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酥,真好吃啊
不知为何, 最后自赵府内离开时,谢深玄总觉得赵瑜明面上带着古怪的笑,望向他和诸野的目光中, 也总有莫名的深意。
谢深玄心知肚明赵瑜明为何如此,他只能在心中狠狠辱骂那罪魁祸首裴封河, 打算回去之后就狠狠写上两封折子, 将裴封河揪出来骂上一顿。
也正因为这直切心意的尴尬, 回去一路,谢深玄几乎不敢再和诸野说话,两人一路沉默到谢府之外, 谢深玄甚至不敢同诸野道别,灰溜溜正要蹿进家门, 诸野却忽而开口,道:“赵侍郎说的话。”
谢深玄顿住脚步。
诸野蹙眉问他:“裴兄究竟看见了什么?”
谢深玄:“……”
“裴兄虽口无遮拦, 可也鲜少平白胡言。”诸野立于马车一侧, 微微抬首, 看向谢府门前几阶台阶上的谢深玄,问,“那日我……”
谢深玄忽而转过身,看向这官邸过道的另一侧,这动作幅度极大,充满了刻意,却也着实打断了诸野将要出口的话, 令诸野不由同他一般朝那个方向看去——贺长松正斜跨背着小包,顺着那街道一侧走过, 看那身心疲倦的模样,大概是方从太医院内下值归来。
谢深玄只如得了天降的救星, 毫不犹豫提高音量,快步朝着贺长松走去,道:“表兄!”
诸野的后半句话被此事硬生生截断,只阴沉着脸站在原处,将那慑人的目光落在贺长松身上,难抑此中愠怒,想不明白这人怎么会在如此紧要之时出现。
贺长松也没想到谢深玄会这么热情,他吓了一跳,再看诸野在谢深玄身后,心中的畏惧之意不由更多几分,怔在原地不敢进退,谢深玄却已朝他走了过来,毫不犹豫拉住他的胳膊,热情道:“表兄,饿了吧?还没吃饭吧?我们回去吃饭吧!”
贺长松:“……”
贺长松紧张扫了一眼诸野,恰好对上诸野那略显冰寒的眼神,令他惊出一身冷汗,竭力想将自己的胳膊从谢深玄手中揪出来,可谢深玄实在用了不小的力道,令他难以挣扎,到最后也只能避开诸野的目光,硬着头皮同谢深玄点头,两人如同见了鬼一般快速溜回家中,将大门牢牢锁上后,贺长松才紧张松了口气,扭头问谢深玄:“你又怎么得罪他了?”
谢深玄神色恍然,不住摇头。
“……还要与他在太学□□事。”谢深玄深深叹了口气,小声说道,“这破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翌日,终于到了谢深玄该去太学授课的日子。
他对今日实在未曾报有多大的期待,毕竟这癸等学斋中的大多学生他都已见过了,也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烂摊子——学生们一个比一个奇怪,太学内的先生又全都厌恶他,他还得同诸野在太学内共事,这日子他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他怕自己撑不过这个月,就得去寻皇上告退还乡。
谢深玄原还将些许希望留在赵玉光身上,可昨日赵府一叙,谢深玄却觉得赵玉光的情况也有些古怪,或许是首辅未曾领会他的用意,令赵玉光更觉紧张,可他若要去赵府,便还得再见到赵瑜明……谢深玄想起赵瑜明那笑,心中便全是消极的绝望,越发觉得朝中度日艰难,不如退休。
可此时此刻,他还不能离开太学,他还有自己的职责。
他只能竭力为自己寻找一些借口,想,昨日他去首辅家中时,首辅尚在官署之中忙碌,今日方能归家,回来后大概也是满身疲惫,难以接见外客,他今日或许不好去打扰首辅……
没错,此事需得留到明日。
明日之后,他再去赵家看看情况!
打定主意后,谢深玄赶早离了府。
他想这是去太学上课的第一日,他总得早些前往,寻先前教授癸等学斋的太学先生问问学生们的课业情况,他出门时天色方亮,不想诸野今日竟然也在门外等他,像是想同他一道前往太学。
两人沉默着朝对方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而后谢深玄登上马车,诸野策马在前,似是已极为默契地忘记了昨日的尴尬,这一路,两人再无交流。
伍正年也起了个大早,特意在太学之外等候,他老远见着谢深玄与诸野一道过来,面上不由便挂了笑,乐呵呵同两人打招呼,还伸手搀扶谢深玄下了马车,这才扭头看向诸野,问:“诸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诸野:“……”
伍正年:“若我没有记错,今日没有武科课程啊?”
诸野微一蹙眉,伍正年便自觉闭嘴,跳过这个话题,转而扭过头看向谢深玄,极自然地与谢深玄闲话客套,说:“谢兄,随我来吧,学生们已经都到了。”
谢深玄:“……”
看吧,朝中人苦诸野久矣,这满朝文武,可不只有他一个人惧怕诸野。
谢深玄跟上伍正年的脚步,走在伍正年身侧,诸野落得远了一些,在他们身后恰好能听见两人交谈的距离,他不开口说话,谢深玄自然也落得自在,趁着还未到学斋之外,他先问了伍正年:“我还未知学生们的课业情况——”
伍正年身形微僵,像是谢深玄提起了什么不该提起的话语。
片刻之后,伍正年回头冲着谢深玄露出灿烂笑意:“谢兄,此事……不着急。”
谢深玄:“……”
谢深玄看向伍正年头顶。
「这该死的破嘴!」
「整个太学,除我之外,怎么就没有一位先生愿意来见他!」
谢深玄沉默了。
伍正年面上依旧带着那般人畜无害的笑,道:“谢兄,你放心,过几日,再过几日——”
「他骂人,我收尾,呜呜」
伍正年:“——我一定将学生们的情况,尽数告知。”
谢深玄心虚移开了目光。
说实话,他骂人的时候,的确觉得很快乐,也不怎么会考虑骂过之后的后果,用他父亲的话说,这是行事轻率,不避锋芒,绝不适合入朝为官,否则必会引来无数危险。
以往谢深玄还觉得父亲这话说得太过绝对,可自从有了直窥人心这奇特能力后,他方明白了父亲此言含义,他的确不适合为官,入朝之后,不是惹人生厌,便是要他人来为他善后。
谢深玄略有些生硬地转开话题:“那日有两名学生,我还未见过——”
他不太擅长说谎,这话题自然转换得极为勉强,伍正年却如获大赦,乐呵呵拍了拍谢深玄的胳膊,道:“放心,谢大人,我今日亲自盯着他们来上课了。”
语毕,伍正年倒还觉得很自豪,挺直了胸膛,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壮举。
谢深玄:“……”
等等,亲自盯着方能来上课,这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吗?
“另外还有一事。”伍正年又轻咳一声,“谢兄,其实那日……我就想告诉你的。”
谢深玄:“……那日?”
伍正年清了清嗓子,道:“你初来太学之日。”
谢深玄:“……”
他又开始有些不祥的预感。
伍正年:“还有……画舫那一日。”
谢深玄:“……”
“只不过你我总遇意外。”伍正年的声音越来越小,“事情一乱,我便总是忘记告诉你……”
谢深玄心中不安更甚,犹疑着询问:“……到底是什么事?”
伍正年深吸了口气。
“太学每年年初都有小考。”伍正年说,“今年学制改制,若年初小试不合格,学生还要倒扣分数。”
谢深玄:“……”
谢深玄的心,咚地一声便沉底了。
年末终试之时,他需得让学生们达到十二分的成绩,若是分数不够,便得清退回籍,可他现在这些学生,成绩最好的赵玉光是负一分,成绩最差的帕拉只有负七分,他们想要追上现今的分数差距,已是极为困难,若开年他们还要倒扣分数……
不行,他这书是教不下去了,他还是回家当他的大少爷吧。
“谢兄,您放心。”伍正年又心虚万分道,“开年小试不同于每月月试,没有那么难。”
谢深玄却又从伍正年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句关键。
“月试。”谢深玄深吸了口气,“不合格也要扣分?”
伍正年:“……哈哈。”
谢深玄:“……”雁山庭
倦了,累了,放弃了。
他还是回家吧!-
遭受重大打击而心神疲倦的谢深玄,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伍正年身后,随伍正年一块到了癸等学斋的小院内。
离着学斋还有一段距离,他已听得里头翻天的喧闹,仔细听来,是柳辞宇的大笑,帕拉十分努力但没有一个字在正确音调上的课文朗诵,以及一个谢深玄未曾听过的声音,夹杂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似乎正竭力介绍着什么——嬿擅庭
“这是我自玄天观中求来的开运符,非常灵验!”那声音大声说道,“还有这从五峰顶上求来的桃花锁——”
伍正年尴尬在他耳边低语:“谢兄,那应当就是小洛了。”
谢深玄:“……”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从那学斋的门边往学斋之内看了看,裴麟身边那桌椅上多了个人,穿着太学内学生统一制式的衣物,可那衣服不论怎么看都显得很不对劲,甚至比边上衣着鲜艳的柳辞宇看起来还要古怪。
这人腰上系了一大串叮叮当当的铜铃,胸口不知被何物塞得鼓起一片,脖子上挂了两串颜色古诡的花团,手上还有一整串念珠,他握着柳辞宇的手,正认真为柳辞宇看着手相,口中说得条条是道,天桥底下算命的老头儿都不一定能像他一般掰扯出这么命理术数的词汇。
在他之后,则是一名面色青白的削瘦学生,面容生得还算不错,很有几分斯文气质,就是看起来实在太瘦了一些,下巴尖得好像能把人戳伤,他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岿然不动,除了把每个字都念错的帕拉之外,他竟然是唯一一个在看书的人。
谢深玄竟觉得有些欣慰,来癸等学斋之后,他的要求已被这古怪学斋彻底拉低,能看书的就是好学生,看的竟然还是课文……天呐,这到底是怎么难得一见的好孩子啊!
伍正年指了指那名学生,低声道:“那是陆停晖。”
谢深玄满意点头。
除开这两个陌生面孔外,谢深玄又将目光转向学斋内的其余人——赵玉光脸色惨白,好像比昨日还要惨一些,黑眼圈倒是不见了,他昨夜似乎睡得还不错,只是这惊惧万分的状态,像极了受惊的小兔儿,实在令谢深玄有些说不出担忧。
赵玉光之前坐着裴麟,裴麟依旧睡得极香,谢深玄想起诸野给他的建议,诸野提议将裴麟列为他接下来“逐个击破”的目标,不由再长叹了口气;赵玉光身后则是柳辞宇,他今日也没有穿上太学生统一制式的衣服,今天他的衣服是藕粉色的,没有上一回所见的扎眼,却也很是突兀,谢深玄虽然并无意见,可伍正年却忍不住在他身旁唉声叹气。
坐在另一排的林蒲和叶黛霜注意到先生们到了此处,林蒲便悄悄绕过桌案溜回了自己的位子上去,手中却攥着一张似乎是洛志极塞给她的开运符,至于坐在洛志极那一列最后的帕拉……他还在大声读书,念的似乎是汉文,但细听之下,谢深玄觉得自己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谢深玄叹了口气,朝学生桌案之前的那张先生的书案走过去,路过裴麟的桌案前时,还伸出手敲了敲桌面,希望能够以此将裴麟唤醒。
他一出现,台下的学生的确安静了下来,不再胡闹言语,可那些话语全都自他们口中转向了心中,谢深玄看见学生们的头上接连冒出了字迹,不由稍稍分神,朝那些红字看去。
「他竟然坚持到上课了!」
「多好的美人,多糟糕的嘴」
「听说甲等学斋所有学生的爹娘正在联名上书——」
「谢深玄血洗接风宴」
谢深玄:“?”
等等,最后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谢深玄怔了怔,大概是那日接风宴遇刺的消息外传,连太学中的学生都知道了……
可这事同他有什么关系啊!他才是此事的受害者吧!
谢深玄不免皱眉,却也只能将此事憋在心中,他愤愤不平垂下眼眸,裴麟竟然还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没有一点要自美梦中醒来的意思。若不是裴麟呼吸沉稳,鼾声也很稳定,谢深玄几乎就要以为他是犯了什么重症昏过去了。
谢深玄看着裴麟,沉默片刻,觉察学斋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他便再叹了口气,多用了些力道,又敲了敲裴麟面前的桌案。
整个学斋内所有人,都盯向了睡得正香的裴麟。
裴麟的鼾声似乎还更平稳了一些,他咂了咂嘴,发出一声梦呓,略微动了动了身子,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正想再用力一些——一旁沉默不言的诸野忽而将手中刀鞘狠狠敲在裴麟的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吓了众人一跳,裴麟这才迷迷瞪瞪睁开了眼,先伸了个懒腰,再抹抹嘴,迷茫睁着眼看向面前几人,目光一一自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诸野身上。
裴麟的目光一瞬清明,眨眼之间便已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端直了脊背,站得极为规矩,目视前方,虽不知眼前的都是什么人,却还是下意识提高音调,大声道:“先生们早上好!”
谢深玄:“……”
诸野在一旁凉飕飕说:“你睡得很香。”
裴麟脸色惨白,支支吾吾说:“没……没没有啦诸大哥……”
诸野再看了他一眼,裴麟极为迅速自觉改口,道:“诸……诸大人!”
谢深玄:“……”
说实话,谢深玄很惊讶。
他最初听诸野提起裴麟时,还以为在诸野眼中,裴麟差不多等于是他的弟弟,他对裴麟应当极为偏袒亲近。哪怕诸野同他提起过裴封河的信,他也觉得那只是裴封河心中的想法,裴封河是干得出这种事来的,他不觉得惊奇,可今日所见……竟令他觉得裴麟心中对诸野的惧意,已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程度。
诸野又看了裴麟几眼,每一眼望去,裴麟都要自觉调整自己的站姿,他的腰挺得越来越直,身形也越来越端正,就在谢深玄几乎以为诸野不会再开口说话时,诸野忽而便开了口,道:“这是谢先生。”
裴麟立马点头,摆出一副认码头拜大哥的架势,就差没直接给谢深玄跪下磕两个响头,猛然朝谢深玄鞠躬,大声道:“谢先生好!”
谢深玄:“……”
谢深玄将要出口的所有话语,又这么被堵了回去。
诸野似乎还想再同裴麟说些什么,可几人又听见一阵急促脚步,谢深玄回首朝学斋入门处一看,便见一名男子站在门外探头探脑朝内看。
他不认识此人,又见此人一身短打,看起来不像是太学内的先生,正想问此人有何要事,却已见着那人头上冒出了“该死的谢深玄”这六个大字来。
很好,是玄影卫的人,那大概是要来找诸野的。
谢深玄闭了嘴,瞥上身边的诸野一眼,诸野果真朝外走去,同那人走到院中,似乎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便随着那人自此处离开。
诸野离开之后,伍正年也赔着笑同谢深玄告辞,他事务繁忙,实在没有时间在此处多留。至此,学斋内只剩下了谢深玄一名先生,待两人离去之后,方才还板正坐姿的裴麟登时便换了一副姿势,懒洋洋支着下巴趴在桌案上,耷拉着眼皮,似是又快困得睡着了。
他显然不怎么想要理会谢深玄,没有在课堂之上闹事,便已算是极为给诸野面子了,要想他在诸野不在的情况下主动听课?根本没有这种可能。
谢深玄看着他,免不了微微蹙眉,在心中思忖如何应对此事,一面先抬眸看向其余太学生,先介绍自己的身份。
“我想诸位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谢深玄道,“接下来,我便是这学斋的先生。”
学斋之内寂静无声,学生们大多还算乖巧,一并抬首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要出口的话。
年初小试一事,伍正年今日方才想起来要告诉谢深玄,学生们或许也还不知晓,谢深玄叹了口气,觉得至少应当先将此事告知众人,他勉强打起精神,道:“伍祭酒同我说过——”
裴麟已走了神,从谢深玄站立这位置看去,正好能瞥见他小心翼翼将手深入怀中,自以为一切不为谢深玄觉察,从里头摸出了一个油纸包裹的玩意来。
谢深玄瞥了他一眼,裴麟有些警觉,飞速将那些东西藏到桌案之下,待谢深玄微微移开目光,他以为谢深玄不再看着他后,又偷偷摸摸地将那东西拿了出来,再小心翼翼解开外头包裹的油纸——很好,谢深玄一眼便看见了里头包着的糖酥。
他大概明白了裴麟此举的目的,当年裴封河可没少干过这种事,谢深玄当然熟悉得很,学生们总是以为先生是看不见他们私下的小动作的,可殊不知以先生们站立的角度而言,他们一举一动极为清晰,裴封河当年因为此事,可没少挨过先生的戒尺。
谢深玄微微侧过身,再给了裴麟一些小动作的空间,从这个角度,他能用眼角余光看见裴麟,裴麟却会觉得他根本没有在注意他,至此,谢深玄方接着方才的话道:“二月月中时,你们需得经过年初小考。”
裴麟已小心翼翼将纸包完全打开了,他从中摸出了一颗酥糖,用书册遮挡住自己的脸,将那酥糖塞入口中,不动嘴地努力品尝,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谢深玄:“我并不知诸位的课业情况,先前那几位先生,似乎也没打算告诉我。”
咽下这颗糖酥之后,裴麟故意侧身,装出一副认真听谢深玄说话的模样,以书册挡住手中的纸包,将那酥糖往后递过去。
他身后坐着赵玉光,同裴麟不一样,赵玉光显然不敢在课堂之上做出这种事情,他将身体绷得极为板正,以此来拒绝裴麟的好意,可那食物的香气飘到他面前,令他禁不住咽了好几口唾沫,眼眸中写满了对糖酥的渴望。
谢深玄正好说完后半句话:“……正好能借这小考看一看你们的课业。”
他转过身,裴麟动作迅捷,瞬间将糖酥收了回去,压在书册之下,等谢深玄走到他桌案另一侧,他便又换了个姿势,故技重施,以书册挡住自己的手,把赵玉光拒绝的糖酥递到坐在他左侧的林蒲桌上去。
林蒲可不打算拒绝,这一套动作,他们显然已在之前其他先生的课上重复了无数遍,她飞快接过糖酥,趁着谢深玄垂下目光的片刻功夫,已将糖酥分给了自己身后的叶黛霜,而后叶黛霜再分了一部分给赵玉光身后的柳辞宇,柳辞宇则用书册挡住了那纸包,小心翼翼寻找着将这些糖酥递到另一排的机会。
谢深玄已说完了所有的话,反正除了赵玉光、帕拉与陆停晖三人外,这些学生似乎也不怎么打算听他说话,事情到这一步,他倒是觉得已差不多了,眼见着裴麟又从怀中摸出了个纸包,谢深玄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打算点出此事,直接了当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裴麟。
“裴麟。”谢深玄忽而道,“糖酥的味道怎么样。”
裴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将纸包塞入怀中,他虽并不害怕谢深玄,可显然也担心这位新来的先生到诸野面前告状,难免显得有些紧张,一面匆匆移开目光,只当做自己没听到也听不懂谢深玄的话。
可他这幅故意装作不知的模样,对谢深玄可不会有任何用处。
对,谢深玄是没有管教过这般麻烦的学生,可裴麟这样躲避指责的人,他却是见多了,他最常打交道的就是皇上,谢深玄当面骂他时,十次里有九次他会刻意转移话题,亦或是假装自己未曾听见谢深玄的话,希望谢深玄能够发发善心,不要再这般揪着他。
可谢深玄是那种人吗?
不,他越躲,谢深玄骂得越凶。延杉艇
谢深玄面上带了几分温柔笑意,问:“好吃吗?”
裴麟:“呃……”
裴麟想编出几个借口,好应对过当下的局面,可他这一抬首,便见诸野已回来了,正负手站在外头廊下朝学斋内看,目光似乎停在了他身上,令裴麟登时绷紧脊背,只如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连脸色都苍白了两分,早忘了什么胡言狡辩,立即变成了听话的乖宝宝,谢深玄问什么,他便老实答什么。
谢深玄还不知诸野在门外,裴麟不回答,他倒依旧好声好气唤:“裴麟?”
裴麟僵硬点头:“好吃。”
谢深玄唇边的笑意更温和了一些,他像是并不因此事而生气,这多少令裴麟放心了一些,竟也咧开嘴同谢深玄笑了笑,那模样略有些傻气,看起来好像没有半点心眼。
谢深玄想,诸野说得倒没有错,裴麟的性格同裴封河没有半点相通,至少裴封河绝不可能露出这样傻乎乎的笑容,裴封河那心眼多的,狗进去都得在里面迷路打弯,还是他这个有些呆呆傻傻的弟弟比较可爱。
想到此处,谢深玄的态度不由更温和几分,问:“你很喜欢糖酥?”
裴麟:“……”
他有些呆怔看着谢深玄,这位新来的先生实在生得好看,那副美人面容,只消朝人一笑,他便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这样的笑容,谁都遭不住,也实在怨不得诸大哥会……
等等,裴麟好像想起来了。
怪不得他老觉得那位传闻中要来太学执教的先生的名字有些耳熟,谢深玄……那不是谢家的小少爷吗?!
他脑中隐隐绰绰想起兄长曾同他提起过的京中八卦,兄长说,谢家的这位少爷,性格和容貌没有半点关联,一张嘴便要人命,也不知诸野究竟是看中了他什么地方,才能这般念念不——
“裴麟。”谢深玄微微弯唇,笑吟吟开口唤他,“你怎么又发呆了?”
“……喜欢。”裴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纠正自己的措辞,“所有零嘴我都喜欢。”
谢深玄颔首,眉目间似乎还带了些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神色。雁姗庭
单纯的裴麟,果然被鼓励到了。
“先生应当知道吧,京中有好几处铺子,卖的小零嘴都很不错。”既然谢深玄没有一点要责骂他的意思,裴麟便大着胆子打开了话头,“城东徐记的桂花酥,城北昌聚丰的糖蒸酥酪,还有长平街千仁斋的酸梅汤与仙草冻……”
“好。”谢深玄截断裴麟的话,道,“那回去写篇文章吧。”
裴麟一怔:“……文章?”
谢深玄对他微笑:“你不是很喜欢吃吗?”
裴麟:“……”
谢深玄:“这么热切的爱,总可以化作文字,好好表达一番吧?”
裴麟:“我……先生……”
谢深玄已合上了手中的书册,回首瞥见诸野便站在外头,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分,再看裴麟呆怔不解,全然不知眼下究竟是何等状况,他心中只觉愉悦。裴封河同赵瑜明胡言乱语,害得他昨日到那般可怖的境地,那到了今日,他在裴麟身上将此事报复回来,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他这人锱铢必较,裴封河人在边关,皇上又总是偏袒他,年末宫宴裴封河回京之前,他找不到半点报复机会,可裴麟就不一样了。
裴麟在他的学斋内,而他多少也得在太学待上一年,裴封河铆着劲给他下套对吧?他今年必然狠狠给裴麟开小课,让孩子有读不完的书和写不完的作业!
