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把她忘了。” ◇
那个人影轻慢缥缈, 逐渐消失,绍芒在梦海中循迹找了一圈,毫无所得, 迷蒙之间像是被人拥住了,身子暖和了些, 竟深睡了。
殷彩在后窗外听动静。
整座院子除了云宝鸢的梦话之外,什么声响都没有。
她候了会儿, 穿过重重花影, 回到自己房中。
周扶疏给她的那份鹿肉是烤好的, 连花椒粉也撒上了。
这跟葡萄酒里撒盐没分别。
殷彩看不上,找了个不用的储物戒,把东西放了进去。
等她收拾完毕,准备入睡时, 身后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殷彩。”
殷彩很久没听过这个声音, 身子一僵, 手里的储物戒差点丢出去。
周扶疏衣裙曳地, 彩冠明净,嗓音温和。
殷彩早知道会遇见她, 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可真的相见时,又无所适从。
她不自禁抓紧了手里的储物戒, 没有回头。
周扶疏走近了些, 笑道:“怎么不看我?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殷彩心里难受,好像指腹被谷子的芒针戳出血。
周扶疏又上前几步,影子笼着她。
殷彩如受惊幼鹿, 迅速转身, 拔了背上的大刀。
刀横在二人之间。
周扶疏照样笑着, 似乎是知道殷彩不会伤她,和颜悦色:“久别重逢,你送我这么大的见面礼?我可受不住了。”
殷彩泄气地收了刀,很没出息地退开了。
她的长相与殷元洮越发相似,幼时的鼻涕虫长成这般清潋若玉的模样,中间隔了将近百年时光,多少让人唏嘘了。
周扶疏见她躲开,就不往上贴了,另找了处地方坐下,“鹿肉你不喜欢?”
殷彩背过身,勉强回道:“都是杀孽。”
周扶疏闻言,轻笑出声,“杀孽?弱肉强食,怎么叫杀孽,这世道,吃人的都有,何况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鹿。”
她说话从来不中听,区别在于,从前是表里如一地坏,现在是笑嘻嘻地杀人如麻。
殷彩想劝她,但话到嘴边又没说什么。
天下谁都能指责周扶疏,只有她不成。
周扶疏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拿捏长辈的姿态,“别随着旁人和我置气,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殷彩道:“你——”
周扶疏蹙眉,坐直了身子,“生哪门子的气?我看看你,你能少块肉?还是能脏了你?”
殷彩急道:“我没这个意思!”
周扶疏紧蹙的眉舒缓下来,“那你过来么,这会儿也不会有人来找你,你担心什么呢?”
殷彩勉强走了过去。
周扶疏平静地看了她半天。
殷彩不禁拘束起来:“你来找我,就为了这么看着?”
周扶疏道:“不然呢?”
殷彩年纪大,但经的事少,别人一百岁时已经尝尽宿世诸苦,她却不是。因此她不懂世上有些情意是见上一面就能心满意足的。
周扶疏望着她半响,蓦然起身,腰间的佩饰流苏簌簌垂坠,她神色难辨:“我该走了。”
殷彩微愣:“刚来就走?”
周扶疏道:“我还有事,你早些歇着吧,明日事还多着呢。”
殷彩看着她清瘦的脸,惊觉这张脸从来没变过。“你有什么事?”
周扶疏摆手,全然一副不可说的样子,待她走到门口,正要幻化法术时,殷彩突然道:“你有去看过我娘亲吗?”
周扶疏站在门口,像是当头一棒。
慢慢回身,“没有。”
这样简单冷淡的两个字,殷彩不知怎么回答。
她不是很想哭,可一生唯有泪多,有一次小黄把她堵在灵田出口不让走,她哭的像死了爹一样。
周扶疏倒是见惯她热泪滚滚的模样,习以为常了,“我送你去云霄派之前就说了,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浅薄,她只做你一世的母亲,以后别向我问她了,我也不再记着了。”
殷彩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你把她忘了?”
失魂落魄地又重复一遍:“你把她忘了。”
周扶疏闭了闭眼,拢了拢袖子,再没说什么。
就在她离开之时,又听殷彩说:“要是娘亲还活着呢?”
但周扶疏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便没有停留。
殷彩苦恼地抱着断水刀,失意到睡不着觉。
天边的月散了金光,逐渐变得纯白,胆战心惊的一夜过去,到天明了。
尽管昨晚已经领略过饭堂的粗糙,但众人哪里知道,天下竟有厨子连馒头都能蒸的如此倒人胃口。
云宝鸢死死盯着碗里的粥,“这真是给人吃的?”
绍芒叹道:“比赈灾的粥还稀。”
云宝鸢深表赞同,最终也没能喝下去。
绍芒吃个馒头如遭酷刑,但为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愣是挺到最后全咽了下去。
一出饭堂,众人都面如土色。
几人正准备去学堂,一名男修突然截住去路,捧着几只白底青釉小瓶,笑着道:“师妹们,刚才的早饭不好吃对吧,我有几瓶蜂蜜,你们可以吃来试试,能去去苦味。”
几人齐齐皱眉。
那男修两道眉笑在一处,整张脸显得十分拥挤,表情谄媚,“快收下呀。”
他把手往前一伸,面露期待。
云宝鸢直肠子,再加上连着两顿吃糠咽菜,心情不爽,站出来推了他一下,“喂,你该不会想给我们下毒吧?我们可都是有门有派的仙子,身子金贵,不比你这种没处去的,吃的东西哪能如此随意。”
熟悉的人知道云宝鸢并没有用身份压人的意思,只是心情过分的差,说话也就无暇顾留情面。
但生人听了,大多觉得她未免太仗势欺人。
而奇怪之处在于,这个男修丝毫不怒,依旧笑眯眯的。
“宝鸢仙子莫怪,师兄只是担心你们初来乍到住不惯,略尽点绵薄之力,若仙子不爽,我不再做也就是了。”
周围人原本都因为饭堂的食物生闷气,这下遇到这桩不平事,所有的气并在一处撒了,都为这名男修打抱不平。
奈何云宝鸢身份特殊,众人也只敢窃窃私语,不敢大声。
云宝鸢气的心肝脾脏轮着疼。
绍芒看了眼献殷勤的男修。
长相不算邪气,甚至有种超越年龄的慈祥,可能是因为长的显老,但同时也能看出此人一肚子坏水。
这样矛盾的两种气质竟融合在一个人身上,丝毫不显突兀。
绍芒认出来,此人便是昨夜扒门的男修。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无端献殷勤的绝非好人,何况璇衡宗最是讲究男女大妨,怎么说都是女仙吃亏。
但有位散修看不下去,出来指责云宝鸢,“我来说句公道话,就算宝鸢仙子在曳影门是金枝玉叶,可这里是璇衡宗,修真学院人人平等,曳影门的金子砸不到璇衡宗弟子的头上。”
云宝鸢气性本就高,不屑于分辨这些,所以云曦宁多次嘱咐,意在让她低调行事,可云宝鸢不是能受气的人,这男修不论相貌还是气质,都是她最看不上的一类。
此人夜访一事还没个说法,现在又来送什么狗都不舔的蜂蜜,真是可笑极了。
偏看热闹的人非要把她拉下水,堵得她没法张口。
那名男修神色黯然,先是向那位散修道谢,接着又向云宝鸢致歉,道:“宝鸢仙子请海涵,师兄当真没有旁的想法,是我想的不周到,日后不会了。”
他说完就要伤情退场,绍芒却喊住他。
此刻他若走了,旁人都以为她们仗势欺人,难免落下话柄,此番来璇衡宗本就危险重重,还是解释清楚的好。
男修听到绍芒的声音,微笑回头。
绍芒看到他的脸,感到一阵不适,但强压住未显露,和声和气道:“敢问道友姓名?”
男修一张脸笑得皱在一起,“吉谛,吉利的吉,谛听的谛。”
听到这个名字,绍芒眉峰浮上疑云。
不过当下没再深想,“吉谛师兄用心良苦,宝鸢仙子哪会不感激?师兄今日此举,是想让宝鸢仙子警惕生人之物,我们都明白,这些原本我们门里的师姐都教过,原该和师兄说明的,云门主和我们聂掌门交代颇多,重中之重的一条便是尊长护幼,我们都记着教诲,师兄送我们蜂蜜,我们固然感激,却不能收,只因学院三十余人,我们几人的资历实称不上名,怎能越过诸位道友承吉谛师兄的情呢?这是万万不能的,请师兄见谅。”
一番话说得掏心掏肺般,吉谛的脸霎时间绿了。
周遭原本为他撑腰的眼神也都转为怀疑和诘问。
他面上的温色慢慢退去。
绍芒这样一说,众人都觉得他怠慢人,且有奉承云霄派和曳影门之嫌。
看来孤立这几人的事,行不太通。
去到学堂门口,云宝鸢才松了口气,对司翎萝道:“翎萝姐姐,来时我阿姐让我保护你,但现在我觉得,绍芒可以保护我们俩。”
司翎萝却不像她那样扬眉吐气,眉心纠着,“这个人不对。”
云宝鸢和殷彩都转头看她:“半夜偷偷扒在别人门口,能对吗?”云宝鸢已经恨透了吉谛。
绍芒略沉思一会儿,说道:“他绝对有鬼。”
司翎萝看着她:“璇衡宗让这样的弟子进仙府,也不知是什么算盘?”
她试探着说了这样一句话。
绍芒明白她的意思。
师姐是担心她会被荊晚沐算计。
她已经知道自己是荊夜玉,那也就知道荊晚沐是她的姑姑,两人曾并肩携手,降妖除怪,若荊晚沐旧事重提,她真能不为所动?
若是旁人如此担心,她只会付之一笑,可师姐也这样想,她就不免要好奇曾经的荊夜玉是什么人了?
难道是她太冷漠了吗?
她对荊晚沐没有任何感情,若非要扯出点不同寻常,那也只是敬佩她在乱世之中自立为尊的气魄。
第82章 ——褚含英! ◇
公开课一事却也巧合, 此次主讲的宗师正是半年前在云霄派开课的那位。
那次的公开课讲了暗器制作,绍芒将自己制作的金丝给了摩芸,摩芸凭此得到暗器阁的赏识, 得了三十块上品金色灵石。
绍芒听这节课,真是感悟颇多。
世事难料, 不到一年,她身边人事俱变。
曾以为要一直雕琢摩芸这块废石, 熟料一个预知未来的梦让她半途觉醒。
但祸福相依, 若她不是荊夜玉, 这些奇事就不会发生,可此生的遗憾既已修正,那势必有另外的情意难宁。
那位宗师不知怎么话锋一转,从暗器理论讲到人生得失。
她以自己的人生故事为例, 讲的意趣横生, 众学员纷纷泪湿衣衫。
绍芒游离在这幅感人画面之外, 侧头看到冷淡不语的司翎萝, 纠在一起的心也放开了。
她是荊夜玉,所以得了寻常人得不来的机缘, 做了那个梦。因为那个梦,她知道司翎萝一直在她身边。
在她出神之际,司翎萝轻扯了扯她的袖口。
绍芒抬眼, 司翎萝将装着小黄的储物袋给她。
又用手比划几下, 示意她无聊了可以摸狗玩玩。
绍芒微愣,旋即真的伸手去摸。
小黄在里面没有玩伴,孤单使一条狗度日如年, 眼见一只手探进来, 它想也不想就把脑袋放在绍芒掌心。
绍芒也很配合, 摸得轻柔又不失热情,小黄快把尾巴摇断了。
学堂外树木掩映,已至晌午,阳光晒在青叶上,波光粼粼如海面碎影。学堂内帘影轻动,松木弥香,暖意融融。
那位宗师仍在动情讲课,云宝鸢过分捧场,涕泪横流,找绍芒要了一块手巾。
就是这样不合时宜之际,绍芒竟然找到了荊夜玉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
司翎萝原没想听课,脑子里除了绍芒就是璇衡宗漫山遍野的奇珍草药。
绍芒不由笑了笑,拉着她的手往储物袋里送。
小黄见两位主人都来宠爱它,可它只有一个脑袋,实在无法满足这两个贪心的女娘,思来想去,机智地将脑袋调了个头,娇臀撅起,给两位主人一人一个屁股蛋摸去。
自然,它得到的只有两巴掌。
小黄被打的伤心了,伤心之余又觉得有点爽。
两人坐在第五排,共用一桌,这点小动作照理说逃不过宗师的眼,但这位宗师沉迷于忆往昔,连今日公开课的主题都忘记了。
绍芒对这些前情没什么兴趣,又见司翎萝也没听,两人便抓着小黄一块儿玩。
一直到公开课结束,那位宗师还洒泪不舍,直到饭堂敲钟,她才依依不舍地挥袖离开。
这堂课把三十几位学员听得精神振奋,有人往自己课桌上刻了个善字。
在饭堂的两次经历都不堪回首,许多人都选择中午不吃。
折回寝院后,云宝鸢眼睛都哭干了,要了司翎萝的药水润眼。
这个场面让殷彩那颗早夭的好奇心复活了。
“那个故事真的很感人吗?为何我听着却没什么触动?”
云宝鸢眨了眨眼,刚滴到眼里的药水滑至脸颊,她粗鲁地用手背擦掉,道:“这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一向心软,听不得别人的凄惨过往。”
殷彩‘哦’了声,也没当这是讽刺自己心肠冷硬地话,听过就过了。
云宝鸢的感动也仅限于感动而已,她并不会在听了这么一堂课后就开始不要命的修炼。
修真学院的具体安排还未出来,云宝鸢中午稍稍休憩了会儿,便去外头石桌边坐着了。
经过早上的冲突,她已经有些预感,在璇衡宗决不能松懈。
荊晚沐还未现身,那些长老宗师大约也是不敢冲在宗主之前,所以没来找晦气,可他们不能来,不代表……他们手底下那帮当狗的不能来。
他们当年对司翎萝恨之入骨,这些年碍于聂神芝没能动手,背地里必然将司翎萝身边的一切都摸的一清二楚,此刻还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阴沟偷窥,她得多仔细些。
绍芒推开院门,正准备悄无声息去找司翎萝,扭头就和云宝鸢四目相对。
云宝鸢还以为是谁大中午不睡觉,一看是绍芒,当即觉得很合理,呷了口茶问:“又出去练什么法术了吗?”
绍芒面露尴尬,直接避而不谈,“这个天气正适合睡午觉,你没睡吗?”
云宝鸢道:“我有件正事要办,不宜多睡。”
她来时自己带了好几套茶具,那些好茶更是藏着没敢示人,生怕人找她要,但绍芒与司翎萝却是例外,她会主动给。
见她拿出青玉小杯要邀她共饮,绍芒忙道:“多谢仙子,不过我找师姐有要紧事。”
云宝鸢轻挑眉毛,就把泛着幽荧光华的小杯子放回去了。“你们云霄派的同门之间,情意都这么超越常人吗?”
绍芒微微一笑,不做解释。
见她直奔司翎萝的房间,云宝鸢悄悄看了一眼。
叩门三下,里面并无应答。
绍芒在门口站了会儿,又叩了三下,还是没回应。
云宝鸢拂开一只往茶杯里飞的蝴蝶,道:“怕是出门去了,山里那么多奇珍异草,眼馋了么。”
这话一说完,她自己都大为吃惊,紧接着就是一阵后怕。
立马站起身来,连大冬天的璇衡宗出现蝴蝶都顾不上嫉妒,疾步行至绍芒身侧:“虽说翎萝姐姐对此地很熟悉,但——”
绍芒道:“师姐怎会对这里熟悉?”
云宝鸢又吃一惊,彻底吃饱了:“你不知道?”
绍芒猜测又是一些往事,便不追着问,手中运力,轻轻推门。
云宝鸢望见她手心的黑金灵光,眉心一跳。
修仙的人极少有这样醇厚的黑金灵力。
她不是第一次见绍芒用灵力,可以往都一看而过,今日不知怎么,心里突突直跳,仿佛噩兆似的,总觉得不详。
绍芒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急道:“师姐不在。”
云宝鸢后背发凉,额上已经布满冷汗:“不会吧……”
难道那帮人已经动手了?
这可怎么是好?
她也只敢在那些弟子跟前蛮横些,可完全不是十来个老东西的对手啊。
云宝鸢完全没有处理这些事的能力,她还以为守在院子里就能挡住一些找茬的贱人,可却没想过司翎萝不见了该怎么去找。
绍芒速速定神,安抚道:“先不要慌,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外面找,暂且不要惊动别人。”
她了解司翎萝,若是被人掳走,一定会留下痕迹让她知晓,屋内一切整齐无异,也许、也许师姐只是出去走走。
云宝鸢听她的话,将门关好,一颗心跳的乱七八糟,比偷了几十万灵石还虚。
绍芒并不是很信任她,也只盼着能快些找到师姐。
璇衡宗水深,此事若让有心之人知晓,恐怕要拿住她们的把柄,污蔑她们窥探璇衡宗内密。
午后时分,整座山头静谧至极,偶有鸟啼也很快消失,日头照在山中,草木都闷出沁香。
在镜姝城已经下过雪了,齿雨城却还这样鸟语花香。
修真学院附近遍寻无果,绍芒愈发心慌意乱。
当她身上汗津津时,云宝鸢的声音突然出现,做贼似的喊着:“绍芒?”
绍芒不由蜷握双手,走出去应道:“我师姐回来了吗?”
云宝鸢看到她额上全是汗,唇色些微泛白,顿了会儿,这才回道:“回来了,不过……”
她声音压得很低。
绍芒向她道谢,“我先去看看师姐。”
云宝鸢只觉得一阵风穿过。
转眼小道上只剩下她一人。
在肤施城时,她就觉出了不对,有一个很荒谬的想法一闪而过。
但那太荒谬了,所以闪过去后,一去不回。
怎么可能。
且不论修行之人大多断情绝爱,单说她们师出同门且都是女仙,就不大可能了。
应该是最近太累了,又动了那么多次气,把她的脑子整出毛病了。
她又想到纷纭镜上有一套体修的动作,据说可以提高智商。
于是边做边走,到了寝院。
***
绍芒勉强镇定下来,推门进去,见司翎萝脸色煞白,垂眸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
她心有千万的急切,出口却只问了句:“师姐去了何处?”
司翎萝轻轻抬脸,嗓音沉闷:“出去走了走,你在找我吗?”
绍芒一看便知,她有事相瞒。“去了哪儿?”
司翎萝道:“就是灵田旁边的药圃。”
绍芒淡色:“我刚从那边过来,却没见你。”
司翎萝放在桌上的手微微一蜷,“也许是…正好错开了。”
绍芒走过去要摸她的发,司翎萝静坐不动,绍芒不明所以,轻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司翎萝唇角上扬,笑意很浅,“我们至今连荊晚沐都未见过,怎会出什么事?”
绍芒又问道:“当真吗?”
司翎萝点头:“我何时骗过你?”
绍芒低头去看,却觉得她的一双眼睛雾蒙蒙的,看不清。
心里的担忧不减反增,又微觉愠怒,因着二人之间仿佛生分了,便想去吻一吻对方。
可司翎萝却避开了些,伸手搭上她的肩,“今日不行。”
绍芒微怔,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会儿,便伸手将她的发髻整理好,轻声道:“没事,师姐,下次出去一定要告诉我。”
她拿出中午挖的草药,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追更锦江婆文放在桌上,道:“不知师姐需不需要,这些药灵气很足,可以存放三月。”
说完她便出了门,又将门扣好。
司翎萝拿着那些草药看了许久,这才走到床边,找出一些伤药。
当她解下衣裳时,肩头一道狰狞的血痕,泛着紫光。
绍芒才回自己的房间,暮荷剑突然震颤起来。
她用法术压了半天,暮荷剑的剑鸣却愈发狠厉。
昨日在山底时,这把剑也有异动,璇衡宗究竟有什么东西?
