她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好人。”
廖冰绮知道靳羽只是极重情义之人,硬说是行不通的,便想着先解决她和廖府的亲事,“既然她是个好人,一定也不会同意你嫁到这儿对吗?”
靳羽只道:“不,正是她劝我,她很赞同。”
廖冰绮忍耐着没再说话,回去后哭了一晚上,紧接着到处打听周扶疏的一切。
这个人太能蛊惑人心了,靳羽只近日心志不稳,最容易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周扶疏一定是有备而来,只是却不知她为何要让靳羽只嫁给廖景明。
过了半个月,她才了解周扶疏的底细。
璇衡宗宗主的徒弟,早些年和她的师姐陆月莲闹了些不快,陆月莲愤而离山,另立仙门,只是经营的不如意。
而周扶疏,在修真界几乎是人人喊打。
廖冰绮着急将这一切告诉靳羽只,可靳羽只已经被周扶疏言语迷惑,哪里会听她的。
她没办法,只能问:“她到底每次都跟你说什么?”
靳羽只面色温和:“生灵神。”
她拿出一本笔录,里面写的全是生灵神。
生灵神是怎么离家的,又是怎么修仙的,之后如何飞升的,事无巨细都写了。
靳羽只已经彻底着魔了。
所以,三年前她们虽然都在廖府,但其实靳羽只一直都在跟周扶疏谈生灵神荊夜玉,和廖冰绮说话不多。
她们甚至开始慢慢疏远起来。
一直到廖景明死后,这个僵局才被打破。
廖景明的死和他这个人一样,没什么深度。
府里人都知道,靳羽只和他这段姻缘根本就是意兴为之,没人当真,但他有一次醉酒,回府就往靳羽只的院中走去。
廖冰绮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可能是这些日子太压抑,廖景明适时出现,就成了廖冰绮的刀下亡魂。
靳羽只那晚出去赏花,回来时,看到院中的血迹,循着过去看时,见廖冰绮在廊道里坐着,脚边是廖景明。
一块一块的。
夜色助她完成这场谋杀,血液的流动都在廊芜中留下斑驳碎痕。
靳羽只静立片息,随后走到她身侧,直接坐了下来,摸到她的手,在手心焐热了些。
廖冰绮轻声问:“我这样,你不生气?”
靳羽只是修仙的,何况廖景明还是廖冰绮的兄长。
不论怎么看,这件事都是她不该,要是被人发现,她就要坐上那种再有钱也不一定坐得到的囚车,满城观光,临了还能攒一袋菜叶子出去卖。
靳羽只半响没话。
血腥味被夜色稀释到不剩什么了。
“我怎么会生气?”靳羽只唇弯着,低眸看她的掌心纹路。
廖冰绮的双手已经温热起来。
她的双眼像是掉入柳叶的午后湖水那样,涟漪阵阵,波纹轻缓。
“你懂我为何这么做,对吗?”
靳羽只却没她这样激动,不可思议地平和,“我想,我懂。廖景明无恶不作,本就该杀,生灵神就是这么嫉恶如仇。”
听到生灵神,廖冰绮心中的希冀全都破裂了。
她难以置信,一个那样沉静温善的人竟然能变成如今这样。
这样一想,她又觉得不好。靳羽只只是暂时这样,她早晚要恢复过来,她不会永远信什么生灵神的。
靳羽只自己还不知道,她已经疯了。
廖冰绮尽了全力,心平气和,道:“你那些关于生灵神的笔录,我可以看看嘛。”
靳羽只面上不显,但眼神却润亮,立即将自己记录的那些簿子找了出来,小心翼翼给了廖冰绮。
廖冰绮再也气不起来了。
她自己在一边伤春悲秋,觉得靳羽只变了,但是对靳羽只而言,她何尝不是失去了从前的体贴。
她们都难受。
廖冰绮轻轻往她肩上靠了靠,翻着看那些簿子。
夜色与月亮相融,弄得庭院浓暗起来。
廖冰绮靠在她肩上时,心下有些异样。到底为什么不能像戏文说得那样做神仙眷侣呢,什么廖府什么落枫岛,管那些做什么?
还有生灵神,早已经消失那么多年的人,跟她们又有什么关系?
但心里暗暗发泄完,她又其实是明白靳羽只的。
靳羽只在落枫岛出生,自小修习仙术,廖冰绮在想怎么捉弄廖大廖二时,靳羽只想的是扬名修真界,她可以随时放下自己的执念,可靳羽只有自己的志向,难道要随她一同隐匿?
打马长街、御剑飞行……
若非过分痛苦,她又怎么会被周扶疏欺骗至此。
廖冰绮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看完那些簿子。
阅毕,她心中感慨良多,思索一阵,才低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迷信荊夜玉,但是,你绝对不能成为下一个她。”
靳羽只微怔:“为何?”
廖冰绮叹了声气:“没有任何修真名录中记载过她,你知道原因吗?先不谈别的,只说她当时在符离城杀了那个为父亲求药而效忠魔族的男人,就已经注定将来要与整个修真界反目。”
靳羽只还没听过这种见解,便不急躁,洗耳恭听。
廖冰绮道:“你想想,那时候和荊夜玉一同去符离除魔的人里,有几个没做过亏心事?他们护着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他们自己,各怀鬼胎罢了,荊夜玉看到恶人就杀,那谁敢和她同路?人无完人,凡坐高位者,手上都沾了血,要是拥护荊夜玉,那不是把自己的命送出去了吗?”
靳羽只默然一会儿,才道:“以前没这样想过,还是你看的透彻,不过,我想她心甘情愿。”
廖冰绮劝道:“可是荊夜玉那样的传奇只能有一个。再者,她的事迹落在纸上时,我们读来唏嘘悲叹,可她本人又有多少我们不知的难平之事?”
将到天亮,两人才记起旁边还有个死人。
处理完毕,又各自回去。
廖景明的事在三天后被廖霜明发现。
但他伪君子当久了,竟然压而不报。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以这样的兄弟为耻,廖景明死不死对他影响不大。
他后来为廖景明发丧,借机接近靳羽只。
廖冰绮多番阻拦,他不乐意了,想把廖景明的死安在廖冰绮头上,熟料歪打正着,人还真是廖冰绮杀的。
肤施城轰动了一段时日。
后来传着传着,凶手就成了靳羽只。
这桩事疑点重重,廖府有意压下去,官府找上门来,就搪塞回去。
按照这样的情势,廖府还能平和一段时日,但紧接着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先前和平的假象全都消失殆尽。
廖老爷年纪一大把,天下男人的弊病学了个遍,心血来潮要干点伤天害理的事,岂料让靳羽只撞见。
靳羽只救下那些女娘,对着廖老爷略施法术,若非廖霜明突然出现,她一定把人杀了。
靳羽只就和廖霜明打了起来。
他们修为差距不大,靳羽只即便无法遥遥领先,胜出是一定的。
可那日,廖霜明大概是害怕死爹,异常厉害,竟然把靳羽只打的几乎魂飞魄散。
婢女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眼泪横流,“我看到了……那个仙姑、仙姑在帮大公子……”
绍芒皱眉:“你的意思是,当时杀了靳羽只的,是周扶疏?”
婢女凄然点头:“我亲眼看到的,她用仙术在暗处相助,靳娘子就死了……死的好惨。”
“我跟女郎说了,她却哭个不停,也不信我。而且没多久,仙姑就找来了,说能救靳娘子,但要女郎答应她什么条件……我该说的都说了,没有隐瞒……”
听完后,就连摩芸都一阵后怕。
这根本就是周扶疏的计谋!
她早就挑中了廖冰绮,要让她成为旱妖,接近靳羽只,只是想办法让廖冰绮流眼泪,当廖冰绮泪尽时,就化为旱妖。
周扶疏果真知道什么才能让人伤心落泪。
第64章 “我不是有心瞒你。” ◇
摩芸瞬间不寒而栗, 司翎萝与绍芒也都面露怜悯之色。
被周扶疏盯上,那比阎王索命还死的麻利。
而云宝鸢却目运精光,随绍芒一同蹲在婢女身侧, 循循善诱:“周扶疏给靳羽只讲了很多生灵神的事吗?”
婢女怯怯道:“是……靳娘子编成集子了,女郎就连着其余遗物一同收了起来, 就在床边那个柜子……”
要集子总比要她的命强。
云宝鸢两只眼珠子瞪得快跟弹球一样满润了。
她起身,朝着那个雕漆描金的柜子走去。
这屋子大约是靳羽只来了之后一直住着的, 小玩意很多, 床帐上还有后来补的刺绣, 旧痕迹满满,可却连面铜镜都没有,唯一的可能是让下人拿去卖了。
这廖府的下人没把柜子搬出去卖,看来还是不大缺钱。
而当云宝鸢打开柜门, 即刻明白柜子幸存的原因。
里面放的都是些用过的罗盘符篆, 旧且不说, 还很诡异, 朦胧间像有团黑气侵绕,邪门的很。
下人们估计也觉得晦气, 就没动。
婢女说的那本集子在最下层放着,像是被揉皱过,但又熨整齐了, 遭虐的伤痕很淡。
云宝鸢眼睛看直了。
天知道她有多好奇荊夜玉的一生, 她始终认为,荊夜玉的事迹有流传后世的必要。
为了给荊夜玉著书立传,她都准备好把自己这辈子赔进去了。
还拉拢了绍芒。
这个集子, 是比她性命还珍贵的存在。
看到她不顾柜中的灰尘蜘蛛网, 徒手去拿, 摩芸嘴贱的毛病又开始发作了,“宝鸢仙子,这可是死人的东西,下人都不要,你敢拿吗?也太脏了。”
云宝鸢激荡的畅想被她打断,心情瞬间不美了,“我连你都愿意看两眼,还怕这些集子脏吗?”
摩芸反应过来她是在侮辱人,一怒之下不说话了。
云宝鸢捧着那本厚厚的集子,视若珍宝,抖灰尘的手都在颤。
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像在做什么古老仪式那样,非常郑重。
翻开首页。
苍劲的书写一行字:当有所为,为而不有。
这是荊夜玉的话!
尽管写集的人是靳羽只,但云宝鸢却仿佛看到了荊夜玉。
她的一枝独秀、坎坷失意、悲悯慈心……
云宝鸢低声道:“这次、这次真是来对了……”
得感谢绍芒。
要是不跟着绍芒,这样的宝物她就要错过了,太可惜了。
触到她感激的视线,绍芒微微挑眉,低下头和那婢女说话:“你们女郎可有说过,靳羽只的尸体往哪里葬?”
