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起因是元琼音发现岑淑蕊在供奉一尊没有名姓的神像。
岑淑蕊自称是富商之女, 家住在京郊,这一点元琼音上门做客的时候确认过,这位岑小姐似乎真是一个善心的人, 她在家中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孩, 还请先生给她们授业。
岑淑蕊请元琼音在前厅坐下, 见她面露诧异之色, 道:“这些女童自出生起就被亲生父母抛弃,我若不救她们, 她们的去处只能是那些青楼楚馆。我能力微薄,却也想尽力一试。”
元琼音朝她拱手:“此为善举, 我敬佩不已。”
这处位于京郊的宅子占地有几百亩,内有亭台池榭,环境清幽,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只怕还不是普通的富贵,多少和皇权沾一点关系。
“家父是皇商,这阵子在外面做生意,母亲陪着父亲, 所以家中暂时只有我一人。”岑淑蕊大大方方的态度打消了元琼音的疑虑, 她的脸上忽然挂上忧虑之色:“近来南方水灾,粮价波动,京郊多了许多难民, 我前日听阿莲说,青楼的老鸨以极其便宜的价格买进不少年幼的孩子, 这逃荒路中也常有可怖的事情发生。我与你一番交谈下来, 知道你不是心性残酷之辈,便想让你替我出面, 设棚施粥。我毕竟是女子,有许多事情不方便……”
元琼音未曾了解过人间的苦难,骤然一听也同情心泛滥,一口答应下来:“好,我答应你。”
元琼音在外化名为袁穹,以男子面目示人,她也曾打听过左若琳和空蝉境的现况如何,打听到两张悬赏令。由于她的跑路,皇帝震怒,下令把左若菱和空蝉境关入大牢,两人一看形势不对,当天就溜了。
不过元琼音总觉得他们也和自己一般,藏在京城某处。
“你这几天似乎有心事。”岑淑蕊开口询问。
元琼音喝了一口茶,掩饰自己的异样:“只是在想人间疾苦,这些时日虽然受你所托,可我自己也有所得。”
这是真话,元琼音一直都知道凡人女子的地位不如女仙,可没想过她们的处境会这样艰难。
元琼音半开玩笑地说道:“不过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住在这里,身份总不是寻常之人。”
“袁公子是男人,难道还会怕我一个弱女子吗?”岑淑蕊永远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像一汪清水,清澈却捉摸不到底,“实不相瞒,我家家大业大,我的父母想为我择一个乘龙快婿……”
元琼音拿着茶盏的手僵住了,她不会是又被女人给看上了吧?
“天底下优秀的男子不少,可懂得同情女子的男子少之又少。”岑淑蕊的话来得莫名其妙:“袁公子,其实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一番。”
元琼音的脑袋飞速转动,开始考虑脱身的办法:“可我们认识不过短短数日,你今日同我说的这些话,令尊令堂也知道吗?”
“算了。”元琼音伸出手制止岑淑蕊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站起身来,真心诚意地道歉:“也许是在下的行为让岑小姐有所误会,但是在下的心愿是游历山河,真的成家的打算。”
“好吧。”
令元琼音没想到的是,岑淑蕊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反倒叫她摸不着头脑。
“今晚家父家母从外地回来,我在书信中和他们提到过你,袁公子不妨留下来一同用饭。”
元琼音和岑淑蕊认识也有一段时日,只觉得她十分神秘,故而听到她这么说,在稍许犹豫后也同意了。
元琼音总觉得岑淑蕊没有表面那么简单,甚至怀疑她是皇室女眷。等今晚见了岑家父母,这一切便可水落石出了。
好奇心拉着元琼音坐了下来,她没有急着离开,傍晚时分,在侍女的带领下开始逛起岑宅的景观。
“那边是姑娘们读书的地方,平日里小姐不许男子靠近,怕有人故意引诱她们。”阿莲有意无意道:“不过小姐对公子很特别,也没说不许公子靠近,要是公子想去看看也是可以的。”
元琼音收回了脚:“既然男子不能过去,我就不去了,你家小姐的担心也有道理。”元琼音朝她缓缓一笑:“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阿莲傻眼了,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追过去:“公子怎么走了?”
“我看晚饭时间要到了,你家老爷夫人也应该回来了吧?”元琼音装作一无所知:“你家小姐呢?”
“小姐在沐浴焚香,这个时候谁也不能打扰她。”
“你家小姐供奉的是哪位神灵?”元琼音来了兴趣,说不定还是她的熟人。
阿莲摇头:“我不知道,是小姐特意请回家中,未曾设有名姓。”
“?”元琼音觉得不解:“没有名号,那不就是野神?”
野神还罢,最怕是邪神,凡人不可抵御邪神的诱惑,最终只能沦为傀儡,不能往生。
说这话时,恰好岑淑蕊迎面而来,她的脸色不负以往的和善,温柔之下亦有不可触碰的底线:“祂并不是来路不明的神,祂只是被大家遗忘了,祂是一位真正值得被人敬仰的女神。”
女神?
元琼音心想,天界连女仙都不多,何况女神。那些上古之神早就在万年前陨落了,除了合虚山主。
合虚山主好像不在乎人间香火,人们也鲜少有供奉。毕竟合虚山主和其他上古之神的区别,就在于祂的力量不完全来自凡人的供奉,而是来自凡人的情感。
“我有些担心你被骗了。”元琼音严肃道:“你既然要供奉神,连神的名字都不知道,祂怎么会收到你的供奉呢?”
最怕的是有人故意把邪恶的东西藏在“神像”中,表面上是供奉神,实则是养恶神。
“再说你既然不知道神的来历,又从哪里得到神像呢?”
岑淑蕊的神情略有些不自然:“这你不用担心,来历自然是可靠的,祂绝不是什么恶神,你如果得到祂的帮助,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元琼音观她眼神清明,身上也无缭绕的黑气,确实不像和魔物有纠缠的样子。
她也就不再多嘴,随着侍女去见岑家父母。
这是一场规模不小的家宴,岑家二老坐在最上,元琼音和岑淑蕊坐在其下,侍女们伺候他们用餐。
只是……气氛十分古怪。元琼音抬头看了一眼本家二老,他们身着华衣,尤其是岑母脖子上那颗硕大的绿宝石,晶莹剔透,流传着五彩华光,放在天界也算是一块不错的玉石。
过了一会儿,岑家二老开始关心女儿的近况,顺带着问到了元琼音:“这位便是信中常常提到的袁公子?老夫敬你一杯,感谢你这些时日对小女的照顾。”
岑家二老颇有些拘谨,反倒是岑淑蕊姿态放松,更像是坐在上位的人。
“听说袁公子尚未娶妻?”岑父十分热情:“不知可有心仪女子?或是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元琼音刚要答话,便听得岑淑蕊放下筷子,用帕子抿一下嘴,道:“袁公子暂时无意娶妻,父亲也不用追问了。”
岑父好像很听女儿的话;“好,好,不说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一位淳朴的老人,若说奇怪,可能也是太宠溺女儿。
元琼音说服了自己,岑淑蕊能做这么多事情,想必也有家人的支持。
吃完晚饭后,元琼音没有久留,她向岑淑蕊告辞:“这些时日,多谢岑小姐的款待,前不久我接了一桩镖单,等完成这桩镖单后,我就要离开京城了,此后还望岑小姐多多保重。”
“镖单?”岑淑蕊问出口的时候,眼神有微微诧异:“何日?”
“三日后。”
岑淑蕊的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趣味:“原来如此。”
元琼音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阿莲从黑暗的影子中走出来,“殿下,既然三日后是袁公子,那么计划还照常吗?”
月华从黑幕里倾泄,惨白的月光照在岑淑蕊的脸上,她的嘴角微微勾起,却无端显得冷漠:“照常。”
阿莲还想再说些什么,在看到主子的脸色之后,默默收回了话语。
“我从不觉得他特殊,如果他不愿意,就换一个人。”
“奴婢刚才想将他引到女公子的学堂之中,但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没有一点好奇心,奴婢倒是觉得,这样的人懂分寸……”
“是啊,是有些可惜,可我不愿意强人所难。”淑蕊说道:“我的驸马也可以是一个傀儡。”
“可是上次公主招亲,那人却逃走了,只怕陛下不会再同意公主用这样的方法来挑夫婿……”
“关于逃走的那人,可有什么线索?”
“那人还有一个兄长和一个姐姐,三人是于一个半月前突然来京,出手阔绰,调查下来身份倒没有什么异常,可是如今也寻不到他们的踪影。”
“不必再费力查了,此人行为,伤了父皇的颜面,父皇必然会追究到底。至于我们的人手还是放在更紧要的地方……”
淑蕊道:“三日后的事情全都安排好了吗?太子皇兄那里的人可收到了消息?”
“全都办妥了。除了……袁公子,袁公子是殿下选中的变数,不知会不会出差错。”阿莲说:“袁公子武艺高强,可是太子暗卫同样不简单,袁公子以一敌多,恐怕到时候也会知道他中了计,做了替死鬼。”
“那也是他的命。”淑蕊公主道:“你现在怎么这样话多?也开始同情起男子了么?”
阿莲心下一颤:“奴婢不敢。”
第62章 (双更)(含补周四更新)
元琼音还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别人的替死鬼, 自从岑淑蕊透露出想招她为赘婿的想法后,她就计划着离开了。
“哎——”元琼音突然长叹一口气。
随她一起押送货物的侍从问:“袁公子怎么叹气,可是情况不对?”
这一批货物价值巨大, 不容闪失, 据说路上早有好几批人放言要截这批货物, 要不然镖局也不会从外找人协助送货。
这家镖局是京城的老字号, 在外地也开设多家分局,也是唯一一个会向外临时请镖师的大镖局。换言之, 只要有能力他们就敢请。
要不然元琼音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也不会接下这桩镖单。
“哦,没什么问题。”元琼音摸了摸下巴:“只是感慨本公子魅力太大, 让人烦恼。”
她拔出自己的刀,从刀身上看自己的倒影,“样貌上我已经够低调了,难道是我的人格魅力?”
元琼音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可惜啊……”
可惜她是女子, 但也正因为她是女子,才能懂得同样身为女子的岑淑蕊所需要的尊重。
“公子在可惜什么?”
“我在可惜……”元琼音的话被突如其来的暗箭打断,她的头下意识地往旁边一偏,箭头深深没入旁边的树木, 入木三分。
元琼音骇然:“是谁在暗箭伤人?”
车马队正行至树林中的空旷地带, 而未知的敌人隐藏在树林中,导致元琼音十分被动。
无人回答,只有数不清的箭失像雨一般扑来, 元琼音牢记着不能在房间使用仙法的约束,好在她练体练得不错, 即使仅凭手脚功夫也不逊于人。
她有护身法器护身, 又自小修炼绝妙的步法,身姿敏捷地躲过几支本该致命的暗箭。等她得空隙往旁边看去的时候, 却发现刚才还和她说话的侍从已经中箭身亡。
护送货物的镖师也已经死伤一片,凡人温热的鲜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让元琼音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发什么愣呢!”
左若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帮她打掉两支迎面扑来的箭矢,“愣着干什么?拿起你的刀啊!参加比武招亲时的威风去哪里了?”