拔剑去看,只见原本金色的灵力被紫火压制,火苗迫不及待要吞舔什么似的,跃动不停。
绍芒蓦然记起,这把剑中还有一个魂体!
——褚含英!
剑从她手中飞出去,停在空中,紫火收放自如,碎焰如星。
绍芒的手心被烫到,但她此刻却顾不上了。
紫光大盛,那道魂体像是受到什么感召,挣剑而出。
***
一墙之隔。
司翎萝正在和聂神芝通讯。
聂神芝看着她肩上那道血痕,道:“要想祛除毒液,这药得连敷三日。”
司翎萝默了片息,道:“多谢。”
聂神芝脸色阴晦,“到这个地步,你还要以身犯险?”
司翎萝没看镜子,盲上了药,绑了纱布,施法点了香,掩盖药味。
“若你是我,你也一样会这样做,我只要尽我所能。”
聂神芝不解地看着她,看她点香时手痒,也点起安神香。
“半年前我跟你说,我真心希望有一日她心中有你,但现在,她心中有你,你却还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司翎萝像是淹在袅袅烟雾中,看上去有些缥缈。
她不回这句话。
聂神芝助她祛毒,她不可能在这时和她吵,但却也无法认同她。
不论绍芒心里有没有她,她都要尽自己所有去为绍芒博一条生命。
“为了她能活,你宁肯自己去死吗?”聂神芝伤神,安神香貌似起了反作用。
司翎萝道:“我在禁地看到了褚含英的尸身,荊晚沐为何这样做?”
聂神芝苦笑:“我早就离开璇衡宗了,你问我,我怎会知道?”
司翎萝明白,她是不想说。
聂神芝皱着眉,敛眸道:“翎萝,你要护好自己,记住我的话。”
话到此处,通讯切断。
第83章 “不曾受伤。” ◇
褚含英破剑而出, 带给绍芒的震撼堪比小黄劈叉。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绍芒早将万妖客栈的灵芝草抛之脑后,更别提自出场后神神叨叨说了三句词的魂体。
绍芒抬剑看了半天, 目露失望。
暮荷剑委屈地想要辩解,但还没学会人话, 只能胡乱蹭主人的掌心,以示忠情。
绍芒见状, 也就不为难它了。
有些人活了几十年, 尚且不太会说人话, 她怎么能对一把剑要求这么高呢。
就这样说服自己,绍芒警惕地后退几步。
虽说褚含英在万妖客栈出手相助,但毕竟敌友不明,还是防备些。
褚含英伸着手臂活动筋骨, 魂体的紫光逐渐淡了, 那双眼睛和记忆中一样, 瞳孔浅似琉璃, 眼神纯然,眉细而弯, 双唇丰盈,长相是如此亲和淡妙,气质却异常冷冽。暮荷剑欺软怕硬, 在褚含英面前全然是块很谄媚的废铁。
绍芒几不可闻地叹息。
褚含英终于将她身上的紫火收尽, 轻眯了眯眼睛,目光渺渺落在绍芒身上。
略微一顿,说道:“多谢你的宝剑。”
道谢的态度并不诚恳, 估摸着是刚修养完毕, 嗓音慵懒, 像偷鱼被抓包后还理直气壮的猫。
绍芒掂了掂自己的宝剑,很快将其收入符中,道:“道谢免了吧。”
空口道谢有什么意思。
“下次出来之前能打声招呼的话,我感激不尽。”绍芒转身坐下。
褚含英是魂体,压跟不用脚走路,飘到绍芒跟前,“我昨日没跟你打招呼吗?都用紫流火烫你了。是你把我忘了,不然就该知道,能让这把剑不听你的话,那一定是我干的,你不懂高人之道了。”
绍芒唏嘘:“我不懂高人之道,但我懂礼貌。”
褚含英刚出来,迫不及待想大展身手,但问过之后才知,最近并没有邪物现世。
绍芒心想,现今应该除掉的是荊晚沐和周扶疏,但说到底这两人也是正道中人,褚含英这个妖族少主还能颠了正道的仙首?
不过话至此处,绍芒又是不解,“你说你是妖族少主?本人并非阅毕典籍,但必读书目也都烂熟于心,却从未听过什么妖族少主。”
褚含英倒挂在床幔上,捧着帐幔上的茉莉花刺绣看了半响,抽空回道:“那才好,要是真的出现在你们正道典籍之中,那真是我的不幸。”
她自己倒挂着,头发扫在绍芒脚底下。还好是魂体。
绍芒道:“此话怎讲?”
褚含英道:“这个刺绣好丑,我绣的比这好看。”
绍芒一惊:“你会绣花?”
褚含英谦虚:“略懂一二。”
“刺绣很深奥,光针法就十几种……”
绍芒道:“我们还是聊聊您的身份。”
褚含英立时站端正,震惊地瞪大了眼,“你真的全都忘了?”
绍芒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褚含英点头:“荊夜玉,我们俩可是世人眼中的宿敌,当初你飞升生灵神,多少人为我扼腕叹息啊。”
绍芒疑惑:“你不是妖吗,为何也能飞升成神?”
褚含英解释:“看来你们修真界普遍心胸就针眼那点儿了,连我们妖族的光辉历史抹的一干二净。”
绍芒一听便知,这里面有事。
“洗耳恭听。”
褚含英道:“远古时期,神、仙、妖、魔、鬼和人各占一界,之间虽有小打小闹,但也无伤大雅,可人族一直对我们妖族虎视眈眈,就在两百年前,他们捕杀刚化形的小妖,占领我们妖族的山头,行径可谓暴虐无道,那我们妖族自然要反抗。”
说到这里,她有点伤心,“人族捕杀我们,我们回击,杀了回去,但你猜之后怎么样了?人族竟将此事闹到神君跟前,非说我们残暴不仁,杀人如麻,神君派人下界来看,确实发现妖族在杀人,神君也不问前因后果,就要将妖族拘禁三万年。”
“将妖族拘禁三万年?那在这期间化妖的怎么办?”绍芒没料到还有这一段往事。
褚含英神色黯然:“化妖是很难的,得先修出灵识为怪,由怪修人形才能化妖。若真的倒霉点,在这三万年之间化妖了,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任人捕杀,没人给个公道。当然,它们也可以选择去杀人。”
她是魂体,不能饮茶,否则绍芒此刻一定敬她一杯。
“那你……”
褚含英道:“我自幼贪玩,神君封我们妖族之前,我在符离城跟人家投壶玩。”
绍芒道:“那你没有掩藏身份吗?人妖两族既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你在符离城岂不是……”
褚含英道:“我当然没有暴露身份。知道妖族被封后,我就到处流浪,想寻个时机搭救同族,机缘巧合跟着一帮散修开始修炼,当时我们还没个名头,无宗无派,你不一样,你和荊晚沐已经有了璇衡宗,门下弟子无数。”
但万事最忌讳一家独大,荊夜玉炙手可热,深受敬仰,与此同时,嫉恨她的人也排成了长队,要是串成糖葫芦,再刷点糖霜,卖给吃人的魔族,那魔族上下绝对没有一个牙口好的。
而当你嫉恨一个人时,你完全不用在阴沟里狰狞发怒,大可以选择一把趁手的兵器,替自己征战。
这些糖葫芦们选择的兵器就是褚含英。
散修中,唯有褚含英最为出色。
但她也没出色到跟荊夜玉一样。
可大家看不惯荊夜玉又打败不了她,只能疯狂吹嘘褚含英的厉害之处,许多人连褚含英三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就视褚含英为榜样,推举她为散修之首。
褚含英的智商全都用来掩饰自己的妖族少主的身份,哪有工夫再管这些,于是被当枪使。
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夕之间竟变成家喻户晓的名人了。
紧接着,修真界流传着许多她和荊夜玉的故事,有人言之凿凿,说荊夜玉嫉妒她是后起之秀,千方百计地打压她。
褚含英也很懵,她连荊夜玉的衣角都没碰到过。
当日的仙首之争,真是让一帮无关人士操碎了心,岂料魔族进犯,荊夜玉在符离城死身救世,飞升成神,褚含英则是身份暴露,被绑上弑妖台。
往日追捧她的人全都面目狰狞,说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荊晚沐成为仙首的第一件事就是处死褚含英。
“但我知道我没死,荊晚沐把我的魂魄和暮荷剑封印在一起,我的肉身不知在何处。她并不想杀我。”
褚含英这样说着,和当日一样茫然。
绍芒听完后,终于明白这位妖族少主的前情往事。
所谓祸福相依,真是难说。
妖族被封,褚含英恰好躲过,看似是幸。
而之后又被迫卷入修真界的波云诡谲,却比封入妖界还要凄惨。
绍芒道:“这么说来,我们并不认得。”
褚含英略一思索,道:“也可以这么说吧,我就是莫名其妙被人推出来,人人都说我是后起之秀,早就强过了你,但说着话的人甚至不知我修的什么道。他们为了贬低你,完全可以追捧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不过,你直至今日才知道我的事,我却早就知道你的一切。”
绍芒微笑:“暮荷剑不如送了你。”
褚含英摸着下巴:“你怎知是暮荷剑和我说的?”
绍芒不紧不慢:“你在剑中动静这么大,它丝毫不提醒我。以往它最护着我,但唯独对你这样特殊,或许你们封印在一起的这些年,早就情谊深厚。”
褚含英道:“不全是如此。我认得它时,它还是一只神兽,名唤砚迩,在凡间历劫,被你和荊晚沐救了。符离城中,你死身散魂那时,我被魔族伤到,妖力快封不住了,它帮我疗伤。它是你的神兽,却能救我,可知你待我从没恶意。”
绍芒正要问神兽化剑一事,褚含英却突然闭了闭眼,毫无感情地说道:“困了,想睡。”
她熟门熟路回到剑中。
绍芒半天没话说。
闷坐一会儿,她还是去敲响司翎萝的门。
这件事要告诉师姐。
司翎萝已经处理好伤口,早就琢磨着要去找绍芒。
绍芒敲门时,她正要出来,恰好遇在一处。
她神情微滞,让开门,道:“快进。”
绍芒也不知怎么,在她跟前就大气不了,这样温和一句‘快进’,让她想到方才的生疏,心里密密麻麻的委屈。
“师姐。”
司翎萝去拉她的手。
将褚含英现身的事说了,司翎萝也沉默一会儿,道出自己的猜测:“她突然现身,或许是……璇衡宗的禁地保存着她的肉身。”
绍芒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握紧她的手,“你去闯禁地了?”
“师姐,你怎么能——”
司翎萝道:“我是想去找一个人,但没想到……误打误撞进了禁地,看到了褚含英的肉身,保存在玉荧棺中,完好无损。”
绍芒道:“可有受伤?”
司翎萝立即摇头:“不曾受伤。”
绍芒敛眸,握着她的手缓缓松开,抱着她,手抚上她的背,轻声道:“师姐……”
司翎萝未设防,被她的柔声话语迷乱心神,偎在她颈窝,正要闭眼,突然发觉浑身一僵。
“绍芒?”
绍芒眼神冷静,将她打横抱起,行至榻边,轻轻放下来,便要去解她的衣裳。
司翎萝动不了,只能皱眉抗拒:“不行,你怎么能……”
绍芒不管她,俯下身解了她的腰扣,“你骗我。”
司翎萝眼睫微颤,闭紧双眼,耳畔起红。
明明不想让她知道受伤的事,明明不想让她担忧,可被她点了穴道解衣,又是如此心神俱动。这曾是她梦里难求的事,如今变为了现实。
第84章 疗愈 ◇
绍芒准确无误找到肩膀处的伤。
绑了纱布, 药液深浸,闻不到血腥味。
司翎萝侧头不看她,很难为情地道:“你忘了我不会受伤。”
绍芒抿唇, 盯着瞧了会儿,衣服怎么解的就怎么穿回去了, 末了系上腰扣,解了穴道。
司翎萝紧绷着的身体还是无法放松, 愣是躺着不动。
绍芒犹疑不决, 不知该不该说。
被伤到时会惊恐, 利器刺入身体时会痛,并非只有流血留疤的受伤才作数。
那样一个充满善意的神愿,好像让司翎萝刀枪不入了,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香炉里的香燃尽, 香烟丝丝缕缕, 半死不活地盘旋在半空, 最终散去。
绍芒道:“一定是伤的极重, 你才会敷药。”若是小伤,眨巴眼睛的时候就愈合了。
司翎萝这时候才明白她对那个神愿的看法。
若是她知道那个神愿的前因后果, 必定自责深重。
无言之间,绍芒在想,若换成现在的她, 会给师姐什么神愿?
但想来想去, 并无答案。
司翎萝半支起身,黑发散在枕上,道:“你认为这个神愿不好?”
绍芒扶着她坐在床边, 替她拢发, “并非不好, 只是,神魂不损,发肤不伤,不该是刀枪不入、铜墙铁壁那样?你现在这样,到底是伤了的,可见这个神愿不合格。”
司翎萝微微一笑,宽慰她:“神人尚且不能刀枪不入,即便成神,那也有天道的规矩压着,怎会有真正刀枪不入之人?那岂非悖逆天理,是要遭天谴的。天妒英才也不是一句白话了。”
绍芒摇头,并不认可:“天道不公,那就不尊它,为尊者不贤,那便退位让贤,才是美事。”
司翎萝双目微睁,稍稍失神。听到这句话,骇然之余又在意料之中。
她一直都是如此,若遇阻碍,一概诛灭,毫不留情。
当她是荊夜玉时,面对不公从不指责,她只会杀了制造不公的人。
而当她成为绍芒,依旧未变。
绍芒迟迟不见她答话,轻声问道:“师姐,你累了吗?也是,你早该歇着,我守着你,你快些歇下。”
当下局势迷雾重重,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盯着她们,恐怕也只能安稳这么一会儿。
司翎萝看她的眼神很是复杂,说不上是无奈还是难过。就如同在看一个霜摧雪盖的夜归人。
绍芒见状,神色微滞,道:“怎么了?”
司翎萝道:“没事。一同歇吧,你去找草药也没午睡,却还惦记我。”
她的眼色恢复如常,绍芒眉间疑云散去一大半,拉过被褥,“你在榻上睡着,不必忧心我。”
拗不过绍芒,司翎萝便自己睡下,但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她隔一会儿就要睁眼看看床边的绍芒。
不知第几次后,她终于睡着了。
绍芒不放心,又查看了她的伤处,发现她肩头有一道很奇怪的血痕,此刻已经变得暗淡,但那凸起的狰狞之状,也能联想到出招之人的狠辣。
并非剑伤,亦非齿痕,太奇怪了。
她试着用灵力疗愈,起先没有丝毫效果,但就在她停下时,那道血痕竟然……愈合了。
这是绍芒第一次看到血肉恢复的过程,就像看一朵花绽放那样新奇。
司翎萝依旧沉沉睡着,没有任何反应。
绍芒仔细帮她擦拭肩头残余的药膏,替她穿好衣裳,顺便收拾了一下房间。
擦桌子时她一直在想,师姐到底是被什么东西所伤,竟然会被她的灵力疗愈。
收拾完毕,她坐下来喝了口茶。
杯面上一片嫩绿的茶叶浮来浮去,绍芒盯着这片孱弱又狡猾的茶叶,不知不觉将这半年发生的所有事都回忆了一遍。
荊晚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四小天灾,而四小天灾中,生灵神为首。
世间能抗衡生灵神的神愿但又臣服于生灵神的,也就剩下三个小天灾。
所以……在禁地伤人的就是它们。
但师姐博学多知,又见过它们,不可能认不出。
除非这三个小天灾已经被炼化成什么怪物。
若真是这样,荊晚沐的计划距离成功也只剩一步,那就是……得到生灵神。
绍芒扪心自问,她充其量是个外热内冷的半吊子,从不博爱,野心勃勃,丝毫没有神仙具备的品质。
荊晚沐也不至于找她充数。
她既已将三个小天灾处理了,那必然对生灵神志在必得。
难道她有办法让她再次飞升?
绍芒又怀疑起飞升法度。
难道神界真的不看人品吗?
若她成为生灵神,天上的神君做的不如她意,她真的会把神君踢开自己登上宝座。
神界连她这样的人都要吗?
就真的不挑吗?
不能吧。
绍芒又暗暗疑心,既然飞升之人必然心性纯良,会不会、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就是人里面最善良的那个,只不过平日大家都藏得深,因此才衬的她有些冷漠。
这么推测好像有些道理,可还有一处不通。
她既已经是荊夜玉的转世,因何还能用今世修出的灵力压制三个小天灾?
一直到晚膳时分,殷彩和云宝鸢在外面敲门,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此事只能按下不提。
饭堂发现修真学院的学员都不来了,立马将此事报给临时掌事的赵厘。
赵厘耀武扬威,在寝院四处斥责,将众人全都拘到饭堂去了。
一顿晚膳吃的令人作呕。
这还不算完,当晚学院安排表发下来,众人得知卯时便要去演武场晨练,一整日课满不说,一节课动辄两个时辰,课前预习少说得三本书。
别人还能坚持,云宝鸢是一点罪都遭不了,到第五天时,她整个人已经面无光彩,瘫在床上起不来。
绍芒喊她时,她拿被子闷头,道:“要是想要我这条破命,那就拿去吧,反正我不可能起床的。”
璇衡宗的仙府鸟语花香,璇衡宗的人脏心烂肺。
因着没去晨练,云宝鸢被赵厘告上宗府,罚跪罚抄写。
幸好绍芒能模仿她的笔迹,帮她抄完了十遍《度万物经》。
云宝鸢的膝盖刚上完药,看上去紫中带红,好不可怜。
她面带戚色,道:“这种经文看着都让人暴躁,你怎么抄下来的?”
绍芒正在晾墨,听到后回答:“那是你心不静,《度万物经》博大精深,我第一喜欢听师姐讲话,第二就爱读《度万物经》。”
云宝鸢甘拜下风:“要说自虐,我真比不上你。”
绍芒开始整理手抄的经文,正准备告辞时,外头有人敲门,声音细弱,带着八分的讨好:“宝鸢仙子?绍芒师妹,你们在吗?”
绍芒闻声,立即皱起眉头。
云宝鸢听着这声音颇为熟悉,烦闷地回了声:“有何事?”
第85章 东窗事发 ◇
外头的男修几乎将脸贴在门框上, “仙子,我是来送药的。”
云宝鸢忍耐不住,斥道:“我们曳影门穷到这个地步了吗, 还需要别人来送药?”