婢女吓坏了,说完前情,脑子里一片空白,抱头伏地,“我得想想、得想想。”
绍芒轻声叹息,将她扶了起来,“先坐坐,不着急。”
婢女默默背过身。
女郎说过靳羽只的尸体怎么处置吗?她真的想不起来了,这些人会不会杀了她?女郎有没有料到此事,她要是死了埋哪儿?
绍芒也知道她这会儿不会跑,就又看向司翎萝。
“师姐,靳羽只的事,我们是不是得告知落枫岛那边?”
司翎萝此刻提心吊胆,生怕她问起生灵神,只要无关生灵神,她什么都能回答。
“自然要告知,但不是我们出面,让聂……掌门去和靳复谙说吧,我们只把尸体带回去。”
绍芒心底还有纠结:“可是,靳羽只的魂魄?”
司翎萝安抚她:“就如你在妙乐乡中对廖冰绮说过的,靳羽只的魂魄已经迫不及待想去投胎了,此刻恐怕已经到了‘望来世台’,她死了一年多,幽冥司找不到她的魂魄,恐怕急死了,幽冥司有规定,凡两年未至望来世台之魂,一律贬至孤魂野鬼,不可转世。”
绍芒心里思绪缕缕,挽成个疙瘩了。
司翎萝静静看着她,抚了抚她的肩,“正因今世有未尽之情,才渴望来生,她不是在抛弃廖冰绮。”
绍芒呆了一瞬,心思清澈了不少。
心中挽的疙瘩也解开了。
“师姐说得是,我心狭隘了。”
司翎萝摇了摇头:“正因慈心宽容,你才会在意廖冰绮。”
绍芒垂眸,不作声。
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胸腔里种了棵树,心是长在繁茂树上的,现下却叫人给摘了下来,采回家去了。
师姐。
“我听师姐的。靳羽只的尸体还是得由掌门出面,还给落枫岛,否则又给周扶疏送了把刀,让她挑拨我们两派的关系。”
司翎萝要收回手,绍芒却抬手覆在她手背上,微微一笑。
司翎萝神色错愕,望向绍芒,绍芒道:“既然这样,我们带上靳羽只的尸身,明日就动身回云霄派。”
司翎萝道:“好。”
见状,摩芸却不乐意了。
分明是在谈怎么处理靳羽只的尸体,怎么搞的像谈情说爱,绍芒那眼神未免也太柔情了些。
她冷声道:“那廖霜明呢?廖府呢?”
绍芒道:“廖府的事你敢管?”
纵然靳复谙这几年没有出面,但落枫岛和廖家结了亲,廖霜明的生死、廖府的打理,都是靳复谙在管,她们是云霄派的弟子,不能插手,否则传了出去,让人以为云霄派胃口大,镜姝城不够管的,两派的弟子又要在纷纭镜上吵起来。
再怎么爱行侠仗义,也要有分寸。
摩芸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存心给她使绊子,又问:“那为何现在不走,非要明日动身?”
绍芒道:“你想走,那现在就走。”
摩芸哼了声:“我御剑,三两天就到了。”
绍芒道:“我们坐传送阵,几个时辰就到。”
摩芸道:“……你哪来的灵石?”
绍芒朝着云宝鸢抬了抬下巴。
摩芸不知多少次为这些富人捶胸顿足。
“……我要一起!”
绍芒没所谓地道:“我做不了主,去问宝鸢仙子。”
摩芸看了看云宝鸢,云宝鸢捧着集子看得热泪盈眶,根本没听这边的话。
摩芸登时惆怅起来。
绍芒再不理视她,对司翎萝道:“师姐,待会儿我们去找家客楼,我今夜想和你喝喝酒。”
司翎萝明白,绍芒一定有话要问她,不止如此,她也许……想知道的更多。
迟疑一瞬,点头了。
绍芒面带笑意。
那婢女突然想起些什么,悄悄朝这边看了一眼,瞧见绍芒的笑容,语句都卡在嗓子里,不知怎么说了。
这样的笑,真的并不和善,像是对什么志在必得,有种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假柔情。
她又不想说了。
廖冰绮跟她提过,三年之期过后,最好让靳羽只回到落枫岛,若是落枫岛不肯,将她的骨灰撒入琢光海,也是极好的归宿。
女郎说,靳娘子一定很想家。
但靳娘子是有抱负又极其固执的人,她和靳复谙之间的分歧可不是晚膳吃茄子还是白菜这种小事。
靳复谙也许还在生她的气,不但如此,若让靳复谙知道靳羽只和周扶疏来往,八成要对这个妹妹失望。
反正听这几位仙子所谈,也打算将靳娘子送到落枫岛,这样就可以了。
***
找到城中一处繁华酒楼,绍芒和司翎萝在雅座吃酒。
摩芸和云宝鸢在楼下狼吞虎咽,用完午饭就回房了。
摩芸沉沉睡了一觉,云宝鸢则是翻来覆去看那本集子。
于是两人单独在雅座面面相对。
绍芒倒了两杯温好的酒,“师姐,今日应该是我们在肤施城最舒适的时候了,明日要张榜,璇衡宗的修真学院也要开课,怕是没有闲日子过了。”
司翎萝伸手接了,酒温的刚刚好,些微的烫,指腹甚至都感受到了清酒香味。
“单吃酒也能缓缓近日的疲累,这样的好时光往后不会再有。”司翎萝低头说。
绍芒轻声道:“师姐这样想的吗。但对我却不是如此,若师姐总在身侧,有酒没酒都是好时光。”
司翎萝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
有些招架不住了。
“你……是不是要问我什么?”
绍芒抿了点酒,轻放酒杯:“师姐,你在妙乐乡中一直清醒吗?”
司翎萝道:“这……”
绍芒挑起一边的眉:“不好回答?”
司翎萝诚实作答:“是有一些。”
绍芒不禁失笑,师姐太诚实。
“我若说一直清醒,你却不清醒,倒显得我很厉害,但其实也不是。”
绍芒道:“师姐知道我不清醒,却对谷岚蹊与对我一般无二。”
司翎萝惊讶:“你在意这事吗?我竟未发觉。”
绍芒道:“赖我能忍而已,否则就要歇斯底里闹笑话了。”
司翎萝道:“在妙乐乡中,你虽不知自己是绍芒,但我知道,我不是对谷岚蹊如何,她就是你,那自然和对你是一样的。”
绍芒道:“可我并不知道我是绍芒,我只以为我是谷岚蹊,我不知的事,也可以当做不存在,所以在妙乐乡中,我是以谷岚蹊的身份和你重新认识。”
近日天气转冷,东风化雪,肤施有个小县刚下过雪,这股寒气已经摸着山脉森林往城里来了。
楼下已经烧起壁炉,热气够到楼上,不肯走了。
雅座中被热气充的有些闷。
绍芒才喝了一点酒,脸上的颜色和三四月的桃花瓣一样。
司翎萝道:“你还是认为,前世情前世尽吗?那怎么靳羽只的魂魄去转世时,你又为廖冰绮伤情?照你质问我的说法,靳羽只死的那一刻,就和廖冰绮尽了情分,这一年的梦,也不过是逆天而行的梦罢了,不作数的。”
绍芒为她添酒:“师姐对谷岚蹊就不会说这么重的话。”
司翎萝无奈,却当赔罪一样,一饮而尽。
“你记不起来吗,谷岚蹊也和我说了同样的话,她说,我若是想她,那就想身为大周君上的她,你的意思是,我若要想,就想我的师妹绍芒,而不是别的,我说的对不对?”
这酒很浓,司翎萝已经把脸和眼睛都喝红了,绍芒望之生悦。
故作严肃道:“你都用师妹来称呼了,那想必有什么教导,我只得听着,你也知道,我尊上顾下,礼仪上比谷岚蹊要有修养些。”
司翎萝不由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我们在人世活着,即便身份不同,那人也是那个人,又怎么会变呢?即便不提前世今生,只说个人一生都要变换许多身份,你十三岁之前是皇都女君的公主,十三岁后是漂泊人世、无家可归的女娘,十五岁后是云霄派一骑绝尘的新门徒,这么多身份,因为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经历,可除去这些,你仍然是你,对还是不对?”
绍芒的手腕被她握的更紧,师姐一定能发现她的脉搏是怎么跳的。
“对是对,可……”
司翎萝道:“不论在什么地方、换了什么身份,你还是你,我还是认得出来,也一定、会一如既往地……”
绍芒道:“这……”
司翎萝整了整神色:“你问我许多,我也要问问你。若在妙乐乡中清醒的人是你,你看到和我长相十成十相似的张氏女,且知道那是我,你会因为我自己不知前因后果而疏远我吗?”
绍芒道:“不会。”
司翎萝道:“我和你想的一样。”
静了几息,绍芒突然道:“我们这是在吵架吗?”
话题急转,倒让司翎萝神识迷茫,“……算吗?”
绍芒笑道:“你还是第一回这么严肃地和我讲道理。”
司翎萝便往她酒杯里添酒,道:“那你喝还是不喝?”
绍芒立即道:“要喝。”
一饮而尽。
司翎萝道:“你还有要问的吗?”
绍芒心里想的是,她当时为何会主动吻谷岚蹊,但问不出口。
此事对她而言,确实难以启齿,太过唐突。
于是又问了另外的事。
“师姐知道,我不是容易迷失的人,可谷岚蹊的身份却让我……师姐若是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我想知道。”
司翎萝握着她手腕的力道蓦然加重了些。
“……”
欲言又止。
绍芒已经猜到了。
尽管她抗拒自己有另一个身份,还是那样一个极具争议的身份,可再怎么论,都是她自己。
难道世人舍弃生灵神,她也要这么做吗。
司翎萝才要开口,绍芒紧接着道:“宝鸢仙子拿到的那本集子里,有我想知道的事情吗?”
司翎萝点头。
绍芒这时不知该觉得新奇还是怅惘。
从前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每次她都刻意忽视,只因认定了今世才是重中之重,过去未来都是虚无的,她就不愿意深思。
可现在,真相长了腿追着她跑,她慢了一步,给它可趁之机,于是真相就在她面前不着寸缕。
她还是沉沉叹了气,喝了杯沉闷的酒。
司翎萝道:“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事无巨细讲一遍。”
绍芒沉默了半响,道:“荊夜玉和谷岚蹊,是不是经历相似?”