反正裴麟这成绩,本来就需要“特殊照顾”,他这可是为了裴麟好,略微夹杂了一些公报私仇的“私心”,反正裴封河是绝对不可能从此事中挑出刺来的。
“刚刚吃了这糖酥的,都回去写篇文章。”谢深玄说道,“诗词歌赋,喜欢什么文体都可以,我没有要求。”
几名学生都呆怔原处,险些就拿到糖酥的帕拉惊险拍着胸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而柳辞宇小声嘟囔,轻声抱怨,喃喃道:“我只是接过来而已,我可没吃……”
谢深玄没有听见,听见了也当做没听见。
“写完之后,都交给裴麟。”谢深玄将目光转向裴麟,“裴麟,我听诸大人说,你就住在长乐街侧?”
裴麟欲言又止,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学斋外的诸野听闻谢深玄提到了他的名姓,不由微微抬眼,认真朝学斋内看来,吓得裴麟一缩脖子,不敢言语,只能乖巧点头。
“离我家很近。”谢深玄再度对他微微一笑,道,“收齐了一块送到我家中来。”
裴麟:“……”
谢深玄的笑容,在裴麟眼中,终于完全变了样。
若说片刻之前,他还觉得谢深玄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的话,那此时此刻,这笑在裴麟眼中,便几乎如同带着无数的阴谋与算计,简直写满了成年人的肮脏-
这一日,谢深玄倒是没怎么给学生们讲课。
伍正年同他说过,二月的小考就在这几日,太学内的其他先生不肯理他,没有一人来同他说明学生们的课业究竟已上到了何等地步,他也只能询问学生后再做决定,听说《书经》讲了一半,他便顺着这一半接着往下讲去。
可在他看来,学斋中这几名学生,似乎只有赵玉光在认真听课,方才还算认真的陆停晖趴在了桌面,虽还清醒,可面色苍白,似是有些身体不适,他低声问询,陆停晖却又摇头摆手,不愿承认,而帕拉大概觉得自己在听天书,谢深玄每多说一句话,他头上便多一个疑问,谢深玄觉得自己若是再多说上几句,那帕拉大概就要晕了。
其余之人,显然也不曾好到哪儿去。
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压根没将心思放在此处,谢深玄提醒数次,他们也不曾回神,既是如此,那无论他再如何多言,想必都不会有什么用处。
不过无妨,小考之前,他还可以忍耐。
今日课毕,到了下午,谢深玄收拾完东西走出学斋时,一眼便见诸野还在外面等他。
他以为诸野有事要寻他,心中略有些紧张,可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在昨日的尴尬之后,他实在有些难以与诸野相对,如今诸野只是站在他身前,他都有些难抑心中紧张。
“诸大人,还有事?”谢深玄小心翼翼看了看诸野身后,先前来寻诸野的玄影卫已经离开了,今日学生们也没有武科课程,可诸野依旧留在此处……谢深玄想来想去,也只能得出诸野或许有事要寻他这一个可能。
诸野摇了摇头,道:“我送你回去。”
谢深玄一怔,几乎要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他愕然看向诸野,好一会儿才勉强道:“……送我?”
诸野并不直视谢深玄的目光,他沉着脸点了点头,等了片刻,谢深玄没有接话,他便又低声:“或许还有刺客。”
这显然不算是个好借口,如今可是白日,他们走的又是京中的大道,想来没有什么刺客会如此猖狂,更不用说玄影卫还在谢府之外留了两名护卫,如此庇佑,只要谢深玄不出京城,他可不觉得自己会出事。
诸野见他不说话,又冷淡解释:“顺路。”
谢深玄:“……”
这的确是最合适的理由,连谢深玄也难以反驳。
诸野:“走吧。”
谢深玄在他身后小声嘟囔:“才什么时辰,你现在就下值。”
诸野:“……”
谢深玄:“你们玄影卫是没有公务吗……”
诸野:“……”
谢深玄:“太学生下课早,玄影卫回家也这么早。”
诸野顿住了脚步。
谢深玄:“我朝要亡。”
诸野:“……”
诸野回过眸,微微蹙眉,唤:“谢大人。”
谢深玄立即挺直身子,面上习以为常一瞬绽开灿烂笑意,三步并做两步飞快追上诸野脚步:“来了来了……有诸大人保护我,谢某真是三生有幸啊!哈哈!”
诸野:“……”-
回去路上,谢深玄缩在马车之中,实在不怎么敢主动与诸野说话。
他想反正这几日都是如此,他二人至多在家门口道个别就算结束,中途难有交流,他如此行径,也不算古怪,只需熬过这一会儿,待到家中便好。
可不想这一路方才行至半中,谢深玄便听外头有人轻轻敲了敲马车车壁,应当是诸野有事寻他,哪怕他真的很不想看见诸野的脸,也只能小心翼翼挑开一些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瞥了一眼,果真一眼见着诸野策马在马车一侧,正维持着与他们差不多的速度,低头微微蹙眉看着他。
谢深玄紧张咽下一口唾沫,问:“诸大人……有事?”
诸野问:“有些问题。”
谢深玄:“什么?”
诸野:“裴麟方才到底怎么了?”
谢深玄略松了口气。
他倒没想过诸野要问的是这件事,可谈这等正事,总比与诸野闲聊要好,于是他强令心神镇定,一面为诸野解释。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谢深玄道,“他上课偷吃东西,我令他回去写篇文章罢了。”
诸野:“……你让他写文章?”
谢深玄以为诸野要怪罪他,急忙道:“倒也不是检讨,若心中不觉得有错,检讨这种东西,写上一万遍也不会有用处的。”
诸野:“……”
“不过是让他随便写些东西,让他夸夸自己今日吃过的零嘴。”谢深玄道,“他若抓耳挠腮,实在写不出来,倒还是好事。”
毕竟若是如此,他相信裴麟往后便绝不敢在上课时偷吃东西了。
诸野却叹一口气,说:“我很了解裴麟。”
谢深玄:“嗯?”
诸野:“他认识的字,恐怕凑不出一篇文章。”
谢深玄早有预料。
他知道裴麟不怎么识字,让裴麟写文章便是在刁难他,可他本也不奢望裴麟究竟有多么好的文笔,他只是希望找些破局的借口,再说了,莫说裴麟现在不识字,诸野初来谢府时不也是如此吗?这才过去多少年?诸野不也当了指挥使,还在公文之上应对自如,隔三差五便要在小本子上写他的名字。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谢深玄道,“你以前——”
诸野微微侧目看向他,谢深玄对上了诸野的目光,将要出口的话语不由便咽了回去,面上只余一抹讪笑。
他是真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两巴掌,提什么当年?没事他为什么要提当年!
谢深玄紧张咽了口唾沫,干巴巴说道:“诸大人您以前……真的很有天赋。”
诸野:“……”
诸野的确同裴麟相似,却也的确有些不同。
裴麟如今算是谢深玄的学生,可也仅此而已。
当初诸野习文写字,却是他亲自手把手教出来的,这手把手可不是虚言,最初诸野不会握笔,连自己的名姓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全是谢深玄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给他的。
他还记得那时,他握住诸野的手时,诸野总要往后瑟缩,不肯将手伸出来,似是觉得自己的手上满是裂口,实在难看得很,如何能令谢深玄触碰,待谢深玄迫他将手拿出来后,那双手也要紧张得在谢深玄手中颤抖——
谢深玄一把放下面前的车帘,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胡思乱想,他就会胡思乱想。
往事扰心。
不想也罢-
谢深玄回到家中用过晚膳,在将要就寝前,裴麟来了。
比起今日在学斋中所见的放松,如今的裴麟实在显得有些狼狈,他原本还算齐整的束发抓得满是散发,眉间拧出一条深沟,显是因为谢深玄要求的文章令他不知所措,万般苦恼。
可他还是将一沓文章递给了谢深玄。
除他自己之外,其余人的文章他也已收齐了,全都整整齐齐叠放在一处,谢深玄让他坐下等候,一面翻开那几页纸——打头第一篇是叶黛霜的文章,写得很不错,字迹秀美,文笔细腻,还颇有文采,除却夸赞糖酥美味之外,还为课堂发生之事道了歉,他非常满意;第二篇是柳辞宇的,柳辞宇偏爱华丽辞藻,内容倒是有些泛泛,可这样的文章,在太学这些学生中,应当已算是很不错的,这文章当然合格。
谢深玄将这两篇文章放到一旁,翻开下一页,林蒲的文章便要次上不少,可好歹语句通顺,还算凑合,只是日后要对她的文科上些心,文章写多了,自然也就能写得好了。
直至此处,谢深玄都还算满意,而后他翻开最后几页纸,看向了裴麟抓耳挠腮写出来的大作。
「今天我吃了米唐酉禾,米唐酉禾真好吃啊好吃啊妈吃啊好口乞啊好吃啊」
谢深玄:“……”
他怎么好像更害怕了
谢深玄陷入了沉默。
他垂下眼睫, 认真看着手中写满字迹的纸页——的确,裴麟在这纸上写满了字迹,厚厚一沓放在手中, 实在很有份量,看着便很诚心, 只是那后头的字迹越来越大, 笔划越来越粗, 也越来越扭曲,还夹杂着不少错字,到最后名字落款时, 裴麟两个字便占据了半页,而且两个字都写错了。
虽说诸野已和谢深玄说过, 裴麟大概不怎么会写字,可谢深玄原以为, 裴麟在太学内待过一年, 多少已该有些进步, 至少已学会了如何去写自己的名字……可如今看来,他对裴麟的期望,果然还是有些太高了。
谢深玄抬起眼,裴麟满怀期待望着他,眼中好似有星光闪烁,像是在等待谢深玄的夸赞,可裴麟这样的文章, 谢深玄实在很难昧着良心夸下去……
谢深玄没有说话,裴麟坐得笔直, 甚至将上身微微前倾,认真询问:“先生……如何?”
谢深玄叹了口气。
裴麟眼中的光登时便熄灭了。
他垂下脑袋, 像是委屈的小狗一般可怜兮兮耷拉着头,偏偏谢深玄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见裴麟如此,已心软了几分,心想此事也不能全怨裴麟,他已见过癸等学斋先生的模样,他可不觉得汪退之那般的人会对教导裴麟上心。反正谁都觉得裴麟是皇上硬塞进来的关系户,裴麟学业如何,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谢深玄又叹了口气。
“无妨。”谢深玄说,“若是不太会写文章的话,口述一遍吧。”
裴麟:“……啊?”
裴麟呆住了。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让他去夸赞糖酥究竟有多好吃,这可比他平日说话不知要难上多少倍,他脑中一片空白,哪怕谢深玄正在等着他开口,他也完全不知自己究竟应当说些什话才好。
裴麟:“甜……很喜欢甜的……”
谢深玄点头:“嗯。”
裴麟:“酥脆……呃……酥脆的口感!”
谢深玄微微颔首。
裴麟:“很棒!”
裴麟绞尽脑汁思索措辞,他觉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蠢极了,可谢深玄看起来却没有一点想要嘲笑他的意思,他只是静静看着裴麟,等着裴麟接下来的话语。
很快,裴麟便觉得自己对糖酥失去了兴趣,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糖酥,不,不止是糖酥,他大概要对所有他曾在学斋内偷吃过的食物都失去希望了。
他憋了许久,最后已记不得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愚蠢的废话,可谢深玄却一句一句认真听他说完了,一面纠正了他几个用词的错漏,依旧态度平和,没有半点轻蔑之意,直到裴麟支支吾吾说完所有,他还沉静看着裴麟,像是等待裴麟这段话最后的完结。
“没了。”裴麟干巴巴说,“先生……我编不出来了。”
谢深玄对他微微笑了笑:“很不错。”
裴麟眼中的光,一瞬又亮了起来。
“用词虽然不够精准,可知道的词汇倒不少。”谢深玄道,“还用了几个成语,”
裴麟骄傲挺胸:“我也在太学内读过一年书,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
谢深玄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竟还多夸了裴麟几句,直至裴麟开心得几乎要摇起尾巴,他才轻轻叹一口气,说:“只不过现在这个字……倒是还得回去再练一练。”
裴麟不住点头。
他来太学一年,头一回有先生这么夸他,如今只怕不论谢深玄说什么他都要答应,他甚至已在心中想好了,今夜之事,他必然要请人帮忙写一封信,好将谢先生的每一句夸赞之语都列在信上,寄给大哥,让大哥也看一看他的进步!
谢深玄又站起了身,裴麟的目光下意识追随上他的脚步,看着谢深玄绕行至书案之后,他还不觉得有任何问题,随后谢深玄拿起笔,在砚台中蘸了蘸未干的墨迹,面上依旧带着那蛊惑人心的浅淡笑意,道:“裴麟,你过来看看。”
裴麟好奇走到桌案前,正见谢深玄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裴麟」这两个字。
他将字写得极为端正,每个字都有拳头大小,好让裴麟能够清清楚楚看出这两个字中的笔顺和结构,又特意多写了几张,令裴麟观察他落笔时的姿势与用笔的模样,随后才放下手中的毛笔,询问裴麟:“看明白了吗?”
裴麟又眨了眨眼,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
他对这些东西全无研究,他只能看得出谢深玄的字很好看,反正比军中所有人都好看……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字迹总让裴麟觉得有些熟悉,他似乎在何处见过同谢深玄极为相似的笔迹,可除此之外,他便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就算不会其他字,也不能将名字写错。”谢深玄认真道,“这样吧,你的文章我收下了,也不必再费心修改了。”
裴麟松了口气。
谢深玄:“但先将名字回去临一百遍。”
裴麟:“……”
谢深玄:“这不是什么难题,照着写就行。”
裴麟:“……”
谢深玄又对他笑了笑,说:“不必着急给我,慢慢来便好。”
裴麟呆呆看着谢深玄唇边温和的笑意,再垂下头,认真看向谢深玄特意为他写好的,作为学习标准的那两个字。
嗯,写满一百遍也只不过是两百个字而已,比起写文章来说,这当然不算是什么难题。
就算只有两百个字,可……可他的名字……麟……把这个字写上一百遍……
裴麟觉得,自己说不准可能会死-
翌日清晨,谢深玄又去了赵玉光家中一趟。
他起了个大早,赶着首辅上朝之前匆匆前往,外头的天色还未亮起,诸野竟然已侯在了门外,靠在诸府门口那残缺的石狮一侧,正等着谢深玄出来。
谢深玄很惊讶,他未曾告知过诸野今日他要提早出门,除非诸野能够未卜先知,亦或是彻夜守在门外,否则他怎么也不该在此处出现。
谢深玄只得讶然看向诸野,惊讶询问:“诸大人,您……”
诸野回答:“很巧。”
谢深玄:“……”
什么很巧,这已经是刻意了吧?!
他不由便想起了些朝中谣传来。
这些年来,朝中总有传言,说玄影卫几乎知晓朝中所有人的秘密,他们或许连朝中官员夜中究竟吃了什么都知道,这等胡言乱语,谢深玄本来是不信的,可此时在门外见到诸野……此事,他不得不信。
谢深玄实在没有当面询问诸野的胆子,这等朝中秘辛,知道越多死得越快,他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他飞快溜回马车内,待放下车帘之后,方才恍惚想起——不对,就算玄影卫能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出门,可诸野又为什么非得起这么早来陪他一道出门?
他越想越觉得诸野近来古怪,他与诸野已多年不曾有来往,近来这几日的接触,加起来已比这些年都要多了。仔细想来,他入京已有七八年,入朝也已快五年光景,这些年来,诸野从未想起过要同他一道上下朝,可这几日倒是恨不得与他寸步不离。
谢深玄略一思忖,觉得此事大概只有能两种可能。
要么诸野是在监视他,要么便是他年初遇刺过一次后,诸野……很担心他。
监视之事,总不可能轮到玄影卫的指挥使亲自出马,可若是保护……常言有之,关心则乱,若真忧心一人,令他人来替代庇护或许总难令人安心,唯有自己跟随在他身边,方能得些许心安。
可诸野……真的会这么担心他吗?
……
赵府距谢家本算不得太远,由不得谢深玄胡思乱想上片刻,赵府便已到了。
他们来得匆忙,未曾事先告知首辅,只是由谢深玄掐算了首辅平日上朝的时间,想在首辅还未离家之前堵住他,也正因如此,他可没多少时间在胡思乱想中拖延。
谢深玄压下心中思绪,匆匆下了马车。
他们来得正巧,小宋还未来得及上前敲门,首辅便已推了门出来,正与他们撞了个正着。他一见谢深玄便满面笑意,一点也不觉得谢深玄这么早来他家中拦他的举止奇怪,还有些难抑心中激动,笑吟吟道:“啊呀!深玄!你来了啊!”
谢深玄:“……”
谢深玄开始紧张了。
首辅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却不觉得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时间仓促,不能请你留下来喝个茶。”首辅很是愧疚,“我还得好好谢谢你呢!”
谢深玄:“……”
谢深玄想了想这几日所见赵玉光的境况,再看看首辅那笑出满脸褶子的模样,越发觉得这事情古怪,似乎有些超出他所想。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道:“赵大人,前日我来过你家中拜访,而昨日我去了太学。”
首辅乐呵呵笑着,不住点头:“深玄辛苦了,若是今日晚上有空,不若来我家中喝杯茶——”
谢深玄对喝茶没什么兴趣,他只关心赵玉光这莫名的情况,于是他摆了摆手,也不多客套,直入正题问:“赵大人,您这两日……究竟和玉光说过什么?”
首辅一听谢深玄这么问,更是难忍心下激动,开心道:“昨日我对玉光笑了笑,玉光备受激励啊!”
谢深玄:“……笑了笑?”
首辅:“他激动得挑灯夜读到深夜,太辛苦了。”
谢深玄:“……”
不对劲。
听起来就不对劲。
“我觉得他读得太晚了,很心疼。”首辅大人深深叹气,说,“可我又想,如果我阻止他,也许反而会让玉光觉得害怕。”
谢深玄:“……”
首辅终于提出疑问:“谢大人,这种情况,我应该怎么办?”
谢深玄:“……”
在回答首辅的问题之前,谢深玄先提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疑惑。
“您是怎么对玉光笑的?”谢深玄皱起眉,“您还和他说了什么吗?”
“哦,我昨夜去玉光窗外看了看。”首辅认真说道,“他在读书。”
谢深玄:“然后呢?”
首辅:“我觉得我不该打扰他,只是从窗缝偷偷看了几眼,对他笑了笑,然后便走了。”
谢深玄:“……”
首辅:“至于说了什么……嗯……只是几句夸奖。”
谢深玄:“……夸奖?”
“夸他读书好,让他好好读书。”首辅点了点头,十分感动,“玉光听完后,连背都挺得直了,仿佛浑身疲劳荡然无存!”
谢深玄:“……”
“我算是明白了,您说得真对啊!”首辅满怀着对谢深玄的敬仰,激动万分说道,“果然只需要一点小小的鼓励,就能给孩子带来全然不同的完美体验。”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我能问问,您昨夜去看了他几次吗?”
首辅一愣,显然没想到谢深玄会问这个问题,而他当然也记不得具体的数字了,他便抬起手,掐着手指,仔细算了算,一面与谢深玄说:“他读书到深夜,我有些担忧,就多去了几次。”
谢深玄:“……”
首辅:“也没有太多,大概……呃……五六次吧?”
谢深玄:“……都是从窗缝里?”
首辅:“哎呀,不能打扰孩子读书嘛。”
谢深玄:“还总是从窗缝里对他笑?”
首辅:“适当的鼓励,总是重要的。”
谢深玄:“……”
谢深玄忽然就明白了赵玉光这两日的变化,究竟源于何方。
夜半三更,挑灯夜读。
这种时候,有个人,时不时便在你的窗缝里出现,带着诡异的笑盯着你,笑完就走,绝不停留,而这个人还是你本来就十分畏惧的父亲……
这换了谁能不害怕啊!
谢深玄不由又看向了首辅。
首辅显然未曾意识到这件事的问题,他还觉得这是对孩子的绝好激励,一面说:“深玄,怎么了?五六次还不够吗?”
谢深玄:“……”
首辅:“那要不,我今夜隔两刻钟就过去看看?”
谢深玄:“……”
首辅叹了口气:“可我又怕对孩子的激励太过头了。”
谢深玄抬起手,打断了首辅的话。
“赵大人。”谢深玄叹了口气,“我觉得玉光不是受到了您的激励。”
首辅一愣:“啊?”
谢深玄正要解释,他们二人身后的房门忽而拉开一些,圆润的赵玉光自门缝中艰难挤了出来,手中还捏着两文铜钱,似乎是受了母亲使唤,要去跑腿为母亲买些东西,可他一抬头,一眼便见首辅同谢深玄在门外,边上屋檐的阴影下还有个脸色阴沉的诸野,他吓了一跳,整个人登时僵在原地,进退不得,倒像是被那房门卡住了一般,止不住哆嗦。
“父……父……父父父亲!”赵玉光颤颤巍巍唤,“谢……谢谢……谢……先生……”
谢深玄:“……”
谢深玄深深叹了口气。
玄影卫的病休
首辅挺直了脊背, 面上方才对孩子的自豪已荡然无存,反是又板起了脸,摆出一副令人万般敬畏的模样来。
他显然还是不习惯与赵玉光相处, 一时万分紧张,将手负在身后, 似觉不够妥帖, 又捋起自己的小胡子, 几乎将几根稀疏的小胡子揪下来,道:“你……你……出来。”
赵玉光紧张自门缝中挤了出来。
他连走路都在发颤,哆哆嗦嗦走到外头来, 站在门边,却连一步都不敢再继续往前, 反是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像是生怕接下来自己便要遭遇什么不测。
首辅终于意识到自己又犯了紧张的毛病, 他清了清嗓子, 竭力克制自己此刻的心情, 尽力温柔和煦柔声细语问:“玉光,怎么了?”
