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不对劲吧
谢深玄看得出来, 小宋这些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他知道小宋爱马,平日若是无事, 总喜欢同马儿待在一块,他相信小宋对马儿的判断, 有诸野在这儿, 这马儿应当是不会伤他的。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 踏前一步,走到了那黑马之前,战战兢兢抬起手去摸那马儿的背。
他原以为这马儿脾性暴烈, 若有生人触摸,或许会有不悦, 可它只是朝谢深玄看了一眼,而后竟还低了低脑袋, 朝谢深玄凑过来。
小宋大声道:“少爷!这马儿很喜欢你啊!”
谢深玄:“……”
他看了看诸野, 诸野微微颔首, 道:“的确。”
谢深玄叹了口气,又问:“两人同乘,它受得了吗?”
小宋动了动唇,正要回答谢深玄这问题,打消谢深玄心中的疑虑,却不想这一回,诸野先他一步主动开了口, 道:“行军负重之时,远比此刻要重。”
谢深玄:“它在京中, 平日又不需行军。”
诸野:“此处离太学不算太远,不会有什么问题。”
谢深玄:“可若负担太重……”
诸野:“你太瘦了, 很轻,没问题。”
谢深玄:“啊?”
诸野:“平日三餐要注意。”
谢深玄:“……”
仅是如此普通几句交谈,谢深玄可没想过诸野竟会将事情绕回到他身上。此处除开小宋外,还有两名学生在场,他难免有些不自在,略有紧张回眸看向小宋,小宋却迫不及待立即点头,道:“那我先带赵公子和小将军去太学!”
谢深玄:“等等……”
小宋:“早课迟到要记过的,记过多了会扣分的!”
谢深玄:“……”
小宋显然完美把握住了谢深玄的软肋,谢深玄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罢了,学生们的学分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全是负分的癸等学斋,已经经不起任何方式的扣分了。
一旁的裴麟也终于松了口气,他抹了抹额上的细汗,只觉自己又应付过了一次京中的可怖死局——兄长说得没有错,京城险恶,官场之中的争斗不见刀光剑影,他觉得自己这几日,已窥见了其中些许。
可还未等他有更多感慨,小宋已一把将裴麟拽上了马车,令他同自己一般坐在驾车的横杆之上,而后毫不犹豫架马疾驰,竭力让马车能够跑得快一些,以免谢深玄突然反悔时,还能将他给叫回来。
谢深玄看着他们的背影,头一回发觉……原来他们家的马车,还能跑这么快。
他停顿片刻,却又恍惚想起一事,喃喃说:“等等,京中不允许跑马……”
诸野:“……”
谢深玄:“这小宋——”
诸野在他身后冷淡开口,道:“谢大人。”
谢深玄吓了一跳,满怀不安回过头去,便见诸野以那种异常吓人的神色,蹙眉沉默看着他。
谢深玄:“诸大人……你……”
“你不会骑马。”诸野语调平静,“我扶你上去。”
谢深玄:“……”
谢深玄看向面前的马儿,陷入了沉思。
就算有诸野扶他,可这么高,这让他怎么爬?
“你踩着马镫,用力,再翻身上去。”诸野说,“放心,我在这儿,马不会乱动的。”
谢深玄:“……”
谢深玄又回过头,看了看那马镫和马背的高度,沉默片刻,道:“……你真的觉得我做得到?”
诸野:“……”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说:“我试试吧。”
于是他真的按着诸野说着的办法,踩上脚蹬,第一次试图用力,失败,第二次勉强够着了马背,但只有片刻短暂时光,而他们还在大街上,谢深玄两次尝试,已有人好奇朝这边看来了,他莫名紧张,甚至想,要不……他干脆还是走路去太学吧。
他正想放弃尝试,却忽而觉得诸野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腰。
“我扶你上去。”诸野说,“不要紧张。”
谢深玄不可能不紧张。
他怕冷,昨日又下过雨,因而哪怕是春日,也层层叠叠穿了许多件衣服,可那感觉实在明晰,他总觉得诸野的手掌正贴着他的腰,便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有些不知所措。
诸野说:“踩马镫。”
谢深玄便僵硬着蹬住了马镫,正不知该不该使力翻身,诸野已搂着了他的腰,几乎是带着他一瞬翻上了马背,可如此一来,那便是他坐在马前,而诸野环着他的腰,握住了马身上的缰绳。
等等。
谢深玄僵住了。
他原先只是觉得小宋说得有些离谱,可等真的上马之后,他方才发觉,此事不仅是离谱,显然还有些难以言明的尴尬。
以往他看那些同骑之人时,可从未想过,这马上的位置并不宽广,若两人都在马背上,那必然要身体相贴,譬如此刻,他的背便贴在诸野身前,整个人几乎依靠在诸野身上,无论他如何挺直腰背,都难以避开此刻他二人之间的接触。
谢深玄几乎有说不出的紧张,他脑中已是一团乱麻,压根不知眼下这境况,他应当又如何反应,他心中甚至又打起了退堂鼓,觉得哪怕太学上课迟到一日,也比同诸野靠得这么近要好。
他不由垂下目光,语调僵硬而紧张,道:“这……这是在京城。”
诸野:“是。”
谢深玄:“路上还有许多人……”
诸野:“……”
“两人一道同骑不太好。”谢深玄的声音越来越小,更是难以抑住其中的紧张之意,“我……我还是自己走吧。”
可他已在马上,诸野又扶着他的腰,若诸野不帮他,他自己着实很难下去,而诸野显然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听了谢深玄的话,也只是轻声在谢深玄身后回答,说:“无妨。”
谢深玄:“你我二人均是须眉男儿,路人难免要觉得惊异。”
诸野:“京中常见。”
谢深玄:“……什么?”
诸野:“并非罕事。”
谢深玄:“……”
谢深玄极为惊异侧首,朝身后的诸野看去。
等等,什么叫做此事京中常见啊?
京中难道很经常有两名男子搂在一处,同骑一匹马儿穿城而过吗?
那京中的马儿,未免也太苦了一些吧!
诸野可不管谢深玄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一夹马腹,令那马儿小跑起来,那语调极为平淡,没有半点波澜,道:“早课要迟到了,可能要快一些。”
谢深玄:“……”
他这幅模样,倒令谢深玄觉得……发生这种事,好像只有他一人在紧张。
谢深玄挺着腰板正坐姿,极其紧张地想要抓点什么,好稳住身形,可缰绳在诸野手中,抓马儿的鬃毛,他又担心会弄疼马儿,偏偏这马儿快步时略有颠簸,谢深玄总担心自己会掉下马去,一时不知所措,到了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也只好抓住了诸野的手。
诸野微微一顿,迟疑片刻,将一手松开了缰绳,试探着扶住了谢深玄的腰。
谢深玄没有反应,大概太过紧张,他压根没有觉察。
这马儿一路小跑,太学很快便到了,太学门外的守卫一见诸野便站得笔直,那惊讶的目光却控制不住落在与诸野同骑的谢深玄身上,谢深玄闭着眼,想反正平日也不会与守卫有交流,这尴尬很快就过去了,只要诸野扶他下马,只要他们走近太学之中。
伍正年:“嗯?谢兄,诸大人,你们怎么……”
谢深玄:“……”
等等,伍正年为什么会在这儿。
谢深玄惊慌四望,方见伍正年站在正门一侧,那地方实在不太起眼,所以他一开始并未注意到。
而更糟糕的是,不仅伍正年在此处,连那位玄影卫指挥同知唐练也呆呆站在一旁,目光先落在两人身上,再缓缓下移,看向诸野搂着谢深玄腰侧的那只手。
谢深玄:“……”
糟了。
他这一世清名,大概是要没了-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无人知晓应当要如何才好。
到最后,还是诸野先有了动作,眼下的尴尬对他似乎全无效用,他平静翻身下马,再伸手去搀扶马背之上的谢深玄。
在另外两人的注视下,谢深玄僵着难以动弹,可若不扶诸野的手,他大概就只能从这马上摔下去了,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僵硬扯一扯嘴角,道:“多谢诸大人。”
他将手搭在诸野的手心,在诸野的搀扶下翻下马背,落地时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多亏诸野扶住了他的腰,令他稳在怀中,他却已觉得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胸腔,有万般忐忑。
见他站稳,诸野便松了手,转而看向身后的伍正年与唐练,朝唐练几步走去,问:“出什么事了?”
唐练头上飘着一行大字,谢深玄飞速瞥了一眼,再猛然倒吸一口气。
唐练:「哇,这该死的谢深玄……这算是勾引朝廷命官吗?」
谢深玄:“……”
勾什么勾,他也是朝廷命官啊!
为什么诸野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下马之后,难道不该先解释解释他们为何会有今日这反常吗?
呆怔怔的伍正年头上也正飘着一行大字,却只是震惊万分的感慨。
伍正年:「哇,诸野,谢深玄,哇,诸野,谢深玄。」
谢深玄:“……”
该死啊,他早该想到此事。
他就该让诸野太学拐角的那条街道上将他放下来,他再自己走过来才对!
诸野微微蹙眉,唤:“唐练。”
唐练这才猛然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急匆匆同诸野行礼,道:“大人,有要事。”
他引诸野走到一旁,低声同诸野交谈,说了什么,谢深玄当然听不清,只是看唐练与诸野神色,似乎不像是小事,他虽有些担忧,可玄影卫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好奇,他便收回目光,望向伍正年,疑惑问:“伍兄,你为何又在此处?”
他头一日来太学时,伍正年特意出门相迎,那毕竟是第一日,伍正年客气一些,自是理所应当,可如今这都已过去几日了,伍正年可没必要再同他客气吧?
伍正年面上带着极灿烂的笑,道:“谢兄啊,我来外头接你啊!”
谢深玄:“……”
谢深玄心中很有些不祥预感。
若他没有记错,这几日来,每一回伍正年同他露出这般笑容的时候,都代表着接下来要有意外发生,他才来癸等学斋不过数日,已见过伍正年露出好几次这般表情了,而今他一见伍正年这笑就头疼,不免道:“你直说便好。”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伍正年笑呵呵道,“昨日您说要看学生们的卷子,此事我已报了礼部,可却还未得到答复。”
谢深玄:“……”
谢深玄猛地想起昨日诸野为他带来的学生试卷,他回去匆忙,那卷子好像都放在了书斋内。
谢深玄:“伍兄,这卷子……”
伍正年:“你放心,我一定会将卷子带过来的!”
谢深玄:“不是……”
伍正年:“不过游大人答复得很含糊,像是出了什么意外。”
谢深玄:“因为……”
伍正年握住谢深玄的手,拍了拍谢深玄的胳膊,让他一定放心,道:“再等几日,我会将卷子带过来的。”
谢深玄:“……我已经看过了。”
伍正年:“我说了……啊?”
“游大人答复含糊,或许是因为卷子已不在他手上了。”谢深玄对着伍正年的神色,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道,“诸大人昨日将卷子带过来了。”
伍正年:“……”
“他大概听见了你我交谈……”谢深玄小声说,“玄影卫要调卷子,的确要容易一些。”
伍正年:“……”
伍正年看着谢深玄,再将目光移开,望向不远处正在吩咐唐练什么的诸野。
“原来是这样……”伍正年轻声说,“怪不得啊……”
谢深玄:“伍兄,此事是我忘了告诉你——”
他话音一顿,忽地便见伍正年头上那行字又蹿了出来,不仅如此,这字还加粗加红,飘荡在半空,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伍正年:「哇,诸野,谢深玄!哇,诸野,谢深玄!」
谢深玄:“……”-
诸野还同唐练有话要说,谢深玄上课却已要迟到了,他不该在这儿继续停留,同诸野微微颔首道别,而后便快步朝着太学内赶去。
伍正年跟上了谢深玄的脚步,与他一道朝学斋处走,一面道:“谢兄,今日还有一事。 ”
他面上依旧带着那般的笑意,令谢深玄心有畏惧,总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也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此番初试,是改制后太学内的头一遭,也正因如此,朝中分外重视。”伍正年说道,“皇上特意在礼部和国子监内挑选了官员,充当是这一次的监试官。”
此事虽有些突然,可只是寻常之事,谢深玄并不觉得如何意外。
伍正年又道:“今日这些监试官,要来太学内确初试诸多事宜。”
谢深玄:“然后呢?”
伍正年面上摆着极灿烂的笑:“午休之时,诸位先生都要来同监试官相见。”
谢深玄:“……仅是如此?”
伍正年:“仅是如此。”
谢深玄:“……”
谢深玄蹙眉看着伍正年面上神色,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伍正年或许未说出全部实话。
事情显然并非伍正年所言的那般简单,可不知为何,伍正年不敢同他直说,只是百般暗示,似是想要他明白,此事之中或还有其他问题。
谢深玄只好点头,道:“我会来的。”
伍正年却正好下定决心开口,道:“谢兄,要不您找个借口,还是别来了吧?”
谢深玄:“……”
伍正年:“……”
谢深玄倒不怎么觉得气恼。
如今太学内的先生大多都不喜欢他,朝中人更不必多说,伍正年大约是担心他在监试官面前胡言乱语,再为自己惹来几个仇人。
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已被皇上贬进了太学,若再惹些麻烦,保不齐便要出事,就算他不出事,伍正年也会出事,收拾烂摊子太累了,他可不想再这么来上几回。
伍正年笑得有些尴尬:“谢大人,不是我不愿意您来。”
谢深玄:“没事,我不去便好。”
伍正年:“只是此番礼部来的官员……对您而言,有些特殊。”
这倒是引起了谢深玄的好奇,谢深玄不由蹙眉,问:“特殊?”
伍正年思忖着措辞,似是有些不知如何才好,可此事他又不得不说,只得压低声音,下定决心,道:“小严大人也来了。”
谢深玄:“……”
如今严端林官拜吏部尚书,又是阁臣,在朝中权势滔天,他不可能来太学,监试之责怎么也轮不到他,伍正年口中所说的“小严大人”,自然不会是他,所指的应当是他的长子,礼部侍郎严斯玉。
谢深玄先想,皇上果然重视太学这开年初试,连严斯玉都派来了,而后再想,严斯玉来了,那这热闹,他还是不凑为妙。
他脾气的确不好,若是见着了严斯玉那张脸,保不齐会指着严斯玉的鼻子骂起来。
“我听闻二位大人有些嫌隙。”伍正年说道,“谢兄,以您如今的境况……还是莫要得罪他比较好。”
谢深玄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去的。”
来太学数日,他知伍正年待他极好,他不该在监试官同太学学生会面之时给伍正年惹麻烦,若他真同严斯玉吵起来了,那伍正年还需为此善后,保不齐还要挨些责骂,那他倒不如随便找个借口,躲在自己的书斋内,等严斯玉走了再说。
伍正年千恩万谢,几乎像是谢深玄答应了他什么极为了不得的事情一般,他跟在谢深玄身旁,一定要送谢深玄去学斋,可二人未曾走出几步,自那院中一侧正巧走过几名官员,伍正年倒抽了口气,谢深玄便朝那处看去——
严斯玉赫然便在其中。
谢深玄想,自己好歹答应了伍正年,今日不在太学惹事,他便当做没看见这几人,移开目光,冷着脸色,打算快步从此处离开。
可他未想到,严斯玉竟然主动开口叫住了他。
“谢大人。”严斯玉语中带笑,竟还显得十分客气,“许久未见啊。”
他已主动开了口,谢深玄总不能再当做未曾听闻,他只得与伍正年一般顿住脚步,回身朝那几人看去,正要开口与这几人一一问好,却又瞥见每人头上都飘出了血红大字。
不出谢深玄所料,那些字词中均是对他的厌恶,只有本该同他是死对头的严斯玉头上的字迹略有不同。
严斯玉:「这谢深玄,若是能再乖一些便好了。」
谢深玄:“……”
说实话,谢深玄心中有些惊讶。
自他有了这奇特能力以来,每每往朝中众人头上看去,所见的大多都是谩骂之语,词句中满怀恨意,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这月余功夫来,他还是头一回见着有人希望他能够“乖”一些。
此事古怪,令他不由觉得有些恶寒,偏偏此人还是严端林的儿子……他向来与严端林不对付,严斯玉他也骂过许多次,更不用说当年同在太学就读时,他便曾数次令严斯玉难堪,二人关系势如水火,他原以为……严斯玉应该会很厌恶他。
伍正年见谢深玄沉默不言,赶忙先一步同严斯玉问了好,又伸手轻轻推了推谢深玄,令他多少客套一些,千万莫要在这种事上落了他人话柄。
“小严大人。”伍正年乐呵呵笑道,“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太学之事,皇上极为看重。”严斯玉也客气同他回礼,道,“既然今日空闲,严某便想着,还是早些过来,将事情安排妥当。”
他说着这话,目光朝伍正年一扫,很快便不动声色重新回到了谢深玄身上,那眉目带笑,面上竟看不出半点恶意,可头上的字迹一翻,却又换作了另一行大字。
严斯玉:「这般的面容,却偏是这般脾性,倒真是可惜了。」
谢深玄:“……”
这严斯玉,到底是什么意思?