元琼音灵光乍现,不可思议地说道:“你是说,这批人是因为我逃婚才来追杀我?”
元琼音也知道自己这话问的不合时宜,说完话就立刻闭嘴,拿起自己的砍刀,一心一意地对付起眼前的敌人。
仙人比凡人多出的不只是仙法,更有无尽的寿命。凡是仙界的大门派,都极其重视对门中弟子的炼体之术。
正统仙门认为:不可过于依赖外物,只有身体坚不可摧之后,心才更不会被邪魔侵入。
所以左若菱和元琼音的功夫还不错,至于空蝉境,他在凡间时虽是皇室子弟,也是上阵杀敌的将军,算是人间个中高手。
元琼音十分感动:“两位仙友实在是讲义气,这份恩情琼音来日必报。”
空蝉境幽幽地说道:“不敢。”显然是对她私自逃走一事有意见。
“先走吧,这里不是谈话之地。”左若菱异常冷静。
“可是……”
“不要可是了。”左若菱言简意赅地说道:“你中了别人的计,这是个空镖,你成了别人的替死鬼。”
元琼音震怒,她抽出长刀,万年陨铁所炼制的法器轻而易举地劈开了用铁链捆着的铁箱,里面只有石头和木屑,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原来是买命钱!”元琼音还耿耿于怀,冷笑:“就这么点钱,还想买我的命,也想得太简单了一些!”
偏僻的荒宅中,三人面面相觑,直到左若菱说:“可你不还是为了这些钱接下这个明知有问题的镖单吗?”
空蝉境则说:“现在我们三个人原先的身份都不能用了,只能暂且东躲西藏。”
元琼音自知理亏:“这事是我不对,可你们也不能真叫我去娶一个女人啊,我就是气不过……”
空蝉境道:“如果你之前不去凑这个比武招亲的热闹,也不会有这些事情。”
“好了好了,事已至此,就不要再说这些了。看在你们救了我的份上,这些事情一笔勾销。我发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竭尽所能帮你们找到真相,真的。”元琼音保证道。
元琼音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手忙脚乱地翻出几件法器:“这些都是可以改变人样貌的东西……”
这些法器在仙界都是最低级的法器,虽然可以修饰样貌,但是容易被看穿。
用在当下却刚刚好,不容易被天道察觉出端倪。
空蝉境觉得她十分天真,严肃地说道:“琼音仙子只以为是改变相貌的问题吗?”
“不……不然呢?”
“凡人有身份文碟,凡是良民,一一记录在册。”左若菱说道:“没有文蝶,寸步难行。”
元琼音终于稍微认识了事态的严重性:“那……那怎么办?”
左若菱看了一眼空蝉境,“她已经知道错了,这件事就此打住吧。”
没多久,元琼音终于知道了空蝉境的办法,那就是:□□。
“厉害厉害。”元琼音赞不绝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空蝉境提醒她:“我从前便生活在这里。”
元琼音肃然起敬:“空蝉兄厉害!”
近些年几乎没有从凡间飞升的凡人,也许是人间欲念太多,再没有能够沉下心来隐世修仙的人;又或者是仙界人数已满,没有空缺的位置。
空蝉境见元琼音的语气真心诚意,不像其他人,暗暗流露出对自己凡人出身的轻视和不屑,她之前的那些“客套话”似乎也是认真的。空蝉境对她的态度稍稍改观。
他们有了新的身份,元琼音也重新以女装示人,在即将到来的祭神礼中,要选二十位容貌姣好的未婚少女进入帝陵,在其中吃斋守墓满一整年,他们准备趁此机会混进去,找到藏在帝陵中的成帝手札。
“不过你们怎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元琼音仍有疑心。
左若菱和空蝉境对视一眼,左若菱道:“有人给我们送了信,让我们前去为你收尸。”
元琼音:“他/她人还怪好嘞。”
元琼音想到另一事:“这么说那个送信人岂不是知道了我们一开始的身份和关系?这个人到底是谁?难道也是仙界中人?”
“未必。”空蝉境是皇族中人,最知道皇家收集信息的可怕:“凡人的寿命在仙人眼中宛若蜉蝣,但亦不可小觑。只怕自从我们踏入皇城起,就有人察觉到了。”
“那……想要杀我的人是谁?是因为我悔婚还是因为他不想我和公主成婚?难道是公主的追求者?”
驸马之位,可使一个普通平民飞上枝头,也可保一个世家大族的荣华富贵,元琼音猜想应该有不少人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唉,真是的,早说嘛。
“应该都不是。”空蝉境设身处地地猜想,朝她微笑:“大约是你运气不好,恰巧被挑中了,做这个替死鬼。”
“你这段时间认识了什么人?”
“一个富商之女,但是她和这桩镖单应该没有关系。我是先接了镖单,才认识她的。”
元琼音不自在地摸自己的新脸:“我们真的要去选侍神女吗?不会是活人祭祀吧?我可听说凡间仍有这种陋俗。”
“自前朝起,便已经废除活人祭祀了。”空蝉境道:“这点你大可放心。”
“那你怎么进去?”元琼音瞧他:“不如你也扮作女子,和我们一起混进去,你看着对地宫很熟悉的样子……”
空蝉境拒绝:“我不喜欢扮作女子。”
元琼音撇嘴:“你看你也有不想做的事情,当初怎么勉强我娶公主呢?”
空蝉境被她一噎,竟说不出来话。
他们这次要进皇陵寻找的,是当年陪着空蝉境衣冠下葬的一本手札,上面记载了空蝉境作为妫海境的一生。
可是空蝉境后来在人间流浪太久,被师傅捡回去的时候已经记不清从前的事,只有个大约的印象。
除了……和神相关的记忆:他永远记得那一天,祂露出神的真身,四周布满华光,令人不敢直视。
当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空蝉境要取回一件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
近日京城山雨欲来,随着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劲,皇帝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听说一月之内斥责了三回太子,甚至当着众臣的面,用砚台砸破了太子的额角,丝毫脸面都不留。
一时朝间议论纷纷,都说帝心难测,皇帝如此不满太子,难道是要更换太子人选?
可纵观皇帝的这几子,九皇子年龄尚小,大皇子出生低微,三皇子身有残疾,四皇子沉湎女色,五皇子子息有难……总之看来看去也没几个人有竞争力。太子已经算是这几个皇子中有出息的那一个了,或许正是因为他太有出息,才成了他的错误。
倒是淑蕊公主一直备受皇帝宠爱,可是她是个女子,再受宠爱,到时候也是要嫁出去的。
皇帝舍不得她,“孤这几个孩子中,只有你最听话懂事,你的皇兄没有一个能比的!”
淑蕊便趁机道:“既然如此,就让儿臣留在父皇身边,让儿臣自己选择夫婿,婚后仍然住在宫中,也好时时向父皇尽孝……”
倘若这话是由某个皇子提出,必然引起皇帝的猜忌。可是公主这么说,皇帝只会龙颜大悦:“好!好!一定为我而挑选一个如意佳婿。”
皇帝对公主的宠爱能有多过?大约就是今年允许公主一起入皇陵陪同参加祭神礼。
这可是太子才有的待遇,不过今年太子被皇帝训斥,被罚在府中关禁闭。
当太子打听到今年陪父皇一起去祭神礼的是淑蕊公主,反倒松了口气:“若是其他人,我真要担心这个太子之位是否明日就是他人的了……”
现在朝中,除了太子,就是六皇子的呼声最高。太子的眼神闪过一丝杀意:“不是说老六养了私兵,还私铸武器,为何上次我们的人一无所获?”
幕僚小心翼翼地道:“六皇子不知从哪儿请来三位绝世高手,我们的人上次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一人侥幸逃脱,这才传回了消息。不过似乎那也是一批假货,真正的货物早就送出去了……”
太子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老六能找到这样的绝世高手,本宫养的就全都是废物!还好父皇这次带的是淑蕊,淑蕊和本宫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关系不错,必然会为本宫美言两句……”
太子问道:“上次彰州县丞送来的仙菇有多少?本宫准备把这些仙菇献给父皇,仙菇有驻颜养生之效,父皇必然会龙颜大悦。”
约莫一月前,彰州县丞打通了太子门客的关系,送来一批仙菇,这些仙菇颜色如血,清水煮开时有萦绕满室而不散的香气,入口咬开时有咀嚼鲜肉的口感,且食用完即刻便觉得身体一轻,有说不完的经历。
彰州县丞说这些仙菇长在深山之中,是在大雨后被人偶然发现,特意进献给太子。
太子便想拿来讨皇帝的欢心。
幕僚巴结道:“太子殿下的孝心感动天地,这仙菇可令人返老还童,殿下将此物进献于陛下,陛下必然能知殿下一片赤诚;再有淑蕊公主为殿下美言,六皇子根本无法与殿下相争。”
“这是自然。”太子信心满满:“父皇最忌讳别人养私兵,虽然上次没能抓住老六的把柄,但只要孤坐稳这东宫之位,他必然有着急露出马脚的时候。只要他露出马脚,便是他的死期。”
可惜太子不知道的是,淑蕊从不站在他这一边,当然也不站在六皇子这一边。
淑蕊公主陪着皇帝到了行宫,这几日都在陪他批阅奏折,有时皇帝会问她的看法,她也不藏拙,再说完之后又添上几句:“女儿妄议朝政了。”
“孤与你,不是皇帝与臣子,而是父亲与女儿。”皇帝叹气道:“要是你几个哥哥也有你这么聪慧懂事就好了,孤的江山也不愁后继无人。他们那些小动作还真当孤不知道,全都以为孤老了、糊涂了!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孤在当太子时就见识过了!”
淑蕊柔声安慰道:“父皇尚在壮年,何必过早地担忧这些事情?太子皇兄他也是想为父皇分忧,所以有时候才显得过于冒进……”
“孤还没到让他分忧的年纪!”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可惜你是女儿。”皇帝看着淑蕊批的奏折,就连他也忍不住惊叹:“吾儿有治国之才,若为男儿,必然是强国之君。”
第63章
可如果她真是皇子, 势必会引来父皇的猜忌……淑蕊不动声色地磨墨:“女儿怎可与太子皇兄相比?皇兄其实本心不坏,只是身边阿谀奉承之人太多,为人蒙蔽, 他不懂父皇的苦心, 等皇兄明白过来就好了。”
“太子娶妻已有一年, 已是年纪不小了, 却连分辨忠邪的本事都没有,孤将来怎么放心把天下交给他?”皇帝叹道:“太子妃也是, 太子是她的夫君,太子做出糊涂事来的时候, 她也有责任!”
“皇嫂的性格您是知道的,她性情娴静,万事以皇兄为先,太子皇兄真打定了主意要做什么, 她哪里劝得住呢?”
“哎——孤倒有些后悔指这个太子妃给他了,应该选一个性情烈一点的,好好管一管他!”皇帝也奇怪,他前头刚把太子骂得狗血喷头, 这会儿又装作自省:“孤有时候也觉得, 是不是对太子太严厉了一些,可他是太子,将来要承担重任, 孤如果不对他严厉一点,怎么放心把天下交给他?”
