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神的骨头可以弑神, 噬神者若得到神的残魂,便可成神。”九曜伋凝视着这一行字,心中竟觉澎湃汹涌, 久久不能自已。
难怪父帝让他与元琼音交好, 因为元琼音手上有一件至宝, 或许会打破天地间万年不变的局势。
若他也成了神明, 是否会叫祂另眼相看呢?
九曜伋改道去往元家,正好碰到从合虚山回来的元琼音。元琼音一瞧见他的脸就觉得心里发毛, 肢体动作更是避之不及:“不知星君找我有何事?”
九曜伋装作苦恼的模样:“合虚山主不肯封印魔神,我本想入山劝说山主, 可山主不见客……”
元琼音打断他:“这说明你诚心不够。”
九曜伋被噎了一口,仍厚着脸皮继续道:“可你却能见得了山主的面……”
元琼音继续打断:“山主威严,我不敢劝,麻烦另请高明。”
“此事事关三界安危。”
“我实在无能。”
九曜伋只好说:“不知当初合虚山主赠与紫卿老祖的信物是什么, 竟可使山主破例?”
“和信物有什么关系?祖师为三界牺牲,山主感念他的大义,所以对我特殊一二。”
九曜伋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胸前的护身符,元琼音抬手捂住, 不耐地赶客:“不妨告诉你, 山主对我说魔神不会覆灭三界,我相信山主,莫非你不信?”
九曜伋张了张口, 才发现那句“我信”如此难以出口。
他想起父亲的话:“我儿,若你除去魔神, 便可继承天帝之位, 到时不仅无人敢对你有异议,你还可……”
还可获得接近神的力量。
他将取代瞑昏, 成为足以匹配白昼的存在。
就像白昼和瞑昏,相伴相生,如果祂们不是姊妹,便该是相爱相杀的情人,恨中夹杂着爱,恨却下不了手,最后只能咒骂着为对方收拾烂摊子。
九曜伋看着她扬长而去,眼神暗了一暗。
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是那个只要待在合虚山上就满足的少年,白昼给了他力量,让他可以回到天界,他的欲望却不满足地膨胀,直至最后将他吞没。
不过他将这种欲望称之为“爱”。
……
“最近实在是晦气。”元琼音向好友抱怨道:“那个混血私生子总来找我,说些有的没的,我爹都开始赶客,他还不识趣……”
“大约是天帝想与你家联姻,毕竟……你家祖师和合虚山主的关系……若说谁能够改变合虚山主的心意,大约也只有元家人了……”
神之骨的消息已经开始传出去,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不过……”左若菱压低声音,话语中带着试探:“那信物真的是神的一截骨头?”
神骨亦是神器,真想不到,神竟然会把骨头赠送给元家的先祖,而元家竟然隐藏了这么多年。
元琼音一反常态,今日有些精神不振,慢吞吞地回答:“这我怎么知道?如果真有这样一件神器,我元家早就成为天界之主了。再说了,拿神骨的人就可以杀掉魔神吗?恐怕连魔神的身都近不了。”
左若菱便不再问,她今日另有要紧事:“听说你家在为你招婿,你瞧瞧我哥哥如何?”
元琼音吓了一跳:“你爹娘的宝贝儿子?”她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是要招婿,可没想招祖宗。”
元琼音道:“我招婿上门,要他乖巧听话,要斩断他与家人的联系,从此事事以我和元家的利益为先。且最关键一点,我既然要继承元家,便不能冒孕育后代之风险,只能由男子抱卵,此后悉心照顾家里。你哥哥?还是算了。”
“这不是我爹娘想与你家联姻?”左若菱说:“你哥哥为魔女叛出家门的事情人尽皆知,我也不至于舔着脸倒贴。我哥哥虽说不成器,可是一张脸蛋长得挺好,虽说笨了点,但没有坏心思,也没有上进心,很适合做你的贤内助。”
“你爹娘竟也同意?”元琼音慢慢琢磨过来了,只是心中大为诧异。
左家和她元家不同,并没有女子继承宗门的先例。
左若菱看出她的想法,苦笑道:“我哪里有你这样的好运气,只是我家势微,必要有人联姻,我与萧元白已有婚约,如今虽然作废,但也再无找到好人家的可能。我与我爹娘说,既然如此,不如把哥哥嫁出去,我留在家中,将来生下的孩子继承宗门。”
左家父母并不肯松口,他们不能接受女儿继承,只能接受外孙。
“可我听说萧元白最近醒了?”
