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荧棺 ◇
璇衡仙府沉浸在宁静假象中, 不过也算相安无事了几日。
之后大半个月,修真学院的课程都由韩吉勋代上,学员们课上昏昏欲睡, 他也不放在心上,互相糊弄着。
云宝鸢上课本就容易打瞌睡, 韩吉勋照着书读几个时辰,她日日都在课上睡饱, 晚间又丝毫不困, 作息全然乱了。
这夜, 她实在无法入眠,只能外出赏花。
天渐渐凉下来,她折回去披了斗篷,在院中发呆。
方适出来时见她独坐院中, 怅然若失, 便过去相陪。
“明日要上早课, 你还不休息?”
云宝鸢见是她来, 半分好脸色都没有,俨然是把袁恒驹的账算在她头上。
不过这几日各种怪异的目光和歹毒的言论没少听, 方适习惯了,“入冬了还是要下雪,花鸟鱼虫看多了也烦。”
云宝鸢翻了个白眼:“这也是袁恒驹教你的?”
方适无奈道:“我实在冤枉, 他根本什么都没教过我好吗?我纯粹自学成才。”
袁恒驹在吝啬一事上造诣破丰, 每次练功都要清场,就怕别人看到他的‘绝世功法’。
哪怕是对大徒弟方适,也是能避则避。
云宝鸢道:“我阿姐怎么也要来璇衡宗, 荊宗主又有新想法了吗?”
方适笑道:“原来你想找我问点什么的时候还挺和颜悦色的。”
云宝鸢道:“……”
方适道:“内情不好说, 但应该都是为了翎萝仙子吧。”
这些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 不少散修对着司翎萝眼冒绿光。
若非绍芒护的紧,指不定就有人动手了。
她们二人都修行多年,修为不算高,但胜在见识广,哪里都有贪心的人,古往今来,多少大灾大难都因贪心而生。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
据说齿雨城近日外客甚多,想来仙府发生的事早已传了出去,也对,纷纭镜上哪有秘密。
寡不敌众。
云宝鸢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
那么多人啊,翎萝姐姐可怎么办?
方适也跟着叹息一声,忽然问:“绍芒还没回来吗?”
云宝鸢愣了愣:“没见她出去啊。”
方适道:“哦……”
半个时辰前,她看到绍芒离开寝院,不知回来了没有。
应该回来了,不然谁保护司翎萝。
储物袋中,司翎萝和小黄四目相对。
绍芒上回来萤林时记了路,此行算是畅通无阻。
司翎萝道:“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绍芒安慰她:“就算有人夜访,他们也不敢惊动旁人,否则还要解释为何夜访的事。”
大家都听过那个谣言,大半夜去绍芒和司翎萝的房间,即便不是为了灵力,也不会有人相信。
这倒为她们前往禁地提供了好时机。
司翎萝盘膝而坐,小黄蹲在她身侧。
“禁地那个怪物不容易对付,实在打不过,就让暮荷剑把褚含英逼出来。”
正在剑中打坐的褚含英闻声,冷漠地想,真是个好主意。
萤林森寒,怪鸟怒鸣,便如鬼泣。
绍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很平静,“要是褚含英也打不过怪物呢?”
司翎萝想了想,道:“丢下她,我们俩逃。”
绍芒道:“……”
她失笑道:“师姐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一路用暮荷剑开道,用了避灵法障,安然无恙到达禁地入口。
看到眼前这座茅草屋,绍芒结结实实震惊了一把。
说这是茅房也有人信。
好潦草的禁地。
来之前她有意无意打听过了,禁地加固无数封印,恐怕机关陷阱也不在少数,绍芒定了定神,抬步往里面走。
茅屋摇摇欲坠,还散发着难以描述的气味。
就在绍芒挨近之时,一道透明法障将她阻住。
绍芒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运灵力试法。
在确定这只是一道简单的法障后,才施法将其劈开。
动静不大不小,茅屋却没有任何变化。
司翎萝出声:“总共八十一道封印,这是第一道。”
绍芒轻声道:“就当练手了。”
自打来了璇衡宗,她已经很久没和人交手,幸好还未生手。
就在茅屋的小门被推开之际,无数利剑飞刺而来。
绍芒连暮荷剑都未出,只结印扭转阵法位置,那上百的利剑当场折断。
然而断剑砸地之际,自门中又疾疾飞出无数长剑。
绍芒一边结印运灵,一边思考如何破除这个法阵。
当第二波长剑断砸在地时,她飞离地面,祭出暮荷剑,用灵力拢了拢茅屋,一剑穿过去。
茅屋登时化为碎灵消失了。
司翎萝见状,有些担忧:“这些阵法不简单,你小心一些。”
绍芒心里有底,温声回了话。
她心里知道,这次不能失败。
若是真的能找到三个小天灾,又找到褚含英的尸身,她难道还怕璇衡宗这些人吗?
她一定能保护好师姐。
禁地的阵法是用了心的,并非简单的搏斗便能破阵,大多数都是阵中阵,再加上真正的禁地入口不明确,便是难上加难,两个时辰过去,绍芒才数到第八十道阵法。
让褚含英惊讶的是,她竟然丝毫未伤。
到底是生灵神,和凡人不一样。
这样的阵法,哪怕是荊晚沐自己来闯,没个三天三夜搞不定。
就剩最后一道阻碍了。
褚含英有些激动。
她真的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吗?
在破阵期间,禁地以无数的形象出现过,茅屋、浮楼、洞穴、甚至是鸟巢……
但到了最后一关,面前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绍芒不觉握紧了剑。
往前走了几步,四周毫无变化。
她心想,难道只有八十道阵法?
但怎么想也不应该,即便最后一关是吃碗大米饭,那也得有,否则岂非不全。
绍芒神经紧绷,每一步都走的谨慎。
司翎萝也摸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暗自担忧,就连小黄都为绍芒捏了把汗。
走了一路,一直到了尽头。
绍芒看到幽暗的天色,惊觉天已经亮了。
她细细算了下时辰,还不到卯时。
抬头一瞧,见萤林的高树已经远在天边,她站在一大片麦田里,麦子没黄,青绿一片,麦穗轻薄地低垂着。
她轻声道:“师姐,这里是哪儿?”
话音刚落,耳边响起自己的话。
“师姐,这里是哪儿?”
像是波浪翻涌一般,停不下来。
绍芒一惊。
她不知不觉已经进了最后一道阵法中,却一无所觉。
当声音退去,四周突然出现重重水镜,里面映着无数个她。
“看我,看我——”
“看我!”
“快看我!”
“别听她们的,看我!”
……
每一面水镜中,都有一个她自己在喊叫。
绍芒大脑混乱起来,眼花缭乱。
她不禁往后一退,发觉撞到了什么,惊猝回身,看到身后这面水镜中的自己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苦笑凄然:“你看这就是下场——”
绍芒不知怎么,再也转不了眼睛。
那颗心,是她自己的。
她曾经用暮荷剑剜出自己的心?
她额上冒出细汗,几乎要忍不住将暮荷剑丢出去。
水镜中那个人狞笑,忽然就将那颗带血的心往她身上丢。
绍芒一阵恶寒,偏头要躲,猝不及防又在旁边的水镜中看到另一个自己。
那是一座小院,草木枯败,瓦色苍冷,她闭眼散魂,灼热的、跳动着的灵力……慢慢离开她的身体,额上青筋暴动,魂魄化为利刃,割破她的肉身,一片片碎着抛出来,以一个被丢弃的姿势。
一瞬间,绍芒仿佛感同身受。
是……是她经历过的。
应该阻止这个人。不能这么做!
那些人不值得救,飞升成神是劫难而不是恩典!
然而,水镜中那个人义无反顾。
绍芒面色苍白,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尸骨无存。
愤怒、悔恨……无数的情绪积压在心头。
恍惚间有个人在和她说话,她循声看去,见头顶还有一面水镜,镜中的人仍然是她自己。
这道嗓音轻缓柔和,仿佛耳语:“你看看,这就是世人给你的回报。”
“现在可以重来一次,或许能够改写一切,难道你还要重蹈覆辙吗?不要为了世人做出任何牺牲,你明白的,世人宁愿相信那些伪善的神,宝山宝殿用来供奉,也不愿将你的付出当成一回事,你应该报复他们。”
“现在就有机会,只要你再次成为生灵神,聚齐小天灾,就能与神界抗衡,到时你自己就是天地之间唯一的神,哪怕神君也得听你的命令,你想救的人都会活下来,你恨的人都会死。”
绍芒心弦微动。
只是那点心动转瞬即逝。
她不需要!
若非璇衡宗压制,各方虎视眈眈,她宁愿做一个散修,和师姐一起修行。
她不想被任何人压制,也不愿成为压制别人的人!
那道嗓音越发缠绵悱恻:“听我的话,不要害怕,绝对的权力面前,流言蜚语什么都不是,那些人背地里侮辱谩骂,到你跟前不也得恭恭敬敬?你想一想,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师姐为你吃了多少苦,师姐何其无辜,你还记着在魔界见到她时的场景吗?她糊里糊涂做了新魔尊,神界不愿意处置老魔尊,却要杀了她这个无辜的人,你又记不记得,魔族之乱平反之后,符离城的百姓是怎么对待魔族俘虏的?”
“魔族侵扰符离城许多年,每次都要掳走许多女娘才肯罢休,那些女娘中有的身不由己,有的是挺身而出,可当魔族降伏,她们艰难归家时,符离城的百姓、修仙的人,又是怎么将她们赶尽杀绝的?你都忘了吗?世人让你失望透顶,不要救他们,去掌控他们。”
绍芒清楚地知道有人在试图控制她,但是四面八方全都是她自己的脸,她很难再清晰地思考什么。
慢慢地,不知是她眼花还是真实发生了这样的事——重重水镜杂乱无章地漂浮换位,最终竟然重叠在一起。
这时,她面前出现了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
那个人笑容温和地走向她,像是洞悉她内心一切的冷漠与慈悲,缓声道:“我知道你忘记了很多事,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的。”
绍芒抬头,望进她深不可测的眼底。从这双眼里,她看到了自己曾经的种种善与恶。
若是想知道前路在何处,必须倒退回去,找到来路。
***
荊夜玉为神界的冷漠感伤,降临齿雨城,在茶楼墙角当了几日的隐世神。
她救了殷彩,助周扶疏大仇得报,便更加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错。
于是她回到了符离。
她要知道真相。
十万人因她而活,却显得她做错了。
她只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只要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正确的,那她就会继续独行,平世间不平诸事,她总是对此念兹在兹。
化出一张陌生的脸,在符离城待了几日,和一个胭脂铺的老板混熟了些,便聊起往昔诸事。
老板娘提及此,面色不愉,“荊夜玉么……这也是没办法的。”
她说,“你可知道符离城这几年闹鬼的异闻?”
荊夜玉惊讶状,“倒是未曾听说。”
“难怪有此一问。事情是这样的……”
“那是个女鬼,大家都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了,也有可能是从来不知道她叫什么,听我娘说,女鬼是支摊子卖馄饨的,容貌清秀,为人和善,任劳任怨,但她丈夫经常打她,馄饨卖得好也打,卖不好也打。”
卖得好,害怕妻子私自攒钱跟人跑了,卖不好,他没得挥霍。
“我娘那辈人都管她叫来仁媳妇儿,她的闺名是什么倒真的不知。”
来仁中了魔族故意放出来的毒障,死的极惨。
大家都以为来仁媳妇要苦尽甘来了,可没多久,荊夜玉就把死于毒障的十万人全都救了回来。
来仁媳妇把来仁伺候的活蹦乱跳,来仁就打她。
起先还只是打,后来吊在房梁上拿鞭子抽,邻里都说卯时就听得见来仁媳妇惨叫了,那真是不分昼夜的痛打折磨。
来仁媳妇就这么没了。
一个容貌清秀、善良勤快的女子,年纪轻轻就没了。
后来符离城就总是闹鬼,一直闹到现在。
“你说荊夜玉这个人……唉,没法说,没法说,她救活的那十万人中,原本有五万人就是该死的恶人,她却救活了,这让原本像来仁媳妇那样纯善的女子失去了活路。我原先对她没什么看法,只是这些天被女鬼闹的,有点难受,她初心是好的,但好心也有办错事的时候,人嘛,生死有定数,死身救世听起来大义凛然,但不知又促生多少悲剧。”
魔界浮水玉殿已封,笼罩在符离城上方的阴霾早已消散,这样明媚温和的天色,荊夜玉却觉得自己那颗心灼痛起来。
不一会儿,全身都滚烫起来。
羞耻与自责充斥在脑中,她有些茫然。
那天,符离下了太阳雨。
泥土馨香飘在鼻尖,踩上石子路,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冷热。
好物易碎,人事苍茫,人生残破。
她不禁怀疑起来。
那都是错的。
从她修行的起点开始,一直到如今,全都是错的。
她就该死。
她想起那些对她破口大骂的修士和凡人。
“非要和别人不一样才显得你是非分明?自恃清高,其实冥顽不灵,蠢如癫蛾,死不足惜!”
“究竟是为名还是为世你自己心里清楚!”
是她错了。
失魂落魄地去齿雨城,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璇衡宗彩阁。
荊晚沐在漪沧殿议事结束,来时看到她,面露惊喜。
两人饮了阵酒,荊晚沐问她出了何事。
她没说符离城的事,只道:“是我错了。姑姑,我不想……”
荊晚沐明白,她不想做生灵神了。
关于凡间的流言,她早有耳闻。
“错的不是你。”
荊夜玉苦笑。
荊晚沐劝道:“若天道英明,恶人就不该久活,你不过是在人和魔之间选择了救人,好人与恶人的造化都是天道在管,再不济还有九重天上那么多神仙,何时让你一个人去承担这许多?”
“既然天不英明,我们造一个英明的天,又有何妨?”
红尘翻涌,转眼一百年过去。
***
“绍芒?”
沉睡许久,绍芒恍惚间听到司翎萝的声音勉力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枕在司翎萝肩上,浑身软绵无力。
司翎萝面色慌乱:“怎么晕倒了?”
绍芒想回答,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回。
她似乎能够体会到荊夜玉的一切。
她懂了荊夜玉为何会用暮荷剑剜心,懂了荊夜玉为何会在葬神台声称要杀光恶人,也懂了她在齿雨城为何总喜欢蹲在茶楼墙角听书。
刚才那个人的声音仿佛仍然响在耳旁。
救世主是那么容易当的吗?
善恶是非如此简单的四个字,得是多么贤明的人才能掌握其中的分寸。
绍芒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那里有一颗心在跳,但它绝不是、也绝不会是大慈大悲的琉璃心。
司翎萝见她神色复杂,有些担心:“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绍芒勉强笑了笑,微微坐直了些,去握她的手,“没事,师姐,我没事。”
司翎萝道:“最后一道阵法破了。你真的没事吗?”
绍芒道:“师姐还不放心我吗?”
她这么说,司翎萝也没法再问。
两人观察所在之地,发现是一个冰雪灵洞,壁上长满碧色灵芝,鲜艳夺目。
司翎萝扶着她站起来。
绍芒道:“师姐,你上回来的时候,这里是不是这样的?”
司翎萝道:“似乎并无分别。我大概知道荧棺在何处,你跟我来。”
绍芒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先找到褚含英的尸身,如此也能多一个帮手。
沿着小道穿过去,白茫茫的一夜雪光酷似月光,又有碧色灵芝衬托,整个灵洞便像铺满月色的幽暗碧林,如梦如幻。
奇怪的是,一路走去竟然没有丝毫阻碍。
当二人站在荧棺跟前,看到褚含英的尸身时,还觉得不可置信。
褚含英按捺不住,从暮荷剑中冲了出来,飞停在上空,痴迷地看着棺内的自己,过了一会儿才道:“连个阵法都没,我的尸身是很不重要的东西吗?”