淑蕊早知道这个结果, 无论父皇骂太子骂得再怎么凶, 到最后也不会废太子;就像父皇再怎么夸奖她,也不会让她当继承人。
可是令淑蕊没有想到的是, 前不久皇帝刚当众对太子发了火,没有想到太子的地位还是牢不可动摇。
皇帝闭着眼睛,享受女儿的按摩:“孤的儿女中,还是你最得孤的心意,孤虽然想多留你几年,但不能一直留着你,耽误你的婚事……”
淑蕊只当做听不见:“父皇的头疾可觉得舒服一些?”
“你说要自己选夫婿,那就再选一次吧,只是这回不能由着你心意来,还是要从世家大族中选拔,孤的女婿不能只是勇夫……”
淑蕊心下一沉。
皇帝仍然闭着双眼,抬手拍了拍淑蕊的手臂:“你这些时日也少出宫,将来嫁了人,便不能全然随自己的性子,孝顺公婆、侍奉夫君才是要紧之事,总往外跑像什么样子?在宫里父皇能宠着你,可是以后是要你自己和驸马过一辈子的……”
淑蕊沉默半晌,皇帝看不到她的神情,不知道这个向来温柔乖巧的女儿脸上也会出现令她心生忌惮的表情。
淑蕊从皇帝批阅奏折的行宫里出来,门口的太监朝她恭敬地行礼,知道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就连从小陪伴皇帝的御前大太监也不敢怠慢:“公主慢走——”
殿外的阳光略有些刺眼,淑蕊仰头,眯了眯眼睛:“最近太子皇兄有送什么东西过来吗?”
父皇态度大变,必然又是太子使苦肉计了。
大太监不想得罪太子,也不敢得罪淑蕊,含糊其词道:“太子殿下关心陛下的身体,着人送了一些养生之物过来。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主要是陛下念着太子殿下的孝心。”
说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罢了。
淑蕊脸色不变:“近日天气转凉,你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要注意为父皇添衣。”
太监连声应下,“奴才分内之事。”
……
“野菌菇?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也敢进献于父皇?”回到自己宫中后,淑蕊就冷了脸:“还是父皇心疼太子罢了。”
阿莲小心地说道:“听说这野菇不是非凡之物,服用可让人返老还童,因此陛下才龙心大悦……”
“返老还童?父皇怎么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只怕是什么折损身体的毒药?”
阿莲一惊:“太子岂敢这么做?那公主可要将此事报于陛下?”
淑蕊却说不必,阿莲等了半晌,也没有得到新的指示,她恭敬地站在一旁,知道主子的心情不好。
“父皇今日与我说,让我孝顺公婆,侍奉夫君……”淑蕊冷笑一声:“本宫是皇家的公主,与太子皇兄一样流着父皇的血,本宫为君,他们为臣,从来只有臣子侍奉君主,什么时候又反过来的道理?太子皇兄花心,宠爱姬妾,太子妃也不敢说什么,还要被责怪,她没有尽到劝诫夫君的责任,连膝下无子这种事情都要怪到她头上……”
“到了本宫这里,驸马一家凭着本宫鸡犬升天,还要本宫学着去做一个好妻子?看来这天底下最好的差事并不是太子妃,而是投个男儿身做驸马。”
阿莲道:“那奴婢仍然像上次那样安排,将咱们的人安插进去,奴婢这次必然全程盯着,不会再出现上次的意外。”
上次驸马大选,其中就有淑蕊公主手下的人,谁知被化为男儿身的元琼音搅局,淑蕊本想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成婚之后将无权无势的驸马毒杀,或者养成自己的傀儡。
谁知对方招呼也不打一声,直接跑了。
淑蕊拿着茶盏在手中转了一圈,随即决定:“备下车马,本宫要出宫。”
淑蕊在京郊备有一处宅子,也是她藏有私兵的地方,收养无处可归的女童是真,教她们读书写字是真,做障眼法掩人耳目也是真。
上次元琼音所见到的所谓老爷夫人,也不过是淑蕊雇人扮演。
府中的管家来禀告女公子的学习情况,谈到有一位女公子和府上的侍卫暗生私情,偷会时被人发现了。
女公子刚过十三岁的生辰,正是府上最大的那一批孩子之一。
淑蕊还来不及喝盏中的茶水,骤然听见此事,愤然将茶盏放置一旁:“将那侍卫拖出去打死!混账东西!”
管家正要领命去办,阿莲赶紧跪下劝阻:“殿下使不得呀!这些侍卫都是有正经来处的,真出了人命,他们家人闹起来,也给殿下添麻烦……”
律法的存在约束一切,即使视如皇亲贵族一般的特权阶级,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去打死一个平民百姓。
普通人的命虽然轻贱,却也没有那么轻贱。
淑蕊沉下脸,一言一行之中有让人无法违抗的威严:“本宫说、拖出去打死。”
“至于犯了本宫规矩的女公子,把她赶出京城,任由她自生自灭。”
傍晚时分,淑蕊要赶回行宫陪皇帝用膳,在行宫门口遇见了太子的近侍太监,她特意停下来:“宋公公,你怎么在这里?莫非皇兄也来了?那真是太好了,我就说父皇不会真的生皇兄的气,皇兄是父皇亲自抚养带大,情分与其他皇兄比当然是不同的。”
宋公公有些尴尬:“陛下并未召见太子殿下,奴才只是来送些东西,不过有关太子的事情,还望公主殿下多多美言。”
淑蕊笑道:“父皇还在里面等着,本宫就先进去了。”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用膳时,淑蕊见到桌上多了一盘色如猪血的鲜菇,心中了然,却还要装作不知:“这是什么东西?好像还第一次吃到,是行宫这里的小厨房做的吗?”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先看一眼皇帝的脸色,然后才答复公主:“回禀殿下,这是彰州的乡野特产,太医院已经检验过,对人的身体大有裨益。”
皇帝道:“这是太子命人送过来的,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物。”
“儿臣还从未听父皇如此夸赞过一物,想必是天底下极好的东西了。既然是极好的东西,儿臣吃它是浪费了,再说这是太子皇兄对父皇的心意,反被儿臣分走……”淑蕊撒娇道:“要是皇兄知道,恐怕要对儿臣不满了。”
皇帝听得哈哈大笑:“你是孤最疼爱的女儿,什么样的好东西孤没有给过你,你放心大胆地吃,叫你太子皇兄也往你宫中送一份。”
淑蕊是真不想吃,什么返老还童,简直是无稽之谈,保不准里面有什么太医院检查不出来的毒物。
淑蕊可不相信她的太子皇兄没有歹意,要是父皇的身体出了问题,他这个太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不过淑蕊还是装模像样地吃了两口,筷子夹肉入口的时候,淑蕊的眼睛微睁,微皱的眉头也完全散开,咀嚼两口咽下肚后,只觉得余香无穷,仿佛吃到了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皇帝得意地说道:“如何?确实是好东西吧?孤这么多儿女,也就只给了你。”
淑蕊会意,立刻起身行礼:“多谢父皇,父皇对儿臣的爱护,儿臣都铭记在心。”
皇帝道:“你知道便好,关于你的婚事,孤已经有了主意,你也不要任性了。既然知道孤疼你,也该知道孤不会害你。”
淑蕊的心重重地沉下去,如坠深渊,她抬头看了一眼帝王的表情,这个一句话就能掌握她的生死的男人是她的父亲,他可以赐给她尊荣,也可以夺走。
淑蕊十分懂进退:“儿臣明白。”她顿了一下:“父皇的苦心。”
淑蕊只觉得临头一棒,瞬间清醒,再吃进嘴里的菜也索然无味。她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羊,可是真到这一刻又觉得讽刺,父皇再宠爱她,也不会像对待太子那样,给她实权,教她治国的策略。
用完晚膳后,淑蕊陪皇帝处理奏折,她一目十行地看着折子上的内容,心里已经对朝中的局势了如指掌。
忽然,皇帝叹道:“孤上次对太子的做法实在有些过了,听说这些时日,他在府中思过人都清瘦了不少……”
淑蕊便知皇帝这是动了恻隐之心。
“祭神礼上……应该有太子。”皇帝放下笔,喊近侍大太监进来:“传孤的旨意,即日起,解除对太子东宫的封禁……”
皇帝的语气稍柔:“把太子喊过来,让他明日与孤一同用膳吧。”
第64章
太子即将出席祭神礼一事很快传遍朝野上下, 其中最为急迫的当属六皇子一党,六皇子本就处于劣势,只要皇帝不废太子皇位就基本上没他什么事。
当然, 给淑蕊公主选夫婿的事情, 也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淑蕊公主是陛下的爱女, 又与太子交好, 若娶了她,必然可保家族一世富贵。”
淑蕊有自己的钱庄产业, 有人手有兵器,皇帝以为她是任性的女儿家, 对她没有防备,她才得以慢慢地积累了一些自己的势力,然而朝中的重臣不会倒向她,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支持一个公主。
六皇子派人给淑蕊递来口信, 希望淑蕊能够倒戈于他。
淑蕊看着六皇子派来的使者,忍不住冷笑:“他也算狗急跳墙了。”
使者敢怒不敢言。
“太子皇兄是正统,如无意外,等父皇百年之后, 便是我朝的国君, 本宫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够改变父皇的心意。”
使者恭维道:“陛下最宠爱公主,若是能得公主为我们家主子美言, 必当感激不尽。”
淑蕊听得了无兴味,正准备把人赶走, 便听得他说:“六皇子殿下知道公主为招婿一事心烦, 愿意为公主解忧。来日……六皇子殿下事成,公主便是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公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六皇子殿下在,无人敢说什么。”使者极尽暗示之意。
“六皇兄这是何意?”淑蕊装作不懂,强硬地把人赶走:“来人送客。”
使者不明白为何刚才公主还饶有兴致地听他说话,转眼便变了脸色。他默默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道能得到帝王欢心的淑蕊公主也不是简单之人。
“这六皇子倒是有些意思。”淑蕊说:“可惜。”
可惜她不是那等仰仗他人鼻息的人,不甘心只是做公主,不甘心只有养面首的权利……她想要的是更多,而不是来自父皇或者兄长的所谓恩赐。
太子复宠的消息是她令人转出,一旦太子从祭神礼上平安归来,无人能够撼动他的继承人地位。
难怪六皇子如此着急。
“着急才好。”淑蕊拈棋布局,“人只有到绝境,才会孤注一掷,放手一搏。”
所谓放手一搏,便是逼宫。
如今皇帝与太子皆不在皇城,城中守备空虚,正是最佳时机。
月上中天之时,淑蕊的暗探给她送来最新的消息,有关仙菇一事。
“神迹?”淑蕊对此嗤之以鼻,“如果仅凭外物就可以成仙,世人也不用苦苦追寻长生之道了。去查查这批仙菇里有什么猫腻,是否加了别的东西。”
皇帝让淑蕊协助“选侍神女”之事,这些侍神女从身世清白的平民中选出,既要年龄适合,又要容貌端庄。
她们在这里结束为期一年的侍神女生活后,不仅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奖赏,出来后也会受到各家求娶,好一点的飞上枝头,说不定能入王府。
因此每一回侍神女里面都有不少关系户。
“殿下,这几位是……”太监谄媚地说:“这是她们家人给您的孝敬,还望您多多照顾。”
淑蕊到的时候,教习嬷嬷正在教课,见公主到来,每日更新裙八刘一奇奇弎弎灵四忙训斥那些年轻的女孩子,道:“规矩都去哪儿了?这位是当朝的公主殿下,还不过来拜见?”