“是。”左若菱头疼地揉了揉眉头:“从前我盼着他醒他不醒,如今却醒了,只是他有许多事记不得了,我去瞧过他一回,昔日惊才艳艳的元白公子也不过这样了……”
左若菱抬头,发现元琼音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自己:“我还是第一回听见你这样评价萧元白……”
从前的左仙子对萧元白痴情不悔,每逢佳节,都会备下礼物殷勤地讨好萧家父母,这在元琼音眼里未免太卑微。
其他女仙对她的观感也很微妙,既羡慕她攀上一门好亲事,又觉得萧元白对她未必上心,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凡间一世,总该长些教训。我从前为萧元白做了那么多事情,现在想来都觉得十分不值,所有人都叫我去爱他,付出一切,倾其所有才能修成正果……然而陪他下凡历劫,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情……”
这些天左若菱的记忆在慢慢回来,她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总之就是她之前莫名其妙地丢了一段记忆,从皇陵回来之后,她就想起了作为尉迟嫣婉的日子。
元琼音好似在听她说话,又像是看着她发呆,突然惊叫一声:“我知道魔神像谁了!不对,是你有些像祂,细看来和山主的眉眼也有些像……”
“魔神?”
“就是合虚山主的孪生妹妹呀,那位邪恶之神。”
左若菱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在凡间历劫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有“人”在操控她的行为,那是一种她无法抵抗的存在,不过对方并没有伤害她。
“你见过祂?”
“是啊,你不知道,祂在合虚山主面前的时候一点也不像魔神,祂长得与合虚山主有三四分相像,看上去十分听山主的话……”
左若菱不受控制地说道:“可祂们生来相克,生来就要做仇敌。”把元琼音吓了一跳。
元琼音还伸手摸她的额头:“你怎么说胡话,神的事情你也敢评判,不要命了?”
元琼音连喊她三声,她仍在发呆,元琼音虽然觉得奇怪,却没有多想,只是临走前叮嘱她:“我知道这些时日发生了不少事情,所以你性格大变,你决心不依靠他人,这是好事,但也小心剑走偏锋,不可操之过急。”
在元琼音走后,左若菱试图打坐静心,可心头久久不能宁静,总是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
在她去看萧元白的时候,她竟忍不住心生厌恶,甚至因为四下无人,对他动了杀机。
她当即就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到,对方却毫无察觉,仿若四岁儿童一般对着她傻笑:“阿姳阿姳……”
他在叫谁?巫马姳吗?左若菱神色莫辨地看着他,所以萧元白果然是得罪了真神,他受到了神的诅咒,所以从天之骄子沦落如此。
所以当神多好,人人敬仰,众仙臣服。如果她是神,爹娘就不敢苛责她,而事事听从她。
左若菱慢慢蹲下身子,双手捧住萧元白的脸,她动作温柔,神情冷漠:“你叫我什么?”
萧元白傻乎乎地笑:“阿菱,你是阿菱……”
第82章
自合虚山摆明自己的立场之后, 便彻底做了三界中的隐世客,合虚山主不愿对魔神下手,说青河非魔神所杀, 祂已将魔神限制在合虚山上, 永不入世。
后来, 青河洞君的侍从站出来说, 青河洞君是历劫失败身死,在预感自己即将消散前留下遗言:今生有幸登仙途, 无悔。
天帝便没了攻讦白昼的理由,再说白昼毕竟是真神, 三界中人人都不傻,不会真的闭着眼睛为天帝“冲锋陷阵”。
气得天帝把梅景胜骂了三千遍,“糊涂至极!”
明明已经成了世间极其尊崇的存在,可以说真神之下, 众仙之上,就连天帝也不敢得罪他。结果一夕之间,他便将过往心血付之一炬,身死道消, 归于天地。谁不叹一句, 何必。
白昼收到这句话的时候沉默半晌,瞑昏跪坐于她身旁,伸手抚上祂的右肩:“阿姊的心乱了, 是因为青河吗?”