那男修立即为自己开脱,“仙子误解我了, 我是担心您的伤势。”
云宝鸢不是没有耐心,但那耐心是万万不可用在这种人身上的。
见她抓狂的模样, 绍芒细思后道:“莫急, 我出去瞧瞧。”
云宝鸢摊手:“行吧。最好警告他, 我们曳影门不要长得丑的,让他绝了一些肮脏的念头。”
绍芒虽应了,但心里存疑。
这个男修已经示好多次,别的学院也都猜测他是要巴结曳影门, 但绍芒始终觉得此人不大对劲, 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表演, 云宝鸢的话说得如此难听, 他也笑意不改,目的不详。
那男修见她出来相见, 小鼻子大脸上堆满了笑容,“绍芒师妹,这是我带的药, 虽不是名贵之物, 但也是我的心意,望你替我转送。”
绍芒极少疾言厉色,此刻也是有礼有度, “宝鸢仙子来时带的药够用, 不劳费心。”
男修笑着道:“唉, 药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现在璇衡宗也不太平了,此次是让宗师们罚,下回还不知……”
语声停顿,仿佛察觉自己言语不妥,尴尬一笑:“我就是人云亦云,师妹莫往心里去。”
绍芒皱眉,淡漠地看他神色变换,“何出此言?”
前一句说自己是人云亦云,但绍芒一问,他又说得确有其事那般,“听说有什么邪物混在我们当中,进了璇衡宗,还闯了璇衡宗的禁地,现在各处都戒备森严,轻易不得外出。”
闯禁地?
绍芒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司翎萝。
未露讶然,随意搭话那样问道:“我们都不曾耳闻,想来与我们干系不大。”
男修道:“非也非也。璇衡宗之所以不昭示此事,多半是怕引起恐慌,也不想让学员们觉得自己被怀疑针对,其实私底下已经开始查了,宗府那几位长老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师妹们还是小心着些。”
绍芒抬眉,当做不关己身,淡淡道:“且不说这是璇衡宗仙首该管的事,就算查到这儿,那也是闯禁地的人心慌,我们只管上课修习不就是了。”
那男修还想劝些什么,绍芒已经下逐客令:“宝鸢仙子还得养伤,午后得去向袁宗师送手抄经文,这会儿不得空见你。”
那男修笑意更深。
绍芒之前没仔细大量过此人,这会儿一瞧,见这人连眼睫毛都长得乱七八糟,实在没有半分好感。
“也对,那请师妹照顾好宝鸢仙子,哦瞧我说话多不得体,师妹也要保重自身。”
绍芒听这话总觉得刺刺的,皱紧眉头,问道:“敢问师兄师承何处?”
男修道:“我嘛?我只是个散修,没拜过师,师妹唤我文寅即可。”
随意打发了他,绍芒才回到屋内。
云宝鸢道:“他带的药没留下吧?”
绍芒道:“没有。”
云宝鸢嫌弃极了,“我听他说叫什么名字?什么寅?”
“文寅。”
云宝鸢见她出神,便不提无关之人,问道:“要跪那个袁老头的是我,你怎么愁眉不展的,难不成是担心我?”
绍芒道:“那个袁宗师很针对我们,由不得我松懈。他像是对我们两派偏见极大。”
这几日上课时,袁恒驹总是挑她们的刺,其中的打压之意过分明显,弄得极不体面,好像这几个初出仙门的女仙偷了他的棺材本一样。
云宝鸢苦恼道:“何止啊。”
他简直恨死司翎萝了。
但不知缘故。
绍芒道:“你缓好了吗?我们这就去宗府?”
云宝鸢理好衣裳,视死如归:“走吧,早晚要面对,我有什么好怕的,左右他们也不能吃了我。”
两人拾掇一下就往宗府走去。
果然如文寅所说,这一道增添了不少法障与察点。
绍芒心里不安,路上魂不守舍,云宝鸢和她说话,她也没听到。
宗府高墙大殿,很是庄严。
经由弟子通报后,两人进到殿中。
袁恒驹正在议事,将她们晾在一边。
过了半个时辰,袁恒驹才想起来让她们起身。
绍芒暗想,看来璇衡宗挑选宗师的眼光也不怎么好,这样拿捏姿态的宗师真的小家子气。
回忆这几日的课堂,袁恒驹总给她一种很怪异的厌恶感。
老实说,袁恒驹授课的水平中规中矩,也没旁人夸得那么好。
但他自己一站上课台,就有种自己天下第一师的摆谱,傲慢的气息过分浓烈,近乎是逼迫所有人承认他的修为与德行。
一分的能力,一百分的心气。
绍芒当真是嗤之以鼻。
袁恒驹让手下弟子散了,这才正视阶下静立的绍芒与云宝鸢。
冷声开口:“云宝鸢,云曦宁没教你怎么在我手底下听课吗?”
云宝鸢一阵反胃。
知道的是说她来听课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当奴才的。
荊晚沐都没资格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袁恒驹算个什么货色。
有气无力地答了句:“是我懈怠了,《度万物经》已抄写完毕,请宗师过目。”
袁恒驹使人下阶来取。
云宝鸢把头低下去,狠狠翻了个白眼。
绍芒倒是面无表情。
她懒得理视袁恒驹拿大,心里想的是禁地之事。
文寅这个人太奇怪了,从入学那晚就刻意接近她们,不知有什么目的。
今日他来,真不像给云宝鸢送药,倒像是故意告诉她这个消息。
他是在为谁办事?
周扶疏说这批学员中不少人都认定是她杀了廖霜明,想杀她立名,但璇衡宗的修真学院规矩严明,他们没机会动手,恐怕会在之后的历练中动手脚。
这个文寅不太像。
最近发生的事真是迷雾重重,她每每觉得要拨云见日时,又会重新陷入迷茫。
袁恒驹冷睨她,忽然不训云宝鸢,转而问她:“绍芒,你既是云霄派内门第一,可知要为旁人做出表率,只顾自己,自私自利,非我道中人。”
绍芒抬头,迎面一口大锅就飞到背上了。
她干什么了?
‘我道中人’这四个字还轮不到他袁恒驹说。
见绍芒无动于衷,袁恒驹似是回想起什么,额头青筋毕现,咬牙切齿:“看来是罚的轻了,丝毫没有悔过之心!”
不明不白,他就要罚绍芒。
云宝鸢立即道:“是我自己偷懒,跟绍芒无关。”
她还要说话时,袁恒驹竟然出手打出一掌,正中肩头。
云宝鸢身子不说弱,但也绝不强健,这一掌落下,她当即吐出一口血。
绍芒连忙去扶她。
袁恒驹道:“真是没规矩,也是,云曦宁那种叛宗出逃之人,能指望她教出什么好东西吗?”
云宝鸢脸色苍白,绍芒此刻才明白,袁恒驹今日让她们来此,查手查经文是假,泄私愤是真。
她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一阵清润的鸟鸣,殿内吹过一阵凉风。
一道淡漠的声音响在殿门口,“袁宗师怎么又动了大气。”
这道声音很耳熟。
袁恒驹与云宝鸢自不必多说,听过无数次了。
而绍芒是在梦海中听过一回,今日也分辨得出。
殿内众人纷纷行礼。
绍芒扶着云宝鸢退开了些,两人也作揖意思了一下。
又是一阵鸟鸣。
荊晚沐入殿时,袁恒驹立即从高座上起身,下来拜见。
荊晚沐一身素白,周身闲逸,缓步走到袁恒驹跟前,道:“袁宗师向我行礼,我是惧怕的。我方才还在想,莫不是我已经死了,才辛苦您教训这些晚辈。”
袁恒驹脸上的肌肉绷紧,俯跪下去。
荊晚沐没看他,只叹道:“宗府事务多,袁宗师有时做岔了我也明白,只是宝鸢是曦宁的妹妹,想是我也不能这么罚她,袁宗师恐怕当了曦宁还在我门下,此番失了分寸。”
袁恒驹被她说得面上无光,但恨却转到云宝鸢身上。
荊晚沐朝着云宝鸢走去,虚扶她一下,道:“你初入璇衡宗,不知袁宗师严厉,他没坏心,盼着你们修行路更广而已,你先起来。”
云宝鸢算是领教到了。
云曦宁曾和她说过,荊晚沐此人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此。
她外表亲和,总不发怒,仿佛是个温润和善的仙首,实际上睚眦必报,心思不纯。
绍芒听着她的声音,心底有些异样。
荊晚沐未必是来为她们撑腰。
这期间,她没问过绍芒一句,安抚了云宝鸢后,竟直接让人送她们回去。
绍芒走到殿门外,回身看了一眼,大殿威压,荊晚沐正望着她,唇畔携了些意味不明的笑。
袁恒驹再次跪倒,道:“宗主?”
荊晚沐微笑,收回落在绍芒身上的视线,道:“我不是来问罪的,只是提醒你,云宝鸢和我们门派的弟子不同,禁地那边出了事,你若为难她,显得我们没胸怀,刻意怀疑曳影门和云霄派。”
袁恒驹急道:“可除了那两个逆徒,谁还会闯璇衡宗的禁地,我想,这几个女仙都是带了任务来的,禁地破封,与她们脱不了干系,宗主不必发愁,以我的名义拘了云曦宁和聂神芝,让她们来向宗主谢罪!”
荊晚沐叹息,“事情若真的这样简单就好了,我设修真学院,本意是想让流落在外的散修有个依靠,至于为何选宝鸢她们,也是为着不落人口实,眼下看来,倒是一步错棋。”
袁恒驹道:“宗主切勿烦忧,即便是云曦宁和聂神芝,也不能在璇衡宗翻起风浪,何况是几个女仙?早晚会找到擅闯禁地的人。”
荊晚沐愁容未淡:“禁地的那个东西一旦伤人,可是神仙难救,我看它好像出过手了,但是……”
袁恒驹明白了她的意思,顺着往下说:“禁地并未发现血迹,更没有尸体,那个人在它手下逃了出去,活下来了。”
荊晚沐点头:“是啊,这才是我烦恼的地方,已经有人能抵抗它了,它可是……”
袁恒驹面色骤变:“宗主,我怀疑那个人是——司翎萝。”
荊晚沐也像是受了惊吓:“此话怎讲?”
袁恒驹道出自己的猜测:“此人和聂神芝关系匪浅,但来历未知,那时还向着……荊夜玉,旁人伤她不得,不像正道中人,若非聂神芝护着,她早就——”
袁恒驹想起什么,恨得牙关紧咬,“不知道她修了什么邪术……一定是她!”
荊晚沐还是不相信,道:“她嘛,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可也不至于抵抗它,难道这个人不在六道之内吗?那岂不是和我们同道?”
袁恒驹不屑,请命道:“宗主若能信得过我,此事交给我去办?”
荊晚沐微惊:“在这种关头,你还愿意助我,可知当日将宗府交予你是没错的,但切记一点,不能伤人,即便司翎萝闯了我们的禁地,那也不要轻举妄动,先问过聂神芝的意思。”
聂神芝算什么,还能只手遮天不成?
袁恒驹内心不当回事,面上却应承下来。
***
绍芒忧心了一整日,晚间去和司翎萝说了此事。
司翎萝一听,也觉得其中有异。
她道:“我那日并不想去禁地,只是想去陆月莲的住处,查一查她身在何处,谁料里面有阵法,我想办法挣脱,出来时人已经在禁地了。”
绍芒细思,才道:“那个阵法是故意引你去禁地的。师姐,禁地伤你的怪物会不会是三个小天灾?”
司翎萝回忆片刻,道:“我无法确定。那个禁地在北山后,里面空空荡荡,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只是那种气息极其微弱,伤我时,那个东西根本没有露面。”
也许露面了,但她看不到。
绍芒轻声道:“就像是处在六道之外?”
司翎萝点头,“它能伤到我,但又能被你的灵力化解,荊晚沐一定是将旱妖、水沫和虐祟炼化成怪物了。”
会是什么呢?
两人沉默思考。
绍芒忽然问:“师姐为何要去找陆月莲?”
这几日事多,两人没来得及说这些,司翎萝便借此机会道出:“荊晚沐的几个徒弟中,陆月莲是最为出色的那个,周扶疏待她也是不同寻常。”
绍芒道:“可我们就算找到陆月莲,她也不一定能出手相助。”
司翎萝道:“陆月莲即便出手相助,也是无用的。我要找的,是她的门徒。”
绍芒道:“这是为何?”
司翎萝看了她一眼,温声道:“这件事跟你有关。”
绍芒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是和荊夜玉有关?”
司翎萝道:“不错。”
这夜,绍芒才终于知道荊夜玉的一切。
荊夜玉飞升时,当了神界怜悯众生,可魔族霍乱人间,神界不闻不问,她多番请命,才领了天兵去浮水玉殿。
而神君之意是不能杀老魔尊。
荊夜玉不是听话的人,不但杀了老魔尊,还是用极其残忍的方式。
照理来说,魔族的行径全要由老魔尊承担,但神界的意思是,那个临时继位的魔尊也要负点责任。
司翎萝被关押在煅狱中,荊夜玉也无力救她。
神君的意思是,这世上没有坏人哪有好人呢,若没有魔族作乱,她荊夜玉怎么能飞升呢?人世间没有磨难怎么能成呢?
作为神,你要告诉人们,世间是有公道的,公道是神说了算的。
如同游戏一样。
这与荊夜玉的修道之心相悖。
她总以为世间的妖邪是能除尽的,总有一日,人世间再无天灾人祸。
那时候,人间恢复短暂的宁静,璇衡宗荊晚沐成为仙首,荊夜玉所谓的宿敌褚含英也暴露了身份,死的凄惨。
人间本该是一派祥和。
荊夜玉想去找荊晚沐,但没料到在齿雨城遇见一桩不平之事。
璇衡宗的一些修二代在城中肆意为恶,某日醉酒后,显摆‘仙术’,烧了周府的宅院。
周府三十口人,只剩下周凉茵和殷彩。
周凉茵的住处偏僻,火没烧到她。
等她去救人时,殷元洮已经毫无生气,殷彩也生死一线。
这桩事偏让荊夜玉遇上了。
她算了殷彩的命数,知道她命不该绝,还有一段仙缘,便救了她。
周凉茵便求她,再救救殷元洮。
可荊夜玉束手无策。
她虽厌恶神界的各种规则,但有一点她却认同,不能扰乱凡人的命数,何况,殷元洮命数如此。
周凉茵将殷元洮葬了,经过深思熟虑,又选择将殷彩送到宋婉叙跟前。
她的想法很简单,聂神芝与宋婉叙情深义重,云霄派初立,根基不稳,指不定哪一天就没了,到时聂神芝能不能活着也不一定,但宋婉叙不同,聂神芝若真的出事,她能跑也就跑了,反正各种账也算不到她头上。殷彩也多一条活路。
周凉茵复仇一事,荊夜玉从未阻拦,甚至还帮她铸了断水刀。
周凉茵报了仇后,将断水刀送给殷彩,自己跑去璇衡宗拜师。
荊晚沐得知她与荊夜玉的关系,便将她收下。
而周凉茵成为荊晚沐的徒弟后,第一件事就是和宗府里砍柴的丫头抢名字。
从此,她就叫周扶疏。
璇衡宗那些老人家都不满她,可因着之前的过节,也不好明目张胆对她怎么样。
这都归因于他们死要面子,像周扶疏这样的,她只管报仇。
那些放火烧周府的修二代她要杀,修二代的爹当然也不能活着。
荊晚沐后知后觉才发现,她收了一个祸害。
宗府里原本二十来位宗师,周扶疏一来,直接砍半。
一时间,周扶疏恶名远扬。
这时候,聂神芝与云曦宁已经自立门户,陆月莲也因为周扶疏的缘故离宗远走,传言说她收了个徒弟,有一处僻静的山头。
绍芒听到这里,有些惊讶,“周扶疏竟然……”
司翎萝道:“她自小没有母亲,父亲也不怎么明理,她在周府吃尽了苦头,下人们没人拿她当主子,殷元洮来了以后,她才过得好了。殷元洮对她而言,很不同。”
到底有多不同,绍芒也能猜出一二。
周府待她那样恶劣,她也只是性子刁钻些,却没有杀人。
只因殷元洮的死,她就在璇衡宗大开杀戒。
绍芒道:“陆月莲怎么会和她有过节?”
司翎萝沉声道:“你可知,陆月莲的长相与殷元洮足有五分相似。”
绍芒惊到:“竟是如此?难道周扶疏将陆月莲当成了殷元洮吗?”
司翎萝摇头:“这倒不是。周扶疏挑衅陆月莲不知多少回,陆月莲先前忍让她,只不过周扶疏行事太过分,她无法忍受,荊晚沐又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由着周扶疏闹,陆月莲便离了璇衡宗。”
这倒是可以理解,谁能忍得了周扶疏。
绍芒道:“那这与陆月莲的徒弟有什么关系?”
司翎萝敛眸,神色复杂。
荊夜玉与神界决裂,是以万剑穿心为代价。
神界的剑不比凡剑,威力无穷,剑下从无生路。
哪怕砚迩以身化剑,最终也没能逼退神剑,荊夜玉还是在葬神台受了刑。
神君认为她是想救司翎萝,才这般固执,于是将她们逐下九重天。
一同失去神籍的,还有砚迩。
若只是这样,倒也是个好结果。
可她们的行踪被一个煅狱出来的废仙寻到,那废仙口口声声说要找生灵神报仇。
他要报什么仇?
因为他迫害仙娥被生灵神关入煅狱,所以他觉得生灵神欠了他,前来寻仇。
荊夜玉即便受了万剑穿心之刑,杀他不在话下。
司翎萝也以为这并不算什么,只是个宵小之徒,杀了就杀了。
可荊夜玉却被此人影响,已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她不明白,难道迫害别人不该入狱?难道做了恶事不该受罚?这个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来寻仇?他难道认为自己没错?这是她要寻的正道吗?
她顷刻间明白一切。
她不能要这颗所谓的慈悲之心。
她死身救世又怎么样?
符离有几个人在感激她?
天下有几座殿宇在供奉她?