伍正年在旁对谢深玄不住挤眉弄眼,谢深玄无可奈何,只得同严斯玉微微揖身行礼,却不怎么说话,他怕自己的破嘴惹事,觉得如此已是足够,他和严斯玉无话可谈,又赶着去上课,这些人若是识趣一些,也该要放他离开了。
可严斯玉显然不怎么识趣。
他面上笑意更甚,甚至装着亲切主动来拉谢深玄的胳膊,道:“深玄,今日我同你在太学相遇,倒像是故地重游,颇有感慨。”
谢深玄下意识撤手避闪,往后略退一步,躲开严斯玉故作亲热的举动,这倒令严斯玉显得有些尴尬,可严斯玉好像不在意,他倒是还回身同身后那些官员露了笑意,道:“诸位大人或许不知,当年在太学时,我与谢大人还是同窗。”
谢深玄:“……”
谢深玄心中腹诽,忍不住暗骂。
不知?怎么可能不知。
他与严斯玉同年入学,同年入仕,入朝后可还有人硬将他二人凑在一道,非说他二人是翰林双秀,气得谢深玄一口气难以下咽,每每想起,还是觉得心中万般膈应难言。
“前些时日,我听闻谢大人去了太学,倒还有些惋惜。”严斯玉叹了口气,道,“我原想上旨请求皇上将深玄你留在朝中,可皇上已下定了决心——”
“……严大人。”谢深玄咬重词句,道,“你我二人,没有这么亲近吧。”
他已知晓当初想杀他的人就是严斯玉的爹,那看着严斯玉,自然难有什么好脸色,说了这话,他本想要拂袖离去,不想那严斯玉忽地又笑了一声,好似并不怎么因为谢深玄的话语而生气,只是道:“严某只是想,谢大人如此才华,只能教一群字也不识的傻子,未免也太过可惜了。”
谢深玄:“……”
谢深玄本不怎么想理他,可严斯玉越发过分,已将轻侮的对象从他转到了学生身上,莫名令他心中憋气,可伍正年在他身侧,扯着他的衣袖,希望他莫要多言,谢深玄只好强忍,敷衍般朝严斯玉点点头,转头便要从此处离开。
严斯玉却不觉有异,似乎也丝毫未曾意识到自己触了谢深玄的逆鳞,他这语调间终于有了些阴阳怪气的意味,竟还深深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听闻裴封河的弟弟也在谢大人的学斋内。”
谢深玄:“……”
“裴封河那疯子能识字,已令我很震惊了。”严斯玉道,“如何?他弟弟如今可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他说完这话,身后几名官员便已有忍不住笑出声的了,严斯玉也故意笑了一声,那哄笑声便又大了几分,毕竟小严大人都已笑了,他们自然也要跟上。
“深玄,你知裴疯子那弟弟,是怎么入的太学吗?”严斯玉笑吟吟说道,“去岁宫宴,皇上夸裴疯子赤胆忠心,那小子竟然说——”
谢深玄挑眉,直接打断严斯玉的话:“我管他怎么进的太学。”
严斯玉一怔:“什么?”
伍正年急忙去拽谢深玄的衣袖,让谢深玄闭上嘴,莫要再多言,他岁初刚犯了“大过”,皇上送他来太学,是令他将功补过,就算未曾撤了他的官职,他也绝不该再随意得罪朝中人。
何况此人还是严斯玉,那可是严端林的长子,平日里都不能得罪的人,现在更是得罪不得,他不希望谢深玄出事,希望谢深玄能过记住他方才的劝告,可谢深玄却转过了身,正从他手中拽出衣袖,迎上严斯玉的目光,道:“严大人。”
严斯玉蹙眉:“怎么?”
“裴封河是皇上亲自挑中的镇国将军。”谢深玄说道,“皇上对他极为倚重,他若是疯子,那皇上该算是什么?”
片刻沉默。
谢深玄扯出了皇上,那些官员不敢随便应答,他们只能回首去看严斯玉,像是等着严斯玉接下来的应对。
严斯玉倒不怎么生气,他似乎只觉得此事有趣,那面上笑意更甚,只如同是在这般乏味的时刻,发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
身边还有几名随行的礼部官员,严斯不希望他们再听见他与谢深玄接下来的“争吵”,便朝那几人挥了挥手,道:“几位大人,你们先走吧”而后他再看向谢深玄,唇边笑意更浓,道,“严某还有几句话,想要同谢大人谈一谈。”
眼下这争论已扯到了皇上,谢深玄骂人又一向没轻没重,谁也不知谢深玄接下来还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那些官员巴不得想要从此处开溜,严斯玉方一开口,他们便恨不得立即跑远了。
伍正年倒还留在原处,他可怜兮兮又徒留无力地不住去拽谢深玄的袖角,试图在这最后一刻力挽狂澜,至少能让谢深玄看在他的面子上,骂得稍微收敛一些。
“谢大人,我劝你谨言慎行。”严斯玉笑吟吟轻声说,“你如今已失了圣上的恩宠——”
“恩宠?”谢深玄嗤笑一声,道,“又不是后宫妃嫔,要恩宠做什么?”
严斯玉挑了挑眉:“既为人臣——”
谢深玄再打断他的话,道:“小严大人,您入朝为官,原来只是为了圣上的恩宠啊。”
严斯玉:“……”
不能让他爽到
严斯玉终于因为谢深玄的话语而僵住了。
“要不……谢某今日回去写个折子?为小严大人您美言几句?”谢深玄将袖角从伍正年的手中拽出来, 转身几步走到严斯玉面前,笑吟吟望着他,仍不打算停下自己对严斯玉的攻击, “皇上说不定会有些兴趣,多给您些‘宠爱’。”
严斯玉沉了脸色, 面露些许不悦, 毫不犹豫斥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语——”
谢深玄:“除了你我, 还有谁听见了?”
严斯玉:“……”
二人一道回过目光,一起看向谢深玄身后的伍正年。
伍正年正假装自己在看路边的风景。
“啊,今日这天气……天气不错啊。”伍正年那语调, 倒几乎已要哭出声来了,可他知道谢深玄话语中的意思, 他毕竟是谢深玄好友,他当然不可能顺着严斯玉去指证谢深玄的不逆之语, 他只能哭丧着脸选择得罪严斯玉, 苦兮兮感叹, “这花不错,这假山也很不错……”
严斯玉:“……”
“您要去同皇上言明此事,自然也是可以的。”谢深玄回过目光,弯起眉眼同严斯玉笑,道,“您自己去同皇上说,谢某想写封折子, 为您获得圣上的宠爱争一分力——”
严斯玉愠道:“谢深玄!”
谢深玄:“哟,严大人害羞啊?”
严斯玉:“……”
谢深玄:“都这么大人了, 害羞什么呀。”
严斯玉:“……”
“先朝以来,女子已可入朝为官。”谢深玄说道, “那小严大人这般的‘才俊’,入后宫争争圣宠怎么了?”
严斯玉沉着脸色,眸中带着愠色,却并未反驳谢深玄的攻击,只是头上的字迹再度变化,重新换了一行大字。
严斯玉:「好啊,谢深玄还是忍不住了。」
谢深玄:“?”
严斯玉:「这般的面容,就算骂人,也颇为赏心悦目。」
谢深玄:“?”
不是,等等,这人什么毛病?
就喜欢惹他生气,看他骂人?
那他多骂上几句,这人该不还会爽到吧?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后头的骂人之语,他不由便咽回去了,以往他并不知他人心中所想,从未想过他每次骂严斯玉时,严斯玉心里在想的,竟然是这种离谱的事情。
谢深玄下意识后退一步,再退一步,竭力让自己离严斯玉远一些。
严斯玉倒是不曾在意谢深玄的举止,反将目光转到了另一侧,面上忽地换了副神色,又重新带了些笑意,只如同又见着了什么有趣发展一般,朝那边微微颔首,像是看见了什么熟人。
谢深玄自然也跟着回过目光,朝着那一侧看去。
诸野似乎已同唐练说完了话,正朝着癸等学斋而去,太学进来可就这一条路,他当然会在此处遇见他们,只是看他那模样……谢深玄不知诸野究竟在一旁听了多久的热闹,方才他同严斯玉斗嘴的语句,诸野只怕全都听见了。
谢深玄不由想起了诸野的那本小册子。
他想,以他昨夜和诸野刚刚恢复的那点儿关系,他骂严斯玉,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他刚才骂皇上了,不仅如此,他好像还默认皇上断袖,对男人也有喜好,这话若是传到皇上耳中去……
谢深玄不敢再往下想。
“诸大人来得正好。”严斯玉果然也觉得诸野是他的转机,他迎身上前,同诸野行礼,一面道,“谢深玄方才的大逆之言,诸大人应当已经听见了。”
诸野:“没听见。”
严斯玉:“您可要为严某做个见——啊?”
诸野:“你们在说什么?”
他神色平淡,同往日并无区别,他迈步朝二人走来,站在离二人稍远一些的地方,看似不偏不倚,好像同谁的关系都不太好,却不曾拿出那令谢深玄万般惧怕的小本子,也不打算将谢深玄方才那一大通犯上之语记录在册。
可谢深玄心中清楚,诸野是武官,据说京中武官中,再无人的身手能同他一般好,莫说是他在几步之外听他们交谈,若他有心,只怕连临屋中人的呼吸声都能听清。
他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袒护,谢深玄不由微微弯了弯唇角,正觉自己此刻有了个好靠山,那当是无往不利,就该在今日,狠狠揪住严斯玉骂上几——
不行,他不能骂严斯玉。
他可不想让严斯玉就这么爽到。
严斯玉当然也听得出诸野话中的袒护,他已从眼线得知诸野与谢深玄近来关系亲近,像是要重复当年江州的紧密,想到此处,他不由扫了一眼谢深玄,像是在观察谢深玄面上的神色,而后再看向诸野,也不怎么觉得气恼,仍好声好气同诸野客套,道:“听闻诸大人进来因伤病休,不知诸大人如今伤势如何了?”
诸野:“不错。”
谢深玄:“……”
严斯玉:“呃……”
严斯玉问的是伤势如何,又不是身体如何,他怎么能答不错啊!
可严斯玉并不受挫败,他知道诸野话少,不太容易相处,他也已习惯了此事,只是自行往下道:“诸大人,我记得你我上次相见,还是在猎场。”
诸野:“宫宴。”
严斯玉:“……啊?”
诸野:“除夕宫宴。”
严斯玉:“……”
严斯玉僵了片刻,还是道:“去岁秋猎围场一别,文瑶便对诸大人念念不忘。”
谢深玄:“……”
等等,文瑶?
谢深玄不由又想起了京中的那个传闻,诸野能力出众,又是天子近臣心腹,前些年同严端林走得近一些,严端林便想方设法要收买他,这其中之一的法子,便是想令诸野做他的乘龙快婿。
严端林子嗣甚多,可嫡出的却只有二子一女,他那幺女在家中极为受宠,听说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才女,若谢深玄没有记错……那位严小姐,好像就是叫文瑶。
他心中一沉,只觉略凉了一些,忙不迭回首去看诸野回应,诸野只是蹙眉看着严斯玉,神色冷淡,令人实在看不出他心中想法。
严斯玉说:“文瑶对诸大人的称赞有佳。”
诸野:“……”
严斯玉:“特别是诸大人的骑射之术,令人过目不忘。”
诸野:“……”
严斯玉:“她已缠着我说了许多次,要我若是遇到诸大人,便请诸大人来家中喝一杯茶。”
诸野:“……”
“诸大人?”严斯玉见诸野始终不言不语,略微觉得有些奇怪,“诸大人……意下如何?”
他每说一句话,谢深玄的心便沉一些,他心中清楚,严斯玉这些话,大多都是为了用来激怒他的,大约是觉得他难以接受身边亲友同严家有太多联系,才故意要昭示诸野同严家亲密,朝中那传闻又由来已久,那他说自己的妹妹对诸野有所仰慕,当然顺理成章,似乎也很正常。
可谢深玄紧蹙双眉,心中憋闷,就算这传闻是假,可听严斯玉如此说来,诸野似乎同那位严小姐多有接触——
诸野:“我有一事不解。”
他终于开口,就此打断了谢深玄的胡思乱想,那还算温善的态度,也令严斯玉的眸中带了几分笑意,觉得自己这计谋大概是要得逞,就算诸野要拒绝他的邀请,他也以此举成功在诸野和谢深玄心中扎了一根刺。
特别是谢深玄,他看谢深玄这幅模样,大概是又要发作——
诸野慢吞吞说道:“上回秋猎,我人在江州。”
严斯玉:“啊?”
诸野:“玄影卫中,是唐练代我去的。”
严斯玉:“……”
诸野:“严侍郎说的人,应当是唐练。”
严斯玉:“这……”
诸野回眸一看,唐练果真还在太学之中磨蹭,就在不远处,正扯着刚送了马儿回马厩的小宋低声交谈,他便还好心为严斯玉指了指方向,道:“那是唐练。”
严斯玉:“……”
谢深玄:“……”
他们几人同时朝唐练看去,唐练惊慌抬首,尤为不解,可不论怎么说,他还是用力挥手,朝着几位大人露出了灿烂笑意。
严斯玉终于深吸一口气,道:“这……这是误会。”
诸野却又摇头,打断了严斯玉的话。
诸野:“还有一事,我也不解。”
严斯玉:“……诸大人还有何疑惑?”
诸野望着谢深玄,将那清冷的目光停留在谢深玄身上,慢吞吞说道:“文瑶……是何人?”
严斯玉:“……”
片刻尴尬沉默之后,严斯玉笑着开了口。
“诸大人真会开玩笑。”严斯玉笑道,“文瑶是我家小妹,诸大人难道忘记了吗?”
诸野迟疑:“她入官场了?”
严斯玉:“……没有。”
诸野:“在太学?”
严斯玉:也没有……”
诸野:“犯过事?”盐扇婷
严斯玉:“我小妹怎么可能会犯事!”
诸野皱起眉:“那我为何会同你家女眷熟悉?”
严斯玉:“……”
谢深玄从未想过,诸野竟也能如此能言善辩。
严斯玉几乎说不出任何话语,诸野短短几句话,已足以将他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回口中,可他总隐隐觉得此事不对,的确,诸野与严文瑶从未私下见过面说过话,可二人也在宫宴上有过几句短暂交谈,诸野还是玄影卫指挥使,玄影卫专司朝中情报密令,玄影卫指挥使怎么可能不知道朝中重臣女儿的名字啊?!
严斯玉猛然回神,觉得自己是落入了诸野的陷阱,他稍顿片刻,面上又带了笑意,道:“诸大人,您这是在逗我。”
诸野:“没有这个爱好。”
严斯玉:“……您可是玄影卫出身,怎么可能不知道文瑶是谁呢?”
他说完这话,诸野方才皱起眉,将目光从谢深玄身上移向他,那目光闪过一丝极为明显的厌烦之意,似乎是觉得他这百般纠缠,着实是有些令人不耐,可严斯玉还没有看清,诸野却又恢复了平日的寻常神色。
“没有印象。”诸野说,“敌国奸细?”
严斯玉:“……啊?”
诸野:“通缉要犯?在册大盗?潜逃杀手?”
严斯玉:“……”
诸野:“竟然都不是,我为何会记着她?”