瞑昏冷酷地说道:“他本来与仙途无缘,是阿姊当年用天材地宝为他洗髓, 这是改命的代价。他原本的人生不过是凡间一个庸庸碌碌的俗子, 换这一场仙途,并不吃亏。他已经见识了作为凡人穷尽一生也无法经历的瑰丽景象。”
“照你的说法, 当年我出手介入他的因果,我也该受到惩罚。”
梅景胜死得太决绝、太惨烈,以至于白昼时不时还会想起他,一面是他从前温婉顺从的模样,他是最贴心的知心人;另一面是他用元神剑毫无犹豫地自毁,那一剑从头顶正中落下,不留下丝毫后悔的机会……
当然,梅景胜死后,他做过的那些事情也开始有迹可循,白昼越查越觉得心惊:“我好像第一回认识他,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瞑昏扶着祂的肩膀,低声道:“人总是贪心的,他在你身边待了那么多年,也许早就变了。”
“阿姊,你干嘛还要想他?”瞑昏故意不满道:“你忘了他可瞒着你做了不少事,包括你那小弟子的叛变,以及……他说动萧家,将萧元白送去下界……要不然我如何能附在尉迟嫣婉的身上?”
细说来,白昼这次转生过程中出的意外,竟然都有梅景胜的手笔在里面。
“他究竟想做什么?”
祂从前以为湛剑因为凡人时期的经历心中有恨,被魔族蛊惑,所以想毁了人界,可原来他也是听令行事。而这幕后黑手是一直表现得人畜无害的梅景胜。
“也许他只是不想阿姊继续这无休止的轮回。”瞑昏能猜到一二:“他喜欢你,怎么想看到你在人间的躯壳一次次被人伤害?”
明明贵为真神,却要在世间辗转流离,也许神回归的时候,也会看着自己的转生者发笑。
就连天道,为了保护神的威严,设下屏障,让仙界中人无法追寻神的踪迹,也就无从得知祂转生时的故事。
“反正……他死了,他也说了,他不后悔。阿姊,不要想他了,神怎么想得通人的事情?”瞑昏看上去双目清明,自入合虚山以来,再没有过被魔气控制的时刻,好像万年前的失控只是一场已经褪色的噩梦。
白昼轻轻叹了口气,吩咐下去:“若有青河旧部求助,将他们妥善安置。”
可是瞑昏避世不出,外界的纷争却没有因此停止。人间女帝即位,即位第三年,便天下大旱。
原本女帝的头上还有几位哥哥,不知怎的,一场宫中叛乱,死的死,伤的伤,这皇位便落到了还是公主的淑蕊身上。
一开始,这位公主在前朝并没什么存在感,所以谁也没想过她和老皇帝的遇刺有关系。一个公主而已,就算皇帝死了,也轮不到她来坐皇位。等到皇太女的册封诏书下来后,众臣只觉得荒唐可笑:皇帝是病糊涂了。
可是淑蕊以雷霆手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控制住了朝堂上下,使众臣不得不正视这位公主。
等到即位第二年,朝堂上下再无人敢有异议,这位女帝足够有能力,也足够心狠,她软禁了她所有还活着的兄弟,文官死谏,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在那人以额碰柱之前,淡淡说了一句:“你想做忠臣,可想过家中的父母儿女?”
不过民间反对的意见倒是没那么大,除了那酸腐的文人,百姓们只关心自己能否吃饱穿暖。
“陛下是个好皇帝,我不在乎她是男子还是女子——”渐渐地,淑蕊在民间也有了一些拥护者。
她的暗卫像影子一样伴她左右,拒绝了她让他做皇城禁军统领的封赏:“我自幼陪伴在陛下身侧,已经习惯了做陛下的影子,请陛下恩准,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淑蕊知他心思,在一次醉酒后,那时政权初定,她意气风发,也在酒的作用下情迷意乱,和他发展了一些本不该有的关系。
“你本名叫什么?”淑蕊只知道他叫十七。
十七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淑蕊想了一会儿:“本来想给你取个名字,但是孤这么多年叫你叫惯了,还是算了。”
“不过孤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不愿入后宫?”