当时元琼音和左若菱就藏在这些侍神女中,元琼音听见熟悉的声音,悄悄将视线往上挪,看见了一张眼熟的面孔。
元琼音差点失态,还好左若菱暗中提醒,才不至于提前出局。
不过教习嬷嬷还是注意到了这边,把她们两个关进了小黑屋。
淑蕊随意一瞥,嬷嬷以为她生气,连忙解释:“小门小户的姑娘不懂规矩,奴婢正要调教她们!”
淑蕊只是觉得她眼熟,并没有想过元琼音和袁公子是同一人。
她穿着公主华服,头戴金钗步摇,嘴角抿着不笑,眼神有两三分厌倦,举手投足之间尽是皇家的威严,哪里是元琼音在街头遇到的那个善心大小姐。
元琼音天生胆子大,下倒不至于下住,就是觉得自己倒霉:“完了,要是叫她知道我是那个悔婚的人,恐怕就要去蹲大牢了。”
元琼音把来龙去脉和左若菱一说,左若菱却说:“这位公主不简单。”
“你这不是废话!”元琼音蹲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望天,“她一个公主却能随意进出宫门,还找人来扮演父母,说明宫内外都有她的眼线和人手,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公主……还好当初我没有答应娶她,否则只怕早就被识破,难以收场了。”
想到这里,元琼音紧张地拉住左若菱的手:“你说她不会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当初也是她找人来杀我吧,刚才她认出了我们没有?”
元琼音摸着胸口化成一点朱砂痣的护身符,喃喃自语:“老祖宗,你一定要保佑我,我保证这次之后,绝对不瞎跑了!”
“她若认出了我们,又怎么会是被关禁闭这样简单?”左若菱安慰她的时候,眼神幽幽地盯着她的胸口,吓得元琼音立刻捂住:“你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瞧你这件法器十分不俗。”
“那当然!”元琼音得意地说道:“这是我们家只传女不传男的圣物,只知道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具体什么来头不清楚……”
元琼音怕她惦记上,特意说:“不过也没什么特别宝贵的,就是个防御性的法器。”
到了第二天早上,她们终于被放出来,自她们回去之后,一屋子的人都离她们离得远远的,把元琼音给气笑了,左若菱反而宽慰她:“算了,都这个节骨眼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来都来了,早点把这件事办成,我们也可早日回去。”
元琼音想起自己答应左若菱的事情,又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两个人寻了个角落坐下,不远处,姑娘们谈笑言语中充满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元琼音忍不住吐槽:“怎么都是嫁人的事情,不是嫁这个就是嫁那个,原来当侍神女就是为了找个好婆家吗?”
“不然呢?”
“难道没有一些对神的虔诚之心?凡人不是最信神吗?”
“凡人信神也不信神,当神的利益和她们一致的时候,她们就推崇神;一旦双方的利益不一致,凡人也敢冒着悬殊的力量差距在背后狠狠地刺上一刀。”
左若菱被元琼音的目光盯得不自在:“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十分有道理。”
第65章 (双更)(含补昨日更新)
“空蝉境去哪儿了?这她们不会溜了吧?”元琼音啃着冷馒头, 痛苦地说道:“他不是说会混到侍卫里面,怎么这几天都没见到他的人?”
她们为了不在人间暴露身份,只能用凡人的方法进出, 这也是元琼音最终没有逼着他扮成女子的原因。
一个是过不了验身那一关;另一个便是没人把她们从这里带出去。
“我总觉得这小子有猫腻, 他是凡人出身, 必定有许多心眼, 咱们听了他的话,如今进退不得, 早知道应该留一个人看着他……”
百般无聊之下元琼音和左若菱谈起仙界的八卦来:“你知道合虚山上那位神明吗?听说祂有许多风流韵事……”
左若菱不动声色:“我平时不太关心这些。”说神明的坏话,会被雷劈。
哪里知道元琼音说:“简直是我辈楷模。”
左若菱:“……”
“哎, 我其实也不应该这么说,毕竟我曾祖和祂有过一段,说起来是我曾祖母的情敌,我曾祖母因为祂早逝, 我也应该和曾祖母同仇敌忾的。可我实在讨厌不起来祂,祂又有什么错呢?若我也有那样强大的权势,必然也是左拥右抱……”
“在人间当女子真没意思,没有自由之身, 还要乖乖地把嫁一个好男人当成一种赏赐!”
左若菱说:“难道在仙界就有什么意思了吗?”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幼年时也曾拿起过长剑,最后却用来年年给萧元白绣生辰贺礼。当年萧元白下凡历劫,本不关她的事, 父亲上赶着把她送了去,说会为她好好安排, 等他们历劫回来, 必然感情大增。
她们这些仙界女子什么时候成了笼中的金丝雀?明明从前也可以独当一面,开山立派。
“为什么没有?”元琼音反问道:“我们的祖先也曾是凡人, 经历过艰苦卓绝的修炼,才有了现在的仙人。我们有了比凡人更高的寿命,更广阔的眼界,为什么还要保留过去的糟粕?自古以来,强者为王,凡间的女子没有耕种和战斗的能力,所以她们成了男子的支配,可是我们不一样,论修行一事,只看个人天赋高低与勤勉,与男女无关,我们在哪里会输给男仙?”
元琼音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若菱姐,你家世显赫,自幼领悟力极高,为何现在却甘于平庸?”
“是我甘于平庸么?”左若菱低声说道:“不是这样的,你家的掌门之位男女皆可继承,我与你从来都是不同的。我在左家,无法学习高深的术法,每每我露出这个念头,我的母亲便说,修行之路太辛苦,旁人修仙是为了长生,可是左家家大业大,自有仙丹跟我延长寿命,维持容貌,何必再苦苦修行?我有时觉得母亲说的不错,修行确实辛苦,我那些兄长晨起便要练功,身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如果有懈怠就会遭到责罚,我那些兄长未必快活,反而与我说,羡慕我不必活得如此辛苦……”
“我母亲也说,我不必像兄长那样辛苦,只要会一些法术,不必多精通,反正家里多得是护身法器……”
元琼音道:“你兄长说羡慕你,可若是真将你们对换,他当真愿意吗?”
左若菱轻轻摇头:“反正事已至此,兄长苦修数百年,我早已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想也无用,后悔也无用,只能在萧元白身上下功夫。
萧元白如今惹下业债,就算能够成功解决,最后也很有可能非傻即疯。不过疯不疯不要紧,只要不影响联姻,萧家也不会对她有太多的要求。想到这里,左若菱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与萧元白自幼定下婚约,青梅竹马,当然是有感情的,可是她突然发现,她也没有那么喜欢萧元白,她不想做他的掌门夫人,为他进行各式各样的应酬,就好像无论她多能干,都只是给他做配。
元琼音思考后沉默:“也是。”
因空蝉境久不来找她们,元琼音便想找个机会溜出去打探消息,谁知近几日守卫愈发森严,连人手都多了一辈。
“祭神礼快到了。”元琼音听她们说道。
“听说太子也会来,若是……”少女总是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们望向元琼音和左若菱的目光中充满猜忌,窃窃私语:“最近几天她们两个总往外跑,也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
可她们并不敢惹元琼音,上次一个故意找茬的姑娘被元琼音扭住手腕,元琼音用钗子抵住她的脸蛋说自己会手抖,把那姑娘吓得涕泗横流。
“行了,别吓唬她们了。”左若琳来做和事佬。
“我就是看不惯她们,如此软弱只知道对同类下手,偏偏对男人就无比娇媚讨好。”
“我的元大小姐……”左若菱叹气:“你和这些凡人女子又生什么气?她们就像扶贫,无所依赖,只能任水飘零。你要知道,就算在仙界也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任性。”
也不知是不是她们的争执引来了看守的注意,总之傍晚的时候大家就被单独关了起来。
左若菱用头上的银钗贿赂看守,看守才不耐烦地说一句:“行宫中的贵人出了事,你老实一些,免得惹祸上身。”
左若菱第一个反应便是消失已久的空蝉境搞出来的事情,细想又觉得不对,她们只是想拿到前朝成帝留下的手札,怎么会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何况人间帝王自有运势在身,一朝的气数不尽,想要对他下手的人也会遭到反噬。空蝉境是修仙者,反噬更甚。
也有可能不是皇帝,行宫之中的贵人也有可能是公主和皇子。
月上三更的工夫,门口的守卫玩忽职守,只留下几个新人看着这群侍神女,守卫看这些女人娇弱无能,又想着行宫外面守卫重重,再说几个女人罢了,连逃出去的胆子都不敢,怎么可能生事?
元琼音的房门便是在这个时候被空蝉境敲响:“是我。”
空蝉境来不及解释,用眼神示意她跟着走,元琼音这才发现他用迷香让侍卫昏昏欲睡。
待到拐角处,空蝉境才低声说道:“今夜有内乱,我们可趁乱行事。”
左若菱提前收到了他的纸条,前来和他们汇合:“如此说来,我们探完皇陵便可遁身。”
“是。我早已打探好路线,事成之后,便从密道离开。”空蝉境用夜明珠作为光源探路,他的下脚极稳,似乎这条路他已走过上百遍。
“到了。”他忽然停住,抬头看向面前高大而紧闭的石门,语气有一些复杂:“这便是晋成帝的埋骨之地。”
元琼音好奇地打探着四周,左若菱却早已心生防备,她伸手拦住元琼音,冷静地问道:“你这些天去了哪里?为何会对此处如此熟悉?”
空蝉境直视她的眼睛,没有闪躲:“前几日守备森严,我没有机会。今夜太子作乱,皇帝中毒不醒,我才寻到了这个机会。”他大大方方地把各种缘由说出来,倒真有几分可信。
“我知二位仙子不信我。”空蝉境坦荡地说道:“但我并非来路不明之人,也没有加害两位仙子的道理。更何况两位仙子都师出名门,手上有宝物护身,我真的想伤害两位仙子,也没有这个实力,反而暴露大家私自下凡的事情。”
见左若菱还在犹豫,空蝉境故意道:“左仙子难道不想探究未婚夫昏迷不醒的原因吗?”
路既然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左若菱终于下定决心:“进。”
修仙者都有自己的秘密,左若菱不在乎他有欺瞒自己的事情,只要他真的有本事解决自己的问题。
尘封了数百年的大门在密钥的启动后缓缓打开,一阵地动山摇之后,堆积的灰尘簌簌而下。
这是一个十分宽阔的墓室,或者说一座辉煌的宫殿,像是把成帝生前的寝宫尽数搬到了这里。
“奇怪,这里怎么有女子用的东西?难道是帝后合葬墓?”