绍芒建议道:“不如你先试试看,这身体还能不能用?”
褚含英勾唇笑道:“小看我们妖族的能力了,我们可不是脆皮凡人,哪怕我的腿炸飞了,我捡回来还能接上,何况区区灵肉分离。”
绍芒默了片刻,帮她打开荧棺。
褚含英瞅准时机附身,灵肉结合那一瞬间,她浑身密密麻麻的疼,像是被几千几万根针扎着。
棺椁上的冰层滑落,褚含英猛地睁眼,直直起身,双目圆瞪,像是中邪了一样。
她的身体在荧棺中存放太久,又冷又僵。
到这时,褚含英才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好想忘记怎么使用这具身体了。
绍芒和司翎萝左右抬着她出棺,想让她试着走两步,哪想到褚含英一步一滑,脚搭不住地。
绍芒才发觉,让褚含英先进肉身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原想着多一个帮手,现在倒好,找了个拖累。
褚含英有些尴尬:“这也不能全怪我。”
司翎萝道:“我们还是小心为上,那个怪物……无处不在。”
她上次被掳过来时,根本没有发现它的藏身之处。
荧棺上连个阵法都没有,想必是荊晚沐故意为之。
她慢慢能想通荊晚沐的目的。
若她没有想错,那三小天灾……本就是为绍芒准备的。
她神色不明地看着绍芒。
绍芒察觉后,问道:“师姐,有什么发现吗?”
司翎萝本想问,找到那个怪物后你会怎么做。
但现在,她似乎已经不必问了。
比起来时,绍芒已经有了一百年前反叛神界的影子。
她方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
绍芒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你放心,我会抓住它的,让它为我们所用。”
司翎萝犹豫片刻,问道:“若我们收服那个怪物,出去之后你会做什么?”
绍芒想了想,道:“师姐,不如我们也自立仙门怎么样?这样就不用顾忌任何人,也能保护你。”
司翎萝道:“……若是别人不肯呢?”
绍芒挑起一边的眉,“谁不肯?我们建宗门,轮得到他们置喙?”
司翎萝双手蜷握,眼中情绪复杂,默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好,我给你打下手。”
褚含英在一旁出声:“喂,你们没有灵石,建哪门子的宗门?”
绍芒微笑:“今日打家劫舍,明日灵石一车。”
褚含英道:“……”
第92章 陆月莲 ◇
彩阁之中, 彩凤慵懒垂翅。
荊晚沐拂袖碎掉水镜,“现在你在债不在我这儿了,去找绍芒吧。”
周扶疏摇头:“先等等。”
荊晚沐诧异, “你不是等不及要见陆月莲吗?怎么,早晨晚上的想法不一样?”
周扶疏笑容浅淡:“师尊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荊晚沐道:“我自认还是了解你的, 别的不说,善变一事上没人能赢得过你。”
周扶疏含笑接受这个评价, 负手走到一只彩凤边上, 手痒难耐, 伸出去摸了一把,岂料彩凤叫声如杀猪般响起来,她微微一愣,收回手时还状似不经意拔掉彩凤的一根羽毛。
彩凤又是呜咽一声, 怪难听的。
周扶疏道:“我是善变了些, 但这说明我内心丰富, 不死板地在一条道上走, 师尊应该向我学习。”
荊晚沐抬手,转眼之间, 周扶疏藏进袖里的羽毛已经静静躺在她掌心。
“贪得无厌。”
周扶疏略微带了一丝歉意,“顺手而已,不是故意的。”
荊晚沐道:“你再不去, 陆月莲跟着绍芒跑了, 可别来找我要人。”
周扶疏轻叹:“我说了实话只恐师尊不爱听,但确实事实,我比你还要了解绍芒, 不论一百年前还是现在。”
荊晚沐随手将羽毛丢在地上, 坐在椅子上续香, “此话怎讲?”
周扶疏道:“你让绍芒知道了死身救世的原委,她本人又是个冷漠心肠,外加三分的野心,我想这一回她连璇衡宗都不会再回,下一次见面,指不定她与师尊地位平齐。”
荊晚沐道:“照你这么说,她现在正在和翎萝商量怎么除掉我呢?”
周扶疏仍然一脸笑意:“估计也要算上我。”
周扶疏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兴致勃勃:“师尊,不如我们来赌一赌,绍芒出禁地后,杀的第一个人是谁?”
荊晚沐对这个问题倍感兴趣,也深思一会儿,最后却没个准确的答案。“说不上来,她向来能掩饰心中所想,即便此刻已经恨得牙痒,也不会外露,只是死身救世前后所受的委屈让她一一体验了,她恨意怀心,定要把气撒出去,只看这时候谁倒霉送到跟前了,必要成为她的剑下亡魂。”
周扶疏算了算时间,“它应该醒了。”
荊晚沐掐指。“绍芒不知能不能敌过。”
周扶疏建议:“师尊隔空相助嘛,这有何难?”
荊晚沐道:“我只是谦虚,你还是过去帮忙吧,免得人被绍芒弄死了,你再来找我讨债,我也烦得很。”
周扶疏神色慢慢严肃下来,道:“那徒儿就此拜别,日后恐怕少见,望师尊勿要思念。”
荊晚沐也不知是嫌弃还是无言以对,摆了摆手,“思念你?思念你不断屠杀我门中弟子,还是思念你反咬一口、入骨三分?”
周扶疏眉目舒朗,仿佛从前压在她心头的阴翳尽数消失,“那样最好。”
见她闪身离开,荊晚沐合上镂空瑞兽香炉的盖子,眼睛稍稍眯起一些。
***
宗府众人彻夜未眠。
虽说袁恒驹已经下台,但荊晚沐却迟迟没有废除他的宗府师长身份,只是囚于水牢,和一些无名小卒关在一起,保不齐哪日就要重登青云。
大家心中都不好受,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韩吉勋代理宗府事务,其余八位仙尊便找到他跟前,预备商议如何处置袁恒驹、以及宗府大权谁掌之事。
韩吉勋大半夜被吵起来,这会儿很难给个好脸色,但碍着众人脸面,不好发作,只能从中周旋:“宗主一定是有想法,心中早有属意之人,否则不会这样置之不理,恐怕也就差挑个日子公布了,我们在这儿吵翻天也没用是不是?”
有个胡子白了的老仙尊稳重开口。“此事也不是胡搅蛮缠,宗府不能一直空着主位。”
韩吉勋听见这话也不乐意,说得好像他不是人一样,他掌事难道比袁恒驹差了?
他心知肚明,这些老顽固都惦记着司翎萝那点灵力。
现在山底下有不少散仙都来凑热闹了,流言又如何,修真界中,璇衡宗独大,纵然十个聂神芝也挡不住。
而璇衡宗中,荊晚沐不怎么管事,只要成为宗府之主,背地里动点手脚,吸食司翎萝的灵力岂不是易如反掌。
他冷笑一声,道:“各位稍安勿躁,宗主自有决断。”
白胡子的老仙尊说:“宗主迟迟不表态,我们自己敲定了不成吗?一百年前,我也是随着宗主为璇衡宗出了力的,论资历,难道还比不上在场诸位?”
另外一位长的老成些,也挺会拿捏做派:“这话倒是说岔了,咱们中有谁不是随着宗主一同走到如今的吗?”
紧接着七嘴八舌吵闹起来。
韩吉勋甚至都懒得拉架,这些人真是揣不住事儿,心里那点阴暗全写在脸上了。
他早已有所耳闻,修真界最有名的三位符师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据说整个修真界现今连一张食灵符都买不到。
试想一下,这么一桩多么可怕的事情。
几十万张食灵符,都是要用在司翎萝身上的,就看最后谁能如愿飞升了。
他默默扣紧袖袋。
修真学院尚未结课,他心想,这桩好事不能便宜别人。
就在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时,方适进来禀告,众人一听她的话,纷纷呆住。
韩吉勋感到不可思议,“你是说…有人亲眼看到周扶疏去了禁地?”
方适也觉得奇怪,周扶疏已经是望仙境界的女仙,不至于去个禁地都暴露行踪,她最多就是被困在禁地阵法当中,怎么会在未进禁地前就被发现?
不过众人只当是璇衡宗的防守森严,更加觉得仙首之宗神圣不可侵犯。
韩吉勋道:“愣着做什么?那可是周扶疏!还不快去抓她?”
众人短暂地联合起来,准备去生擒周扶疏。
韩吉勋走之前交代方适,“去告知宗主。”
方适应下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禁地赶去。
***
绍芒和司翎萝一左一右扶着褚含英走,褚含英自己觉得丢人,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该怎么用这具身体,胳膊怎么抬都忘得一干二净,四肢各动各的不说,一旦失去支撑,就会四脚朝天。
灵洞冰天雪地,摔在地上属实不太雅观。
她实在撑不住了,当着绍芒的面召出暮荷剑,有气无力地道:“我进去缓缓。”
然而暮荷剑停在空中,酝出光华,准备接纳她时,她却没办法使用灵力。
这下连一向镇定的绍芒都无法接受了,“怎么会这样?”
褚含英试着运力,检查全身经脉,发现这具身体已经……被禁灵了!
她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找回身体的代价是这样的,“大事不好,我用不了灵力了。”
绍芒和司翎萝四目相对,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语来。
若是平常,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好好修养两日,再想办法查明原由,助她恢复即可,但是现在……灵洞内有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怪物,眼看天就要亮了,她们得尽快。
沉默之间,绍芒惊觉耳边有疾风闪过。
她感觉到有强大的灵力覆盖在灵洞之内,立即将暮荷剑召在手中,挡在司翎萝和褚含英面前。
绍芒自从修行以来,遇到的凶兽恶灵并不少,她也从没怯退过,但当她看到紧贴洞壁的‘怪物’时,不知不觉间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那个‘怪物’,竟是一名女子。
眼睫结了冰羽,像是整齐无需修剪的燕尾,眉眼肃丽,朴素青衣,看上去只是个寻常仙女。
然而当她抬眼时,绍芒看到她赤色的瞳仁和颈间崎岖的血线,那分明是虐祟才会有的标记。
司翎萝再身后提醒她,“她身上有虐祟之气、控水之力和旱妖精魂。”
绍芒神色冷淡地看着对方。
双方都没有动作。
褚含英瞧了又瞧,才出声道:“那个人……好像陆月莲。”
司翎萝面色凝重:“正是她。”
绍芒的剑差点没拿稳。“怎么是她?”
司翎萝试着分析了一番:“虐祟之气、控水之力和旱妖精魂都是大凶之物,一般的肉身根本承受不住,但陆月莲修为深厚,早些年已经是望仙境界的女仙,之后隐有突破之兆,她本人就是极好的炼器,能将三小天灾的邪气融为一体。”
她虽猜到荊晚沐已经将万事备好,却没料到她会拿陆月莲当成炼器来用。
看来此番不容易出去。
她内心慌乱,扶着褚含英的手加重了力道,只不过褚含英现下感受不到,也就由着她去了。
几人都没有料到会见到陆月莲,更没想到陆月莲就是禁地之中的那个怪物,一时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陆月莲贴着洞壁,眼珠僵硬地转了几圈,最终落定在绍芒身上,目露凶光,突然移形幻影,出人意料地来到跟前。
若不是绍芒抛剑挡下,千万条水丝便要绞死她们。
绍芒惊讶之余又不免在想,真是……涨见识了。
她见过无数的兵器仙技,却唯独没见过水能成丝,还那么锋利坚韧。
剑阵快要破开,绍芒又施法幻化出千万把剑,随着她腾空而起,剑雨促疾,形成剑风,卷起水丝,调转方向,冲着陆月莲席卷而去。
陆月莲面色冷肃,毫不在意,飞身成阵,化了剑雨。
她大约明白,水丝制服不了绍芒,手中结印,开始引水带祟,黑气如烟雾,瞬时充斥在整个灵洞之中。
绍芒皱眉看了看她。
陆月莲看样子是被控制了心神。
就在黑雾弥漫过来时,绍芒收法落地,收回暮荷剑,淡淡看向对面。
第93章 兰摧玉折 ◇
荊晚沐是用了心思的, 陆月莲体内三种庞大的力量彼此牵引,互不妨碍,水能带祟, 旱妖之力辅以禁灵,当真是战无不胜。
褚含英心中不满, 原来她的身体禁灵是陆月莲所为,原以为四小天灾中最无用的是旱妖, 熟料旱妖之力还有这么偏门的用法。
荊晚沐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水丝引祟疾击而来, 绍芒站立原地, 抬首瞧了一眼。
若她是陆月莲,此刻就不会用一物带一物,虐祟强就强在来去无踪、杀人无形,若用水丝牵制, 虐祟丝毫不能自主, 被迫成为工具, 那就容易对付了。
绍芒找出一张空白符篆, 以血画就符文,那张符听到一个‘化’字, 立即飞至空中,只听一声凤鸣,一只巨大的三首金凤展翅飞扑, 所行之处, 紫流火烈烈燃烧,转瞬之间,附在水丝上的虐祟轰隆烧响。
陆月莲并无清醒神志, 她当下唯一的反应是以水灭火, 但金凤紫流火是绍芒用葬神台上的琉璃火练就, 哪里是水沫引水能够浇灭的。
她神情呆了一瞬,像是不知所措。
绍芒看准时机,准备在她不知不觉间擒住,但她尚未收符,突然间有一道极强的灵力压下,灭了一大半的紫流火,绍芒猜到是谁,立刻收符,召回金凤。
待她整敛好时,抬眼果然看到了周扶疏。
周扶疏笑意吟吟地站在陆月莲跟前,对绍芒道:“我上回提议一同前来,你怎么自己偷偷来了,却狠心没告诉我?”
绍芒看到如此情状,有些猜到前因后果,陆月莲在此处受罪,未必与周扶疏无关。“我并未许诺过你什么,倒是你,说话总是真真假假,让我猜不透。”
周扶疏不着痕迹地完全挡住了陆月莲,“我对别人会说谎,但对你绝计不会,可别冤枉了我。”
绍芒正要说什么,身后司翎萝适时出声:“我们先走。”
周扶疏卡着点儿来,有点要拖延时间的意思,司翎萝心神不稳,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绍芒听她的话,一边防备着周扶疏,一边折回去扶起褚含英。
周扶疏莞尔一笑:“别这么无情嘛,我才来这么一会儿啊。”
以绍芒对她的了解,这句话的意思是……不准她们离开。
面色冷淡,再无回温,绍芒冷硬道:“你不就是想要陆月莲吗?她就在你身后。”
周扶疏劝道:“先别走嘛,我们叙叙话?”
绍芒道:“叙话?我们有什么好叙的,是聊聊你怎么把陆月莲害成这样的,还是说说你是怎么辜负殷元洮的?”
其实她若是在别的地方提起殷元洮,周扶疏并不会有任何反应,淡笑一过也就是了。
可在陆月莲跟前提起殷元洮,让她内心久违的忐忑了一瞬间。
她不由往后一看。
然而此刻的陆月莲却如行尸走肉,给不了任何回应。
绍芒瞧见这一幕,唇角不知不觉带上笑意,“我还以为你已经铁石心肠了呢,没想到……就是不知殷元洮会怎么想。”
周扶疏稳重的面色有些破裂之意:“你想知道吗?”
绍芒看了看司翎萝。
司翎萝独自扶住褚含英,“放心吧。”
绍芒心一动,便走到前方,和周扶疏面面相对,“我想不想知道不重要,但我可以送你去见她,你亲自问个答案回来。”
周扶疏微愣,“什么?”