她不该那么做,她不是能锄奸扶弱的人。神君才是对的。
司翎萝在煅狱中整整一年,本就修为不足,当下更是无能为力。
那几日,真是她此生最不能回忆的事。
她一直守在荊夜玉身边,寸步不离,只有一次,她去河边打水,回来时,荊夜玉拿剑剖心。
若能救她,司翎萝愿意替她承受这些。
荊夜玉能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有一天她气色好了些,忽然和司翎萝说话,让她去符离找人。
司翎萝不知去找谁,也不想去。
荊夜玉说,是她同母异父的阿姐。
司翎萝不知道什么是母亲,什么是姐姐,她不要这些,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愿意跟荊夜玉在一起。
荊夜玉已经意识到自己气数将尽,她不能拖累任何人,何况在她算的命盘中,司翎萝在人间还有牵挂。
魔族的浮水玉殿已经被封,司翎萝最好能有个去处。
她又交代了司翎萝一桩事。
此事,便和殷元洮有关。
原来当日殷元洮并不是回天乏术,只是能活下来的可能性极小,荊夜玉不忍让周扶疏空等,就存了殷元洮的魂魄,养了一阵。
若能寻一个新的身体,殷元洮未必不能活。
她要做的事,司翎萝必定替她完成。
一刻不待地到了符离城,找到了聂神芝,看到了聂神芝的求而不得和一夜白发。
聂神芝从未怀疑过她的身份,因为司翎萝和她的母亲长的几乎一模一样。
母亲过世前也提过,她和父亲在符离城成婚,生下了聂神芝,但她不爱那个丈夫,她在这个家一刻也待不下去,因此魔族招女侍时,她便去了。
不仅去了,还成为魔尊的魔侍,生下了魔尊的孩子。
可惜魔尊不喜欢女儿,也不愿给她一个名分,她心灰意冷,将那个女娘沉入抔荒泽,自己逃回家来了。
司翎萝的出现是聂神芝的新生。
她失去亲人,失去爱人,却得了个妹妹,她爱这个妹妹,这个妹妹让她不再是孤家寡人。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牵引,司翎萝将那个魂魄交给聂神芝,聂神芝帮着找了一具身体,让殷元洮复生。
聂神芝将一切都告知她,殷元洮想去找周扶疏的心便没了,她当下如此虚弱,若是出现在周扶疏面前,只会成为拖累。她会是周扶疏的弱点。
聂神芝便将她留在身边。
偶有一日,陆月莲来到镜姝城,和聂神芝相聚,竟然看中了殷元洮,想讨她做个亲传徒弟,聂神芝当时也颇觉无奈。
殷元洮觉得这不是坏事,也想跟着陆月莲去修行,可在这之前,她将自己的来历和盘托出。
陆月莲听了后,对她更是青眼有加,将人带去自己的仙山。
谁也不知她的仙山在何处,她神出鬼没,偶尔来和聂神芝喝喝酒。
司翎萝在想,若是能找到陆月莲,也就能找到殷元洮,到时周扶疏一定没有心思和荊晚沐同气连枝。
可陆月莲行踪不定,现在不知在何处。
她也不敢贸然将此事告知周扶疏,若是传到荊晚沐耳中,让荊晚沐捷足先登,对她们更加不利。
作者有话说:
好长。
第86章 你怕我了吗。 ◇
绍芒对她说的这些事极其陌生, 她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是这样仗义的人。
让她接受这样的过去,艰难程度不亚于小黄成为修真界下一任仙首。
“听起来,陆月莲不像愿意参与这些的人, 即便我们找到了她,恐怕作用也不大。”
绍芒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说的不无道理, 司翎萝也想过可能会是这种结果,然而除此之外, 再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几日她一直心神不宁, 近三十年来, 她再没这样过。
“荊晚沐没有找过你吗?”
绍芒摇头:“我也一直纳闷,她只在我梦海中出现过一次,再没有现过身,今日我和宝鸢仙子去宗府, 她也只是不痛不痒训了袁恒驹, 又和宝鸢仙子说了几句场面话, 无视了我, 我也不知她要做什么。”
满院蔷薇如雪,微风阵阵, 寝院四周树木挺拔,叶密如网,一颗星都掉不下来, 隔住了月光, 整座院落显得幽静黑沉,如同陷入一张黑网之中。
司翎萝神伤片刻,道:“实在不成, 我们就用灵盘。”
绍芒下意识摸了摸胸前, 才想起灵盘早已收起来。
“这怎么成, 即便荊晚沐计谋得逞,我们最惨也不过是丢掉性命,可一旦用灵盘探命,反噬自身,那岂非得不偿失。”
她的态度很坚决,司翎萝不想惹她多心,将剩下的话原封不动咽下肚去,依着绍芒的说法,准备走一步看一步。
又连着上了十来天的课,学院再也没人敢迟到早退,就连云宝鸢也按时按点。
袁恒驹理所当然认为这是自己的威严起了作用,上课的声音越发洪亮了。
这一日,他讲到‘补天’与‘创世’,底下的学员各个精神抖擞,想听听他的高见,但他却模糊搪塞过去,并未展开深入讲解。
下课后,几波人聚在一处讨论起来。
若是往常,几人早早就离开了,但最近情况特殊,宗府一直在查禁地的事,这些学员也算神通广大,总是能打听到新消息,绍芒和司翎萝略一合计,很默契地开始留堂,果然不负所望,听来不少小道消息。
比如某位剑修盗窃被抓,苦主要求赔偿自己价值一百灵石的灵草,在那剑修身上搜了一圈,只找到一块黯淡无光的下品灵石,大家终于明白,剑修是真的穷。
这些鸡鸣狗盗的消息数不胜数,其中偶尔也会夹杂一些真实可靠的线索。
例如禁地一事有了进展,袁恒驹正在布局抓人;袁恒驹安排在云霄派的关系户要回来探亲了,还带了个生脸的女仙。
回到寝院后,几人同桌商议。
殷彩很确信:“回来探亲的是甄丽冰。”
云宝鸢挑眉戏谑:“看不出来啊,你对着这些关系户还挺了解的。”
殷彩面色平淡:“她是掌门的徒弟,我师尊和掌门关系亲厚,我们自然见面多些。唔……她对绍芒意见很大,这次回来,恐怕要找麻烦了。”
绍芒茫然:“我并不认得她。”
殷彩点头:“她也不怎么熟悉你。”
云宝鸢听糊涂了,“既然这个甄丽冰不熟悉绍芒,那哪来的偏见呢?”
殷彩轻轻歪头,思索一阵,道:“这……我师尊说,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父无母、无因无果的,除了孙悟空,就是成见二字。”
云宝鸢原本懒懒搭在桌上,闻言立时坐端正了。
这话真的……就像少不经事时看过的话本,那些话本在结尾上价值时就会用这个句式。
乍一听还挺有哲理的。
她不禁对宋婉叙肃然起敬:“以前总以为你师尊和我一样,都是绣花枕头,没料到她还是个会说话的绣花枕头。”
殷彩很严肃地道:“师尊见识广博。”
云宝鸢盯了她一会儿,忍不住发笑,摆手相劝:“别开玩笑了。”
殷彩无奈,只能由着她发笑。但宋婉叙在她心中的形象更伟岸了。师尊说过,真正的强者都是在流言蜚语和无数否定中大放异彩的。
等云宝鸢笑完,才谈起正事,“禁地这件事好奇怪,既然是禁地,里面肯定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璇衡宗还这么淡定?”
殷彩想了想,道:“虽说是修真界四大名门,但璇衡宗于我们几派一直都是压制的,即便真有什么不好的事流传出来,难道谁还能杀进齿雨城,推倒璇衡宗吗?”
绍芒微微一笑,“这不就是袁恒驹的‘补天’与‘创世’对上了?璇衡宗若真的多行不义,世人难道要帮助修正璇衡宗?不应该……自立为尊吗?”
这片天破成这样,那还补什么,另立一处天地岂不更好?
一时间,几人面色各异。
殷彩想了想,道:“你说的有理,我很久没这么害怕被灭门了。”
云宝鸢压低声音:“这话咱们私底下说说就好,千万别讲给别人,不然下一次我们围桌夜话的场所就是地府了。”
绍芒仍旧温声笑着,道:“莫怕,我只是见大家兴致不高,说两句调解气氛的话罢了。”
云宝鸢道:“……所以袁恒驹说要月考,考什么?”
对面三人齐齐摇头。
司翎萝道:“左不过就是那一百本书上的知识。”
云宝鸢无奈道:“你听听你这话,不觉得残酷吗?那可是一百本书!”
云宝鸢不得已,又拿出纷纭镜,在集讯区求助。
这一夜安稳度过。
突如其来的月考让所有人胆战心惊。
袁恒驹发现众学员上课更加认真,又当是自己的威压在起作用,更加拿派头了。
之前还有人围在一起说他坏话,但因为月考,也都懒得扯这些。
绍芒则是秉持着一贯的态度,低调查事。
但殷彩是个极品乌鸦嘴,月考前一日,袁恒驹竟然真的派人来请她。
恐怕真正想见她的,另有其人。
甄丽冰与她同为云霄派女修,躲是躲不过的,她也没想着躲。
到了宗府时,袁恒驹不在,藏书室只有一位红衣女仙。
绍芒看到她的臂甲上印着云霄派的图腾,推测出此人便是甄丽冰。
行了内门的礼仪,唤了声‘甄师姐’。
甄丽冰脸色稍变,皱眉问:“你认得我?”
绍芒点头。
甄丽冰后知后觉才知道原因,懊恼地按住臂甲上的图腾,又觉得自己像惊弓之鸟,太不稳重,又将手放下,拿捏主人做派,清了清嗓道:“我二叔没工夫见你,是我请你来的。”
绍芒颔首不语。
她总不能说早有预料。
甄丽冰绕到桌案前,道:“我这儿有些经卷要抄,你也知道,我只是来探亲,在这儿待不了多久。”
言外之意就是让要吩咐绍芒帮她抄录经卷。
绍芒道:“甄师姐是宗府里的贵人,还怕找不到抄经的人吗?”
甄丽冰毫不掩饰,笑不达眼底:“我就要你抄。”
绍芒了然,“可明日是月考,还不知要怎么考,我理应看看书才对。”
甄丽冰挑眉:“你还用看书吗?掌门无数次夸赞你过目不忘,想必那些书目你都烂熟于心。”
绍芒面不改色:“这倒是实话。”
甄丽冰噎了一下。
绍芒道:“不过我还是不能抄,甄师姐,唯有自己动手,功德才会在你头上。”
甄丽冰面色冷厉,也不装和善,意有所指地道:“你急着回去看你师姐吗?”
绍芒微微一顿:“甄师姐说得哪里话。”
甄丽冰起身走到她跟前,“我说的什么话,你比谁都清楚。你以为你们那些脏事无人知道吗?修行三余年,我未见谁家的师姐师妹是能——”
绍芒微惊,面上维持着体面,语声淡漠了些:“可能是甄师姐见识少。”
甄丽冰冷眼看着她不为所动的模样,心里的恨快要压不住。
她确实讨厌绍芒。
三年前,她初出璇衡宗,下山时往碧雨城的方向走,对未来的修行之路满怀希冀,盼着能找到一个好仙门,遇到一位好师尊,从此并肩作战,降妖除魔。
念什么来什么,她果然就遇到妖兽了。
如今天下没有妖,也没有魔,作乱人间的也只是一些精怪妖兽,她遇到的是一只妖兽。
可恨她运气不好,遇上的还是一个道行较深的妖兽。
她敌不过。
但这也不丢人。
她才十五岁,剑还没使明白,面对妖兽会退缩,这是很正常的。
尽管当时……那个妖兽一手一个凡人,要往嘴里塞。
她能跑掉已经很不易了,怎么还有余力去救凡人呢。
这么安慰着自己,她就心安理得地跑了。
万万没想到,有一个凡人女娘现身,斩了妖兽,救了那两个凡人。
那女娘身手夭矫,出剑利落,神情坚毅,若非手里那是把凡剑,甄丽冰都要以为她是哪家的女仙。
她躲在暗处,痴迷地看着。
最终,那女娘将两个凡人救下,杀了妖兽。
此事对甄丽冰打击极大。
其实如果当时绍芒也被妖兽打的落荒而逃,她们或许可以搭伙逃命,但绍芒赢了,这件事就完全不同。
在甄丽冰看来,绍芒的挺身而出是对她的判罪。
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人一直在指责她,为何同样是十五岁,别人就能义勇向前,你却逃之夭夭?别人能大获全胜,你却毫无还手之力?
问题出在哪儿?
尽管从未有人真的指责她,绍芒甚至都没看到她,可她就是恨。
她幼时一直以为自己是善良的人,可绍芒的出现扭转了她对自己的认知,她难道真的是一个只顾自己的胆小之徒?
天下这么多不平之事,为何偏偏让她和绍芒遇到一起,偏生两人所选之道截然不同,可见她与绍芒注定是死敌。
然而这些话若让绍芒听到,只会无言以对。她压跟不知道自己和甄丽冰还有这一段前情,当日救下摩芸父女时,她根本不知甄丽冰也在场。
即便知道,她也不可能指点什么,在她看来,遇到妖邪精怪,能救就救,不能救就走,人之常理罢了,她做不到的事,自有能做到的人去做,人无完人,安己才能助人。
这三年来,此事一直萦绕在甄丽冰心头,从未散去。
而这样不安稳的三年,都因绍芒而起。
她逼近几分,胜券在握般道:“等修真学院事毕,你和司翎萝最好不要再回云霄派,否则,身败名裂的滋味你就要尝一尝了。我不管司翎萝和掌门之间有何情谊,谁让她跟你在一起。”
她最后像是为绍芒和司翎萝二人写命,说道:“你等着看吧。”
直到这里,绍芒对她仍然一无所知。
她当下觉得冤,但明摆着甄丽冰对她已经是恨之入骨,她也不存什么求和之心,只道:“若是甄师姐没见到同门情意深厚的,那或许可以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我们杏园一向都是这样的。”
甄丽冰冷笑,不再理她,而是对门口的随侍道:“找张书桌来,让绍芒仙子抄经。”
绍芒挑起一边的眉,竟真的听她指示,挽袖收剑,准备抄写了。
***
天色已暗,司翎萝还没等到绍芒归来,心里不安,一直在寝院外徘徊。
熟料文寅突然到访,面色谄媚,朝她道:“师妹,你在等人吗?”
司翎萝不像绍芒一样好脾气,不予理会,转身往院中走。
文寅声音幽幽:“我是来向师妹传信的,师妹可知道禁地之事?袁宗师怀疑绍芒,从云霄派来的那位甄师妹也对绍芒不太信任,明日一早,甄丽冰会诓绍芒去北山印证,若发现她闯了禁地,后果可是……”
话到这里,他不往下说了。
司翎萝果然如他所料转过身来。
“我见你和绍芒关系匪浅,肯定不忍心她被送上绝路,你还是去北山的萤林中截人吧,莫让绍芒师妹白白送了命。”
星月黯然,司翎萝抬眼看着他。
***
抄完经卷,绍芒正要道别,甄丽冰还不满意,随手挑着看了两页,指挥随侍道:“带着她去换身衣裳,我要去北山萤林夜练,让她陪我去。”
绍芒道:“我穿这身也可以夜练。”
甄丽冰不管她,执意让人带她去了偏殿。
她甫一进门,随侍便将门扣上。
绍芒也没在屋内看到更换的衣裳。
想来更衣只是个由头,甄丽冰在外间有事要办,特意支开了她。
想到此处,绍芒就不急着出去了。
她倒想看看甄丽冰要做什么。
大约鸡下个蛋的时候,外头有些响动,但门口随侍仍然没出声。
绍芒心想,她还是在这儿坐些时候,不急着出去,省的一直看着甄丽冰心烦,对她的眼睛不好。
手边一只精巧的瓷杯,她习惯性要拿在手边端详,又想起这是袁恒驹的地界,就又收回了手。
这么一来,她连椅子都不想坐了,起身走到窗边,准备开窗看看外头的天。
正是此时,她放在符中的灵盘毫无预兆地飞扑出来,激动的模样就像是虞绾见了灵石。
从拿到灵盘到现在,她从未见它有如此大的反应,哪怕是在厌次城见到汤环玳时,也只发了会儿光便了事了。
许久没用它,它怎么变得如此高调。
绍芒深谙财不外露之理,将灵盘抓回来。
灵盘却不受她控制,使力挣脱。
绍芒也是这时才知道,灵盘还有变大变小的本事。
它竟然把自己缩成小小一点,在绍芒惊愕的视线下,从窗缝中飞了出去。
这让绍芒刹然无措,尤其是当外面传来一声低呼时,她紧张的同时又想认命。
善了个哉的。
以一种生死攸关的速度开了窗,正欲动手收回灵盘,不曾想外面的人……是熟脸。
绍芒看了看四脚朝天的文寅,眉头立即皱起,十分败兴。
灵盘已经不知道飞去何处,看文寅茫然的深情,也不像发现什么的模样。
文寅双手撑地,慢慢起身,脸色一如既往的猥琐:“让师妹见笑了。”
绍芒道:“这么晚了,师兄怎么来了宗府。”
袁恒驹不在,他来找的是甄丽冰。
文寅笑道:“我来向袁宗师请教些修术之事,不过袁宗师不在,我还是改日再来吧。”
绍芒了然点头。
文寅急急作别,走到廊道尽头时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面带笑意,两只眼中寒光毕现。
但当绍芒再次看去时,文寅又一副任人欺辱的寒碜状。
绍芒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此时她已经没有心情去管文寅的事,灵盘不知飞去何处了……
她正愁的没法,岂料灵盘蓦然出现,在窗台上匍匐而来。
绍芒微微叹息,伸手过去。
灵盘很上道,跃起来落在她掌心。
她四处看了看,见无人看这边,便将窗子关好。
若灵盘能化形,绍芒一定让它知道,调皮也是要分场合的。
只不过灵盘完全不知自己的行为多危险,在绍芒掌心恢复原状,灼烫不已。
绍芒感觉到后,心中的不满消失殆尽,愕然道:“你在文寅身上发现了什么?”
灵盘跳到半空。
绍芒施法读它发出的灵文。
【食灵符】
承:司翎萝。
御:鬼煞法护,移花接木。
看完后,绍芒将灵盘收了回来,心神惊悸。
顾名思义,这张符要用来吸食司翎萝的灵力。
按照灵盘所述,这张符的受益者是文寅。
难道他和师姐有过节?
绍芒忧心不止。
文寅深夜来见甄丽冰,而甄丽冰又莫名要带她去北山萤林中夜练……
这两人竟然把主意打到师姐头上了。
绍芒不禁回想起甄丽冰方才说的一番话。
她不知为何,俨然一副要置人于死地的做派。
这个人留着是个祸患。
不行,她得想个办法。
食灵符么。
思索片息,绍芒将目光放在手中的灵盘上。
她在云霄派这三年,除去剑术修行外,符术也不算垫底。
那就,让心怀不轨的人自食其果。
甄丽冰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吩咐人领绍芒出了内殿。
她对将要做的事胸有成竹,神色清傲,看到绍芒身上的装束未变,随意问了句:“虞宗师没教过你吗,夜练穿成这样不合适吧?”
绍芒比她略高些,垂眸瞧着她,神色不辩:“教过的,不过师尊没教我随时带一身夜练的衣裳,免不得要扫甄师姐的兴了。”
甄丽冰目光幽冷,瞥了她一眼,吩咐道:“你爱怎么穿就怎么穿。”
出宗府的路上畅通无阻。
绍芒一直敛色沉默,并未出声,跟在甄丽冰身后。
北山离宗府并不远,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
萤林中到处都是萤火虫,远处看上去十分幽幻,步入其中时与萤火虫擦身而过,萤火冰冷,绍芒淡淡看着甄丽冰的背影。
甄丽冰光是幻想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已经忍不住笑意。
快要走到萤林中心时,她出声道:“若非我去找二叔帮忙,以你的身份,怎么能有机会在萤林夜练。”
话说出去,迟迟没有回应。
森冷的荧光如浪翻涌。
甄丽冰脚步顿住。“绍芒?”
夜风擦耳,没有回应。
艰难回身往后看。
萤火纷飞,三个随侍全都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还有绍芒。
甄丽冰立刻拔剑,警惕地环视四周,强作镇定:“绍芒!别跟我搞鬼,否则我饶不了你!”
仍然……没有回应。
萤林常年潮湿,密林覆盖,地面晒不到阳光,虫蛇无数。
风中好像掺杂着蟒蛇滑行的沙沙声。
甄丽冰心中是惧怕的,但一想到接下来的计划,她便找出一颗夜明珠,冷冷朝四周看。
“你若立即现身,我就当玩闹,若迟一分,我只能去找二叔了。”
这句话只有藏在潮湿泥土中的虫蛇听到了,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咯咯叫声。
甄丽冰自然不会怕这些,但此情此景,她若说一丝紧张都没有,那也是骗人的。
她心里存着一点希冀,绍芒那样死守礼数的人,不可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消失。
摩芸父女骗她那么惨,她还不是用了三年之久才说服自己放下那所谓的‘救命之恩’。
会不会是她没注意到,绍芒和她的三个随侍不慎被蟒蛇拖走了?