十七是暗卫,不养在世俗之中,自然也就没有世俗的陈旧观念,就像他不会觉得公主登基是大逆不道。他喜欢公主,不参杂其他东西,否则淑蕊不会真的“情迷意乱”。
十七摇头:“我不信其他人。”
前朝后宫,仍有许多针对淑蕊而来的杀机,而十七不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十七实在是个完美的地下情人,他常年沉默、从不对政事发表意见,他对她忠心,包括床笫之上。
就连淑蕊有时都问:“你为何喜欢孤?”倘若说她做公主的时候还会伪装几分,现在做了掌权的上位者,她比她的父皇、皇兄更加锋芒毕露。她毫不掩饰她的野心和残忍,甚至当着十七的面杀过人。
十七仍然沉默,他大概也得不到答案,只憋出一句:“陛下在我眼中,一切都好。”
十七唯一流露出情绪变化的,是她要纳男君入宫的那一次。十七鼓足勇气,问了一句:“陛下能不能不要……”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淑蕊打断。
额心金黄色的龙纹花钿在烛火的映照下发出灼人的光,烛火映在淑蕊的眼睛里,她不带感情地打断他:“不能,孤必须填充后宫,这是帝王巩固权力的方式,数百年来,无一例外。”
女皇帝还是男皇帝,重要吗?当大家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关心的更多的是世家的利益。甚至不乏有人觉得,女帝的权利始终要回到下一任太子手中,于是一时间把儿子往后宫送的人家也不少。
十七望着她失神,觉得她很陌生,可是心还是忍不住为她跳动,他低下头:“是。”
“所以你还可以后悔。”淑蕊捧住他的脸,语气十分亲昵,可是眼睛里却没有爱意。
十七并不知道,他在生死一线。
十七道:“我想过这一天。”他低声道:“我……这里有点难过。”他抚上心口。
“那就不要走。”淑蕊望着他,“留下来陪着我。”
帝王之道,从来孤独。
“好。”
第三年的时候,先有南方洪涝,再有北方大旱,每天都有成堆的奏折等待淑蕊批阅,天有异象则人心惶惶,昔年被镇压的叛军也有了活动的心思,在民间造势,说淑蕊的皇位来得不明白,弑父杀兄,引来上天震怒,所以降下天罚。
淑蕊在前朝忙得焦头烂额,偏偏后宫并不安生,各有各的心思,当淑蕊截获他们暗中往来的信件时,气急反笑:“让孤怀孕?”说到底,无论她如何强大,在有些人眼里她始终是个会为感情所困的女子,一旦有了孩子,孩子就会成为她的弱点。
可这样来评判一位女帝,是轻视。
十七懂她的愤怒,问:“可要我下手?”
后宫之中,病死几个人,再正常不过。帝王卧榻之上,岂容人酣睡。
淑蕊笑了一声,按下他去握刀的手:“既入后宫,这些男君便再无令女子受孕的能力。孤怎么会让没有拔掉獠牙的狼睡在身侧?”
淑蕊道:“既然他们认为孤即位非正统,那么孤便遂了他们的意思,祭天以告天下,谁才是天命所归。”
淑蕊即位以来,便下令各地修建神庙,供奉那位曾于皇陵中救她性命的女神,祂感恩那位神明所以为祂建神庙,但同时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
“孤幼时被神明所救,向祂学习神术,所以皇兄无能,父皇传位于孤,亦是天命所授。”
第二日,女帝要祭天求雨的公文便像雪花一般飞向各地,这一招出来之后,民间躁动的人心一时被安抚不少,大家都想知道,女帝幼时遇仙人的事情,是真是假。
还有那位最近三年才为人所知的神明,真的存在吗?真的会怜悯凡人吗?
人间半月,于合虚山不过一瞬。瞑昏指着下界说:“人界大旱,饿殍遍野,这次可和我没关系。”
白昼略有耳闻,凡人死伤太多,亦会影响仙界的稳定,祂随瞑昏所指之处往下看,恰好看见那位人间的女帝。
“她在求助阿姊。”瞑昏咋舌:“真可怜,她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一场天灾,便前功尽弃。”
“阿姊会帮她吗?”
“不是你收下的徒弟?”
“可她一直以为阿姊救了她。”
白昼叹气,起身的时候,用金乌羽毛编织的裙摆在云间走动的时候流下金色的霞光:“我去去就回。”
第83章
“为何天神还不现身?”
“神真的存在吗?若是存在, 为何对我们的痛苦视而不见?”