绍芒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陆月莲,静笑顷刻,道:“要小心啊。”
周扶疏一向最会打哑谜,最早拜入璇衡宗时,她就是宗里出了名的阴阳怪气,有一阵还有不少弟子拉横幅,痛斥谜语人滚出璇衡宗。
师夷长技以制夷,对付周扶疏还得用损招。
绍芒意味不明,也不出剑,手上结印的动作极快,眼花缭乱,曼曼有力,灵光骤然袭过,穿过周扶疏的身体,打在陆月莲的双臂之上。
陆月莲猛然抬起双臂,被灵丝缚住,因未设防,脚下不稳,朝后退去数步,贴在墙上。
雪簌簌掉下,落在她的肩头。
她懵然抬首,恐怕也没料到绍芒没打招呼就动手。
周扶疏微愣,迅速出手,一道极强的灵力朝绍芒袭来。
绍芒面不改色,从容接下。
周扶疏正欲说些让她自乱阵脚的话,没料到肩膀忽然一沉,一只冰冷的手扣在肩头,几乎要掰断她。
她沉下脸,缓缓回身。
陆月莲面容阴晦,眼珠黑润,行动之间带着一种刻骨恨意。
周扶疏讶然,顾不得肩膀传来的刺骨疼痛,轻声唤道:“陆月莲?”
陆月莲温声,动作愈发狠毒,背部离开墙壁,另一只手僵硬地运力,又蓝又黑的灵力混在一处,那力道是能够砸穿周扶疏的。
周扶疏语声中的柔和如风消散:“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毫不费力地挣开陆月莲,两人混打起来,最后陆月莲被她一掌击至地上,滚了好几圈。
绍芒当了一会儿观众,心中已有计较。
周扶疏收拾完陆月莲,歹毒的目光已经转向她,朝她走来几步,刻毒的眼色中费力酝酿出一丝柔情,问道:“没想到你的法术已经精进至此。这是什么术法?怎么从未见过。”
绍芒回道:“体察术,本来是用来对付妖魔鬼怪的,我可没想到有一日会将此术用在荊宗主的徒弟身上。”
周扶疏狞笑道:“那你可有好戏看啦,有一日你甚至能将此术用在荊宗主身上呢。”
她淡淡扫了一眼地上的陆月莲,眼神复杂不可解。
厌烦、不舍、怜惜……绍芒震惊,周扶疏真是个疯子。
其实绍芒隐约能猜测出周扶疏的心思。
一百年前,她拜入璇衡宗,行事不拘,得罪不少人,奈何身世是实打实的悲惨,陆月莲生了恻隐之心,对她时不时敲打,平素又是以礼相待,让周扶疏蹬鼻子上脸,把自己当人物了。
另外,陆月莲的容貌与殷元洮有些相似,周扶疏对她恐有占有之心。
然而陆月莲为人最是正直淡雅,从头至尾只有同门之情而已。
周扶疏却将陆月莲当成自己的宠物,只要陆月莲待她好、听她的话,她就会把一切最好的都奉上,但若有一丝不合己意,便是鞭笞惩戒。
好比方才,紫流火要烧到陆月莲时,周扶疏出手相救,护着陆月莲,而体察术让陆月莲想起仇恨,攻击了周扶疏,周扶疏火速翻脸,打的陆月莲如此狼狈。
修真界亦如名利场,沉浮不定,有荊夜玉等为人不容者,史书除名,又有荊晚沐等毁誉参半者,聚讼不已,而陆月莲却是少有的万人赞颂,时人称之为‘仙台降影’,世人敬仰。
意思是她本身在仙台,用一缕神识化为人世间的陆月莲,救苦救难。
这已经是为仙者最高的荣耀。
可如今,兰摧玉折,更可恨的是她折在周扶疏手中。
绍芒也不免为她伤情。
“时间不等人,你直说,今日来次想做什么?”
周扶疏幽幽道:“当然是带走我的人。”
绍芒顿觉可笑,“你的人?是不是雪光刺眼,你没看清,这儿哪有你的人,活的、死的、半死不活的……都是我的。”
褚含英听了半天,忽然走近了死胡同。
半死不活的……是在说她还是陆月莲?
应该是陆月莲吧。
她除了被禁灵外,还挺健康的。
周扶疏诧异:“这么直白?”
绍芒已经不愿和她多说什么,“拐弯抹角的次数太多,我也会烦,所以就直说了,你带不走陆月莲,我要定她了。你既然在这时候来,我想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和荊宗主的监视之下,我是对你、也是在对荊晚沐说这些话,不管今日外面多少人,我走定了,来日再见,指不定顶峰是谁。”
若是换个人说这些话,周扶疏是会笑的。
可对面站的是绍芒。
且不说她是飞升的生灵神,只说如今,她的法术恐怕不在荊晚沐之下。
这世道还真是不公,脑子好的人果然命运不凡。
体察术……用来对付绍芒的陆月莲却被体察术牵制,这一次胜负难料。
她没注意到,陆月莲已经拖着沉重的步子往绍芒那边走。
等周扶疏反应过来时,陆月莲已经站在绍芒身后,沉沉垂首,臣服之姿。
周扶疏忽然有了兴趣。“你这个体察术还挺好玩的,教教我,如何?”
绍芒道:“没空。”
周扶疏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她看向陆月莲,惋惜地道:“你总是让我这样伤心。”
陆月莲毫无反应。
周扶疏冷冷一笑,忽然催动灵力。
整个灵洞轰然欲倒,冰雪碎裂一地,绍芒退后,护在司翎萝身前。
这一天早晚要来,绍芒已经在心中预演过许多遍,她知道荊晚沐要逼得她孤立无援,也知道将来的路难走,但是她别无选择。
荊晚沐必定一早就知道师姐想查到陆月莲的去处,所以在陆月莲的旧院中设了阵法,将师姐虏到禁地,之后的种种,都因此而起。
她若再待下去,师姐还不知要受到多少伤害。
既然忍让也没有好结果,博一次又何妨。
她知道外面一定已经有无数人在了,闯禁地、褚含英、陆月莲……以及她的真实身份,都藏不住。
周扶疏最后看了陆月莲一眼,手心一团灵力被她捏碎,与此同时,灵洞彻底坍塌。
绍芒用了法障护住几人,随时准备启用传送符。
雪光消失的一瞬,冷清的天色降临,谁也没想到,这处灵洞也只是幻影。
萤林以北一百里,便是禁地之门。
众人看的眼花缭乱,窃窃私语。
韩吉勋站出来解释:“此地称作虚无之境,入口也随心而化,不同的人看到的大门也不同。”
有人看到的是水镜,有人看到的巍峨殿门,有人看到的是泠泠藤花。
“那我们怎么进去?周扶疏在禁地里不会为非作歹吧?她的人品真是让人怀疑。”
“这……禁地里到底有什么?周扶疏为什么……”
“据说啊,是那位留下的残局,宗主也无法化解,只能囚禁在此处。”
这下,众人翻然沸腾。
“那位?哪位?”说着话的是个入门晚的小弟子。
“就是那个谁嘛。”
小弟子仍然不解其意,心道,谜语人滚出璇衡宗。
白胡子的老仙尊自恃身份,站出来安抚众人,“稍安勿躁,那位留下的残局,以周扶疏的能力,决然破不了。”
韩吉勋附和道:“白芦仙尊说的正是,虽说我等不知禁地之中究竟是何物,但能让宗主无力破除关至此处的,想必极不寻常,我已让人禀告宗主,周扶疏掀不起什么风浪,待会儿就让她出来告罪,早前她造的孽还没收回来呢。”
这时,白芦却道:“此事……诸位可知道,厌次城葑花两家的恩怨?云霄派有弟子历练,正好去了厌次城,遇到了水沫不说,其中还提及虐祟,周扶疏一人能做这么多事吗?我是说,真的没人给她撑腰吗?”
此话一出,众人色变不言。
周扶疏恶心了大家这么多年,难道他们还能不知道人家有靠山吗?
他们也不过是抱着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的谚语支撑到现在。
见众人不说话,他也就住了口。
此番,白芦想的当然不止是宗府之主,还有璇衡宗乃至于整个修真界之主。
韩吉勋哪里不知他的心思,不过嘴上没说,默默瞪了两眼,静待荊晚沐的指示。
稍过片刻,荊晚沐才姗姗来迟。
她身后跟着许多人,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聂神芝和云曦宁。
白芦与韩吉勋大惊失色。
白芦最先沉不住气,“宗主,这是何意?”
荊晚沐知道他在问什么,也不绕弯子,直接答道:“修真学院本意就是为了团结修真界,聂掌门和云门主都不是外人,何必这样针对?”
听她说完这话,聂神芝和云曦宁整齐地翻了个白眼。
真能装。
白芦心知此刻正事要紧,于是忽略这两人,对荊晚沐道:“宗主,周扶疏进去后再没动静,不知道她……”
话至此处,他身后轰然一声,不明不白的碎裂声传来,虚空之地忽闪过雪白的光亮,凭空出现了几个人。
一时间,众人望着那几人,齐齐失语。
冷清的天色转白,绿草滴露,站在最后面的方适才道:“褚……”
在她身侧的云宝鸢则呆愣不言。
她脑中只有一行字:这下完了。
第94章 叛出 ◇
禁地忽然破开, 原本要抓周扶疏的人全都傻眼。
韩吉勋在修真学院授课,自然对绍芒等人熟识,立时发火, “大胆!你们、你们——”
他看向绍芒时硬气又有威严,但到了司翎萝这儿, 气势微不可察地弱下去。
像是在忌惮什么。
不论一百年前还是如今,司翎萝都未将他放在眼里过, 此刻也懒得观察他是什么反应。
她一心看着来的人, 起先觉得并非大事, 直到看到落枫岛的诸位弟子…以及为首的靳复谙,才明白自己今日为何总是心有不安。
靳复谙……
若真算起来,绍芒与靳复谙有两桩过节。
一来,她妹妹靳羽只沉迷荊夜玉的学说不可自拔, 最终走上死路, 而靳羽只彻底消亡, 则是绍芒在妙乐乡中了结了廖冰绮的遗憾。
最终, 靳复谙只得到了靳羽只的尸身。
局外人自然晓得这与绍芒没什么干系。
几年前,有关靳羽只的流言蜚语数不胜数, 左右也不过容貌与修为的诋毁,靳羽只自己不放在心上,靳复谙的自尊却大受打击, 她心知这些流言大多是要奉承她或是打压她, 她强,但不够强。
无论怎么说,靳羽只的悲剧都应有她八分责任, 但靳复谙总不能怪罪自己, 于是只能怨恨绍芒。
看来, 今日荊晚沐必定要将绍芒的身份公之于众。
前前后后两桩事遇到一起,靳复谙首先就不可能放过绍芒。
司翎萝强行镇定下来,思索出路。
绍芒朝她看了一眼,示意她安心。
司翎萝勉强微笑,但近在咫尺的褚含英让她无法松懈。
对,还有褚含英。
所谓的妖族少主,一百年前就在弑神台上剔骨抽筋的人又活了,对修真界这些人自然是打击。
褚含英也有些紧张。
若是她还有灵力,自然不必怕这些人,拼死了也能杀出一条血路,然而这具身体被禁灵,她多番运力也无法成功破除禁灵之术,今日大概要成为绍芒的拖累。
越是无法控制的局面,在爆发之前越是沉静。
除去方适那个‘褚’和韩吉勋的破防之外,其余人都呆愣原地。
这是璇衡宗的禁地,现在禁地被人毁了。
绍芒和司翎萝都是云霄派的弟子,褚含英则是一百年前人人喊打的妖族少主,周扶疏更是万人嫌。
这几个人聚在一处,真是玄幻不已。
这时,白芦看到绍芒身后的青衣女子,大惊失声:“那是——”
或许是这两个字的针对性太强,失去神志的陆月莲竟然抬头了。
冷硬的脸完整地跃入眼中,白芦几乎要抽搐着晕过去。
陆月莲!
她怎么变成了这样!
云曦宁没忍住,出声道:“是月莲?神芝,你看那是不是月莲?”
聂神芝目光悲悯地望向她所指之处。陆月莲的处境纵然让她怜悯,可她唯一担心的是司翎萝。
她甚至天真地祈祷着,希望司翎萝能将一切责任推到绍芒身上,与她一同回到镜姝城避难。
可她知道,那不可能。
她低声道:“翎萝……”
云曦宁闻声,视线也转向司翎萝,她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有些微的安慰,还好云宝鸢是个废物。
她不求什么扬名天下,平安才最难得。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各自唏嘘。
荊晚沐像是万分惊讶,走出几步,很是为难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扶疏毫无所惧,笑嘻嘻地道:“师尊,好久不见。白芦、韩吉勋……算了你们不重要。”
视线落在聂神芝和云曦宁身上:“二位师姐,我太惊喜了,还以为我们永生都不能再相见。”
聂神芝没心情回复她,云曦宁嘴闲不住,便道:“要真那样就好了。”
周扶疏还是笑:“我想你们都很好奇我来这儿做什么。是这样的,我来救我另一位师姐,就是陆月莲,不过……聂掌门,我都不好意思叫你师姐了,你教出来的好仙子,竟然把我们师姐变成这样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好惨啊。”
聂神芝当然不能认,面不改色道:“你品性如何,我们也不是不知,赖谁都行,却要赖在绍芒和翎萝身上,这二人也就人品比你好些,论修为,你把她们俩打成稀泥我们都无知无觉。”
众人的心简直跌宕起伏。
尤其是缀在队伍最后面的云宝鸢,心情简直大起大落。
还是聂掌门会说话。
闯禁地被抓包已经是极大的责罚,再摊上陆月莲这事儿,还活什么。
她们在这边争辩,绍芒和司翎萝却一言不发。
荊晚沐面露痛惜,朝着陆月莲道:“月莲?这是怎么回事,扶疏,你实话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会一起?”
白芦抢先道:“宗主,我们也想问,为何褚含英还活着!”
人妖两族的恩怨延续到现在,基本无法破解,褚含英终究是祸患。
荊晚沐犹豫道:“这……不瞒各位,当日弑神台上确实杀了褚含英,可在不久后,我发现异动,她的肉身竟然……莫名其妙恢复原样,不仅如此,连她的魂魄也重现人世,不论我怎么压制,她都半分不损,我只能将她灵身分离,肉身囚在禁地,魂魄封印在别处,现在不知怎么,竟然、竟然……”
她看上去当真一无所知,急需别人来解答一切。
周扶疏心中冷笑,但还是陪着她演,“就是嘛,而且绍芒和褚含英看上去很熟的样子呢,真是让人想不通。”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绍芒身上。
聂神芝站出来,道:“我门中的女仙我清楚,她绝不会闯禁地,周扶疏,你是因为厌次城的事想报复,可毕竟我们才是同辈,你要寻仇也找我,何苦为难小辈们?”
大家这才想起来,厌次城正是绍芒解了城中之困,还登出了周扶疏的一切恶行,周扶疏伺机寻仇,也并非不可能。
看到众人反应,聂神芝暗自松了口气。
其实这些人也不是相信绍芒,而是他们的优越感在作祟。
绍芒,三年前才拜入璇衡宗的女修,哪有能力破禁地,救活褚含英。
周扶疏微微一笑,忽然朝着陆月莲飞过去。
绍芒正要挡下这一击,岂料陆月莲察觉到危险,自己出来应敌。
她动手时,身上闪过微弱密集的灵片,如傀儡线般布满全身。
周扶疏适时收手,对荊晚沐道:“师尊,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荊晚沐像是不可置信,失神后退,“这是、这是体察术……是夜玉的体察术……”
此话一出,白芦等人都在想,荊夜玉还会体察术?体察术是什么?