何止相似。
几乎是一模一样。
而最残忍的地方在于,绍芒在妙乐乡中经历的,并不是荊夜玉人生中最惨痛的部分。
司翎萝这次不忍心点头。
绍芒带点苦笑:“从我开始修炼起,那些剑的剑魂都怕我,我有时候想点不切实际的事,就猜我上辈子会不会是什么剑神。”
司翎萝道:“你的剑一向都用的极好。”
绍芒道:“那师姐为何不用剑?你若用剑,我一定……”
司翎萝道:“我看你练剑也是一样的。”
绍芒笑了下,没说话。
温的酒已经喝到见底,两人干坐了会儿,口干舌燥,绍芒又要了壶酒,这次没让温,准备当成凉水解渴。
在她要倒酒时,司翎萝轻按住酒壶。
绍芒疑惑地看向她。
司翎萝抿唇,眼神没对准她,却是落在桌面上。
“我不是有心瞒你。”
绍芒说道:“我知道。师姐,我都知道。”
她偏头看了看窗外,忽然道:“要是有雪,就好了。”
司翎萝提眉看她,“你想看什么样的雪?”
绍芒想了想,道:“废旧的院,翩翩的雪,俊丽的梅,再温一壶酒,极好。”
司翎萝略一思索,道:“你先闭一闭眼。”
第65章 “师姐,你衣裳乱了。” ◇
雅座外有人抱怨太热, 吵着让掌柜关楼下的火炉,楼下的客人又不爽了,客堂就得烧炉子, 不然冻得慌。
掌柜学会甩手,慢慢淡出这场争执, 让雅座的客人和客堂的客人单独吵。
客堂的说,你们有钱人也吃点苦吧。
雅座的骂, 就不吃, 爱吃你吃, 我今晚点的爆汁鹅肝。
之后不知怎么解决的,争执声弱下去。
绍芒听了司翎萝的话,闭上了眼。
她心想,师姐真是, 什么都会。
如果, 她就是荊夜玉, 那师姐又是谁?
师姐又为何会这样待她?
绍芒不认为司翎萝是个执念深重的人, 能让司翎萝都走不出来的往事,绝对不像妙乐乡里的谷岚蹊那么简单。
眼前黑了, 心却更分明。
绍芒最不愿意当什么替身,就算是前世的自己,那也不能。
可现在, 她惊觉自己并没有那么排斥。
谷岚蹊的故事太鲜活沉痛, 那些爱憎情绪至今还没离开她的身体,恍然是沉默已久的另一颗心脏开始跳了。
那本就是属于她的。
司翎萝的声音像清泉缓流,响在对面, “好了。”
绍芒睁开眼。
夜色微凉, 雪花瓣如蝶翩飞, 院落冷清,莲花纹檀木桌有磨损的痕迹,院墙斑驳,梅树俏立,积雪夹在树杈中,梅花红润可爱。
绍芒大为所惊。
“这和我心中想的一样。”
往对面一看,发现司翎萝穿着挑线裙和小袄,梳着两个小髻,头上没什么饰品,只耳垂处戴了坠子。
绍芒也是在反复看了多次,才注意到耳坠,起先光顾着看脸了。
她欲笑不笑,“师姐怎么给自己也变了装束?”
司翎萝指了指她的白绒镶珠抹额,“你说要废旧的院,微雪,红梅,还要温酒,那言下之意,还得有个温酒的人不是?我是没本事变个人出来,但却能把自己变一变。我真心想为你温酒的。”
绍芒低头一瞧,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也正式,长袄背云,抹额珠翠,有点主母的味道了。
“这么一来,我像是家族没落以后独居在此,你是特意陪我的。”
司翎萝道:“你喜欢?”
绍芒并不掩饰:“很喜欢。”
“以前没见过师姐梳这样的发髻,真好看。”
司翎萝下意识摸了摸头,纯白小袄衬得她皮肤柔净,灵气满满。
绍芒起身,拿起桌上的酒,施了法术,酒气熏出来,染到雪花身上,忽然间,满院轰然大香。
司翎萝轻轻歪头,“这事应该我来做。”
绍芒微微一笑,已经给两人的酒杯里添满,“为何?”
司翎萝道:“身份使然。”
绍芒拉着她坐下,手心还带有温热的酒味,一时间酒味乱窜在指间。
“那要这么说,在云霄派时我是师妹,却也没对师姐做什么体贴的事,过分失礼了。”
司翎萝坐下时也没松开她的手,手指绕在一起,她道:“你是要弥补我?”
绍芒挣脱她的手,去拿酒杯,“倒了酒,在师姐这儿不算吗?”
司翎萝道:“好,你既然要和论外界的辈分,我就当得起了,你过来一下,我发赏钱如何?”
绍芒噎了一下,喝完酒,竟然听话地过去了。
裙摆扫到地上,拂化了薄薄的积雪。
她本就比司翎萝高些,现在站到跟前来,司翎萝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能了。
“你低一些。”
绍芒依言俯身,头低到司翎萝跟前了。
雪花飘下来落在眼睫和鼻尖,很快又融化,冷气萦绕在呼吸交错之间。
绍芒眼尾眉尾相汇的阴影更加明显。
整座废院中,雪不停,红梅盛放。
司翎萝望进绍芒眼底,视线又滑下鼻梁,落在唇上。
绍芒真当了领赏钱,手伸到跟前了,岂知司翎萝伸手碰到她的后颈,往下扯了点,唇贴在一处。
她伸到跟前的手不由自主摸上师姐的侧脸,闭了闭眼,抬起司翎萝的下巴,含吻不止。
雪生了手似的,灌入衣领,揉捏着肩胛脊骨,冷意绕过腰腹,侵袭一样裹住了。
这样表里不一的……雪!
看上去正经温和,无欲无求,有礼有度,实际多龌龊的她都想过。
真是、真是……过分。
司翎萝猝然被推着靠在椅背上,唇被含着咬着。
这会儿,雪已经下的狂乱了。
绍芒察觉到她细碎的声音和情不自禁攀上来的手臂,竟然狠心退开了。
退开前或许不忍,轻吻两下。
司翎萝意乱神迷。从来没有……从来……
她眼里一层水雾,望向绍芒,想求点可怜,可绍芒神色冷硬,衣衫整洁,而自己……里衣外衣的领口错乱,褶皱层层。
绍芒慢慢蹲下,和司翎萝平视,摸了摸司翎萝的唇,说了声:“抱歉。”
又说:“师姐,你衣裳乱了。”
司翎萝道:“我知道……”
见她又倾身过来,司翎萝推拒:“我背疼。”
绍芒略一思索,道:“这样呢?”
这样是哪样?
司翎萝还没想清楚,瞬间被抱了起来,力道重的快要把她甩出去,她紧张地抱紧绍芒,几乎是天旋地转,雪飘在面颊上,潮湿冰冷却仍然灭不掉情热。
转瞬间,她已经坐在绍芒腿上。
绍芒又问:“这样还疼不疼?”
司翎萝颤着声:“我把你当好人了。”
绍芒真的去整理她的衣襟,“师姐,越是看上去正经克制的,越不是好人。这样行不行?”
司翎萝的背被她扣住,掌心覆在背后,强势的握住。
“绍芒……”
绍芒温声有礼:“师姐要说什么,我在听。”
司翎萝小声喘息,情热酝在嗓音中:“你敢不敢到最后?”
绍芒垂眸看了看,“你的膝盖抵在椅子上,会疼。”
司翎萝急道:“不,不……不疼。”
绍芒像是真心实意为她考虑,又拒了一次:“有雪。”
司翎萝压抑着,本能地贴近了更多,“我不怕。”
绍芒敛眸:“病了会难受。”
司翎萝眼角泌出泪来,抑制不住,失落地埋进她颈侧,分不清是难过还是羞耻。
她已经这么说了。
就在她尽力平复时,轻柔的吻落在发顶。
***
绍芒抱着司翎萝去了订好的客房,要了热水,替司翎萝擦了身。
等她出房门时,正好见隔壁的云宝鸢打着哈欠出来。
云宝鸢对她心怀感激,热情问好,又道:“你吃过了吗?”
绍芒点了下头。
云宝鸢看了看外面的天,“好早,这才卯时三刻吧。”
绍芒脸色微红:“到了练剑的时候了。”
云宝鸢劝道:“不是我说,你也太刻苦了。”
绍芒道:“今日我不练剑,正好有事问你,一同去客堂如何?”
云宝鸢惊了:“我受宠若惊。”
绍芒在房外施了法术,转头对云宝鸢道:“走吧。”
云宝鸢道:“翎萝姐姐昨夜没休息好吗?你这么怕人打扰她?”
绍芒道:“昨晚和师姐夜谈,早晨时,师姐困乏了,今日还是多睡些时候,回云霄派的事也不着急。”
两人一道走到客堂,要了两份早点,边吃边谈。
云宝鸢听她问那本集子,多少有些激动:“我就说没人会不喜欢荊夜玉。”
绍芒低头吃东西,没回应。
要在之前,她还能附和两句,毕竟不能当着面批评别人喜欢的人或事,但此刻,她知道了自己和荊夜玉的牵扯,实在说不出夸赞的话。
“传送阵还要好几个时辰才启动,你现在就可以看,走的时候还我就好。回去可不能跟任何人说,对,我得去敲打敲打摩芸。”云宝鸢带些愁容。
绍芒道:“荊夜玉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吗,带一本她的集子回去就会出事?”
云宝鸢语重心长:“看来你也只是听说她飞升才想关注她,我跟你说,她不止是近百年来唯一飞升的凡人,更是千年来唯一飞升为生灵神的——”
绍芒放下筷子,侧耳倾听。
云宝鸢却摆了摆手,“唉,我说了没用,得你自己去看,否则我说起来就像吹嘘了,你未必能听的开心。”
绍芒道:“你和我师姐三十年前就认识了?”
提到司翎萝,云宝鸢道:“可以这么说,三十年前我在历练时受了重伤,曳影门的医师都说治不了,回天乏术,文绉绉劝了我阿姐好几日,我自己也做好死掉的准备了,可阿姐却说还有办法,就带我去了云霄派。”
云宝鸢当时还以为云曦宁要向聂神芝求助,就觉得死亡这件事可以往后推一推,万一真有办法呢?
聂神芝和阿姐师出同门,虽都各自门户,但往昔情分也不是假的,也就不必害怕欠了恩情没法还。
但她没想到,云曦宁带她去见的,是在竹林修养的司翎萝。
聂神芝和云曦宁争论不休,大意是司翎萝眼下不能救人。
而当司翎萝推开铁门出来时,云宝鸢觉得她看上去挺活不起的,真能救人吗?