不可能,来之前她已经吩咐人清理过了。
她慢慢往回走。
突然间,前方的树后人影微动。
她紧绷的面色好看了些,冷然吩咐:“绍芒,快出来,少在那里装神弄鬼!”
片刻后,林间湿冷的风慢下来,树后走出一个人。
看清此人的面貌,甄丽冰脸色骤变。
“怎么是你?”
文寅亦惊,“仙子,绍芒不见了吗?司翎萝……我跟丢了。”
先前他还怕自己搞砸了此事,会被甄丽冰吊起来虐打,但看她也把绍芒丢了,心里的忐忑瞬间平复,勉强挤出一点微笑。
“没用的东西!”甄丽冰气急败坏,“连一个没有修为的人都制服不了吗?”
文寅辩解:“这也不能怪我,实在是司翎萝狡猾,我们一同进的萤林,可她半路就不见了,我只好在这里等待。”
甄丽冰怒气冲冲,上前将他踹倒在地:“给了你一堆的符和药,为何不用?留着当传家宝吗!”
文寅也是真的贱,即便这样也不生气,撑着烂泥半支起身,解释道:“我怀疑司翎萝早有准备。”
甄丽冰有些心急,愤愤看他一眼,内心七上八下。
这是最好的时机,要想对付绍芒,此刻便是天时地利人和。
她不但要让绍芒修行路断,还要让她尝尝生不如死的痛苦。既然她爱司翎萝,那司翎萝就得死。
以最残忍的方式去死。
萤林实在不是个适合谈事的地方,即便有夜明珠的光华覆盖,当那森冷的风吹过时,仍然让人脊柱发凉,仿佛下一刻就有鬼怪现身。
文寅不禁打了个哆嗦,开始怀疑今夜的冒险,“仙子,我看那个司翎萝就是个很普通的女修,没什么特别的,她那点微薄的灵力真能让人不死不灭?”
甄丽冰闻言,气不打一处来,“荊宗主和我二叔都是这么说的,你不信我也罢,难道还不信荊宗主?”
文寅讨好一笑:“那自然是信的,可这多少有些悬,修了一百年还这样弱,她的灵力怎么会有那般奇效呢,若我们竹篮打水……得不偿失啊。”
甄丽冰冷声斥道:“用不着你提醒我。”
她自己清楚,为了今夜,她已经等了三年多,若能达成心中所愿,哪怕和绍芒一起死,她也在所不惜。
文寅还是不放心:“荊宗主为何这么确信呢?”
甄丽冰见他有退缩之意,便道:“我二叔说过,一百年前,修真界有位女仙飞升,但不知因何又堕了神籍,死前为司翎萝发了神愿。司翎萝此生身魂不损,发肤不伤,若能吸食她的灵力,那还修什么刀枪不入之身?”
文寅再一次心动,“可这么好的事,仙子怎么权让给我……”
甄丽冰咬牙,“管那么多作甚,贪心不足。”
她自有用意。
绍芒如此轻视文寅,她偏要让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去夺司翎萝的命,对于绍芒而言,便是不能承受之重。
她痛苦了三年,绍芒难道只需要付出性命就能抹平吗?
她补充一句:“我劝你识相一点,别再问东问西,机会可只有这一次。不然你以为这张食灵符从何而来?”
听闻此言,文寅都大吃一惊,“竟是袁宗师?”
甄丽冰眉目狰狞:“当然!二叔修行百年,至今也没有金刚不坏之身,司翎萝这样的女仙却有,他不忿是人之常情啊,禁地之事是天赐机缘,他一心要将此事落在司翎萝头上,好名正言顺地……”
“行了,萤林中迷网重重,她们二人从未来过,一定走不出去,先找到人再说!”
文寅瞧了她一眼,默默爬起来。
两人便在萤林中找人。
这个地方是北山禁地与璇衡仙府的隔绝处,广袤潮湿,虫蛇伏地,怪异多端。
光看此地便能知道璇衡仙府内的奇山幻海。
所有散修都宁肯死在璇衡仙府。
文寅也不例外。
他的修行之路十分坎坷,十年之间没有一个宗师愿意收他,这期间璇衡宗招生两回,他连山门都没进。
每每要放弃时,只要想到还有璇衡仙府这样的修仙之地,他便重新振奋起来。
即便死,他也要以璇衡宗弟子的身份死去。
此番若非修真学院招生,他压跟不可能有机会进入璇衡仙府。
他永远不会忘记,入山的那个傍晚,彩凤齐鸣,麋鹿呦呦,齐聚山口欢迎他的到来。
据说琴音是荊宗主所奏。
那当然是来欢迎他的异景。
除去他,谁还为璇衡仙府付出了十年光阴?
除去他,谁还配这样隆重风采?
只有他。
他要留在璇衡宗。
既然修为无法提升,那就得走捷径。
谁也不能阻止他!
一想到这些,文寅就兴奋起来,查看地更加仔细。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遍寻无果。
甄丽冰面色晦暗,怒色浓重,“你到底把人带来了没有!”
文寅连忙道:“真的带来了,我亲眼看到她进了萤林,跟了她半路。”
甄丽冰道:“那现在人呢?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文寅想了一下,提出一个十分大胆的建议,“仙子,那张食灵符……不是已经写了她的名字吗?我们驱动这张符,她就算是在地底下,也能被我们找到。”
乍一听是个好主意,但……
甄丽冰道:“若是绍芒看不到,我就不太高兴了。”
文寅道:“这有何难,您不是有纷纭镜吗,用纷纭镜照下这段过程,找到绍芒后放给她看,不也是一样的?”
此言不无道理。
甄丽冰略微思索一阵,应了下来。
文寅将那张符取出,目露精光,死死盯着甄丽冰施法。
他最喜欢和这些虚伪之徒打交道了。
甄丽冰完全可以自己享用那些灵力,但是她自诩正派清流,不愿用这样的下作办法提升修为。
她什么坏事都做了,但还自认清流,这才是打动文寅的地方。
有便宜不占,等着神仙为他发神愿吗?
反正司翎萝也用不好这般得天独厚的恩赐。
食灵符的威力比寻常的符篆要强上许多,只不过萤林高树覆盖,萤火纷飞,即便是食灵符的动静这样大,也不会让人轻易发现。
驱动符咒的那一瞬间,她内心不知有多快意。多年来的屈辱与痛恨…今日便要一雪前耻。
她未来照样是天之娇女,至于绍芒,不但要失去至爱,还要被认作闯禁地的恶徒,从此在修真界除名。
文寅眼里的贪心和她快意的笑都带着邪意。
当食灵符辟开时,灵光大显,将二人面上的表情照的一清二楚。
而这个怪异的景象一直维持到食灵符启动时。
甄丽冰正奇怪,为何食灵符不去找司翎萝的藏身之处,可当她望向食灵大阵时,赫然发现,原本写着司翎萝的地方……换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巨大的食字压向她,她登时被赤光捆缚,浑身一轻,仿佛所有的灵力都不属于自己。
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朝着文寅艰难道:“快!烧了这张符!”
这张符被人改过了!
文寅先是一愣,接着发现自己也被一道轻盈的灵力托举起来,与甄丽冰平齐。
他正准备施法烧掉空中灵力澎湃的食灵符,可当食灵符开始作用,甄丽冰身上的灵力往他身上渡时,他的动作停下了。
这才是属于修行者的灵力。
仿佛骨肉都被清洗一般,他沉迷其中。
甄丽冰感受到身上的灵力在迅速流失,怒瞪着文寅,看到他那张恶心的脸,直欲作呕,她的灵力怎么能给这样的人!
可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想过,即便她单方面与绍芒结了深仇大恨,那司翎萝又何其无辜,她自食其果被吸食灵力都无法忍受,司翎萝岂非比她更甚。
一定是绍芒!
难怪她突然消失在半路,一定是早有预谋!
绍芒又害了她一次!
甄丽冰愤恨至极,可浑身的力气随着灵力一同消失,连喘息都是困难的。
她好恨,为什么到头来死的是她!
明明她已经安排好一切,等到明日,绍芒会失去至爱,被当成闯禁地的恶徒关入煅炉,明明她已经要赢了!
甄丽冰完全不知,她要谋杀的人正在树后看着这一切。
从文寅劝她来萤林时,司翎萝就已经心存警惕,只是担忧绍芒,这才来到此处一探。尽管她从不认为甄丽冰能对绍芒怎么样。
若她想,她有千万种法子可以脱身。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人筹谋至此,最终竟是这样的结果。
当甄丽冰独自出现时,司翎萝就已经确定绍芒脱险了。
她留下来只是想知道更多。
荊晚沐究竟想做什么还不得而知,或许能从甄丽冰这里得到一些线索。
但现在甄丽冰已经被折磨到半死不活。
灵力耗尽和被人吸食是两码事。
若是耗尽,还能养。
但若是吸食,那便如同生人取血,结果只有一个死字。
她没料到甄丽冰会做出这种事来,因此看她当下惨状时也未生怜悯,只是这些灵力让文寅这等小人吸食,也算是糟蹋了。
她正惋惜着,食灵大阵的光华已经逐渐暗淡下去,要结束了。
甄丽冰掉下地时,一头白发,皱纹横生,瞬间成为一具衰老的死尸。
而此时,食灵大阵还未结束。
吸食灵力的文寅满面春光,笑意扭曲。他极其满足,即便甄丽冰的灵力不能让他不死不灭,但也效用极大。
当他想稳稳落地时,大阵中异光乍现,生出千万金丝,将他裹成茧,紧接着……绞成一摊烂泥。
速度快到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司翎萝只看到他惊恐地眼神和残留在面上的笑意。
如此变故,饶是司翎萝再镇定也要疑心了。
这张符改的极好,若不驱动,完全看不出被修改的痕迹,原先的咒法不知是什么,但一般食灵符的咒法分两步,一承二御,但这张却将御字诀改成了杀字诀。
等杀阵消去时,司翎萝勉强看到食灵符的灵文:
【食灵符】
承:甄丽冰。
杀:月满则亏,食灵则毙。
因此在食灵阵后又有杀字阵,文寅当时若是依照甄丽冰所言烧掉这张符,二人尚且能保全性命。
难道是……绍芒所为?
能将符文改的这样神不知鬼不觉,除去笔法之外,必定有灵盘相助。
司翎萝心想,她得去找绍芒。
得商量一下,这两具尸体该怎么办?
就在她思考之时,林中忽然出现一个人。
司翎萝展眼去看,见来人正是绍芒。
她的心神蓦然被牵动,目不转睛地看着绍芒的举动。
只见她施法消除了食灵符的痕迹,冷淡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便要不动声色地离开。
司翎萝出神地看着这个场景,呐然不动。
她没注意到一条小蛇攀上手臂,等她发现时,小蛇吐着蛇信子,已经在她肩头耀武扬威。
她面无表情地施法,将小蛇甩了出去,暗自松了口气。
小蛇落地后懵了一瞬,遁地而逃。
这样微弱的动静,竟然惊动了绍芒。
司翎萝没来得及闪避,绍芒目光锐利朝这边看过来,一个闪身到了她跟前。
四目相对,沉默半响。
绍芒眼中的冷漠退去八分,温声唤道:“师姐?”
司翎萝被她看得腿软,一下跌在地上。
绍芒连忙拉她起身,抱在怀里,小声问:“师姐在这里啊。”
分明是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司翎萝却听的心颤。磕磕巴巴道:“我……路过。”
绍芒让她靠在自己肩头,轻轻提眉:“是吗。”
司翎萝声音艰涩,“符是你改的?”
绍芒微微一笑,在幽冷的萤林中更显寒郁,“是我改的,你怕我了吗。”
司翎萝摇头,说道:“不怕。”
绍芒并不否认,摸了摸她的长发,往后退了些,二人面面相对,绍芒道:“那你吻我一下。”
司翎萝闻声,双目微睁:“这是何意?”
绍芒道:“这样我才能相信,你没怕我。”
司翎萝并不依:“你在看轻我。”
绍芒正要说什么,却听见草丛中窸窸窣窣一阵。
原来方才被司翎萝甩下去的小蛇叫了帮手。
两条。
大蟒蛇。
司翎萝瞬间把脸埋在绍芒怀里。
“快走。”
绍芒恍然大悟。
原来她怕的是蛇。
作者有话说:
好长好长啊
第87章 谁会不心动 ◇
月考当天, 学堂内众人奋笔疾书,贵贱不一的墨香不知羞耻地缠绵在一起,闻之欲呕。
袁恒驹仍然认为这是众学员在他跟前表现, 一时间神色愈发傲然。
荊晚沐乘着彩凤,用水镜看着学堂内的场景, 不由摇头。
不怪绍芒总是看不上此人,委实上不得台面。
流云如水, 她躺在彩凤背上。
绍芒端正坐着答题, 莫名觉得有道视线在看着自己, 如芒在背。
荊晚沐见状,笑出了声。
还是这么警惕。
这才是她想要的人。
昨晚杀了人,今日答题还如此淡然自若,像是无事发生。
她想要的荊夜玉就该如此。
这些年来, 她身边没有一个随侍, 也再没收过徒弟。
她总想着将身边最亲近的位置留给荊夜玉。
月考一毕, 袁恒驹立即收卷, 半分情面也未留。
绍芒与司翎萝一同出来,不像别人一样讨论题目, 而是缄默不言。
昨夜的事还如阴霾压在心头。东窗事发是必然的。
走出学院后,司翎萝忽然道:“你先回去,我去见一个人。”
绍芒劝道:“别去。”
司翎萝握住她的手, 轻声道:“昨夜的事不是巧合, 我怕……还是问清楚。”
绍芒迟疑片刻,往门边一站,“我就在此处等你。”
自禁地一事后, 绍芒很难再放她一人去冒险。
司翎萝知道她担心, 只说:“我很快就回。”
绍芒不放心地望着她的背影, 久久未动。
彩凤惊鸣时,荊晚沐慵困地睁开眼,看到不远处的司翎萝。
三十年间,两人从未相见,互相都对彼此有深切的恨意,但又因为某个人而不能动手杀了对方。
荊晚沐每每看到她,就觉得骨肉被恨意的烈火烧得滋滋作响。
她将手臂垫在脑后,饶有兴味地看了过去,像是在看一位稀客:“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她好像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衣裳,穿的很随意,但那白衣又精致到像是用柔柔月光织就,软流呈光。
若是不知她的身份,恐怕要以为这是位天上的悠闲神女,在人间游玩取乐。
司翎萝静静站着,不回她的话。
荊晚沐微微眯眼,朝她看过去。
若短暂地放下那些不可说的仇恨,荊晚沐完全能够理解荊夜玉为何会这么护着司翎萝。
这样一个凉薄病弱的女子,满心满眼都是她,只为她而活,谁会不心动。
彩凤再鸣,荊晚沐道:“怎么不说话?”
司翎萝走近几步,垂眸看着她,开门见山,“你都知道对不对?”
荊晚沐换个姿势继续躺着,漫不经心:“啊?知道什么?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个闲散宗族,宗府里的事我都不管,能知道什么呢。”
司翎萝道:“三十年前,你帮我救她,为何现在又要害她?”
闻言,荊晚沐面色渐冷。
忽地抬眸,睇她一眼,“我帮你救她?”
她道:“什么叫我帮你救她?她是你的什么人,又是我的什么人,我救她是情理之中,亦是出自本心,她死的时候最想见的人是我还是你?”
司翎萝的脸色立时苍白至极,欲言又止。
荊晚沐沉了气,偏过头去看漫天云霞。
她和荊夜玉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在她离家之夜,十三岁的荊夜玉跟着她一起走,发誓永不背叛。
那个夜里,前路未知,她们走了好久,遇到一片柿子林,她爬上树去摘柿子,荊夜玉在下面惊慌失措地接,她借着月色看到一张稚嫩的脸,心想,这个小女娘就是她此生仅有的牵绊了。
而那个积满谎言的家,她再也不会回去。
她不需要。
霞光暗淡下来,凤鸟彩羽柔和,擦过脸颊。
荊晚沐才发觉,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那些过去。
她很小时,父亲升迁,去了皇城,她和祖母守家。
祖母是个很开明的老太太。
在同岁的女娘定亲时,祖母送她去私塾。
她敏而好学,也能吃苦,即便私塾在城东,她也能卯时起床,准时上课,晚上晚归时,祖母就会提灯在巷口为她照路。
那阵子,街坊四邻传言,说附近有盗贼出没。
祖母便去了邻居家,头一回拿捏辈分,让邻居家的姐姐带她一同上下学。
因为那位姐姐有马车接送。
荊晚沐后来才想到,那为何她没有马车接送呢。
原来父亲已经很久没往家中寄银钱了。
祖母当了自己珍藏的珠玉翡翠,也只够家中勉强度日。
祖母说要给她留一些嫁妆,免得将来到夫家吃亏。
尽管父母在皇城忘了她们,荊晚沐也从未觉得自己被谁抛弃过。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匮乏,她在本该一无所有的时候得到了一个人全部的爱。
等她大一些时,也明白了些事,就帮着去做些活,换一些铜铢来用。
祖母日渐老去,她打定主意要为祖母养老送终,绝不会去皇城寻亲。
之后祖母病重,她就不再去学堂,安心在家中照顾祖母。
直到二哥的出现,让她既定的命运又改了一回。
二哥带回一个裹在小被子里的女婴。
毫无疑问,婴儿又留给祖母抚养,二哥说要浪迹天涯,不沾俗物。
这个女婴究竟是不是二哥亲生的,谁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祖母病在榻上时,看到朝她伸手的小婴儿,眼睛突然亮起来了。
她明白,祖母是怕旁人说三道四,因此一口咬定这是二哥的亲生女儿,还说这女娘长的和二嫂一模一样。
因为这个小女娘的出现,家中的一切用度都要重算。
但她却乐在其中。
天知道她有多快乐。
每晚伺候祖母喝药后,她就回房去逗小女娘。
婴儿觉多,每次她回房时,小女娘已经睡着了。
但她就是手欠,非要捏小孩的鼻子脸蛋,把小孩闹醒,然后告诉她,乖一点快睡觉。
小女娘的眼珠漆黑分明,像夜里会发光的润玉。
她小小一团就显得一把年纪,很是老成,被荊晚沐闹醒时也不生气,像个大人一样叹气。
荊晚沐第一次见到婴儿叹气。
她真的,爱这个小女娘,像爱亲生骨肉那样爱。
等到小女娘长大些,背够结实了,就要背锅了。
荊晚沐打完架回家,就会嫁祸给荊夜玉,祖母不痛不痒地罚一罚,事情便过去了。
等到荊夜玉开始读书,荊晚沐一刻不见就想她,时常偷跑去私塾看她上课。
有一次她生病,在榻上烧的半死不活,心想自己要是没了,荊夜玉得给她守床,竟然迷迷糊糊跑去私塾把人扛了回来。
祖母过世前,哭着看她们,“我若再能多活几年,至少能看到你们立业成家……”
祖母过世后,她们把人埋好,父母这才从皇城赶回来。
见面时,他们都很平淡,彼此都不当对方是至亲。
夜里,她听到父母合计要卖掉宅子,说要带她们回皇城,届时给她寻一门亲,再置办些嫁妆。
荊晚沐明白,她得走了。
她不难过,有祖母,有夜玉,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哪怕祖母过世了,夜玉将来也要嫁人,可那些过去仍然是真实的。
正因为这两个人,她再也没法接受有瑕疵的爱。
她不需要那样的爱。
荊夜玉名义上是二哥的女儿,父母不会亏待她。
她收拾了些物件,当夜就要离家出走。
过去二十多年,于她而言就此烟消云散,她要去奔赴新的前程。
而她从墙上跳下去时,看到荊夜玉蹲在墙边,面色平静:“你也太慢了!”