荊晚沐说得跟真的一样,道:“她飞升后来找过我一次,和我说过这门法术,体察术只有夜玉才会用,专门用来操纵妖魔鬼怪,她说过不会用在人身上的。”
白芦忍不住骂道:“荊夜玉的话谁信,她作孽还不够多吗,竟然在死之前还要操纵一个无辜的人!”
韩吉勋回忆一番,道:“不对啊,荊夜玉死之后,我见过陆月莲好几回,她当时好好的,并没有被控制。”
这时,众人又沉默,有一位小弟子插话说道:“会不会荊夜玉还没死?”
周扶疏道:“当然没死啦,她不但没死,而且就在你们眼前哦,你们要小心,连月莲师姐那么厉害的人都能被她控制,对付你们,简直小菜一碟啦。”
这句话意有所指,众人心中猜度,慢慢地全都将目光移向绍芒。
荊晚沐当即热泪涟涟:“夜玉?你是夜玉?你真的是吗?”
到了这时,绍芒已经不胜其烦。
荊晚沐道:“若真是你,你怎么不和我相认,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白芦却义正言辞地道:“宗主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过去了?被她残害的人不够多吗?她既然还活着,就得再死一次!”
靳复谙神色愈来愈冷,若有所思地看着绍芒,“这人当真是荊夜玉吗?”
她身侧的人仔细辨认,最终道:“确实有几分生灵神的神韵。”
一听‘生灵神’三个字,在场众人集体破防。
韩吉勋最先忍不住,冷嗤道:“什么生灵神,借别人的凄惨假模假样,飞升成神,这种货色有什么资格成为神?”
靳复谙难得附和这种小人的话,捋了捋衣袖,道:“所以她被神君贬下来了。不该属于她的,得到了也得以极其惨烈的方式还回去。”
韩吉勋还惦记着食灵符的用处,开始煽动众人,“还等什么,赶紧抓住绍芒!”
几百修士犹豫片刻,还是听命上前。
荊晚沐立即吩咐道:“抓住即可,勿要伤她性命。”
这些修士领命上前,当真要去抓绍芒。
周扶疏知道一时半刻管不到她身上,镇定自若地看好戏。
然而体察术的强大之处就在于此,中术者成为施术者附庸,为之竭尽全力。
绍芒还未动手,陆月莲已经跳出来将这几百修士全部扫了出去。
一阵哀嚎之后,靳复谙朝身后二十多名女仙道:“还不去?”
落枫岛的女仙可比韩吉勋领来的修士修为高深,陆月莲被缠住了。
绍芒没允许她用水丝虐祟,禁灵更是不能显露。
还没到那一步。
以白芦为首的十位仙尊开始攻击绍芒,绍芒祭出暮荷剑。
韩吉勋万万没想到,他们十个人竟然才能和绍芒打个平手。
这个女仙不论是不是荊夜玉,都留不得!
攻势越来越强,绍芒分神去看司翎萝,没想到有几名方才被陆月莲打倒的修士正在朝司翎萝靠近,自他们袖中拿出了……食灵符。
绍芒引灵至剑,强大的剑气将白芦等人逼退,她立即挡在司翎萝身前,漆黑的眼珠幽冷淡漠,毫无温情。
那几名修士已经幻想自己飞升成神的模样,非要动用食灵符,根本想不到绍芒是能和他们仙尊打成平手的人,贪欲迷眼,他们仍然步步紧逼。
就在数十张食灵符抛出去后,绍芒闭了闭眼,难得在这些无名小卒前动用暮荷剑。
暮荷剑上注入了她的灵力,十成的杀气,剑身骤然变得一人高,剑势狠厉,俯冲下去,优雅地拐弯,横扫之间将那数十名修士串在剑上。
那些修士竟然还死死抓着食灵符不放。
绍芒眼皮轻抬,暮荷剑发出灼烈剑光,那些修士……被当场炸没了。
还在混战的人不由停下来,惊惧地望着这个场面。
韩吉勋终于抖着一身老骨头,道:“她、她就是——荊夜玉!快、快杀了她!”
这个场景让他想起当年听到的传闻,生灵神为了一个魔女堕世,临死前又为名不见经传的司翎萝发神愿。
这是对修真界的背叛!
这下,不少人冲了上来,绍芒算了一下,也不是敌不过。
她朝远处的陆月莲勾了勾手指,发了命令出去,陆月莲登时一跃而起,呆滞的眼珠看着下面的一切,石头、树枝、烂泥……均点为祟。
毫不夸张,一瞬之间,陆月莲放出无数水丝,水丝上全都带了虐祟之气,而虐祟所到之处,石子、树杈全都覆上一团黑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长大,成为人形,但没有脸。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
云宝鸢吓了个半死。
她整日和绍芒在一起,却不知绍芒这么厉害。
云曦宁这时也懒得管队形,一把捞了她出来,斥道:“你跟着出来凑什么热闹,待会儿想办法溜走,事毕我带你回微拾城。”
云宝鸢道:“可是翎萝姐姐……”
云曦宁咬了咬牙,道:“我会帮她的。”
韩吉勋打完一个泥人形状的虐祟,满手的烂泥让他抓狂,再次鼓动弟子:“今日杀了绍芒的人,全都有大赏!”
趁着白芦等人绊住绍芒,韩吉勋不由摸了摸袖中的食灵符。
绍芒虽护着司翎萝,但此刻防不胜防,他可以尝试去用一用这张食灵符。
他预备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哪料司翎萝身后已经有四五十人在伺机而动。
韩吉勋心中骂道,这些蠢货敢跟他抢!
他飞身过去,一掌打飞好几个弟子,迅速祭出食灵符,食灵大阵发出金光,覆在司翎萝头顶。
绍芒朝这边看了一眼,目之所及全是手拿食灵符的修士。
他们眼中的情绪让人恶寒。
韩吉勋的食灵大阵已经启动时,有几名弟子竟然飞上去刺他一剑,韩吉勋躲避地快,回身怒骂。
那名弟子道:“韩宗师,弟子可不能让出飞升成神的机会!”
于是众人又混战一处,也不知到底谁打谁,反正只要谁靠近司翎萝,另外的人就会一齐去围困他。
绍芒立即摆出剑阵,杀意毕现。
修仙是为了什么?
有所为,为而不有?这是什么意思。
飞升成神到底是不是为了更好的普度众生?若要残害无辜才能飞升,飞升的意义又是什么?
神在世人眼里究竟是什么?是尊贵且不用负任何责任的象征,还是高高在上蔑视凡尘的地位?
普度众生、博爱世人,都是谎言。
绍芒惊觉自己眼圈灼热,好像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无能为力。
她为师姐难过,也不知在为什么失望。
口口声声说要杀了荊夜玉,却趁乱去伤害无辜的人。
谁能相信,这些仙门中人,人手一张食灵符。
剑阵威力极强,韩吉勋等人毫无防备被震飞出去。
眼看着她要摆起杀阵,聂神芝连忙上前劝道:“住手!”
她还没发现周遭气流涌动已经不同往日,劝道:“你要是真的把这些人全都杀了,你和翎萝就再也没办法立足,你不为自己,也要为翎萝……”
话说到一半,绍芒目光冷淡,手心里捧着一堆紫流火,火光幽冷,她冷声道:“就是因为太将这些人当作人,才会一次又一次欺负到师姐头上,一百年前我就该杀了你们!什么守世仙门,什么除魔卫道,全是让你们作恶的说辞。”
话语间,一只三首金凤从火中化出,飞袭而下。
紫流火溅在地面上,大火轰然烧起,贪念仿佛被大火烧下去一些,有人指责,有人逃跑,有人被烧死。
绍芒原本的打算是用传送阵遁走,然而到了这时,她却要光明正大地离开。
这些人,她迟早,都要杀光。
众人挣扎在紫流火中,抬头一看,见绍芒已经抱着司翎萝御剑离去,陆月莲和褚含英则是坐在三首金凤背上,紧随其后。
聂神芝遥遥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心中复杂。
她不知要怪谁。
一百年前,荊夜玉死前为司翎萝发下神愿,若真算一算年龄,那时荊夜玉也才二十不到,以为这就是最好的,从未想到这个神愿最后让司翎萝陷入如此境地。
荊夜玉是罪魁祸首不错,可她身边这些人……连她带来的弟子都拿着食灵符。
第95章 点石成祟 ◇
火光迅速蔓延到萤林, 高树草木烧得烈烈作响,虫蚁四散,林中陷入混乱。
整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 不论灭火还是拦下叛逃之人,都迟了些时候。
最终, 荊晚沐与靳复谙合力消除紫流火,然而萤林损坏甚多, 终究无法再复原。
围观者大为唏嘘, 萤林虽幽冷阴森, 比不得璇衡宗境内的仙山福地,可也是独一无二的景色。
白芦结阵召集璇衡宗弟子,问过荊晚沐的意见之后,亲自带人去抓绍芒。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已经没人记得是为何来到此处。
方适经过一番打斗后, 泥污覆面, 仙衣也被树枝化成的虐祟划破, 心思落定后,她才想起来, 不是说要抓周扶疏吗?
周扶疏……人呢?
云曦宁后知后觉也发现周扶疏消失了,不由出声讥讽:“荊宗主,我们不是来抓周扶疏的吗, 周扶疏都跑啦, 我就说韩宗师很会本末倒置,莫名其妙要针对无关女仙,现在好了, 周扶疏又跑了, 以你的本事, 下回见着周扶疏,人家指不定就飞升了。”
韩吉勋因着方才的食灵符面红耳赤,尽量降低存在感,不回她的话。
但若要因此误认为他羞耻心发作,那可就是大错特错了。他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脸红自己竟然没抢过这些卑贱的无名修士。
绍芒带走了司翎萝,难道真的是想保护她?指不定、指不定是怀着什么恶毒的心,谁知道她会不会趁着司翎萝不备时吸食她那点微薄的灵力?
飞升成神,修真界的人要熬多少个百年才能做到,尽管她是荊夜玉,可如今不是照样没有神籍?她难道不心动?
人都是丑恶的。
他冷淡地向荊晚沐称病道别,捏了个传送诀便离开了。
荊晚沐沉默片刻,回应云曦宁的话,“韩宗师也不是故意的,谁也不知道会这样。”
云曦宁心道,好会装。
靳复谙慢条斯理地说:“以周扶疏的品性,怎会飞升?”
云曦宁皱眉,正要开口说话时,聂神芝按下的她的手,面无表情道:“既然你认为品性好的人才能飞升,那怎么如此针对荊夜玉。”
靳复谙冷笑:“我从未评价过荊夜玉的品性,我和她之间也仅有私仇。倒是你,聂掌门,肤施城一事我以为你高风亮节,怎么手下的弟子这么不中用,竟然互相残杀……”
她这话一说出口,瞬间让聂神芝面上无光。
云曦宁还要帮衬两句时,荊晚沐已经疲乏道:“先不要吵,等白芦把她们找回来后再问个清楚也不迟。”
萤林中留了一些弟子善后,荊晚沐领着众人离去。
一夜之间,修真界大变。
没能去现场的弟子从知情人口中问清原由,不禁都心潮澎湃起来。
在日复一日的修炼中,弟子们都疲乏无聊了,乍然听到小女仙叛逃之事,还是有些新鲜的。
接下来一段时间,弟子们的修炼也都紧张起来,仿佛传说中的绍芒是什么绝世大魔头,随时要毁灭人间,而他们则是举剑救世的命定之人,事未行却已有荣誉加身。
白芦传讯,说并未发现绍芒的踪迹,请荊晚沐以仙首之名通知各地驻守的仙家,帮忙找到绍芒的藏身之地,好了结此祸患。
荊晚沐‘被迫’同意,云曦宁等人也没有立场反驳,每个人身上都担着责任,不可能明面帮助绍芒,只能暗示门下被调出去的弟子,能放水就放水。
现今找到绍芒便是修真界的头等大事,未必有多少人认得绍芒,也不会真有人发自内心忧虑修真界的生死存亡,只不过是‘荊夜玉’以及‘神愿’二者,让人浮想联翩,说白了也就是凑热闹而已。
荊晚沐一连两月都宿在彩阁中,仿佛是忧心绍芒,将事务一应交给靳复谙等人,自己黯然神伤。
宗内不少人都在传言,荊宗主已经憔悴万分。
对此,弟子们也只能报以同情。
人常说交友要慎重,可血亲一事上,真是择无可择。
一面是修真道义,一面是血肉至亲,谁遇到这样的事都要迷茫,荊宗主也不能例外。
外界喧嚣不定,荊晚沐在彩阁中逗弄彩凤,一概不管。
周扶疏来时,她正惬意地躺在彩凤背上看晚霞翻涌。
“师尊,您也太清闲了吧?”
荊晚沐一直盯着聚散分离的云霞,随口回了一句:“你是真的不会说话,别人都说我卧床忧思,怎么到你这里就是清闲了呢?”
周扶疏笑容清浅:“我们之间还需要说这些吗。山下风声鹤唳,乱不可说,再这么下去,绍芒可真要落网了。”
荊晚沐挑眉:“那不是很好嘛。”
周扶疏不明所以,“我真的不明白,师尊分明是为绍芒打算,却为何要将事情推到这种地步,绍芒她可要吃许多苦头啊。”
荊晚沐慵困地伸腰,从彩凤背上起来,缓步走至周扶疏跟前,“这对她而言是一种磨砺,不破不立,唯有否定眼下的一切,才有新的东西出现。她那点慈心会害死她第二次,我只不过让她看清世人丑恶的嘴脸,今后做一个至高无上的神,不要对凡人心慈手软。”
周扶疏笑容凝滞,“真有那么容易吗?”
荊晚沐道:“我不知,现在尚无定论。”
周扶疏微微一惊:“你不知绍芒在何处?”
荊晚沐如实相告:“不知。”
周扶疏怀疑地看着她,“当真?”
荊晚沐叹息一声:“你那日没发现吗?绍芒哪有那么强的修为,想必是误打误撞恢复了一些神力,毕竟她不是投胎转世。”
周扶疏略一思索,道:“这事我倒也知晓。翎萝擅自查了凡人命运,知道女帝的长女出世即死,守着点儿将荊夜玉的魂魄放在死婴身上,那可是费了她好大一番工夫,只魂魄就养了七十来年,真是……用心良苦。”
荊晚沐面色冷淡,“不自量力罢了,若非她让夜玉有了凡人身份,受制于命数之理,哪有今日这许多事。”
周扶疏莞尔,“师尊的法子自然要比翎萝的好,可是现在绍芒恢复了一些神力,神力……终究为我们不及。”
荊晚沐笑道:“你是怕陆月莲跟她跑了,找不回来了?”
周扶疏道:“陆月莲已经跟着绍芒跑了,现在你我都不知道她们在何处,这可怎么办?我为师尊做了这么多,为的就是陆月莲,现在人没了,师尊怎么赔我?”
荊晚沐眯了眯眼,“急什么,还未到最后,怎么就断定找不回了呢?”
周扶疏面带疑色,“师尊有办法了?”
荊晚沐道:“没呀,只是安抚你。”
周扶疏目光瞬时变得阴冷起来。
荊晚沐又道:“我查不到她的藏身之地,她可能已经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一些神力,用的也极好。不过我想她应该会去一个陌生的地界,食灵符的事,足以让她对一切认得的人失去信任。”
周扶疏歪头思考。
天下之大,绍芒没去过的地方多了,会在哪儿呢?