这么想着,司翎萝却已经出声:“我会救她。”
绍芒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场景。
师姐体弱不假,但却没有重疾,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必然受了伤。
“救了你之后,师姐是怎么恢复的?”
云宝鸢撇嘴:“不是要问荊夜玉吗,怎么聊得是翎萝姐姐?”
绍芒道:“我们能在一起聊这些的机会不多,肯定要聊最重要的。”
云宝鸢朦朦胧胧体会到什么,但又不十分清楚。
“你说的有道理。救我的事让翎萝姐姐耗神许多,之后就又闭关不出,一直到五年前吧,她才有了消息,我经常派人来送礼,她也不收。”
五年前?
绍芒微微皱眉。
正是她离开皇都的时间。
难道说师姐早就知道她今生的命运吗?
云宝鸢有些嫉妒:“还是虞绾宗师厉害,一下子能收两个出类拔萃的徒弟,你和翎萝姐姐感情还那么好,真是让人羡慕。”
绍芒觉得有趣:“为何你觉得我跟师姐感情好?”
云宝鸢道:“她连灵盘都给你做,这还不好吗?”
她又问:“可我有疑。”
绍芒道:“请问。”
云宝鸢道:“跟你相处这几天,我发现你并不是那种擅长跟人走动的人,翎萝姐姐更不是了,我好奇啊,你们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感情的,我们曳影门可喜欢内斗了,一般宗师收的弟子都是死对头,天天打架。”
绍芒道:“我和师姐志趣相投。”
云宝鸢笑道:“难不成你们还是天造地设的情分吗?”
绍芒道:“也许呢?”
云宝鸢顿了顿,忽然道:“那你可一定要一直对翎萝姐姐这么好,她看上去像是对人过敏的样子,其实也挺喜欢跟人相处的,你们二人也是从头发丝到指甲盖都很相配,要是身份允许,属于能成亲的那种。”
绍芒道:“你怎么知道我师姐喜欢跟人相处?”
云宝鸢没品出她这句话里的意思,只当个单纯的问句来回答,“虞绾宗师刚开始收徒的时候,我和阿姐来送贺礼,也去见了翎萝姐姐,她们说了些话,我听着就觉得翎萝姐姐还是很喜欢你们几个师妹的。”
那段时间,司翎萝已经可以出门了,云曦宁来拜访时,她还以茶相待,明显有意趣些了,没有前些年那么漠然冷淡。
云曦宁仔细看了看她,先是睁眼说瞎话赞她身子好得快,紧接着提起虞绾的另外几个徒弟。
“二徒弟身手不错,刚过十五就能用凡剑斩妖兽,天赋自不必说。我知道你也拜了虞绾为师,若想重新修炼,玉慈那儿也是好去处,虞绾还是玩物丧志了,不宜为师。”
司翎萝看样子也对虞绾没什么高看,淡声道:“本也不是冲着师尊去的。”
云宝鸢拉长耳朵听,但那二人始终没有明说,她听不明白,就不理了。
回去的路上,云曦宁一会儿愁色覆面,一会儿又欣慰微笑,看得云宝鸢心生寒意,便问:“你偷翎萝姐姐的丹药了吗?怎么这么奇怪?”
云曦宁摸了摸她的头发:“我那是悲喜交加,小孩子不懂,别瞎打听,知道多了没好处。”
绍芒福至心灵。
师姐一定是为了她。
“师姐当时是怎么受伤的?”
云宝鸢不确定地道:“阿姐和聂掌门有聊过,说什么‘干涉’凡人气运之类的,具体我也不知。”
绍芒点了下头:“你先用早点,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拿集子。”
云宝鸢道:“那么重要的东西我敢离身吗?肯定走哪儿带哪儿。”
绍芒道:“现在修真界无人敢提荊夜玉,你也小心一些,别让人抓到把柄。”
云宝鸢心大:“没事,我有后台。”
第66章 别跪 ◇
靳羽只著书时可见用了心, 夹叙夹议,评的公正。
绍芒看得入神,没发现外面的太阳使劲攒光发热, 午时已至。
房门被敲响,她才从一堆集子中抬头, 想起早间和掌柜交代过送午饭的事,轻手轻脚去开门, 拿了餐盒进来。
回头却见床帐撩起一角, 司翎萝已经醒来了。
绍芒顿时脚下钉住, 讷了会儿,才抬了抬手里的餐盒:“我猜着师姐这会儿要醒。”
司翎萝脸颊烘着红润之色,余光看了她,“何时启程?”
绍芒将餐盒摆在桌上, 开了盖, 将清淡的饭菜一一取出, 如此一瞧, 莫名有些温馨的味道。
“传送阵酉时一刻启动,时候还早, 你多歇会儿。”
司翎萝抿唇,点了下头,后知后觉又‘嗯’了声。
而当垂眸看见身上的寝衣时, 她撩床帐的手指蓦然蜷了蜷, 僵硬地将帘子放了下来。
床帐将她的身影映出一个模糊的样子,清影曼曼,绍芒心内大有感触, 要出声说点什么, 但又唯恐打扰这般静谧温和的时光, 就轻开房门去备水。
司翎萝下床时,绍芒正好回来,布巾润湿捧到她跟前。
司翎萝默默接过来,覆在脸上时,温温凉凉,是她一贯爱的温度。
“你早上没缓吗?”
绍芒等她洗毕,将床上的被叠了,边叠边说:“我问宝鸢仙子要了荊夜玉的集子,看到现在。”
司翎萝突然闻到栗香,看向桌上,果然有一道栗糕。“不困?”
绍芒将床帐用账勾挂好,“还好。”
司翎萝刚坐下来,本来背身的绍芒突然转过来,行至她跟前,神情难辨地跪了下去。
司翎萝惊了一下,立即要扶她时,绍芒却抓住她的手,按着她坐下了。
“师姐,我冒犯你了。”
毫无意外,她说的是昨夜的事。
有些感觉和身上的痕迹一样,难以消退。
快慰的、失魂的、甚至是灭顶的。
她真的快要知道濒死是什么了。
司翎萝心知,在昨夜之前,她未必明白灵肉的相合是什么感觉,更不会想到简单的触碰能带来灵肉的共同震颤。
氤氲在体内的情热将是永不能散去的。
从此以后,只要看到绍芒,就能想到她刻意的戏弄,无礼的含咬,压抑的声息。
她对绍芒的欲望又添了一种。
天知道昨夜之前,手指相碰也能让她心潮澎湃。
自耳后蒸起热意,漫到眼球,缕缕的红丝。
绍芒在这时说道:“我要怎么向师姐赔罪才好。”
司翎萝的手还被她捏着,按在腿上。
她声音像是被热气蒸散了般微弱:“我没有、没有要你赔罪,别跪。”
说这话时,手些微用力牵了牵绍芒。
指腹如同覆上冰冷莹润的琴弦,指腹最薄的位置刺了刺。
绍芒握紧她的手,将脸贴了上去,“师姐,不要把我当成别人,我就是你的师妹,我是绍芒,你只对现在的我好,我也永远只有现在的你。”
司翎萝轻声道:“一直都是如此。”
绍芒还跪着,把她的手抓着贴近面颊,指尖碰到唇上,她就浅吻一下。
司翎萝猛地将手抽回去,不给她碰了。
用完午饭,司翎萝歇下,绍芒照例在房门外施了法术,独身外出。
她离开皇都后,一直往西走,经过了碧雨城,登山渡水,落脚镜姝城,和肤施城越行越远,她对此地的了解完全来自书本。
看那本集子时,她起先完全抱着一种看戏文的心思,可是靳羽只写的过细,字里行间都是对荊夜玉的怜悯与敬佩,让阅者揪心。
她越看越入神,有那么一刻,竟然想要接受……她就是荊夜玉。
她异常抗拒。
要随时防着自己生出这样不正确的想法。
看到荊夜玉在肤施城除妖的故事,她又忍不住想去看一看。
一百多年前的荊夜玉,或许就像她现在这样行于街道,自以为能关怀到人世间的一切,最后却惨死葬神台。
街市十分热闹,还在庆葬神台刽子手疾棣的生辰,队伍轰轰烈烈往殿宇行去。
绍芒略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往一条小巷深处走。
靳羽只是这样写的:
「泪精事毕,荊携砚迩至肤施,平魅鬼。」
又用朱砂笔添了评语:
「荊初建‘未门’,志在降妖除怪,未知人心即恶鬼。」
这一段是说,荊夜玉与荊晚沐除掉泪精后,分头行动,荊晚沐去了碧雨城,荊夜玉来了肤施。
肤施城不少人被魅鬼缠上,已经有不少人受骗,丢了性命。
起因倒没在魅鬼身上,而是‘求子’。
肤施城不少人都是三代单传,生不出儿子这件事对当地一些男人而言,是叛逆祖宗的事,死后要被祖宗问罪的。
魅鬼趁机而入,来这儿起了个坛,当大仙儿哄人。它做出承诺,若续不了血脉,报酬全部退回。
这也就是欺负当地男人爱儿子爱疯了,不然仔细揣摩揣摩,都不至于品不出其中的陷阱。
魅鬼要的可是一颗血淋淋的心。
退回来又能怎么样?
荊夜玉来之前,荊晚沐劝她,这样蠢笨的计谋都能上钩,实在不必搭救。
‘未门’初建,荊夜玉身上担着担子,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她就来了。
刚到城门口,就见到一对夫妇从送子观音庙里出来。
她好奇,眼下不都求魅鬼去了,怎么还有人流连送子观音庙?