严斯玉欲言又止,将要出口的几句话与尽数被诸野堵回喉中,令他不知还能如何开口。
诸野说完这些话,再度回首看向谢深玄,却见谢深玄也微微蹙眉,他有些不解看着诸野,这种时刻,他竟然不解开了口,满是疑惑般问:“诸大人,严文瑶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您应当听说过她的。”
诸野:“……”
诸野移开目光,那神色,倒像是因谢深玄所言而略显得有些无奈,而后他稍稍一顿,叹了口气,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般,道:“是,我想起来了。”
严斯玉登时松了口气,重新露出他那副游刃有余般的笑容来,道:“看,我就知道,诸大人总爱说笑,文瑶明明说过,她同诸大人有过几句——”
诸野平静说道:“在卫中典籍司天字甲等第三十一册,太师严端林家眷。”
严斯玉一愣,显是怎么也没想到,诸野的“想起来”,所指的竟然是玄影卫内的那专用于记载朝中官员境况的情报典籍,更不用说诸野就这么明晃晃将玄影卫监视朝臣一事摆到了台面上来,几乎没有半点忌讳,显是严斯玉方才这一番言语,已极为令他厌烦。
“嫡女,序三,时年十七,现在京中,未婚,或已有心上……”诸野极为明显地停下话语,放轻音调,又颇为冷淡道,”罢了,此事不谈。”
严斯玉:“啊?”
严斯玉:“您说什么?!”
谢深玄:“……”
京中传闻
诸野同严斯玉摆了摆手, 像是要同严斯玉告别。
谢深玄倒是听说过玄影卫内的典籍司,玄影卫内下分数司,各有其职, 典籍司似乎专门负责整理玄影卫内封存的诸多情报,只是那些情报具体都是什么, 朝中无人敢传, 谢深玄也从未听闻。
可现在他知道了。
玄影卫监视朝臣是事实, 他们不仅知道朝臣的亲眷家属都有何人,他们甚至连这些朝臣亲眷是否有心上人都知道,
可若是如此……
那玄影卫岂不就等同于一手把握了京中所有的资讯与密事, 典籍司内的人,每日关是看看这些朝臣家事, 都会刺激得睡不着觉吧?
谢深玄对典籍司,心向往之。
那不仅是八卦, 还是第一手上折骂人的好资料。
若有机会……嗯, 他若是能再和诸野关系好一些, 一定要想办法去典籍司内看一看。
谢深玄在此处胡思乱想,那严斯玉,却已呆怔得不知所措,好半晌方开口小心询问,道:“诸大人,方才你所言是否属实?”
诸野道:“我说什么了?”
严斯玉:“文瑶……”
他微微一顿,闭上了嘴, 玄影卫直隶于圣上管辖,他们这些朝臣, 绝没有插手玄影卫内事务的道理,典籍司内封存的情报如何, 他不该多问,毕竟谢深玄可还在这儿,此事若谢深玄知道,那就不会是当面斥责了。
只怕明日这时候,谢深玄骂他的折子,就会出现在御案上了。
此事不比寻常,他父亲虽也希望能够拉拢诸野,可却绝不允许他以这般浅显愚蠢的手段,留下一堆令人多言的话柄,他今日为了气一气谢深玄,已说出这么多废话,方才的言语,若有半句传入父亲耳中,便已足够令他在书房内跪上几个晚上了。
他可不想在此事上再为自己添一笔罪过,玄影卫的典籍司内的情报如何,他可以回去再打探消息。
太学制内的撞钟声忽而响起,三人均是一惊,谢深玄倒抽了口气,道:“我上课要迟到了。”
他巴不得摆脱严斯玉,连礼都不想同严斯玉行,匆匆转头便朝学斋的方向跑去,严斯玉站在原处,深深叹一口气,同诸野行礼,道:“诸大人,家父请您有空时,来府上喝杯茶。”
诸野没有回答,过了半晌,他微微颔首,像是应了此事,而后又看一看那学斋的方向,道:“先告辞了。”
严斯玉:“是,您慢走。”
他面上依旧带着笑,可待诸野转身离去后,那笑容便自他眼中消失不见,只余一丝鄙弃。
“小皇帝养的狗。”严斯玉低声说道,“……耀武扬威。”
可低声嘟囔完这句话,他又一顿,想起了诸野方才所说的话来。
文瑶有了心上人……不不不,他可就这一个妹妹,文瑶为何未将此事告诉他?不行,他必须去好好查一查,若没有记错,玄影卫典籍司内似乎有他姑母的一个线人,不能多留了,他现在便要去兵部寻姑母问一问!-
谢深玄赶到癸等学斋时,今日这第一堂课,已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
伤后他受不得这般快步行走,只觉心口隐隐作痛,再抬首朝学斋内一看,还未来得及出言同学生们说上半句话,便发现洛志极不见了。
他记得昨日帕拉同他说过,洛志极离开太学,赶去同什么仙师握手了,这都过了一天,到今日洛志极还未回来,他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谢深玄皱起眉,先走到帕拉的桌案旁,压低声音去问帕拉:“洛志极昨夜没回来?”
帕拉呆了呆:“糯叽叽回来了哇。”
谢深玄:“那他现在何处?”
帕拉:“早上又出去了。”
谢深玄:“……去哪儿了?”
帕拉抬起眼,用那双猫儿一边萤绿的漂亮双瞳,天真无邪看着他,认真回答:“糯叽叽去和大师握手了。”
谢深玄:“……”
“米有事的先孙。”帕拉说道,“糯叽叽自己会肥来,不废迷路,不废乱捡东西次。”
谢深玄:“……他同太学告假了吗?”
帕拉:“呃……”
说到此处,帕拉似乎已不怎么了解了。
可前排的裴麟忽而挺直身体,像是听到了他能够回答的好问题一般,惊得他身后因为过度锻炼而瘫着的赵玉光往后缩了缩身子,以免被他这手舞足蹈的模样弄伤。
“先生!我知道此事!”裴麟大声说道,“我今日看见洛志极了!
谢深玄旋身看向他,问:“洛志极可曾告假。”
“肯定没有。”裴麟信誓旦旦说道,“他是爬墙出去的。”
谢深玄:“……”
谢深玄本就在隐痛的胸口,好像变得更痛了。
可此事到此为止,无论是帕拉还是裴麟,都不知道洛志极究竟去了哪处的寺庙,寻了哪个教派的“大师”握手,京城这么大,据前几日赵瑜明所说,京中教派上百,若是洛志极不自己回来,谢深玄是绝对找不到他的。
此事棘手,他必须要同洛志极面谈。
他只能嘱咐帕拉,无论如何,明日一定要拉洛志极来上课,而后长叹了口气,同诸位学生道歉,道:“今日我来迟了,这是我的过错。”
他还为说完这句话,帕拉却眨一眨眼睛,问:“先孙,泥是不是不舒服哇……”
叶黛霜道:“您若是不舒服,来迟一些也没什么的。”
谢深玄:“什么?”
赵玉光像是鼓足了勇气,小声说:“先生,方才您的脸色还没这么难看。”
裴麟也点头:“刷白刷白,像墙。”
谢深玄:“……”
裴麟这比喻,他不仅心口疼,他连头都要开始疼了。
今日他脸色怎么能好看?
他昨夜刚刚翻完学生们的卷子,又几乎一夜未眠,今日一大早便见着了那惹人厌恶的严斯玉,等到了学斋内,洛志极还不见了。
他若是心情好,恐怕才有古怪。
“无妨,不是什么大事。”谢深玄只得随口应答,道,“大概是昨日的雨太大,今日有些天寒。”
林蒲:“可是,先生,您看起来……”
“今日清晨我迟到了,这是我的错。”谢深玄说道,“既然上一回我要求你们犯错之后以文章悔过,那明日,我也该为此事检讨。”
裴麟来太学一年,显然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说法,他睁大双眼,忍不住道:“可您是先生……”
“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谢深玄忽而想起这学斋内,至少有裴麟和帕拉听不懂这句话,他便又改口,以更直白一些的说法道,“你们既然唤我作先生,那我当然要以身作则。”
帕拉:“……一笋作折?”
这句话裴麟听懂了,他用力清一清嗓子,主动为帕拉解释,道:“就是用自己的行动做榜样!”
帕拉:“哦!”
谢深玄:“……”
谢深玄看着裴麟那副自豪模样,先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可却又忽而意识到,裴麟这段时日,可谓算得上是学习劲头高涨,以往他连醒着都难,而今竟已学会教帕拉措辞成语了。
这一切改变,仅仅只是因为他一时无心,多夸了裴麟几句。
谢深玄稍稍一顿,抬眼看向学斋内的学生们。
陆停晖大概是身体不适,正趴在桌案上,从胳膊上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赵玉光累得瘫软,而除他二人外,其余人似乎都正因裴麟与帕拉的这两句话而忍不住吃吃发笑,那目光中的神色流转,带着再明显不过少年朝气。
谢深玄想起严斯玉方才同他说的话。
——他说这癸等学斋内,不过是一群字也不识的傻子。
谢深玄绝不认同此事。
他学斋内的学生,如何能轮到姓严的人来骂?
谢深玄绕回自己的书案之后,自他带来太学的那小竹箱中翻出学生们上一回交给他的那些文章,裴麟的歪歪扭扭的大字首当其冲,就在第一页,他瞥了一眼,方觉这短短几日,裴麟的字迹竟已有了那么大的改变,他已如此努力,却偏有些自诩“天子门生”的“才子”,要将他当做是痴傻愚钝的傻子。
“说到上回那悔过文——”谢深玄一顿,微微笑了笑,道,“其实也不该算是悔过文,而该算是美食赋。”
被罚了写这“美食赋”的几名学生,不免面露些羞愧,柳辞宇拒不敢认,叶黛霜略微红了面颊,林蒲急忙摆手,大声说道:“先生,那就是悔过文,您放心,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裴麟也挠了挠头,小声说道:“先生,我兄长说,赋是读书人才写得了的玩意——”
谢深玄:“你现今也是读书人。”
裴麟将后头的话语咽了下去,怔怔抬眼看向谢深玄,像是从未意识到——他来了太学,他在太学中就读,他自然也同先生一般,当然也可以算得上是裴封河所说的那种很了不起的读书人。
裴麟的眼睛好似忽而便亮了,他已将脊背挺得笔直,现今更是恨不得板直了腰身坐着,便如同一只被人用了摸了脑袋的幼犬,拼命摇晃着尾巴,恨不得以此表达出他对摸他脑袋那个人的喜欢。
“这些文章,我都看过。”谢深玄去说道,“写得很好,很超出我的预料。”
他微垂着眼眸,看着手中的纸页,唇边带着一抹温和笑意,认真将学生们的文章摆放在桌案上。
学斋内没有人说话,这群在几日前还爬桌子喧闹的癸等学生,大多都坐直了身子,像是屏息凝神,异常专注看着他。
“昨日我托诸大人帮忙,去礼部调了你们补试与去岁终试的卷子。”谢深玄说,“昨夜翻了一半,还未全部看完。”
他抬起眼,将目光落在学生身上,原是扶着桌案想要起身,可他昨夜几乎未眠,这起身太急,他不由身形一晃,有些头昏,略微趔趄了一步,倒将学生们吓了一跳。
“无妨,只是起身太急。”谢深玄笑了笑,继续自己方才的话往下说道,“昨夜我看了卷子,若单论文科,诸位实在出乎我预料,文章之中,不乏佳作。”
他这夸赞,似乎并未得到他预期所想的效果。
连只要夸一夸,目光便能带上亮闪闪光辉的裴麟,那眼神中都已退却了原先的热情,反倒是带上了一些有些古怪的情绪,像是担忧,又有其他,谢深玄皱了皱眉,下意识要去依赖自己那独特能力,抬眼看向学生们的头顶,却惊讶发现——
学生们头上……连半个字也没有。
谢深玄头一回见着如此异象,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似乎觉着是不是自己突如其来的能力,在今日忽而失了效。
他顿了片刻,匆匆抬手,道:“等我片刻。”
而后他快步迈步朝外而去,扶着学斋门框朝外一看——诸野已跟过来了,就在廊下,他头上从来没有字,而小宋在一旁,他头上大多也不会有字,看他二人实在没什么用处,他若是要看……
汪退之与另外两名先生结伴自廊下经过,三人见他举止怪异,一齐朝他看来,一人头上顶了一行字,特别是汪退之的那行字,字体硕大,挤得廊下几乎都要塞不下了。
谢深玄深深吸了几口气,回眸看了看屋内目光古怪头上空荡的学生们,再吸气,转头看向外头廊下挤不下的红字。
很好,他的能力没有失效。
那……那这些学生们……
难道是他的夸奖出问题了?
该死,原来对学生的夸赞,也不是每一回都有用处啊!
谢深玄有些丧气。
他想起自己对诸野那些夸赞……他这人的确不会说话,骂人他还算顺手,可若要他夸人,往往事倍功半,惹人不悦,前几回诸野已表现得很明显了,他早该弄清此事,对自己有些了解。
他前几回夸奖裴麟,裴麟那般欣喜,想必只是他瞎猫撞着了死耗子,裴麟的性格比较好哄,只要他不要太离谱,裴麟总会觉得很开心。
可此事若套到其余人身上,显然就有些不对了。
他叹了口气,心情低落些许,不再打算继续方才言语,胡乱夸奖学生们,而是干脆回到桌案旁,拿起桌案上的书册,想了片刻,又将自己昨夜挑灯熬夜为帕拉与裴麟二人所写的几幅字,放在裴麟的桌案上,也并不多言解释,只是勉强同学生们笑了笑,道:“上课吧。”
他虽不想将自己的情绪带到课业之中,可今日的兴致显然没有平日要高,更是抑不住微蹙双眉,眸中也少了几分光彩与神色,待早课结束,午休之时,谢深玄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对学生挥挥手,勉强打起精神,说:“去吃饭吧。”
说完,他还在原地略停了片刻,仔细看向学生们的头顶。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学生似乎是打算等他先走了再离开,没有人敢胡乱动弹,平添了几分疏离之感,更令谢深玄沮丧,他觉得是自己方才的夸奖起了反效,他留在此处,学生便不敢乱动,他只得叹气出门,在心中认真思忖着自己方才对学生们的夸赞之语,仔细思考自己究竟时在何处做错了,才能惹得学生中出现这般诡异的变化-
待谢深玄出门离去后,林蒲先动了。
她往后靠了一些,贴近叶黛霜的书案,而后以极小的声音同叶黛霜说:“霜霜,若天气太冷,人冻坏了,那也该是脸色发红吧?”
叶黛霜皱起了眉。
隔壁的柳辞宇也不由凑过了一些,压低声音说:“可先生的脸色,看起来好白啊。”
林蒲用力点头:“他中途还头晕!”
柳辞宇:“他看起来像是生了什么病……”
林蒲:“也不是啦,太累也会这样的啦——”
她猛然顿住话音,看向叶黛霜,二人目光相交,好似都想起了先生后头说的那些话来。
帕拉从柳辞宇身边冒出了个脑袋,小声说:“昨晚上先孙来看窝了喏。”
柳辞宇:“去看你?”
帕拉:“他嗦要……”
他想了想措辞,昨日先生和裴麟是怎么说的来着?要他和裴麟留下来做什么?
帕拉挠了挠脑袋,犹豫不定吐出一个词汇:“和裴麟上……上课?”
叶黛霜:“……”
林蒲:“……”
林蒲将座位上的裴麟也揪了过来。
“哦,先生说,我与帕拉的字不太好看,帕拉还说不好话。”裴麟想也不想,直接解释道,“先生想要我们以后晚上留下来,他给我们开开小课。”
说完这句话,他还拿起方才谢深玄递给他的那几幅字,略带些满足的炫耀之意,开开心心道:“我与帕拉想学先生练字,看,这可是先生特意为我们写的字帖。”
林蒲:“那昨晚上……”
“昨晚上?”裴麟仔细想了想,挠挠脑袋,道,“昨晚上的雨特别大,先生好像留在学斋了吧。”
叶黛霜:“……他留下来了?”
“后来走没走,我就不知道了。”裴麟说道,"诸大人应当也一块留下来了。"
他说完这话,便见叶黛霜与林蒲再交换了神色,她二人关系好,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在想什么,可其他人同她们可没有这样的默契,裴麟忍不住追问:“先生留在太学……怎么了吗?”
“我怀疑……”叶黛霜微微蹙眉,道,“先生昨夜不会没怎么休息吧?”
谢深玄自己说,他看了他们补试与分斋终试的文章,那可不是小数目,他今日脸色苍白,若不是生病,那大概就是昨夜未曾休息好了。
柳辞宇经叶黛霜一言点醒,急忙点头,道:“方才先生忽而到门边……该不会头昏得想要作呕吧?”