再次去看荊晚沐时,发现她已经折回去,温柔地抚摸彩凤的羽毛。
***
自齿雨城至镜姝城,一路无数仙修排查,这让各地百姓不厌其烦地日日观赏,毕竟仙人不是随时能见到的。
也有人猜测修真界有了巨大变故,但仙修门三缄其口,若有人问起,也只凶悍地回一句‘少打听’。
这样大的阵仗也让不少仙修发现了自己的地位,至少可以在小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于是争着抢着巡视。
有些在仙门中吊车尾的人发现自己突然有了权力,变得不可一世起来,天上一下雨,全进了他们鼻孔中。
而两个月里,他们要找的人却毫无音讯。
殷彩正在茶馆外歇息,忽然桌上一响,抬头见是云宝鸢重重将剑仍在桌上。
殷彩道:“这又是怎么了?”
云宝鸢道:“跟人吵架了。”
她接过殷彩递来的水杯。
殷彩微微一叹:“那还真不稀奇。”
才来了厌次城两个月,云宝鸢跟人吵了八百回。
左右也不过是食灵符的事。
殷彩对此事看得开,道:“我们都找不到绍芒她们,别提须弥楼那些草包了,他们即便拿着食灵符又能怎么样呢。”
云宝鸢道:“我只是心寒,竟然……以前从不相信有这样的事。”
殷彩思索一阵,开解道:“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你近来在纷纭镜上看到的消息不少,荊夜玉飞升堕神的来龙去脉想必也知道地一清二楚了,她当年也没错,还不是被世人当成……”
“你一直看不上我师尊,但我师尊在这些事上看得很开,她说,黑与白,是与非,都在人心,而不在公道二字。即便你真的拯救苍生了,世人不认,你也没办法,这真是一件无解的事情。”
云宝鸢有些恍惚。
还记得在竹林见到绍芒时,她还以灵石相诱,让绍芒帮她为荊夜玉著书立传。
哪里知道……绍芒就是荊夜玉。
云曦宁含糊地说过一些内情,好像绍芒并非荊夜玉的转世,现在这具身体里的魂魄就是荊夜玉本人。
她摆手道:“我算是明白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荊夜玉太好了,才会被诋毁至此。这些人蠢得令人发指,他们也不想想,要是荊夜玉没有死身救世,符离那十万人就活不了,荊夜玉也不可能飞升,也不会有生灵神来解魔族攻乱,说不定此时人界早就被灭了。”
殷彩笑道:“若懂这些道理,那也必然懂得修仙之道,又怎么会人手一张食灵符呢?”
云宝鸢叹道:“我终于知道这些人的心肠多硬了,他们恨的不是荊夜玉,而是恨飞升的人不是他们自己,本质就是自私愚蠢,且不说散魂之痛他们无人挨得住,他们就连救民于水火的心也没有。”
殷彩忍不住去想,一百年前,荊夜玉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决心舍己渡人的呢?
若是现在绍芒有机会回到过去,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两人各怀心事,静坐片刻。
初春时节,太阳倾斜下去后,温度骤降。
云宝鸢坐不住了,提议道:“我们找个酒楼开间房吧,腿冻麻了。”
殷彩正要应答,原本在城门口排查的弟子急匆匆跑来,疾色道:“不好了,有人偷袭镜姝城,现在镜姝城中围满了虐祟……”
话至此处,殷彩的纷纭镜上已经传来宋婉叙的讯息。
连忙点开去看,与这名弟子所说一样,镜姝城出事了。
云宝鸢冻麻的腿瞬间没了知觉,御剑时她才敢问:“有说是谁所为吗?”
其实她知道答案是什么。
两月前的萤林,绍芒让陆月莲点石成祟……
不管是不是绍芒,只能是绍芒。
殷彩有些不忍:“师尊说是绍芒,但并未有人亲眼见过。”
云宝鸢的剑势歪了一下,殷彩扶了她一下,道:“没事吧?”
云宝鸢摇了摇头。
有一瞬间,她想逃走。
这件事已经越闹越大,她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绍芒会不会死?
这和她想象中的仙道不一样。
尽管早就知道修真界也是名利沉浮,但她总以为大是大非上不会有人为了一己私欲残害无辜,可是萤林那日,无数的人拿着食灵符,他们早都忘了那次是去抓周扶疏,他们不想知道绍芒究竟为什么在禁地,他们不问褚含英这个妖族少主,他们有他们想得到的,公道并不重要。
一路上她心绪飞离。
她也不知道自己期望的结果是什么。
直到御剑至镜姝城上方,看到城中虐祟弥漫,黑气重重时,她猛然惊醒。
不会是绍芒。
她认识的绍芒不会做这种事,她所了解的荊夜玉也不会。
绍芒只会让罪魁祸首死的凄惨无比,却不会伤及无辜。她就算要杀,也是杀进璇衡宗。
第96章 风雨同路 ◇
整个镜姝城中虐祟横行, 聂神芝急急从齿雨城赶回来,带领弟子除祟,然而这些虐祟无穷无尽, 它们碰到花草树木,花草树木就会成为虐祟。
几日后, 各地都发了贴士,请求仙门援助, 原来虐祟已经不止在镜姝城作恶, 齿雨、碧雨、肤施、符离都相继沦陷, 死伤无数,百姓怨声载道,仙门信誉岌岌可危。
不过有个奇怪之处,厌次城未受侵扰。
修真界人人都将此事记在绍芒头上, 纷纭镜上有人分析, 最终达成共识——绍芒身在厌次城。
一时间, 有不少仙修都犯了难。
原打算逃去厌次城躲一躲, 但现在绍芒也在厌次城,可就去不得了。
***
外界的一切, 绍芒一无所知。
当日她带着司翎萝离开璇衡宗,看似走的决绝,但并未想好去何处, 怒火干扰理智, 等她镇定下来后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沉重起来,像是被巨石压制着, 暮荷剑自行飞行, 带着她们来到厌次城。
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一概不知。
似乎有一股熟悉但并不属于她的力量纵横在血脉之中,她控制不了,身体承受不住,晕过去后不省人事。
仿佛来到一处世外之地,她一人游荡,无知无觉。
一会儿到了符离城,一会儿到了皇都,她迷蒙茫然,不知路要往哪儿走。
不知过了多久,茫茫道路中才有了另外的生灵。
一只长毛小兽,肚皮雪白,上面画着一幅暮色垂荷画。
她恍惚知道这是谁。
才一伸手,小兽哭唧唧地跳到她掌中。
它声色喜悦地叫着:“我是砚迩、我是砚迩!主人快醒来!”
绍芒愕然:“我不是醒着吗?”
砚迩道:“没有!我们在你的梦海中,你睡着了,已经快三个月了,翎萝姐姐急坏了,主人快醒来。”
绍芒心神大恸:“师姐……师姐还好吗?”
砚迩哭声连连:“主人醒了就好了。”
绍芒一指头戳倒它,看到它肚皮上的画,心生悲意。
砚迩挣扎着跳起来,“主人,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逃避?”
绍芒懵然:“逃避?”
砚迩指责道:“对!你明明用了生灵神的神力,却还不愿意相信自己就是荊夜玉本人,不肯醒来,难道你要把外面的一切都留给翎萝姐姐承担吗?她已经很辛苦了!”
绍芒哑口无言,仿佛迎面被人扇了几巴掌。
她原来是在逃避吗?
什么生灵神,什么荊夜玉,什么济世救人,她才不想……
可是师姐,她还要和师姐在一起。
砚迩忽然跳出她掌心,道:“有人和你的梦境重合了,我要被挤出去了……”
它话未说完,已经消失不见。
绍芒惊讶,她的暮荷剑原身竟然是这样的。
另外,怎么会有人和她的梦海重合?
正在她万分不解之际,梦海中空旷的街道已经被看不见的手撕裂,她再一抬头,发现自己竟然在皇城中。
橘树凛冽,大雪纷飞,这里是她幼时所居的小院。
橘树下还有残破的棋台。
她折步走过去,棋台上的划痕清晰可见。一别经年,这样的情景仍然让人近乡情怯。
忽然间,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回身去看,只见一身明黄色长袍的女人缓步行来,眼风周正,威严冷淡。
这个人她太熟悉了。
“阿母?”
女人越过她,弯腰拂掉棋台座上的雪,坐下去后才道:“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可不能这么唤我了。”
绍芒坐到她对面,“难怪你待我不如阿妹。”
“但这对你并没有任何影响,不是吗?尽管没有记忆,在一个婴儿身体里长大,你照样还是你自己,我每每见你,就会想象,假如我这个长女不是一出世便死掉的话,她会长成什么模样。”
“也许她会很难过,不被母亲喜爱,真是难过的事。”绍芒试着代入自己。
“不,若你是她,我不会吝啬我的爱,我不待你好,并非传闻中所说的怀孕时机不对,原因只有一个,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答允过司翎萝会让你平安长大,可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
绍芒微微一笑:“这么做对我究竟没什么伤害,只是有损你的贤名。”
“贤名?我并不十分在意。我只爱我自己的女儿,又没什么错,别人说的话又有什么要紧,退一万步讲,他们的话说得再难听,照样事事得倚仗我,看我的眼色行事,对这些小人,恃强凌弱才好,他们的心服口服对我没有任何价值。印象中有个科考落榜十几次的男人到处毁谤我,召集了几百人想颠覆我的皇权,自己给自己封了个小王,仗着人多,还行过几桩草菅人命的事,想必你也知道,我最后将他们杀的一干二净,人头都浸入茅厕。从此事上就能知道,有些毁谤你的人,他们不是真的在毁谤你这个人,而是嫉恨你的能力,嫉恨为何拥有这些的不是他们自己,所以我也经常教导你们这些小辈,警惕男人,尤其是一事无成的男人,若犯到你头上,杀便杀了,该死的人留下来,终究祸患无穷。”
绍芒隐约明白了什么,“你着急吗,我眼下确实有些想不通,想说一说。”
女皇敛袖:“洗耳恭听。”
绍芒道:“我大概能想起有关荊夜玉的一切……我有个师姐,我心里很记挂她,她受了很多苦,我想杀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又唯恐这些杀孽应在她身上……”
“你是怕,怕你杀的人多了,世人将她视为你的同类,咒骂她,驱逐她,像对你一样?”
绍芒点了点头,“我这个梦做了太长的时间,总是出不去,刚才我的剑还来警示我,说我在逃避,我后知后觉,好像是真的,可能是我现在戾气太重,我怕我……收不住手。”
女皇沉吟片息,轻声道:“情理之中。你是生灵神,即便没了神籍,那也是天道认了飞升的,虽说曾剜心遗志,但终究还是本心未泯,你怕自己会伤及无辜对吗?”
绍芒沉声道:“正是如此。”
女皇微笑道:“好,那我问你,你之前修的是正道,现在你身上应该发生了一些事,让你对正道失望了,你告诉我,你会不会改修邪道?”
绍芒沉色:“我为何要修邪道?所谓正道,即是博爱苍生、除魔卫道,他们做不到这些,便不是正道,不配代表正道,我叛的是他们那些名不副实的伪君子,又不是正道,我为何要因为这些小人而修习邪道?”
话落,女皇淡笑,温声说道:“你这不是挺通透的吗?”
绍芒蓦然惊醒。
一语点醒梦中人,身上的沉重之意已经感觉不到了,她在这一刻,彻彻底底接受了自己是荊夜玉的事实。
纵然一百年前走了独行路,一百年后也为人不容,可这又有什么要紧,难道她不能改变这一切吗?
天地生万物,沧海变桑田,这世上难道会只有一个荊夜玉吗?
如今修真界这些人霸占正道的名声已经够久了,让他们跌下去又如何?德不配位就该让路,让有能耐的人去做。
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
女皇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你已经想通了?”
绍芒神色坚定:“此番一道凶险,我和师姐风雨同路。”
女皇问道:“你很在意她?”
绍芒毫不犹豫地点头。
若是没有师姐,她会一直是一个流浪的人,因为有了师姐,她才觉得自己有了人性。
废园定情,她却从未说过爱之类的字,她想让师姐知道她的心意。
***
百福楼。
绘澜朝阁楼瞧了一眼,被又一春踹了一脚。
她疼地皱眉,转头坐下来,“怎么了?”
又一春心事重重地道:“将近三个月了,房钱一分未给,你告诉茹澜,我又一春不是什么讲情面的人。”
绘澜无奈道:“我不是给过了吗?”
又一春压低怒音:“你的不还是我的?你给我的能算吗?我还是亏了!”
绘澜安慰道:“我待会儿向茹澜要,你别气,这不是……情况特殊嘛。”
又一春朝楼上看了看,难得正色:“外面闹的沸沸扬扬,说是天下大乱也不为过,只有我们厌次城还好好的,我们又收留了她们,总归……”
绘澜道:“若没有她们,恐怕我们早都死了,这一次……就当还恩情吧。她们四个小女娘年纪还没茹澜大,茹澜虽说不会做人,但到底有我护着,这四个人却身世浮萍,唉,世道之中到底女娘在哪里都难,能帮衬一些也好。”
又一春叹了声气,再没说什么。
司翎萝在床边静等。
这些时日她几乎没有怎么歇息过,看上去十分憔悴,褚含英劝了很多次,她也不愿意离开这个房间。
她们能做的都做了,可绍芒这具身体是凡身,动用神力本就万分凶险,能不能醒来,只能看造化。
方才暮荷剑异动,她们都以为绍芒要醒来,可等了许久,绍芒仍然一动不动。
屋内气氛颓靡低沉,司翎萝闭了闭眼,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她愣住半响,顷刻回头去看。
绍芒面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光亮,声音沙哑,唤道:“师姐。”
第97章 “噢。” ◇
司翎萝怔然垂眼, 像是在分辨这道嗓音的真实。
绍芒缓缓起身,将人拉至怀中,歉声道:“对不起, 师姐,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
绍芒躺了这些天, 身上总不冷不热,毫无生气, 此刻乍然相拥, 却能感受到她全身静流的灵力, 平缓匀净,不像之前那样锋芒毕露。
压在心头的沉重情绪消散许多,司翎萝如梦惊醒,伸手抚摸她的背, “这三个月你一定很辛苦。”
绍芒脊背稍稍一僵, 抱得更紧了些。
一百年前也是这样, 所有人都指责她, 所有人都说她做的不够好,但是司翎萝会说‘你太辛苦了’。
师姐总是担心她受苦, 从未怪过她什么。正因师姐这样宽容的爱,她才能在屠杀中迷途知返。
绍芒哄着司翎萝在隔壁睡了,这才另开了间房, 和褚含英叙话。
得知这三个月中发生的一切, 绍芒并没有立即敲定主意。
褚含英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犹豫来去还是问出口:“现在所有人指定都要以为虐祟是你放的,怎么也说不清了, 修真界那些弟子也是真的脆, 打了三个月, 虐祟越打越多了,万一穷途末路,他们全都跑来厌次城……也不是没有可能。”
绍芒细思一阵,道:“虐祟是谁炼出来的,就是谁放的,荊晚沐这是在逼我。”
褚含英想了想,觉得前路毫无希望:“我们总不能帮着除祟吧?”
绍芒因着刚醒的缘故,脸色还很苍白,消瘦不少,但又不知为何,她此番醒来后,人变得温中带刃,说不上来的明净沉稳,看来这三个月,她有些机缘。
褚含英还是愿意追随她的。
绍芒道:“虐祟自然要除,而且要扯旗去除,眼见着这些仙家不容我,我自然也容不得他们,合力除祟倒是可行,但最终还是兔死狗烹,绝不给他们翻身之机。”
褚含英诧异地看了看她,道:“你们人族都这么多心眼吗?”