可他实在鲜少用这样的语气和人说话,那副温和模样看起来总显得有些险恶,唇边的笑意似乎也带了些别有用心的意味,谢深玄看着尚且觉得发怵,更何况是本来胆子就小的赵玉光。
赵玉光吓得发懵,他整个人都在止不住颤抖, 压根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首辅,他接连咽了几口唾沫, 这才发着抖说:“娘……娘亲……让我去买……买……”
他甚至说不完这一整句话,好似面前站着什么极其恐怖骇人之物, 令他止不住战栗,以至于连言语都出现了问题。
看不下去此事的谢深玄,无奈叹了口气。
“玉光,你先去买东西吧。”谢深玄主动为赵玉光解围,“赵大人,我还有些话要与您说。”
首辅方才向谢深玄提出孩子教育上的疑惑,他当然以为这是谢深玄要为他解惑了,于是他依旧带着笑,万般温和看着赵玉光:“玉光,听先生的话,你先去吧。”
赵玉光脸色惨白,颤抖点头。
他看起来像是恨不得飞速从此处逃离,可大概是因为太害怕了,一时腿脚发软,走得不由便慢了许多,等他终于消失在街角,首辅方迫不及待看向谢深玄,谢深玄恨资源多多福利多多欢迎加入依武二尔奇武二罢亦铁不成钢般长叹了口气,无奈道:“首辅大人,您今晚千万不要再从窗缝中去看玉光了。”
首辅:“啊?那我……直接进去看他?”
谢深玄:“……”
谢深玄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能理解赵玉光对首辅的畏惧,多年未见的父亲惯常摆着万分严肃的模样,从来不与他谈笑,令人满心敬畏,却偏偏对他的学业有着过度的关心,时不时便要抽查,又从不夸奖他,像是对他很不满意。
而近来,他父亲好像更不满意了。
一夜恨不得抽查他十数次功课,每日都盯紧了他读书,他已经很努力了,但是父亲觉得还是不够,还希望他能够读得更多一些。
可他也能理解首辅的反应,首辅多年忙于公务,赵玉光幼时在江州,而首辅却常伴圣驾,他从未有抚养照顾孩子的经验,因而每次面对赵玉光时,他的心,都是慌乱无措的。
越是关爱,这份慌乱便越严重,以至于原本关切的话语,出口时便成了利刃,就算不让他人伤心,也要令人感到害怕。
而这一切,本该都是能够避免的事情才对。
谢深玄自己并不善于与人交际,这种交往之道,他其实也说不太清,也许无法提出太多有用的建议,可他知道一件事——无论是何等情感,关键之处,都在于将心比心,若有关切担忧,本不必多想,直接出口便好。
于是谢深玄直接开口,道:“赵大人,您要做的,不是这样勉为其难对玉光笑。”
首辅一愣,有些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
“您该做的,是将您心中真正的想法告诉他。”谢深玄说,“您担忧他学业太累,害怕自己没有与孩子相处的经验,可到现在为止,他甚至还不知道这件事。”
首辅很是惊讶,迟疑片刻,这才低声说:“感情一事上,我有些不擅言辞……”
谢深玄:“嘴笨不是问题,不敢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才是。”
首辅:“……”
首辅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有些迟疑道:“我试一试吧。”
谢深玄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首辅的尝试会有什么结果,可谢深玄想,首辅和赵玉光毕竟是父子,他二人之间并无任何怨怼,只要首辅能够直白一些,将自己心中的关切好好说出来,那最后的结果,怎么也不会太坏。
他目的已到,没必要再强留首辅,此时时候已经不早,谢深玄担心首辅上朝会迟到,便同首辅道了别,目送首辅离去之后,方回过身,看向身后正等着他的小宋和诸野。
诸野一直靠在赵府门前的门柱下,一半面容陷于屋檐的阴影之中,此时竟然还沉沉打了个哈欠。他看起来就没睡好,如此困倦,那可不像是会出现在他面上的神色,也不知今日他究竟是从何时起便等在门外的——谢深玄不由又想起方才他那古怪念头,只恨自己至今还看不透诸野心中的想法,否则只消几眼,他便可知诸野这些年究竟是在恨他,还是早忘了当年他二人之间的那些不快与芥蒂。
眼下这时间,天色还未全亮,谢深玄原想同首辅谈过赵玉光之事后,寻处地方用些早饭,最后再去往太学,可诸野跟着他,他忽而便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该不该邀诸野同行,也不知诸野愿不愿意与他同行,正在满心纠结时,那赵府的房门,忽而便又被拉开了。
“二位大人。”赵瑜明在门后冲着他们笑,“还未吃过早饭吧?”
谢深玄:“……”
诸野:“……”
赵瑜明将房门拉开,热情朝二人招手,道:“来都来了,吃个饭再走吧!”
谢深玄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挑眉看向门后开心万分的赵瑜明。
“赵瑜明,你是不要上值吗?”谢深玄问,“你这么年轻,怎么每天都在家里啊?”
赵瑜明:“呃……”-
谢深玄与诸野最终还是进了赵家,在首辅夫人的热情招呼之下,同他们一道吃了些早点。
赵玉光去外头买来了大饼与馒头,首辅夫人自己熬了粥,这一顿早点对谢深玄而言实在有些朴素粗糙,可味道却很不错,首辅夫人又极为热情,若赵瑜明不用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他,谢深玄或许会觉得更开心。
待吃完饭,离去太学时候还早,赵瑜明又拉着两人在院中喝茶,他今日的衣着更是随意,穿了一身短打,看起来像是乡间的年轻农夫,没有一点儿传闻中翩翩侍郎的模样,一面嘟嘟喃喃同谢深玄抱怨,道:“我在礼部连着轮值了十数日,方得这两日休息,你竟然说我每日都在家中,实在令人伤心。”
谢深玄:“……”
谢深玄不曾说话,他也不介意,反正只是倒一倒苦水,对方说不说话,对他来说都不怎么重要。
他为谢深玄和诸野倒了茶,面露苦楚之色,道:“去年至今,京中出了不少案子,大多同外来的教派有关联。”
谢深玄微微颔首,想,京中这些教派,多归礼部管理,若真是出了要案,礼部难免要为此事忙碌。
“皇上要理清京中教派,可如今京中大小教派数百,数都数不过来。”赵瑜明长叹了口气,道,“这几日祠部司人人忙的脚不沾地,我已有大半月没有睡好了,玄影卫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
谢深玄和诸野几乎同时抬眼看向他,只不过谢深玄眼中现出的是疑惑,而诸野却是极为明确的提醒,他不希望赵瑜明继续多言,赵瑜明急忙轻咳一声,道:“玄影卫的事情,还是让诸大人告诉你吧。”
谢深玄这才偷偷瞥了诸野一眼,这段时日来,他一直不敢细看诸野面容,如今认真将目光停留在诸野面上,才见诸野面色不佳,眼下似乎有些青灰,这模样,可像是有段时日不曾歇好了。
赵瑜明在此,谢深玄不知应当如何询问,只得垂下眼睫,在心中思忖赵瑜明所说的话。
皇上要查京中教派,此事若能同玄影卫扯上关系,那大约便是要玄影卫私下去查,诸野是指挥使,调查之事应当不必亲力亲为,可此事究竟如何,最终也是要汇禀到他手中的。
这几日诸野每日陪在谢深玄身侧,几乎算得上是专门接送,还要处理玄影卫事,又有伤在身……谢深玄是不知他身上的旧伤究竟如何了,可那日画舫所受的新伤绝不会在这么短短几日内彻底康复,无论什么人的身体都扛不住这般折腾。
眼见谢深玄神色不对,赵瑜明一时难掩心中慌乱,将目光一垂,面上忽地又带了笑意,匆匆道:“深玄,今日的茶……不错吧?”
谢深玄:“……”
赵瑜明:“这可是我爹亲手种的茶,沾了我家两代为官的福气,一斤只需五十两,你看——”
谢深玄瞥了他一眼。
赵瑜明讪笑:“罢了罢了,你家也是两代为官……”
谢深玄:“……”
赵瑜明又叹口气,面上更显尴尬:“你科举名次还比我好……”
他编不出话了。
眼下气氛尴尬,赵瑜明觉得谢深玄也许很快便要同诸野发难,他只能着急左右一瞥,正见
赵玉光方用完早膳,口中还叼着一个馒头,打算偷摸从此处离开,心中忽地有了主意,笑吟吟道:“玉光,既然你与二位大人同路,都要去太学……”
赵玉光万般惊惧,显然不怎么想同谢深玄和诸野同行,他不知所措看着几人,谢深玄只好同他笑了笑,道:“少年人同我与诸大人在一块,只怕要觉得紧张。”
赵玉光狠狠用力点头。
他像是害怕赵瑜明再说出什么古怪言语,也担心谢深玄会反悔,用力将最后几口馒头塞进口中,似乎有些噎着了,却也不敢在此处多留,急匆匆便要溜走,赵瑜明也只好叹气,待赵玉光跑开之后,他方才喃喃低语,道:“玉光这毛病……这两日怎么好像还愈发严重了。”
谢深玄:“……”
谢深玄知道为什么,可是谢深玄不敢说。
赵玉光是步行,他先一步离家,谢深玄与诸野则又在赵府内呆了片刻,尴尬听完赵瑜明拼命介绍他家的诸多“产业”,待到了卯时半刻,二人方才动身往太学。
离了赵府,谢深玄便定了心神,待拐过街角,确信赵瑜明不会看见他二人后,他便飞快挑起车帘,自马车之内看向外头的诸野。
诸野行在马车一侧,余光瞥见谢深玄朝外看来,下意识回首,正与谢深玄对上目光。
谢深玄看起来有话想说,诸野便也不曾动弹,沉默等着谢深玄接下来的话语。
“诸大人。”谢深玄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问,“您的伤……如何了?”
诸野一怔,下意识抬手抚向肩侧,却并无多少神色变化,至多微微抿了抿唇,便道:“无妨,这本不是什么严重伤势。”
谢深玄皱起了眉。
诸野见他神色,不由再补上一句,以示宽慰:“小伤,只是略有行动不便。”
谢深玄:“……”
可谢深玄却记得那日他所见的情况。
诸野肩上被豁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足有两寸余长,那血半天都止不住,这怎么能算是小伤?
“你们玄影卫难道没有病休吗?”谢深玄小声嘟囔,“真不把人当人看。”
诸野:“我其实……”
谢深玄:“什么?”
诸野:“……我在病休。”
谢深玄:“……”
两人都僵在了原地。
诸野后悔自己一时口快,而谢深玄微微睁大双眼,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来。
谢深玄:“啊?啊??这算什么病休啊?!”
这狗皇帝!昏君!无耻!
耕地的牛都么有这么使唤的吧?!
当一个夸夸人
谢深玄情绪失控, 谢深玄有些后悔。
他很想给自己来一巴掌,以此惩罚自己的胡言乱语,可眼下这情况, 他也只能对着诸野露出略显尴尬的讪笑,一面生怕诸野从怀中掏出那记满他罪行的小册子, 将自己方才的犯上之语记录在册。
可诸野却没有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 这动作登时便令谢深玄心中重燃了希望,只要诸野没有立即拿出那本小册子,这一切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还能有机会!
“诸大人,我……我是看不下去啊。”谢深玄言辞恳切, “皇上未免太过分了一些,他一点也不顾您的身体, ”
诸野:“……”
谢深玄:“您受伤了, 本该在家中好好休息, 太学就不必来了,您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诸野:“……”
谢深玄:“我这就去狠狠骂……啊不,给皇上提提建议,让他为您放个长假——”
诸野又轻轻叹了口气。
谢深玄登时惊出一身鸡皮疙瘩,急匆匆将后头的话语咽了回去,惊警不安看向了诸野。
诸野轻声道:“如此犯上之语。”
谢深玄微微一僵,以为自己的夸赞没有半点用处, 诸野心狠手辣,还是打算将他写进那本小册子里。
可诸野移开了目光, 一夹马腹,令马儿快行了数步, 走到了马车前头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钻进谢深玄耳中。
诸野:“下次绝不可再提。”
谢深玄:“……”
谢深玄一怔,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诸野像是对他网开了一面,特意忽略过此事。也正因如此,谢深玄终于有所察觉,偶尔他软些语调同诸野说话时,诸野似乎也会变得与以往不同,特别是他出言关心诸野时,诸野连那万年不变的冰冷神色,都会因此而微微软化。
他以往只喜欢骂人,以为只有直言不讳才能令人改正,他好像从未想过……适当的夸赞,或许会有更加不同的结果,有他所想不到的奇特效力。
待他们终于赶到太学,太学之外已有一名玄影卫等在此处,显然是来逮正病休的诸野谈论公务的。
谢深玄虽心有不悦,觉得皇上将诸野使唤得太狠,可那玄影卫毕竟无辜,他只得先一步进了太学,一面在心中盘算今夜回去必然要写折子骂一骂这狗皇帝,一面先去了癸等学生的学斋。
此时距开课还有些时间,学斋中只到了赵玉光与裴麟两人,谢深玄一踏进学斋,赵玉光便下意识端正了坐姿,噌地一声站起了身同谢深玄行礼,那庞大的身躯几乎将自己的桌案撞倒,而在他前座的裴麟则被他吓了一大跳,将惊惶不安的目光在赵玉光和谢深玄之间转了几圈,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赵玉光一道起了身,同谢深玄鞠了个躬,道:“谢先生早!”
谢深玄颔首,与他们微微一笑,一面不动声色将目光扫过裴麟的面庞——裴麟脸上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像是昨夜并未歇好,而在这个时间,他竟然没有睡着,对裴麟而言,这实在算得上是个极大的进步。
谢深玄想着自己路上那感悟,下意识夸赞裴麟,道:“裴麟,今日没有睡觉,很不错。”
裴麟:“……”
裴麟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眼中好似带着说不出的光亮,朝谢深玄举起桌案上摆着的厚厚一沓纸,高声道:“先生,我写完了!”
谢深玄一怔:“名字?”
裴麟用力点头。
谢深玄接过裴麟递过来的纸页,有些疑惑翻开一看——这竟然是裴麟已经抄写完成的那一百遍名字。
上头的字迹歪歪斜斜,虽已在极力模仿他的笔迹,但却似乎并无多少成效,裴这个字尚且还算过得去,只是有些歪歪扭扭,不算熟练,看起来像是两个字,可一旦到“麟”时,整个字便忽而扩大了好几倍,每一个部位都恨不得从完整的字体结构中挤出来。
裴麟写得很艰难,即便如此,他却依旧完成了谢深玄交给他的任务,他认认真真将自己的名字抄写了一百遍,到最后时,原先已有的一些笔划错误明显有了改变,虽然仍旧显得颇为混乱,可也能够从中看得出裴麟的认真与努力。
谢深玄可没想到裴麟会对此事如此上心,他记得诸野同他说过的话,裴麟不喜欢读书,从来不在这种事上努力,他来太学是因为裴封河的胁迫与皇上的旨意,全无半点自愿,因而在太学内只是随意混混日子,将太学当成了另一处供他歇息睡觉的好地方。
可这两日来,裴麟的举止,实在与谢深玄所想得有些不同。
若说昨日,裴麟愿意快些将他吩咐的文章写好,还能解释成诸野在场,而裴麟畏惧诸野,不得已方才如此,那今日显然便有些不同了。
昨日诸野可不曾在谢深玄家中的书房外盯着,他让裴麟抄写名字之事,诸野也许并不知情,这一切努力均是裴麟自愿,他昨日不经意的夸赞,似乎起了极强的效用,裴麟因此而备受鼓舞,甚至愿意在自己本不太喜欢的事情上努力。
谢深玄将目光停留在手中的纸页上,看着裴麟略显稚拙的笔迹,恍惚想起自己这几日所经历的事情。
首辅的严肃令赵玉光心生卑怯,又逐步封闭自我,而他对裴麟的两句无心夸赞,却好像令裴麟重新拾起了对学习的兴趣与希望。
以往他在宫中授课,皇子们大多极为自觉,谢深玄对他们又很严厉,他在皇上面前都管不住自己嘴,对待皇子更不用多言,他知道几名皇子私下都有些畏惧他,可他以为严师出高徒,只有这般苛刻严厉,才能令学生们终成大器。
可现在……谢深玄却有了些不同的想法。
癸等学斋的学生,同宫中的皇子不同。
他们平日大多备受指责厌恶,学中会去夸赞他们的人本是极少数,就如同久陷质疑之声,只需些微赞许,他们便会如同看见了一丝温意的光。
这天下,无人不愿意趋光而行,那他或许……不该对这些学生们有过多指责。
谢深玄沉默不言,令裴麟万般紧张,小心翼翼询问:“……先生?”
谢深玄终于放下手中那叠抄写名字的课业,抬眸看向了前满怀期待的裴麟。
裴麟有些压不住心中紧张。
他以为自己交了这课业,谢深玄至多只会翻看上两页,毕竟这一沓厚纸全是他抄写的名字,前后并无多少不同,能写出这么厚厚一沓纸页,也只是因为他不太熟练,将麟字写得实在太大一些。
那也就说是,这份课业实在没什么看头,裴麟自己不过片刻便能翻完,谢深玄可是他兄长口中的才子,怎么能这么久……还不曾将这几页纸看完?
裴麟想,他十之八/九,是又犯错了。
谢深玄一定从中揪出了问题,毕竟以往他兄长要他写字时,若真如此长久盯着他的字看,那必然是他又犯了什么大错……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而裴麟将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比昨日好了许多。”谢深玄略有紧张,他不擅夸奖他人,诸野是个例外,如今他想了片刻,也只能微微抿唇对着裴麟露出些笑意,“进步很快。”
裴麟:“?”
裴麟呆住了。
“昨日还有不少错字,今日倒是一个也不曾见着。”谢深玄将那叠纸页轻轻放在裴麟面前的桌案上,说,“我很少看见进步这么迅速的学生。”
裴麟:“!!!”
“到最后时,连字迹也干净了不少,用笔有力,横平竖直,已很有些样子了。”谢深玄的唇边依旧带着温和笑意,还不忘给裴麟下一剂猛药,道,“往后若是勤加练习,应当会写得更好看。”
裴麟:“……”
裴麟的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只顾着不住跟谢深玄的话语点头。
他知道的。
谢深玄当初可是科举的状元,朝中出了名的大才子,虽然嘴欠了一些,可才学之事上,他说的话,是不容他人质疑的。
而他大哥是武将,就他大哥那点见识,怎么能跟谢先生比呢?
谢深玄夸他有天赋,他就是真的有天赋!!!
裴麟脸上的笑容飘忽,看起来有些痴傻,令谢深玄摸不清自己方才那句话究竟有没有效用,可话至此处,应当便已足够了,若要再说,那便有些刻意,算是肉麻,或许还要起些反效果。
点到即止,谢深玄打定主意,决定先从此处离开。
“我先回书斋。”谢深玄说道,“若还有事,来书斋寻我。”
裴麟竟跟上了他的脚步,面上还带着笑,热情万分道:“先生!我送您!”
谢深玄:“……”
待谢深玄离开了学斋的院子,裴麟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目送谢深玄走远,而后方捧着那一沓纸页回去。
他一路都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之上,飘飘忽忽,根本不知今夕何年,惹得路上遇见的其他太学生都古怪盯着他看。
待回到学斋,他重回座位,将那纸页放在书案之上,方觉学斋内又多来了几个人,林蒲和柳辞宇正凑在一旁,一同研究柳辞宇带来的衣料,帕拉在后头口齿不清地读书,见裴麟进来,林蒲便好奇凑过来看他,问:“你这是去哪儿了?”
裴麟只顾着盯着自己手中的纸页看。
昨晚上他写得虽然努力,可说实话,只消仔细看一看,便能察觉出其中的问题,他写得还是太差劲了一些,比起先生给他的那张纸页上的字,他简直就是在胡闹
裴麟握起笔,低下头,开始了新的一轮练习。
林蒲:“?”
柳辞宇也凑了过来,好奇看着裴麟,待发觉裴麟竟然是在练字后,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蒲:“我一定还没睡醒。”
柳辞宇:“我也是……我再回去睡会儿吧。”
裴麟不顾他们的惊愕,只是埋头努力。
林蒲挠了挠脑袋,略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连裴麟都开始为了功课努力了,那他们是不是也该……对学业上点心?
她看了看柳辞宇,挪回了自己的座位,拿出几乎未曾翻过几次的书册,沉默着打开了其中的一页。
柳辞宇:“……”
大家都如此努力,柳辞宇觉得自己不该落后。
他也坐回了座位上去,认真看起了手中的书册。
一时之间,学斋内只剩下了沙沙的翻书声,以及帕拉小声诵读课文的声响。
他读了片刻,抬起头,看了看勤奋努力的众人。
“疯啦。”帕拉小声嘟囔,“大家都要疯吶。”
……
待开课时,谢深玄回到书斋,一眼便看见了趴在桌案上奋笔疾书的裴麟。
他以为自己是看错了,趴在裴麟桌上的或许是其他人,可癸等学斋的学生们大多只有十六七岁,又多是读书人,身形瘦弱,只有裴麟最为年长,习武多年,就这体格,谢深玄真的很难认错。
可这显然不是裴麟去会干的事情,他皱眉看了裴麟一眼,裴麟似乎听见了外头传来的脚步声,抬首便对谢深玄露出极灿烂的笑,谢深玄也同他颔首,可不想这一点头,裴麟好像忽地便更兴奋了。
他奋笔疾书,却又想起现今似乎已要开课了,他总不能在课堂上用功练字,他便立即收起那练字的纸页,端正坐姿,挺直脊背,满怀热情地看向谢深玄。
谢深玄:“……”
在所有抬首朝他看来的学生面孔中,只有裴麟的脸,仿佛熠熠生辉,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奋,谢深玄难以直视这样的目光,他沉默了片刻,将目光转向其他人,却更加觉得不对。
不知为何,昨日还只顾着胡闹玩乐的众人,今日都在面前摆上了一本书册,似乎正在刻苦努力,显得极为怪异,与癸等学斋的风格一点也不相符。
他看了看激动的裴麟,再看看周遭似乎显得有些心虚的众人,清了清嗓子,说:“诸位……”
裴麟激动起身,高声道:“谢先生好!”
谢深玄:“……”
说完这句话,裴麟回过身,看向身后众人,那目光中带着刻意的鼓舞,显是很希望众人都能够同他一般,懂些礼貌,尽快与先生问一句好。
在他的注视下,其余人这才回过神来,跟着稀稀拉拉起了身,并不齐整地同谢深玄打招呼,拖拖拉拉说:“谢先生好……”
谢深玄:“……”
裴麟小声嘟囔:“也太没精神了。”
众人的声音拔高了一些,虽仍旧有些不够齐整,却已比方才要有力了不少:“谢先生好——”
谢深玄:“……”
谢深玄僵住了。
昨……昨日,好像是没有这一遭的吧?
他只是鼓励了裴麟,为何学斋内会有这么大变化?