细问之下才知,这夫妇二人是要求一个女娘。
男人说,大仙儿只给男娃,我们得要个女娘。送子庙求不来男娃,难不成还连个女娘也求不来?那不可能。
荊夜玉还当这两人与众不同,随行一段路,聊的深入了才晓得,原来这二人非要要个女儿,是为着家中穷苦,有了男娃没得吃穿,先生个女娘,养的能走了就卖出去当个童养媳,再不济还能送去铺子里做活计挣钱,哪怕将来女娘的丈夫死了,还能再转卖一回,多好的事。
荊夜玉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十分不解地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夫妇俩,再不说话了。
此时砚迩正在写《修罗谱》,已编完魅鬼篇。
绍芒想不起原文,大致意思是魅鬼自形成之日起,鬼界和修罗界就为魅鬼族打了好几仗,反正都不想让魅鬼族并进来。那太上不得台面了。
在某种程度上,这已经算是欺凌弱小。
只不过魅鬼族好食人心,让人谈之生厌,谁也不会出头为它们主持公道也就是了。
人心,在妖魔鬼怪眼中是最肮脏的东西,是最下等的猎物。除非真的水尽粮绝,否则绝不食用。
哪知道魅鬼却那么爱吃。
那时,肤施城也不知怎么兴起来求男丁的法子,送子观音庙的门槛都踩塌了。
但估摸着送子观音也不大有本事,没多少人如愿。
试想一下,那些人已经为了男丁疯魔了。
但凡谁家新妇怀孕,必要大摆宴席,新妇鸡鸭鹅鱼不断,吃的好穿得暖,一家人静等着十月后的宝贝疙瘩。
大多数情况下,孩子生下来都白白净净,不怎么疙里疙瘩,可人们想要的就是疙里疙瘩、丑不拉几的男丁。
新妇生不出男丁,那就要把之前吃进去的大鱼大肉还回来,若丈夫无情一些,新妇的心就要被挖出去送给魅鬼了。
丈夫转头再纳妾。
魅鬼送子的办法很简单,抓一只孤魂野鬼,混着无根水让新妇喝下,野鬼在新妇腹中修养八九月,竟得了一副身躯,重新活过来了。
求子的男人们还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儿郎是孤魂野鬼变的,含辛茹苦把儿郎养大,养大还不行,得养到娶新妇,然后逼着新妇生孙儿,再养孙儿,偶尔儿郎和孙儿一齐上阵,打的老两口心情舒畅。
我有儿子孙子打呢,你有么?
这样混乱的故事太多太多,荊夜玉一定得管了。
结果可想而知,魅鬼被灭,荊夜玉差点被那帮求子的人挫骨扬灰。
这帮人想的很简单,死的不是魅鬼,而是他们的儿子和孙子。
荊夜玉被骂了好几年,说她滥杀无辜,毁灭凡人的愿望,简直不是个好东西。
谁稀罕她来救!
她使他们绝后了。
荊夜玉听了这话,也没回应过。
她认为,只要能明辨是非,都不会对魅鬼放任不管。
魅鬼要吃人的心,这些人不躲,反而送上门让魅鬼残害。
问题在于,他们死了不要紧,那些被他们挖了心的人呢?
他们捧着自己同类的心,送到了一个魅鬼口中,还祈求魅鬼给他们一个后嗣?
荊晚沐不理解她的做法,偶有一日,二人漫步花丛,荊晚沐劝道:“修仙者,是该普度世人,只不过,这样脏心烂肺的,没必要救了,不然又像这次一样,惹了一身麻烦,未门才建不久,已经被人骂的像个独断专权的恶门了。”
荊夜玉却道:“我要救的不是他们。”
荊晚沐不相信:“你向来心软的过分,我知道的,在我跟前还辩什么。”
荊夜玉诚心诚意:“我要救的,是那些被逼无路的新妇,还有那些被当成铺路石的女娘,若魅鬼只祸害这些人,我也和那些名门一般,装聋作哑去了。”
荊晚沐嘲笑她:“你这么做,一句好话也捞不着,图什么呢。”
荊晚沐说错了。
有人真的记着荊夜玉的好。
那是荊夜玉救下来的一个女娘。
她被卖到酒楼做帮工,十四岁时,家人要将她嫁出去,预备拿些礼钱,给家中儿郎娶亲。
她宁死不去,蒙头往柱子上撞,却没感受到预料中的疼痛,原来是荊夜玉拿手挡住了。
那女娘也是机灵,把酒楼拿的工钱全给了爹娘,刀架在脖子上把爹娘逼走了。
之后一直跟着荊夜玉。
但魅鬼除掉后,她又留在肤施城,做了点小生意,日子过的也圆满。至今还住在这条小巷尽头。
至于她爹娘,却不知去了何处。
三年前,周扶疏来到肤施城,发现这人还活着,已有百岁。
她就原原本本将这事告诉了靳羽只,靳羽只当晚挑灯夜战,将这段情节书写下来,后又添了评语。
绍芒有些茫然。
这些经历真的是她自己的吗?
为何一丝感触也没有。
要是见见故人,也许能想起来?
若换成她,一定让那些人不敢张口。
降妖除魔的事,那帮人真把自己当人物了,搞得谁在意他们死活一样。
这份窝囊气谁爱受谁去受。
在巷口驻足片刻,又原路返回。
她才不要去重温那些过去。
她要师姐,要新的前程。
第67章 嘴残 ◇
绍芒看书很快, 在启程前就读完了那些集子,原模原样还给云宝鸢。
云宝鸢拉着她问了半天,想知道她对荊夜玉坎坷的一生有什么评说, 绍芒被缠的无法,就简单回了两个字, “坎坷。”
说不失望是假的。
云宝鸢原还以为绍芒会有不一样的体悟。
荊夜玉是修真界的禁忌,而这些集子里所载也不过是她生平大事中的一小部分, 有更多未知在等待被揭露。
哪怕绍芒并不喜欢这种与人世其余人极为分明的存在, 那也该有些好奇心才是。
可她竟这样满不在乎。
等待传送阵启动时, 她又有个朦胧猜想。
“绍芒,你家祖先是不是跟荊夜玉有什么过节?”
绍芒惊于她有此一问,愣了会儿才回道:“没有。”
云宝鸢心里还怀疑着,根本不信, 转头深思去了。
绍芒见状, 也就侧过身去和司翎萝说话了。
司翎萝道:“回去怎么和师尊说这些事?”
绍芒不放心地握住她的手, “师姐, 我总觉得……师尊好像都知道。她故意放了摩芸下山的,想必知道我们在山下的境遇, 可却没有在纷纭镜上问过。”
司翎萝道:“回去后你问问她。”
绍芒道:“师姐这么说,那师尊也是知情的了。”
司翎萝道:“或许。”
绍芒道:“……这是什么说法?”
司翎萝道:“若你去问了,师尊肯定不会承认, 我此时也就不能说得太确定。”
绍芒细细回味她的话, 而后道:“有些理在。”
摩芸匆匆赶来时,传送阵已经开启。
云宝鸢不满道:“给你出灵石买传送票,你还磨磨蹭蹭的, 如此拖拉, 不堪大用!”
摩芸却不忍耐。自早晨知道那本集子是个不可说之事后, 她心知掐住了云宝鸢的大小姐尾巴,决心不在其跟前受气。
她淡慢道:“这不是赶上了吗?您又吵什么呢?”
一句话把云宝鸢气坏了,差点扑上去掀翻她的天灵盖。
果然,果然,这女子就是她的克星,今后还不知要受她多少气。
云宝鸢顿感心酸。
等她们回云霄仙府时,见到的弟子无不对绍芒行礼,目带敬意。
绍芒想到,今日已经张榜,上回的历练大比公开成绩。
想必结果如她所料。
仙府中众弟子礼待,但纷纭镜中恐怕早都吵翻天了。
周扶疏早些年在修真界人人喊打,但现在年轻一辈的弟子已经不太知道她的恶名,前辈们寄希望于天收了周扶疏这个祸害,好些年没见着她,就梦想着她横死街头,不放在心上。
但人要是把自己真骗过去了,真相来临时,就会加倍痛苦。
云霄派才一张榜,历练大比就被扒的一根毛都不剩。
绍芒想的没错,纷纭镜中已经吵破天了:
「水沫这种东西听着神乎其神,但细究起来,还没我家狗能打,杀了这东西也能得第一吗?云霄派你现在是这种风格了吗?早说啊,我也来你们门派比比咯。」
「哪来的无知玩意儿,云霄派再不行也是四大名门之一,评选也是出了名的严格,你当跟你们门派过家家一样呢?」
「附议。我就说无知还酷爱表达的人应该判刑。」
「查了一圈回来了,有大事发生,不方便说,胆大的戳我。」
「做生意的手都伸到棺材里了?还不方便说,不方便说的意思不就是你想要灵石吗?谁会因为这么个不值钱的消息花灵石?」
温了捧着纷纭镜的手僵住不动了。
「想知道原委的快看过来,我要讲了。」
温了呆住。她刚刚才把灵石传送过去。
为了证明那十块下品灵石花的值,她还对比了两方的文字,几乎一模一样。
她稍微生了会儿气,就暗自吃了这个闷亏。
可不敢告诉别人。
「周扶疏又现身啦,就在厌次城,水沫吃魂也是她一手策划的,不过水沫不重要啊,控水之力已经被周扶疏拿走了,这事和璇衡宗还有些不明不白的牵扯,有人说,周扶疏现在做的都是璇衡宗授意的呢。当然我只是搬运,别太信,万一不是呢,作为修真界一个籍籍无名的修士,我还是很相信仙首的。」
温了看了半天。
直到柏嫣冲进来,说绍芒回来了,她才收起纷纭镜,跟着柏嫣出去看热闹。
颍觅峰人挤人,远远看去,像一堆蝌蚪叠在一起。
温了道:“这都是来看绍芒的吗?”
柏嫣毫不留情地戳穿:“确实是来看绍芒的,但他们的真心叠在一块儿还没你零头多。”
温了正色:“我的确关心绍芒,那是因为,我捡了她不要的,才能作师尊的徒弟,我始终觉得亏欠她,现在她风头直上,我为她高兴。但你呢?”
柏嫣微笑,从随身的储物袋里翻出一些甲油,“来这儿找几个傻子,高价卖出去。”
绍芒没想到仙府中这么火热,和司翎萝商议之后,从小路进了颍觅峰,找到虞绾的私府。
虞绾见她们回来,二话不说就让绍芒帮她打扫私府,并说道:“日后可不许你离开我这么久了,不然我连这么大的私府都住不下去。”
绍芒无奈地道:“师尊,打扫一事可先放放,我和师姐想跟您说说肤施城的事。”
虞绾的热情登时退去一大半,“去跟掌门讲嘛,我不听,听了要负责的,所以才说知道的越少越好。”
绍芒被她看了一眼,默然片息。
虞绾是在指点她吗?
这话也不无道理。
她知道了荊夜玉的事,所以添了无数的烦恼,现在想想,知道这些事又有何用?
她如今难道还能承担起荊夜玉的责任吗?
“徒儿,听话,为师不想听,找掌门和宋婉叙说去吧。对了,回来记得帮我打扫,不为难吧?”
虞绾面带可怜地道。
绍芒环视四周,忍无可忍:“我还是先帮师尊打扫吧。”
再不打扫,地板都要长毛了。
师尊怎么还能住得下去!