淑蕊站在高台之上,已然听到了沸腾的民怨。可她巍然不动,就连耳旁的莲花坠也未曾被风吹起。
女帝若不能在今日祈雨降落, 她的统治将岌岌可危。架着她的不仅是高台, 更是即将讨伐她的炭火。不过很奇怪, 她在这一刻什么也没有想, 六岁那年,她被太子皇兄骗至地宫, 她在黑暗中孤立无援,于是她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 哀求自己能被救出去。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神没有总是解救她的责任,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从清晨到傍晚, 皇城的天始终晴空万里,连一点即将下雨的征兆都没有。
围观的百姓已经开始躁动起来,他们怀疑女帝的正确性,愚昧的平民只要稍微受人鼓动, 就可以忘记淑蕊在位时给予的那些恩惠。
他们开始议论纷纷:“女子为帝, 有违祖制……”
十七藏于暗处,手已经按上了剑鞘,可是淑蕊的莲花耳坠微微晃动, 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今日礼王余孽联合王谢两大世家,意欲逼宫。他们计划软禁淑蕊, 只是意见发生了分歧。王谢两家希望女帝的肚子里有他们家的血脉, 从此王朝江山便留有王谢两家的血。
而王谢两家都将儿子送进了宫,此次逼宫的计划也有两位男君的参与。
“陛下——”
王丞相突然发难:“先帝当日去得不明不白, 太子和六皇子之死也十分蹊跷,如今天降异象,便是上天的警示!”
淑蕊缓缓地转过身来,她头顶有九斤重的皇帝冠冕,可是身体纹丝不动,她看向众臣的眼神给人极强的压迫感,与昔年的公主判若两人。
过了不知多久,就在众臣汗流浃背之时,她突然一声冷笑:“六哥杀了太子皇兄,太子皇兄谋害了父皇,而孤受父皇之命,从父皇的手里接过这江山,一切还不够清楚吗?”
“王丞相——”她突然提高音量:“你想做什么?”
她望着四周突然冒出来的兵士,并没有慌乱:“你要造反吗?”
王丞相不愧为老狐狸,装出一副言辞恳切的模样:“女子称帝不合祖制,我朝乃至前朝,从未有过如此先例,如今上天降下警示,还请陛下退位,写……写下罪己诏以示天下……”
王丞相忽然对上女帝的目光,没来由地浑身一颤。可他又想,不过是个女人,就算当了两三年皇帝,又能如何?
“若孤不愿意呢?”淑蕊有些失望地环视四周,这些大臣竟无人站在她这一边,要么早就被王谢两家拉拢,要么就是在观望。
淑蕊的心逐渐冷硬:“看来孤这几年还是太过仁慈了。”
她说话之时,忽然天色大变,狂风大作,皇城的天一下子压下来,远方传来几处闷雷。
没多久,便有零落的雨珠落向大地,然后像鼓点一样密集,噼里啪啦地砸向泥土里。
“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几道雷电从天边闪过,在那一瞬间照亮了淑蕊的面庞,她嘴角噙着笑:“王丞相,谢御史,下雨了。”
她说这话的语调,让人捉摸不透。
可是王谢两家已经露出兵甲,便绝无停手的可能。
王丞相咬了咬牙,一挥手,发出动手的信号,可谁曾想,四处寂静无声,女帝从高台之上慢慢走向他:“王丞相怎么不说话了?”
王丞相已经无法说话,因为一把锋利的剑没入他的后背,拔出的那一刻,温热的鲜血混着雨水溅到了淑蕊的脸上。
而他带来的那些人手,已被悉数斩杀。
淑蕊似笑非笑地看向一旁早已脸色惨白的谢御史,在谢御史眼里,她已经变成了一个魔鬼,而她说出的话更残忍:“你不好奇是谁告诉孤这一切?是你的好儿子。”
所谓杀人诛心,谢御史竟然被她吓得瘫坐在地。
淑蕊哈哈大笑:“看在谢栾的份上,孤不杀你。”
可是同僚看他的目光已经让他抬不起头。
羞愧难当之下,谢御史竟触剑而死,淑蕊嘴边的笑慢慢消失,“来人,将王谢两族尽数关押起来,好好审一审今日之事的主谋。”
冷雨之中,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是十七。
可是淑蕊只是冷淡地说道:“十七,你僭越了。”
她登上高台的背影是那样孤独,十七只好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手,恭敬地拜倒在地。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宫人们已经搭好了雨棚,淑蕊重新焚香,她低头的时候看见雨水里的倒影,她也觉得自己的脸现在看上去很陌生。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被太子皇兄骗进地宫的小女孩,她求神,但是更信自己。
她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有关神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师父,我做到了。”
多年前,瞑昏在地宫里对她说的第一句并不是什么安慰的话语,而是:
“不想死就别哭了。”
“不许哭。”
“再哭杀了你。”
然而就在这时,乌云突然散了,天边金光大作,神的裙摆将浮云往两边拨开,威严的女神出现在世人面前。
凡人无法直视神颜,即使白昼有意收敛,他们仍然觉得有一股威压压在背上,一直稍微软弱的人直接被压趴了。
只有淑蕊还站着,由于金光太盛,她的眼睛被刺痛得流出眼泪,可她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往神的方向又走了两步:“师父!是您吗?”