谢深玄沉默片刻,将目光落在了面前的裴麟身上。
裴麟,虽然只有十八岁,可身高八尺,人高马大,又是边关武将出身,一般人实在很难敌得过他。
这样的人,在太学生中实在少见,毕竟太学生们大多身材清弱,也都是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远没有裴麟这般高大——
糟了。
谢深玄想,总该不会是裴麟威胁他们要好好读书向上吧?-
谢深玄的心情很复杂。
他想问问裴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裴麟看起来甚是激动,又在学斋众人面前,实在令他有些不好开口。
这毕竟只是他的猜测,他并不知其中实情,又担心只是自己的臆测,他总得调查清楚再谈。
可他实在不知从何处下手,待早课结束,他不知该不该问问学生此事,正觉有些苦恼——学斋之外,伍正年自门边探出半个脑袋,朝他招了招手,似乎很是紧急,显然有重要之事要同他说。
谢深玄迟疑片刻,还是先让学生们先歇息吃饭,他走到伍正年身边,低声问:“伍兄,怎么了?”
伍正年讪讪一笑,道:“同你说说年初小试的情况。”
谢深玄:“……”
伍正年不提此事还好,一说此事,谢深玄便又开始止不住头疼。
他看柳辞宇和林蒲二人探头探脑朝这边看,觉得此事不便在此处谈论,便请了伍正年到他书斋小坐,待小宋上了茶水,他方才询问伍正年:“伍兄,年初小试怎么了?”
“你放心,这年初小试啊,很简单。”伍正年笑呵呵道,“谁都能通过的!”
谢深玄:“……”
这开场便充满了刻意的安慰,实在令谢深玄难以信服。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年初小试就在半月之后,他已来不及改变什么了,而除了这年初小试之外,太学内每月还有月试与季试,他只希望下回月试时,学生们能考得稍微好一些。
伍正年却又为他补上了一刀,道:“月试与季试……怕是就有些困难了。”
谢深玄:“……”
谢深玄已经知道了,太学之内的考试,全部需得根据学生们的成绩判定分值,只要合格便能加分,出挑的还能获得额外的分值奖励,可若不合格,那倒扣的分数可就足够癸等学斋的这些学生喝一壶了。
如今这考试每月便要来上一次,而以癸等学斋学生们的成绩而言,要不被扣分何其困难?他很担心自己还未曾来得及改善学生们的成绩,他们的分数便要被扣得怎么也追不上了。
伍正年小心翼翼看他脸色,尴尬笑着安慰他,道:“谢兄,不必担忧。”
谢深玄叹气。
伍正年:“今年不成,还有明年嘛。”
谢深玄:“……”
“反正皇上的谕旨也说了,待学生合格后您便能归朝。”伍正年道,“学生来来去去,今年的学生不成,明年总还有新的希望。”
谢深玄:“……”
谢深玄微微蹙眉,有些难抑心中那莫名的古怪之感。
他是还有希望,可现下的这批学生呢?
年末若不合格,他们便得退学回籍,他们可只有这一年的机会,他们怎么也不该随便失去这一次机会。
可伍正年目光真切,他是真心在为谢深玄出谋划策,也是真如此去想的,谢深玄自己也觉得自己心中的想法有些古怪,或许难以同伍正年解释,他只能摇一摇头,再叹一口气,道:“罢了,就当用这年初小试,来看看学生的具体情况吧。”
他初入太学便得罪了汪退之,其余的太学先生大多也看他不顺眼,先前教过癸等学斋的那几名先生根本不愿意同他说话,他对现今这几名学生的课业了解,还是同诸野和伍正年那儿听来的。
虽说玄影卫的情报不可能有错,可谢深玄觉得总得亲眼所见才能得出真正的结果,他很想看一看学生们自进入太学来的所有课业亦或是各科答卷,只是除了诸如补试与终试之外,学生们的答卷大多不会被保存,补试和终试的卷子又没有那么容易拿到,那这次年初小试,正好能让谢深玄摸清这些学生的具体情况。
伍正年正觉得忘记告诉谢深玄年初小试一事,是自己失职,如今听谢深玄如此说,他便急忙开口,想方设法从言语上好好安慰一番谢深玄。
“癸等学斋中,除了裴麟与帕拉二人之外,大多都是通过补试进入太学的。”伍正年想了想,再加上一句,“林蒲虽是地方举荐,可入学之前,也在太学内经过试验,这补试简单,他们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可谢深玄还是很担心。
“伍兄,太学之中,可曾还保留着他们以往的试卷?”谢深玄蹙眉询问,“您知道,汪退之……不太愿意理会我,他连话都不愿意与我说,我至今还未见过学生们以往的任何答卷。”
伍正年一怔,有些迟疑,道:“此事……或许有些麻烦。”
他仔细为谢深玄解释,近些年来,皇上越发重视太学之内的补试与终试,这二者虽不如科举监视严格,可也逐渐朝着科举靠拢了,近两年补试与终试的卷子大多阅后便由礼部封存,若要调取查看,需得层层申请审批,绝非短短一两日便能轻易调出。
此事听起来实在太过麻烦,谢深玄觉得自己也不是非要有如此一遭,便叹气摆手,道:“还是算了。”
“若谢兄有所需求,此事也并不算难。”伍正年笑了笑,道,“不过是些文书来往,交给我便是。”
谢深玄同伍正年道了谢,伍正年大抵是觉得自己的愧疚之感得到了弥补,面上笑容便更多了几分,继续同谢深玄介绍起这年初小试来。
“去年年末,学制尚未改革,诸如琴棋书画与武科之类的类目,学生们也未曾试过。”伍正年轻咳一声,道,“因而这答卷,或许只有策论,其余科目……我只知一二,只怕难以告知谢兄他们成绩究竟如何。”
谢深玄微微颔首,觉得问题不大,他正要回答,却又见伍正年头上颤颤巍巍冒出一句话来。
「谢兄骂皇上莫要骂我,骂皇上莫要骂我」
谢深玄:“……”
伍正年忽而又清了清嗓子,迟疑道:“谢兄……还有一事。”
谢深玄抬眸看向伍正年,见伍正年神色小心,目光犹疑,他心中不由一颤,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心中不祥预感更甚。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问:“怎么了?”
伍正年紧张道:“就是这武科……”
谢深玄心中一沉:“年初小试……还考武科?”
伍正年的笑微微僵了僵,勉为其难同谢深玄点头。
他可还记得谢深玄最初听见太学要考武科时的恼怒,这是个敏感话题,他不敢过多提及此事,在这等尴尬时刻,他也只能朝着谢深玄傻笑了。
“武科考试……应当也很简单。”伍正年尴尬笑着竭力为谢深玄解释,“我听甲等学斋的武科先生说,这种考试,学生不可能无法通过。”
谢深玄:“……考什么?”
伍正年摇头。
谢深玄:“伍兄,你是国子监祭酒……”
伍正年:“我不是武官,我分不清楚的。”
谢深玄微微挑眉。
伍正年心里更慌几分,正不知应当如何解释,外头房门一响,似是有人叩了叩门,伍正年登时如同看见救星一般朝门外看去,便见那消失了一整个上午的诸野已回了太学,正站在门外,略显疑惑看着他们。
他像是不知伍正年为何会在此处,只不过此事无关紧要,他并不怎么在意,因而只是象征性地同伍正年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冷着脸走进了屋中来,倒像是此处是他的书斋——
哦,对,谢深玄想起来了。
诸野是武科先生,武科可没什么书斋,学生们几日难有一次武科课程,其他武科先生根本不在太学内多待,只有诸野天天来此处,也不知是想看什么热闹。
可如今诸野来的正好,谢深玄放下手中的学生答卷,鼓足勇气,小心翼翼问诸野武科考试的难度。
诸野反应平静,道:“的确不难。”
伍正年:“谢兄,你看吧,我没有骗你!”
诸野:“也就是骑马走一圈吧。”
谢深玄:“……”
虽然谢深玄不会骑马,可此事听起来的确不算太难,只是……
等等,赵玉光的体重,他真的能骑着马走上一圈吗?
这件事对马来说太难了吧?!
谢深玄一手扶额,抑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不仅是此次的武科考试,若往后的考试中都以骑射为主,那赵玉光若是不减些体重,只怕每次考试他都要遭殃,可要为赵玉光减些体重……此事只怕更为困难。
谢深玄自己虽未试过,可也知道他长兄发福之后,被母亲与大嫂联手逼迫减重的故事。母亲每隔几日的来信中都要同谢深玄说一说这热闹,兄长更是在每封信中同他哭诉。至今他们已努力了数年,可兄长至多也只瘦了三五斤,个中痛苦,他能写满厚厚一沓信纸,字字血泪,令人心惊。
他们可没有三五年时间,年初之试后,再过一月又有月试,若月月要考武科,赵玉光总不能每月都在此事上不及格。
谢深玄深深叹气,道:“赵玉光必须要瘦。”
诸野却冷淡评价:“临时抱佛脚。”
谢深玄:“……不止是为了今日的考试。”
诸野再改口:“没有数月,只怕困难。”
伍正年尴尬笑了笑:“二位大人,此事……”
诸野稍一停顿,倒像是不曾听到伍正年的话语,只是将目光停在谢深玄身上,道:“你若执意要如此,我倒有个不错的人选。”
谢深玄:“什么人选?”
诸野:“自然是帮助赵玉光减重的人选。”
谢深玄略有些惊讶,他可没听说玄影卫还要负责这种事情。
谢深玄:“你想要如何解决此事?”
“不是我。”诸野说,“让裴麟来。”
谢深玄:“……”
谢深玄觉得此事胡闹,他摇了摇头,正要更深入些询问诸野原委,那伍正年紧张清一清嗓子,显是因诸野来了此处,令他有些害怕,待二人都将目光转向了他,他方小声道:“二位大人,我还有些公务……”
谢深玄:“你去吧。”
诸野:“嗯。”
伍正年松了口气,站起身正要开溜,便听见谢深玄毫不客气同诸野道:“说到此事,诸大人,我觉得裴麟这几日是不是有些问题?”
诸野依旧语调冷淡:“什么?”
伍正年溜得更快了一些。
他想这朝野之中,大抵也只有谢深玄同诸野说话时能够这么不客气,他不一样,他平等地害怕所有玄影卫,他可不想在诸野面前多留,省得玄影卫们突然想起他这几日犯下过什么错误。
他已走到了书斋门边,方松了一口气,却忽地听见谢深玄开口,道:“伍兄,等一等。”
伍正年僵住脚步。颜删停
“那试卷若是太过麻烦,就算了吧。”谢深玄道,“过几日便要小试,往年的卷子,看不看都无所谓。”
伍正年惊慌点头。
谢深玄同他笑了笑,这才说:“小宋,送伍大人出去吧。”
伍正年溜得飞快,谢深玄看着他的背影,想了片刻,还是不由微微蹙眉,道:“他这么着急做什么……”
诸野却问他:“什么卷子?”
谢深玄:“我想看看学生们往年补试与终试的答卷——”
谢深玄抬眼,正对上诸野略显深思的目光,他不由微微一顿,将后头话语咽了回去,心中却也不知自己此举是否犯了什么规矩,他可不希望诸野从中抓到他的什么把柄,这话不该在诸野面前说,他便摇了摇头,道:“此事不重要。”
诸野:“好。”
谢深玄:“我们还是来聊一聊裴麟吧。”
诸野:“嗯。”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道:“诸大人,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妥。”
且不论其他,便是单独将裴麟与赵玉光这两人拉出来站在一块,都令谢深玄止不住担忧。
赵玉光看起来只像是一只受惊的圆润小兔子,而裴麟身得人高马大,家中均是武将,若要类比,他怎么也该是虎狼之类的猛兽,将这两人放在一块,要裴麟去勉励督促赵玉光锻炼减重……他总觉得这之中会有无数的血泪与欺凌,他实在很担心赵玉光受了人欺负。
诸野略一思索,便知他心中担忧,道:“裴麟不会欺负他人。”
谢深玄:“你怎知——”
诸野:“因为我会欺负他。”
谢深玄:“……”
谢深玄欲言又止,心情复杂,怎么也想不到有人竟然会如此理直气壮将这种事说出口,他深吸了口气,再吸一口气,到最后也只能无奈苦笑,道:“欺负裴麟……也不行。”
诸野极为自然答应:“好。”
谢深玄实在说不下去了。
他看看时间,午休过半,学生们应当已吃完饭了,他不想继续同诸野独处,便站起了身,胡乱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还未吃过午饭,而后拉着小宋,也不问诸野是否吃过饭,总之先跑比较紧要-
午休结束后,谢深玄方才重回此处。
不想诸野竟还在他的书斋内喝茶等他,像是一步也不曾离开此处,多少令谢深玄觉得有些无奈,他们只得再一道去了学斋,学生们大多都已到了,裴麟一见谢深玄进来,眸中立即便焕出了光彩,可目光落在谢深玄身后的诸野身上,却又多了几分敬畏,整个人坐得笔直,更是目不斜视,一副十足好学生的模样。
谢深玄想了想,此事或许不好让其余学生听见,他便单独将裴麟与赵玉光叫了出来,走到院中,方才同二人提起了此事。
他想要委婉一些,不好意思直说马儿或许承担不住赵玉光的体重,只能说赵玉光如今看看起来不太健康,或许要影响武科发挥,最好能再多锻炼锻炼,无论于身体还是成绩,都是好事。
赵玉光紧张咽着口水,根本不敢反驳谢深玄的话语,只是点头,又因为诸野也在此处而分外界害怕,只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不引人注意的一小团,令谢深玄叹了口气,又看向一旁的裴麟,道:“裴麟,你——”
裴麟眼中亮闪闪的,显是激动不已,高声道:“在!先生我在!”
自谢深玄夸过他之后,他对谢深玄便充满了热情,看向谢深玄的眼中总带着熠熠光辉,这模样似乎令诸野略有不悦,谢深玄也觉得有些不太适应,他又清一清嗓子,说:“你的文科成绩,还需要进步。”
裴麟大声说:“先生!我会努力的!”
谢深玄:“我想,你可以同玉光一道努力。”
谢深玄又回过目光,看向诸野,等着诸野来为此事解释。
“武科时长太少,恐怕不够。”诸野直白道,“官邸离此处的距离倒是正好。”
赵玉光不太明白诸野的意思。
比起谢深玄,他显然对诸野更为惧怕,无论诸野同他说什么话,他都不敢有疑惑,他只会惊恐不安点头,以示自己完全服从诸野的一切安排。
“平日吃得少一些。”诸野说道,“早上快走来太学,晚上再快步走回去,持之以恒,很快便能有所变化。”
他稍稍一顿,再补上一句:“先快走,以后再跑。”
赵玉光可怜巴巴点头。
谢深玄倒是明白了。
这是循序渐进,否则以赵玉光这幅长久不运动的模样,若是突然叫他跑起来,才会有些困难。
可官邸来此的道路上有不少来往之人,沿街更全是商贩店铺,这条路繁闹得很,就算赵玉光天初明时便要前往太学,那路上却已该有不少商贩开摊了。
赵玉光天性羞怯,若要他一人如此,谢深玄觉得他只怕是做不到的。
赵玉光果真也睁大了双眼,几乎有万般紧张,支支吾吾说:“先……先生……我……”
谢深玄叹气,说:“此事恐怕不妥。”
诸野:“我有办法。”
谢深玄看向了他。
诸野再移过目光,冷冰冰道:“裴麟。”
裴麟立即变了神色,没有了看向谢深玄时那眼中的亮光,而换作一副庄重的谨慎,却又带着万般热情,大声道:“我在!诸大人,我在!”
谢深玄:“……”
谢深玄总算想起来,裴麟这幅模样究竟像些什么了。
他每次看见裴麟这般热情,便忍不住想起他母亲在江州家中养的那几只小狗,这眼神几乎同裴麟一模一样,被他看上几眼,谢深玄便会有些莫名心软,实在难以按捺对裴麟的笑意。晏善霆
裴麟看起来好像更激动了。
此时此刻,哪怕接下来诸野要让他奔赴刀山火海,他只怕也会为了谢深玄而毫不犹豫去执行,可还好,诸野并没有那些奇怪的想法,他只是希望裴麟往后,能够每日都陪着赵玉光一道来太学。
反正裴麟每日也要早起晨练,这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难事,更不用说裴麟的性格正与赵玉光相反,路边商贩好奇观看,对裴麟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他不可能会介意。
诸野道:“明日起——”
裴麟:“没问题!明日清晨我便去敲他家的门!带他一起跑!”
赵玉光:“……哎?啊?”
诸野点了点头,正难得想要肯定裴麟的努力,却不想裴麟一回头,看向赵玉光,面露疑惑,问:“那个……你住在哪儿啊?”
谢深玄:“……”
诸野:“……”
裴麟挠了挠脑袋,说:“如果你住得太远,那我还得起早一些——”
诸野:“他在首辅府中。”
裴麟一愣,有些惊讶,可很快便露出了他明白了的神色,还认真同赵玉光点了点头,道:“没问题,你放心!我不在意这种事情的!”
谢深玄:“?”
裴麟又说:“我们住得近!我家在将军府,我明天早上就来找你!”
赵玉光紧张点头。
“我知道赵府的侧门在哪儿。”裴麟认真说道,“到时候,我就在侧门等你。”
赵玉光:“啊?”
裴麟:“你偷偷出来就好,如果来不及吃早食,我也可以给你带一点。”
赵:“……啊?”
裴麟又压低声音说:“放心,我们动作轻一点,不会被人发现的。”
赵玉光:“啊???”
“等一等。”谢深玄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裴麟的话,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
裴麟一愣,也有些不解:“可是……被首辅发现不好吧。”
谢深玄一时无言,总算明白裴麟究竟误会在何处,只得万般无奈道:“……那是他家。”
裴麟用力点头:“哦哦我爹和我说过的,赵首辅对待下人一向很——”
谢深玄:“那是他爹。”
裴麟:“——亲切。”
裴麟:“……”
裴麟:“啊?啊??啊??!”
裴麟陷入了呆滞。
他沉默许久,僵硬着回过头,看向赵玉光,十分生涩询问:“原……原来你是首辅家的公子啊。”
赵玉光无措睁大双眼,想着父亲不许他炫耀自己的身份,一时不知该要如何回答裴麟的话,便只好惊慌的点了点头。
裴麟深深吸了口气。
他终于想起初入太学时,甲等学斋中有几名学生以为赵玉光家贫,每日欺负赵玉光,而他实在气不过,将那几人挨个狠狠打了一顿。
就因为这件事,他被那几人的父亲告到了皇上面前,又罚到了癸等学斋中,他的兄长知道这件事后,更是恼怒不已,连续给他写信,狠狠骂了他近半个月。
那时候皇上还与裴麟说,他知道裴麟是仗义执言,可用的手段不太对,甲等学斋的先生又喜欢拉偏架,他可以调裴麟去个好地方,在那里,会有更好也绝不会拉偏架的先生来教他们。
裴麟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他等来了诸野。
呜呜,这个冰冷烦人的世界,怎么全是坏人!
他又可怜兮兮抬起眼,看向诸野和谢深玄,诸野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反倒是谢深玄,还对他笑了笑。
裴麟又倒吸了口气,想,也不全是坏人的。
至少谢先生是好人啊!
喜欢谢先生!先生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可谢深玄在想另外的事情。
他看着裴麟,总觉得裴麟有些不太靠谱,虽说裴麟的性格的确是对赵玉光的极好补充,可若单独让裴麟去做这种事……他还是担心赵玉光对裴麟会太过惧怕,他总担心要出大问题。
更何况,他总不好让学生每日跑着来上课,他却什么都不干,谢深玄不免再叹了口气,道:“罢了,我以后也早起半个时辰吧。”
诸野迟疑道:“你……也要跑?”
谢深玄:“……”
跑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反正他已从太学出来了,他又不需要考武科,他才不会闲着没事锻炼自己,他精心配置加了好几个软垫与书箱的马车就是用来享受的,若是放在那儿闲置,他自己走去太学,那才真的是在浪费。
谢深玄毫不犹豫道:“我坐马车。”
裴麟用力点头,现今看起来,不论谢深玄说什么,他大概都会赞同,赵玉光倒是呆怔怔看他们,过了好一会儿,头顶飘乎乎冒出几个大字。
赵玉光:「好过分的先生」
谢深玄:“……”
虽说这字迹只有谢深玄一人能看着,他却还是忍不住出言辩解,小声道:“我又不是武科先生,要跑也该是诸野陪着你们跑。”
诸野:“……”
谢深玄的声音不大,可诸野显然是听见了。
他不过蹙眉看了谢深玄一眼,谢深玄面上便立即挂了笑,道:“诸……诸大人也不行!”
诸野:“……”
“诸大人……呃……骑马。”谢深玄点了点头,毫不犹豫道,“诸大人骑马好看,身姿挺拔,就该骑马。”
诸野:“……”
谢深玄:“你们两个,还是自己跑吧!”
了不起的谢深玄
第25章
裴麟的眼中, 依旧带着对谢深玄的深深敬仰。
他听完谢深玄说的话,竟也学着谢深玄的语气,跟着一道夸赞谢深玄, 道:“先生说得对!像先生这样好看的人,就该乘马车!”
话音未落, 谢深玄眼角余光已瞥见诸野微微侧身, 那锋眉一挑, 似是有些不悦,而傻乐着的裴麟见着诸野这神色,竟不由打了个寒颤, 面上多了几分对诸野的惧意,飞快改口, 道:“诸大人这么强的人,也该乘马车!”
谢深玄:“……”
诸野:“……”
谢深玄叹了口气, 他看裴麟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几乎不敢想诸野在长宁军中时, 究竟给裴麟留下了怎么样的心理阴影,才能令裴麟如这般乖巧听话。
他们来不及再多谈,午课的撞钟声已经响起,谢深玄便朝裴麟与赵玉光挥了挥手,道:“时候不早了,先回去上课吧。”
裴麟立即点头,迈着快乐兴奋的步伐, 朝学斋之内跑,反倒是赵玉光踌躇不定, 往回走了几步,却还是停下了脚步, 仿若下定决心一般,再度朝着谢深玄与诸野走过来。
谢深玄有些惊讶,他看赵玉光正不住发抖,以为赵玉光在裴麟面前不好拒绝此事,待裴麟回去了才要来拒绝,他当然也只好耐心询问,道:“玉光?怎么了?”
赵玉光还是有些紧张,他像是不敢大声言语,只是紧张嗫嚅:“谢谢先生。”
谢深玄一怔:“什么?”