不一会儿,虞绾就找来一串葡萄,躺在桌上看绍芒扫地。
司翎萝帮她洗完床罩,一进来看到她悠哉悠哉的模样,温声道:“师尊是真的不怕天打雷劈。”
虞绾和善一笑:“好徒儿,智者要闲,智者亦贤,你们是贤,我是闲,咱们师徒都有美好的未来。”
司翎萝和绍芒满头是汗,不知怎么,竟然真听进去了。
虞绾看到她们的反应,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对自己品性的折服,又吃又喝,嘴就没闲下来过。
等到整座私府焕然一新后,她终于吃饱了,从桌上挪到床上,再懒得动弹。
“行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你们快去向掌门复命,我这边没什么要使唤的了。”
绍芒眼皮一跳,和司翎萝一同离开了。
离开时还是走小路。
司翎萝道:“你要先看看小黄吗?”
绍芒道:“我就说这些天怎么缺了些什么,原来是没见过小黄。”
司翎萝唇角扬起,解开乾坤袋,将小黄放了出来。
小黄委屈地哭诉。
这两人早把它抛之脑后了!
这么久都不放它出来透透气。
面对小黄的哀嚎,绍芒只能劝告:“你要懂事一点,我跟师姐也不容易,要不是为了我们将来过得更好,现在也不至于这么拼命了,小黄知道吗?”
闻言,小黄总觉得自己被什么给绑架了。
这话听着刺耳,但怎么就没法反驳呢?
司翎萝无奈道:“你每次下山都要学这些吗?”
绍芒道:“我学的不止这些。”
小黄等着司翎萝为它主持公道,抬头却发现主人脸色发红,背过身不说话。
它有些失望地去咬司翎萝的裙摆,但被绍芒揪住耳朵,扯到跟前。
绍芒突然道:“小黄这头顶上的毛怎么还没长好?”
小黄呆住。
还没好吗?
见它好像不信的样子,绍芒掏出一面镜子,放到它跟前。
小黄看到镜中的自己……头顶一撮消失的毛发,此刻,它的头就像被扣坏的馍馍。
小黄狗跟藏书阁的守书灵兽玩了几日,已经具备基本的审美能力,知道秃头就意味着难看,说简单点就是丑。
绍芒举着镜子,本意是转移小黄的注意力,让它别咬师姐的衣裳,却没想到把小黄搞难过了,对镜抽泣,泪痕斑驳。
绍芒傻眼了,伸手去拽司翎萝的衣裳,有些无助地道:“师姐,小黄……哭了……”
司翎萝转过身一瞧,看到小黄一串眼泪跟鼻涕一样挂在眼睫上。
看来狗也有敏感的。
她蹲身去摸小黄的脑袋,抚到毛发空缺的部位,小黄更加难过了。
于是两人合力帮小黄止哭。
绍芒还逼暮荷剑跳了段舞。小黄看的时候咧嘴笑,暮荷剑一罢工,它又哭个没完。
就在绍芒束手无策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有些人连狗都能养的这么矫情,也是奇了怪了。”
这个音色过分熟悉,导致绍芒想忽视都不能。
徐值冷笑着绕到她们跟前。
“听说你们下山去了?”
绍芒也很无语:“你都听说了还要问吗?”
徐值冷冷凝视着。
视线慢慢从绍芒这边移到司翎萝身上。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两人之间变了什么。
但具体变了什么,她又说不上。
“这狗被你们养残了。”徐值给出诊断结果。
绍芒护短,听她这么说也不见得乐意,当即回道:“小黄哪里残暂且不知,你嘛,有些嘴残。”
“几日不见,连话都不会说了。”绍芒道。
第68章 大殿夜谈 ◇
说出来没人信, 绍芒稍一挤兑,她就有种隐秘的满足感。
徐值悲哀地想着,看向绍芒的眼神简直比小黄的眼泪还要浓稠。
司翎萝敛着眼皮, 低头专注摸小黄。
小黄心想,这女娘今日的爱好沉重有力, 它受不受得住是另一说,它的骨头反正在她手底下臣服了。
挣脱司翎萝的爱抚, 四条腿走的乱七八糟, 挪到绍芒脚底下。
绍芒也没心思理会徐值, 问司翎萝:“师姐,我们先送小黄回去如何?”
司翎萝面色无辜,摊了摊手:“你问我吗?我若做得了主的话……”
绍芒听着,觉出点不寻常的意味来, 心被夜风抓了一下似的, 轻轻提眉, “我向来都听师姐的话。”
徐值当下就觉得, 这两人有意孤立她。
司翎萝也就罢了,她们彼此不相熟, 可绍芒不一样,她们已经相识三年之久,不声不响下山也就罢了, 回来也不打个招呼。
若非拿了三十个上品灵石孝敬虞绾宗师, 她都不知道绍芒往这边来了。
绍芒不是最讲礼的吗?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绍芒真如别人所说,变了好多。
她想这些太入神,没发现绍芒和司翎萝越过她走了。
等她反应过来时, 尤萼已经摘了头上的草, 从草丛里钻出来, 怜悯地望着她:“徐师姐,嘴硬的下场就是一无所有。”
徐值愤怒:“你懂什么?先说软话的人更没有好下场。”
尤萼无话可说:“行吧,你有你的想法,但我求你,日后别拉我来壮胆了,你当这是话本世界呢,我头上顶两棵草就能隐身了?”
徐值道:“谁拉你壮胆了,我带你来、是想让你看清绍芒的真面目!”
尤萼诚实相告:“我并不想知道。你是不是嫉妒人家能去肤施城?”
徐值嘴硬:“我嫉妒她?肤施城是什么好地方吗?我买传送票、御剑,再不济徒步都行,还怕去不了那种小城?”
尤萼道:“这……你开心就好。”
被她这么一说,徐值也没有想要追着绍芒去酒芜院的想法了,于是命令尤萼与她一同走回珠尘楼。
一路上继续嘴硬:“绍芒现在成绩还不错,她能赶上来,我并不嫉妒。”
尤萼道:“她?赶上来?她以前就不弱好吗?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之前比她强很多吗?那入门比试怎么输了呢?”
徐值脸涨红:“我没发挥好!”
尤萼微笑:“我懂。”
徐值见状,继续辩解:“有本事她现在再和我比一次!”
尤萼震惊:“我见过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有些不良嗜好,比如爱睡觉的,爱赌钱的,你这种酷爱丢人的,还是头一次见。”
徐值大怒,一巴掌招呼到她脑门上:“你现在越来越目无尊长了。”
尤萼脚步停下,认真道:“徐师姐,你之前针对绍芒,按照你的说法,是嫌她不思上进,但现在她上进了,你对她的偏见可没放下,且不说绍芒的事轮不着我们珠尘楼去管,只说你的态度……太让人摸不透了吧,我的建议是你的态度不要这么偏激,否则绍芒以后见都不见你了,你也未必高兴,是不是?”
徐值又照着她的脑门一巴掌,“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教我了?”
尤萼被打也不生气,只淡淡看着徐值慌乱的背影。
***
安置好小黄后,绍芒和司翎萝前往凭宵殿。
温了早在殿外等着。
晚上是她值勤,从颍觅峰回来时,聂神芝就说让她等人。
她猜到是绍芒和司翎萝要来,值勤时想东想西,也没觉得无聊。
绍芒和司翎萝踩上台阶,离殿门还远。
她听到殿内聂神芝出声:“温了。”
温了准备迎客,犹豫一会儿还是进殿听命。
殿内点的是旧年的烛,光影晕沉。
聂神芝白发覆背,提笔写字,指骨俊莹,昏茫落在眉眼处,发白肤白,目色淡然。
“师尊请吩咐。”温了低下了头。
聂神芝道:“让翎萝进来,再转告绍芒去仙剑谷,宋长老在等她了。”
温了顿了顿,道:“是。”
温了走出殿门,甫一抬头,见夜色逼在头顶,像要吞没什么。
绍芒与司翎萝已至殿外,一齐作礼。
几日不见,这二人都有些变化。
绍芒的眉骨眉峰都减了些凌厉,司翎萝眉目舒展不少,举止之间照样有礼有度,可就是……更加亲近了。
绍芒今日穿的是玉白色仙衣,司翎萝穿的玄色袖袍。
温了有一次历练时,看到一黑一白两朵含珠花,就惊叹怎么会有这么般配的呢。
可转念一想,心底又灌入冷风,不太适应。
“翎萝师姐,师尊请您进去。”
司翎萝好像有心理准备,朝她抬眼致谢,又问道:“她有说让我师妹去哪里吗?”
在厌次城那次,司翎萝和周扶疏说话时,直呼师尊姓名,此句的‘她’自然也说的是聂神芝。
温了道:“仙剑谷。”
又补了句:“宋长老在。”
司翎萝微微蹙眉,不知聂神芝在打什么主意。
绍芒抚了抚她的肩,“掌门应该有事要说,没关系,我去仙剑谷找宋长老,过些时候去竹林找你。”
司翎萝轻叹。
聂神芝不知在瞎折腾什么。
“既不让你进殿,早说不就是了,平白走这一段路。”
温了听得心惊肉跳,半响无言。
虽说仙府中的弟子并不恐惧聂神芝,但到底是掌门,那经年的矜贵是不容冒犯的,柏嫣再怎么荒唐,也只敢在聂神芝开怀时说一两句不痛不痒的糊涂话。
司翎萝却敢这样说。
温了暗自想,掌门这次确实反常。
她对绍芒的态度也难以琢磨,说好也好,但总有点很深沉的算计。
绍芒哄道:“师姐,仙剑谷离这里也不是很远,我快去快回,你先进去吧,掌门应该是有要事。”
司翎萝脸色还不甚好,但听她这么说,心里总归好受了些。
绍芒目送她进殿,才和温了道别,往仙剑谷走去。
聂神芝不会为难师姐。
她能感觉到,聂神芝和师姐之间应该有些为人不知的事,但师姐没有主动说,她也就不问了。
温了远远看着她的背影。
肤施城一行,绍芒身上突然带上大起大落后的平和。
不知她在肤施城有什么机缘。
殿内平静,想来并未发生争吵。
大约六月天里收完几亩麦子的时间,柏嫣来替班。
温了正要交接,柏嫣站着打盹,差点跌在地上。
温了连忙扶住。
柏嫣从善如流地把下巴搭在她肩上,“玩了会儿叶子牌,我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温了道:“看出来了。”
柏嫣争取:“给我一刻钟就好。”
温了静静站着让她靠。
阶下的弟子要走时,看到柏嫣的惨状,打趣道:“她又玩牌去了吧?”