林蒲:“……”
叶黛霜:“……”
裴麟也惊讶睁大双眼,面上内疚更甚,仿佛想起了什么紧要之事一般,低声说:“先生今早……”
叶黛霜不解看向他,问:“今早怎么了?”
“先生担忧我过不了武科。”赵玉光细如蚊呐的声音自几人身后传来,“他特意到了我家中,请裴麟陪同我一道……一道晨练……”
赵玉光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本因今日的锻炼而觉得万般疲倦,可听众人谈论此事,他不由便想起今晨的境况——谢深玄来他们家中时的脸色好像就不太好,他母亲与兄长似乎还多问了一句,可他当时满心都是接下来的锻炼,自己并未在意,现今想来,大概在那时候,先生便觉得有些身体不适了吧。
想到此处,赵玉光不由再微微阖目,从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之感,他压低声音,喃喃说道:“我……我途中太累……实在走不动了……还占了先生的马车……”
他说不下去了。
谢深玄来癸等学斋这么多日,还到他家中去了几次,同他父亲谈过话,令他父亲近来对他好了不少,他对谢深玄有些感激,可也仅是如此而已,他还是头一回,自心中生出这般的内疚,与迫不及待想要报答对方的想法。
先生待他这么好……
赵玉光坐直身体,望向自己正摆在桌案上的书册。
他若不好好努力,岂不是要辜负先生的一片心意了?
……
学斋内显是又沉默了下来。
而今已是午休,平常每日到了中午便饿得仿佛虎狼一般的众人却没有动弹,也不曾着急赶往太学的饭堂,而是沉默着看着面前的同窗,过了许久,才听见裴麟以极低的声音开口,小声道:“……我昨日还请先生帮我写些字帖。”
说实话,他开始后悔了。
他明明连自己的名字都还未练好,既是如此,又为何要让谢深玄多费功夫,帮他去写什么字帖。
他愧疚垂下眼眸,只恨自己这几日未曾注意过谢深玄的身体,他明明是听兄长说过的,谢家的这位少爷身体孱弱,同练武之人全然不同,光是太学中的这些杂事,便已足够消耗他的精力了。
“还有一事。”叶黛霜微蹙双眉,又道,“我听过一事传闻……先生今年年初,是不是受过伤?”
朝廷命官遇刺,实在不是小事,还是在京中近郊遇刺,只怕数年都难见一回,哪怕朝中从不曾大肆宣扬此事,可消息还是外露,早在京中传遍,连坊间都有说法,事到如今,只怕连街头卖烧饼的大妈都能说出三四个同此事相关的版本。
此事尚未公开调查结果,京中漫天乱飞的只是谣传,无人知晓事情真相,只能胡言乱语,大家都听过此事,只有帕拉显得很惊讶,他和京中的八卦圈子一点也不沾边,太学内也没有第二个西域人能同他闲聊此事,他迷茫不解,只好主动询问。
“先孙肿么了?”帕拉挠了挠头,“受伤?”
消息灵通的柳辞宇自觉最清楚此事,他清一清嗓子,道:“京中有数十版本的传闻,你想听哪一个?”
帕拉:“……啊?”
柳辞宇:“如今流传最广的那个,是先生遇到贼匪,一人骂退了数十刺客!”
林蒲用力点头:“嗯,听起来是谢先生会干的事!”
奇怪的误解增加了
柳辞宇点了点头, 显然很是认可林蒲的想法。
说实话,他想想谢深玄气吞山河斥骂刺客的身影,便觉甚是热血, 这等气魄,他也想要好好学一学。
“不过先生伤势如何, 我就不太清楚了。”柳辞宇想了想, “京中说什么的都有。”
裴麟道:“很重。”
众人转而看向他, 大约是想起了裴麟好歹是将军府的小公子,又都住在那官邸一片,他显然对这种事会更为了解。
“呃……我兄长说, 险些就没命了。”裴麟声音渐低,越发内疚, “年初时,他还写信回来, 让我替他备些东西, 送到谢府, 再代他去谢府探探病……”
可现在想来,裴麟几乎将此事忘了个干净,莫说探望,那么长时间,他可连礼都不曾往谢府内送,现在谢深玄来太学教书,他还不顾谢深玄的身体, 请谢深玄为他写了那么多字帖……
想到此处,裴麟简直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不仅是裴麟如此,众人面上都带着那般神色, 像是因此而愧疚不已,
“我……这个先生……好像不太一样。”林蒲小声嘟囔着说,“比之前那个狗腿子好多了……”
叶黛霜:“蒲儿,你不能这样叫汪先生。”
裴麟又小声道:“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众人抬起目光,看向了他。
“先生是被贬到这儿来的。”裴麟说,“皇上让他来教我们,若是教不好……他或许就回不去了。”
众人:“……”
片刻之后,林蒲沉着脸色,先一步拿起了手中的书册。
“时间还早,过会儿再去吃饭。”林蒲认真说道,“我再看会儿书!”-
谢深玄到了自己的书斋,便见诸野已先他一步到了此处,正靠在廊下等他。
小宋翻开家中带来的食盒,将饭菜摆在桌上,请谢深玄先用午膳,谢深玄叹了口气,脑中还是学生们那略显得有些古怪的神色,他心中沮丧,拿了小宋递来的象牙筷,微微抬眼,正对上诸野目光。
谢深玄这才自那混乱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清了清嗓子,问:“诸大人,您吃过午饭了吗?”
诸野还未来得及回复,小宋已代了他回答,道:“少爷,诸大人也就比您早一步过来,当然没吃过午饭。”
谢深玄:“……那,一起?”
小宋飞快从食盒中翻出另一幅碗筷,请诸野过来就餐,谢深玄再看小宋一眼,道:“小宋,你也坐下吧。”
可这一回小宋倒是不愿意了,他摇了摇头,只说他还未喂过马,便匆匆溜走,只留了谢深玄和诸野二人在此处。
再同诸野私下相处,谢深玄还是有些紧张。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闷头吃饭,足过了好一会儿,方听见诸野先一步开了口,道:“今日遇见严斯玉……”
谢深玄抬眼看向他。
诸野:“我的确同严文瑶不熟。”
谢深玄:“啊?”
诸野:“宫宴相遇,说过几句话。”
谢深玄:“……”
诸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对,诸野为何要同他解释这件事?
可诸野说到这事,谢深玄倒是有些问题,忍不住想要问一问诸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那典籍司……倒是记载了不少官员的事情啊?”谢深玄摸摸下巴,好奇问,“连严大人的女儿是否有心上人都知道?”
他只是好奇,又很想知道京中的这些闲谈八卦,可不料诸野皱起眉,竟迫不及待般同他解释,道:“没有心上人。”
谢深玄:“……什么?”
诸野:“上月情报虽是如此,可月初便已有了变化。”
谢深玄有些发怔,若按诸野此言,那岂不就是等于说,至少在上月之前,严文瑶还在瞒着她的家人,偷偷与人相恋。
此事在谢深玄看来,倒是并无紧要,可对严端林这般的人而言,显然就有些难以忍受了。
严文瑶虽也是严家人,可谢深玄同她素不相识,他的仇怨只同严斯玉和严端林有关系,其他人倒是很无所谓,他想诸野将此事告诉了严斯玉,那严斯玉回去之后,保不齐便要找严文瑶的麻烦,这可算不得是小事,只令他他忍不住蹙眉,觉得诸野此般行事,实在不妥。
“既无此事,你又怎么能这么说……”谢深玄皱起眉,“若严斯玉因为此事找他妹妹的麻烦……”
诸野:“不会的。”
谢深玄:“你怎知不会?”
诸野道:“严斯玉虽算不得是什么好人,但对他的弟妹,一向很不错。”
谢深玄:“可是……”
诸野:“他只会去典籍司,亲眼看看天字甲卷。”
谢深玄:"他怎么可能看到典籍司的——"
谢深玄微微一顿,忽而明白了诸野如此说的含义。
若照常理而言,严斯玉当然不可能去翻阅典籍司内留存的籍册,毕竟玄影卫归属皇上直隶,朝中各部均不能插手玄影卫事务,若严斯玉真看到了典籍司的籍册,那自然只能说明……玄影卫内,显然有严家的眼目。
谢深玄再抬眼看向诸野,忍不住低声道:“诸大人倒是好计策……”
诸野未曾回答。
谢深玄重新动筷,正要将那筷子伸入碗中,却忽地又想起了一件事。
严斯玉刻意误导他,想要让他以为诸野和严文瑶二人关系亲近,那是在用自己的妹妹作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一人若真心疼爱自己的妹妹,那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这般举动,肆意将自己的妹妹当做是诱人上钩的鱼饵。
谢深玄皱起了眉:“诸大人,我想严斯玉同他妹妹的关系,或许并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好。”
诸野似乎知道他想问些什么,不必谢深玄多言,便已经开口,道:“此事是严端林所托,他确实有这想法。”
谢深玄:“……什么想法?”
诸野:“他——”
诸野忽而一顿,谨慎将后头的话语咽了回去。
可谢深玄却已明白了。
诸野这意思,不正坐实了谢深玄听到的那些传闻吗?
严端林想要拉拢诸野,希望诸野能当自己的“乘龙快婿”。
虽说这看起来只是严端林一厢情愿的想法,可严端林再三就此事放出风声,又刻意对诸野百般拉拢,这等事情,光是想一想,谢深玄心中便忍不住有些不悦,他心知自己这想法古怪,他不该如此,可却又实在难以略过此事,沉默许久,方极为勉强别扭将话语转到了学生身上,道:“还有一事,玉光今日……只怕还未走出一里地吧?”
诸野:“是。”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道:“这锻炼对他而言……真的有用吗?”
诸野:“若他坚持。”
谢深玄:“……”
谢深玄不知道赵玉光能不能坚持,他只知道,明日他们绝对不能这样了。
赵玉光的锻炼绝非一日之功,他今日走到一半便走不动了,那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大概都需要助力之物,在后半程送他来太学。
谢深玄现在这马车绝对不行,他的马车被占,他便需要寻人同骑,今日这种事,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如今他与诸野之间毫无关系,也总不该……不该每日都靠诸野这么近。
他总该想一想,若明日赵玉光再走不动了,他们究竟该如何将赵玉光带来太学。
谢深玄想得倒还算简单,这等小事,最便捷的,应当便是马车了,只是赶车之人或许有些问题,这几日他去首辅家中时,一直未曾看见首辅家中的仆役,可首辅每日也需赶着去上朝,官邸同宫城那么远,首辅总不可能每天都走着去,只要他们家中有车夫与马车,那再为赵玉光凑出一辆来,应当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谢深玄微微蹙眉,为此事提议,道:“明日来太学时,还是让赵家多准备一辆马车吧。”
诸野欲言又止。 言善廷
谢深玄:“……赵大人家中,不会连马车都没有吧。”
诸野:“……”
谢深玄:“……”
很好,谢深玄明白了。
首辅大人真的能清廉到家中连多余的马车都拉不出来。
可诸野却说:“若是一定要寻……”
谢深玄满怀期待看向他。
诸野:“驴车应该还是有的。”
谢深玄:“……啊?”
“赵侍郎偶尔会将家中的果蔬家禽,拉到街上售卖,补贴家用。”诸野冷静说道,“听说卖得还算可以。”
谢深玄:“啊??”
等等,诸野说什么?
那可是家中有两名朝廷重臣的赵府,他们竟然还要上街卖菜?
可诸野显然将谢深玄这惊愕的语气当做了疑惑,他微微蹙眉,竟还主动替赵府解释,道:“放心,只是卖菜,并无权势胁迫。”
谢深玄:“……”
“我看过线报,赵府卖得还不错。”诸野说道,“可那是因为品质优良,价格低廉。”
谢深玄:“……”
“哦,还有。”诸野冷静说道,“赵侍郎长得还不错。”
谢深玄彻底僵住了。
诸野在此时提起赵瑜明的长相,那不就等同于在告诉谢深玄,赵家上街售卖果蔬等物,大多依靠的是赵瑜明,而赵瑜明外貌出众,那毕竟是京中有名的翩翩侍郎,因而外出购买果蔬的大爷大娘们也格外喜欢他……不不不,此事怎么想都有些古怪,为何诸野竟能说得如此寻常啊?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诸野见他神色,忽地又补上一句:“若只是当街叫卖,皇上也清楚此事。”
谢深玄一怔:“……什么?”
诸野:“皇上看来,此事只是维持家中生计,算不得官员经商。”
谢深玄:“……”
诸野:“没什么好惊讶的。”
谢深玄:“诸大人,这种事……很常见吗?”
他毕竟鲜少同京中同僚来往,不知他人家中如何,只是单论谢深玄本人而言,他从未有过依靠当街售卖维持家中生计的时刻,可诸野说得如此寻常,好似此事在京中极为常见,远不止只有赵家一户人如此。
“此事寻常。”诸野果真说道,“京中官员,有不少人如此。”
谢深玄呆住了。
“朝中俸禄时常折作布绢亦或是粮食药材发放。”诸野道,“若为官清廉,难免便要有如此一遭。”
谢深玄:“我……”
“你与他们不同,谢家自有家业。”诸野稍稍一顿,又强调,“我并无说你不够清廉的意思。”
谢深玄:“……”
“京中这些官员中,赵家的生意还算不错。”诸野最后总结,“毕竟长得像赵侍郎的公子并不——”
“停!”谢深玄急忙摆手,打断了诸野的话,让诸野不必再往下细说了,“此事不重要!”
诸野一说赵瑜明长得好看,卖菜很有优势,他便忍不住自动在脑中将自家厨娘脸替换成赵瑜明,这场面太过恐怖,而赵瑜明每次见着他都试图坑他一笔,卖力推销他们家中的那些东西……谢深玄可不希望自己今夜梦中有个赵瑜明在当街买菜。
他用力摇头,试图将这念头从脑中甩出去,一面主动妥协,说:“我换个大点的马车吧……”
他家中并非只有当前用的这一辆小马车,只是平日用惯了,谢深玄又为了舒适,特意弄了许多软垫等物改善了这马车内的座位,他甚至还在马车中加了能摆放书册的小桌,若忽而更换,他或许会觉得有些不太习惯——
诸野道:“我可以教你骑马。”
谢深玄一顿,有些惊讶看向诸野。
“学起来并不算难。”诸野微微移开一些目光,并不直视谢深玄,“正好能同玉光一道练习。”
谢深玄:“……”
诸野若是不说到此事,谢深玄倒还想不起来。
若他没有记错,今日他原想同裴麟同骑,可裴麟不知为何拼命拒绝了他,说带人同骑一事,需要常有训练,否则或许会有危险,不小心还会双双坠马,将腿都摔断。
谢深玄对骑术并无了解,裴麟说得如此诚挚,他自然是信了,可如今仔细想来……此事有些古怪。
裴麟未经训练,不会带人。
那诸野为何会带人同骑?
今日诸野带他同骑时那般稳当,看起来很是熟练的样子,无论是带他上马,还是扶他下马,都很是轻易,没有一点困难,那这岂不就是说——
诸野私下,难道寻人练过?!
学生好意
谢深玄皱起眉, 抬眼看向诸野。
他虽不想计较此事,可一旦这么去想,心中便如同梗着一根刺, 若不将此事弄清楚,他接下来怕是寝食难安。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 旁敲侧击, 道:“诸大人, 您的骑术很不错。”
诸野:“……”
这般夸赞,他不知应当如何应答,只是沉默。
谢深玄又道:“带人同骑……好像也很有经验。”
诸野:“此事……”
谢深玄:“练过?”
诸野:“……”
谢深玄如此说, 倒令诸野也不由想起了先前裴麟所说的那句话。
他怎么也没想到,裴麟随口胡诌的一句话, 竟然能在此刻,直接报复回他身上。
谢深玄笑了笑, 那笑意看起来却有些勉强。
“练习骑术, 应当难免要练这种事吧。”谢深玄拐弯抹角问, “在京中学的?”
诸野只能摇头:“……不是。”
谢深玄:“那是在长宁军?”
诸野:“……”
谢深玄:“总不会是在江州吧?”