赵玉光已同他一揖,像是在与他道谢,而后转头便跑,要去追上裴麟的步伐,只是他身形肥胖,跑动于他实在有些艰难,他又不希望自己跑动时发出太大的声响,于是他迈出的步子只是细小的碎步,令这笨重小跑的背影看起来简直有说不出的滑稽。
谢深玄望着他离去,沉默片刻,还未开口说话,小宋忽而小声感慨,道:“玉光少爷真是好孩子。”
谢深玄:“……”
这一句话倒是戳中了谢深玄的心声,赵玉光的确是个好孩子,又总是那般怯懦胆小的模样,越发令他心疼,也因如此,他只消一想起其余学斋的学生曾误以为他家贫而欺负过他,他便有些说不出的揪心难过。
他很想同诸野问一问那几个欺负赵玉光的学生名字,可他也知道,此事说了也没有用处,那些世家子弟十之八/九都是如此,他当初在太学便明白了,入朝之后更是深有体会,皇上不会因为这等小事轻易动他们为官的父母,他们也因此而越发肆无忌惮,横行无忌。
至于这学斋内的先生们,前几日谢深玄便已看清了,那大多都是同汪退之差不多的玩意,“家境贫寒”的赵玉光同这些大少爷们起了冲突,他们怎么也不可能会来帮助赵玉光。
到最后,谢深玄也只能叹气,想,还好如今赵玉光进了他的学斋,已是他的学生了。
他这人最擅拉偏架,若是那些人再敢来招惹赵玉光,他一定能让他们明白,什么才是护短的极限。
……
太学内的撞钟声早已响起,谢深玄也是时候该回去上课了。
他回过身,见诸野还站在他身侧,他便同诸野行礼告辞,以免失礼又要令诸野计较。
谢深玄:“诸大人,我先过去了。”
诸野冷淡回应:“嗯。”
谢深玄往学斋内走了几步,诸野竟也上前跟从,随着他的脚步,朝学斋内走了些距离。
谢深玄顿住脚步,迟疑回首,看向诸野:“诸大人,您还有事?”
诸野:“没有。”
谢深玄:“今日没有武科课程。”
确切说,是年初那小试之前,都没有任何武科课程。
诸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谢深玄:“那您——”
诸野:“没事。”
若无正事,只是闲谈,那诸野向来惜字如金,谢深玄也不想过多追问,只好当做无事发生,他顶着诸野的目光,硬着头皮朝回走,想诸野大概是闲着没事,所以才想跟过来看看,玄影卫都是如此,他们把持着朝中无数机密,若不是这般闲着四处窥探,又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八卦。
他回了学斋,照常给学生们上课,待课至一半,他无意抬首看向学斋之外,一眼便见诸野竟还在外头院中,正倚在长廊之下,沉默不言朝着学斋内看。
谢深玄不知他已在外站了多久,也不知诸野究竟在看些什么,他只觉得紧张。
大概是多年在朝中养成的习惯,玄影卫在外久待,这总不像是好事,谢深玄咽下一口唾沫,润了润喉舌,觉得自己连讲课时的声调都有些轻微颤抖,他不知该不该找些借口,请诸野离开,再朝外一看——诸野竟也正在看着他。
不仅如此,那本深灰封皮的小册子又在诸野手中出现了,诸野显是已在上头写了好一会儿,见谢深玄朝他看来,他竟然也不避不闪,只是垂下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小册。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做错了什么事,才值得诸野在这册子上记录。
这一日天色本就有些阴沉,而今更是下起了小雨,学斋之内昏暗了许多,谢深玄越发觉得心惊胆寒,这课他是上不下去了,正巧学内撞钟声起,午后课程之中还有一次休息,他便朝学生们挥挥手,令学生们稍稍歇息片刻,自己则迟疑抬首,再看向学斋之外。
外头雨势转大,诸野竟还站在廊下吹风,似是一点也不在乎此事,而有诸野这一名“煞星”在外,学生们没有一人敢离开学斋去院中玩耍,众人仍旧正襟危坐,谢深玄忍不住叹了口气,想起了诸野前几日所受的伤。
他不是大夫,不知道诸野的伤情究竟如何,可就算如此,他多少也有些常识,知道受伤之人不该吹风着凉,更不该在那外头淋雨。
谢深玄抬起眼,见已有不少雨点溅进了屋檐之下来,诸野的衣摆已被沾湿了一截,令他忍不住皱眉,哪怕诸野手中还拿着那记载他诸多“罪行”的小册子,他却还是壮着胆子朝外走了过去。
他方踏出门,便见诸野微微一顿,似是有些惊慌,飞速将那小册子收入怀中,而后方抬眼以万般平静的神色看向他。
谢深玄站在学斋门旁,迟疑片刻,再叹口气,迈步跨入院中,朝院中对面那侧的长廊走去。
“诸大人。”他抬手遮挡雨滴,一面道,“这雨这么大——”
诸野:“……”
诸野忽而迈步跨过长廊,动作迅速,直朝他冲来。
如此动作,着实吓了谢深玄一跳,他记得上一回诸野动作突兀时,还是他们在画舫之上遇刺,他的身后有危险。他当然下意识僵在原地,不知是应当逃跑还是停在原处不动时,诸野已到了他身侧。
谢深玄仍旧僵着不敢动弹,他咽下一口唾沫,不知所措道:“诸……诸大人?”
诸野抬起手,挡在他额前,为他遮挡那越发变大的雨滴,却依旧板着脸,神色冰寒冷淡,道:“下雨了。”
谢深玄:“……啊?”
诸野:“你方伤愈,不该淋雨。”
谢深玄:“……”
诸野:“回去。”
他说的分明是对谢深玄的关心之语,可却偏要用上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调,令谢深玄不由有些怔愣,呆呆抬首注视着诸野的面容,诸野却是等不下去了,他道了一句“失礼”,握住了谢深玄的手腕,一手为谢深玄遮挡天上飘过来的雨丝,一面将谢深玄扯回学斋之内,而后方才觉得满意。
谢深玄回了神,迟疑道:“诸大人,你……”
诸野已退了一步,似是想要重回到那廊下去。
谢深玄便想,他若是有疑惑,此时不说怕是便来不及了,他着急开口,匆匆道:“诸大人,您一直在那廊下……”
诸野顿住脚步。
谢深玄:“是还有什么事吗?”
片刻停顿之后,诸野轻声开口:“并无。”
谢深玄:“那你……”
外头的雨似乎更大了,不少雨丝飘入学斋,学生们匆匆关窗,诸野却依旧站在学斋门旁,似是对外头这雨毫不在意,谢深玄却免不了蹙眉,心中多了一股无名的愠怒,只觉诸野是真的一点也不顾自己的身体,伤后这几日来,他几乎事事都在逞强。
谢深玄自己停下自己的话语,略有些轻恼地抓住诸野的胳膊,将诸野朝学斋内扯了几步,到那雨点溅不着的地方,方深吸了口气,却再难忍住语调中的怒意,直白道:“啧,玄影卫是留不住你吗?”
诸野:“……”
他二人本就在学斋内说话,学生们可都在座位上好奇望着他们,谢深玄如此不客气的一句话出口,柳辞宇与林蒲头上噌地便飘出了一行大字,连内容都极为统一。
「哇,了不起的谢深玄!」
谢深玄瞥了他们一眼,见除他二人外,裴麟正襟危坐不敢多看,赵玉光吓得要死,帕拉满脸迷茫,十分费劲听着他们说话,陆停晖和洛志极没有兴趣,反倒是叶黛霜,只如什么都不曾听见一般,正默默提笔写着什么。
可谢深玄想,他同诸野的谈话本就没有秘密,他可没必要避开学生,他便仍是挑眉看着诸野,等着诸野接下来的回复。烟善汀
诸野艰难道:“……我受伤了,今日病休。”
谢深玄:“你还知道你受伤了啊?”
诸野:“……”
谢深玄啧舌:“还病休呢,也不见你休啊?”
诸野:“……”
谢深玄:“回去回去,回家睡觉。”
诸野:“我不困。”
谢深玄:“……”
他皱起眉,盯着诸野认真打量。
他不明白诸野执着留在此处的理由,他只知道自己极不喜欢诸野的逞强,更不用说有个诸野这样的人在这儿盯他上课,实在令他心神不宁,他巴不得赶诸野回去歇息,便有些抑不住自己语调中的尖锐,道:“就你这眼眶黑的,还不困呢?”
诸野:“……”
谢深玄早上就注意到了,大抵是因为赵瑜明所说的彻查京中教派一事,诸野应当有段时日不曾好好休息过了,眼下略有青灰,精神也不太好,若是平常便也罢了,如今诸野身上带伤,无论如何也不该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
他看诸野还想辩解,忍不住又摆了摆手,道:“不要废话。”
诸野:“……”
“别没事在这儿站着。”谢深玄小声嘟囔,“不困就去发展发展兴趣爱好,你这人怎么就这么闲呢……”
诸野:“我……”
谢深玄:“走吧,诸大人。”
诸野:“我没有……”
谢深玄:“嗯?”
诸野:“……”
二人目光相对,这回谢深玄倒是没有退缩,而是直迎上诸野的目光,片刻之后,诸野大概是放弃了,他点了点头,同意从此处离开,而后便一言不发直接朝外走去,压根没想着外头还在下雨,他这样出去,是必然要淋到雨的。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越发觉得玄影卫不可理喻……不,是习武之人都不可理喻,占着自己的身体好,好像压根不把受伤当回事。
谢深玄忍不住怒意:“诸野。”
诸野停下脚步。
谢深玄:“拿把伞。”
诸野:“……”
谢深玄瞥了边上看热闹的小宋一眼,小宋立即会意,急忙将他们带来此处的伞递给诸野,诸野沉默接过,而后不曾再有半句言语,撑伞踏入院中,很快便消失在那长廊一侧,像是离开了学斋。
谢深玄这才叹了口气,想,诸野应当不是傻子,只要他不在此处留着,总该知道找个没雨的地方歇息,想到此处,他回过目光,望向学斋之内的学生们,却见学生们头上漂浮的红字,好像变得更多了。
柳辞宇:「谢深玄功力深厚……」
林蒲:「哇,好强,好崇拜他!」
裴麟:「先生连诸大哥都不怕!」
叶黛霜:「嗯嗯,有意思,万人唾骂的谢先生,与朝野惧怕的指挥使」
谢深玄:“……”
谢深玄揉了揉额角,只觉得自己额角抽痛,他这古怪能力似乎越发有些跑偏,若说他原来还仅是能看见他人辱骂他的言语的话,近来却已不仅是如此了,好像只要他人心中想法同他有所关联,他便能在他们头上看见。
他很担忧。
长久以往,也不知这能力究竟要去往何方,若是直言,他不觉得这是好事,那些消息纷杂,他越看越觉得眼晕,时间一长,还隐隐觉得有些头疼。
他摇摇头,勉强定下心神,正巧听见学内撞钟声响,他便朝学生们拍了拍手,道:“上课吧。”-
谢深玄讲了一日课,待到放课之时,只觉心神疲倦。
今日学生听课倒比第一日要认真,可大抵是他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一整日只由他一人来授课,他的身体便有些撑不住了。
放课之后,学生们纷纷同他告辞,谢深玄倒还留在学斋内,心中想着这两日他所见的境况,他想,其余学生倒是还好,可裴麟与帕拉两人必须得好好揪出来补一补,最好每日学生们下课之后再令这两人单独留下,哪怕他二人并不会因终试不合格而从太学内被驱离,可到年末之时,他们至少也该能够识文断字了吧?
要求裴麟如此,当然简单,谢深玄觉得如今自己无论要裴麟去做什么,他都会认真执行,可帕拉如何,谢深玄却有些不太清楚。
他觉得自己或许应当同帕拉私下谈一谈,而此事不该继续往后拖延,毕竟终试前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他可没那么多时间来随意浪费。
帕拉住在太学生的学舍之内,裴麟则在将军府中,谢深玄便先拦住将要离开的裴麟,同他说了此事,令他以后每日多留下来一会儿,他想为他与帕拉二人开开小课。
“你与帕拉二人,实在很有天赋。”谢深玄说道,“我总不能看着好苗子荒废在此处。”
裴麟:“!!!”
不出他所料,裴麟毫不犹豫便应下此事,甚至热情万分要指引谢深玄前往帕拉的学舍。他在前引路,其余太学生四处避闪,谢深玄一路看去,大多学生的头上都顶着对他的不满与惧怕,毕竟依照那学生名录所说,而今太学内的学生大多都是官宦子弟,在这朝中,又没有几个为官之人是不讨厌他的……
谢深玄能够理解,或者说,癸等学斋内的学生竟然不讨厌他,这才让他觉得惊奇。
当初谢深玄在太学就读时,也曾在学舍内住过一段时日,此处变化不大,他还算熟悉,他记得那时候学舍是两至三人住在一块,他便问裴麟:“帕拉同谁住在一起?”
裴麟答:“前几日还是洛志极。”闫姗町
谢深玄:“……前几日?”
裴麟:“呃……”
裴麟挠了挠头,像是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谢深玄的问题。
正巧他们已到了帕拉与洛志极二人的学舍外,裴麟急忙便去敲门,倒像是刻意忽略了谢深玄的问题,谢深玄也只好暂先压下这困惑,抬首朝那学舍看去。
他们不过等了片刻,那房门很快便从内拉开,帕拉探头往外一看,面上霎时带了笑,道:“谢先孙!”
谢深玄也同他笑了笑,还来不及回答,便嗅见一股如同走水一般呛人的烟味自那学舍之内飘来,他不由掩面咳嗽了几声,再蹙眉朝帕拉身后看去,一眼便见着屋中摆着的长桌,上头没有半本书册,却摆满了无数神像,从谢深玄略有所知的中原教派,到他从未见过的古怪神像,应有尽有,他甚至还觉得自己似乎在那堆神像中瞥见了一只多头扭曲的怪物。
那呛人的气味,便是从神像前的香炉内飘来的。
这气味闻起来可不像是香烛,谢深玄被呛得又咳嗽了几句,帕拉这才回首看了看那桌案与神像,恍然大悟回过神,要为谢深玄解释。
“哦!”帕拉点头,道,“先孙,介些是叽叽的收藏。”
谢深玄:“……谁?”
帕拉:“糯叽叽。”
谢深玄:“……”
帕拉的汉话说得实在太差,可他竟然还是听明白了帕拉的意思。
这些神像,竟然都是洛志极的收藏?
他想了想伍正年与诸野二人对癸等学斋内学生的介绍,他二人似乎都将重点放在了裴麟、赵玉光与帕拉三人身上,其余人均是一句话带过,以至于谢深玄总以为学生们的问题只出在三人身上,可事情显然并非他所想,说实话,只要朝这学舍内看一眼便能发觉,这个洛志极……恐怕也不简单。
帕拉将学舍的窗户统统打开透气,邀请谢深玄进来小坐,谢深玄迈步踏入帕拉与洛志极二人的学舍,一面下意识一眼扫过屋中,好以此尽快摸清这两名学生的性格。
帕拉的床头堆满了各类书册,摆在外侧的好几本都同汉话学习有关联,帕拉的学习很努力,当然,这一点他已能从这几日课中看出来,几乎每日他到学斋内来时,帕拉都在努力诵读课文,每次上课他也都极为认真听讲,可同样,从帕拉的神情看来,谢深玄觉得,他大概……一堂课也没有听懂。
洛志极的床榻在屋中另一角,他床头的桌案上堆满了书册,有几本无处放置的书册甚至只能堆放在地面,可那显然并非是太学内所用的课本,谢深玄只瞥了一眼,看见好几本书册上的名字,均与现在京中流行的教派有关,再想想第一日他来太学授课时,洛志极分明在同林蒲与柳辞宇二人兜售护符,他自己身上还挂满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看起来似乎都同那些宗教有关联。
谢深玄总算深吸了口气,有些摸清了这洛志极的性格。
“先孙,糯叽叽出去了。”帕拉认真说道,“他有点事。”
谢深玄略有不祥预感:“……什么事?”
帕拉:“去和仙师握手。”
谢深玄:“……”
谢深玄想,不论怎么说,这都只是洛志极自己私下的喜好,这几日他授课时,洛志极听课还算认真,他的喜好应当没有影响他太多,他私下如何,谢深玄不该多管,他便看向帕拉,道:“帕拉,我今日来此,是有事要来寻你的。”
帕拉对他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
谢深玄道:“这几日我想过,你与裴麟二人基础不佳,或许需要另开小课,为你二人补漏。”
帕拉又眨了眨他的大眼睛。
谢深玄道:“当然,此事需得你同意。”
帕拉:“嗯……”
谢深玄:“若无意见,往后午后放课,你二人留在学斋中等我便好。”
帕拉:“……”
帕拉终于忍不住扭过头,看向了裴麟,目光中带着清澈的疑惑,紧张小声问:“那个……先孙嗦……”
裴麟:“以后晚上留下来上课。”
帕拉:“哦!米有问题!先孙放心!”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意识到另外一个大问题。
裴麟只是不会写字,帕拉却好像连汉话都听不太懂。
他同帕拉说话,要格外注意用词,有多直白说多直白,绝不可委婉,也不能乱用典故,否则帕拉就可能会听不懂。
他心情复杂,可这烂摊子他都已经接下了,叹气也不会有什么作用,他得直面眼前的困难。
如今裴麟对学习有极大的热情,而帕拉又极为刻苦努力,若他愿意多花些时间为二人授课,他相信二人的进步,必然会远超他所想。
事情已经说完了,谢深玄没必要继续在此多留,他主动二人道别,道:“那明日再会吧。”
帕拉不住点头:“蟹蟹先孙!先孙明天见!”
裴麟却跟上谢深玄的脚步,说:“先生,我们同路,我送您回去吧。”
他对谢深玄笑出一口白牙,眉眼中满是诚挚,这几日来,谢深玄对他的夸赞,已令他对谢深玄的喜爱达到了至高之点,将军府与谢府都在官邸附近,他想也不想便口出此言,谢深玄原想顺路,便也没有拒绝,只是道:“倒不必送我,同路回去便好。”
裴麟用力点头,开开心心走在谢深玄身旁,一面大声道:“先生!我想过了!”
谢深玄问:“怎么?”
“待我将名字写好之后,先生可否再为我写几个字,我想好好学一学!”裴麟挠了挠脑袋,又说,“先生的字好看,我喜欢先生的字!”
这不是什么难事,谢深玄自然点头答应,他二人又闲聊了数句,将到太学之外时,便见外头的雨转大了。
裴麟白日是骑马来此,外头的雨这么大,若还要骑马,只怕会有些不便,谢深玄正要问裴麟是否要乘他的马车一道回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那未曾点灯的长廊之下倚靠着一人——诸野不知为何正靠在这个地方,像是正等着他们。
这么久没见到诸野,谢深玄以为诸野早都已经回去了,他不免有些惊讶,迟疑片刻,方才询问:“诸大人,您还没回去?”
诸野这才站直身体,将谢深玄方才令小宋给他的油纸伞立起,神色依旧万般平静,将那纸伞递到谢深玄面前,道:“还伞。”
谢深玄:“……”
谢深玄不由看了看外头的雨。
如今雨势正大,若不撑伞,还无蓑衣,只怕踏入雨中顷刻便要变作落汤鸡,而他去看诸野,诸野手边仅有他方才递给诸野的伞,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避雨之物,那也就是说,他此时若是真将伞还给了谢深玄,他今日怕是就要淋雨回去了。
谢深玄不由倒吸了口气。
“这么大雨,你还伞?”他小声嘟囔,“你这人没疯吧。”
诸野:“……”
裴麟:“……”
雨中书斋
片刻尴尬沉默过后, 诸野忽而冷静开口,试图解释。
“这雨下不了多久。”诸野说道,“我在此处等一等, 应当很快——”
空中忽而惊雷炸响,那雨几乎如同瓢泼一般落下, 在外连成一片水幕, 将三人都吓了一跳, 而谢深玄冷笑一声,道:“二月惊雷,着实少见。”
诸野:“……”
谢深玄:“承诸大人吉言, 今儿个这天气当真不错。”
诸野:“我……”
谢深玄:“这雨怕是今天都别想停了。”
诸野:“……”
诸野闭嘴了。
就现在这雨势,伞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撑了伞出去也要被浇透,谢深玄倒是可以乘马车回家, 可马车之内虽无雨水困扰, 小宋却定然要浑身湿透, 他再看看外头天色,再看看好奇朝外张望的小宋,只得叹了口气,道:“罢了,先回书斋稍候,待雨小了后再回吧。”
语毕,谢深玄看向裴麟, 问:“裴麟,那你——”
“啊不不不, 我不回去了!我去和帕拉他们挤一挤!”裴麟大声说道,“正巧我还要练练字, 先生,我带帕拉一起练字!”
谢深玄微微颔首,显是对裴麟的自觉很是满意,更不免完了弯唇,道:“好,我回头再为你二人写几张字帖。”
裴麟用力点头:“谢谢先生!”
他蹦蹦跳跳走了,谢深玄唇边还带着笑,只觉裴麟可比他那惹人生厌的兄长可爱多了,有这般听话的好学生,他不由心情愉悦,而后侧眸回首——正见诸野双眉紧蹙,以一种颇显得古怪的神色看着他。
谢深玄心中一沉,忽而意识到了另一件极为紧要的事情。
方才诸野还伞时说,他想留在此处等候雨停,而他刚刚也说……他要回书斋,等雨小一些再回家。
那接下来——
他不会要和诸野在书斋内独处吧?!
谢深玄咽一口唾沫,道:“我……我还是去看看裴麟与帕拉字练得怎么样了吧。”
他正扭头要溜,诸野却忽而发言询问:“你在教他练字?”
谢深玄:“对……对啊。”
诸野:“……你写的字帖?”
谢深玄:“……是。”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每说一个字,诸野的心情便似乎变得更差一些,他不敢再有言语,只是讪讪移过目光,一时连解释都已不想了,只恨不得快些从此处溜走,以免待会儿他再冒出什么惹诸野厌恶的惊人之语来。
可诸野却又叫住了他。
“谢大人。”诸野的语调中并无多少情感变化,“你想看补试答卷。”
谢深玄顿住脚步。
“我已令人将试卷拿过来了。”诸野道,“就在你书斋内。”
谢深玄:“……”
谢深玄讶然看向诸野,好一会儿才回神想起自己今日中午同伍正年说过的话,他想看一看学生们补试与终试的答卷,而伍正年说此事手续繁杂,或许需要几日才能将礼部封存的试卷拿下来。
那时诸野恰好进了书斋,听到了他二人交谈的后半段,可他并未多言,也不曾表现出对此事的任何兴趣,谢深玄自然也没想过,诸野竟然会主动助他,帮他将那些试卷带过来。
谢深玄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他怔了片刻,下意识道:“可……”
诸野微微移开目光,道:“小事而已。”
谢深玄:“伍兄说过,调卷之事,程序复杂——”
诸野平静道:“玄影卫总有特权。”
谢深玄:“……你这是滥用职权。”
诸野:“确实如此。”
谢深玄:“你这是……”
诸野:“怎么?你要参我一本?”