绍芒道:“要看对谁,别人算计咱们,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褚含英沉默片息,道:“但你想过没有,这一次虐祟侵袭的事你终生无法洗清,我这么说吧,你要想留下美名,最好的办法是不取报酬除祟,事了拂衣去,隐世不出,否则这笔账迟早算在你头上,我虽是妖族,但也知道一个道理,世人不喜欢风光的救世主。”
绍芒微笑不言。
她有她要做的事,若太在意沿途的泥泞,那道路尽头的花就不会开了。
茹澜怎么也没想到会再见到绍芒她们。
那个天光微亮的清晨,她远远看着绍芒的背影,这些人在她生命中蜻蜓点水般地降临过,很快就消失了,她愁眉不展好几日,绘澜发觉后,某日夜里与她深谈,问她是否喜欢绍芒或是司翎萝,她点头又摇头。
喜欢,但并非世俗的喜欢。
这些年起起伏伏,她身边发生了许多事,但每次都是绘澜挡在她前面,她离那些是是非非那么近,但又只是擦身而过的关系。
御剑,修仙,壮丽到让她仰望。
她年少老成,从会思考开始就想象自己会是一个山间隐居的仙子,不争尘世,但又被尘世仰望,疏离中有亲近,她太迷信这样缥缈又虚实不定的人生,所以绍芒来到厌次城时,那么轻易挑动她的心弦,她想改变现状,天下之大,她只见过冰山一角,每每想起都很失落。
她的心总是十分怅惘。
当时没料到还有再见之时。
只不过她们看上去十分落魄,像是遭逢大难。
来到百福楼时,绍芒晕过去了,司翎萝的情状也凄惨憔悴,身边还跟着两个生脸的女子。
茹澜没有逼问过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大概。
外面疯传,有个女仙叛逃仙门,还放虐祟屠城,现今只有厌次城未受侵扰,有人声称凶手就躲在厌次城中,弄得外界人心惶惶。
茹澜也想过,厌次城若真的有修真界所说的绝世大魔头,那很可能就是绍芒几人。
但绍芒几人来时很是落魄,可真不像能耐到能放虐祟的人。
但真相是什么,半分都不重要。
大家说是绍芒,那就是绍芒。
有时候凝聚力来的这样容易。
为了此事,她发愁的睡不着。
方才巡街回来,绘澜说绍芒已经醒来,劝着司翎萝歇息后就下楼来致谢,还将房钱一应全都付了。
茹澜一颗石头做的心像是被泉水击鸣,急忙跑上楼来。
褚含英才和绍芒聊完,准备回房去盯着陆月莲,没想到一出门就看到欲抬手敲门的茹澜。
四目相对,褚含英道:“茹澜姑娘来找绍芒吗?”
茹澜迟迟未点头,但转念一想,来找绍芒又不丢人,便道:“嗯,绘澜说她醒了,我来看看。”
褚含英颔首,折回自己房间。
茹澜进屋,绍芒正系上一件披风,长发垂顺,面无血色,但比刚来那时好了许多。
绍芒见她来,见礼道:“这些日子多谢茹澜姑娘。”
茹澜有些僵硬地回道:“我?是绘澜和小春收留你们,跟我无关。”
绍芒道:“绘澜姑娘和小春老板只是看在茹澜姑娘的面子上才会收留我们,师姐已经告诉我了。”
茹澜看了看,见司翎萝不在,“她终于肯去歇息了?”
绍芒听到这话,也知道师姐为她费了多少心,暗自怜惜,口中道:“是我拖累师姐的。正好我托阿荼备了些东西,准备到后院去泡些荔枝酒……”
邀请的话尚未说出来,茹澜已经道:“一同去吧。”
绍芒抬手道:“请。”
茹澜顿了顿,还是走在了前面。
而当她走到楼梯口时,发现绍芒并未跟上来,却停驻在司翎萝的房门口,小心翼翼往里望。
茹澜死去的情缘之心又有些微茫。
绍芒很快走过来,见她目光疑惑,有些无奈地道:“师姐太为我劳心,我怕她还没睡下,偷偷瞧了一下。”
茹澜先一步走下楼梯,说道:“小时候绘澜教我读书,有一句话,看似简单,却很深奥。‘爱之欲其生’,因为绘澜爱小春,所以想让小春长命百岁。”
而司翎萝,分明是个凉薄冷淡的人,竟然这样爱护另一个人,情缘真让人参不透。
绍芒道:“小春老板是个好人。”
茹澜想听的不是这个,但是也不再深问了。
在云霄派时,绍芒见司翎萝泡过荔枝酒,悄悄记下步骤,这会儿照猫画虎,也做的像样了。
茹澜认真闻了闻,有些怀疑:“晚上就能喝了?”
绍芒道:“正常来说还要在地窖里封半年,不过嘛……”
茹澜正等着下一句话,却见她手心酝出一些灵力,覆在坛子上。
不一会儿,酒香四溢,清新浓烈,醉人芬芳,闻着都觉得心情美妙了不少。
茹澜忽然间明白了自己这些时日来的虚无不定,这样的灵力,她或许也可以修炼。
枯木化春,林间翻酒,云头大梦……她真的想过上这种飘逸潇洒的日子。
绍芒将荔枝酒分了一份给茹澜她们,另外的带去给司翎萝。
天色昏暗时分,司翎萝在溢满酒香的房间醒来。
她缓过些精神,一脸茫然地看着房中插瓶的花和烛火,下床走到桌前,看到酒坛后便明白了。
绍芒拿了饭菜回来,见她下床,立即问道:“刚醒吗?”
司翎萝点头:“我已经睡了一整天,你还说我吗?”
绍芒按着她坐下,摆好餐具,“早晨那么说,是见师姐执意不去歇息,现在师姐精神好些了,就能罚我了。”
司翎萝歪头疑惑地看着她:“罚你?我可没那么想。”
绍芒坐到她对面,笑道:“我自愿的。”
司翎萝道:“噢。”
她凑近闻了闻荔枝酒,“很香。”
绍芒道:“酒香,是不是也有酿酒之人的功劳?”
司翎萝摇头:“你用灵力了,作弊。”
绍芒认输道:“师姐洞察秋豪。”
司翎萝并不领情:“你做的太明显了。”
绍芒目光含笑,为她倒酒,“别人喝酒都行酒令。”
司翎萝坐端正,双手接过酒杯,抬眼时目光真挚:“我不通文采。”
绍芒老实说道:“师姐若不通,我就是大字不识。别人行酒令,我们来新鲜的。”
司翎萝呆了片息,有些难为情地偏过头,微微低头,“啊?这……不好吧?不过……也好。”
绍芒一锤定音:“那你问我几个问题,我必定知无不言。”
司翎萝慢慢抬头看向她,“……这个意思啊。可我问什么?”
她对绍芒太了解了。
绍芒道:“你可以问我,当初飞升的事,后不后悔。”
司翎萝顺着她的话说:“那你后不后悔?”
绍芒郑重其事,“从不后悔。我遇到你,能有你的时时牵挂,受什么苦都是应该的,因为我得到了天上地下最好的。”
司翎萝不知她会说这些话,在她的印象中,绍芒对待外人总是有礼有度,真心话那是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口的,至于对她,也并不曾这样直白地表达心意,哪怕是肤施城那夜,她化出幻境,废园微雪,温酒道心,她也含蓄许多,今日确实稀奇了。
低着头不看绍芒,手不知怎么放,最后胡乱喝了酒,说道:“噢。”
又补道:“我也是。”
又道:“这个酒,好。”
断断续续又道:“我是说……我不知怎么说。”
她太不善言辞了,怕绍芒误解,想看看绍芒是何反应,抬头时发现绍芒温和笑着看她,目光明净,面色沉迷。
第98章 “我有师姐。” ◇
自肤施城出事后, 二人再也没有这样静静说过话,更别提温酒插花面面相对。
尽管眼下并非最好的时机,尽管外界风潮涌动, 可她仍然什么都不关心,此刻她心安至极, 只记挂绍芒。
绍芒起身在她发上吻了一下,细嗅发香, 又含笑退回去。
两人用过饭, 一同剪花, 过后司翎萝才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绍芒道:“咱们扯旗北上,收了那些虐祟。”
司翎萝道:“我先前以为你会提着剑打去璇衡宗。”
绍芒笑着说道:“师姐,我昏迷这一阵, 暮荷剑、砚迩, 它来找过我, 我还见到了女皇。”
尽管有关荊夜玉的记忆全都想起, 可她始终认为自己就是绍芒,忘记过的东西再度想起, 并不会让人如临其境,而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平添萧索而已。
司翎萝知她心中所想, 将几片花瓣拼在桌上, 道:“神兽化剑不可逆转,砚迩是牵挂你,才会用这么冒险的办法入梦。”
绍芒自责:“是我心志不定, 否则也不会睡三个月, 让师姐为我担心。”
司翎萝摇了摇头, 却不再说什么。
一百年都已经等了。
她好像很习惯这样的日子,在抔荒泽无人问津时,哪里知道将来会是这样。
被关入神界煅狱,她也是算着琉璃净火烧过一重又一重,知道生灵神会来看她。
绍芒道:“我绝不会让师姐后悔救了我。”
只是修复魂魄就用了七十多年,可见师姐是费了多大的心,今生是新生,她自然不能重蹈覆辙,她想要的,唯有师姐而已。
“荊晚沐费了这么大的心机,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归根结底也有我的缘故,此事我少不得要出手,但师姐放心,杀了荊晚沐后,修真界自有聂掌门与云门主做主,靳岛主对我误解颇多,但大是大非上并不顽固,过后的事与我没什么干系,我到时只和你在一起。”
司翎萝愕然抬首,手微颤拂乱摆好的花瓣。
她明白绍芒,一百年前她就有济世救人的慈悲心,一百年后又有翻覆修真界的野心,她从不是一个想要安居一隅的怯懦之人,可现在她作出这样的承诺,让司翎萝诧异又惊喜。
绍芒竟然愿意为她放弃唾手可得的仙首之位。
司翎萝本人从没有悬壶济世的心肠,她出生在魔族浮水玉殿,长在抔荒泽,魔族没落前她只是无名之人,生生死死都无人在意,是以她完全是一副凉薄心肠,尽管被生母遗弃,被老魔尊选为替死鬼,她也并不悲痛,而修真界人手一张食灵符之事更是伤不了她的心。看到人间惨象,她也很难生起悲悯,虽说三十年前拖着病体救了云宝鸢,那也仅仅是替生灵神渡世救难。她理解不了人世间的一切,情情爱爱的事她听说了许多,光是这一年间,就看了许多悲苦离别,可她仍旧只能懂自己对绍芒的感情,仅能体会绍芒对她的种种顾念,对别人的一切都无法感同身受。
可绍芒不一样,她是荊夜玉时,嫉恶如仇又过分悲悯,才会那么痛苦,临到死前,还要剜心遗志,可见飞升带给她的痛苦远远多于荣耀。
虽说失去一切记忆成为凡人绍芒,可她品性上有种刻意的冷,焉知不是未愈的创伤,然而表象再冷,心肠终究是热的,遇见不平事仍然松不了手,荊晚沐是捏准她的心思,才会一步诱一步,直至今日。
其实司翎萝早已做好陪伴绍芒在修真界过完此生的准备,却没料到绍芒是这样的打算。
“你想好了吗?”
绍芒柔和笑道:“早前就在想,只是没机会说。”
她一直认为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而经此一事,她再没有初时的野心,修真界也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她必然无法再尽心尽力,也不再是能者。
司翎萝顿了会儿,道:“除虐祟的事也不难,过后推你为仙首也是顺其自然的,你想想,仙首有权有势,你若弃了,到时便是无名散游,日子和如今一般,什么都没有。”
绍芒笃定道:“这话不对。”
她道:“我有师姐。”
司翎萝双目微睁,有些难为情:“那我只能带你到处讨生活了。”
绍芒道:“我再愿意不过了,今年中秋,师姐帮我联络一下修月亮的活儿,我去为师姐换个天宫的月饼回来。”
只这样说,司翎萝甚至已经能想象到那样的场景。
若真有那一日,她不知有多欢喜。
可另外有一件事是她的心病,她犹豫些许,还是道出:“聂神芝若阻你……”
绍芒握住她的双手,“师姐放心,我绝不会伤及无辜,更不会伤到聂掌门。”
她知道聂神芝的身份。
司翎萝放下心。
聂神芝是她的姐姐,她们彼此知道对方的伤情,她也见过聂神芝的求而不得,若绍芒和聂神芝对立,她少不得要为难。
绍芒安慰她,“聂掌门不会误会我的,她就算不信我,也要信师姐的眼光,怎么会将虐祟横行之事算在我头上,何况她必然知道荊晚沐的品性。”
司翎萝赞同她的说法:“这倒是真的。”
***
经过苦战,镜姝城的虐祟总算是制住一些,云霄派的弟子在城内建了地室收容百姓,但三月过去,虐祟能不能除先不说,凡人可是要食五谷的。
虞绾向聂神芝禀明情况,不禁唏嘘:“上一次见这种阵仗,还是魔族进犯,还真是百年一大难。”
聂神芝愁容满面,道:“魔族进犯非人力能阻,尚算天灾,今时今日,却是人祸。”
她瞧了瞧虞绾,叹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她明白,平日里虞绾虽行为无状,但事到跟前,却是最大义不过的。
虞绾顿了顿,摆手道:“唉,我全是装的,如果不装的这么鞠躬尽瘁,我徒弟的账可全算在我头上了。”
聂神芝无奈道:“你这人……”
虞绾背过身,默默叹息,道:“不提这些了,我先回去歇会儿,这次就让玉慈长老去送吃的吧。”
聂神芝很快应允。
她猜得出,困于地室三月,不论仙修还是百姓,都变得敏感阴怨,少不得要咒骂罪魁祸首。
而在他们看来,罪魁祸首就是绍芒。
虞绾听着那些话,心里定然不好受。
聂神芝便叫来玉慈,交代了些事情,便拿出纷纭镜准备联系云曦宁,想着能不能问出绍芒的下落。
修真界众人都说她在厌次城,可厌次城那么大,绍芒究竟在何处落脚,翎萝是否安好?
然而不速之客突至,夺镜大笑。
聂神芝皱眉,目光淡然,“周扶疏。”
周扶疏现身,掂了掂手里的纷纭镜,道:“你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我必定知无不言。”
聂神芝有些疲乏:“明知故问。”
周扶疏笑了笑:“你放心,翎萝和绍芒安然无恙,只是当日萤林的食灵符终究还是让她们二人心寒,此番怕是不愿意出来相助啊。”
聂神芝嘲讽道:“什么叫出手相助,虐祟不是绍芒放出来的吗,她不是罪魁祸首吗?”
周扶疏道:“你我都是知情者,何必这样说话呢。”
聂神芝道:“你也得好好谢谢绍芒,若不是她被立于众矢之的,恐怕你还没法这么来去自如。”
周扶疏表情谦和:“谢自是要谢的,但是嘛不能干巴巴地嘴上谢,还是要有所行动对不对?”
聂神芝面露警惕:“你想做什么?”
周扶疏道:“我能做什么呢,只不过是想让你和翎萝早日相见,我比谁都明白翎萝对你的重要性,所以特意来告知你,翎萝她现在就在厌次城百福楼,你若想见她,随时都可以去,顺便还能劝劝绍芒,或许她会出手相助,你也知道,她恢复了一些神力,再加上陆月莲,收服虐祟简直是最简单不过了。”
聂神芝道:“绍芒没有出手,自有她的原因。”
周扶疏道:“你真是爱屋及乌,竟然如此信任她。”
聂神芝道:“回去告诉荊晚沐,她想要的必然得不到。”
周扶疏道:“那是咱们的师尊,你怎么能直呼其名,真是大不敬了。”
聂神芝挑眉:“你尊敬她?”