诸野只能摇头。
“我想也不会在江州。”谢深玄干巴巴笑上一声,“那时好像没见过你学习这东西。”
那时他二人是朝夕共处,少有分离,若诸野带他人同骑学习磨炼,他总该知晓,可诸野又说不是在京中……此事似乎只剩下一种可能,诸野在长宁军中时, 不知带什么人成天同骑,才学会了这招数。
谢深玄不想再问了。
他笑一声, 再笑一声,可这笑声僵硬得有些可怕, 他自己都觉得古怪,他觉得自己没必要追究此事,当然,他也没什么资格追究此事,他只是摇一摇头,道:“不必学骑马了,我换辆马车便是。”
诸野:“……”
诸野有些不安,他略微挺直腰背,往前坐直身体,却将目光留在桌案上,而不是去看谢深玄,一面尽力解释:“同骑一事……”
谢深玄:“不太重要。”
诸野:“重要。”
谢深玄:“……”
诸野只能瞎掰。
“是……呃……是裴兄。”诸野认真说道,“裴兄觉得……此事应该要学习。”
谢深玄:“……裴封河?”
诸野:“对。”
他想,既然是裴麟编出的借口,那将此事报应回裴封河身上,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谢深玄显然将事情想到了另外古怪的方面。
同骑,裴封河,同骑。
不对,等等。
和裴封河练的同骑?
那是诸野搂着裴封河,还是裴封河搂着诸野啊?!
他脑中浮现出了裴封河的笑脸。
很好,他今晚,大概是真的要噩梦了-
午休结束,谢深玄回到学斋时,脑内还一片纷乱。
他一会儿想到卖菜的赵瑜明,一会儿又想到马背上小鸟依人的裴封河……
他狠狠打了个哆嗦,只觉今日之事未免太过怪异,他今日不小心知晓,那大概这几日午夜梦回都要想到此事,他怎么都不愿自己梦中有赵瑜明和裴封河。
他还有一下午的课要上,他不该多想,谢深玄揉了揉额角,口中念念叨叨,低声道:“梦见学生总比梦见裴封河好——”
他忽而微微一顿,停下脚步,站在那长廊之外,有些讶然看向学斋。
那学斋门边,凑出好几个脑袋,从上而下分别是裴麟、帕拉、柳辞宇,林蒲,还有个被挤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赵玉光。
这场面有些古怪,谢深玄不知他们在看什么,他正想同几人招手,可谢深玄一在学斋外那长廊上出现,那几个脑袋忽地便缩了回去,只如同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之物般,学斋之内,只如一潭死水,再无半点动静。
谢深玄略微觉得有些受挫。
他思来想去,只觉得自己方才对学生们的那些夸赞,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学生们究竟为何要这样害怕他。
谢深玄有些丧气,他叹了口气,朝着学斋走去,方才到那学斋门边,一步踏入门中,便听得学生们极为齐整地高声道:“谢先生好!”
谢深玄:“……”
谢深玄顿住脚步,几乎以为自己是走错了。
在裴麟的督促下,这几日他来上课时,学生们的确会同他打招呼,可那声音稀稀拉拉,除了裴麟之外,其他人似乎都有敷衍和不情愿,可今日极为不同,那声调齐整,中气十足,将他镇得定在原处,讶然抬首朝学斋内看去,便见人人面上都带着如裴麟一般的光彩,虽眼中似乎还有些早上所见的古怪神色,可更多的,还是那熠熠光彩。
谢深玄略微有些紧张。
“呃……下……下午好?”谢深玄不安道,“都坐下吧……也不必这么客气……”
可直到他走到自己的桌案旁,学生们这才纷纷坐下,除了依旧趴在桌上的陆停晖外,几乎每个人都坐得笔直,好似这一个中午过去,他们忽而便对自己的课业有了极大的兴趣,这幅模样,只怕甲等学斋的学生都比不过。
谢深玄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皱了皱眉,正想在自己的书案后坐下,却见他的桌椅上披了一件冬日的斗篷,还是兽皮的,看品质虽不是诸如貂裘狐裘之类的昂贵之物,可也极为温暖,怎么看也不是这个季节该出现的衣服。
谢深玄不免蹙眉,心中觉得有些古怪,他将那衣服拿起来,疑惑看向众人,问:“这是谁的衣服?”
帕拉高举双手,大声道:“先孙!素我的!”
谢深玄:“……你生病了?”
帕拉:“啊?米有啊?”
谢深玄:“今日虽然天寒……”
他稍稍停顿,想着听闻西域有些国家极为炎热,中原的天气同他们比起来确实是有些冷了,帕拉觉得冷也很正常,他没必要多说,便只是将那衣物拿起来,亲自送到帕拉身边,将衣服递给他,道:“若是冷,还是穿上吧。”
帕拉:“?”
谢深玄又转身回到自己的书案旁,安心坐下,正要去翻桌案上的书册,一眼又见他桌上多了杯茶盏,还在冒着热气,不止是如此,书箱上摆了个裹着棉布圆溜溜的物事,他伸手去摸,那东西滚热,里头放着的,像是手炉。
谢深玄沉默了。
他终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些可都不是他的东西,看起来倒像是学生们故意摆在他桌案上的,他抬起眼,看了看正盯着他看的太学生们,又飞快翻开那茶盏杯盖,瞥了眼里头的物事——很好,枸杞热水,而看这热水颜色发棕,嗅起来有一股甜香,里头保不齐还加了几块红糖。
谢深玄吸了口气,总算明白了方才学生们面上那怪异神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大概以为他今日脸色苍白,是因为身体不好,他又提到昨日看了试卷,那大概学生们还觉得,他是昨日太过疲倦熬了夜,这才有的今日如此一遭。
谢深玄略有心虚,这毕竟不是他的功绩,他总不能胡乱冒领,他清了清嗓子,想要解释,道:“昨日……我只是在太学内看了卷子,并未到太晚……”
他睡不着因为其他事,都怪诸野离他太近,扰他心绪,只不过此事不能胡乱承认,他只能掩饰,道:“你们不必为我担忧。”
可大家看起来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解释,帕拉甚至还握拳提高音量,道:“先孙放心,明天窝一定把糯叽叽抓过来!”
谢深玄:“嗯……”
裴麟:“没错!我也来帮忙!”
林蒲:“他不来就打他一顿!”
谢深玄:“不不不,不能打架!”
他有些哭笑不得,可学生们都是好意,他原先担忧的事情也并未发生,这对他来说已是极好的结果了,他一颗心略落下了一些,还是再解释一句:“放心吧,我不会不顾自己身体,不必太过为我担忧。”
说这话时,他唇边不由带上了一抹压不住的笑,他翻开书册,翻到今日本该讲的那一页,却还是抑不住心中的那股暖意。
他并不是头一回来当他人的先生,他入朝后不久,皇上就令他去了宫中,为几名皇子公主讲课。皇子公主们的确尊师重道,对他极为尊敬,他若身体不适,他们也会派人送来药物补品。
可大约是因为身份所限,他性格又是如此,就算皇子公主们对他很是客气,他们之间关系也并不亲近,总有隔阂。
可今日这学斋,却有些不同。
他头回遇见这般的学生,因而笨拙而不知所措,学生们似也是如此,同他一般。
虽是笨拙,可其中的心意,已再明显不过-
下午课程结束,谢深玄让裴麟与帕拉二人留下,又单独给他们上了快一个时辰的课。
帕拉学习一向刻苦,不需他有过多要求,裴麟近来也热情高涨,等这一个时辰过去,裴麟还拉着帕拉,想在太学的学舍内多留一会儿,他们两要一同练练字。
等到谢深玄离开太学时,外头的天色已然全黑了,今日又拖延了这么多时间,他困得头疼,只想快些回到马车上躺一会儿,可不出他所料,诸野还在外头等他,也不多同他说话,见他出现,便翻身上了马,自觉行在马车一侧,摆明了是要随他一道回去。
此事倒是真成了他与诸野之间的惯例了。
谢深玄倚在马车之内,闭上眼歇息,又忍不住想……他才来太学几日,与诸野的关系变化极快不说,还难得相识了这么一群好学生。
或许这所谓的本命之年,对他而言,并非是厄运,只是改变。
谢深玄昏昏沉沉,在马车上便睡着了,到了家门外,小宋来唤他,他昏眩着回到家中,也顾不上去吃什么晚饭,只恨不得倒头就睡。
昨日未眠,又撑到今日,他显然是熬不下去了,这一夜到天明,外头天色方亮,谢深玄忽地便醒了。
以往他要上朝,如今又要去太学,就算他天性贪睡,可时辰一道,他总是会下意识清醒,他起身更衣,将外袍披在肩上,忽又意识到今日小宋未曾来叫他,实在有些奇怪。
走到院中时,也未见小宋同往日一般在院内守候,直朝外再走了片刻,方才看见小宋朝这边走来,见着谢深玄起身,他还惊讶问上一句:“少爷?您怎么起来了?”
谢深玄也一怔:“今日不是还要去赵府吗?”
小宋道:“今日不上课啊?”
谢深玄:“啊?”
小宋:“太学中也有休息的!”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想起来,好像第一日他来太学时,伍正年就同他说过太学内休息的时间,可他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早将此事忘了个干净,脑中只记得近在眼前的小试,今日若非小宋提及,他只怕还要赶去太学一趟。
“罢了,反正都起来了。”谢深玄揉了揉额角,道,“还是去赵府内看一看吧。”
他昨日才让裴麟帮助赵玉光锻炼身体,谁曾想今日便是休息,诸野说此事需得坚持,他应当去赵家看看情况,最好还能问一问首辅这几日对赵玉光的态度究竟如何,省得这让人不省心的父子两人再走了什么弯路。
“少爷,您先吃饭,我什么都不曾准备,我得先去将马喂了。”小宋看起来有些焦急,面上却还摆着对谢深玄的笑,道,“您吃完饭,我就能准备好了!”
谢深玄:“你吃过早饭了?”
“吃了吃了,一早就吃了!”小宋已经转过了身,快步朝外走去,一面高声道,“您慢些吃!咱们不着急!”
谢深玄:“……”
小宋行事一贯风风火火,谢深玄倒是已习惯了。
他知道小宋需要时间准备,便也不曾着急,先去吃了点东西,等小宋回来寻他时,还抽空翻了两页书,而后方见小宋急匆匆窜进来,有些气喘,道:“少爷,可以走啦。”
谢深玄:“嗯……”
他隐隐觉得奇怪。
不过喂马套马而已,他给的时间已极为充裕,小宋怎么会累成这副模样?
可这疑惑未曾出口,他同小宋一道出了门,小宋备好的马车已在外等候了,可除了马车外,门外竟还有诸野和他的马。
谢深玄很惊讶。
他门外的玄影卫早已撤走了,总不可能还有玄影卫去诸野府中同他报信,可若非如此,诸野的消息又怎能如此灵通?今日太学可在休假,诸野总不会和他一样,也把太学开课的日子给记错了吧?
谢深玄:“你为什么在此处……”
诸野蹙眉:“你不是要去赵府吗?”
谢深玄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赵府?”
“小宋一大早就在门外忙碌,来来回回至少走了十圈。”诸野平静说道,“今日太学不开课,你不会去其他地方。”
谢深玄:“这也能猜出来?”
“你若无要事,不到日上三竿,只怕不会起身……”诸野无奈道,“你的要事,以往只有弹劾骂人。”
谢深玄:“……胡说八道。”
“现今没机会骂人了。”诸野说道,“你若是出门,也只能是去太学了。”
谢深玄:“……”
西市卖菜!
诸野目光沉静, 看起来只像是在陈述事实,并无多少变化波澜,这看起来是实话, 谢深玄长叹了口气,一时难有言语, 只能摆摆手, 道:“罢了, 走吧。”
反正他拦不住诸野,诸野这几日又每天都跟着他,他早已习惯此事, 诸野要跟着,就让他跟着吧。
这一路行得极为安静, 诸野似乎并不打算同他说话,谢深玄靠在马车内昏昏欲睡, 不过片刻, 大概是到了赵府外, 谢深玄忽而听见小宋在外提声招呼,道,“哎?赵少爷,裴少爷,你们怎么在外面啊?”
谢深玄睁开眼,有些惊讶伸手挑开那车帘,朝外看去, 一眼便见裴麟那热情万分的笑脸,扎着马尾乱糟糟的脑袋不住往马车边上凑, 冲着他大喊:“先生!您今日也来啦!”
谢深玄有些惊讶,既然今日不必上课, 那学生们本也不必来此处,他同二人微微颔首,算打过招呼,一面将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今日太学内既然不必上课,他们便也不曾穿上太学生的衣服,只是常服,裴麟是身束袖长靴的骑装,赵玉光身上的衣服虽是略显破旧,洗得有些发白,可看起来也比那日首辅满是补丁的里衣要好上许多。
赵玉光将袖口用扎带系起,以方便行动,如此看来,他二人像是今日也打算一同锻炼,谢深玄倒是来得赶巧,正撞见了他们结伴出门的那一刻。
裴麟又往马车前凑了凑,咧着嘴同谢深玄笑:“我刚才还在和玉光打赌,猜先生今日会不会过来。”
他那马尾扎得乱七八糟,有不少散发,显得整个脑袋乱糟糟毛茸茸的,谢深玄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裴麟的脑袋,裴麟竟然不觉得冒犯,还主动将脑袋往谢深玄掌心蹭了蹭,看起来好像更开心了,谢深玄弯起唇角,再往边上一看,赵玉光就在一旁,他将头发束得极为齐整,规规矩矩,一根发丝都没往外露,与裴麟截然相反。
谢深玄忍不住朝赵玉光伸手,他还呆怔怔站在原地,来不及反应,直到谢深玄摸了摸他的脑袋后,他才猛地回过神来,面上带了些惊讶,耳尖也微微泛红,眼睫微微颤动,却还是乖巧站着,小声嗫嚅,说:“我以为……以为今日休假,先生不会过来了。”
“当然会过来啦!”裴麟大声说道,“先生这么好,怎么可能不来呢!”
谢深玄唇边笑意更甚,这么可爱的学生,谁看了不喜欢?反正他实在是喜欢得很。
谢深玄扶着马车车沿,示意小宋将那马凳拿过来,他先下来再同裴麟与赵玉光说话,可小宋朝马车后一看,却又忍不住挠头,小声道:“我明明将车凳带上了啊……”
谢深玄:“什么?”
小宋对谢深玄露出灿烂笑意,问:“少爷,您能自己下来吗?”
谢深玄:“……”
马车总算不得太高,这倒是没什么问题,谢深玄正要从这马车上跃下,诸野却在一旁对他伸出了手,像是想要搀他下这马车。
谢深玄:“诸大人,不必——”
诸野蹙眉。
谢深玄:“我自己可以。”
诸野:“……”
谢深玄:“……”
诸野可没有一点要将手收回来的意思,二人目光相对,谢深玄勉强坚持:“我真的可以……”
诸野:“……”
诸野依旧一动不动,谢深玄叹了口气,只得放弃自己的执着,道:“那麻烦诸大人了。”
他将自己的手放在诸野掌心,诸野握住了他的手,抬起眼看向了他。京中二月,雨后初晴,天色微寒,可诸野的手却是温热的,谢深玄竭力压着自己显然已过于急促的心跳,略微弯唇同诸野笑了笑,一面正要自这马车上下来,却又听见了裴麟同赵玉光的低声交谈。
“看吧,我兄长说过了,二位先生关系很好的!”裴麟小声说,“别听其他学斋乱传了。”
赵玉光也小声说:“其他学斋现在也不传先生们关系不好了。 ”
裴麟很惊讶:“那现在在造谣什么。”
赵玉光看了看谢深玄和诸野,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嚼先生们的舌根,又觉得那些人说的话有些难听,只好小声说:“他们……他们说先生形影不离,关系一定很好。”
谢深玄:“……”
裴麟挠挠脑袋:“啊?这不是好话吗?”
赵玉光:“嗯……”
裴麟:“他们会说我们先生好话?”
赵玉光表情勉强:“嗯……”
裴麟:“你为何不说话?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赵玉光用力摇头。
“没有说错。”赵玉光说道,“谢先生与诸先生只是好友,不要听其他学斋胡言!”
裴麟:“啊?”
裴麟看起来已经懵了,像是弄不明白赵玉光这两句话之间的差别,其他学斋说先生们关系好,他们也觉得先生们关系好……这……有什么区别吗?
裴麟疑惑转过目光,看向此处最可能为他解惑的谢深玄。
谢深玄冷着脸,一把将自己的手从诸野手中抽了出来。
诸野沉默看着谢深玄,谢深玄后退一些,而后转过身,从马车的另一侧跳下了马车。
裴麟呆住了。
他不解看向赵玉光,显然觉得这件事离奇极了,他一向坚信二位先生的关系极好,就算不用他兄长多说,他也能看得出来,二位先生是多年好友,二人之间的羁绊与默契,实在远非常人所及。
可如今……如今这不太对劲吧?