温了点头,“很明显。”
那弟子道:“她这些恶习再不改改,日后要出大事。”
温了只觉得很奇怪,她不太喜欢别人说那是恶习,虽然也绝称不上好习惯,“不会。”
那弟子存心要跟她辩,道:“安慰之词,我也知道,反正你小心些。”
温了直视对方,道:“再有下次,剁手,满意吗?”
甄丽冰察觉此句中的不耐,摆了摆手,微微笑了几声,很快离开。
温了也没叫醒柏嫣,将她扶到墙边,让她靠墙去睡。
甄丽冰是望望峰岁岁楼的弟子,绍芒跌下门内女仙榜首时,她高兴坏了,没少在背后戳脊梁骨骂绍芒,温了想跟她骂,但又怕骂不过徒惹难过,便不表态。
绍芒几人去肤施城之事,不知怎么传了出来,结合之前有关修真学院的传说,甄丽冰怀疑这是掌门为绍芒造势。单是今晚,她已经跟同行的女仙聊了许多。
言外之意就是,不论她本人再怎么优秀,那也是白搭,人家有后台,不但有,还有两个。
温了当下没作声,心中却想,甄丽冰若不是凭借璇衡宗的裙带关系,怎么能成为岁岁楼首徒。
再者,璇衡宗的修真学院不见得是好去处,有人已经不分青红皂白对立起来了。
绍芒这条路难走。
忽地一阵晨风。
柏嫣冻醒,双眼朦胧,眼睫湿哒哒的,抱着双臂,抬眼看向温了。
温了垂眸:“醒了?”
柏嫣打了个喷嚏:“我竟然睡着了。”
温了道:“待会儿我去岁岁楼上课。”
柏嫣扶墙起身:“那你快去饭堂吃点东西,我自己值。”
说完又觉得怪怪的,本就该她自己值。
谁让温了好欺负。
她从储物袋中翻出两颗中品灵石,“吃点好的去。”
温了也没推辞,直接接了。
看到她淡淡走开,柏嫣挑了挑眉,心知温了的魂估计早在绍芒身上了。
这时,她听到殿内有响动,以为聂神芝起了,忙贴到门口去看,却在殿内瞥见一个黑影,带了点病意,脸白眼深,不是司翎萝再是谁。
这么说师尊压跟没歇下。
柏嫣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值勤。
但站了没一会儿,又开始算昨夜的债务,登时就生出一睡不起的打算了。
凭宵殿内。
司翎萝静静坐着,聂神芝在批奏疏,不和她讲话,她也没那么想听聂神芝说话,便也不吭声。
直到桌案上最后一本奏疏批完,烛火也烧完了,聂神芝才轻放下笔,朝她看了过来。
“翎萝,肤施城你受惊了。”
司翎萝并不将这话当关心,“受惊的是我吗?”
聂神芝起身,白发挽在臂弯,沿阶而下。
“唔,你要和我说她吗?”
司翎萝两手叠在腿上,面不改色:“你找我来,不正是为了说她吗?”
聂神芝走到她跟前,提起茶壶要为她倒水,司翎萝却伸手按住,摇头:“不必。”
聂神芝顿了顿,又将茶壶送回原处,“为何,每次碰到绍芒的事,你就要对我这么冷淡?”
司翎萝知道她意有所指。
“你不要忘了,要是没有她,我们都活不到今日。还是说这些年旁人毁谤她,那些污言秽语篡改了你的记忆,救命之恩你都忘记了?”
聂神芝登时脸色紧绷,眉峰浮起阴云。
半响后,道:“都一百多年了。”
司翎萝今日柔和许多,说话也不带刺,“一百年前魔族作恶,你我都成了替死鬼,魔尊在他们跟前时,他们怕的往后退,却将你押在囚车上示众,而现在,你跟他们站在一起了吗?”
聂神芝默然片息:“当然不是!”
司翎萝道:“那怎么非要把她往死路上逼?”
聂神芝目光沉静:“是我逼的吗,是荊晚沐。”
司翎萝道:“你是帮凶。”
聂神芝张口要解释,却又没出声。
司翎萝道:“你明知道的,她用了多大的代价才丢掉那个身份。荊晚沐逼迫她想起来,是要利用她,但你呢,你是想让这个过程快一点,好让荊晚沐知道,创造一个新的天地是无法实现的事。你从没有为绍芒——曾经力排众议救下你的人想过。”
这时,聂神芝才明白过来。
今日司翎萝的柔和全是因为绍芒,而非她。
第69章 总让她越来越喜欢。 ◇
剑冢整整齐齐列在谷中, 像是等待点名的倒霉修士。
绍芒收剑,才运灵力,整个山谷的剑都为之一颤。
宋婉叙也慢悠悠收手, 赞许道:“看来在肤施城这几日,修炼也没落下。”
绍芒不太能接受她这句夸奖。
昨夜, 她才到仙剑谷,鞋底刚沾上点仙剑谷的泥, 一道狠厉剑光朝她劈来, 好像她踩到的是金子。
一招结束, 她发现偷袭自己的人是宋婉叙,迷惑又坚定地陪着打了一晚上。
她也承认,自己存着点发泄的心思。
聂神芝不由分说将她派来这里,说宋婉叙在等她。
她以为是赐剑, 哪知是赐教。
终于收了剑, 不分胜负。
清晨不知怎么下起雨夹雪, 面上凉丝丝的, 心里也是。
细雨斜落,扑在眼睫上, 眼睫沾湿了不少。
绍芒道:“宋长老这是何意?”
宋婉叙用了个极其夸张的法术将剑隐去,负手走了过来,“打完了才问, 看来你心里也有气。”
面对她的明知故问, 绍芒极力否认:“我以为长老想试试我的课业。”
宋婉叙也不戳穿,“我跟你打这一场,是想让你发现自己的特殊之处, 难道没发现, 仙剑谷所有的剑都怕你吗?单纯比剑我不一定会输, 但我的剑都怕你。”
绍芒认真安慰:“这不要紧,长老一向用戒鞭。”
宋婉叙沉默片刻,道:“你说的是事实,但重点不是我赢还是我输的,而是你。准确一点说,重点应该是这些剑为何怕你。”
绍芒面色不改,而心里已经疑云重重。
据她在肤施城所见所闻,能镇住剑魂应该与生灵神的身份脱不了干系。
宋婉叙现在特意点出来,难道她知道了?
这个猜测让绍芒背后发凉。
若宋婉叙真的知道,那聂神芝也必然知道。
会不会……她们跟师姐一样,开始就知晓她的身份。
要真如此,肤施城一行,聂神芝的推波助澜就值得推敲。
绍芒想了想,道:“每个人生来都有一两处与众不同的地方,长老难道没有?”
宋婉叙道:“……就算有,那也比不了你的。”
绍芒谦虚道:“怎会。”
她来这一出,宋婉叙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冰冷的沉默把雨夹雪里的雨踢出局。
宋婉叙道:“你有你的不凡,总不能和我比。”
绍芒道:“提起青惠鸟,我之前拔掉它的毛,它记恨我一直到现在,不知可有缓解?”
宋婉叙仔细回顾。
她有提到青惠鸟吗?
“还好。它心眼长大了些。”
绍芒点头:“那倒能为长老省不少麻烦。”
宋婉叙道:“这个再说,我还是要……”
绍芒抢先:“长老让我来,是赐剑还是?”
宋婉叙被她问懵了,“赐剑?”
“你那把暮荷剑不够使吗?”
绍芒点头:“够使。只是想着长老不可能无缘无故喊我来这儿,既是仙剑谷,那可能是要赐我仙剑之类的,是我多想了。”
宋婉叙听到这话,脸上的长老风范有些破裂。
原来绍芒不守礼时也并不好欺负。
她正要挽回点面子,绍芒已经出声道:“既如此,绍芒先行告退。”
宋婉叙:“………………”
快步走回颍觅峰。
雪已经停了。
竹林冷气弥漫,竹叶簌簌作响,篱笆门没关,像是专程为谁留的。
司翎萝坐在铁门下的台阶上,身旁是四脚朝天撒泼的小黄。
察觉到她来,司翎萝立即起身看了过来。
绍芒穿门而进。
这点雪下的比月俸还少,地上已经瞧不出什么痕迹了。
司翎萝疾步到跟前来,满面忧色:“怎么了?宋婉叙为难你了吗?”
绍芒伸手覆上她的侧脸,轻抬起她的脸,先是额头相抵,接着去吻她。
司翎萝控制不住握紧双手,又缓缓松开。
她不知道绍芒是这样的。
总让她越来越喜欢。
竹叶沙沙,竹林一派静谧,唇由凉变得烫。
她只要不使坏,总能让司翎萝淹在春潮中不愿出来。
在清晨,这样沉静的温和的亲吻能吻平一切。
气息稍沉了些,绍芒退开,将司翎萝抱住,下巴靠在她肩上:“师姐,她们和周扶疏是一伙的。”
司翎萝被她吻的抽去筋骨一样,努力平复心火,闷声道:“我帮你。”
绍芒道:“不要。师姐,过几年我们自立门户如何?到时你做宗主,我做宗师。”
司翎萝问道:“宋婉叙欺负你了?”
绍芒摇头:“没有。她让我好好想想,为什么仙剑谷的剑会怕我,我总感觉她知道我的事,她要是知道,掌门肯定知道,那她们为什么还让我去肤施城,她们好像在帮周扶疏一样。”
司翎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去我床上躺躺。别的都不用管,我会处理的。”
绍芒侧过脸,顺势往她颈侧轻吻一下。“师姐和我一起。”
她没和司翎萝说昨晚的事。
师姐是真的担心她,若是知道宋婉叙跟她打了一晚上,又要担心了。
司翎萝登时脸红了,脖颈和耳后也没能躲过。
“你以前,不这样。”
绍芒站直了些:“以前你是师姐。”
司翎萝抓着她的袖口:“现在不是了吗?”
绍芒道:“现在是我的师姐。”
司翎萝抓的更紧:“有什么不同吗?”
绍芒道:“当然不同。现在我们都叫你师姐,但我知道,我喊出来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她摸了摸司翎萝的长发:“我幼时是皇都的公主,但不是唯一的公主,拜入云霄派,就成了云霄派的徒弟,但不是某人的徒弟,之后拜师尊为师,我成了你的师妹,但我不是你唯一的师妹,我的心太窄了,若不是最好的,我宁可不要。师姐给我最好的,我也让师姐如愿以偿。”
司翎萝道:“只我如愿了?”