谢深玄:“……”
谢深玄闭嘴了。
他终于看出来了,诸野此刻心情实在不佳,他若是再往上多说几句,保不齐还要再惹得诸野不高兴。
可他实在不知为何如此,只得疑惑在心中想,或许是他方才胡言乱语,因还伞之事骂了诸野几句,这才令诸野有些不悦。
他不再言语,同诸野二人一道立于廊下,却显是多有尴尬,诸野方才对他说了那一通话,令他心中几有无数畏惧,而今根本连头也不敢抬,又过片刻,他方才听诸野叹了口气,那语调比起方才的冷淡,已明显和缓了不少,道:“此事我通报过皇上。”
谢深玄回不过神:“……嗯?”
诸野:“有圣令,不算是滥用职权。”
谢深玄:“……”
他怎么也没想到诸野竟会如此认真回应他那挑刺的言语,只是小心翼翼点头,却没有出言回应,两人便又这么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倒还是诸野再叹气开口,蹙眉唤他。
“谢大人。”诸野说,“你还要在此处站多久?”
谢深玄:“我……”
诸野:“卷子已经调来了,您若是不看,我现在便让人送回去。”
谢深玄:“看!我现在就看!”
他生怕诸野再有不悦,急忙便令小宋在前领路,他先回书斋看看那些卷子。诸野果然也一道跟上了,就随在他身后,同他一块到了他的书斋内。
谢深玄午后便未回过书斋,自然不知诸野是何时令人将学生们的卷子带过来的,如今回到书斋内,他方觉察他书案一侧多了两个贴了封条的木箱,上头是贴了礼部封条,盖了尚书大印,还有数人签文,显然不是随意可以拆开查看之物。
谢深玄难免略有迟疑,道:“诸大人,这……”
“无妨。”诸野冷淡道,“撕了便是。”
谢深玄:“呃……”
“通报过皇上。”诸野道,“你看完卷子,我再去寻人封上。”
谢深玄:“……”
依谢深玄在朝中这五年的经验而言,这等加印封条,还有这么多人签文,若是撕了要再封上,那可是了不得的麻烦事,依照常理规章走一遍,只怕没有月余功夫难以收尾妥当,那可是数不尽的文书公函,谢深玄光是想一想,便是止不住头疼。
可他看诸野神色,总觉得诸野略有不耐,后头这解释,倒多像是被他再三询问的话语逼出来的,他自然不敢再多问,只想玄影卫办事或许没有他那么复杂,更不用说诸野手中还有圣喻,行事当然会更简单一些,谢深玄干脆撕了这礼部的封条,开了第一个木箱,方见这之中封存的,是而今太学内所有学生的补试答卷。
这答卷依据名姓分列排序,好在太学内舍的学生不算太多,小宋助他寻了片刻,便将癸等学斋那几名学生的卷子找出来了,另一个木箱则是去年年末分斋时学生们的策论卷子,这是依照学斋分立,极好寻找,谢深玄将癸等学斋学生们的卷子取出,同补试答卷一同摆在面前的书案上,深吸上一口气,看向这些卷子之前,先偷偷抬眼,瞥了诸野一眼。
诸野已在书斋内那竹窗边上坐下了,那处的桌案上摆了茶水,本是谢深玄午休之时解乏所用,早已凉透了,诸野倒不怎么在意,他为自己倒了茶水,抿上两口,觉察到谢深玄目光,方抬眼朝他看来。
谢深玄急忙垂下目光,假装将注意放在眼前的答卷上,匆匆翻过两页,待诸野不看他了,他又不由压低声音,将一旁侍立的小宋唤过来,低声道:“你去重新沏壶热茶过来。”
小宋怔了怔,竟下意识询问:“少爷渴了?”
谢深玄:“……对,渴了。”
小宋连忙点头:“我这就去!”
他急匆匆朝外走,到那窗边时,诸野却又叫住了他,朝他招一招手,道:“你过来。”
谢深玄自是注意到了诸野举止,却又不敢抬眼去看诸野如何,只好竖起耳朵偷听,只听闻诸野与小宋低语,声音太轻,只有寥寥几字钻入他耳中。
“……雨中太冷。”诸野低声说,“你去寻个手炉。”
谢深玄想起诸野身上的伤,那日诸野流了不少血,想来难免体虚,今日这雨这么大,他当然要觉得冷,谢深玄不由稍松了口气,想着幸亏自己注意到了此事,令小宋去倒了壶热茶,好歹也能令诸野暖暖身。
可他翻过手中答卷,却又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自己几句,他偏要自己往身上揽事,诸野身体如何,同他又没什么关系,诸野自己都要逞强……活该让他逞强。
有诸野在此处坐着,谢深玄实在难以维持镇定,他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令自己重新冷静下来,真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学生们的补试卷子上。
他一一翻过癸等学斋这八名学生的答策论卷子,却越看越觉得心绪不平,他一一翻过这八名学生的答卷,裴麟和帕拉在他的预料之内,裴麟只写了个名字,交了白卷,麟字还写错了,帕拉的卷子则充满了创意,先是汉文,而后是胡语,最后干脆扭曲成了一幅画,谢深玄看不懂,甚至多看一眼都觉得头疼。
赵玉光和陆停晖的文章写得很好,单论这文章而言,谢深玄觉得他们已可以进入前三等之列,他二人得分也的确是甲等,算得上是这癸等学斋的希望。洛志极的文章则完全跑偏,已经同这题目没有什么关系了,他通篇宗教研究,文笔虽是不错,可因为偏题,到最后也只得了低分。
除他三人外,叶黛霜的文章也令人眼前一亮,只是不知为何,时事策论中加入了大量自行杜撰的小故事,洋洋洒洒数千字还收不住尾,最后据伍正年所言,收卷时她还没写完,以至于这文章有头无尾,最终只评了个丁等。
柳辞宇和林蒲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大概是超常发挥才能勉强擦边通过补试的成绩,可总体看来,众人的水平还是超出了谢深玄的预料,不像是他所想的“癸等学生”能有的高度。
他不由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这太学先生的路途,算得上是艰难困苦,若要将这些学生一齐拉扯合格,恐怕绝非朝夕能成,他今年能不能成,只怕都不太好说。
谢深玄又翻开另一侧的分斋小试的答卷,分斋之时,除却策论之外,还有其余科目的小试,有些虽无答卷,更重实操,可也在那卷上留下了分数,他只需将这卷子再看下来,应当便能对学生们的成绩有些直观体验了。
当然,谢深玄觉得,他就算不看,这体验也已经有了。
他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从策论的卷子看起。
如今天已入夜,外头雨声淅沥不止,诸野身后那窗户开了条细缝,那外头的寒风自窗中灌进来,有些微寒,谢深玄搓了搓已经冰凉的手,还未有更多反应,诸野忽而动了动,将那窗户关上了。
谢深玄也不敢抬头,沉默着翻了两页策论答卷,耳中闻得外头传来的轻微脚步,不由抬手,见小宋端着托盘,上头放了他方沏好的茶,径直朝谢深玄走过来。
他到谢深玄身边,谢深玄将声音压得更低,道:“给诸大人送过去。”
小宋一怔,迟疑问:“可……少爷,您……”
谢深玄:“去。”
小宋:“……”
小宋顿住脚步,朝着诸野走过去,为诸野换下那已凉透的茶水,诸野略有些惊讶,抬眼朝谢深玄看来,谢深玄却连脑袋都没抬,翻着手中的文章,清了清嗓子,道:“我夜中喝了茶睡不着。”
诸野:“……”
谢深玄:“你们玄影卫能干,反正你不需要睡觉。”
诸野:“……”
谢深玄:“多喝点。”
说完这句话,他便死死盯着面前的卷子,怎么也不肯抬头,屋中静了片刻,小宋又朝这边走了过来,凑近谢深玄身侧,谢深玄正想问他要做什么,小宋已将一只手炉递给了他,面上还带着笑,道:“少爷,雨后屋中太冷,您暖暖手吧。”
谢深玄:“……”
谢深玄抬起头,朝诸野瞥了一眼。
诸野端着茶盏,倒也正在看他,二人眼神一触,各自若无其事移开目光,过了片刻,诸野方才淡淡道:“热茶暖身。”
谢深玄:“……”
诸野:“用不上这手炉了。”
谢深玄心中那古怪之感更甚,这几日来,他总有这种怪异之感,他原当做是自己又犯了胡思乱想的毛病,可似乎……或许……并非全是他在乱想。
心思全都落在了别方,手中的卷子,谢深玄也已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克制不住抬眼,想要看一看窗边的诸野,可又不想再复当年的冒昧之念,更不用说小宋还侍立在他桌边,他总不能当着小宋的面丢人,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正打算摒弃杂念,小宋却忽而开了口,道:“少爷,雨好像要停了。”
谢深玄:“……嗯?”
这书斋内连一扇窗都没有开,他们自然看不见外头的境况,只是听得雨声渐小,像是已要停歇,小宋说完这句话,便朝门边走去,探头朝外看了看,又回身来同谢深玄道:“雨快停了。”
谢深玄:“……”
小宋:“少爷,我们现在回去么?”
如今时日已晚,外头天色早已全黑,谢深玄不知自己已在太学内留了多久,只是到这时辰还未用膳,他已觉得胃中隐有不适,更是困倦难言,还是要尽快回家为好。
再说了,他实在不想继续留在此处同诸野相处,或许表兄说得本没有错,他不该再这般满心胡思乱想,轻易方寸大乱。
小宋出去准备车马,谢深玄便收拾桌案上堆放的卷子,又枯坐片刻,小宋还未回来,他只好紧张略抬眼眸,往下窗下闲坐的诸野,鼓足了勇气,低声问:“诸大人,这卷子……我应当可以带回去吧?”
没有回应。
谢深玄以为诸野懒得理他,又等了片刻,清一清嗓子,原想再问,可那目光朝窗下一晃,却见诸野倚着窗下的小桌,一手支着额角,将茶盏放在一旁,阖着双目,竟是睡着了。
相邀
谢深玄的话语便又咽回了喉中, 似是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许,生怕自己的声音略大一些,便要将诸野从睡梦之中吵醒。
清晨他去赵府拜访时, 便发觉诸野这几日并未歇好,诸野身上还带着伤, 本受不得这般劳累, 可诸野一路逞强, 硬撑到此时,还要在太学中多留。
他大概是终于熬不住了,屋中是谢深玄翻看学生答卷的沙沙声响, 外头是淅沥落雨,除此之外, 并无其余杂音,难得安心小憩片刻, 谢深玄一点也不想吵醒他。
他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原处, 故作镇定般将目光垂落在手中的那些学生答卷上, 不过扫了两眼,却又忍不住抬起眼眸,小心翼翼望向诸野,想要看清他此刻面上的神色。
可诸野额间那一抹散下的额发挡住了他的面容,若从谢深玄这角度看起,也只能见着诸野高挺的鼻梁,他又在原地踌躇, 心中只如天人交战,犹豫上了好一会儿, 方下定决心,终于起了身。
他心中还极为谨慎, 先小心翼翼轻声唤上一句“诸大人”,见诸野全无回应,忐忑朝前迈了两步,一面以极低的声音道:“他受了伤,又熬夜数日,可不能死在我的书斋内。”
说完这两句话,他方觉自己得了十分满意的解释,那走到诸野面前看一看诸野的情况,自然也是理所应当之事了。
谢深玄终于轻手轻脚走到了诸野面前,又轻唤了诸野一句,见诸野似是真的睡熟了,这才小心翼翼微微俯身,看向诸野的面容。
诸野睡得很沉,可却并不安稳,依旧同他醒时一般蹙着眉,也不知在睡梦之中,他究竟还在忧心何事。谢深玄怔怔看着他,觉得自己好似已有数年不曾这般认真地看过这张容颜,令他他埋与心中的潜藏多年的心绪,在这轻易一触的目光之中尽数溃败。
他只能往后退却数步,强令自己收回目光,原想绕回书案之后,却又想起年初他受伤之后,贺长松令他好好养伤时,曾同他提过几句,如这般伤及筋骨的重伤,若养伤时不曾注意,十之八/九要落病根,往后天色不好,便隐痛难忍,诸野皱眉,或许并不是梦中深思,而是他身上那些伤……
谢深玄顿住脚步,再回首看了诸野一眼。
反正……反正他也要回家了。
这手炉是小宋自太学中寻来的东西,他总不好私自挪用,带回了自己家中去,他当然要将手炉留在书斋之内,至于放在何处——
这可是诸野令小宋拿过来的,丢进诸野怀里,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想到此处,谢深玄又觉得自己这举止理所应当,可没有什么磨磨唧唧的暧昧,只是此事,或许需要告知诸野一声。
可他不敢将诸野叫醒,若诸野醒来看他几眼,他大概就没这勇气了,小宋还未回来,谢深玄便回桌案边写了纸条,令诸野自己记得将手炉归还,而后将纸条摆在一旁案上,又拿着那手炉,正要压在纸条上,却又微微一顿,小声嘟囔,道:“放在外头,只怕会凉透。”
既然还未凉透,那总该物尽其用一些,比方说……
揣进诸野怀中去,显然更好。
谢深玄又瞥了诸野,诸野大概是太过困倦,睡得着实很沉,他来回走了这么两轮,诸野竟也未曾察觉,于是谢深玄壮了一些胆子,拿起案上的手炉,往前稍稍倾身,将手炉轻轻放在诸野腿上。
他以为自己动作轻微,天衣无缝,诸野定然不曾察觉,可那手炉还未放稳,诸野忽而便动了。
此事令谢深玄吓了一跳,正要后退,诸野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之上,已将刀格顶出了些许,睁眼朝谢深玄看来,眸中神色冰寒,似是带着凛然的杀意。
谢深玄僵在原处,怔怔看着诸野面上的神色,心中倒不由一颤,想着又是自己越了矩,诸野厌恶他,本就是理所应当。可不料下一刻,诸野眸中神色竟也变化,那寒意自眸底退却,换作一丝极为少见的慌乱无措,仿佛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怔着一动不动。
他二人僵着这姿势,无人知晓下一步应当如何才是,偏生诸野手上用的力道不小,捏得谢深玄腕骨生疼,他耐不住这疼痛,只得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先主动开口。
“诸……诸大人……”谢深玄语调轻颤,“我……谢某只是来归还这手炉……并……并无他念……”
诸野垂下眼睫,将那一抹难得窥见的心绪隐在长睫之后:“……是。”
“您……您能松手吗?”谢深玄将声音压得更低,小声说,“……疼。”
他这句话显然甚有成效,诸野猛地松了手,哪怕竭力维持面上那波澜不惊的神色,谢深玄却好像还是从其中瞥见了些许不安之意。
可谢深玄也很不安,他朝后急退了数步,几乎撞到身后的书架,诸野也略往后靠了靠身子,二人的动作幅度都有些太大,那原还放置在诸野腿上的手炉滚落砸在地面,发出一声巨响,猛然将二人自方才那困顿的昏沉之中唤醒。
谢深玄揉着手腕,飞快瞥了眼腕处,也只见腕上被捏得泛红,又觉察诸野似乎一直在看他,急匆匆便将手收入袖中,觉得有些尴尬,急匆匆清一清嗓子,竭力将方才那颇不对劲的气氛盖过,道:“诸……呃……诸大人不愧是武官。”
诸野:“……”
谢深玄胡言夸赞:“天生神力,手劲很大。”
诸野:“……”
谢深玄:“哈哈,挺疼的。”
诸野:“……”
他看诸野面上神色变化,有些晦暗不明,也不知自己这一句究竟夸没夸对。
只不过此事突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生硬,只好匆匆转身,恨小宋怎么还不曾回来,一面焦急抬步,朝着门边走去,一面自言自语,道:“天色已晚,我该回去了。”
诸野:“……”
谢深玄:“诸大人,明日再见吧。”
诸野:“你……”
谢深玄急忙摆手,道:“不不不,您明日不想见也可以。”
诸野依旧没有回应。
谢深玄又朝门边蹿了一些,闷声道:“我……谢某先告辞了。”
他未曾来得及推开屋门,已听见身后声响,诸野起了身,似是想要随上他的脚步,令谢深玄动作微僵,有些不知所措。
可诸野并未跟上来,他在几步之外,仍旧留在谢深玄的书斋之中,
“深玄……我……”诸野低声说,“方才我睡着了……”
谢深玄脊背微僵,却也不知应当说什么才好,只好干巴巴笑一笑,说:“我知道的,您身体不适——”
诸野:“……我以为你是刺客。”
谢深玄:“……”
诸野如此一说,谢深玄忽而意识到,他方才那副蹑手蹑脚凑近诸野的模样,的确像极了心怀不轨的恶徒。
“对不起。”诸野轻声说,“我睡迷糊了……”
谢深玄难捺心中惊讶,他觉得自己竟好像从诸野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轻微的沮丧,小声说:“您竟然也会一时迷糊。”
诸野:“……”
“没有别的意思。”谢深玄急忙说道,“谢某只是觉得,玄影卫这么能干,您……您这么了不起……”
诸野:“……”
“算了。”谢深玄小声说,“当我在胡扯。”
话至此处,他们似乎已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可谢深玄将手按在门扇之上,却如何也使不出力,将那门扇直接推开。
他想,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哪怕这几日来,他二人比起以往,似乎已甚是亲近,可他同诸野说话,所谈及的大多都是公事,无论如何,总离不开太学与他的学斋。
倒是今晚,他们竟然说了一些与之无关的事情,诸野好像也变得更像是寻常人了一些——不是那常端着冰寒神色的玄影卫指挥使,更像是同他相识多年的诸野。
“天色太晚。”诸野忽地又开了口,语调间却略有迟疑,“路上可能不太安全。”
谢深玄:“……”
照着这几日来诸野找的借口,谢深玄觉得,诸野下一步,大概便是要说他们顺路,想要伴他同行,送他回家。
若这不是心有担忧,如何才能算是心有担忧?
谢深玄微微垂眸,听见外头脚步声响,似是小宋回来了,有些话,他若是现在不说,那过会儿,他便得当着小宋的面丢人。
“诸大人。”谢深玄深吸了几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道,“您……您要回去了吗?”
诸野微微一怔:“我……”
“您因我受伤,我应当有所报偿。”谢深玄再补上一句,像是为自己这突兀行为的解释,“有伤在身,不该淋雨,也不该骑马。”
诸野:“……”
“正好同路。”谢深玄垂下目光,小声说,“我可以捎您一程。”
诸野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惊讶之语,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不该点头答应,可小宋已经推门进来了,谢深玄收回目光,飞速自门边退开,倒始终同诸野保持着一段距离,看起来便好似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这件事,他显然不怎么想让小宋察觉。
诸野也不曾说话,微微侧身,靠在谢深玄书斋内那木架之侧,刻意同谢深玄拉开了几步距离。
小宋丝毫未觉屋中气氛古怪,他踏步进来便开了口,道:“少爷,马车已备好了。”
谢深玄点了点头。
小宋:“我们现在回去?”
谢深玄迈步便朝外走。
他出了门,诸野并未跟上,谢深玄又朝院中长廊走了几步,屋中还是没有半点动静,谢深玄不由便停住脚步,回首朝屋中去看,等了片刻,方见诸野微微自他的书斋之中踏步出来。
小宋眨巴眨巴眼,先看了看诸野,又凑到了谢深玄面前来,低声说:“少爷,诸大人没有伞。”
谢深玄:“我知道。”
小宋:“那我们可要借——”
谢深玄:“他跟我们一起走。”
小宋:“……”
谢深玄:“劳烦你驾车了。”
小宋:“……”
小宋明显僵在了原处,只同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一般睁大双眼,那目光在谢深玄与诸野二人之间转了几回,这才恍然明白了什么一般,止不住点头,面上蓦地带了笑意,头上却跟着飘出一行极为醒目的大字。
小宋:「这该死的谢深玄,还真是口是心非」
谢深玄:“……”
等等,小宋对他的这称谓是怎么回事?!
这几日谢府门口常守着两个玄影卫,小宋就这么跟他们学坏了是吧?
不行,这两个玄影卫得撤,必须得撤!
同乘
方才离了书斋, 到了院中,夜中寒风扑面,实在冻得厉害, 令谢深玄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这一场雨,好似将方才入春的天气又带回了冬日, 外头的天气实在太冷, 谢深玄衣着单薄, 只恨不得快些溜回马车之内,可待他登上马车,等了片刻, 待到诸野随着上来后,谢深玄又有些止不住心中的悔意。
说实话, 那倒也不是悔意,他只是有些不大适应, 还略有些止不住紧张。
待小宋为他们放下车帘后, 马车之内便只余一片沉默, 诸野天生寡言少语,他几乎不会主动挑起话题,谢深玄便想或许应当由他主动开口,多少说上几句话,以免他们就这么一路沉默到了家中。
可一时之间,他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街上的灯影透过车帘,倾洒在诸野身上, 将他分明的侧颜映照得无比明晰,雨水落在马车之上, 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谢深玄不敢侧首, 只好偷偷以眼角余光去看,便见诸野一手按着肘弯,将长刀靠在右手之上,正襟危坐,似乎丝毫不曾察觉到谢深玄这冒昧的目光。
可谢深玄知道,他不该再这么看下去了。
他心中有些微乱,又闭目竭力思索,试图勉强寻找出些话题,他想,他与诸野同朝为官,以往私下若有相谈,聊的也只有公务,诸野又是个脑子里只有公务的,既是如此,那他与诸野多说一说公事,总是不会错的。
谢深玄清一清嗓子,声调僵硬,问:“诸大人今日也没有公务吗?”
这本是客套,只要诸野回答了,谢深玄便要将话题绕到其他地方去,譬如诸野这几日总是跟着他这件事,谢深玄就很想问问其中缘由,而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想法,像是觉得……此事只要他问,诸野应当便会说。
可诸野实在想到谢深玄竟会问他公务如何,他显是一怔,倒还真顺着谢深玄的话解释,老老实实回答,道:“有。”
谢深玄后头的疑惑,全都被噎在了喉中。
他讶然看向诸野,显然是被诸野的这一句话给镇住了。
等等,有公务?
诸野自己不是说他在病休吗?都病休了,他怎么还有公务啊?!