谢先生看起来像是在与诸大哥吵架,这动作之间充满嫌隙,已到了在马车同一侧下来都充满了嫌弃与厌恶,再加上方才赵玉光所说的那些话,不行,裴麟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谢深玄已绕过马车,清一清嗓子,断了裴麟的思绪,一面问他与赵玉光二人:“今日太学内不上课,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裴麟一怔,他的脑子显然难以同时思考这么多事情,他下意识先回答了谢深玄的这个问题,道:“打算去西市……”
谢深玄:“去西市做什么?”
赵玉光看得出谢深玄故意想要略过方才之事,他便也老实回答:“今日太学不上课,我们打算去街上走一走。”
裴麟点头:“我们算过了,从此处跑到西市,距离同太学差不多,很适合锻炼。”
“先生为了我做了那么多事。”赵玉光竭力维持着语调中的平稳,说,“我自己当然也要努力!”
谢深玄却微微蹙眉,道:“西市行人甚多,只怕……不太妥当。”
他蹙眉看向赵玉光,西市可不在官邸附近,裴麟与那边的人想来也不相熟,若有人再盯着赵玉光看,他担心赵玉光或许会觉得紧张。
“没关系的先生。”赵玉光认真说,“昨夜我已经想过了。”
谢深玄:“想过什么?”
“我总不能一直如此……”赵玉光稍稍停顿,又深吸口气,道,“先生,父亲听说这几日我同裴麟一同锻炼,他也觉得很高兴。”
谢深玄微微蹙眉,一时竟不知赵玉光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赵玉光:“先生,我自己也要努力的。”
谢深玄:“……”
谢深玄有些茫然。
他努力了这么多日,赵玉光身上不过也只有些微改变,可昨日……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学生一个个看起来忽而就不一样了?
他心中不解,蹙眉看着赵玉光在裴麟指导下活动身体,二人看起来干劲十足,哪怕有方才诸野和赵玉光所说的“谣言”在前,他却还是忍不住朝着诸野招了招手,让诸野靠近一些,而后压低声音问:“诸大人,玉光……昨夜经历过什么吗?”
诸野:“不知道。”
谢深玄挑眉:“这京中还有玄影卫不知道的事情?”
“有。”诸野平静看着他,“很多。”
谢深玄:“……”
谢深玄越发琢磨不清此事,裴麟与赵玉光跃跃欲试,他也只得先回马车之上,看着裴麟带着赵玉光活动身体,而后众人一道,朝着同平日去太学截然不同的方向而去。
今日这时辰,路边的人比昨日要多得多,谢深玄担忧赵玉光会害怕,便一直自马车内朝外打量。
赵玉光的反应的确比昨日要好,可待二人到了外头的街道之上,四周的行人越来越多,来往商贩裴麟也明显已不认识了后,赵玉光似乎便又紧张了起来。
谢深玄不由叹气,有些无奈,压低声音问前头驾车的小宋,道:“他们去西市做什么?”
小宋还未来得及回答,诸野已答道:“去寻赵瑜明。”
谢深玄收回目光,看了诸野一眼,问:“赵瑜明在西市做什么?”
诸野平静回答:“卖菜。”
谢深玄:“卖……啊?”
诸野:“还有鸡鸭。”
谢深玄:“……”
谢深玄终于明白了。
怪不得他们要来西市。
这是来帮赵瑜明卖菜来了啊!-
马车行到西市之外,便有些走不动了。
此处来往皆是行商小贩,路边又全是商铺,行人来往如织,马车有些碍事,谢深玄便让小宋寻处地方停车休息,稍微等一等他们。
反正他只是想去看看热闹,好奇那首辅之子礼部侍郎的菜摊究竟是副什么模样。待他把赵玉光送到地方后,他便要回去了,这可花不了多少时间,没必要让小宋跟着他一道挤进来。
赵玉光已累坏了,他和裴麟早就放慢了脚步,一面交谈,一面在前为几人领路,他们往街道内走了一段距离,到了人群最拥挤的地方,赵玉光方停下脚步,道:“先生,我们到了。”
谢深玄站在原处,一面抬首朝着赵玉光所指的摊位看去。
他今日在赵府不曾见到赵瑜明,原以为赵瑜明是终于休假结束,要回去上值了,他可从未想过,昨日诸野方同他提过赵瑜明在街上买菜,他今日竟然就这么看见了。
赵瑜明穿了身短打,还是麻布粗衣,头上同那些商贩一般包了头巾,没有一点儿官宦公子的风范,倒像是哪家的小伙计。他面上带着笑,惯常用于拿笔的手上染了菜根的污泥,额间带了些细汗,鬓发也有些微乱,这全都是他在官署内不会露出的模样,谢深玄却莫名觉得有些怀念。
他压低声音问诸野:“像不像他下池摸莲藕的样子?”
诸野一怔,很快回神明白了谢深玄的意思,却摇了摇头,道:“衣服太干净。”
谢深玄点头:“脸上也没有泥。”
诸野:“总没有鱼尾甩他。”
谢深玄越发忍不住笑,再看赵玉光和裴麟不解看着他,不由抖开手中折扇,笑吟吟道:“一些往事。”
当年赵瑜明在他家那莲花池里可没少干坏事,只不过他惯常是帮凶,他不会水,便在岸上指引赵瑜明和裴封河胡闹,当初他们可不知折腾了多少他父亲特意令人移过来的荷花,若不是因为池子里的锦鲤实在不好吃,他们怕是能把那几尾锦鲤也一并祸害干净。
他们又朝那摊位内走了几步,终于到了赵瑜明的摊子前。
诸野说的没有错,赵瑜明的摊位之前的确很热闹,谢深玄放眼看去,只见摊位前聚了不少大爷大娘,倒是没什么年轻人,略远些的地方还有几名富家的丫鬟仆役,人人臂上都挎着菜篮,里头塞了不少赵瑜明来售卖的蔬果。
在赵瑜明身后,谢深玄也总算看见了赵家那所谓的“驴车”。
那是只黑驴,状况比谢深玄想得还要略惨一些,又老又瘦,毛发稀疏,双目无神,被拴在赵瑜明身后的拴马石上,正低头慢悠悠嚼着它面前的食物,只是看那食物的模样,好像也只是不知从何处割来的草,而并非什么精细食料。
赵瑜明本在同他身边一名挑拣小菜的大娘说话,不经意抬起眼,正看见赵玉光和裴麟过来,他面上不由带了开心笑意,正要招呼二人,却又一眼瞥见了二人身后的谢深玄和诸野。
他的笑容忽而便灿烂了起来,毫不犹豫朝着二人招手,以一种异样的热情大声道:“谢兄!诸兄!你们怎么来啦!”
赵瑜明如此热情,只令谢深玄有些不安,心中猛地蹿起一股不祥之感。
这人看见自己弟弟都没这么开心,怎么看见他和诸野时能笑成这样?
不对,这里面肯定有阴谋。
果然不出他所料,赵瑜明这动作夸张,朝二人一招呼,原先围拢聚在他身边的大爷大娘们几乎同时回过了头来,好奇朝赵瑜明招呼的方向看去,那目光落在二人的面容上,没有片刻停顿,大爷大娘们唇边笑容忽而更加灿烂,眼神也好似一瞬便全都亮了起来。
谢深玄被那眼神震得不由后退了半步,只想快些从此处离开。
这明亮,同学生看他时明亮的眼神,很不同。
这像是猛兽看见了猎物,亦或是看到了什么能完美切合他们人生乐趣的绝好机会,偏偏此处之人又多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谢深玄不去想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反正赵玉光他已经送到了,他没必要继续在此处多留,他必须得趁着现在这机会,立马开溜。
谢深玄抓住诸野的手,想将诸野也一道拽走,不想赵瑜明已放下他的小摊,快步朝着两人走了过来,拦在二人之前,阻断了谢深玄逃离的愿望,他还极为热络上来便要挽谢深玄的手,吓得谢深玄又往外退了几步,几乎缩到诸野身后。
赵瑜明也不在意,拉不着谢深玄便拉不着谢深玄,反正人都已经到了这地方,那无论怎么也不可能让他们跑掉,谢深玄不愿意过来不要紧,他总能让谢深玄自己过来的。
“这是我好友。”赵瑜明热情同众人介绍,“我们从小就认识了!”
左边的大娘笑得像一朵花:“哎呀,小赵哥的朋友都长得这么好看!”
谢深玄:“……”
赵瑜明笑了一声,道:“还是个才子呢。”
右边的大爷捋着胡须,迫不及待追问:“公子几岁啦?叫什么名字?可曾有过婚配啊!”
谢深玄:“我……”
赵瑜明:“没有啊!”
谢深玄:“……”
努力卖菜
谢深玄扭过头, 对赵瑜明怒目而视。
可赵瑜明说得一点也没有错,他的确没有婚配,不仅如此, 现在还连心上人都不能确定,可赵瑜明在此时大声说出此事, 分明就是故意想要给他惹些麻烦。
谢深玄沉默着看向那些大爷大娘, 众人神色热切, 很是眼熟,像极了他母亲那些闺中密友,她们每次见着他时都会露出这般神色, 先问他如今可曾婚配,到底有没有心上人, 而后下一刻,便是要想为他说媒了。
赵瑜明又伸出手, 拍了拍站在他另一侧的诸野的胳膊, 道:“这也是我幼时好友!会武!长得高!身体可好!”
诸野:“……”
大娘:“会武好啊!身体好!能干活!”
大爷:“哎呀!对对对, 看着身姿都挺拔一些!”
诸野:“……”
“他们都吃的我家种的蔬果。”赵瑜明转而看向谢深玄,认真说道,“你看这皮肤水灵的,又白又细,京中最好的水粉都涂不出这样的颜色啊!”
谢深玄:“……”
“你看他长这么高个,还不是从小吃的我家的鸡蛋。”赵瑜明又拍了拍诸野的肩,“看看, 如此挺拔匀称,京中可不多见吧!”
他生得没有诸野高, 甚至比谢深玄还要稍矮一些,这拍肩动作看起来有些勉强, 可正好也衬托出他口中所言——诸野这身形,的确十分挺拔,而且这身高,显然比京中普通男子要高上不少。
诸野:“……”
赵瑜明还想再夸,正想令谢深玄往前站一点,谢深玄却实在憋不住了。
“既然都是你家鸡蛋,那你怎么没有长高。”谢深玄低声说道,“你家鸡蛋还看人生效?”
赵瑜明一时僵住:“呃……”
可这点难题,怎么能难得倒已卖了五六年菜的赵瑜明。
他面上很快便重新带了笑,还叹了口气,道:“谢兄,你应当知道的。”
谢深玄挑眉:“知道什么?”
“我家里穷,鸡蛋当然只能卖给其他人。”赵瑜明叹了口气,悲戚念道,“古有云之,‘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那能吃鸡蛋的,自然也不是下蛋人啊!”
谢深玄:“……啊?”
赵瑜明飞速改口:“不是养鸡人。”
谢深玄:“……”
这小子是真不要脸啊。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一时之间,有些说不出话。
说实话,他实在很想反呛上赵瑜明几句,可赵瑜明可怜兮兮朝他眨眼,那些大爷大妈也露出了对赵瑜明这可怜身世的同情神色,令谢深玄不免深吸了口气,狠狠瞪上赵瑜明一眼,压低声音,说:“这是看在玉光的面子上。”
赵瑜明笑得更灿烂了,也低声回应:“还是谢兄对我好啊。”
谢深玄:“……呵。”
他干脆将谢深玄和诸野二人拉到他那摊位之前,让两人给他做个活招牌,好以此来招揽客人,这招实在颇有成效,他的摊子前围着人山人海,唯一的问题,便是谢深玄和诸野两人都不怎么说话,不像他一般热情招呼客人,毕竟谢深玄开口容易出事,诸野又不爱说话,可即便如此,今日他这卖菜的速度,已是平日的好几倍了。
还未到中午,赵瑜明带来此处的东西便已全部售空,那热情的大爷大妈们却还围在他们身旁,巴不得想要说成这门亲事,一旁看热闹嗑瓜子的裴麟也跟着被带上了,他对谢深玄等人而言,年纪虽还算小,可十八岁早已能够成家,这幅年少明朗的模样,自然也有不少人喜欢,若不是赵瑜明笑着上前救场,裴麟怕是真的要僵在原处,被人拉走了。
好在菜终于卖完了,赵瑜明寻了个借口,说明日还会来此处卖菜,才好容易将诸位大爷大娘送走了,他回过头,打算收拾收拾这摊位,将东西搬回他的驴车上去。
谢深玄跟在赵瑜明身后,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指责,道:“你好歹也是礼部官员,在街上如此胡言乱语,就不怕他们发现你家中两代为官吗?”
赵瑜明眨了眨眼:“可我的确家贫啊。”
谢深玄:“……”
“再说了,此处也并非只有我一人如此。”赵瑜明道,“你再往前走一个街角,大概就能看见户部的卫大人和太常寺的周大人,这两人关系不好,连叫卖都要和对方竞争计较。”
谢深玄:“……啊?”
赵瑜明又道:“再往前绕些路,便能看见翰林院新来的那几名修撰啦。”
谢深玄:“……啊???”
等等,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不是西市吗?
赵瑜明再这么说下去,他都要以为此处是衙署的千步廊了!
谢深玄心情复杂。
他沉着脸色,不明白朝中的大人们怎么突然就对上街摆摊有了兴趣,还在想此事究竟是不是赵瑜明在胡说,可探头朝着街道另一侧一看,他竟见着了有位略显眼熟的都察院同僚牵着毛驴从一旁路过,那毛驴背上驮了些药材布料,二人对上目光,不过片刻停顿,他便飞速转开了目光去。
可哪怕只有如此短短一瞬对视,谢深玄还是从自他头上看见了一行大字。
「今日出门未看黄历,怎么一口气遇上了谢瘟神和诸瘟神」
「完了完了,他们不会一人告我一状吧」
谢深玄:“……”
谢深玄回过目光,看向身旁的赵瑜明。
赵瑜明笑了笑,道:“哎,没办法,上月俸禄发的是药材,哪那么容易卖出去啊。”
谢深玄:“……”
“这大人品轶低,还自己出来卖药。”赵瑜明压低声音,说,“我方才提起的那几位大人,十之八九是让家中仆役来的。”
谢深玄:“……药材?”
赵瑜明又摇了摇头了,道:“朝中如此已久,只是谢大人不曾注意吧。”
上月……上月谢深玄受了伤,在家中躺着,莫说俸禄如何,哪怕俸禄不发他都不知道。
而以往俸禄如何,谢深玄自己也未曾过多注意,毕竟他不靠俸禄吃饭,这俸禄发或不发,对他而言都并不重要,他与其他同僚又从来没有来往,那其他人的日子过得如何,他自然更不可能知晓。
想到此处,他不由又记起诸野家中那破落的宅子,这大宅修缮,需得花费不少钱财精力,诸野那宅子那么破,总不会是因为朝中俸禄扣发,常常每月只给些东西折俸,他压根没钱来修这房子吧。
谢深玄吸了口气,转头看向诸野时,那目光中不由便带了一丝隐藏的同情,小心翼翼问:“诸大人,此事……”
他犹豫着措辞,想着如何才能在不伤到诸野内心的情况下,问一问诸野俸禄的情况,可诸野显是误会了谢深玄的意思,他以为谢深玄忽而发问,是想弄清朝中诸位大人上街售卖货物之事,他忍不住微微蹙眉,没头没尾地补上一句:“此事自先帝已有,皇上知情。”
谢深玄:“啊?”
诸野:“本就是难处,没必要再追究。”
谢深玄:“……”
诸野难得为他人说一句话,谢深玄有些惊讶,可却也不免蹙眉,忍不住低语:“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诸野:“嗯?”