元琼音走向那个无比显眼的梳妆台,台面上放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钗,安静地等着她的主人将她钗于头上。
铜花镜已经落满了灰,仍可令人联想到,曾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曾坐在这里梳发。
左若菱也开始打量起四周,“这里有两具棺,既然其中一具属于成帝,另一具便是他后宫中的女人了,看来一生未娶的谎言果然不能信。”
她们并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在打量这座墓室上,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开始搜寻,按照道理来说帝王死后的安睡之地布满机关,是为了不让人打扰。
可是这里却不设任何一个机关,就像是一个孤独的人,敞开门欢迎来客。
空蝉境默默地走到了棺椁旁,他早就知道这是一座空棺,无比怀念地抚摸棺上陈旧的泥土。那个被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能够经得住权力的诱惑,背叛了他。
然而能作为帝王之位,他又岂是优柔寡断之辈?到最后两败俱伤,史书永远是后人掩盖后的结果。
“在这里。”空蝉境突然开口,“那本手札陪葬在成帝的棺椁之中。”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不自然,在他看来,成帝妫海城早就死于百年之前,一入仙门,前尘尽断。
左若菱没有完全信他,她开始觉得他愈发明捉摸不透,“你来开。”
她们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机关陷阱,不知道这致命一击是否存在帝王的棺椁之中。
成帝死因蹊跷,难说棺椁之中存着他弥留之际的怨气。
空蝉境倒也没有废话,他与左若菱本是相互利用,他虽知道当年真相,却无法打通下界之路;而左若菱背靠仙门世家,多的是迂回的办法,于是大家一拍即合,各自心怀鬼胎地入了凡界。
棺椁之中躺的不是帝王的尸骸,只是帝王的衣冠。
“既然是衣冠冢,看来成帝果然是死于非命……”元琼音感慨道:“看来死得颇为惨烈,否则不会连尸身都没有。”
空蝉境:“……”
由于这本手札一直被密封在棺椁之中,所以纸张保存得极好,字迹清晰得仿佛让人回到了那个朝代,也仿佛往事历历在目。
[今日我奉皇兄之命劝她与我们里应外合,她过往对皇兄十分痴情,理应不会拒绝。]
[她似乎与从前很不一样了,她非但没有答应做皇兄的暗探,反而算计了皇兄一把。我起初也觉得她狠心,却无法责怪她。皇兄说从未看懂过她,我头一回顶撞皇兄,说也许她从来便是如此。当年巫马姳违抗父母之命,执意要来王府侍疾,便可知她是个有心劲的女子,如今皇兄弃她在先,只能再要求她不顾性命地为皇兄图谋?]
[我不该频繁地去找她,她原本是皇兄的未婚妻,现在是皇帝的女人。]
[我向皇兄请求,他日皇兄事成,我不要其他赏赐,只希望皇兄能够把她赐给我。]
[原来……她真的是神仙。]
“什么东西?”元琼音念出了声:“看得我脑袋都糊涂了,这位祸国殃民的妖妃,难不成是天上的仙友转世?啧啧……”
元琼音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雷电垂直地击打下来,皇陵外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一道从未有过的巨大闪电,像天公的震怒,从皇陵正中央劈下,似乎要将本朝的龙脉尽数劈断。
“一定是太子谋反,毒杀亲父,惹怒了天威!如我等不加阻止,只怕本朝的气数将断,我们有何等颜面再去见先帝?”
天雷劈下来的时候也有些疑惑,她在元琼音的身上感到一股熟悉的力量,好像来自那位真神,好吧,又是不懂事的小辈,不知道,祸从口出。
元琼音对此毫无察觉,手却无意识地握住胸口的护身符,心口一阵发烫。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潜意识是让她察觉了一些隐秘的危险。她迅速地闭上了嘴巴。
元琼音继续看下去。
[我觉得皇兄越来越陌生了,他不再是我熟悉的皇兄。我真的不想走到那一步。]
[原来做皇帝并不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我挑选了一位继承人,我想去找祂了。]
“祂?”元琼音喃喃自语道:“原来这段被修正过的历史竟然是这样的,我想我知道萧元白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原因了。”
左若菱沉重地点头。
能够让历史自动修正的神仙少之又少,除了那位一直在轮回转世的真神。
怪不得萧元白到现在都没醒,左若菱开始踌躇,她真的要为萧元白去得罪那位真神吗?
空蝉境问道:“你们所说那位转世的仙友,是谁?”
第66章
“还能是谁?”元琼音心直口快地说道:“除了世间唯一的神祇, 谁能够把萧元白变成这副模样?”
元琼音和左若菱在仙界的资历不算大,但她们出身大宗门,自然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门道。就像空蝉境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们两个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也不能这么说。”左若菱柔声道:“是萧元白在凡间品行不端, 犯下罪孽, 他也是罪有应得。”
元琼音震惊地看向左若琳:不是, 姐?你这是放弃萧元白了吗?
左若菱已经在片刻之间权衡好利弊关系,她向空蝉境点头示意:“空蝉仙友, 今日之事绝不可向外透露半分,若是被萧家知道, 只怕也会给清世宗带来麻烦。”
“空蝉仙友?”左若菱叫了他好几声,才发现他竟然在失神,一路上,他极少露出破绽, 他踏上仙途的时间比她和元琼音都短,却比她们更镇定自若,他眼神里的情绪永远收着,就像是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动摇他的道心。
空蝉境很快反应过来, 不过仍有一些心不在焉:“仙子所嘱咐之事, 我谨记在心。”
竟然是祂。
他出生于帝王之家,本该享一生荣华富贵,顺遂无忧, 却因祂踏上修仙之路。
原来他穷极一生的追逐,也不能在神的心里留下痕迹。
“你怎么了?”元琼音察觉说他心情不对劲, “你不是说要在凡间找一位旧人吗?如今还找不找了?”
现在元琼音和左若菱已经知道萧元白的异样是因为白昼, 而她们并不准备为消元白去得罪真神,所以只当做不知道此事。
空蝉境摇头:“人间百年, 大概已经寻不到这位旧友的踪迹。”言下之意便是不找了。
可他也说不清楚,他为何要在走时带走梳妆台上的那支凤钗。
人间一遇,恍若一梦。那位真神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祂投向人间的一瞥,改变了一位帝王的命运。
骤然得知祂的身份,空蝉境反而有些茫然了,他不是初入仙界的愣头青,而白昼也不是无名之辈,他不会贸然跑到祂面前去,询问祂是否还记得人间历劫时,那个与祂下过几盘棋的男子。
他的道心有隐隐松动的痕迹,他为祂成仙,数百年的修炼,只为了与祂重逢。正因为他见祂之心如此坚定,他才从妫海境变成了空蝉境。
“你愣在这里做什么?”元琼音扯了他一把:“要是被那帮凡人发现就麻烦了,还不快走?”
左若菱和元琼音都有私自下界的办法,空蝉境如果不跟着她们回去,就只能永远地滞留凡界。
凡界灵气稀薄,于修行无益,空蝉境长久地停留在这里,修为也会一日日倒退,像凡人那样衰老死去。
“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空蝉境从元琼音的手中拉出了自己的袖子,做出了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决定,就像他当年决定放弃帝位之时,“你们回去吧。”
元琼音虽没说话,眼睛里写满震惊之色:你疯了?
左若菱问:“你可有回仙界的办法?”她已经不敢小觑空蝉境。
空蝉境没有回答,只是向她们点头致意:“两位仙子已经找到了想要的答案,而我还有没有想明白的事情。”
左若菱也不勉强他:“你既然执意如此,我们就此分别,你……好生保重。”
空蝉境虽说奇怪了一些,可这一路上也算是出力,非但没有害她们,反而帮助她们良多。
临别时,左若菱赠他一道符咒:“昔日我悬重赏求医,如今事情已了,之前所应之事绝不会反悔,日后仙友若有需要我左若菱的地方,仙友可凭此信物来找我。”
左若菱、元琼音二人与空蝉境告别后,看着他的身影折返回去,消失在陵墓深处,元琼音十分不解:“他想做什么?寻死吗?”
可是仙人寻死十分痛苦,他们拥有比凡人更长的寿命,更坚毅的体魄,寻死还会受到天罚。
“也许他和凡间的皇族有所关系。”左若菱忽然冒出这一句,“他对这地宫如此熟悉,并且仅凭他的周身气度,我不觉得他在成仙之前只是寻常百姓,凡间能够知道修仙之法的,都是皇亲贵胄。”
“那他会不会别有居心?”元琼音与左若菱往外走,她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守卫,欲往京郊空旷之地,先用法器隔开结界,屏蔽天道的监视,然后暂时打通连接仙界的入口,悄无声息地溜回去。
“他有也好,没有也罢。他是个聪明人,你以为他不知道自己暴露了马脚?现在我们是私下凡间的共犯,他更不会说出去了。”左若菱道:“何况他有得出去没得出去还说不一定。”
“什么意思?”元琼音后知后觉地问道,她看见左若菱从袖中弹出一颗石子,往空蝉境离开的方向,这动静在地宫中听得无比清晰,引来了巡逻的守卫。
“他要留在凡间,那便让他留在这里就好了。”左若菱微笑道:“合虚山主在世间轮回转世万载,无人知道祂转身在何处,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皆因天道遮掩,不可窥视,如今却被我们意外得知……”
元琼音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最开始没有左若菱想得这么深远,只是因为左若菱这句话,想起了从前无意中听到家中长辈的一些筹谋。
世间唯一的神祇转世,自然有利可图,可谁也不知她会转世为何人,甚至在转世结束后,也寻不到一丝踪影。
可以说要不是有空蝉境这个变数,她们也永远不会得知,原来神明的转世出了意外,这一次神并没有在人间呆满六十六年,而是过早地醒来了,并降下了神怒。
元琼音和左若菱的年纪小,不知道在当年的神魔之战中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神主为何要不停地轮回转世。
仙界传闻,神主慈悲怜悯众生,所以入世感受疾苦。
可是感受疾苦就是搅进凡人的爱恨情仇里吗?
元琼音觉得很不可思议,堂堂真神在转世之后,竟然也会为凡人的爱恨情仇要死要活,这也实在是……太有损神仙的威严了吧?
“这倒像是折磨或者惩罚。”元琼音无意中道出了真相。
她们并没有停下步伐,只是越往外走,反而发现守卫变少了。整座行宫响着错乱的脚步声,隐隐约约的刀剑相碰之声越来越明显。
左若菱手疾眼快地把元琼音拉至墙角,看着一队穿着甲胄的卫兵小跑而过。
“这是怎么了?”元琼音听得一声烟花响,不自觉地抬头望去,绚烂的烟花在望不到尽头的天幕上散开,以势不可挡的速度下坠,又听得一声号角,吹响了战争的序幕。
“是宫变。”左若菱匆匆说道:“你还记得方才谁说皇帝病重,太子逼宫,我们运气不好,遇到了凡人政权更迭的时候。但这也不是坏事,这下就没人知道地宫里少了两个侍神女,我们便不用担心因果之事。”
“走!”左若菱捡起地上的一柄长剑,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斗争,墙上有未干涸的血迹,一直流淌到她们的脚下,地上有折断的弓箭和被人斩断的手臂……
虽然不知道今夜是哪两支队伍打了起来,但元琼音和左若菱都在心中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撞上其中一方势力的大部队。
“看来老皇帝真的是不行了,要不然他的儿子们也不会如此坐不住……”元琼音忙里偷闲开始分析:“你说是不是有人下了毒?还是暗杀?”