那夜,寒风过境,月明如水。
她们走出巷口,穿过荒坟,到了一片柿子林。
荊晚沐察觉到自己心神不稳,再不想那些过去,又看向司翎萝:“为何口口声声说我要害她呢,我没有啊,我帮你救了她,怎么还会害她。”
司翎萝道:“你已经步步紧逼,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荊晚沐从彩凤背上跳下来,站在她跟前,笑容温煦,道:“翎萝,你错了,我不害她,我只是跟她闹着玩,当然啦,我也想跟你玩玩。”
司翎萝拧眉:“什么意思?”
荊晚沐伸手碰了碰她的肩,司翎萝立即退开,荊晚沐也不生气,微笑道:“假如,所有人都知道你身魂不损、发肤不伤,你说……会发生什么?”
司翎萝怔住。
荊晚沐最爱看她这样的表情,笑意更浓:“袁恒驹虽俗,但在修真界也俗不到底,他尚且惦记着你那点只能把人擦破皮的灵力,何况是别人呢?”
司翎萝道:“引我去禁地的是你——”
荊晚沐挑眉,“是呀。”
司翎萝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荊晚沐面色无辜:“我能做什么?你们杀了甄丽冰和文寅,我也没问罪呢,我还能作什么?这都是小事,我要说的是,你去陆月莲的院子里找人,可找到什么了?”
司翎萝面色紧绷:“你用法阵掳我去了禁地,我怎知陆月莲的院子里有什么。”
荊晚沐不认可,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找到陆月莲,相当于找到了她的弟子殷元洮,就能牵制周扶疏,是不是?”
司翎萝默默蜷握双手,“什么意思?”
荊晚沐温声道:“你恐怕要失望啦。仔细想想,在厌次城的时候你知道了什么消息?周扶疏屠了葑家满门,还杀了一个青衣女仙,那女仙和她有仇,但有什么仇呢?”
她补充道:“对了,如果你找到陆月莲,她肯定会帮你们,因为周扶疏杀了她的徒弟。”
司翎萝神色凝重,惊异至极。
周扶疏……杀了殷元洮?
她怎么能杀了殷元洮?
她知不知道自己杀了殷元洮?
第88章 “好警觉的仙子。” ◇
绍芒等了许久都不见司翎萝回来, 急地来回踱步。
正巧墙上栖着一只绿豆眼的鹪鹩,痴痴盯着她衣摆上的凤鸟刺绣,小小那一点脖子伸到最长, 仿佛下一刻就会扒到她的衣裳上去表明心迹。
等绍芒来回走了半个时辰后,突然听见啪的一声, 脚边滚过来一只双翅软塌塌的鹪鹩。
“…………”
她以为是有人在这边私猎,正要去看时, 云宝鸢蓦然出现, 抢先提住鹪鹩的脚丫子, 凑近瞧了一眼,凉薄地向后一甩,眩晕中的鹪鹩就被甩到九霄云外去了。
绍芒微怔,道:“它丑到你了吗?”
云宝鸢起身, 很讲究地拿帕子擦手, “我想给莺莺找个玩伴, 远处看这鸟还不错, 靠近了一瞧,什么玩意。”
绍芒道:“……莺莺有那么多灵石还不够吗?”
云宝鸢叹道:“灵石能给人的精神慰藉是有限的, 有时候有比灵石更加重要的东西,比如说同类的陪伴。”
绍芒只说了一句话:“别在我师尊面前说这些。”
云宝鸢也回忆起虞绾的做派,略带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叹道:“贫贱师徒百事哀, 得亏你们都能忍耐。”
绍芒道:“……”
云宝鸢看到她的脸色,察觉失言,忙道:“抱歉, 我就是直肠子, 习惯了就好。”
绍芒诚恳地道:“你要是这么跟我师尊说话, 她真的会给你掏出来看看是不是直肠子。”
云宝鸢惊呼:“娘啊,穷人好可怕。”
绍芒道:“……你不是说考得不好要回去给云门主写信吗,怎么又回来了?”
云宝鸢道:“我打算向她道歉,要给曳影门丢人了,但忘了歉字怎么写,就作罢了。就算我考两三分,袁恒驹能把我怎么样?用他丑恶的灵魂吓死我吗?我怕这个?”
绍芒对她肃然起敬,“这倒是。”
学堂边好几名弟子簇拥而过,神色惊喜,云宝鸢嫌弃他们不稳重,拂袖偏头。
但这一气,倒是让她想起点什么。
绍芒正好问了句:“即使不写信了,那也不至于回学堂来?”
云宝鸢抓了抓头发,终于记起自己的来意,“哦对,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刚刚在寝院听人说的。”
绍芒一心一意想着司翎萝,并不是很在意她带来的消息,反正她每天要听十几打八卦回来,真正有意思的并没有几个。
云宝鸢似乎也并不觉得自己要说的是件大事,随口道:“北山萤林,你可能不知道,就是璇衡宗禁地那边,死了两个人。”
刚才那只鹪鹩又飞回来,预备向云宝鸢复仇,朝她头上拉屎。
但云宝鸢养了莺莺这么多年,对它们这个物种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不但第一时间发现,还施法将鹪鹩再次打飞出去。
绍芒状似无意地卷好袖口,抚了抚袖边精致的绣纹,道:“那边怎么会突然死人呢?难道璇衡宗的禁地里有什么怪物?”
云宝鸢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看,这才是正常人的第一反应。璇衡宗的地界出了事,当然是要把责任往璇衡宗头上推,但那些散修竟然都跑去看热闹了,还说是不是我们之中的谁偷去了禁地,才酿成大祸。”
绍芒不露声色,指了指自己,“我们?”
云宝鸢道:“不是我们,是‘我们’,我们整个学院的人。”
绍芒道:“竟有这种事?”
云宝鸢道:“我也纳闷,怎么会有蠢货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送。”
绍芒以笑附和,再不说话了。
殷彩来时,她们还在门口站着。
云宝鸢看到她有些惊讶,道:“今晚没课啊,你来这儿作甚?”
殷彩实话实说:“找你们啊,竟然都不在。”
她道:“萤林那边出事了,大家都凑热闹去了,你们不去?”
云宝鸢无甚所谓,“死的又不是我们,这热闹不凑也罢,我姐说过,在璇衡宗不要看热闹,会出大事。”
殷彩有些尴尬,“这样啊。”
她还惦记着宋婉叙的交代,准备伺机窥探璇衡宗的秘密,但云宝鸢这么一说,她就又退缩了。
别的不说,璇衡宗的水是真深。
云宝鸢道:“我们回去吧,站这儿跟守门的一样,多不好看。”
绍芒婉拒:“我去饭堂,你们先回。”
一听饭堂,云宝鸢和殷彩脚下生风般跑没影了,一刻都不逗留。
绍芒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
萤林的尸体被发现了?
怎么可能!
她明明已经清理了,就算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到甄丽冰的一根头发。
但这么多人去萤林围观,绝不可能是以讹传讹的假话,那么,被发现的尸体是谁?
昨夜,萤林的人都被甄丽冰支开,动手前她也查看过,附近并没有生人。
对了,那三个随侍。
她用摄魂符消了她们的记忆,让她们原路折返了,她们根本不会记得甄丽冰让她们做的事。
在她的设想中,甄丽冰的失踪将会成为一个谜。
至于文寅,本就无人在意。
若是查起来,她是最后一个见过甄丽冰的人,袁恒驹一定会找到她这儿来,但她早已做好准备,因为荊晚沐不会让她出事。
这条人命她压跟没打算赔。
只是现在好像和她预想中不太一样了。
罢了,还是等师姐回来再商量。
兵来将挡。
***
北山萤林。
漫林的腐尸气味,熏得虫蛇四处逃窜。
宗主遍寻不见,此事便由袁恒驹与宗府的其余十位仙长协同处理。
前来围观的人都捂着小翘鼻,眼睛都快瞪直了。
那两具尸体简直不堪入目,让人直犯恶心,但刚考完试,正是大家最想看热闹的时候,别说那是两具尸体,就算是两条虫子,众人也要用目光洗礼一遍。
袁恒驹见势不妙,立即叫手下弟子驱散围观者,斥道:“谁准许你们来的?此处凶险未明,竟还敢来,都不要命了?”
璇衡宗的弟子都知道他的手段,在他恶泠泠的目光逼视下,跟在首席弟子屁股后面走了。
见状,修真学院的弟子也不敢再多逗留。
但不同于内门弟子的地方在于,他们一个个像蛋一样被踢着从萤林滚了出去。
袁恒驹看着发臭的尸体,朝右手边的一个人道:“萤林是你管的,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死人呢?”
韩吉勋道:“我都说了,昨夜是……”
袁恒驹抬手,示意他闭嘴,又向左右吩咐:“去找丽冰。”
他认得出来,这是丽冰的两名随侍。
她们怎么会死在这里?丽冰昨夜来次做什么?
这么一打岔,他原本的计划还怎么进行?
寝院内鸡飞蛋打,萤林的事被添油加醋转述了十来遍,已经面目全非,听着像什么绝世大邪魔吃人了。
殷彩听着都觉得离谱,便打算和司翎萝聊聊月考题目,但一转头发现,刚回来不久的司翎萝已经被绍芒拉进屋里去了。
她心中生疑。
那可是两条人命,而且还是甄丽冰的随侍,莫名其妙死在萤林,少说也得牵扯出一段令人惊叹的你恨我爱。绍芒竟然不感兴趣?
转念一想,绍芒似乎从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就又收回视线,听众人越发玄乎的猜测。
屋内光线昏暗,绍芒仔细检查司翎萝是否受伤,见她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板着脸说道:“再不能独自去见荊晚沐了。”
司翎萝听到这话,脸色微变。
离开彩阁前,荊晚沐志在必得的神色再次浮现。
“等着看吧,我赌她要蹈袭覆辙。”
绍芒见她出神,伸手搭在她肩上,道:“师姐?”
肩膀微沉,司翎萝回神,道:“不会了。”
绍芒脸色稍霁:“那就好,能教出周扶疏那样的徒弟,荊晚沐又能多光明磊落。”
司翎萝道:“外面说的死尸是怎么回事?”
绍芒道:“这正是我要和师姐说的要事。萤林发现了两具死尸,竟然是甄丽冰的随侍。”
司翎萝皱眉。
绍芒道:“我只是用摄魂符抹去她们的记忆,并未下杀手。”
司翎萝面色隐隐发白,她大约明白了什么。
绍芒见状,道:“会不会是荊晚沐?”
司翎萝抬眼,眼神复杂,说道:“这才是荊晚沐设的局,之后、之后……”
绍芒回忆起来,心里有些没底:“昨夜甄丽冰带了三个随侍,死了两个,剩下的那个?”
司翎萝担心地抓住她的手臂,“剩下的那个是证人。”
绍芒沉思起来。
证人……证明她杀了人吗?
不会。
她不知荊晚沐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但却知道一件事,荊晚沐绝不是想杀了她。
她大约还惦记着生灵神,且得了一个龌龊的法子,要让她恢复生灵神的灵力。
绍芒试着换位思考。
假如她是荊晚沐,面对如此残局会如何做?
司翎萝道:“你准备怎么应对?”
绍芒微笑,“暂时还未想到。不过这样一直被动还是不好,该想想办法,让荊晚沐苦恼怎么应对咱们。”
司翎萝抓着她手臂时更用力了,“何意?”
绍芒反手握住她的手,道:“人一直闲着会出事的,我们给她找点事情做吧。”
司翎萝都来不及告知她有关殷元洮的事,她已经有了打算。
莫名的,这样的绍芒有一丝熟悉。
照理说,她丝毫不怯且不为荊晚沐是长辈而动容,实是好事。
但司翎萝见她如此,却总有种不安。
绍芒安抚好她,心里盘算起来。
原是想着能在修真学院中闯一番前程,但璇衡宗中人步步紧逼,倒让她生出另外的想法。
即便她在修真学院结课时拿到好成绩又怎样,那还不是璇衡宗赐给她的荣誉,将来她走出师门,还要向别人说自己是在璇衡宗修行过的,那岂不还是矮了璇衡宗一头?
颁奖之人不合她的意,这奖不要也罢。
璇衡宗风光了一百年,荊晚沐也当了一百年的仙首,也该换人坐上高位了。
司翎萝看到她变幻莫测的脸色,就知道她早准备了应对之法。
殷彩适时敲门。
***
漪沧殿。
荊晚沐才从彩阁下来,就撞上袁恒驹等人查案。
她对此事了如指掌,其中也有些她的手笔,因此也不急着问前因后果,只听袁恒驹说了半天。
听完后,她托着脸往殿中央看了一眼,说道:“既是甄丽冰的随侍,袁宗师你不避嫌吗?”
袁恒驹道:“宗主,这二人虽是丽冰的随侍,但到底是云霄派的人,若真是云霄派有不轨之举,那便是大逆不道,此时还讲究避嫌吗?”
荊晚沐像是被他说动,道:“有道理,所以确定是云霄派指使的了吗?”
袁恒驹顿了顿,道:“那倒……尚未。”
荊晚沐意味深长地道:“既是这样,先把证人请来,审一审再看。”
袁恒驹立即遣了弟子去办。
趁着空隙,荊晚沐苦口婆心似的道:“袁宗师,下回可不能这样冒失为别人定罪了,否则别人还以为我们针对小门小派。”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面色各异。
小门小派?
说的是云霄派吗?
韩吉勋道:“宗主,证人身上有件蹊跷的事。”
袁恒驹的首席弟子进来,身后跟着赵厘等人,那名证人眼神慌乱、全身发抖,跌跌撞撞地被押进来。
她身上的衣裳布满泥污,还带有萤林特有的潮冷味道,失魂般的惊惧模样让人不解。
她绝对知道些什么。
韩吉勋道:“宗主,这个随侍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审过宗府夜勤的人,都说甄丽冰派墨红支开了她们,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记得?”
荊晚沐听完,又做出一副思考状,末了来了句:“有道理。”
韩吉勋说:“她必定有所隐瞒!”
荊晚沐叹道:“显而易见。”
她起身走下台阶,仔细瞧了瞧这名随侍。
墨红漆黑的眼珠像是被血浸润过,红的可怕。
“怎么怕成这样?”
她柔声问了这么一句话。
墨红无端更加害怕,不停往后退。赵厘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她的膝盖上,墨红狼狈地栽倒在地,眼珠愈发赤红。
袁恒驹问道:“是不是你们从云霄派带了任务来,要闯去禁地引起慌乱?聂神芝现在办事真是上不得台面,若不是丽冰资质不佳,跟不上璇衡宗的授课进度,我岂能让她去聂神芝门下。”
他一脸沉痛,仿佛在叹,真是失策。
墨红双手撑在地上,弓着背,一言不发。
荊晚沐转头对袁恒驹道:“袁宗师,你说话不要这么严肃,小姑娘禁不住吓唬的。”
说着,她竟然俯身去扶墨红,轻声问:“没事吧?”
墨红不语。
荊晚沐的目光转向赵厘,淡声道:“你是袁宗师的弟子?”
赵厘温声,如听天籁。
荊宗主竟然跟他说话了?
他立即磕磕巴巴地回道:“弟子……弟子是、是宗府事务司临时的理事……”
荊晚沐仍然淡淡的:“下手也太没轻没重了,她本就受了惊吓,你又伤了她的膝盖,她这么辛苦,怎么还能说出昨晚发生的事呢?”
赵厘呆愣住。
宗主这是在……责怪他吗?
袁恒驹的大弟子方适已经上前斥道:“还不快向宗主认错!”
赵厘连忙退后几步,拱手作礼,“是弟子、弟子疏忽……宗主恕罪!”
荊晚沐这次连头也没抬:“既不是我门中弟子,我也管不着了,方适?”
方适明白她的意思,赶了赵厘出去,低声训斥几句,就让人把他送下山去了。
赵厘走时还不知所措,拉着方适的衣角道:“仙子,仙子我做错什么了?怎么突然——”
方适有些洁癖,被他碰过的衣裳她绝不会再穿一次,可恨这衣裳还是她最喜欢的一身。
“惹了宗主还不知错在何处,难怪这些许年总是入不了璇衡宗,不都是你自找的?”
赵厘瞬间觉得自己的脊骨让人打碎了。怎会如此?他昨晚还在幻想自己能成为荊宗主的徒弟,今日却被赶下山了?
这让他有何颜面再见人?
方适懒得与他再计较,惋惜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仙衣,语气微沉:“速速回去收拾你的东西,在审完墨红之后我会去查,若那时你还未离山,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赵厘没办法,也不敢对方适死缠烂打,悻悻回了修真学院。
众人还在院中聊闲,见他来了,登时住嘴。
这几日大多数人都让他穿过小鞋,属实都觉得他晦气,明面上都不想再惹他了。
赵厘说不清是怀念前几日对这些人动辄惩罚的日子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总之进屋收拾包袱时,他的脸色和吃了苍蝇那样臭。
云宝鸢冲着侧院做了个鬼脸,“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这时,方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来宝鸢仙子不喜欢他。”
云宝鸢吓了一跳,回身一看,方适正盈盈站立,满院蔷薇喷香。
云宝鸢懊恼,“我哪有!”
方适道:“宗主已经示意将他逐下山,我来收他的入山玉牌。”
云宝鸢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方适道:“自然是真的。”
静了一会儿,满院的人都欢呼起来。
里间的赵厘闻声,差点气晕在地。
殷彩到底不是一般人,此情此景,又问了句:“那修真学院的事宜……谁来管?”
方适微笑,指了指自己,“我。”
殷彩道:“……”倒不如别换。
赵厘管事时,她们背后想骂就骂,但若换了方适,她还真骂不出口。
方适道:“诸位还是补一补课吧,明日公布成绩,师尊恐怕又不悦了。”
说到此处,她有道:“请问绍芒师妹是哪一位?”
云宝鸢登时警惕起来:“你问我们绍芒做什么?”
旁边立时围上来好几位女修,都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她。
这些时日,袁恒驹回回都安排极难的课业,没有绍芒她们就要遭殃了,现在方适却来问她们的课业宝,那怎么能成?
方适无奈笑道:“我只是觉得这位师妹资质上乘,又是虞绾宗师的徒弟,想看一看。”
若有机会,还可切磋一二。
云宝鸢道:“她外出了。”
方适道:“那……”
正说到这里,司翎萝那间房门从里面推开,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来。
云宝鸢:“……”
***
荊晚沐好言好语半日,墨红仍然什么话也没说。
韩吉勋上前几步,目露精光,道:“宗主,我怀疑有人用了法术。”
荊晚沐道:“摄魂术一类确实能抹消记忆。”
韩吉勋提议:“那就验一验。”
此时,在场众人都坚信此事与自己无关,因此无人阻拦。
韩吉勋用灵阵验符文。
金光圆阵将墨红裹在其中,运法片刻,墨红额上浮现出一道灵文。
韩吉勋一喜,加了一道破文术。
众人眼见着那道灵文变成摄魂符的形状。
此刻,漪沧殿静的可怕。
有人消化不好,肚子响了一下,清晰无比。
袁恒驹发现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他着急解释,“怎么可能!”