“此事若要上疏,也不该骂他们。”谢深玄说,“若归根结底——”
那还是得骂皇帝。
可谢深玄心里清楚,此事说是皇帝的过错,可这对皇上而言,大概也只是无奈之举,先帝立朝定天下,不过数年便驾崩而去,国中虽无战乱之扰,可边境处时常有蛮夷之族惹事,国内不过方太平了数年,国库实在难以称得上是充盈,皇上或许也没有什么办法。
他摆了摆手,自行将后头的话语收了回去,此事追究谁也不对,他没办法追究,到头也只能叹气,干脆不再思虑此事,转而去帮助赵瑜明收拾此处的摊位。
赵瑜明正将那支出小摊的架子破布往驴车上堆,见谢深玄过来,他还扭头对谢深玄笑,道:“多亏了二位大人帮忙,今日收摊才能这么早。”
谢深玄:“呵。”
诸野:“……”
“这样吧,正好是饭点。”见谢深玄对他冷笑,赵瑜明倒笑得更加灿烂,“为了感谢二位大人,我破费一些,请二位大人吃顿午饭,如何?”
谢深玄:“……”
不,谢深玄觉得很不不对劲。
这可不像是赵瑜明会干的事情,这小子从小就有些抠门,每次谢深玄去赵府,赵瑜明都想狠狠坑他一把,他不信赵瑜明真会愿意破费请他们吃饭,这件事不简单,这小子肯定还在哪儿挖了坑等他。
可赵瑜明真伸手去摸了自己钱袋,将坐在驴车上看书的赵玉光唤了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声,似是让赵玉光去买些东西,而后他转过身,同谢深玄笑道:“既然来了西市,去那些酒楼枯坐,属实无趣,不若买些街头小食,既能饱腹解馋,又能体验些民俗风趣,谢兄,你看如何?”
谢深玄叹了口气。
他想得果然没有错,赵瑜明就算请客吃饭,也不会让自己太过破费的。
可赵家的情况,他已经很清楚了,难得赵瑜明愿意请客,谢深玄觉得自己不该挑剔,便点了点头,道:“多谢赵兄了。”
可下一刻,他便看见赵瑜明摸出了一枚铜板,小心翼翼放在赵玉光手中。
谢深玄愣住了。
不对,等一等。
就算街头小食,这么多人的份量,怎么也不该是一个铜板就能解决的事情吧?!
赵玉光已朝着街道另一头走去了,裴麟想了想,跟上了赵玉光的脚步,谢深玄站在原处,望着他们的背影,沉默思索到底要是什么街头小食,才能以一个铜板的价格,让所有人都吃饱肚子。
赵瑜明在一旁解释,道:“深玄,你不事经营,不知道外头的物价。”
谢深玄挑眉:“物价如何,一个铜板也太少了吧?”
赵瑜明:“不少不少,我们几人刚刚好。”
谢深玄:“……”
谢深玄很怀疑。
他蹙眉朝着赵玉光离去的方向看去,不过片刻,那着急跑去买东西的赵玉光便与裴麟一道便回来了。
他仔细观察,想看看赵玉光究竟买了什么东西,而赵玉光开开心心跑到他们面前,将怀中的油纸包裹朝几人打开,谢深玄往里一看——很好,不出他所料,里头是五个馒头。
“这可是白面馒头,很值钱的。”赵瑜明认真说道,“我平日都舍不得吃。”
谢深玄:“……”
谢深玄转过头,看见赵玉光捧着那白面馒头,倒像是拿着什么极为美味的珍馐,他不由蹙眉,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他再低头看了看那馒头,一共只有五个,赵瑜明算的刚刚好,可却没有小宋的份量。
他让小宋等在马车旁,原是想着他们很快便能回去,未曾想他们竟然帮赵瑜明卖了一早上的菜,现在小宋还在原地等着,估计还饿着肚子,这馒头不行,他们不能只吃馒头。
谢深玄深深吸了口气。
赵瑜明就算了,这小子坏得狠,就该让他挨饿,可裴麟和赵玉光年纪小,他们两还在长个子,总不能一餐就用白面馒头胡乱带过。
“罢了。”谢深玄无奈说道,“还是我请你们吃饭吧。”
赵瑜明眼前一亮,面上霎时带了灿烂笑容,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
谢深玄:“……”
赵瑜明:“不能让谢兄破费啊!”
谢深玄:“你……”
赵瑜明已将那馒头往怀中一塞,动作流畅,可没有半点要和谢深玄客气的意思,道:“走吧,我们要去哪儿?”
这狗皇帝
谢深玄沉默了。
他一早就觉得赵瑜明在哪儿挖了坑等他, 原来这小子算计良多,就是在等他的这句话啊?!
赵玉光吓了一跳,他嘴里塞着馒头, 还不住摇头,道:“先生, 不用了, 不可以让您破费的。”
裴麟也点头:“馒头多好吃啊, 我喜欢馒头!”
他表情诚挚,没有一点虚假的敷衍意味,他是真觉得馒头好吃, 对他而言,有馒头便已很足够了, 可他二人的这幅反应,反倒是更令谢深玄觉得心痛。
多好的孩子, 可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 首辅大人为人如此端肃, 又是怎么才能养出赵瑜明这么个孩子的。
赵瑜明清清嗓子,道:“玉光,馒头可以先收着嘛。”
赵玉光:“可是……”
赵瑜明:“谢兄都这么客气了。”
赵玉光:“……”
赵玉光小声嗫嚅了一句什么,听起来像是觉得这样不太好,而谢深玄已微微抬了手,令他先莫要开口,他便乖巧闭上了嘴, 望着谢深玄,谢深玄实在忍不了对这两名可爱学生的喜欢, 他先伸手摸了摸赵玉光的脑袋,方笑吟吟说:“无妨, 吃顿饭而已,对我来说不算破费。”
而后他又看向赵瑜明,问:“瑜明兄,就算吃饭,这馒头也不能浪费了吧?”
赵瑜明心中还有些嘀咕,觉得谢深玄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他这样坑害谢深玄,谢深玄竟然也没觉得生气,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总不会是皇上想让谢深玄去太学的昏招真的生效了,治好了这家伙的臭脾气吧?
他迟疑点头,道:“的确不该浪费。”
谢深玄:“是啊,一个铜板也很不容易了。”
赵瑜明:“……”
不对,谢深玄绝不可能这么好说话。
赵瑜明紧张讪笑,道:“要不……今日还是别去了吧?”
“那怎么行。”谢深玄笑了笑,道,“当然要去了。”
赵瑜明:“呃……深玄,我只是逗逗你……”
谢深玄:“就去临江楼吧。”
赵瑜明:“……”
赵瑜明闭嘴了。
临江楼。
此处可算是京中最好的酒楼了,那是达官贵人与富豪名流的常聚之地,又在临江一侧,风景极好,楼内不止有美酒佳肴,还常有美人歌舞,似是还有胡姬,只是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是赵瑜明亦或首辅去得起的地方,而以他们赵家的清名,若有人想邀,他们大多时候也是要拒绝的。
赵瑜明心向往之,可他不敢答应。
他怕他父亲听闻此事后,会责怪他出入这种地方,这般举动,或许会令人觉得他赵家之人贪污受贿,亦或是觉得他结交了些阿谀奉承的酒肉朋友,若是如此,他回去之后,只怕要在院中罚跪,他还想要他的膝盖,就算他真的对临江楼很心向往之,他也绝对不能答应谢深玄这邀请。
什么临江楼,他是绝对不会去的。
“你怕什么?”谢深玄微微抿唇,露出些许笑意,道,“你可是同我一道去的。”
赵瑜明:“就算如此,我父亲若是听说……”
谢深玄:“朝中何人不知我家境?”
赵瑜明:“……对啊!”
谁人不知谢深玄母族是江南富商,时常出入诸如临江楼之类的地方,而谢深玄又不可能是什么“酒肉朋友”,他绝不结交那种人,他若是同谢深玄一道前往临江楼,他父亲就算知道了,也绝不会怪罪他。
这开眼界的机会,就在眼前。
他只要点头,便能知晓这临江楼内,究竟是何等模样。
“好……好吧。”赵瑜明败给了自己心中那止不住好奇的想法,道,“可若我父亲问起来……”
谢深玄:“我替你说明。”
赵瑜明最后一丝的犹疑,也不见了。
他乐呵呵笑着刚刚点头,谢深玄却将手中折扇一合,好似想起了什么事一般,又叹了口气,说:“可是,赵兄,这馒头也不能浪费吧?”
赵瑜明:“那是自然,我收起来便是。”
谢深玄道:“凉了后,味道怕是便不好了。”
赵瑜明:“的确会硬一些。”
谢深玄:“好歹也是一个铜板,未免太过暴殄天物。”
赵瑜明:“这……”
“既不能浪费馒头,又不能浪费钱财。”谢深玄稍稍一顿,说,“要不你还是别来了吧?”
赵瑜明:“……”
赵瑜明想,临江楼还是离他远去了。
他早就该想到的,谢深玄本就是锱铢必较之人,他方才算计了谢深玄来帮他卖菜,那谢深玄不可能不从他身上报复回来。
赵瑜明叹了口气,道:“也对,我还是先收摊回家——”
谢深玄:“我们都去了,你若是不去,也不太好。”
赵瑜明脸上绽开灿烂笑容:“深玄,你果然最——”
谢深玄:“你来临江楼啃馒头吧。”
赵瑜明:“——好了。”
赵瑜明:“……”-
赵瑜明坐在临江楼内,望着手中的白面馒头,想,自己造的孽,那不论后果如何,他活该自己扛下来。
谢深玄的确是临江楼常客,他一来此处,那掌柜便立即热情万分迎了上来,甚至不必谢深玄有半句吩咐,他已令人飞快将一切照着谢深玄的习惯布置妥当了,只是到了点菜时,谢深玄才将此事交给赵玉光与裴麟二人,让他二人选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当然,这一切喧闹,都与赵瑜明没有关联。
他只能啃着那早已凉透了的白面馒头,可怜兮兮望着其余几人说话。
裴麟对此处万般好奇,他开了窗,看着楼下那莲花池中高台上翩翩起舞的胡姬,再扭头去看看另一侧窗外的江景,而后再挠挠头,走回来疑惑询问谢深玄,道:“先生,这里……很贵吧?”
谢深玄:“还好。”
赵玉光局促不安,方才点菜时那掌柜与店伙计的推荐令他害怕,他实在难以承受住他人这般的好意,他巴不得坐在一旁同他兄长一块啃馒头,而今更是支支吾吾,想要说话,却断续难言,半晌吐不出一句完整言语。
赵玉光说:“我……我……面……好……”
裴麟自如翻译,道:“对啊,其实我们在西市那小摊里吃碗面就好了。”
“放心,此处吃食并不算昂贵。”谢深玄道,“他们只是鲜少迎接外客,才在京中传出了这‘昂贵’的名声。”
裴麟有些接不上谢深玄的思路,不明白这两句话之中的联系,他只是忍不住说:“可如果我兄长知道我让先生您请客……”
谢深玄:“那他一定会让你多吃两碗。”
裴麟:“……啊?”
谢深玄:“他可没少骗我请客吃饭。”
裴麟:“啊?”
谢深玄看了看身边的赵瑜明,赵瑜明恍惚回神,接上谢深玄方才的那句话,道:“是……裴兄总说,既要人请客吃饭,那当然得找家中最有钱的那个人。”
谢深玄挑眉:“那他怎么从来不坑皇上?”
赵瑜明抽了口气,觉得谢深玄总是口出大逆不道之语,他正想求谢深玄积点口德,赶紧闭嘴,骂皇上时换个时间,可别在他面前多说,却不料已沉默了许久的诸野忽而开了口,接下了谢深玄这句话。
诸野平静说:“皇上没有钱。”
谢深玄一怔,有些惊讶朝诸野看去。
诸野见所有人都朝他看来,竟又平静补上一句,道:“没有私房钱。”
谢深玄:“……”
“他若要来临江楼吃饭,或许要攒上好几天。”诸野稍稍一顿,将目光转向谢深玄,问,“这一餐……”
谢深玄清一清嗓子,朝他招了招手,让他凑近一些,而后附耳过去,低声将今日这一桌酒菜的价格告诉诸野。
谢深玄不想让裴麟和赵玉光知道这一餐具体的花费,这两个孩子看起来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总不能再增添他二人心中的内疚,因而告诉诸野实情之后,他还低声同诸野说了一句:“别大声说话。”
他可不希望诸野大声说什么这餐饭皇上得攒三天之类的话语,来让孩子们更加内疚。
诸野果真会意,压低声音,也以耳语一般的语调轻声同他道:“皇上大概得攒一个月。”
谢深玄:“……”
太惨了,皇上平日原来过得这么惨吗?
这段时日来,谢深玄对这狗皇帝的恨意,总算消散了一些。
他二人在这边咬耳朵,其余人只能好奇盯着他们,谢深玄清一清嗓子,一时心情上佳,还朝众人摆手,道:“行了,吃饭吧。”
他再看了看可怜兮兮啃馒头的赵瑜明,那心情不由更好,面上笑意更甚,道:“瑜明兄,啃馒头也无妨,若是觉得味道寡淡,也可以赏赏楼内的歌舞,好当做这白面馒头的‘配菜’。”
赵瑜明小声嘟囔:“别了,我怕我多看一眼,你就要弹劾我行止不端。”
谢深玄:“我是这种人吗?”
他的心情真是好极了,将自己身旁那扇对着下头莲花高台的窗扇一推,朝外看去,正见那胡姬一舞结束,众人掌声如雷,有一人将钱袋丢上台去,充作赏钱,那钱袋内掉出些许碎银,落在台上,谢深玄下意识转过目光,望向这打赏胡姬的风流之人——
等等,那不是皇上吗?!
皇帝,悲
虽然谢深玄不愿多想, 可此刻,他脑内还是不由浮起了方才诸野所说的那句话。
诸野说,皇上并无多少私房钱, 临江楼这一桌酒席,他得攒一个月。
他深吸了口气, 看着那钱袋大小, 正想估一估这钱袋内究竟能有多少银两, 诸野却又低声在他耳边开口,道:“若全是银子……又得是一个月。”
谢深玄:“……”
不是,都这么穷了, 就别为这种事一掷千金了吧?
谢深玄微微蹙眉,再朝皇上那儿一看, 便见晋卫延今日似乎并不是一个人来此的,他身边还有一人, 像是名年轻公子, 略有些许眼熟, 谢深玄觉得自己或许在哪儿见过,只是还不及多想,诸野已替他解释,道:“是娘娘。”
谢深玄:“……”
谢深玄忽而注意到,诸野方才介绍皇上家财时所用的那个词来。
“私房钱”。
此事若出在民家夫妻身上,那倒还是正常,至多只是觉得这小夫妻的夫婿惧内, 可此事出在皇上身上,好像便有些不对劲了起来。
他知晓皇上无心后宫, 而今宫中只有皇后娘娘一人,听民间传闻, 也有传说这二人同民间夫妻相处的,只是那时候谢深玄不怎么相信,有了今日“私房钱”这一遭……谢深玄终于有一些信了。
可此事看起来,好像还是有些不对。
谢深玄微微蹙眉,忍不住道:“皇上同娘娘一道出行,当着娘娘的面打赏舞姬?”
这算是什么伉俪情深相敬如宾?
这不就是个戏文中常说朝三暮四的薄情帝王吗?
谢深玄不喜欢朝三暮四之人,这等人中渣滓,他看着都觉得膈应。
可诸野又低声道:“方才丢钱袋的人,应当是娘娘。”
谢深玄:“……”
诸野:“大概是这回藏的私房钱,又被娘娘发现了吧。”
谢深玄:“……”
诸野:“此事一年总有数回,习惯便好。”
不不不,这种事,不可能习惯的吧?!