周扶疏微微一笑:“那还真没有。”
宋婉叙来商讨除虐祟之事,原要派人通传,但虞绾出来时说聂神芝还未歇息,进去无妨,她便进了寝殿,谁料里间传来周扶疏的声音,她不由驻足倾听。
听到周扶疏引诱聂神芝前往厌次城时,宋婉叙气急,顾不得藏身,拔剑朝着周扶疏劈了过去。
“小人!又想害掌门师姐!”
聂神芝一惊,要劝她停手,但宋婉叙不管不顾,打落了周扶疏手里的纷纭镜。
宋婉叙知道,当下的一切都是由周扶疏而起。
她对周扶疏的厌恶已经到了欲饮其血的程度,真是不能容她多活一刻。
周扶疏亦发觉她的剑势狠厉,态度截然不同,面色阴冷,“就凭你?”
宋婉叙道:“你若不做缩头乌龟,便去外面和我打,别在这儿弄坏了掌门师姐的寝殿!”
周扶疏道:“做缩头乌龟的可从来不是我,我又不用到处去除祟,可你们不一样,此刻不应该保存体力吗?不然除祟一事上出了什么岔子,又要往我头上赖了。”
宋婉叙不管她,暂时收剑,“你怕了吗?”
周扶疏叹了声气:“成吧。”
聂神芝心知此刻不是抓周扶疏的好时机,再者,她如今也只能和周扶疏打个平手,更别提宋婉叙,只是宋婉叙心中有恨,打这一场能让她发泄发泄,也没什么不好。若周扶疏要下狠手,她在旁边也能阻止。
两人便在外头打了起来。
这些时日,云霄派死气沉沉,周扶疏与宋婉叙的打斗和放礼花没什么区别,引来无数人围观。
殷彩闻讯赶来时,周扶疏和宋婉叙已经打的不可开交,二人谁也不服谁,但周扶疏的身手明显更好,宋婉叙很快落了下风。
殷彩紧张地观战,心知宋婉叙赢不了,可又怕她逞强。
近日为着除祟的事,众人都疲乏了,且都认定了绍芒才是修真界最大的祸患,因而对周扶疏没什么捉拿的心思,恐怕没人愿意在这时候帮宋婉叙。
殷彩这些天对修真界也有些看透了,都是些明哲保身的小人,哪里懂得真正的休戚与共。
而对她来说,这二人都是她的亲人。
想了想,她还是站的更近了些,在宋婉叙差点被周扶疏一掌劈在肩上时,失声道:“凉茵姐姐——”
第99章 当时明月在 ◇
听到她的声音, 正在打斗中的二人全都停下来。
夜风萧瑟,周扶疏收手朝她看了过来,长发随风而动。
殷彩知道, 若天道尚公,周扶疏必死无疑, 这让她日日无法安睡,于她而言, 周扶疏是姐姐, 更是救命恩人。
而对师尊来讲, 周扶疏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师尊的教导之恩她永生不能忘记。
似乎是看清她眼中的纠结与难过,周扶疏淡声道:“回你的住处去。”
殷彩失落地摇了摇头。
师尊这么痛恨周扶疏,她却不能大义灭亲,是真的不孝。
可周扶疏……
宋婉叙见状, 不想让她为难, 难得严厉了些, 怒道:“殷彩, 回去!”
殷彩轻声道:“师尊……”
宋婉叙态度强硬:“我不用你帮我,周扶疏也不用你帮她, 长辈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跟你无关。”
殷彩稍有动容。
她眼神落在聂神芝身上,心道, 掌门在此, 周扶疏又能对师尊做什么,何况殿外聚了这么多人,若真的有危险, 不见得所有人都袖手旁观。
她完全不是能藏住心绪的人, 内心的挣扎纠结尽数浮于眉眼之间。
周扶疏平静片刻, 抱着双臂踱步,又猝不及防地望向殷彩,“看来我跟宋婉叙打架,让你很为难?”
殷彩了解她,她从不跟人商量什么,当下这样的语气已经有些示弱的意思在,她连忙道:“现在虐祟当前,能不能不要……”
周扶疏微怔,道:“不要什么?不要再出现?”
殷彩难堪地垂头,不再说话,算是默认。
周扶疏目色微冷,“你叫我姐姐,却要赶我走?”
殷彩无地自容。
当年阿娘带她住在周家时,周凉茵也没有赶过她。
宋婉叙暗自叹了声气,她到底还是没办法护好殷彩,殷彩这性子太柔和,只适合与芝兰淑女交往,再不济也就和云宝鸢那样的娇娇大小姐做个朋友,如周扶疏这般心地邪恶之人,实在是会害死她。
她收了自己的脾气,忍着内心恶恨意道:“周扶疏,少指责我的徒弟。如今情况特殊,虐祟当前,我不跟你打了,识相的话你快滚蛋。”
周扶疏笑容温煦,好像并不生气,“那我先谢谢宋长老的手下留情啦。”
她目光环视一周,最终落在殷彩身上。
殷彩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周扶疏看她的这一眼隐有痛色。
周扶疏收回目光,对着殿门口看了半天热闹的聂神芝道:“那我今日先不出手,聂师姐,咱们来日方长。”
聂神芝来不及回应什么,她已经消失不见。
这是个奇事,周扶疏从不是什么听话的人。
她正抬步要往宋婉叙那边走,忽然间看到殷彩从台阶下冲了上来,飞身挡在宋婉叙身前。
众弟子愕然大惊。
修真界从未太平过,但也没乱到需要各大宗师使出看家本领的程度。
因此众人对大宗师们的实力并不是很清楚,大招更是难以一见。
八十一道冰刃疾势而来,寒意顿时侵满天地,地面落霜,气流涌动,仿佛回到了冬日的清晨,霜花斑斑,刺骨寒凉。
八十一道冰刃整齐有序地刺入殷彩的背上,血浸润衣裙,冰刃化为无形,如游蛇般滑入伤口,登时,殷彩身上的血全都变为紫黑色。
所有人都呆住。
只是看着就能想象到殷彩的痛苦,她的嘴唇已经变成紫色,像是把剧毒当饭吃才会出现的症状。
直到殷彩疼地蜷在地上,难过地喊了声‘师尊’,宋婉叙才垂眼看向她。
她与方才判若两人,无措地去扶殷彩,“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殷彩攀住她的手臂,勉强出声:“师尊……”
聂神芝疾步过去瞧了瞧,在宋婉叙焦急的追视下,她摇了摇头,温声道:“婉叙……”
宋婉叙和她认识这么多年,再了解她不过,聂神芝试都没试就下了定论,那一定是回天乏术。
可她不忍心,她接受不了,要知道修真界乱象纷纭,若不是殷彩的存在,她早就心累到不想理视了。
“掌门师姐,你再试一试好不好?”
聂神芝神色怜悯,“我无能为力。”
这是周扶疏最拿手的毒阵,叫做菩提荫,当年她凭着这个毒阵杀了不少璇衡宗的长老与宗师,时人都说周扶疏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恶种,起最慈悲的名字放最狠的毒。
默然片刻,她起身面向周扶疏离开的地方道:“不出来给个交代吗?”
有殷彩的惨象,众人都警惕万分。
在聂神芝冷淡地注视下,周扶疏终于再次现身。
奇怪的是,她好像并不为自己杀错人而懊恼,神色如常,笑容微寒。
聂神芝看着她,道:“你明知道殷彩不会让你杀婉叙,你还动手?”
周扶疏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殷彩:“人生在世哪能万事称意呢,她不忍心看我和宋婉叙打打杀杀,岂不是说明我在她心中还不如宋婉叙?一百年前我救了她,将她送到你门下,现在她不顾我的救命之恩,却要在我和宋婉叙之间做选择,我救她难道是让自己沦为备选吗?”
聂神芝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曾以为周扶疏至少有一些真心,并非没有人性。
可现在,她竟然——
“周扶疏,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心平气和地说话,你告诉我,你要杀的……本来就是殷彩,对不对?”
周扶疏淡声道:“是又如何?”
聂神芝不再说话,重重一掌打在周扶疏肩上,周扶疏被打退好几步,眼神一凛,复又笑道:“聂师姐别这样嘛,咱们来日再打,现在太晚了,我再留下去不合适。”
聂神芝漠然:“今日你走不了。”
她召出自己的剑,又启动了云霄派的剑网大阵,决意要留下周扶疏。
周扶疏顿了顿,笑出了声。
殷彩听到了她们的话,本以为自己会很难受,但那样冷漠的话真真切切听在耳中时,她又没那么痛苦。
她从没想过自己在谁心中是重要的人。
对于周扶疏,她又爱又恨,曾经她真的认为周扶疏是她的亲人。
可几月前在璇衡宗,她亲耳听到周扶疏和绍芒的对话。
阿娘被人救活过,而周扶疏……又杀了她。
因为阿娘没有像从前一样爱她,她就杀了阿娘。
在周府的一切仿佛只有她记着,而周扶疏已经向前走了。
意识逐渐模糊,身体也好像在一点一点消失,宋婉叙手足无措地抱着她,可她却无法说一两句安慰之词。
周宅的火场中,她躲在殷元洮的怀里,火舌四处吞舔,浑身灼烫,当真是生不如死,只是阿娘在,她并不那么害怕。
阿娘说,幸好凉茵没和我们在一处。
她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在燃烧,难受的要命,随口问了个问题,想分一分心。
“阿娘,为什么我叫殷彩?”
殷元洮说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娘亲希望你豁达快乐。”
殷彩当时已经嗓子干哑,忘记自己是否问过另外的问题。
昏睡之际听殷元洮说道:“也有人说给你取‘彩月’,但我独爱用这个彩字配你,执意否了后面的月字……”
半响,殷元洮又说:“凉茵是个好孩子,是阿彩的好姐姐。”
一梦浮生,好不真切。
***
云霄派能用的宗师长老本就不多,加之周扶疏一事,宋婉叙让出戒律阁一应事务,闭门不出,便只剩下虞绾和玉慈两人。
玉慈已经连着在城中忙了三日,就连她的两个徒弟都看不下去,帮她出头,来到虞绾的私府交接。
虞绾这些日子脾气好了不止一点,说话很是客气。
徐值道:“师尊身子吃不消,虞宗师若是缺人手,我和尤萼可以陪同。”
虞绾思索一阵,“那也好。不过你们可想清楚了,跟着我出门,挨不挨打不知道,挨骂是一定的了。”
尤萼没什么主见,转头去看徐值。
徐值却比先前沉稳不少,眉间愁绪,道:“虞宗师放心,我们珠尘楼这点担当还是有的。”
她没以前那么话多,虞绾原本要收拾收拾下山,但又没忍住问道:“我记得你和我们绍芒有些龃龉,怎么……”
徐值神色黯然:“绍芒是绍芒,我是云霄派的女修,要为门派尽力。”
虞绾来了兴趣,故意道:“绍芒真是不忠不孝,竟然敢放虐祟祸世,若能抓着她,我定不饶恕。”
徐值惊到:“虞宗师也以为——”
虞绾转过身,“啊,以为什么?”
徐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拱手作礼,面色疏淡:“我说了也不怕人拿我的错处,绍芒不会做那种事,尽管再璇衡宗时她放过紫流火,也伤过人,可那些人都是拿着食灵符伤翎萝师姐的恶人,即便绍芒不出手,我们云霄派也该讨个公道回来。还以为虞宗师与我一样想。”
她大约是生气,头也不抬:“告辞。”
说走便走了。
尤萼在一边尴尬万分,看了看徐值的背影,只能帮着打圆场:“虞宗师,我师姐她就是嘴贱,并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
虞绾笑道:“无事,我还就觉得这种的弟子有意思。唉,除了绍芒和翎萝之外,我瞧着最顺心的就是殷彩,可惜也没了,今日才发觉,徐值这姑娘也不那么坏。”
尤萼懵了。
后知后觉才慨叹道:“殷彩师姐……原先宋长老还肯下山,但不知谁嚼舌根,说殷彩师姐和周扶疏有勾结,死有余辜,宋长老吃心,不愿再出门了。”
虞绾沉默片刻,“我看那只青惠鸟也蔫蔫的不肯飞了。都是命数,算了,我先收拾收拾,待会儿山门口见。”
她发现,修真界的老人都该退了,这些年轻的小辈比她们有想法,心眼也正。
尤萼点了点头,到了珠尘楼,又劝徐值:“我瞧着虞宗师不是那种人,你走后她还夸你,肯定是相信绍芒的。”
徐值冷嗤:“管她信不信,我们信就成了。”
尤萼道:“还有温了和柏嫣呢,哦对,还有陆灼,不过她……师姐师妹们都不在了,她一个人还是躲着比较好。”
徐值将手中的剑重重扣在桌上,“躲什么躲!遇见胡说八道的就撕烂他的嘴!”
尤萼吓了一跳,叹了声气:“也不是我胆小,但你这脾气真的改改吧,不然我们俩下山就不是救人,而是让人撕烂生吃了。”
徐值冷硬道:“我就不改!”
尤萼:“…………”
徐值气过后,皱眉问道:“那个摩芸当真没下落了?”
尤萼道:“虞宗师命人找过了,不知去了何处,据说是在璇衡宗的水牢中消失的,到底是被甄丽冰拖累的,不过她也不冤。”
徐值回想起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冷笑道:“若说摩芸不冤,那璇衡宗的人挨个出来受死就是,也就仗着人多,一群无赖倒打一耙。”
尤萼叹了声气,临了再没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虐祟之事总算是有了转机,修真界顿时有了希望。
然而,这个转机却又像是一道催命符。
齿雨城的虐祟过多,璇衡宗发了调令,落枫岛有靳复谙亲自到场援助,云霄派则是送来了聂神芝的徒弟,其中就有温了与柏嫣,曳影门则是云曦宁的徒弟原霖,不过云宝鸢悄默默跟着出来,原霖又来不及将她送回去,便带了来。
云曦宁在纷纭镜上发了好大的火,最后还是由着云宝鸢去了。
不过原霖知道,云宝鸢要是出了事,云曦宁会让她死的很难看。
消息送到时,白芦和韩吉勋正在宴客。
白芦因着没抓到绍芒,心里不得意,一直想着找机会补足自己的派头,这下听到虐祟之事迎来转机,更是大喜,问道:“真是不真?”
小弟子道:“是真的,碧雨城已经安然无恙,那些女仙正在赶往镜姝城,镜姝城应该很快会脱困。”
白芦拧眉:“女仙?”
小弟子道:“正是,其中有一位据说修为极高,与我们宗主……”
白芦脸色暗下去:“可知她们用的什么办法?”
小弟子道:“这却不知了,宗师,不如将她们截来齿雨城?”
白芦和韩吉勋面面相对,心中有了盘算。
白芦道:“齿雨城虐祟最严重,又是璇衡仙府护佑,理应最先脱困,方显恩德。”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大满意。
靳复谙看不下去,道:“打听打听她们用什么办法驱逐虐祟不就成了,何必截人?碧雨城离镜姝城近,她们先去镜姝城也无可厚非,怎么?不是说世人平等吗?”
白芦拧眉,忍着没翻脸:“靳岛主说的是,那就先打发人去问问。”
夜里,虐祟大肆侵袭,又是一番恶战。
齿雨城死伤惨重,地室中人影凋零,而且这边的虐祟似乎祟气更强悍。
终于杀的差不多时,有几名散修又惊又气,道:“怎么齿雨城的虐祟杀起来这么费力,难道仙首脚下积德不足?这也太蹊跷了!”