荊晚沐迟迟无话,拾阶而上,坐下来后照样沉默着。
袁恒驹当众跪下,“宗主,肯定有人故意陷害,我怎会对小小随侍用摄魂符?”
韩吉勋知道该自己表演了,立马一副怒容,道:“随侍的性命不是命吗?袁宗师未免太不拿人命当回事了?”
袁恒驹咬牙,到底还拿捏着宗府之主的威信,道:“宗主尚未定论,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韩吉勋道:“灵文化符只有你会,这是你自创的一门法术,当年有弟子偷学,你丝毫情面不留,将人杀害,这都是众所周知的,难道我们璇衡宗还有人偷偷学你的法术吗?袁宗师,你不要随意诬陷别人。”
这句话一说出来,满殿的人都得被迫站队了。
袁恒驹此人阴险狠辣,此事若真不是他所为,那他事后岂不是还要追究是谁修习了他的自创法术?
袁恒驹发觉不对,立即反驳,“我何时说你们偷学我的法术了?我又几时轻贱人命了?难道不是有人刻意诬陷我?”
众人并不回应。
这能说什么。
难道承认对他的憎恨?
反正荊宗主为人良善,行事磊落,最让人不解的一件事便是将宗府交给袁恒驹打理,这一让权,便是三十多年。
老实说,袁恒驹的能力还没到那个地步。
韩吉勋收了法术,墨红没了支撑便倒在地上。
荊晚沐看着地下的闹剧,微微摇头。
在袁恒驹看来,这是对自己的否定。
但荊晚沐真正想的是绍芒。
是道难题,不过也挺有意思的。
虽说她在司翎萝跟前信誓旦旦地说绍芒会重蹈覆辙,但私心里自然是希望绍芒能够吃一堑长一智。
一百年前她之所以会败,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都是因为过分迷信正义,比如什么‘有所为、为而不有’之类的言论,她不会变通,不懂人世间满满都是恶意,所以才活的那么痛苦,最终竟然要自己剜出那颗大慈大悲的心。
她自以为在葬神台大开杀戒是入了邪道,可她还记得自己杀人时想的什么吗?
要杀光所有邪恶的,留下一切纯善的。
还真是天真。
变成凡人活了才十几年,就已经掌握了祸水东引、离间计等诸多龌龊之法,可见人还是坏一些才讨喜。
袁恒驹拿不准她的意思,只能为自己辩解:“宗主,绝不是我,我昨日都没见过这个随侍,也没见过丽冰,一定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
荊晚沐苦恼地道:“那会是谁呢?竟然会你独创的法术……”
袁恒驹心里没底。
在他看来,嫌疑最大的肯定是韩吉勋,但若这时指认韩吉勋,会让人看笑话,说他们璇衡宗内讧有多壮观。
于今之计,只能……
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道:“宗主,这一月来,我尽心尽力在修真学院授课,一定是有弟子一时鬼迷心窍!”
荊晚沐挑眉。
韩吉勋一急,站出来否认他:“修真学院的弟子?那些弟子资历如何你心里一清二楚,即便你正大光明教他们,他们也学不会,更别提偷师,荒谬!”
袁恒驹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道:“我知道是谁!”
荊晚沐唇角携了一丝笑,但不是很明显,“哦?说来听听。”
袁恒驹掷地有声:“绍芒!”
***
寝院中无人说话。
等到绍芒和司翎萝走到院中,方适才冲着二人做了大礼。
绍芒一疑,旋即明白这礼是对师姐做的,便让开了些。
果然,方适道:“仙子别来无恙。”
司翎萝微微颔首。
方适道:“我来取赵厘的玉牌,顺便和绍芒仙子道喜。”
绍芒微讶:“道喜?”
方适道:“正是。今早月考的试卷已经批了,仙子真是……一骑绝尘。”
她佩服绍芒,但也不愿让众人嫉恨绍芒,于是尽量将话说的好听些。
然而众人都一副‘就这’的态度,毫不意外。
云宝鸢心觉好笑。
方适是初来乍到,不知道修真学院的内幕。
明着看好像这里有三十好几的学员,其实每次写题的只有绍芒一个。
这时,赵厘也终于磨磨蹭蹭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从侧院出来,低着头往院外走。
方适喊住他,“站住!”
赵厘头都不敢抬,“还有何事?”
方适走过去,朝他伸手:“通山玉牌交出来。”
赵厘道:“……我放在桌上了。”
方适稍稍眯眼,虚空一掌打过去。
赵厘被打的人仰马翻。
玉牌从袖中掉出来。
方适找了块手巾,将玉牌包了起来,“蠢货,找打!”
赵厘恨得牙痒,只能暗暗捶地。先前还在这帮弟子跟前耀武扬威,现在却让她们看了笑话,这口气怎么能咽的下去!
方适见时候不早了,还记得漪沧殿的事务,向众人道别。
等她出了寝院时,身后有人唤道:“方适?”
方适回身,见司翎萝站在院门处,对她道:“我送送你。”
方适受宠若惊,“这……好。”
二人一齐往漪沧殿的方向走。
方适主动问道:“仙子有话要对我说?”
司翎萝道:“不知你有没有见过陆月莲?”
方适道:“上次见月莲仙尊还是一百年前,仙尊行迹不定,又自立仙门,肯定是不会轻易现身了。”
司翎萝敛眸,道:“荊宗主再未召见她?”
方适道:“唉,仙子有所不知,宗主和仙尊……当年那些事之后,她们大约不会和解了。”
司翎萝道:“我在厌次城见到周扶疏时,还以为此次来齿雨城,能见陆月莲一面。”
她提起周扶疏,方适又是另一种脸色。
“若是仙尊在,周扶疏哪敢这么猖狂,可惜宗主的徒弟四散分离,只剩下周扶疏还活着,宗主不忍心对她下杀手,这也……能理解。”
到了路口,二人道别。
往回走的路上,司翎萝想通了一些事。
依照方适的说法,陆月莲这一百年来再未出现过,可周扶疏做了这么多恶事,甚至杀了殷元洮,陆月莲怎会无动于衷?
还有周扶疏,她不是轻易被人掌握的人,到底是有什么把柄在荊晚沐手上?
……陆月莲。
——陆月莲!
对,就是陆月莲!
如此一来,什么都说得通了。
殷元洮死了,修真界乱了,陆月莲却都不曾现身。
因为她现在——就被荊晚沐控制在这里。
能让周扶疏为之动容的,除去殷元洮与殷彩,便是与殷元洮有几分相似的陆月莲。
她疾步往回走。
然而到了院中,却发现众人乱作一团。
云宝鸢看到她时,慌不择路地奔过来道:“翎萝姐姐,绍芒被荊宗主带走了!”
司翎萝道:“有说是因为什么吗?”
殷彩见云宝鸢口条不顺,上前解释道:“说是偷学了袁恒驹的法术,还杀了人。”
“他上课生怕我们学点真本事,避重就轻不说,还经常阴阳怪气,绍芒只有打破他的脑袋才能知道他脑子里想法,真是不知道在侮辱谁。”
云宝鸢气不过,道:“我得给我姐写信。”
司翎萝沉默片息,道:“纷纭镜你们都带了吗,也许能在纷纭镜上找到帮忙的人。”
云宝鸢道:“有道理啊。”
于是她翻出纷纭镜,在集讯区发了一条讯息:
[谁还敢来璇衡宗啊,怀疑学员学了他们的法术,把人抓去审问了,那我们来学什么?]
漪沧殿内。
绍芒和袁恒驹并排跪着。
荊晚沐遥遥望着她。
绍芒并不胆怯,与她视线相对。
荊晚沐知道,她早已想好退路。
袁恒驹质问道:“绍芒,是不是你在搞鬼?”
绍芒一脸茫然:“宗师在说什么?”
袁恒驹冷笑道:“你看看这个随侍,我不信你认不得她,她是丽冰身边的人。”
绍芒面色诚恳:“甄师姐身边的人我不认识很正常啊,甄师姐是掌门的徒弟,我只是杏园的弟子,平日都难得见面,怎么可能熟识?”
袁恒驹一口咬定:“别人我不知道,丽冰的事你一定一清二楚!”
绍芒无辜:“此话怎讲?”
袁恒驹道:“你们二人不和,丽冰多次在我面前说起你,都对你不满。”
绍芒更无辜了:“这与我有何关系?甄师姐对我不满,但我对甄师姐却很尊敬,昨日还帮她抄经,再者,我们之间没有过节,可能是甄师姐对我有误解,改日我会向她解释的。”
袁恒驹怒目相视:“捏谎!”
绍芒道:“宗师不信的话,我也没办法。”
韩吉勋适时出来说话,“袁恒驹,她就是云霄派的小弟子,你平日又防贼一样防着,怎么可能学得去你的独创法术?”
绍芒震惊失色:“我学了袁宗师的独创法术?不,我不曾学!”
韩吉勋冷笑:“谁都知道你没学,袁宗师再怎么想拉人下水,也找个信得过的理由,哪怕你说是方适学了,都比一个云霄派的普通弟子可信。”
袁恒驹起先只是拿绍芒当挡箭牌,但现在看到绍芒后,他几乎确定,这件事是绍芒干的!
他瞪了一眼韩吉勋,专盯着绍芒,再次质问:“好,你既然想说自己无辜,我就多问两句,丽冰去了何处?”
绍芒道:“昨夜我帮甄师姐抄经,抄完后她就让我回去。我记着今早的考试,就赶回去睡了。”
“宗府夜勤的弟子都说没看到你,是丽冰将她们全都调开的,你在撒谎!”
绍芒坦然:“这我不知何故。甄师姐让我抄经,看上去还挺着急的,我抄完就回去了,一路上确实没见到什么人,晚间回去时别人也都歇下了,我确实找不到证人。”
袁恒驹冷笑:“这还不明显?偌大的仙府竟然没人为你作证?”
绍芒道:“宗师不是说了吗,甄师姐有自己的安排,把人都调开了。”
为了引司翎萝去萤林,甄丽冰将寝院到北山的那段路也打点好了,现在死无对证,谁能揪她的错处。
袁恒驹道:“你——”
绍芒道:“宗师,不如先找到甄师姐,她那么做一定有理由。”
袁恒驹脸色黯然。
那个蠢货究竟想干什么!
见他不争辩,荊晚沐忽然出声,道:“行了,既然是在北山萤林出的事,那至少查清楚这几个人去萤林做什么。”
袁恒驹道:“上一次就有人闯禁地,我已经在禁地加固封印,昨夜却又有人不知好歹——”
他正说到这里,绍芒已经冲着荊晚沐俯首:“荊宗主,甄师姐绝没有去闯禁地。”
袁恒驹微愣,而后道:“丽冰怎么可能去闯禁地。”
绍芒附和他的话:“当然,甄师姐不可能去的。”
袁恒驹后知后觉,发现事情了不得了。
甄丽冰突然消失,她的两个随侍死在萤林,一个半疯半傻还中了摄魂术……
简直百口莫辩。
宗府一位女仙看够了这场闹剧,出声道:“袁宗师有功夫胡搅蛮缠,没时间清理门户。”
韩吉勋落井下石:“你还把绍芒拘过来,是想让别人觉得我们修真学院是摆设吗?怀疑人家学了法术就抓人,你可真会给我们璇衡宗抹黑。”
袁恒驹愣住,想张口为自己辩解,却不知该说什么。
甄丽冰害死他了,宗府里这几个老东西也没安好心,全等着他下台,好取而代之。
荊晚沐微微一笑,道:“此事交予韩宗师查吧,袁恒驹你缓几日。”
袁恒驹不甘地握紧双手,片刻后深深拜下去,“多谢宗主。”
韩吉勋走到他跟前,鼻孔快上天了,“袁宗师,请吧。”
袁恒驹低着头起身,冷冷看了他一眼,俩人都不拿对方当回事,但围观者都把他们的彼此针对当成狗咬狗的戏码看。
绍芒被放回去。
她在璇衡宗不会轻易御剑,离开漪沧殿后一直步行至西山。
临近寝院时,她停下脚步,朝身后道:“请现身吧。”
花草飘香,荊晚沐从树后出来。
她步履轻缓,道:“好警觉的仙子。”
绍芒还是按着表面礼仪,朝她拜了一下,“见过宗主。”
荊晚沐上前要扶她,却被避开。
她也不恼,轻声道:“这么生分做什么,我私下见你,自然是想叙亲近的话。”
绍芒道:“不敢。”
荊晚沐道:“你随身还带灵兽吗?”
绍芒微怔,旋即想到小黄,道:“不是灵兽,一只……”
话至此处,荊晚沐抬了抬手,小黄就从储物袋里摔到地上。
“…………”
绍芒说完自己的话:“狗。”
小黄懵了半天,才抬起脑袋,看见绍芒后,屁颠屁颠过去蹭腿。
荊晚沐唇角含笑,从袖带中找出一个白玉项圈,道:“初次见面,送它一份礼物吧。”
绍芒道:“…………”
小黄好像听懂了这句话,竟然跑过去,两腿站立。
就在项圈快要套在它的脖子上时,绍芒将项圈拿开。
荊晚沐顺势手一松,项圈便在绍芒手中。
小黄明白了什么,转头看着她,眼中含泪。
绍芒大义凌然:“我先帮你存起来。”
小黄脑袋一歪。
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劲。
荊晚沐笑道:“不必防备我到这个地步吧。”
绍芒实话实说:“由奢入俭难。”
荊晚沐无奈:“虞绾怎么把你教成这样了?”
绍芒抬头。
荊晚沐道:“我今日被你摆了一道,这账怎么算?”
绍芒道:“荊宗主的话我听不明白。那两个随侍不是我杀的,禁地我也绝没去过。”
第89章 翎萝这条命难保。 ◇
荊晚沐上前一步, 目光细密到能数清小黄身上的毛。
“你莫急,我不为此事而来,只是想请你去彩阁叙叙。”
她说叙字, 俨然是默认二人之间的关系。
绍芒猜不准她的意思,稍一犹豫。
荊晚沐道:“只是喝喝酒, 说些平常话。不肯吗?”
绍芒道:“我只是云霄派的无名女仙,恐怕不适合。”
荊晚沐莞尔一笑, “我亲自来请你, 你还推辞?”
绍芒将白玉项圈送还, 将小黄装回储物袋里,不得已跟着去了。
彩阁中流光四溢,是一栋空中楼阁,在灵动清幽的漪沧殿上空, 谁能想到巍峨端严的漪沧殿外还有这样一方小天地。
荊晚沐道:“我最先取了‘非非想之天’这个名字, 但有人说太俗, 我就随意用了个更俗的‘彩’字, 便一直叫做彩阁了。”
彩凤再次齐鸣,冲着绍芒展翅。
绍芒垂眸看它们, 凤鸟默契地揣爪,眼见着就要像小黄一样打滚撒娇。
“道得酒中,仙遇花丛, 雅俗与共。大俗即大雅。”彩凤的翅膀扫在脚边, 绍芒有些无奈。
她是什么十世大好人吗,这些鸟竟一点都不怕她。
还敢这么撒娇。
不过这毛确实够软,拔下来做个毽子也不是不行。
荊晚沐正在摆酒, 闻得此言, 心中畅快, 眉目之间也会明快的笑意,“看来不论过去多久,我还是喜欢听你说话。”
她今日是铁了心要挑明一切,但绍芒却不接茬,只管装傻,接不上的话就不接。
荊晚沐见她这么防备,暂且不说掏心窝子的话,而是找出一串红宝石送她,道:“我也该送你一些礼物,这个拿出去能换一千上品灵石,留着也能保值。”
绍芒婉拒:“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荊晚沐不敢相信,“这已经算贵重了吗?你在虞绾手下过的什么日子?”
绍芒回忆了一番,解释道:“这么说吧,我买糖葫芦都不敢要这么大的。”
荊晚沐将宝石放在桌上,道:“既然在云霄派过的不好,为何不来璇衡宗,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在这儿,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
绍芒微笑,“当初拜师时,师尊告诉我,怕吃苦莫入此门。既已入门,便不怕吃苦。”
荊晚沐将青花缠枝酒盏推到她跟前,“圣人无常师。”
绍芒并未饮酒,也不说话。
荊晚沐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最不可能害你的人,璇衡宗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你想要的全都会是你的。”
绍芒打量着她的酒盏。
才这么点,竟已经喝高了?
什么话都往外说。
荊晚沐没来得及换衣裳,身上还是早间那身白衣,酒意上脸时,不觉如雪中红梅,冷峻幽然。
绍芒不明白她的意思。
荊晚沐道:“看来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那好吧,你先回,改日到彩阁找我,彩阁么,你想来就来。”
绍芒颔首,作礼拜别,速速离去。
荊晚沐那话说得倒有意思。
什么叫璇衡宗的一切都是她的?
她有野心不假,但璇衡宗这个烂摊子她可不接。
难道修真界这么多人,还没法建一个千古流传的大宗吗?
司翎萝一直在门口等她,见她来了才松了口气。
两人一道进屋,绍芒安抚她,并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司翎萝听后也震惊,不明白荊晚沐意图。
绍芒道:“那两名随侍,可能就是她杀的,但是她好像并没有想牵出我的意思,也不知韩吉勋会从墨红那边审出什么。”
司翎萝道:“……或许是,我。”
绍芒讶然。
***
因着白日的事,云宝鸢翻来覆去睡不着,半梦半醒之间,她想到云曦宁给她的护身锦囊。
云曦宁告诉她,若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就去看她给的锦囊。
云宝鸢几乎是虔诚地打开锦囊。
里面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不要侧睡。
云宝鸢默默平躺。
她姐到底怎么当上曳影门门主的?
在云霄仙府串门的云曦宁打了个喷嚏。
温了立即将窗子关好。
云曦宁叹道:“还是你的徒弟懂事,我的原霖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聂神芝面色凝重,道:“先不说这个。快要变天了。”
闻言,云曦宁起身要走。
聂神芝不解地看着她。
云曦宁说:“我先回去收衣服。”
聂神芝道:“……我的意思是修真界要变天了。”
云曦宁就又坐下了。
“这是何意?”
聂神芝忧心忡忡:“你不知道璇衡宗发生的事吗?”
云曦宁坦然:“我连曳影门的事都不一定清楚,何况璇衡宗呢?”
聂神芝道:“你没在璇衡宗安插人手?”
云曦宁茫然:“当初不是说好不干这种脏事的吗?”
聂神芝道:“……特殊时期。”
云曦宁惊悚道:“不会吧,你在璇衡宗安插眼线了?”
聂神芝被她的反应弄得尴尬,道:“当初立约也是口头说说,谁也没真的遵守,璇衡宗在我们门派的眼线还不够多吗?袁恒驹都把甄丽冰送到我这儿了。”
云曦宁的重点有些偏移:“那你有没有在曳影门安排人?”
聂神芝道:“这……”
云曦宁见状,视死如归道:“说吧,刺探到我门中什么秘密了。”
聂神芝犹豫一瞬:“你真想知道?”
云曦宁道:“当然!”