马蹄声愈来愈近,元琼音在左若菱接近暗杀的目光中识趣地闭上了嘴:“这可不是我引来的。”
她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里乃一处狭长的小巷,她们站在正中最显眼之处,只要有人打马而过,一眼就能瞧见她们,她们一时也无法找到藏身之处,情急之下,她们只能脱掉外面的夜行衣,露出里面属于侍神女的衣服,装出害怕的样子躲在角落。
当然她们无法保证对方会不会因为侍神女的身份有所忌惮,还是骤然见到两个妙龄女子色心大起。
无论是元琼音还是左若菱都绷紧了身体的弦,她们赌对方有要紧事,无暇去管两个落单的侍神女,如非必要,她们不想被天道察觉。可实在走投无路,也只能兵行险招。
马蹄声行至身前停止。元琼音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听得有人道:“殿下,是侍神女,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您看是否要将她们抓回去?”
“今夜宫中大乱,人人争相逃命,这些女子未必就是心甘情愿来当侍神女,谁知道是不是家中的父兄想搏一个好前程……让她们走吧,让出一条道来。”
元琼音克制不住心中的惊诧,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她来不及思考,就被左若菱拉着迅速逃走,在经过那将领的时候,元琼音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她虽身着盔甲,却能看出来是一个女人,她的眼睛锐利像一只蛰伏已久的雄鹰,充满了熊熊的欲望之火与势在必得。
是岑淑蕊。
不,是淑蕊公主。
又或者是未来的皇太女、未来的女帝。
在彻底离开皇城之后,在寂静没有其他人的郊野,元琼音的胸廓剧烈地起伏两下:“你看到了吗?那不是太子,也不是任何一位皇子,是公主!”
“我眼睛没瞎。”左若菱说:“我知道,她不是还要招你为婿吗?倘若你那时候答应,以后便是皇夫了。”
元琼音:“……”
第67章
元琼音满脑子都是自己和岑淑蕊初遇的场景, 柔弱的女子眼若秋水盈盈,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似是不解自己的好心为何被人辜负。
元琼英简直想回到那时候骂醒自己, 岑淑蕊哪里是什么简单无害的小白花, 她才是这场皇位之争中藏得最深的人。
元琼音在沉默许久之后, 心情复杂地开口:“你说……她会赢吗?”
虽然已经知道岑淑蕊设计了自己且极大可能是那个幕后真凶, 元琼音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讨厌她。
或许为刚才马上的惊鸿一瞥,岑淑蕊身穿盔甲, 从容地拎起缰绳,士兵所举的火把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照进她的眼底。
元琼音从未想过,那样柔弱的凡人女子也可以是率领士兵的将领,更没想到她胆敢带大军杀入皇城,与她的哥哥们一较高低。
“自人间有帝王以来, 凡间从未出过女帝,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有几成的把握。”
除非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都身亡,皇帝没有其他子嗣,可即便如此, 大家也不会拥护公主为帝, 毕竟宗室里还可以选出新的继承者。
“走吧。”左若菱提醒她:“我们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下去了。”
她的心里何尝不觉得震撼?在皇权与父权统治了数千年的凡人世界,岑淑蕊尚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么……她为什么不可以?
左家这几代都是平庸之辈, 眼见要没落下去,族老便想找一门强大的姻亲, 倘若萧元白没有出事, 也许真随了他们的意……
左若菱回到仙界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看萧元白,而是回家拜见了父亲母亲, 母亲以为她想开了,喜出望外:“我儿,那萧元白早已是无用之人,你何必连累了自身?不如听你父亲的话,家中为你再择一个夫婿。”
父亲始终冷着脸:“家中的颜面都快被你丢尽了!我们左氏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也不比那萧家低一头,如今我的女儿却自甘轻贱,去为一个疯子端茶送水,这传出去让我颜面何存?”
左若菱没有想到自己许久未回家,受到的还是父亲的冷言冷语,她嘴角的笑意消失,眼睛微向下看:“原来父亲自始自终顾全的是自己的颜面,而不是女儿的幸福。”
“当年父亲是如何与女儿说的?”左若菱抬起头来,盯着父亲的双眼,一句一顿地说道:“父亲说那萧元白是不世出的奇才,女儿嫁入萧家便是未来的掌门夫人。当初萧元白要下界历劫,父亲让女儿跟过去,说以免有人乘虚而入,坏了这桩姻缘,女儿听了父亲的话,可当时父亲怎么不觉得此举丢人?”
“你!”父亲气急,怒目圆睁:“我难道不是为你考虑?如今萧元白变成这副模样,谁又能想得到!”
母亲来打圆场:“别吵了,女儿竟然回来,便是有商量的余地。”
都说知女莫若母,左夫人看着女儿,眼里写满心疼:“你之后打算如何?难不成真要守着萧元白?”
左夫人甚至不明白女儿何时与萧元白的感情这样深厚:“你既然这次回来了,一定有话与我们说,菱儿,对于这件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有一事想问父亲母亲。”
父亲冷哼转过头去,母亲向前一步:“我儿,你说。”
“如果我不嫁给萧元白,父亲母亲又准备将我卖于哪户人家?”
左父一听,勃然大怒:“你与谁学来的这些说辞?我与你母亲难道还害了你不成?”
母亲也震惊于她的说法:“菱儿,你糊涂了,我与你父亲最疼爱你,萧元白是我们精心挑选出来做你的夫婿;如今他出了事情,当然要另选一人。女仙到底不能自立门户,你嫁一个能力出众的丈夫,日后也不必苦心修炼,便可高枕无忧。”
左夫人略犹豫,但并没有欺骗女儿:“天界那位新回来的九曜星君,是未来的天帝,也是一个不错的夫婿人选。”
左夫人分析道:“他的生母身份低微,天后视他如眼中钉,他正是需要人支持的时候,我和你父亲极看好他,若是能结姻亲,那便再好不过。只怕元家也做此打算,元家那个女儿性情活泼,是现在仙君们喜欢的类型,我儿之前又许配过其他人家,只怕要在九曜星君身上下一番功夫……”
兜兜转转,自己竟然和元琼音“抢”起夫君来,可那九曜伋何德何能,不过是偶然的运气,才叫他做了天界的星君,自己和元琼音乃是仙门正统,竟然还要上赶着讨好他,真是岂有此理。
左夫人看女儿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改变想法:“我儿以为如何?”
父亲也暂时按耐脾气,尽量温和地说道:“我和你母亲都是为你好,从前你任性,任性到今天也该够了,我们家做到这份上,已经仁至义尽,萧家也说不出什么来。”
“我不愿意。”左若菱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岑淑蕊,她从前不愿听从父亲的安排改嫁于他人,一方面确实与萧元白有一些情分;另一方面是不想自己的命运像落水的浮萍随波逐流。
萧元白疯了变疯了,死了便死了,为何要连累自己的命运随之改变呢?
左若菱大胆道:“女儿并不想嫁出去,女儿想永远留在家中。”
母亲狠狠吃了一惊:“你这是何意?”
左若菱道:“父亲母亲一心指望兄长能够撑起家门,事实证明他既无天赋,也不愿勤奋修炼,反而家里要指望着女儿出去联姻。可靠别人终究是一时的,如果兄长立不起来,咱们家最终也会被别的门派吞并……”
父亲神色一凛,显然也十分头疼:“这个不成器的混账!”
“兄长撑不起咱们家的门派……可是父亲母亲……”左若菱勇敢地迎上父母的视线:“女儿可以。”
左夫人被女儿这话吓得倒退一步,愣愣地看着女儿,大概还没有会意过来。
“女儿与兄长都是父亲母亲的骨肉,既然兄长可以继承宗门,我为什么不行?”左若菱说道:“难道父亲是这样迂腐的人,宁愿让兄长败掉宗门,或者将宗门拱手于他人,也不愿意交给女儿吗?”
“女儿三岁时开始锻体,严寒酷暑,从未有过懈怠,就连教导女儿的老师也说女儿在修习仙术之事上极有天赋,如父亲不信,大可以设置关卡来考验女儿。”
左若菱双膝跪下,双眼写满执着:“我会比兄长做得更好。”
第68章
这件事对于左家父母来说, 无疑是晴天霹雳,他们不明白,向来乖巧听话的女儿, 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想法。
可是有一点, 就连左父也不得不承认女儿说的对, 那就是儿子确实不成器, 与其便宜他人,不如交给女儿。
可是女儿……真的有这样的本事吗?
左父似乎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他带着试探的目光打量女儿:“你是从何时起有了这个想法?”
在萧元白出事之后,亦或者之前?
左若菱撒了一个谎:“女儿也曾想过做一个好妻子, 可是天不随人愿,萧元白出了事,女儿对他虽有感情,却抵不上家族的前程重要。在元白出事之后, 女儿也想尽了办法救他,可事已至此,女儿无力回天。”
左若菱的意思是说,她从前没有想过要争夺继承权, 谁叫哥哥太不成器, 她的未婚夫是个短命鬼,为了家族的前途考虑,她愿意接过重任。
“至于父亲所说, 另觅未婚夫一事,女儿觉得不可靠。”左若菱观察父亲的神色, 知道他已经动摇, 对父亲来说,儿子固然重要, 可家族的命运永远摆在第一位。
当女儿提出她想做继承人的时候,左父觉得震惊,因为这个女儿一直以来表现得不争不抢,善良柔软,像温室里的花朵。其实仙界大部分的女仙都是这样,她们从小被教育要心怀仁爱,她们没有棱角,即使有武器,也不知道如何去杀人。
或许也只有这样无害的女仙才被允许出现在仙界。那些从凡人一路杀过来的女仙,譬如天后,她们身上总有一股与人争锋相对的气势,这让与她们同阶层的男生喘不过气来,也令人感到威胁。
所以天后是仙界最后一个成功飞升的女仙。
父亲已经动摇,左若菱又加了一把火:“父亲应该知道,家族的振兴需要一位有才能的领导者,家里这些年逐渐没落,倘若现在仍是家族繁盛之时,父亲选哥哥守住家业也无可厚非,但是现在父亲仍然执意如此吗?”
左父心念一动。
“仙界又不是凡界那等落后的地方,父亲也不是思想迂腐的凡人,当知道修仙界有能者居之,女儿将来接手宗门,亦可以招婿。”
左若菱心里倒有个不错的人选,不过要紧之事还是先说服父亲。
她知道父亲忧心宗门没落之事大于子嗣传承,所以“煽风点火”,“兄长样貌俊美,不逊于我,女儿先前和萧元白已有婚约,就算如今无法履行,在其他人眼里,女儿和萧元白也是有瓜葛的,父亲想撮合我与九曜星君,只怕人家有更好的选择,倒是哥哥还没议亲,不如选个娘家强大的嫂嫂……”
左若菱飞速地转动脑筋,“这样一来,岂不两全其美?”