自从师父把她从地宫里救出来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祂。可她知道,后面许多事情她能做得那么顺利,一定有师父的帮助。
“我有为您建神像供奉,您看到了吗?”
当时的瞑昏对小公主说:“我救你出去也行,可你将来要为我铸造神像,让天下人都知我的名号。”
小公主茫然,只有父皇才有权利做这样的事情,她怎么能做得到呢?
白昼心里默叹一口气,知道这是瞑昏搞出来的事情。
祂只需看她一眼,便知道前尘往事。
“吾,看到了。”祂抬手,天边出现龙与火凤纠缠的景象,最后化作两道金光没入了淑蕊的身体。
“你是一个好皇帝。”神说道,祂的声音也传遍天下。
淑蕊激动不已,她再次恭恭敬敬地向祂行礼:“多谢真神,孤自当励精图治,死而后已。”
有神明为她证明,无人再怀疑她的正统性。
当淑蕊再次抬头的时候,神的踪影已经消失了。而这场久旱之后的甘霖,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
大雨冲刷了王谢两家门前的鲜血,朝中的势力从此洗了一遍牌。
女帝颁布了新的政令,从开设女学开始,废除国子监内无罗裙的旧例……最开始总有些反对的声音,可是那日真神现世,这些声音也不过雷点大雨声小。
“陛下,谢公子想见您。”
谢家倒台之后,谢栾因为倒戈向女帝的缘故,地位如旧。
可他也成了谢家的叛徒,天下男子的叛徒。
他长相清俊,文采斐然,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先帝在时,曾亲口夸赞他“文采第一,无人能与之争锋”,可惜后来他卷入一桩丑闻,从此与仕途无缘,后来被谢家当成弃子,送入了宫。
淑蕊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阴沉颓败,与传闻很不相同。
“孤已经如你所愿,你又来做什么?”
“我为你背叛了谢家。”
“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孤对你家,可算得上是后代,你们该瞧瞧王家的下场。”
谢栾有些不甘心,忍无可忍:“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那个侍卫?”
淑蕊觉得啼笑皆非,“难道你觉得孤会放心地留一条咬人的狗在身边?”
谢栾爱不爱她,她不知道,但这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谢栾想要的太多,欲望太多,帝王之塌,容不下这样的人。
不过谢栾确实聪明,当初求雨之事,便是他献上的计策,找来可以暂时制造雷雨的“仙石”,就算当初神明没有现身,淑蕊仍然能够求到雨。
谢栾大受打击,失望而去。
十七从暗处现身:“我以为陛下会答应他。谢公子很聪明,若留在陛下身边,陛下如虎添翼。”
淑蕊笑一笑,没有对他说真话:“我刚才要是真留下了他,你不会伤心吗?”
十七分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由不得他做主。
……
自白昼在人间现身之后,香火渐盛,白昼的元神得到滋养,一时间合虚山的灵气竟恢复到了上古时代的三四成。
天帝愈发无可奈何,魔神被关在山上,他的手伸不到合虚山,只能容忍这根心头刺的存在。
但他又为此寝食难安。
这是九曜伋无法理解的,白昼并没有夺权之心,父帝为何如此忌惮合虚山?
他开始好奇,上古时代诸神未陨落之时,究竟是个怎样的时代?可他翻越古籍,未曾找到只言片语,仿佛过去的一切都被人抹去了。
他只依稀探寻到,上古时代的女神地位极高,上古神明之中没有男性神明的形象。
合虚山仍然拒他于门外,而元家还是老说辞,说神骨不在元家,元琼音说得有理有据:“当年祖师娶了祖师母,与合虚山主一刀两断,星君说神骨在元家,岂不是太没有道理?”