其实这番话也就是发泄,根本算不得威胁,可白芦一听,怒不可遏,竟然当场将说话的散修杀了。
这时候最缺人手,他竟还杀人。
白芦道:“恶意猜测岂非损璇衡宗声名?”
靳复谙厌恶,冷声道:“若没证据前不能说话,那虐祟是谁放的尚无定论,你们也不是一直安在绍芒头上?就连云霄派宋婉叙的徒弟死了,你们也总说那是和绍芒同门的报应。”
她有些震惊,又像是恍然大悟,“原来……为什么你们只懂得尊重自己?”
第100章 自寻死路 ◇
因着不久前周扶疏来闹了一回, 云霄派战力受创,不少弟子身负重伤,难以下山除祟, 城中百姓多有怨言,聂神芝头疼已久, 拖着病体亲自除祟,等到天亮, 虐祟隐去后才回山休息。
虞绾把自己珍藏的灵丹送去, 聂神芝谢过, 询问虞绾意见后转送给徐值等人。
虞绾倒是惊讶,陪着打坐一阵,用过晚膳后才问道:“这是转性了?从前你可不喜欢徐值。”
聂神芝唇无血色,白发白衣, 满面愁容, 轻声道:“经此一事, 我才发现她是有担当的, 不止她,我们门中的女仙无一退却的, 殷彩的事……不论百姓还是散修都言语中伤,她们心里难过,但也没撇下责任, 老实说, 我并不如她们。”
春意淡去,已至初夏,夜里凉风阵阵, 树影婆娑。
虞绾看了她一会儿, 心中有些不忍, 转过脸去望碧纱窗上的叶影,轻声道:“翎萝对你而言是最重要的,若我是你,看到门中弟子用食灵符伤害她,我恐怕要杀了他们泄恨。”
她说起司翎萝,聂神芝又是一重忧虑,“我是信绍芒的,可翎萝……她不适合在修真界奔波,此事一毕,绍芒必然名声鹊起,她能舍下唾手可得的仙首之位吗?”
虞绾沉色:“掌门还是不了解绍芒,她不是稀罕虚名的人,人世间总归真情最难得。好比荊夜玉当年的死身救世,那是修道之人的初心,但她也只有一次舍己为人的决心,千帆过尽,世道让人失望,怎么还能像当初一样呢。可天地有灵,又怎会只有一个荊夜玉?必然有新的人担起那份责任。”
聂神芝淡淡地听了,没什么反应。
次日,聂神芝缓好精神,准备夜里去替小辈除祟,殿门一开,徐值等人候在外间,神色凝重。
聂神芝问道:“出了何事?”
徐值与尤萼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
陆灼出列道:“掌门,城中虐祟已经除尽……”
聂神芝皱眉,“当真?”
陆灼眉梢带喜,眼底藏忧,语气复杂:“确实是真的。除祟之人是……绍芒师姐。”
她犹豫片息,道:“绍芒师姐托人带话,请掌门赶去齿雨城,最迟三日,幕后真凶便可抓获。”
聂神芝忙道:“翎萝跟绍芒在一起吗?”
陆灼愣了愣。她不知掌门这么关心司翎萝。
徐值替她回道:“在的。”
徐值又补充道:“她们都安然无恙。”
聂神芝提了几个月的心终于放下一些,道:“既是这样,陆灼你去找虞绾,我们一同去齿雨城。”
陆灼领命,去了颍觅峰。
徐值和尤萼回珠尘楼寻玉慈长老。
在路上,尤萼没忍住问道:“掌门跟翎萝师姐是旧识?”
徐值道:“大约是了。”
尤萼道:“才半年不到,发生这么多事,绍芒变成了荊夜玉,翎萝师姐竟然是被生灵神护佑着的,太不可思议了。”
世间事总是瞬息万变。
徐值叹道:“那个周扶疏……”
尤萼道:“掌门启用剑阵都没有抓住她,望仙境界这么厉害吗,她竟然撕碎了剑阵,好多人都被伤了,要不是绍芒来的及时,镜姝城怕是要撑不下去了。”
徐值冷笑:“周扶疏这种人……死不足惜!”
***
虐祟横行三个月,三日不到就被清除。
各大仙门闻讯,全都赶至齿雨城,想观仰除祟之人的风姿。
然而月朗风清的夜里,虐祟横闯街市时,蓦然被三千水丝捆缚,随之而来的是凶恶的紫流火光,净火焚烧时,如风摧树折的咔嚓声,暴烈又无情。
无数人围在街道处,待看清为首之人时,心中大震。
有人惊道:“真的是绍芒!”
别人破没破防不知道,璇衡宗的几位仙尊各个一副要把自己吊死的愤恨模样。
“假模假样!”
白芦怒道:“还愣着做什么,放虐祟的人来了,还不抓了她!”
璇衡宗的弟子跃跃欲试,左右探看,见无人动手,也不敢擅自出列。
白芦想到自己在荊夜玉手底下吃的亏,一下子气涌心头。
凭什么他辛苦到最后,什么好名声都是荊夜玉的?
当年魔族攻占符离城,大家一同去符离除魔,遇到一个为父亲求药的男子,那男子多可怜,那男子的孝心天地可鉴,他怜悯此人,为他求一条生路,可荊夜玉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那个男人。
如此冷硬心肠的人竟也能飞升!
当日他质问荊夜玉为何要杀无辜之人,荊夜玉竟然说那个男人向魔族求药时祸害了符离城的女娘,将那些无辜的女娘送去魔族……
就算没有那个男人,魔族想要俘虏城中的女娘也有别的办法,凭什么要杀一个这么有孝心的男子。
可恨他当时敌不过荊夜玉,打斗时不过三招就被她踢倒吐血。
这是他一百年来的心结……
云宝鸢原本害怕众人围攻绍芒,但看没人动手,心里的慌乱少了许多,站出来说道:“你说虐祟是谁放的就是谁吗?真拿自己当判官了,杀虐祟时不见你尽全力,这会儿还挺有力气的。”
白芦忍无可忍,阴着脸扬手,猝不及防要打在云宝鸢的脸上。
只是下一刻,他挥起的手臂使不上力,钻心的疼痛让他形容骤变。
谁也没想到,原本捆缚虐祟的水丝……竟然捆住了他的手臂,不仅如此,另有五条水丝慢慢地绞断了他的五指。
如此变故让众人傻眼,璇衡宗的弟子也不知该不该出手,场面有些混乱。
而绍芒缓步走来时,所有人整齐地往后一退。
他们合力除祟三个月,收效甚微,绍芒来了不到半个时辰,城中虐祟尽数降服。
也有人暗自想,或许这是绍芒的阴谋,自己放出虐祟,自己收服虐祟,沽名钓誉,从此平步青云,但他们不敢说。
白芦就是证明。
韩吉勋不同情白芦,但眼下若不压制绍芒,修真界哪还有他的地位,他立即站出来,骂道:“还敢现身?不问你的罪已经是最大的宽恕了,竟还敢对前辈动手!”
绍芒的身子还没完全恢复,脸色苍白,有些病弱,但又无端多了些威压,“前辈?”
她淡声道:“什么前辈?一百年前在除魔中浑水摸鱼的男修罢了,白芦能到今天这个位置,可见你们这一辈全是废物。”
当年的除魔大战中,韩吉勋是躲起来的那一批,大胜后他又假装自己也是除魔的好修士,在璇衡宗混了个名头,因而不知那场大战中荊夜玉与白芦这起小人的摩擦。
他这些年在璇衡宗养尊处优,还没被人这么对待过,气不过但又不敢贸然出手,只能说嘴:“真拿自己当荊夜玉了……就算是你们云霄派的掌门来,也得跪在璇衡宗脚下,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怎么配?”
绍芒道:“那就证明一下你们璇衡宗的能力。”
韩吉勋没反应过来,只见四周地面又‘长’出来无数的虐祟,这些虐祟中有树根所化,也有烂泥所化,更让人生怵的是,白芦的手指……竟然也以一种不可思议地速度变成了虐祟形状。
白芦愕然,而他的手指变成虐祟后,对他仿佛有千万重恨,竟然慢慢长成了他的模样,张着嘴对他疯狂啃噬。
他忍着断指之痛,与之交手,发现这五只虐祟不止化成了他的模样,还拥有他的灵力。
他被自己的一部分打的节节败退,好不容易退出去得空望向绍芒,吼道:“逆徒,是你放的虐祟!”
绍芒轻蔑地看着他:“对啊,这次就是我放的,怎么样?”
白芦气急,不顾虐祟的撕咬,要冲向绍芒这边,可飞到一半,两只脚被虐祟抓住。
他惊恐地回身去看,那五个和他长的一模一样的虐祟目色贪婪,脸色狰狞,丑恶到望之欲呕。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真面目,欲盖弥彰地拿剑去砍虐祟的脸。
绍芒看着看着就笑出声,对旁边的司翎萝道:“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真好笑。”
司翎萝道:“他还可以更丑。”
所有人都退开。
新来的虐祟‘认人’,大部分都围着白芦和韩吉勋,小部分对准当日用食灵符的弟子。
韩吉勋敌不过,向靳复谙求助,但靳复谙冷眼旁观,没应声。
她不管旁边的闹剧,看向绍芒,道:“虐祟是你放的?”
绍芒微笑:“刚才的是我放的,之前的不是。”
靳复谙挑眉:“之前的不是吗?要是别人不信呢?”
绍芒面色柔和:“爱信不信。”
在场众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这些时日他们可没少诋毁绍芒,若非虐祟横行,他们还在追捕绍芒。
可现在绍芒大大方方现身,一路除祟,又对他们的信任不屑一顾,倒让他们无地自容。
经过这几个月的除祟,靳复谙对修真中人有了新的认识,除魔卫道、惩恶扬善只是口号,欺软怕硬、是非不分才是他们的底色。
她在怀疑修真界时,也不免回想起靳羽只对荊夜玉的痴迷。
难道世态浑浊,人人都要往泥里泡吗?有所为,为而不有,难道不对吗?
她不禁恍惚,修道的初心是什么,她是何时开始否认荊夜玉的?
难道靳羽只的死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吗?
她为了逃避责任,转头去怪罪荊夜玉,和白芦之流有何区别?
白芦之流只懂得尊重自己,她差一点也是了。
她踌躇片息,道:“你话中之意,是知道谁放了虐祟?”
绍芒道:“知道。”
靳复谙默然一阵。
而此刻,璇衡宗的弟子都慌乱起来。
他们已经认不出哪个是白芦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去谴责绍芒。
之前能肆无忌惮地辱骂绍芒,是因为璇衡宗还有威信,他们自认为绍芒还需要他们的认可,因此他们的侮辱是很有震慑力的,但经过除祟一事,璇衡宗的威信也不同往日,绍芒更是对他们嗤之以鼻,他们忽然明白,自己什么都不是。
当绍芒说出‘爱信不信’的时候,他们有种……自己已经在绍芒眼中消失的恐惧。
白芦的惨状让不少人同情,有一名男修看不下去,站出来指责绍芒:“就算白宗师做的不好,那也是为了除祟,你怎么能这么胆大包天!”
云宝鸢在除祟时就和这名男修不和,此刻听他出来‘讲道理’,心里厌恶到极致,在一旁道:“你这么怜惜白宗师,上去帮他啊?说嘴谁不会?与其指责别人,自己站出来见义勇为来的更实在。”
那名男修满含愤懑,差点要对云宝鸢拔剑相向。
之所以剑没拔成功,是因为有人从背后掏穿他的心脏。
血扑出来,众人呆住。
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僵硬着转头去看,见白芦披头散发、面带血痕,一只手穿进他的胸膛。
他登时有种被背叛的失落感,然而白芦下手太狠,他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白芦收手时,他胸口血流不止,死的和他动嘴皮子‘见义勇为’一样容易。
有人颤声道:“云宝鸢,你……”
云宝鸢嫌恶地道:“不是我!”
六个白芦又打在一起。
对面响起一道略带歉意的嗓音:“不好意思,是我。”
一时间,众人都不敢再去看绍芒的脸。
她竟然……这么狠。
云宝鸢有种扬眉吐气的畅快,头抬得更高。
天知道她整日和这些贱货在一起,心里多憋屈,如果虐祟能把这些人全杀了,才算是做了件好事。
她以前还没这么冷硬,可是这些贱人诋毁绍芒的话实在太难听,把她刺激的快要精神失常,她能忍着没一个个杀完,纯粹是因为修为不足。
因为这个男修的惨剧,谁也不敢再帮白芦说话。
于是众人便胆战心惊地看着六个白芦厮打,韩吉勋那边自顾不暇,曾用过食灵符的弟子也被虐祟撕咬的稀稀拉拉,明眼人都看的出,修真界得变天了,他们背后没人,就不敢再说什么,瑟缩在一旁,和先前张罗着要吊死绍芒的神气模样完全不同。
靳复谙漠然盯着白芦,问璇衡宗的弟子,道:“还认得哪个是你们白宗师吗?”
那名弟子惶然无措,不停摇头。
靳复谙道:“这还真是自作自受,被自己杀死,也就不必脏了别人的手。”
韩吉勋也是机灵,趁着众人都关注白芦,便遁走而逃,回璇衡宗求助。
这时,璇衡宗能帮他的人只有荊晚沐。
***
漪沧殿。
周扶疏看着殿中央的祟炉,眼中含笑,“外面那些人把师尊当神一样求,哪里知道虐祟就是师尊放的呢,我早说了蠢货就该早点死,活着也是被人当枪使,有什么意思呢。”
荊晚沐闭眼打坐,耳朵动了动,道:“有人来了。”
周扶疏依着她的意思,隐匿藏身。
韩吉勋跌跌撞撞从殿外跑进来,面色仓皇,踉跄摔倒,口中道:“宗主,齿雨城被绍芒给——”
他的话被眼前的祟炉打断。
祟炉中挤满了虐祟,幽寒之气扑面而来,韩吉勋打了个哆嗦,眼神呆滞住。
荊晚沐睁开眼,道:“绍芒怎么了?”
韩吉勋意识到什么,额头暴汗,惊恐地往后退:“没、没什么……”
荊晚沐叹道:“你都逃回来了,看来绍芒已经到了齿雨城,那我得准备一下,好好迎接她。”
韩吉勋狼狈地转身要逃,却被一道无形之力拉回去,转瞬之间,人已经停在祟炉上方。
他往下一看,祟炉中的虐祟全都在饥渴地叫喊,不停叫嚣,像是迫不及待要将他分而食之。
荊晚沐缓步走下来,抬头瞧了他一眼,眼中嫌恶之意蓄满,“忍你很久了。这一批虐祟是我留了很久,牙口是最好的,正好饿了几天……”
韩吉勋失了力气,连挣扎都不能了。
他还以为自己逃了出来,还以为荊晚沐会杀了绍芒,可没想到是自寻死路。
荊晚沐微微叹气,“绍芒就是太心软,她是荊夜玉的时候就太心软,才让你们这种贱种活了这么久,我若是她,一定先将你剥皮,抽骨,再淹入茅厕……不过嘛,被这些虐祟一口一口吃掉,也不比剥皮抽骨好受,它们不喜欢骨头,只能慢慢啃了。”
韩吉勋大汗淋漓,不停发抖,求道:“宗主饶命……”
荊晚沐笑了笑:“那可不成,你好好享受吧。”
困住韩吉勋的那道力乍然消失,跌入祟炉时,韩吉勋的耳朵被一只虐祟咬掉了。
他目光呆滞,和荊晚沐对视一眼。
荊晚沐唇边含笑。
不过她有些可惜,毕竟绍芒不在,无法分享喜悦。
这就是她要教会绍芒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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