聂神芝道:“上月初三,早间,你的蛋饼掉在地上,你看四周无人,捡起来后若无其事地吃完了。”
云曦宁沉默良久,刺声道:“你安排的眼线就是用来看这个的?”
聂神芝摊手:“是你让我说的。”
云曦宁劝说:“人和人之间不必如此真诚,你懂吗?”
聂神芝道:“你非要问的。”
云曦宁喝了口茶,道:“你说变天是什么意思?”
“璇衡宗最近出了些事。”聂神芝道。
云曦宁不以为意:“璇衡宗出事?我巴不得璇衡宗出事,到时候咱们两派联合起来打上山去,我们俩平分天下。”
聂神芝道:“……你是不是忘了,宝鸢还在修真学院。”
经她提醒,云曦宁才想起这桩事,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我们那位师尊为难她们了吗?”
聂神芝道:“何止是为难。”
她拿出纷纭镜,找到眼线传来的讯息。
这条讯息中详细描述了禁地以及萤林中发生的事,全方位地分析了荊晚沐的目的。
“现在韩吉勋在审墨红,墨红说不出甄丽冰的去向,却说了甄丽冰去萤林的目的。”
云曦宁感叹:“这么多年过去了,璇衡宗的水还是这么深。让我猜猜,最后是不是针对绍芒?”
聂神芝意味不明地摇头,“不是。韩吉勋把墨红押到水牢审的,墨红说……甄丽冰拿了袁恒驹的食灵符,要吸食翎萝的灵力,因为翎萝的灵力可以使人不死不灭,羽化登仙。”
云曦宁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袁恒驹还在打这个主意?”
聂神芝忧愁不已:“眼下,袁恒驹已经不足为患。这个消息恐怕已经走漏了,修真界多少人修不成仙,翎萝这条命难保。”
窗外风啸。
云曦宁心沉,多番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能说出一句安慰之语。
她是最知道聂神芝有多看重司翎萝的人。
想当年她经历情伤,一夜白发,几乎就要自绝于世,可司翎萝出现后,她再也不提一个死字,异常振作,和她一同拜别荊晚沐,自立门户。
荊晚沐想与天争,想脱离天道,四小天灾中就缺了生灵神,她爱重荊夜玉,不肯伤她,于是用了这样龌龊的办法,她不会为聂神芝想,她不能失去荊夜玉,聂神芝更不能失去司翎萝。
三十年前,司翎萝逆天命救人,修为尽毁时,聂神芝甚至想过以命抵命。
聂神芝难道不恨荊夜玉吗?
她的妹妹在魔界抔荒泽长大,没得到什么人的爱,荊夜玉不过是和神君赌气,保住司翎萝性命这件事中,又有多少决心是因爱而生?
可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对如今的绍芒做过什么。
荊晚沐不明白,现在的绍芒和一百年前不同了。
一百年前她会悲痛于神界的冷漠而爆发,现在的她只会为了司翎萝而反抗。
荊晚沐以为,让修真界的人去抢夺司翎萝那点微薄灵力会刺激绍芒的慈悲心,从而再度飞升,但她想错了,这一次,绍芒只会因为司翎萝的遭遇而入魔。
不论是绍芒还是荊夜玉,爱恨都是分明的。
云曦宁想了想,道:“我们还是……相信绍芒吧。”
聂神芝苦恼道:“早知今日,三十年前……”
让荊夜玉魂飞魄散即可。
云曦宁劝解她:“她若是死了,翎萝怎么可能活下来。”
***
漪沧殿。
九尊会审。
韩吉勋两眼运精光,道:“墨红的供词已呈上,诸位,可见禁地一事是袁恒驹自导自演,他要将闯禁地一事嫁祸给司翎萝,再名正言顺用食灵符吸食司翎萝的灵力。可惜食灵符被甄丽冰窃取,现今不知所踪,”
荊晚沐立于高位。
她不说话,其余人也都不作声。
这不是件简单的事,若当真坐实了,袁恒驹还哪来的福享。
墨红在底下瑟瑟发抖。
她能感受到,毒蛇一样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那日早晨,她在宗府收拾行装。
甄丽冰回来后,她们便要回镜姝城。
但她总觉得晕晕乎乎,好像忘了什么事一样。
另外两名随侍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们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会儿,没得出任何结论。
就在这时,身边蓦然出现一道传送阵,荊晚沐缓步出来。
三人大惊,立即跪下行礼。
荊晚沐一言不发,视线在她们三人身上扫视一遍,最后对着她说:“你好像机灵点?”
墨红未及反应,就见荊晚沐抬手,那两名随侍已经直挺挺躺倒,一丝气息都没了。
荊晚沐说,会审她两次,第一次她什么都不能说,第二次就说出袁恒驹和甄丽冰的阴谋。
她颤颤巍巍问:“丽冰仙子……”
荊晚沐云淡风轻地道:“啊?她死了。”
墨红呆呆道:“死了……”
荊晚沐说道:“即使绍芒不杀她,我也要杀她的,打谁的主意不好,非要针对我想护着的人呢。”
……
墨红知道,她一定活不了。
因为荊晚沐给她的保证是……安乐死。
韩吉勋迟迟没得到回应,又逼近一步:“宗主?”
荊晚沐若有所思地道:“难怪我问及禁地,袁宗师总说自己已有打算。”
韩吉勋道:“宗主,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袁恒驹要怎么处置?”
荊晚沐道:“这……他毕竟为我们璇衡宗鞠躬尽瘁。”
韩吉勋立即道:“宗主,不可心软啊……”
荊晚沐便将难题抛给其余八位宗师:“诸位认为应该如何?”
“这……”
“不如宣袁恒驹上殿内问话?”
“就是就是,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我赞同。”
众人七嘴八舌,其实就是想看袁恒驹下台。
…………
寝院这边已经知悉漪沧殿的事。
云宝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袁恒驹的惨状,看向绍芒,道:“他被拖下去的时候还在骂你,说一切都是你的手笔,你这个人看上去懵懂纯真,其实野心勃勃,还让荊宗主小心你。”
绍芒挑眉,半开玩笑地道:“袁恒驹人品不怎么样,看人还挺准的。”
众人一笑,接着审判袁恒驹。
但到最后,话题未免要落到司翎萝身上。
绍芒将司翎萝护在身后,随意说了两句,两人便回了房。
云宝鸢也哀叹。
这件事有好有坏,虽说袁恒驹失权,但也将司翎萝立于危险之地。
别说整个修真界,只这个寝院内,多少人已经对司翎萝生出恶心。
这个诱惑太大了,谁能抵挡得了。
袁恒驹虽惹人嫌,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他绝不会给自己用差的。
既然他自己都备了食灵符,那此事便假不到哪儿去了。
此时此刻,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司翎萝。
殷彩和她想法一致,默默朝她打手势,两人进到云宝鸢的房间,思索应对之法。
云宝鸢苦笑:“这些人修仙的执念强到我们无法想象,翎萝姐姐这下有难了。”
殷彩道:“璇衡宗会不会帮忙?”
云宝鸢智商不高,但这会儿莫名的清醒,坚定地摇头,“不可能。”
她甚至觉得,这件事就是某个人的手笔。
但荊晚沐图什么呢?
殷彩道:“我有个主意。”
云宝鸢一喜:“你请说。”
殷彩道:“向我师尊求助?”
云宝鸢愣了愣,摆手道:“这时候别开玩笑了,快说,你真正的主意是什么?”
第90章 共闯禁地 ◇
殷彩无奈道:“你对师尊有偏见, 她是很有能力的人。”
云宝鸢道:“那还是算了,指望宋婉叙,不如找只斑点狗, 至少点子多。”
***
是夜,绍芒宿在司翎萝房中。
她清楚地感觉到, 门外有人影来往。
屋顶上也有不速之客。
司翎萝已经歇下,她心想着用最小的动静揪出这些夜访者, 蓦然间, 屋顶鸳鸯瓦滑落, 落地之前被人接住。
绍芒小心翼翼起身,往床边施了一道隔音法阵,走到门口去瞧。
只见方才来往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一个熟悉的人站在门口, 轻轻叩门。
绍芒认出是周扶疏, 衡量之下还是将门打开。
周扶疏唇边携笑, 却无端给人一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这副表情就像是从荊晚沐脸上拓下来的。
不愧是师徒。
绍芒皱眉,朝四周瞧了瞧, 让开门。
周扶疏见缝都能插针,又怎会拒绝绍芒的邀请。
绍芒将门关好,走到桌前, 很有礼地邀周扶疏坐下来。
周扶疏看了看床上的司翎萝, 道:“翎萝不愧是翎萝,这时候还能睡着。”
绍芒未回。
上回师姐调了安神的药,晚膳时她骗师姐喝下的。
周扶疏自己倒了杯水, 语带嘲讽:“瞧现在的世道, 真是让人心寒啊, 你们在修真学院好歹相处了个把月,情分还不如一则谣言。”
绍芒道:“关于人情冷暖、人心易变的词句少说也有千万行了,有什么好惊讶的?”
周扶疏微微一惊,轻轻歪头,视线微妙的落在她身上:“真的不一样了。”
绍芒似是不解,“什么不一样?”
周扶疏移开眼,晃了晃水杯,将隔夜水喝的像名品佳酿一样优雅。
这一百年,唯有绍芒能让她感觉到人事无情变幻。
明明已经过了一百年,她却总觉得一切都在停滞。
好像离周宅那场大火才刚刚扑灭。
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荊夜玉失去了信仰。
在彼此失意时,她们在齿雨城相遇。
那时候齿雨城风调雨顺,岁岁如春,一到午后,带血的阳光沉在地上,窗棂繁树的影子映在墙面上,偶尔有只玳瑁猫一窜而过,身姿矫健,一切都那么平和。
周宅的火也不再成为众人的话题,茶楼里有了新的爱恨连续戏文,周府种种意未宁也都随着被风吹散的灰烬一同消失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她知道璇衡宗那些修二代会来的。
她整夜整夜睡不着,那些人又怎么能过得好?
她就在茶楼边上等。
荊夜玉一身素衣,和她一起挤在墙边,听里面的说书先生讲一些神魔志怪,并夹带私货乱评时事。
有一只玳瑁猫很通灵性,经常扫在荊夜玉脚边,赶也赶不走。
荊夜玉日日夜夜不进食,她也不进食。
起初以为是同病相怜的流浪人,偶然被人家赏了一个白饼,经过多番纠结,还是撕给这个素衣女娘一半。
她私心里希望,冥府里也有人能这样对她的小娘。
荊夜玉拿到那半块白饼时,一脸茫然。
事后,周扶疏才知真相。
荊夜玉不进食是因为神不食五谷。
她竟然把一位神当做天涯沦落人。
这真是滑稽。
传闻中,一些人面临人生巨变时,必降大雨,又有六月飞雪之说。
然而齿雨城这个地方太过温和,像一个处变不惊的修道者,不肯为她的磨难刮点狂风,更别提暴雨。
她至今记着,茶楼外那面墙上总有树影摇晃,傍晚的霞光浸染墙面,鼻尖充斥着阳光的味道,一切都那么散漫平和,仿佛万事万物无坚不摧。
而周扶疏心中的恨意却丝毫未减。
过了两日,荊夜玉终于出手相救。
她救了殷彩,还说殷彩有仙缘。
她帮她铸造断水刀,让她手刃仇人。
她仿佛比周扶疏还恨。
可她在恨什么,不知道。
很久以后,周扶疏才明白,荊夜玉恨的是人世间作恶多端的一切生灵。
她是生灵神,她当年死身救世,为的是让所有无辜的生命有一条生路。她散魂前从未想到自己会飞升。
而神界对人的冷漠、世人自相残杀,都让她十分疲惫。
后来,听说她在葬神台大开杀戒,引得神君大怒,受万剑穿心之刑,革除神籍,贬至凡尘。
她理应活不下来,可司翎萝却费尽心力保存她的魂体,甚至要动用禁术为她要寿。
璇衡宗那些要寿之术可都是她所撰。
而就在她即将成功时,一个无名小卒突然出现,猝不及防刺碎了荊夜玉的魂体。
一个自诩为侠的人,听说荊夜玉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飞升,铁了心认定荊夜玉无恶不作,就这么断了荊夜玉的生还之机。
周扶疏听到这个消息时,内心不能说毫无波澜。
她总能想起当日和荊夜玉一同蹲在茶楼墙角的时候。
带血的阳光溶在她的素衣上,脸颊透红,明眸削肩,意气低落,似蒙尘宝玉。一只玳瑁猫扫在她脚下,她偶尔抬手摸摸猫头,神情怅然,不知在想什么,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却总如幽幽远山,那么迷蒙。
死亡?
成神的人也会死亡。
何况人。
周扶疏之后一连几夜都做着这么一个梦。
梦里,她请求荊夜玉救救殷元洮。
殷元洮的肉身已经毁坏,魂魄更是重伤,回天乏术。
荊夜玉顿了半响,告诉她:“有生必有死。”
周扶疏觉得自己好像在流泪,但往脸上一摸,发现一滴泪都没有。
上天真是无情。
让她遇到了殷元洮,却让殷元洮成了她的小娘。
荊夜玉总是对她重复那一句话:“有生必有死。”
周扶疏后来尝试修心时,对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解读。
有生必有死,从生死上看,意思是人必然得死,迟早的事。
从存在与消亡的角度看,因为存在生,所以存在死,若无生,即无死。
换个思路想想,没有善,就没有恶,反之亦然。
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她请教了不少人,也读了不少书,终于有一日,在一位名家的自祭文中读到一句话:死去何所在,托体同山阿。
她似乎对生死一事有了新的看法。
殷元洮只有一个。
亿万丈红尘翻涌之中,她只做一次周凉茵,她此生也只有一个小娘,即使她像司翎萝那样不顾一切去救人,那救回来的也不一定是殷元洮。残酷的地方在于,她们只有这一次的缘分。
从那以后,她就不再执着于复生殷元洮。
这段缘分就是手掌拨水,最终必要流逝的。
司翎萝勉强救活了荊夜玉,让她的魂体在一个婴孩躯体里长大,一直到了现在,十八年过去,眼前的绍芒可还是那个慈悲为怀、为世间一切苦厄悲痛的荊夜玉?
这让周扶疏有些不解。
司翎萝爱的是什么?
当时的荊夜玉博爱世人,甚至不惜为凡人命运而反抗神君,那么现在的绍芒呢?
她野心勃勃,面热心冷,不干己事则三缄其口。和荊夜玉的嫉恶如仇完全不同。
司翎萝爱的究竟是什么?
她试着想了想,假如殷元洮复活,却对她佯佯不睬,她一定不会再爱她。
她爱的是那个保护她的殷元洮。
有时候周扶疏自己也不清楚,她和司翎萝究竟谁对谁错。
绍芒见她神色迷惘,出声提醒:“你来应该有事要说吧。”
周扶疏回神,放下水杯,双眼莹净,“我来,是给你出主意的。”
绍芒冷笑:“我承受不起。”
周扶疏劝道:“还没听到我的主意呢,怎么就否定我了。”
绍芒细思一阵,道:“你为我出主意,难道不怕得罪荊宗主?”
周扶疏道:“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嘛。”
绍芒挑眉:“说来听听。”
周扶疏道:“禁地的那个怪物,你可以把她带出来,哦对了,里面还有褚含英的尸体,她是妖族,魂体和尸身结合,修为丝毫不损,可是一大助力。”
绍芒皱眉:“禁地?”
周扶疏抬手在桌面敲了敲,嫩红的指甲在夜里也格外鲜明,“我知道,这些天闹了一下,禁地肯定会严加防守,但我会帮你的,届时褚含英的尸身、旱妖、水沫、邪祟,我一个都不要。”
绍芒震惊:“你就不怕荊宗主杀了你?”
周扶疏微微笑道:“杀我?我怕死吗?我只是……算了,你不懂。”
绍芒敛眸,瞧着她的面色,忽地想到什么。
在肤施城时,她就猜测周扶疏有什么把柄落在荊晚沐手上了,现在想来,周扶疏倒真算不上是贪财贪宝的人。
能牵制住她的……难道是殷元洮?
绍芒正色,出声道:“周扶疏,殷元洮已经死了。”
周扶疏无所在意:“我知道。”
绍芒道:“我的意思是,她却是被荊夜玉救活过,还成了陆月莲的徒弟,但你在厌次城把她杀了。”
莺蝶飞歇,虫声不绝,花香穿榭,花影倚园。
天色冷清,璇衡仙府终于还是有些冷意袭来。
绍芒试着预测,周扶疏会是什么反应。
但一盏茶的时候过去,周扶疏面色不变,笑意吟吟:“是啊,我知道呢。”
这让绍芒惊得无法回话。
周扶疏此人心机之深无法猜透,可恨她面上看去如此淡雅明净,像为但行好事的仙子。
“我可能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是,你想要找的人,她死了。”
周扶疏不以为意:“我知道。你说的是殷元洮,也就是陆月莲后来的徒弟,她被我杀了,就在厌次城葑家。”
绍芒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不懂人话了,“你说什么?”
周扶疏以诚相待,“我说的是真的。你肯定要问我为什么,其实也没什么,我自认为做了正确的事。她不是殷元洮。或者说她是殷元洮,但不是我的殷元洮。”
绍芒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她是不是殷元洮有什么要紧,难道她千辛万苦得到重活的机会,就是为了扮演你心中的殷元洮?”
周扶疏笑着说她不懂。
在她见到复生后的殷元洮时,第一眼看到她身上飘飘的仙气。
那种历经磨难后的平和,像齿雨城的天气一样让人烦躁。
那样波澜不惊的容色让她伤心。
她知道殷元洮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杀了她。
绍芒惊道:“我修行之路尚且没走到头,说出的话不会很有建设性,但一个人能复生,只能说明她今世命不该绝,你怎么能……滥杀无辜!”
周扶疏盯着她的双目,从她眼底看到了久违的、对生命的怜惜。
她还为自己辩解:“倘若是真的殷元洮,那她今世就是与我的缘分,可她被陆月莲教坏了,对我很冷漠,也不是冷漠,就好像对待一个平常的人,我不喜欢,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她。她既断了和我的缘分,那就该死了。”
绍芒突然觉得困惑:“你当真是疯了。”
周扶疏也道:“我还以为你要和我说什么秘密,原来是这个。真没趣。我们还是说正事吧,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一起去闯禁地。”
绍芒不解。
这怎么能是小事。
她原以为殷元洮对周扶疏而言是如刀刻痕的存在,可三言两语之间,她就知道周扶疏的冷漠。
“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她甚至都不愿再探究,究竟是什么人能成为周扶疏的软肋。
周扶疏顿了顿,“明明你之前还挺有兴趣的……就为了殷元洮吗?”
她道:“翎萝不也一样?她和你的缘分止于一百年前,若不是她想强行让你复生,你现在哪里用得着再尝人世之苦?她不也是逆天而行,只为全一己私欲?”
绍芒道:“你怎知我不想活?我只是不想再以荊夜玉的身份而活,有师姐在,我怎么都愿意活下去的。”
周扶疏蹙眉:“怎么会这样想?那你认为你还是荊夜玉吗?或者,翎萝爱你还是爱荊夜玉?荊夜玉博爱柔情,你冷漠自私,你和她完全不同,翎萝难道会爱上这样两个不同的人?非要深究,我们岂不是都不好过。”
绍芒不知如何反驳她,但却清楚地知道,她的话一定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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