九曜伋本想另寻他法,可是元琼音的态度始终冷淡,而且这些年她开始接过父亲手中的权力,俨然要招婿上门,听说最近和一个小宗门出身的弟子走得很近。
九曜伋自有傲气,不愿再使“美男计”接近她。
“那九曜伋真是让我愈发瞧不起,从前倒觉得他有几分可怜。现在想想,可怜的最多只有他被天帝欺骗的母亲。”元琼音来找左若菱下棋,她拈着棋子思考,一抬头瞧见左若菱在走神:“你最近怎么了?总觉得你和从前有哪里不一样了。”
左若菱勉强地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总是和从前不一样。”
“这倒也是。”元琼音意气风发:“我父亲母亲已经放心地把元家的事物都交由我,我那不争气的大哥早就不知所踪,便随他去追逐他的爱情好了。”
“我现在想想,你之前那个提议也不错。”
“什么?”
“你我两家联姻的事情。”元琼音叹气,道:“空蝉境始终不肯松口,说他有爱慕之人,又不肯说是谁,我想算了,我总不能勉强他。”
“你似乎一直很看好他。”
“他出身简单,能力又不错,最重要的是,合我的眼缘。”元琼音开始收棋:“你输了。”
左若菱一晃神,又听得对方问:“听说你近来在修炼一事上大有长进,你的父母也开始松口了罢。”
“是。”左若菱有些厌倦地说道:“若非我做得极好,他们是不会放弃我哥哥的。”她看向自己的手心,好像那里有东西,“所以我只能做到最好。”
她忽然收紧手,脑中出现了许多不属于她的记忆,露出痛苦难捱的神情。
“你怎么了?”元琼音去扶她,却被她挥至一边。
“我没事。”左若菱用手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大概是最近太急于求成了,有得必有失,我心里有数。”她张口把元琼音的话堵回去:“你不必劝我。”
“我们两家联姻的事情,若你想好,我去和我父母周旋。”
元琼音收回手:“好。”
也不知左若菱用什么样的方法说动了父母,总之没过几日两家长辈就会了面,商定左家长子入赘元家的事情。
“近日三界有些不太平,我看还是早早把这桩婚事定下来为好。”
最近九曜伋和天后斗得厉害,两方都在收拢势力,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想搅和进这场纷争里。
九曜伋从前就动过元琼音的念头,现在元家主也怕天帝昏了头,为“神骨”一事,把元家拉上九曜伋的贼船。
左家父母现在好像很听女儿的话,在两家商谈的时候甚至都不发表意见,每当要说什么时,必然先看向女儿。左若菱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模式:“那便定在下月十五,如何?”
好像没有人关心左家长子的意见,就像当初没有人关心左若菱一样。
……
“元琼音、左若苍……”白昼望着这封请柬上两个陌生的名字,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祂拿到这封婚书的时候,便觉得上面有令祂生恶的气息。
直到瞑昏证实了祂的猜想:“是魔气。很像我,但终究是个冒牌货。”
祂看见姐姐手中的请柬:“阿姊要去参加婚礼吗?”
“总要去看看,是谁在生事。”白昼伸手捏散了那缕让祂生恶的魔气。
元家和左家的这场婚礼办得极其隆重,毕竟是千万年来大宗门里的第一例男方入赘。
就连真神也亲自来观礼,元家主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请上上座。
天帝并没有亲自来,而是派了九曜星君送来贺礼。
元家主心里多少有点意见,不过并未表露。
新人前来拜见真神,白昼借此看了一眼那名叫左若苍的男仙,对方脸色苍白,也许是脂粉涂得太厚,不过身上并没有魔气,他刚一抬头触及白昼的视线,便慌乱地低了下去。
“难怪左家要让儿子入赘,确实是个不成器的家伙。”瞑昏的声音在白昼耳边响起,祂哀求了许久,最后乔装装成姐姐的侍女前来观礼。
祂是这样说服白昼的:“阿姊想找出那不知来历的家伙,可这世间有谁比我更了解魔气?”
可一直到婚礼结束,都风平浪静,倒不像是针对瞑昏而来。
宾客已经开始散场,元琼音将他们送走,一转头看见左若菱喝多了仙酒趴在桌上:“若菱,醒醒——”
左若菱慢慢睁开眼睛,有一丝红光拂过,又好像是烛光的幻影。
“你身上的味道好重。”
左若菱挥了挥袖子:“有吗?”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时间不早了,今晚是洞房花烛夜,你不必送我。”
元琼音看着她离开,只觉得好友这些日子的变化十分大,最终也只能归结于她太过心急。
等元琼音送完最后一位宾客的时候,见到侍从慌乱地跑来:“不好了!男君出事了!”
“什么?!”