既然要嫁女儿,为何不嫁儿子?若是嫁女儿便没得挑,毕竟先前有过婚约了;可这儿子之前没婚约呀,把儿子嫁出去不是一样的吗?
左夫人已经被女儿绕进去了:“好像……是有些道理。”
大家族只讲究利益最大化,左若菱说到了最核心之处。她看着父母的神色,以为这一回十拿九稳,谁料父亲并没有立刻答应她,反而好端端地变了脸色:“我从未想过你竟有如此大胆的想法!你想借此逃避婚事!”
左若菱直直迎上:“是!女儿不想嫁!可是女儿也没有说错!兄长无能,女儿比他更能胜任家主之位!”
“你要如何证明?”左父逼问道:“你要如何说服其他人对你没有异议?”
“所以女儿想求一个机会。”左若菱定定地看着父亲:“父亲若给女儿这个机会,女儿日后必将振兴宗门。至少不会比兄长做得差。”
可惜父亲的反应还是让她失望了,父亲没有答应她,只是略微放缓了语气:“你离家已久,从今日起就回来吧,萧家那边的事情不必再过问,自有为父来处理。”
看着女儿倔强的目光,左父叹了口气:“你方才所说之事,确实让为父听得心胸澎湃,可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也许觉得,我把你嫁给萧元白或者九曜伋是献女求荣,可是阿菱,这两个男子都是极优秀的男子,你无论嫁给他们当中哪位,日子都会轻松许多。你想做继承人,却没有想过这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
父亲放软的语气让左若菱觉得惊讶,她以为自己的想法会激怒父亲,或者让他觉得荒诞,可是父亲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爹,你说要做宗门的继承人很辛苦,那为什么哥哥可以辛苦,我不可以呢?”左若菱恳求道:“我希望您能好好考虑,我也会向族中长老证明,我确实有这个本事。”
左若菱向父母行礼告退,左夫人开始发愁:“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就有这种想法?是不是萧元白的事情给她刺激太大?要不就别急着给她找人家了……”
左父却开始思考起另一事:“你说儿子这个性格,嫁到哪个人家比较好?”
左夫人:“……?”真把儿子嫁出去啊?
左父并不知道女儿能否撑起一个宗门,但就凭儿子目前看来是不能的。何况凭女儿今日说的这一番话,他便知道自己平日里小瞧了这个女儿。
“你说元家的小女儿如何?元家掌门之位向来有男有女,元家的大儿子和妖女纠缠不清,反倒是小女儿更加出色……”左父说:“就是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得上咱们。”
左夫人:“……我明日去元家走动走动。”
左若菱回到自己的院子后练了一会儿剑,她心中想着事情,每一剑都是杀意,侍女端着茶水从屋内走出,冷不丁被她的长剑指向脖颈,吓得跪倒在地。
左若菱收剑,背于身后,侍女不敢认她,只觉得自家小姐比起之前大有不同。
“有何不同?”左若菱笑着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小姐从前有心事,如今好像看着开朗许多。”
像一把尘封已久的剑终于得见天光,正欲大战一场,用鲜血开刃。
“那好还是不好?”
“当然好!您肯从萧家回来,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侍女还以为左若菱有此变化是因为放下了萧元白。
哪里知道,左若菱是想通了,与其嫁给他人,不如自己当宗主。
怪不得大家都要下界历劫,左若菱觉得自己此番去人间一趟,好像也突然豁然开朗了。
“不过是一个男人,我怎么会为他要死要活?”左若菱笑着说:“你看合虚山主,祂是先天真神,法力高强,祂纵是谈上再多个,也没人敢有意见。”
第69章 (双更合一)(含补昨日更新)
而她们口中的合虚山主, 正在人间撞上了一桩“风月往事”。
自祂离开小镇之后,一路追寻瞑昏的踪迹,直到皇城附近, 祂需要落脚之地, 便在城中租住下来。
旁人询问白昼与梅景胜的关系, 梅景胜十分懂事, 自称是家仆。
白昼觉得他自贬过甚,“你何时成了我的家仆?”
梅景胜一路伴祂左右, 笑道:“依稀记得从前神主初次降凡的时候,我那时便侍奉在旁。”
他这一生遇到白昼是幸事, 也是不幸。可若不是遇到祂,他也绝不会有今日。他生来只有一张美貌的皮囊,本该碌碌无为,一生平庸地死去。是白昼为他洗经伐髓, 为他铺了一条修仙之路。
他那时候惶恐极了,“此句是否对您有碍?”
祂却云淡风轻地说道:“有一点,不妨事。”
“是吗?”白昼却对他所说的毫无印象。
祂初次来凡间游历的时候,化作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 然后结识了元鹤。那时天地间妖魔肆虐, 两人一拍即合,踏上了斩妖降魔之路。
再后来么,神为了保护祂的初恋爱人, 不得已暴露了自己的真身,提前结束了在人间的试炼。回归神域之后, 陷入热恋的神继续无条件地帮助自己的爱人, 帮他开山立派、扬名三界,最终却得到了他新婚宴请四方的消息。
他说, 和祂在一起实在是太沉重了,他不想一辈子活在神的阴影之下。
于是神遗憾地结束了自己的初恋。
多年以后,元鹤为祂挡了致命一击,在祂怀中死去,临死之前,这位三界之中鼎鼎有名的大宗师固执地跟祂要一个回答:“阿昼,你真的有喜欢过我吗?”
白昼当时心下四顾茫然,祂不明白元鹤为何会问这样一个问题,纵然之前有过往,可元鹤已经成婚,而祂也在他之后谈过数任。
三万年沧海桑田,无论是祂还是元鹤,都不再是当年没心没肺的少男少女。
三万年了,多深刻的感情都会淡去。白昼无力去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元鹤对白昼来说,确实是最特殊的前任。第一任,总是有特权的。
更何况祂遇见他的时候,意气风发,也不像后来总是有许多顾忌。
那是白昼第一次下凡。
至于梅景胜口中说的第一次降世,其实严谨来说是第二次。
“那一次你也在吗?”白昼说:“我没有什么印象。”
梅景胜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面上却不露出一分异样:“那时我是神主众多侍从之一。”
爱慕祂的人极多,他是其中一位。只是他的心没有那么纯粹,他自幼受尽欺凌,自然也想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
那一回白昼在凡间遇到魔族刺杀,他也不知哪来的胆子,想要为祂挡下那一刀。
神明非常疑惑地看着这个冲出来的小卒,幽深的瞳孔里写满不解,不过祂顾不得多想,手疾眼快地拎着他的领子,把他丢到了安全的地方。
神明不需要他自不量力的保护,那时的梅景胜羞愧地意识到,他的行为十分可笑。
当然他也为自己这个出头鸟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他被同伴嘲笑异想天开,痴心妄想。
过往之事仿佛历历在目,梅景胜低头看一下自己的手,虎口有常年练剑留下的茧。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从,也不再是那个想要保护自己喜欢的人就会被嘲笑的无名小卒。
梅景胜的心中涌出一股冲动,他低声说道:“也许有件事在您看来很可笑,但我也想要挡在你面前。”
白昼心下一颤,回过头看他,这句话和梅景胜以往表现出来的人设不同。
梅景胜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转移话题:“我是从您山上出去的,这一辈子都奉您为主。”
近日皇城政权更迭,一片混乱,白昼自入皇城以来,一直闭门不出,奈何总有上门搜查的士兵,开门以后,见白昼孤身一人,不乏有言语上的冒犯,直到看见梅景胜才稍作收敛。
梅景胜气得冒火,觉得祂不该被这些凡人冒犯:“我为您去教训他们!”
“不必再生事了。你消息打探得如何?”
梅景胜按捺心中的火气,道:“皇帝突然病重,六皇子造反,刺杀太子,所以京城中一片乱象……”
“那么现在摄政的是六皇子?”
“不。”梅景胜道:“是一位公主,听说这位公主之前就深受皇帝宠爱,皇帝昏迷之前亲自下旨由她摄政。”
梅景胜说:“这位公主也不是等闲之辈,毕竟除了太子和六皇子,朝中还有其他成年的皇子,公主手上若无重兵,怎能使人服众?”
瞑昏所到之处,人的欲望被放大,必起伤亡。
“还有一事……”梅景胜道:“皇帝正是吃了太子进献的仙菇,才中毒昏迷。所谓仙菇,便是山中长出的人头菇。”
这事多半和瞑昏逃不了关系,但白昼不明白祂想要做什么,“公主摄政一事……是祂?”
“毁人皇之运,让刚刚结束分裂的人间重新进入混乱。”白昼垂下眼眸,祂心中已有所论断,却不愿相信。
梅景胜默默注视着祂,这么多年来,只有他最懂得祂的痛苦与无奈,无论是万年之前手刃胞妹,还是这万年来的轮回转世。
“我会帮您的。”梅景胜说:“您接下来怎么打算?”
“我怀疑,瞑昏便是这位公主的军师,又或者祂就是现在的公主。”
据说这位公主从前温柔娴静,一朝性情大变,极有可能是被人夺舍。
“我去宫中走一趟。”白昼隐去自己的身形,阻止梅景胜跟上来,“你在家等我。”
白昼的随口一言,让梅景胜一怔:“好。”
再说皇城中的空蝉境,他在宫变之夜拒绝了和元琼音、左若菱返回仙界,后又被官兵追杀,因不敢违反天道对凡人使用仙力,难免在逃出重重围杀的过程中受了伤。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也许是着了魔相。他苦寻“巫马姳数”百年,为祂放弃皇室的身份,皇帝的宝座,如今一朝得知祂的真身,反而无所适从。
他的痴心注定要成为妄想,空蝉境用长剑支撑自己的身体,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苦笑:“我真是何德何能……”
他一路退回皇陵,利用自己对墓道的熟悉,按下了永封陵墓的机关。
这座帝王陵寝,是他自己为自己打造,他将那位神明在人间停留时所居住的宫殿原封不动地搬到了此处。
他小心翼翼地擦去了指腹的血,从怀中拿出那只凤钗,他只能想起一个模糊的影像,然而就是这个模糊的影像,让他不仅赔上了作为凡人妫海境的一生,也让他的仙途止步不前。
仙人并不是神,神不死,仙人却会衰亡。
此处仙气稀薄,空蝉境若不能尽早从这里出去,这里便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不过事到如今,他并不是很恐惧死亡这件事,他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既然祂是他遥不可及的存在,那么他走到这一步,就已经是结局。
他并不想再见祂一面,他心里那些隐秘的奢求已经像泡沫一般破灭。
祂的信众,不多他一个不少他一个。他何其有幸,遇见了转世的神明,做了一场美梦。
空蝉境闭上眼睛打坐,心里略有些遗憾,师傅亦对他有大恩,他还没来得及回报,可是他求生之念已断,也只能对不起师门了。
便在这时,他怀中的金钗隐隐发烫,钗上的凤凰展翅欲飞,似乎真要不受控制地飞出来。
空蝉境惊诧地握住凤钗,睁眼抬头,看见了只在梦里见过的“人”。
这话说的也不准确,因为梦里的祂总是模糊的,巫马姳只是神在人间的化身,并不是神的真容。而神在人间降世的时候,凡人无法直视祂的面孔,所以对于妫海境来说,他只记得那一天耀眼的白光,他如梦初醒的时候,神已经不见踪影。
白昼受到了感召而来,祂在往皇城的过程中,感受到自己在凡间留下的契,那是神在人间历劫时留下的允诺。
会是谁的子孙后代?