谢深玄沉默不言,诸野下意识便以为,谢深玄是想要挑他的刺了。
他早已习惯了此事,谢深玄惯常对他所见的每一个人不满,总要从他人身上挑出些毛病来,若是他人对他如此,他怕是早就已生气了,只是因为此人是谢深玄,他才禁不住便想要为此事解释,道:“你放心,我虽病休,人在太学,可此事影响不了公务。”
谢深玄:“……”
“大多事项,唐练都可处理。”诸野道,“若有无法决断之事,他们会来太学寻我。”
谢深玄:“……”
诸野再见谢深玄神色不佳,想自己这般好像也能勉强沾一些玩忽职守的边,他又解释一句,有些心虚:“这几日彻查京中教派,我有去过官署。”
谢深玄:“……”
这几日谢深玄的确见过几次玄影卫内来人,也多是有公务来寻诸野的,可那时他并不知诸野在病休,而今将此事连在一块去想,他便抑不住心中不满,禁不住深吸口气,低声道:“啧啧你们玄影卫——”
诸野:“……并不影响。”
谢深玄:“真是比耕地的牛还勤快啊?!”
诸野:“……啊?”
他怔在原处,有些讶然,显然怎么也想不到谢深玄的后半句话,竟然是这个。
“病休二字是何意,诸大人您难道不清楚吗?”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道,“既然如此能干,我看这病休也不必了,您还是回玄影卫中去吧。”
诸野好一会儿方回神,言语中却仍旧略有些迟缓,他想留在太学,又知自己若是拌嘴,那定然是说不过谢深玄的,因而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将皇上搬了出来,道:“此事是圣上——”
谢深玄:“那您这几日是在抗旨啊?”
诸野:“……”
谢深玄:“哟,还算欺君。”
诸野:“……”
诸野说不出话了。
他不回答,谢深玄的胆子略大了一些,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小声嘟囔:“这破玄影卫,我就该狠狠参你一本。”
诸野:“……”-
若真要同谢深玄争吵,诸野明白,他这张嘴,是绝不可能斗过谢深玄的。
可这么多年相识,他其实也清楚应当如何才能镇住谢深玄的破嘴,于是又过片刻沉默后,诸野深吸了口气,反问谢深玄:“你参得还少吗?”
谢深玄:“……”
谢深玄果真立即闭嘴安静了下来。
他不由想起这些年来他写过的那些同玄影卫有关的折子,诸野说得没错,这东西他隔三差五便要写上一封,骂诸野时稍微还算收敛,骂玄影卫可是一点也没留情,玄影卫中人只是将他当做是“该死的谢深玄”,谢深玄自己都觉得他们是心中留情,很有教养,骂得显然还不够狠。
谢深玄掩面清了清嗓子,有些心虚,移开目光,已没了方才理直气壮的胆气,好一会儿方道:“其实我就……呃……随便骂骂而已……”
诸野仍是就事论事,道:“我看谢大人那些折子的文采,可不像是‘随便骂骂’而已。”
谢深玄:“……”
谢深玄猛地从诸野的话语之中,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等等,为什么诸野为什么会知道他写折子时的文采?
谢深玄承认,他写折子时的确是有些怪癖,平日里的文章写多了,就算骂人也总想引经据典押押韵,可这种事情,应当只有皇上知晓,至多还有首辅与其他几位大人看过,他骂玄影卫的折子,怎么也不该拿给诸野来看吧!
大概是谢深玄的目光太过惊讶,令诸野略显心虚了一些,他不由微微移开目光,心中略微有些悔意——依他对谢深玄的了解,这等不合章程之事,谢深玄若是知道了,皇上大概就要不好过了。
谢深玄果然挑眉,问:“诸大人,您看过我写的折子。”
诸野:“……”
谢深玄:“皇上给您看的?”
诸野:“……”
“行,您不开口,我也知道。”谢深玄轻笑一声,说,“这折子除了皇上能交给您,还有谁有这天大的胆子,敢将这东西给您看。”
诸野:“此事……”
谢深玄:“回去便骂他一顿。”
诸野:“……”
说完这句话,谢深玄转过目光,自车窗车帘那缝隙看向马车之外,略微停顿了片刻,方才再度开口,语调略微有些生硬,问:“诸大人……我骂玄影卫的折子,您不会都看过吧?”
他虽望着那雨幕,假装在看车马已行到了何处,可他心思却全然不在上头,他只觉得心乱如麻。
完了。妍扇厅
谢深玄心中一片麻木。
他入朝近五年,平均每个月都要写折子骂玄影卫与诸野一至两遍,弹劾他人的折子中,也总是习惯带上诸野,那这五年下来,光是骂玄影卫的折子加起来都得有个上百封,若诸野全都一一看过……那诸野此刻心中对他的情感,大概也不是恨了。
应当是巴不得立即拔刀砍了他,再将他碎骨分尸,送到玄影卫中去,让每个玄影卫都上来给他一刀。
也怪不得他从不曾在诸野头上,看到诸野心中的想法。
那可是五年来日积月累滔天的怨念啊,人这头顶上才那么点儿地方,怎么可能塞得下啊!
他胆战心惊等了一会儿,诸野也稍顿了片刻,而后轻声道:“大部分。”
谢深玄:“……”
很好,他大概是真的要完了。
谢深玄沉默着微微抬起目光,将目光移到诸野头顶,脑中回荡着自己在奏折中措辞的语句,其实他对诸野真的很温柔,他骂诸野用的力道至多只有他骂别人的一成,别人他要骂上千字的罪孽,诸野他至多只提上那么一两百字,可就算如此,他每月都在骂……
这种事情,看量不重质,每个月都提上几嘴,谢深玄觉得,诸野很难不去记恨他。
谢深玄心中麻木,面上却又不能露出那般神色,他只能深深吸气,好一会儿才缓过了神,猛然意识到此事中的罪魁祸首,显然是皇上。
那个丝毫不顾朝中规章,竟然将他骂诸野的折子交给了诸野的皇帝!
“皇上竟然将这东西给了你。”谢深玄深深吸气,“还‘大多’都给了你。”
骂他一次,显然已经不足够了。
骂他十次!都难消谢深玄心头之恨!
诸野当然知道谢深玄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叹了口气,说:“……皇上希望我不要执迷不悟。”
谢深玄:“什么?”
诸野微微摇头,改口道:“大概是因为我认识你,所以才给我也看一看。”
谢深玄:“……”
谢深玄明白,诸野口中所说的认识,所指的应当是他们年少相熟这件事,那时候他二人关系极好,绝不仅仅是相熟这么简单,皇上还是皇子时身在江州,常便随裴封河偷溜至谢府与他们玩闹,他自然也清楚此事,既是如此,皇上还偏要将这些折子交给诸野……
呵,十次也不够了。
谢深玄握紧双手,攥住垂落在腿上的衣襟,默默在心中起誓。
从今往后,只要让他揪到这狗皇帝犯错,他次次都得写上十封折子狠狠骂他!
“你平日……还是稍微收敛一些。”诸野小心翼翼看着他神色,心中隐约有些猜测,毕竟是劝诫,还是开了口,道,“皇上下过旨意,若是你惹他生气,便令当值的玄影卫记上你一笔。”
谢深玄冷笑。
这种简单威胁,怎么?他难道会怕这种事吗?!
诸野:“……已写了数十本小册子了。”
谢深玄不为所动。
记过怕什么?
反正债多不愁,玄影卫记了数十本册子,那再来数十本册子,只要不是冒犯诸野被诸野亲自记下,那谁写都无所谓。
诸野终于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这脾气……”
谢深玄毫不犹豫呛声:“这辈子改不过来了!”
诸野:“……”
这话题到了此处似乎便已结束,诸野不再接着往下询问,谢深玄又憋着满肚子的气无处发泄,只恨不得在马车之上便开始写他的折子,如此又行片刻,他估摸着大概是要抵达谢府了,方挑开车帘,朝外瞥了一眼。
他们的马车果然已到了官邸附近,再行一段时间便要抵达谢府,他看着外头的雨夜,方意识到自己竟这么同诸野闲聊了一路,至今好像也不曾觉得有什么惧怕。
谢深玄不由便想……
今夜他二人之间的气氛,果真好极了。
这可是这些年来的头一遭,简直就像……今夜无论他问诸野什么,诸野大概都会好好回答。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若有疑惑,自然最好能在此时便开口,谢深玄便深吸口气,飞快回过身,匆匆问出近日来最为困惑他的那个问题。
“诸大人,您最近总是随我来往太学……”谢深玄微微蹙眉,道,“可是皇上令你监视我?”
诸野一怔,显得很是惊讶:“你怎么会这样想?”
谢深玄:“若非如此……”
那诸野跟着他,总不会是为了保护他吧?
后头的话,谢深玄有些说不出口了。
他生怕自己是在自作多情,若真将这话语问出了口,得到的却非他所想的答案,那往后他大概是要彻底没脸在诸野面前出现了。
此事他多年前毕竟已经历过一次,现今实在不想再体验上一回,他自己不敢追问,只是讪讪停住话语,而后移开了目光。
反倒是诸野主动开了口。
“近来京中不大太平。”诸野的语调倒是很平静,“恰好我在病休,闲来无事。”
谢深玄:“……”
等等,这意思不就是说……诸野如这般成日跟着他,其实是在保护他吗?
“并无他意。”诸野又补上一句,“你不必多想。”
谢深玄:“……”
很难不去多想。
甚至只要光想一想此事,他便不由要在唇边带上些许笑意,可诸野还在他面前,他总不好真笑出来,他竭力压下心中那愉悦之意,语调却不由轻松了些许,道:“那谢某应当多谢诸大人。”
诸野:“……不必,举手之劳。”
“月初诸大人来谢府探望。”谢深玄看向诸野,道,“也是因为‘病休’‘空闲’?”
诸野:“……”
他似乎不知应当如何回答谢深玄的话,而谢深玄注视着他,自他那略显紧张的神色之中,已然明白了此事的答案。
贺长松说得没有错。
诸野带伤回京,一进京便来谢府探望,显然也是因为担忧。
谢深玄有些压不住唇边笑意,他好像忽而便有许多话想同诸野说,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起,他想起小宋头上的字迹,微微倾身,再靠近诸野一些,道:“诸大人,我家门前可还有两名玄影卫。”
诸野微阖半目,并不敢直视谢深玄神色,低语答应:“对。”
谢深玄:“将他们也撤走吧。”
诸野:“……”
诸野看起来并不情愿,甚至不知为何谢深玄突然便要提及此事,他微微蹙眉,略有不满,道:“我说了,近来京中并不太平——”
谢深玄:“有诸大人护着我,怎么可能不太平。”
他是壮足了胆子,才说出这么一句话,说完之后,有些不敢抬首,却又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诸野面上的神色,他微垂眼眸,从那长睫之下抬起目光,望向诸野,便见诸野目光惊讶,像是再也难以端着那惯常冷淡的神色,终于从中透出他心中所想来。
他来不及回答,马车已停,小宋在外开了口,道:“少爷,诸大人,我们到了。”
谁也没有动弹。
好像谁也不想自此处离开。
可谢深玄心中清楚,他们若在马车之内全无动静,只怕过不了片刻,小宋便要疑惑过来看看情况,他只好开口,道:“这几日多谢诸大人了。”
诸野:“不必。”
谢深玄又笑一笑,说:“往后时日,只怕还要麻烦诸大人。”
诸野:“……”
他点一点头,便算是应过了谢深玄的话,而后便再无回应,沉默着挑了车帘,跃下了马车。
谢深玄虽微有失落,觉得诸野的回复未免太过平静,可他心中清楚诸野的脾性,便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一手挑起车帘,正要探身朝外——
诸野用右手握刀,正朝他伸出手,道:“雨中湿滑。”
谢深玄:“……”
谢深玄将目光垂落在小宋摆好的踏凳上,上头落了雨水,若不小心,兴许真要摔上一跤。
他唇边不由再多了一分笑意,可小宋在旁探头探脑望着他二人,他略觉得有些不好,便摇了摇头,道:“多谢诸大人。”
诸野:“……”
诸野并未强求。
外头还飘着些雨丝,诸野下意识伸手替他遮挡,而后小宋撑起纸伞,将那飘落的雨丝遮挡在外,谢深玄下了马车,却并不着急往谢府内去,这么多日,他头一回顿住脚步,并未立即逃离,而是主动在诸野身边停留。
“诸大人。”谢深玄轻声道,“倒是好久没这般同你说过话了。”
“是。”诸野回应,“已有多年。”
他话音方落,二人便几乎同时与对方微微颔首,互相道了告别之语。
谢深玄:“诸大人,告辞。”
诸野点了点头:“明日再见。”
而后两人转过身,各自朝着自家府邸走去,迈上面前的青石台阶,方才顿住脚步回首,朝身后之人再望了一眼。
谢深玄想,他与诸野之间,何止是多年不曾好好说过话了。
自他一时越矩,而诸野离开谢家往长宁军后,他二人几乎便再无交流,来往的信函越来越少,信中语句寥寥,逐渐便断了联系。
这几日因为太学之事而亲近相处,已令谢深玄万分惊恐,策马在侧多年未经,同乘马车也已经许久未有,除了在画舫之上时,谢深玄一时忧心而方寸大乱,壮着胆子握了诸野的手外,这些年来两人交谈的话语,似乎都离不开公事,诸野不会同他开玩笑,他则不敢与诸野开玩笑,而今终于再迈进一步,竟令他有些压不下去心中的狂喜之意。
他甚至恍惚觉得——
其实现在的诸野,同以往相比,似乎也并没有多大差别。
他二人本不该如这般疏远,若能有机会……
不,现在已有了机会。
他还能同诸野和好如初。
口是心非谢深玄
谢深玄今日回来得太迟, 高伯万般担忧,特意在门房处候着等他,而待他进了门才知道, 今日大雨,贺长松也困在了太医院, 到现在还不曾回来。
贺长松平日不喜欢乘马车去太医院, 说是为了强身健体, 平日只是步行,方才雨势凶猛,若无人去给贺长松送伞, 贺长松只怕连太医院都出不来,就算如今这雨已渐小, 可太医院离谢府毕竟有些距离,他们若是再不派人去接, 贺长松怕是今夜便要在太医院内过夜了。
他问过高伯, 早些时候, 府中已派人过去了,让他不要太过担忧,谢深玄便去用了晚饭,心中倒是还想着未曾归家的贺长松,可不知为何,这思路很快便从太医院转到了诸野身上的伤。
谢深玄想,那日为诸野诊治的玄影卫医官, 应当也是自太医院而来,贺长松又与同僚们的关系极好, 那诸野如今伤情如何,贺长松或许能知其中一二。
想到此处, 谢深玄忽而又忆起一事,前几日他曾让小宋去寻些滋补身子的药草,到今日,此事应当已经办妥,他若是想……他就该趁今夜他二人关系和缓之时,让小宋将东西送过去。
谢深玄清一清嗓子,放下手中的象牙筷,道:“小宋,前两日我令你转告高伯去寻些补药,此事如今如何了?”
“少爷现在要?”小宋只当时是得了谢深玄吩咐,下意识便要朝外走,“我去取过来。”
谢深玄:“不必取过来。”
他叫住了小宋,语调间却难掩踌躇,他望着小宋好奇神色,心中万般迟疑,直至小宋再度开口轻声唤他,他方才回神,略有些许为难道:“你将这药……送到对门去。”
小宋面露迷茫之意:“啊?送到哪?”
谢深玄:“……对门。”
小宋:“对……什么?”
谢深玄:“……送给诸野。”
小宋:“……”
小宋呆住了。
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目光中只余惊愕,可不过片刻,他面上便抑不住带了笑,更是恨不得用力同谢深玄点头,道:“少爷放心!我现在就去!”
谢深玄:“……”
谢深玄垂着眼眸不敢抬首,假装自己对桌案上的饭菜更有兴趣,直至清楚听得小宋离开此处后,他方才再度抬首,却仍旧未曾松下这一口气。
说实话,他并不知自己这举措是否得当,他总担心今夜与诸野关系的和缓,仍旧还是他在多想,是他多此一举,还要再惹得诸野生厌,他心中焦急不安,已没有半点胃口,一心等着小宋带回的消息,却怎么不敢承认此事。
他心中别扭,他自己也极为清楚,他实在受够自己的性子,可只要诸野未有正面回应,他便难以拉下脸面,真将自己心中所想表露在他人面前。
大约过了一炷香功夫,小宋便乐呵呵回来了。
谢深玄急忙拿起桌上的象牙筷,假装自己正专心吃饭,一面故作不经意抬起眼,便见小宋面上正带着莫名的笑意,像是见着了什么极为罕见的新鲜事一般,迫不及待凑上前来。
谢深玄平日颇为放纵他,因而他也惯同谢深玄有些没大没小,他将自己的手藏在身后,贴着桌案凑上一些,这才清一清嗓子,认真道:“少爷,方才我去了诸府。”
谢深玄却并未停筷,甚至刻意自小宋脸上移开了目光。
“不必告诉我。”谢深玄尽力冷淡,“我没兴趣,不想知道。”
“此事您一定很想知道的。”小宋故意拖长音调,“——我在门外便遇见了诸大人。”
谢深玄:“……”
谢深玄虽仍沉着脸色,可也确实忍不住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小宋接下来的话语。
他实在有些不太明白,诸野白日便已显得极为疲倦,方才还累得在太学中睡了一觉,怎么回家之后,他竟还有力气朝外跑。
而今这时辰……总该不会又是玄影卫内出了什么事,需要诸野外出去解决吧?
小宋笑嘻嘻开了口:“若我不曾出门,诸大人大概已经在敲我们府上的门了。”
谢深玄:“……”
谢深玄好一会儿才明白小宋话语中的意思,可却又实在不敢相信小宋所言,敲他家的门?诸野要来谢府?不对,诸野来谢府做什么?
小宋嘿嘿一笑,这才将自己藏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再将手中之物摆在桌上,推到谢深玄面前,道:“诸大人令我送来的。”
谢深玄:“……”
谢深玄垂下目光,看向摆在桌上的东西。
那东西外包裹了层层叠叠的油纸,大约是担忧外头还在下雨,这东西拿出来会被雨水沾湿,可也正因如此,谢深玄实在难以看出小宋递给他的究竟是什么玩意。
他不明白诸野为何要将这东西给他,可这是诸野送来的东西……谢深玄迟疑片刻,还是伸出了手,将那纸包拿了起来,一面问:“这是什么?”
几乎在他将东西拿起来那一瞬,便嗅到了一股药香,这纸包中的应当是药,可他不明白诸野为何要送药过来,他只能疑惑抬眼看向小宋,等着小宋接下来的回答。
小宋清了清嗓子,竟还挺直腰背,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道:“传诸大人的话。”
谢深玄:“好好说话。”
“诸大人说,今日他是真睡迷糊了。”小宋说道,“他清楚自己的力道,他担心您受伤。”
谢深玄怔了怔,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说实话,若小宋不曾提起此事,他自己都已要将这件事忘记了。诸野那时候的确用了不小的力道,可他也不是一捏就碎的瓷器,如今手腕上不过留了些浅淡的红痕,过一夜大概就要消散了,这可用不着药。
小宋说完了话,好奇凑上前来问:“少爷,诸大人怎么伤着您了?”
谢深玄板着脸:“我没有受伤。”
小宋:“啊?”
谢深玄:“用不着这药。”
小宋:“……”
谢深玄:“多此一举。”
小宋挠头。
谢深玄说完这话,便挥了挥手,让小宋快些下去,可小宋却迟疑垂首看向桌上的药包,犹豫许久之后,他挠了挠脑袋,不解开口:“那要不……我给您送回去?”
谢深玄一把按住药包:“……给我留下!”
小宋:“……”
小宋头上飘出大字。
小宋:「啧啧口是心非谢深玄」
谢深玄:“……”
谢深玄想,此事果真是糟透了。
他不敢回忆小宋最后那略显古怪的眼神,与似乎难耐的唇边笑意,可不论怎么说,他该庆幸此事只有小宋知晓,贺长松在太医院未曾回家,高伯因为担忧贺长松还在门房处等候,而小宋并非碎嘴之人,那此事,还能当作是他与小宋之间的秘密。
待小宋离去后,谢深玄这才终于有些压不出心中的喜悦之意。
这饭他是彻底吃不下了,他将那药包拆开,翻了翻里头包裹得极为严实的药膏,虽觉得自己是用不着的,可还是将那要药膏拿出来收好了,再想一想,又将这药瓶带回了卧房。
这一夜,谢深有些难眠。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明日裴麟要带赵玉光从首辅家中出发,快走前往太学,他答应两名学生,自己会去前往陪同,他应当早些入睡,可他如何试图凝神,清空思绪,他却仍旧止不住自己心中的胡想。
子时过后,谢深玄方才恍惚入睡,天未亮时,小宋便来唤他起身了,他困得头疼,可还是起了身,又看外头的雨已停了,今日的天气很不错,很适合赵玉光第一日的锻炼。
他起得太早,胃口不佳,没什么心情吃饭,匆匆收拾准备,正要出门,却见高伯站在门边,正在同贺长松说话。
谢深玄有些惊讶,若无要事,贺长松平日鲜少同这般早起,而今天色方才有些微亮,这有些古怪,也许是太医院内出了什么事,他心中好奇,迈步上前,很想要问一问,唤:“表哥——”
贺长松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
谢深玄下意识将后头的话语咽了回去,他想不明白贺长松为何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再看一旁的高伯几乎笑出了一脸褶子,谢深玄心中顿觉不妙,正要发问,贺长松又长叹了口气,道:“昨夜宫中有贵人急症,我方从太医院回来。”
高伯努力绷着一脸冷静:“表少爷,您快去休息吧!”
贺长松叹气:“深玄啊……”
谢深玄:“怎么了?”
贺长松:“你怎么能在同一件事上栽两回呢!”
谢深玄:“?”
谢深玄有些不明白贺长松的意思。
他皱眉看着贺长松,见高伯惊慌推贺长松回去歇息,他心中还有些疑惑,可时间不多,他不能在此处拖延,只好存着这心中的疑惑,一面朝外走去。
门房与一名散役过来为他开门,二人似乎也同得了什么喜事一般,面上带着笑,更令谢深玄觉得不解。他出了门,门外的那两名玄影卫不见了,大概昨日诸野听了他劝告,将那两名玄影卫撤回去了,而后他再习惯抬首,看向对面的诸府,一眼便见着了诸野的身影。
诸野站在诸府的侧门旁,今日他未着官服,换了身深灰色窄袖长靴的常服,正在同他府中的那位姓齐的老房门说话,听着这边声响,二人一道抬首朝这边看来,诸野还是平日那副冷淡神色,反倒是那老门房,竟也咧了嘴,同高伯一般露出了笑来。
只是他那面容生得实在可怖,笑起来更是吓人,露了两处豁口的牙,同他身后的那残破的老宅越发相配,谢深玄不太敢抬眼看他,仓促颔首同诸野示意,而后移开目光,匆匆登上自家的马车。
小宋已摸清了他们这几日出门的习惯,他并未着急驾车,而是等着诸野过来之后方才令马儿前行,谢深玄在马车内,想着还未同诸野说话打过招呼,心中斗争许久,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挑了车帘,朝外看去。
诸野恰好策马在他一侧,垂眸朝他看来,谢深玄清了清嗓子,出口却忍不住询问:“方才与你说话的是……”
诸野平静道:“齐叔,门房。”
谢深玄:“他为何要那样笑?”