绍芒笑了笑:“我们都如愿。”
进屋睡下。
小黄使劲抠门。
没理。
绍芒刚躺下来就觉得眼皮沉重,让司翎萝枕着她的手臂,两人一同歇了。
但这一回,绍芒却没能睡一个好觉。
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在梦里,她竟然看到自己在一棵树下……用暮荷剑破开胸膛。剜心。
血浸入那块地,周遭黑压压的,树斜着长,树杈扭成麻花。
她蓦地心口一痛。
第70章 万剑穿心! ◇
迷蒙之间, 额上出现温凉的触感。
绍芒保持着一丝微弱的清醒,勉力睁眼,看到司翎萝半支着身, 眉头紧蹙,手在她额上拭汗。
梦中剜心的场面犹在眼前, 她尽力抬眼,认真看着司翎萝。
司翎萝面露不忍, 道:“刚才, 你的心跳的很快。”
绍芒不想让她担忧, 想扯出个笑容来回应,但到处无力,竟然连这样的小动作都没做到。
“做了个梦。”
“什么梦?”
“寓意不详,不说了。”
司翎萝为她擦完汗, 正要低头, 外面突然传来林雁声和陆灼的喊叫声。
“没人吗?怎么半天都不应门?”
“大师姐?”
“我们进去看看?”
闻声, 司翎萝迅速从下榻, 转瞬之间直直站到地上,离绍芒极远。
还躺着的绍芒歪过头看她。
司翎萝眼神致歉, 走的更远了些。
绍芒:“…………”
林雁声的性子就一个‘虎’,说进来真进来了。
铁门今日没锁,也没施法。
司翎萝还当眼下和往日一样, 不可能有客人。
却忘了还有这两个同门师妹。
林雁声进来看到她双手叠着压在飘带上, 心有不解。
“大师姐,你在家呀,怎么刚才没出声?”
司翎萝道:“不想说话。”
林雁声道:“……”
好在大家都习惯了她的冷淡, 陆灼转头就问:“那二师姐……”
话到一半, 就看到榻上半死不活的绍芒。
她大为震惊, 甚至不好意思往床边走:“二师姐?你怎么弄成这幅样子了,瘦了好多,还憔悴了。”
林雁声也怕被绍芒过了病气,愣是忍着没靠近:“你们在肤施城出什么事了,怎么二师姐一下子活不动了。”
绍芒半天没话可说,许久才道:“在肤施城倒没出什么事,你这句话还挺伤人的。”
林雁声安慰道:“不要紧吧,谁不知道二师姐封心锁爱,哪能这么轻易就被伤到。”
绍芒道:“……”
林雁声还不肯放过,摩着下巴思考片刻,“真的太不对劲了。你们昨日回来后,都不正常了,听说宝鸢仙子到现在都没出过门,一定是被什么脏东西吓到了。”
绍芒发自内心地道:“你这想象力不错,写写话本吧,别把天赋浪费了。”
林雁声笑了两声,才道:“原是来找二师姐,看看我这几日剑术练得如何,但你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了,改天再来寻你。”
绍芒点了点头。
陆灼瞪了一眼林雁声,觉得她说话变得极其圆滑,衬得她很木讷。
“大师姐,二师姐,你们先歇着吧,我们先走了。”
送走这两人,绍芒长舒一口气,对司翎萝道:“还好她们俩笨点,不然就露馅了。”
司翎萝关上门,这次上了锁。
轻步走到床边:“什么露馅了?”
绍芒两手枕在脑后,“当然是我们的事。”
司翎萝抬了抬眉,眉骨像新叶叶脉那样流畅,“你不想让她们知道?”
绍芒抿了抿唇,“师姐刚才躲的那么快,我是按你的意思来。”
走出竹林的林雁声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时两只眼珠瞪得几乎要弹出来,“不对啊。”
陆灼被她吓了一跳:“什么不对?”
林雁声道:“二师姐怎么在竹林呢,她不是和我们一起住在酒芜院吗?”
一听这话,陆灼当即陷入沉思。
林雁声道:“二师姐还躺在大师姐的床上!”
陆灼要说什么,但张嘴又没一个字吐出来。
*
云宝鸢在金凤殿不眠不休,将那本集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原定是这日用完午膳就睡下,可用饭时一个念头突然跳出来,她想,荊夜玉平定魔族之乱后,又发生了什么大事,竟然能闹到现今的地步?
整个修真界没人再提生灵神,即使有人谈起,那也是毁谤多于赞誉。
云宝鸢不信那些流言。
她没见过荊夜玉,但一个死身救世的人、一个肯下界驱逐魔族的人,会是恶人吗?
靳羽只的集子里只写到这段情节,再没了。
云宝鸢甚至想自己动笔添上后文。
吩咐人去备了笔墨纸砚。
笔尖饱含浓墨,执笔却迟迟无法写出完整的字,墨汁以一个迫不及待的姿势滴在宣纸上,重重晕开。
云宝鸢默然片刻,将狼毫笔丢在一旁,趴在桌上。
续写的终究不是真相。
她要知道真相。
对了,靳羽只是从周扶疏处得知这些的,那她不如……也去找周扶疏?
不行。
周扶疏那种人,不配。
午后睡觉的计划作废,她坐在窗台前想了很久,夜风覆面时,才打定主意。
连忙喊来女侍:“团团,帮我往门中传个信,我要连夜回微拾城!”
团团正在陪莺莺玩灵石,听到这话都震惊了,“回微拾城?可是门主说了,修真学院开课前让您在云霄仙府修养,这次去肤施城已经很……”
云宝鸢往她怀里塞了十颗灵石:“够吗?”
团团努力证明清白:“不是灵石的事。”
云宝鸢找到自己的袋子,挥一挥手就是一百颗上品灵石。“现在够了吗?”
团团正色:“仙子稍等,我传信有一手的。”
云宝鸢直接席地而坐,看她施法。
一般修真世家的仙女都有贴身女侍,这些女侍一定身手非凡,团团也有过人之处,她传信比传送阵还快。
而她的法器,是一堆蛾子。
云宝鸢看到十来只蛾子被她召唤出来,属实恶心了会儿,但有求于人,风度究竟保持住了。
蛾子如疾箭射出窗外。
团团将灵石收好:“我帮仙子收拾行囊,我们坐传送阵过去,一个时辰不到就能到微拾城。”
云宝鸢赞叹道:“每次你收了我贿赂你的灵石,我就觉得我找对人了。”
团团羞涩一笑。
莺莺跟着一笑。
云宝鸢如魔音贯耳,结结实实恶寒一把。
*
自与司翎萝谈完,柏嫣就发现聂神芝心不静了。
不说多次批错的奏疏,光是唤她进去又不吩咐事,已经足足三回。
柏嫣很是担心。
还未见过聂神芝发火,肯定很可怕。
甄丽冰来帮人替班,看到她吓得发抖,很不屑,但藏住了,说话还算温和,“谁都有心绪不宁的时候,掌门一天处理要务,只是遇上烦闷的事了,何至于怕成这样?”
柏嫣瞪着她:“真有意思,你家师尊是个软蛋,我师尊又不是。”
甄丽冰仗着璇衡宗的背景,连聂神芝也不在怕的,不落下风:“掌门已经修炼了这么多年,我师尊资历比她浅,总得给人成长的时间,你一口气能吃成胖子吗。”
柏嫣懒得理她。
甄丽冰却铁了心要在她跟前编排点什么,“你和温了最近都跟颍觅峰的人走的挺近。”
柏嫣本就心里害怕聂神芝,现在听她在一旁叽叽喳喳,实在忍无可忍了,偏过头道:“是走的挺近,怎么,犯法了吗?你抓我啊!”
甄丽冰道:“……我不过随口问问,你都跟绍芒学了些什么,说话好沉不住气。”
柏嫣快要气地自燃了,“苍蝇在我耳边飞,我还不能拍了吗?”
甄丽冰道:“绍芒给你什么好处了,我不过说了句实话,她人品不行也是公认的,怎么还说不得了吗?”
柏嫣两道眉几乎堆在一起:“绍芒怎么人品不行了?”
甄丽冰说:“她过去这几年懈怠成那样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入门时她早说自己不想好好修炼,那就把机会让给别人啊,现在这样算什么,占了别人的名额又不上进,让人看了来气。”
她说出这话,柏嫣瞬间就不气了。
“你是真恨她。”
甄丽冰义正言辞:“我是为那些落选的弟子打抱不平。”
柏嫣道:“哦?那你让璇衡宗那位帮你出头,成了岁岁楼的首徒,也挺不厚道的。”
“……”
甄丽冰上翘的眼尾耷拉下来,眼神幽深,“那又怎样,我这几年认真修炼,从未懈怠。”
柏嫣道:“你都说了,要给别人成长的时间,绍芒过去三年成绩是不大好,但才半年时间,就重登第一,你气死也没用啊。”
甄丽冰被戳到痛处,差点发火,这时,聂神芝又唤柏嫣,柏嫣朝她做了个鬼脸,大摇大摆进殿去了。
*
次日,绍芒和司翎萝一同去峰顶演舞台练剑。
因着前几次历练的艰险,绍芒总是想带着司翎萝一同修剑,但司翎萝上峰顶也只为陪她,根本不碰剑。
休息的空档,司翎萝坐在台阶上,绍芒坐的比她低了一级,抬头问:“师姐对剑有什么阴影?”
司翎萝一怔,错开目光,没明说。
绍芒道:“我当初要为师姐寻剑,暮荷剑原打算送你,但这剑认我为主,我便不好再转送,就成了我的心病,师姐和我说此生绝不用剑,想必是不想我为此费心,但我……”
司翎萝道:“不是。”
绍芒将手里的暮荷剑给她:“你试试看,用剑的感觉不一样的。”
司翎萝死活不接。
绍芒叹了声气,道:“那我们练点别的吧。”
晨练结束,司翎萝被她拉着去了杏园藏书阁,看起来非要她学点什么才行。
绍芒翻书时,司翎萝就在一边静静看着。
为什么不用剑?
百年时光,她还以为自己忘记了。
为什么不用剑。
因为荊夜玉不是死在葬神台的刽子手疾棣手中,神君给她的惩罚是——
万剑穿心!
那是神界的神剑!
她受过此刑,魂体沾上神剑的气息,所以凡间的剑都惧怕她。
惧怕的不是她,而是她魂体上那些属于神剑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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