白昼发现对方的气息正在慢慢衰弱,思虑之后还是调转方向,往皇陵而去。
欲往皇陵的中心走,那股熟悉的气息就越强烈。虽说巫马姳是白昼的上一次转世,可这并不意味着白昼对身为巫马姳的事情还记得很清楚。
祂最终来到帝王的棺木之前,首先看见那个坐在棺木旁的年轻人,他察觉祂的到来,目光中充满震惊,一瞬间竟红了眼眶。
白昼也被他的反应打个措手不及,“你是……?”
祂看见了握在他手中的凤钗,又察觉他是修仙者,只是祂已然忘了自己何时留下这个“契”。
神温声说道:“这支钗上有吾的神力,吾曾经答应你的先祖一个允诺,既然你拿着这只钗,吾可以完成你的一个心愿。”
空蝉境仍然怔怔地看着祂,他在听祂说话,又似乎完全听不进去。
原来在祂眼里,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蝼蚁,甚至会被错认为自己的后代,哪怕他的手上拿着曾经属于祂的东西。
祂也不会记得在人间时与祂相谈甚欢的凡人皇子。这就是神啊,寿数绵长,万物于祂,不过沧海一粟。
白昼看他不说话,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或者你可以请吾把你从这里带出去,你看上去不大好,在这里支撑不了多久。”
对于空蝉境来说,他有两个选择:一是把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当然有很大可能神听他说完也不知道他是谁;二是认下妫海境后代的这个身份,用空蝉境的名字重新开始。
空蝉境的脑子转得比以往更快,他又燃起了生机:“请求您把我从这里带出去,我……我和师兄走散了,被困在这里,也没有办法回到仙界,我可以跟着您一起回去吗?”
白昼了然,估计是偷偷跑下界的小仙,出了点差错回不去了。白昼颔首:“可。”
祂伸手一抓,将空蝉境抓进了袖子里,“吾在凡间还有一些事情,事了后可以带你一起走。你师门何处?”
空蝉境老老实实地报出自己的师门。
“哦。”显然白昼并不知道这个小宗门。
紧接着白昼去了皇宫一趟,祂悄无声息地落在朝天殿的梁上,看着身穿龙袍的公主用朱砂批阅奏折。
祂并没有在这位公主身上感受到瞑昏的气息,反而感受到了几分人皇气息。
白昼有些疑虑:难道这件事真的和瞑昏没有关系?
“殿下,不好了——”昔日皇帝的大太监慌慌张张地进来:“大臣们聚集在殿外,说……说公主摄政从无先例……”
太监微微抬眼,碰上公主的目光,吓得趴在了地上。
“从无先例?”淑蕊冷笑一声,径直从案边抽出一把长剑:“那么本宫此后就是先例!父皇已经封本宫为皇太女,现在父皇昏迷不醒,由本宫代为摄政,谁敢有异议?”
“殿下息怒!”太监早就被淑蕊用把柄胁迫、用金钱收买,早就是淑蕊船上的人,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公主有这么疯,只是他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陪着这位公主一条道走到黑。
不过他自幼净身入宫,对男女的世俗观念倒也不重,反正他是奴才,侍奉哪个主子不是主子,只要主子有本事,管她/他是女是男!是公主还是皇子!
“但是现在这些大臣聚集在殿外,一定要殿下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淑蕊不悦地说:“太子毒害父皇,六皇子起兵造反,他们不找太子和六皇子要说法,找本宫做什么?”
淑蕊略一思忖:“罢了,本宫去看看。”
太监心中松了口气。
大殿之下,果然跪着一排排臣子,一见淑蕊露面,个个以头抢地,“殿下——公主代管国事是我朝从未有过之事,就算是前朝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您应该把国事还于四皇子,搬出皇宫,择一位驸马才是正事……”
淑蕊皱着眉听了半天,大臣们说来说去也就是支持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的区别,哦,还有让她早点嫁人。
淑蕊突然松开眉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还?可是父皇并没有让四哥监管国事啊,我怎么不知张御史可以代替父皇下圣旨呢?”
大家本以为公主是女流之辈,又久居深宫,被他们这么一逼很快就会露怯,可他们忘了敢带兵“救驾”的公主又怎是任他们摆布的?他们来这里,想以人多势众来逼迫淑蕊,而不是直接让她放手国事,并不是因为讲什么礼义,而是因为淑蕊手上有兵权,他们无法动硬,只能来动嘴皮子。
众臣在淑蕊的逼问下节节败退,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爆发了一句:“公主如此,难不成是想临朝称帝吗?”
淑蕊非常诧异:“父皇前几日已经下旨封本宫为皇太女,难道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啊,对,关于择驸马一事,本宫倒是要选一些皇夫入宫,不知道众卿家可有适龄的公子?”
一个个的净想把她嫁出去,怎么不让他们把儿子嫁进宫中?
第70章
大臣被公主一时的“口出狂言”震住, 只想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可当他们抬头,对上公主幽深的瞳孔,对方自上而下地俯视他们, 哪里像久居深宫不喑世事的单纯公主!
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 觉得对方真能做出此事。
这些大臣一个两个都变成了哑巴, 怕淑蕊真把他们的儿子要过去, 做什么皇夫,岂不叫天下人耻笑!
气氛一直僵持在这里, 有人不死心,还想做徒劳的努力, 不料他刚一张口,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就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臣子胁迫君王的规矩。”淑蕊冷下脸来:“诸位大臣,莫要挑战本宫的耐心。”
现在朝中局势大半落入她手中, 明眼人早该向她投诚,尊她为新主。
可这些臣子不满她身为女子,竟然还妄想拿捏她。倘若她是皇子,局势走到这一步, 他们早就识趣地跪下来高呼万岁, 争先恐后地献出家中适龄的女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的威严随时可以被挑衅,无论她做出怎样的成就, 在这些老顽固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女人。
她与他们谈能力, 他们说你是个女人;她与他们谈对错, 他们仍旧说,你是个女人……因为她是女子, 所以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永远得不到重视。他们打量她,就像打量一件物件。
既然如此……淑蕊握着剑的手没有抖一下,可是那臣子已经吓得腿软,锋利的杀意让他意识到,对方不是家中听从他的母亲,顺从他的妻子,遵从他的女儿,而是一个握有实权的君主。
“本宫听说,你家中有适龄的公子,才华横溢,不如让他入宫侍奉君主,来表示你一家的忠心……”
臣子心头一震,纵使心中有千万个不愿意,却不敢再去触这位公主的脾气。
“行了,大伙都散了吧。”淑蕊收剑入鞘,开玩笑一般地说道:“你们全都围在这里,本宫还以为你们要逼宫造反!毒害父皇的余党尚未全部缉拿归案,本宫近日为此事愁心,也不知这贼子是否躲在暗处,意欲将朝政搅得鸡犬不宁。”
为人臣子,需时时刻刻提着自己的脑袋,以防人头落地。这些不再年轻的臣子立刻听出了公主的言外之意,谋害皇帝的余党就在他们之中。
是谁?又或者是公主借刀杀人的方式?
淑蕊把他们好生一吓唬,现在大家开始担心脖子上的脑袋,而不是公主的婚事。
淑蕊做这一切的时候,白昼就站在一旁,祂隐去身形,默默观察着这位公主。
祂确信瞑昏并没有附身在这位公主身上,这位公主所做的一切完全出于自发。
她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个滥杀无辜,昏庸无道的统治者。白昼跟着公主进殿,一位身穿夜行衣的男人恭敬地朝淑蕊行礼,整个过程中他未敢抬眼,可白昼却闻到了一点奇怪的味道。
一种酸涩的爱。
淑蕊低头看这份新名单,对他大为嘉奖:“做得很好,你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黑衣人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不过从整体的轮廓来看,是个英俊的儿郎。
“为殿下效命,是属下的职责。”
白昼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种克制、一种压抑。
祂是生之神明,自然能看到他双手上沾染的鲜血,杀戮让他觉得痛苦,却又因为另一个人而坚持下来。
可是这种坚持在他得知她要广收后宫之时开始有了裂缝。
“殿下预备在朝中择夫婿吗?”
在几个月之前,他接到了一桩新命令,公主要他参加比武招亲,假扮她未来的驸马。谁知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打乱了他们原有的计划。
最开始,他并不知道公主要夺位,可以说公主做出如此行径也超出了他的预料。
但他是一把刀,公主是握刀的人,公主要刀锋指向何处,他便全听她的。
“自然。”淑蕊说道:“本宫想要坐稳这皇位,自然要将大家的利益绑在一起。至于以后的事情,便走一步看一步。”
公主登基自然要比皇子登基难上许多,可说到底各人为各人的利益,只要让这些老狐狸相信,未来的天子也会流有他们的血脉,她只需要给出一个暗示,他们就会调转矛头。
虽然淑蕊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办法,她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腹部,生育对女子来说无疑是一件风险很高的事情,对女皇来说,风险尤甚。
只是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了与虎谋皮、刀尖起舞。
他有些失落,张口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他鼓起勇气:“殿下,朝中的眼睛都在盯着您,这宫中危机四伏,属下有不情之请,愿入后宫,保护殿下。”
淑蕊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想做本宫的驸马?”她有一丝不悦,这种不悦来自于她自认为是个优秀的领导者,她的属下仍然将她看作一个女人,并对她生出了爱慕之心。
她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反而觉得冒犯。
“你可知后宫的规矩?”淑蕊神色不变,伸手摘下他的面具,这个暗卫自幼跟着她,她今日才发现他长了一副不逊于京城第一公子的面容。
“你若要入后宫,要自废一身功夫。”淑蕊的笑里有几分残忍:“那么你对我便没有用了,你仍然愿意这么做吗?”
“是。”他不假思索。
“可你既然没用了,我留你做什么呢?”淑蕊的手微微收紧,脸色乍变:“今日这话我就当没听到,日后不许再提!”
白昼大概明白了淑蕊的心情,淑蕊想做女皇,她需要别人对她的敬畏哪怕是恐惧,而不是爱慕。
夜深了。
淑蕊仍然伏在案上,处理今日的公文,白昼默默观察了她一天,发现她确实是一位有能力的继承者。
甚至说她比她的兄弟们更适合做君主。公主登基,未必会引起战乱,也许会让这个国家走向另一种繁荣的未来。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瞑昏又想做什么呢?
就在这片刻思忖的工夫,白昼看着淑蕊举起蜡烛,走向书架后面的暗室。
是一处供奉之地,上供一尊神像,下面摆着瓜果。
这尊神像似乎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面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不过能看得出来,是一位女神。
淑蕊合十双手,她布局多年,最开始只是为了自保,不任人摆布,她向神祈求:“事已至此,我只能往下走,而不能回头。若您垂怜我,请让我得偿所愿。”
“我愿天下女子,终有一日,可以做主自己的命运。也愿您的尊号,传遍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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