……
元琼音面色难看地与父亲相对而坐,旁边红绸铺着的新床上躺着左若苍的尸体。
新婚变葬礼,左家还不知道此事,可是这样大的事情怎么能瞒得住?
元琼音伸手把住了插在左若仓心口上的匕首,脸色暗沉:“是魔气。”
她拔出匕首的那一刻,被锋利的魔气所伤,鲜血汩汩,一时血流不止。
可是谁也不敢说出那个名字,因为大家都知道魔神被真神关在合虚山上,谁敢去问罪真神?
“这不是第一回了!从前青河洞君死的时候,就不了了之。如今要是再放过去,我仙界中人就任由魔神滥杀了吗?”
大家说得义愤填膺,可是真让他们去合虚山上对峙,谁也不敢。
左家主十分愤怒,他将这怒气一并发向元家:“我儿在你家惨死,凶手一事,你必要给我一个说法!”
元琼音坐在父亲旁边,望着父亲难看的脸色,急忙站出来安抚左家主:“昨日婚礼已成,我不会不管。”
左若菱淡淡开口:“说了这么久,还是和魔神有关。不管谁杀了他,就算是神,我左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不知道元家是否也这么想?”
元琼音张嘴愣住,可是在座这么多人,她必须给出一个保证:“如果真是魔神所杀,我想合虚山主,也会给我们两家一个交代。”
“那就好。”左若菱的脸上不见悲切之色,她木然地站起来,“兄长尸骨未寒,请恕我失礼,先行回去处理家事。”
左家带走了左若苍的尸体,可是大家都见过了左若仓的伤口以及那把带有魔气的匕首,心里早就知道答案,可是没人愿意当出头鸟。
而元家因为这门姻亲关系,不得已硬着头皮上合虚山。
“你是说,吾的妹妹杀了左若苍?”白昼问:“可有证据?”
元琼音恭敬地将匕首举过头顶。
瞑昏隐在暗处,微微摇头,等到元琼音走后,才现出身来,祂怒不可遏:“究竟谁在装神弄鬼?我若要杀左若苍,何必这么偷偷摸摸?”
“他们既这么说,不如我把左家人都杀了,好叫他们看看魔神的手笔!”
白昼:“……”
白昼吩咐侍从:“去查一查左家和元家的事情。”
元琼音从合虚山回家后,心中的疑虑一直未消失,她不觉得魔神有亲自对左若仓下手的必要,反倒觉得左若菱的反应十分奇怪。
可还没等她求证自己的猜测,左家却传来消息,说左若菱在家离奇身死,尸体上同样留有魔气的痕迹。
左家一点都没有对外隐藏这个消息,左家父母骤然失去一对儿女,形神憔悴地如同行尸走肉。
一时间仙界议论纷纷,说左若菱那日当众放言要找魔神复仇、找合虚山的麻烦,所以惹来杀身之祸。
这下三界之中没人再敢随意谈论了,可是不满却悄然滋生。
昨日是左若苍,今日是左若菱,如果魔神不满就可以杀人,什么时候这把屠刀也会落到自己头上?
终于有一日,左家向天帝投诚,愿将家珍悉数奉上,从此依附于天帝,只求天帝为一双儿女复仇。
民怨发展至此,已是时机成熟。
于是那日天帝勃然大怒,痛斥魔神滥杀无辜,合虚山主白昼助纣为虐,决意讨伐合虚山。
“昔日紫卿老祖差一步成神,身体中已经形成神骨。”天帝的意思十分明朗,便是要元家给出这段神骨。
前有天帝威逼,后有左家人拿道义胁迫。但说实话,就连元家主自己都不知道,祖师的陵墓当中是否有一段已经形成的神骨。
毕竟当年的说法是尸骨无存。
无奈之下,元家主只好在沐浴焚香之后,从陵墓之中请出了祖师的棺椁。
里面确有一段紫色半神骨,但也只是半神。
如何能对付两位活了万年之久的真神?
大战一触即发,各门各派都卷入其中,就连一向避世的清世宗也不可避免。
“有了神骨,真的能杀死魔神吗?可是合虚山主真的会眼睁睁地看着魔神被杀死吗?”
神的力量无可撼动,万年来从未有人质疑。就连当年封印魔神也是凭借神的力量。
清世宗的老掌门长叹一口气:“看来这一天,还是无可避免。”
清世宗藏有一个秘密,这是他们多年来独善其身的依靠。
如今老掌门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空蝉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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