诸野一怔,显是没想到谢深玄会问出这么个问题来,他皱眉想了片刻,到最后也只能回答:“他心情好吧。”
谢深玄:“……”
诸野又蹙眉自言自语道:“可齐叔今日的心情,好像有些过于好了。”
谢深玄:“……”
谢深玄心中有些不安,他总觉得是自己所行之事在何处出了错漏,他皱着眉,将今日发生之事一一认真想过,越发觉得不妙,正想叫小宋问一问昨夜境况,诸野却刻意清了清嗓子,道:“谢大人。”
谢深玄心中想着其他事,片刻方才回神:“怎么了?”
诸野:“你的手……”
谢深玄下意识垂下目光,看向自己的手。
他昨日的预估有些失准,他是废物,他这手的确经不得人捏,今日他睡醒起来,便见腕上略有轻微发青,虽不严重,也不怎么疼,可此事绝不能被诸野瞅见,他不想引起诸野内疚,下意识将手往袖中缩了缩,道:“无碍。”
诸野蹙眉望着他,显是已从这微一迟疑中看出了些问题,他像是要追问,谢深玄便在他开口之前,先一步道:“诸大人,您可曾想过,我家中便有一位太医。”
诸野:“我知道。”
谢深玄沉着脸:“那你送药做什么?”
诸野:“……”
谢深玄:“若我真受了伤,表兄自然可以为我处理。”
诸野:“你……”
谢深玄:“哦,当然,我可没受伤。”
片刻沉默后,诸野深吸了口气,忍不住问:“你是真学不会好好说话。”
谢深玄小声嘟囔:“我这不说得挺好的嘛……”
交谈之中,他们已到了首辅门外,今日竟然又是赵瑜明来开的门,他一见谢深玄,面上不由便带了笑,乐呵呵道:“谢大人——”
谢深玄:“有事,没空,不买。”
赵瑜明也不觉冒犯,他请二人入内,一面道:“深玄,你将我当做是什么人了。”
谢深玄回答得极为干脆:“奸商。”
“还未用过早饭吧?”赵瑜明抿着唇冲二人笑,道,“我娘前些日子新晾了些面条,味道极好,来尝一尝?”
谢深玄:“你不会又要……”
“今日不收钱。”赵瑜明笑吟吟道,“二位大人是为玉光而来,我该感谢二位大人的好意。”
他将两人迎入内院,裴麟已到此处等着了,首辅夫人知他们要来此处,料想他们或许未曾来得及用过早饭,为他们备了些面食,如此盛情难却,谢深玄只得先坐下来,将那些早食吃完了再走。
裴麟早吃过饭了,他拽着满面不安的赵玉光,同院中的鸡崽子打成了一片。赵玉光心中或许有些忐忑,总觉得自己家中同其他官邸有些不同,裴麟心中却只有那嫩黄色满地乱跑的小鸡崽子。
他一大早便精神高涨,极为兴奋,扯着赵玉光的衣袖,指着地上的小鸡崽,大声道:“真好啊!你们能养鸡!”
赵玉光愣住,有些弄不清裴麟这句话究竟是褒是贬,他只能站在原处发呆。
“我在将军府时,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养的!”裴麟长叹了口气,说,“京中太无聊了,有的时候……我也想养点什么的。”
赵玉光这才回神明白裴麟的话语中全无贬义,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他想了想,战战兢兢问:“你……你想养什么啊?”
裴麟:“大老虎。”
赵玉光:“……”
赵玉光狠狠打了个哆嗦。
“可我哥说,在京城,他最多只允许我养猫。”裴麟深深叹气,又转头看向院中小桌旁的诸野和谢深玄,试图从二人这儿求到些认同,大声道,“先生!您看,还是老虎看起来比较威风吧!”
谢深玄:“……”
谢深玄总觉得裴麟这句话有些奇怪。
在京中只能养猫?
那这意思……难道在边关便能养虎了吗?!
谢深玄压低声音,看向身边的诸野,匆匆问:“裴封河不会在边关养虎了吧?”
诸野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谢深玄:“……”
很好,是他熟悉的裴封河。
“也不止是虎。”诸野轻声说,“还有狮豹。”
谢深玄:“……不务正业。”
“天下太平时,边关很无趣。”诸野道,“裴兄长年守关,便想找些消遣。”
他说完这句话,首辅家中那只大胖猫忽而蹿上了他的膝头,将两人都吓了一跳,可那猫儿并无敌意,它趴在诸野膝头,很快团成一圈,只如寻着了一处极舒适的小窝,很快便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
而另一旁,裴麟正在对着赵玉光深深叹气。
“猫怎么能跟老虎比呢。”裴麟恨恨说道,“真正的铁血男儿,才不会为猫心动!”
谢深玄:“……”
诸野的手恰好悬在猫儿头顶半空,可裴麟正好说出了这句话,他便顿住了动作,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落下去。
谢深玄有些看不下下去了。
“裴麟。”谢深玄开了口,指了指诸野腿上的猫儿,问,“这只猫叫什么?”
裴麟:“真正的……”
裴麟:“啊?”
裴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呃……”裴麟脸色苍白,语调紧张,他将目光落在诸野悬停在半空的那只手上,憋了好半晌,方才将两眼一闭,放弃尊严,干巴巴道,“我……我最喜欢猫啦!”
谢深玄:“……”
诸野:“……”
谢深玄觉得,裴麟好像也有些可怜。
他不由压低声音,试图为裴麟找些出路,以极低的声音暗示道:“这是铁血柔情。”
裴麟可怜兮兮眨着眼,清澈的双眼中透着一股文盲的单纯,他有些听不懂谢深玄的意思,又不敢贸然复述,生怕出了什么意外,他只能紧张挠头,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几乎已要同他身边的赵玉光抖成同样的频率了。
谢深玄不由再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竹筷,望向诸野,问:“诸大人,您吃完了吗?”
诸野:“是。”
谢深玄:“那我们走吧。”
裴麟这才觉得熬过了此劫,他迫不及待拖着赵玉光往门外跑,反倒是步履平缓的谢深玄和诸野落了他们许多,赵瑜明也起身来送二人出门,往外溜出几步,面上露出这几日谢深玄已见过许多次的笑,道:“二位大人,今日这面是我母亲前几日方才晾干的,味道还不错吧?”
谢深玄:“……”
赵瑜明:“二位大人既为玉光而来,那我当然要打些折扣——”
谢深玄平静道:“……赵伯母。”
赵瑜明倒抽一口凉气,急匆匆扶着谢深玄的胳膊将人往外推,道:“这面朴素,配不上二位大人!你们要迟到了吧?快走快走!上课怎么能迟到呢!”-
于是谢深玄又回到了马车内,裴麟则拽着赵玉光在马车前方,指引着赵玉光活动身体,一面道:“我兄长说了,若是活动不到位,会很容易受伤。”
他那过于灵活的动作,对赵玉光而言显然很是困难,仅仅只是如此而已,赵玉光便已出了一层薄汗。
待他们迈步出了官邸区域,走到了外头的长乐街上来,事情便更显糟糕了。
如今天色虽早,却已有不少商贩在为早市准备,裴麟与赵玉光都穿着太学生的衣服,那些小贩不过好奇朝此处看上几眼,赵玉光便有些颤抖,憋得满面通红,显是不知所措。
谢深玄觉得有些不妙。
今日只是第一日,若赵玉光在第一日便心生恐惧,那往后这锻炼只怕要徒生出许多困难,他也记得诸野曾说过,裴麟能解此事,谢深玄不由再看向裴麟,期望着裴麟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妙计。
而后他便万般惊讶看见了。
那街上的小贩,似乎都同裴麟颇为熟稔,也未曾将他当做是将军府的少爷,各个面带笑意,热情招呼,只如同见着了邻家看着长大的少年郎一般。
有人上前询问裴麟,好奇他们这究竟是在做些什么,裴麟倒也不隐瞒,直截了当道:“太学内开了武科,我们这是在锻炼呢!”
他说完这话,谢深玄看着赵玉光紧张绷紧脊背,似是更不自在了。
如此境况,谢深玄倒也能够理解。
赵玉光身型肥胖,又性格怯弱,总受他人欺负,自然极为惧怕他人的奚落,裴麟说他们在锻炼武科,这句话放在裴麟身上,倒还算回事,可若放在他身上,未免就有些太过引人发笑了。
他将那些人的笑声都当做是对他的讥讽,不由将脑袋垂得越来越低,几乎已要抬不起头来。
谢深玄越发觉得不妙,正想着是否要出言挽回些当下的局面,有名小贩已长叹了口气,道:“不愧是太学的小公子啊!”
赵玉光一怔。
“我家里那兔崽子,到现在还赖着不起。”小贩愤愤说道,“就该让这没出息的浑球出来好好学一学。”
赵玉光:“……”
“不行。”小贩抬头看了看天色,更加愤慨,“我现在就去揪那臭小子起床!”
赵玉光:“……”
同骑
赵玉光终于微微将脑袋抬起了一些, 睁圆了大眼睛朝路边看。
清晨的道路两侧,仅有寥寥商贩在商铺之前忙碌准备,大多人并未注意到他们这略显奇怪的行进队伍, 剩下好奇朝此处张望的人中,也不曾有一人面上带有恶意。
至于那些靠近同他们打招呼的人, 面上虽带了笑, 可那也并非是讥讽, 如同注视着裴麟一般,他们望着赵玉光的眼神,也只像是见着了邻家为学业而奋发努力的小娃儿。
赵玉光讶然四望。
道旁一位大娘拉着圆胖的小孙儿指指点点, 小声说:“多学一学,咱以后也上太学。”
赵玉光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将脑袋也抬了起来。
谢深玄略有惊讶。
他看向行在马车一侧的诸野,想要诸野给他些解释, 诸野也知他好奇, 压低声音同他道:“裴兄住在京中时, 与这些商贩的关系很好。”
裴家本是穷苦出身,而今威名赫赫的长宁侯,原先不过是个窑工,裴封河幼时吃过不少苦头,也正因如此,他这人没什么官架子,比起朝中那些惹人生厌的弯弯绕绕, 他倒是更愿意同这些走卒商贩打交道。
至于裴麟,他与裴封河差了九岁, 他记事时长宁侯便已入了军中,裴家早已过上了好日子, 可长宁侯不许他摆少爷架子,他又一直跟在裴封河身边,长久以往,硬生生被裴封河调教出一付好脾性,更不用说此刻谢深玄放眼看去,这长乐街侧的商铺,大多卖的都是吃食,裴麟那么喜欢小零嘴,那这条街,根本就是裴麟的天堂吧。
可想到此处,谢深玄却不由又多看了诸野一眼。
今日诸野难得未穿官服,有些不同寻常,可他知道,玄影卫的名声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都不太好,诸野今日若是穿了玄影卫官服,那只怕他们遇见的所有人都要对他们退避三舍。
若是如此,赵玉光倒是用不着去面对那些朝他看来的好奇目光了,可这并不一定是好事,这种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总不可能次次生效,一旦他们不在赵玉光身边,只怕事态便要更往糟糕处转变。
想到此处,谢深玄唇边不免带了些笑,道:“想不到诸大人如此心细,倒是为玉光想了许多。”
诸野冷淡否定:“昨日大雨,官服弄脏了。”
谢深玄:“我可没提官服。”
诸野:“……”
谢深玄笑吟吟反问:“诸大人的官服怎么了?”
诸野:“……”
诸野移开了目光,一夹马腹,令那马儿快行数步,走到了谢深玄的马车前头去。
谢深玄也笑着放下车帘,靠回马车车座上去了。
他难得有这般的好心情,好像自年初起的厄运到此刻都尽数终止了一般。若仅是如此便能换来他二人和解的机会,那去太学便去太学吧,学斋内的学生们也挺可爱的,这么点小挫折,他还受得起。
可谢深玄的好心情还未过持续上一炷香功夫,马车便又停了下来。
赵玉光实在太过缺乏运动,他们不过走了一会儿,赵玉光便已经累得直喘气,显是连一步也走不动了,裴麟努力鼓励他,试图拽着他走,却全都无果,便只好暂且停下,无助看向谢深玄,等着谢深玄想个办法。
谢深玄总算意识到此事最关键的错漏了。
赵玉光的体型与常人相比,实在有些过胖了,他平日又只顾着读书,想来应当极少锻炼,突然长时间长距离的快走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难事,他们在动身之前,就应该想好如果赵玉光走不动了该怎么办这件事的。
谢深玄道:“先上马车吧。”
太学早课在即,他们要是等赵玉光喘过气来,那大概就要一齐迟到了,凡事都需要循序渐进,今日到此便好。
于是裴麟扶着累瘫的赵玉光走到马车边上,而后三人一齐陷入了沉思。
谢深玄的马车,略有些小。
平日若是诸野要与他同乘,这马车内尚且还能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可赵玉光看起来有诸野两个人那么宽,他若是要进来,谢深玄大概就得出去了。
谢深玄看着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的赵玉光,深吸了口气,问:“如果要步行,还要多久才能到太学?”
小宋尴尬笑了笑,道:“少爷,您大概是不行的。”
谢深玄:“……”
“啊呸呸呸,我没有说您不行的意思!”小宋清了清嗓子,毫不犹豫解释,“我的意思是,您年初才受了伤,身体太弱,昨天刚下过雨,今天也太冷了,这么远的路,您一定是走不动的。”
谢深玄:“……”
“可是这不要紧。”小宋又拍着胸口为谢深玄保证,道,“少爷,我还有个办法。”
谢深玄:“还有个办法?”
小宋:“我们有马啊!”
他一挥手,指向了诸野和他的马。
“听闻指挥使大人骑术极佳。”小宋认真说道,“让他教教您,绝对没有问题!”
谢深玄:“……”
诸野:“……”
谢深玄沉默着看了看诸野的马,再沉默着看了看自己的马车。
若他没有看错,诸野只有一匹马,他们的马车也没有多出来的马儿。
不,这两匹马拉的马车,带他一人加上马车是刚刚好,可若带赵玉光同这马车……两匹马有些辛苦,怎么也不能再减一匹马下来了。
更不用说……他根本就不会骑马啊?!
小宋满怀殷切期待,等待着谢深玄对他这好主意的夸赞。
谢深玄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诸野已先他一步说道:“他不会骑马。”
谢深玄:“……”
小宋:“……”
诸野见着二人目光,微微蹙眉,再补一句:“这等小事,玄影卫查得出来。”
谢深玄下意识呛声:“你查我?”
诸野:“我没有。”
谢深玄:“那你……”
诸野:“我谁都查。”
谢深玄皱起眉,正想揪着诸野这句话,问一问玄影卫平日究竟都在做什么事,一旁小宋重重咳嗽,大声道:“少爷!诸大人!再不动身,今日怕是就要迟到了!”
谢深玄:“……”
谢深玄蹙眉回首,裴麟好奇正看他二人斗嘴争吵,而赵玉光却因为快要上学迟到而紧张不已,最古怪的是小宋,他以一种莫名目光盯着谢深玄与诸野看,神色之间,似乎还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无奈。
谢深玄不知小宋为何如此,他收回目光,蹙眉道:“既然并无多余马匹……”
小宋:“还可以同骑啊!”
片刻沉默。
谢深玄皱起眉,先看向诸野,再看了看裴麟。
小宋说得没有错,他们还可以同骑。
他不会骑马,可诸野与裴麟都会,而今日没有武科课程,诸野去不去太学都无所谓,只有他与裴麟、赵玉光三人是绝对不可以迟到的。
小宋这主意,虽略有些失礼,可情况特殊,他也没有多余功夫去计较了。
谢深玄点了点头,道:“是个好主意。”
诸野讶然抬眼看向他,像是不敢相信谢深玄竟会答应小宋提出的这个显然是在拱火的建议。
不仅是他,连出主意的小宋看起来都显得有些惊讶,他挠了挠头,小声嘟囔:“少爷……其实我只是说着玩的……”
谢深玄道:“没有其他办法了。”
诸野:“……”
诸野侧目看向手中紧握的缰绳,沉默片刻,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也跟着点了点头。
谢深玄:“时间不多了。”
诸野:“嗯。”
谢深玄转向看起来就很会骑马的裴麟,道:“裴麟,麻烦你了。”
诸野:“……”
裴麟:“啊?……啊???”
裴麟呆怔原地,一时难以回神。
谢深玄出言解释,道:“诸大人,今日没有武科课程。”
诸野沉默。
“既是如此,你去不去太学,都无所谓。”谢深玄再转向呆怔怔的裴麟,道,“动作快一些,若是迟了,保不齐学中还要记你一笔,再扣上几分。”
裴麟:“……”
裴麟战战兢兢抬起头,先看了诸野一眼。
说实话,诸野的神色并无多大变化,他一如既往神色冷淡,令人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他未曾表露出自己对谢深玄这决定的喜恶,也不曾出言反对,又有谢深玄在旁不停催促,裴麟这才壮了些胆子,真朝前走了几步,到诸野面前,小心翼翼道:“诸……诸大哥……”
诸野伸出手,手中握着他那马儿的缰绳。
裴麟松了口气,伸手握住诸野递给他的那缰绳,轻轻拽了拽——
缰绳纹丝不动。
他怔了怔,下意识加重些力道,那缰绳却仍旧牢牢握在诸野手中,事情很明显,诸野虽然未曾在面上反对此事,可他也实在不想松手把这马儿让给裴麟,这其后的意蕴如何,哪怕是裴麟,仅是稍稍一想,也能明白诸野的意思。
他早听兄长说过,诸野这人天生薄情寡淡,这天下诸人与他而言,只有一人是其中意外。
那现在,他就是要当着诸野的面,带着他这唯一的意外策马同游,再将诸野一人丢在原地,可怜守候。
再说同骑之事,二人在马上贴得那么近,难免会有些身体接触,谢深玄又压根不会骑马,若无人护着他,他或许还会从马上掉下来,那……那不是他扶着先生的腰,便是先生要搂着他——
裴麟咽下一口唾沫,觉得自己若是真当着诸野的面如此,那他这双手,大概是可以不要了。
他一把松开缰绳,用力同谢深玄摇了摇头。
“不行的先生!”裴麟惊惶不安道,“我从来没带过人骑马,我……我不会啊!”
谢深玄:“这种事……不用学吧?”
裴麟:“不不不不,当然要学!还很难学!”
谢深玄:“……”
“再说了,玄影卫的马可不认识我。”裴麟毫不犹豫开始扯谎,“这马儿的性子不同,若它的脾气烈一些,将我们一块摔下来就不好了!”
对骑术没有半点了解的谢深玄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是这样了!我被马甩过不下十次!有一回还将腿摔断了呢!”裴麟拍着胸口信誓旦旦说道,“先生,我会将您的腿也摔断的!”
谢深玄:“……”
裴麟用力眨眼,试图用自己堪比幼犬一般乌黑热情的眼神感染谢深玄。
谢深玄皱了皱眉,勉为其难地有一些信了。
可若裴麟不行,那能骑马带他去太学的,就只剩下诸野了……
他不由沉默,脑中隐隐绰绰浮现出两人同骑时的姿势来。
他不会骑马,生平也从未想过要学习骑术,可同骑之事,他见过不少,城中偶尔会有情侣如此穿街而过,极为醒目,引人注意,那姿势大多是骑马之人,将另一人圈在怀中……亦或是另一人坐在马后,主动伸手去环着前面那人的腰。
无论哪一种,都令谢深玄觉得有些……有些难堪。
若与他同骑之人是裴麟,那他绝不会这般多想,裴麟是他的学生,他二人就算有肢体接触,也同他抱自家的小侄儿没什么区别,可诸野……不行,诸野绝对不行!
小宋:“啊,只剩两刻了。”
谢深玄:“……”
“走走走走。”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道,“诸大人,麻烦你了。”-
谢深玄生平涉猎极广,琴棋书画,均有涉猎,诸子杂集,无一不精。
可这些东西内,显然并不包括骑马。
或者说,所有同武字以及运动沾边的东西,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在这些东西上没有半点天赋,无论如何努力,反正就是学不会,还极易将自己弄伤,他少年时,父亲还尝试过请些人来教他,说是强身健体,后来便干脆认清现实放弃了,反正那时的科举还不看文科,他会不会这种事,其实都无所谓。
而现在,小宋竟然想让他当街学骑马,还是现学现骑……
谢深玄觉得,小宋是真的看得起他。
他看着诸野牵着的那匹马,也是头一回去注意诸野的那匹马,这马儿浑身漆黑,非常漂亮,但是那马背的高度就令他难以企及,除非这马儿能像骆驼一样跪下来,否则他是不可能爬上去的。
更不用说这黑马生得威风,看着便觉得那身躯匀称有力,长长的鬃毛垂落在一侧,略微扎起,他们在这儿停留太久,说了这么多废话,这马儿似乎轻微有些不耐,天气太寒,它鼻中呼出白气,拉扯着缰绳,诸野摸一摸它的脑袋,方才勉强令它安稳一些。
就算谢深玄不懂马,他也能看得出这马儿当是千里良驹,而且还是脾气比较差的哪一种。
他想起裴麟方才添油加醋关于断腿的那些话,心中有些犹豫,又实在不想同诸野同骑,正迟疑着自己方才的决定,忽地便又听见了小宋同裴麟说话的声音。
“小将军!”小宋好奇道,“我听说玄影卫内的马,同长宁军的马出自同源,都是军中特供的良驹。”
裴麟:“啊?这样吗?”
小宋又道:“诸大人与裴将军的马,应当是其中最优,天下难得几匹这般的好马。”
裴麟不住挠头:“兄长的马……好像是不错。”
“这样的马,就算有些桀骜之气,也定然极听主人的召遣,若主人不愿,它定不会随意伤人的。”小宋笑吟吟道,“换言之,这些马儿的脾气,应当都很好。”
“也不是吧……”裴麟小声说,“兄长的马,在战场上是能啃——啊!”
小宋毫不犹豫一脚踏向裴麟脚面,惊得裴麟往后倒退几步,虽然不知小宋为何要如此,可想看起来像是让他闭嘴,他在兄长身边多年,很有些察言观色的能力,于是又毫不犹豫点头,大声道:“啊!是啊!小宋哥说得对啊!”
谢深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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