他再低头去看一楼那境况,的确,台上舞姬笑颜如花,台下的皇后娘娘比她笑得还开心,只有边上的皇上冷着脸,像是一日之间便看透了世间红尘,对这人世已无半点眷恋。
太惨了。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正想着皇上已经这么惨了,此刻他还是不要给皇上添堵,将窗户关上,以免皇上看见他后觉得晦气,那手刚刚扶上窗框,晋卫延已微微抬首,大概是不忍去看台上他辛苦攒了许久的雪花白银,却不巧正对上了谢深玄的目光。
谢深玄:“……”
晋卫延:“……”
片刻沉默。
晋卫延头上蹿出红惨惨的大字,刺得谢深玄眼睛疼。
晋卫延:「这该死的谢深玄怎么在这儿!」
晋卫延:「朕偷溜出宫,他不会明天又写折子来骂朕吧?!」
谢深玄叹了口气。
若是以往,他大概是会骂的。
可今日不同。
皇上实在太惨了,今日这话……他骂不出口。
二人对视片刻,谢深玄站起了身。
晋卫延已看到他了,那不论如何,他们都得下去打个招呼,方才只有他和诸野靠在窗边看见了下头的境况,二人又一直在低声说话,其余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见他起身,还有疑惑,谢深玄已叹了口气,道:“皇上在楼下。”
赵瑜明倒抽了口凉气。
谢深玄:“我们还是——”
赵瑜明头上飘出红字:「这谢深玄不会指着皇上的鼻子骂吧?!」
谢深玄:“……”
他正蹙眉,不知该不该解释,虽说此事是赵瑜明的心声,他本不该知晓,可他实在不愿让人觉得他会对这般凄惨的皇上落井下石,他正想开口,却见赵瑜明忽而紧张起了身。
赵瑜明:「嘶,不行,这热闹,我得看。」
谢深玄:“……”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几乎在赵瑜明脑袋上那古怪念头蹿出的同一刻,谢深玄便见裴麟与赵玉光头上也跟着冒出了字迹,其中却并无对他的责骂与恶意,仅仅只是提到了他的名姓。
裴麟:「兄长说,谢先生看到皇上就会骂。」
赵玉光:「父亲说,谢先生很喜欢骂皇上……」
谢深玄的额角忽而抽痛,令他不由抬手按住额角,一时觉得有些昏眩,只是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一瞬,这疼痛便已消失不见,他微微摇头,只觉或许是他那古怪能力,还要再有所加深,如今他似乎偶尔能见着他人心中同他有关的一切想法,哪怕这想法与恶意并无关联,他也能有所觉察。
他不知这算不算得上是好事,可这能力若再有进化,那对他而言,着实已算得上是困扰了。
谢深玄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众人,道:“走吧,一道下去吧。”
赵瑜明赶着去看热闹,抢先一步出了门,裴麟也同赵玉光跟着他一道出去了,反倒是谢深玄和诸野落在了最后,谢深玄走到门边,诸野在他身后,忽而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谢深玄:“什么?”
诸野蹙眉:“你方才头昏?”
谢深玄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头疼时,以手扶了额角,这动作不过一瞬,他很快便将手放下来了,他人都未曾注意,只有诸野上来问他是否身体不适。
谢深玄如今可正觉心情大好,那雨夜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同诸野关系亲近了不少,对诸野也少有惧怕,一时忍不住面上笑意,竟还胆大包天冒出一句:“诸大人这么在意我?”
诸野一僵。
谢深玄清清嗓子,觉得自己是越矩了,急忙改口胡说,故作揶揄道:“玄影卫不会在监视我吧?”
诸野竟一本正经回答:“不是监视。”
谢深玄:“是,我们先下去吧。”
诸野:“只是恰好看见……”
谢深玄已经快步走远了。
诸野张张唇,将后半句话咽入喉中,沉默着跟上谢深玄的脚步-
晋卫延站在这临江楼的莲花池旁,一时心情复杂,全然不知应当如何才好。
说实话,从看到谢深玄那刻起,他就想逃跑。
可他心里也清楚,谢深玄已经看到他了,这种时候,逃跑没有任何用处,他就算立即从此处消失,到了明日,谢深玄的折子也会准时出现在他的桌上,更不用说他今日可不是一个人偷溜出宫的,他想逃,但是逃不掉,他只能站在原地,沉默等着谢深玄出现。
他没有等上多久,谢深玄便来了。
不出晋卫延所料,诸野也在,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同他二人一道来的,竟然还有赵瑜明等人,一行人聚在一块,又不好在此处同他们行礼,晋卫延便清一清嗓子,正要说不如先去谢深玄的雅间内,皇后娘娘却先开了口,有些激动,道:“谢太傅,您怎么在此处啊!”
谢深玄一怔,他不好行礼,只得微微垂首,道:“夫人,咳,我已经不是太傅了。”
他从都察院离开去太学时,连着这太傅之职都已被一并撤去了,如今若要说,他只是个太学先生,其余什么也算不上。
可皇后显然不这么觉得,她长叹了口气,很是惆怅,道:“后来换的那些太傅,都不行。”
晋卫延忍不住道:“徐学士才学出众,朝中公认。”
皇后:“一个孩子都镇不住。”
晋卫延:“可……”
皇后叹气:“谢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啊?”
谢深玄:“……”
若不是皇后头上半个字也没有,谢深玄就真要觉得她故意是在说反话了。
晋卫延压低声音,竟然是认真在为此事解释:“他在太学教书,”
“也是,既然是难得一见的好先生,那若是将谢大人霸在皇宫之中,反倒是不好了。”皇后说道,“太学内的学生多,先生应当能多教导几个人。”
说完这话,她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裴麟,笑吟吟朝着裴麟招手,道:“小麟儿,过来过来。”
谢深玄知道皇后是将门出身,她母族与裴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她与裴麟关系亲近倒很正常,晋卫延也不拦他们,只是站在原处深深叹气,原本就看透红尘的神色中更添几分疲倦,而后他无奈看向谢深玄,问:“你们怎么在此处?”
谢深玄答得十分简略:“吃饭。”
晋卫延:“那你们去吃吧,不必在朕面前出现了。”
说完这话,他小心翼翼看着谢深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可谢深玄同他行了礼,并不开口说话,原本是想听晋卫延的话,早些从此处离开,可晋卫延那眼神古怪,令他不由定住脚步,不敢动弹,总觉得晋卫延或许还有什么紧要之事要同他说,二人便这么对着目光,互相看了对方许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晋卫延:「奇怪,这小子今日怎么不骂人。」
谢深玄:“……”
晋卫延:「他不会在那儿埋了陷阱等朕吧?」
谢深玄:“……”
晋卫延:「这该死的谢深玄……朕好害怕。」
谢深玄:“……”
不是,他不想骂人,皇上怎么还不开心了呢?
那舞姬又在台上跳起了下一支舞 ,皇后看了几眼,笑吟吟回过头,将手伸向晋卫延,问:“还有钱吗?”
晋卫延:“……”
皇后:“都拿出来吧。”延擅庭
晋卫延:“……”
片刻沉默后,晋卫延将手伸入怀中,从中摸出了些许散碎银子,看那散碎的程度,这大概可能真的是他身上最后的一点私房钱,皇后像是满意了,她赶着去打赏台上那漂亮的舞姬妹妹,徒留晋卫延一人站在原处,悲伤叹气。
而后他回过头,再度看向了身旁的谢深玄。
晋卫延:“谢卿,你……”
谢深玄:“……”
谢深玄:“私自出宫。”
晋卫延深吸了口气,看起来像是舒坦了一些。
谢深玄:“皇上是你这么当的吗?”
晋卫延点头,很是认同。
谢深玄:“……昏君。”
说完这话后,他扭头就走,不想再看晋卫延脸上那明显舒服了的表情,他只是忍不住在心中想,近来有些古怪,怎么老是有人能被他骂爽了。
这些人,太奇怪了。
他越想越觉得古怪,登上楼梯,却又听见裴麟和赵玉光二人跟在他身后,一路嘀嘀咕咕,小声议论。
谢深玄不由竖起了耳朵。
裴麟:“哇,这就是先生的功力吗!”
赵玉光:“嗯!”
裴麟:“太了不起了!这就是谏臣吧!”
赵玉光:“嗯嗯!”
裴麟:“我要和先生好好学习!”
赵玉光:“嗯嗯!嗯!”
谢深玄沉默片刻,脑中不由浮现若多年后,裴麟和赵玉光真的同他写了这些不该学习的东西,还入朝后的境况。
不仅是他二人。
他学斋内的学生……若还有人能入朝。
谢深玄不由倒吸了口气。
无妨吧?此事应该无妨吧?
今日看皇上挨骂好像很爽,他不骂皇上还不开心。
很好,以后皇上大概是能天天爽了。
这皇帝不如不当
谢深玄等人回到雅间之中, 过了片刻,赵瑜明也回来了。
可诸野不见身影,谢深玄有些莫名不安, 赵瑜明看了他几眼,不由清了清嗓子, 将自己的椅子搬得离谢深玄近了一些, 低声说:“我方才看见诸大人在同皇上说话。”
谢深玄蹙眉:“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赵瑜明道, “就是拿了他们玄影卫的那黑本子给皇上看。”
谢深玄:“……”
赵瑜明:“深玄,你这几日……不会又有什么出格之举吧?”
“我不该问。”赵瑜明又低声说,“你明明刚才就有出格之举。”
谢深玄:“……”
谢深玄不由想起自他来了太学后, 他便时常能够见着的,诸野的那本小册子。
就他所见, 诸野已在上头写过不少东西了,可他与诸野的关系都已恢复了这么多了, 这混蛋怎么还在皇上面前告他的状?
那是皇上自己找骂的, 那能一样吗?
“你别不说话, 我是好心劝你。”赵瑜明叹了口气,说,“你这嘴啊,太能得罪人了。”
谢深玄叹了口气,说:“我现今已不在朝中了。”
“就算在太学,也该多注意一些。”赵瑜明稍稍一顿,像是忽而想起了什么事一般, 瞥了一旁的裴麟与赵玉光一眼,再压低声音, 道,“深玄, 再过几日,太学便要有开年考了吧?”
赵瑜明本也在礼部供职,他虽不管太学之事,可都在礼部,他多少也能知道一些消息,谢深玄见他难得露出这般严肃神色,不由也敛容正色,道:“是。”
“我听了些消息,你与诸野,最好要多注意一些。”赵瑜明低声道,“此番往太学监试的,大多是严端林那一派。”
谢深玄一怔,有些不解:“他们要做什么?”
赵瑜明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他低声同谢深玄说了几句,他只是知晓皇上令礼部监试时,严太师调换过几人的名单,换上来的均是同他有所关联的官员,这小试不计分数,大多人不曾认真看待此事,连伍正年都没有过多在意,可这举止毕竟奇怪,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
谢深玄不免蹙眉,说:“年初小试,有这么重要吗?”
伍正年可同他说过,这开年小试,不过是个小考,连月试的难度都没有,只是用来检查学生们在春假时的功课的,学生哪怕考得再优秀,也不会有加分,既是如此,此事可没有舞弊的必要,可若不是想要舞弊,严端林又何必要费心换下监试的官员,安插自己的人手进来。
“深玄,开年小试有多重要,你应当比我要清楚。”赵瑜明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将此事想得太过轻易了。”
谢深玄:“这是何意?”
“此番太学改制,是史上独有一回的特例,这开年小试,又是改制后的头一次考试。”赵瑜明见谢深玄听得认真,趁机端起桌上还未有人用过的茶盏,先抿了口临江楼内上好的茶水,润了润唇,而后方道,“皇上很在意这首试的结果,也正因如此,才会特意令礼部官员前往监试。”
谢深玄微微一顿,挑眉道:“太学改制,是严端林在推行。”
赵瑜明又喝了口茶,道:“他为何会推行这改制?还不是为了能令那些同他千丝万缕的世家子弟入仕。”
“所以这首试的成绩,便是对他的佐证。”谢深玄轻轻叩了叩桌面,低声说,“若考试前列均是世家子弟,他便有理由说这些世家之人,在才学上是远胜于其余学子的。”
“这虽只是第一次考试,证明不了太多。”赵瑜明伸手偷偷摸向桌上的糕点,“可若回回如此,只怕他这歪论,便真能落到实处了。”
谢深玄冷笑一声,道:“皇上总不是傻子。”
赵瑜明:“可若有太学数年成绩佐证,就算皇上不是傻子……”
谢深玄:“……可朝中严端林一派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赵瑜明:“唔……唔唔唔……”
谢深玄被这怪声吓了一跳,讶然回首,看向赵瑜明,便见赵瑜明一口气往自己嘴里塞了两块糕点,噎得厉害,有些说不出话。
谢深玄这才发觉赵瑜明借着通过说话的机会,偷了不少桌上的吃食,他沉默片刻,还是叹了口气,推过桌上的茶水,让赵瑜明先将那糕点压下去。
他在后悔。
方才他怎么想的来着?他竟然觉得赵瑜明不愧是首辅大人的孩子,这心思着实深远,他很佩服。
这不纯粹就是赵瑜明为了偷吃点糕点才做出的努力吗?
赵瑜明嘴上说着那些话,脑子里估计只有临江楼的糕点吧?首辅大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玉光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
丢人,他都觉得丢人。
雅间的房门再从外一开,诸野回来了。
谢深玄看着他,心中不由想起赵瑜明所说的那册子,他有些心虚,不敢去看诸野,移开目光注意赵瑜明的情况,便见赵瑜明拍着胸口,好容易才将那口糕点咽下去,又喝了两大茶,方勉强开口,道:“此事诸大人应当也已知晓,若是细节,深玄,你可以直接问他。”
诸野微微一怔:“什么事?”
谢深玄看了看吃得正开心的裴麟,与担忧看着偷糕点噎着的兄长的赵玉光,觉得此事或许不方便让学生知晓,便摇了摇头,道:“回去后再说。”
诸野也不多问,赵瑜明占了他的位置,堵在谢深玄身旁,他不免蹙眉,干脆也不坐下了,而是倚着窗去看外头的江景。
临江楼下处换作天街,这街道便在江水一侧,入夜之后,此处有夜市,极为热闹,也是京中为数不多几处不宵禁的地方,如今还是下午,便已有商贩来此处布置了,诸野靠着看了几眼,见谢深玄起身朝他走来,不由微微站直身体,也收回了目光,只将目光停留在谢深玄身上,问:“何事?”
谢深玄本是想打探些消息,问问方才诸野可是同皇上告他的状去了,可此事不好突兀开口,他只能委婉一些,先问:“皇上回宫了?”
诸野点头,道:“娘娘花完钱了。”
谢深玄:“……”
好惨,真的好惨。
不知为何,今日听诸野的口风,他总觉得今日之事,是皇后发现了皇上偷藏着的那些钱,这才特意让皇上带她出宫,来找些漂亮胡姬一掷千金,等花完了皇上攒了几个月的钱,她便直接回宫,毫不留念,从头到尾,只有皇上一个人受了伤。
谢深玄也靠在那阑干上,支着下巴往天街上看,他已看不见皇上与娘娘的身影了,想来这两人应该已是走远了,他便叹了口气,说:“我其实想不明白。”
诸野垂眸看向他,问:“什么事?”
“皇上是天下之主,就算他不能挪用国库,也总还有内府吧。”谢深玄微微蹙眉,“他动不了内府钱财?”
诸野叹了口气,说:“也不是。”
谢深玄侧眸看向他,等着他的解释,而诸野注意到谢深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由微微挺直了些身体,又不敢去同谢深玄对视,只好仍旧将注意落在下头的天街上,轻声道:“皇上还算节俭。”
本朝毕竟新立,百废待兴,四处多得是要花钱的地方,内府大多已充作国用,留于宫中的少之又少,皇上自己拿来私用的,又大多交给了皇后打理,他自己想抠些钱下来属实不易,今日这回出宫,只怕将他数月的银钱都已经榨干了。
听诸野讲完这事情始末,谢深玄不由抽了口气,道:“有些可怜。”
诸野沉默片刻,不由道:“皇上是明君。”
谢深玄:“那也很可怜。”
诸野:“你以后,还是不要那样骂他了。”
谢深玄:“……”
谢深玄想,他今日本是不想骂的。
可皇上心里希望如此,他若不开口,皇上怕是这一日都要不舒服,他不过是被迫,这又如何能够怪他?
只是想起此事,谢深玄不由便记起前几日所见那更怪的严斯玉,他还不知此事后续,既然诸野如今对他有问必答,他忍不住询问:“严斯玉后来……去玄影卫了吗?”
诸野看他一眼,似是没想到他会对此事有兴趣,倒也微微颔首,道:“派了个人来查阅籍册。”
谢深玄:“抓住了?”
“没有。”诸野平静说,“没有这个必要。”
他将目光落在天街上,见着不远处似有数人聚集,倒不知在说些什么,有些吵闹。
事关玄影卫内务,谢深玄觉得自己不好再追问,他沉默着也将目光转向街上那人群聚集之处,过了片刻,又忍不住低语,说:“我总觉得严斯玉很奇怪。”
以往他觉得诸野同严家有联系,可上次之后,他自己又打消了这念头,此事像是只是朝中谣传,诸野自己没什么兴趣,若是如此,他向诸野问些与严家有关的事情,想必诸野也会回答。
诸野果真道:“奇怪?”
谢深玄:“我同我说话时……”
他渐渐拖长语调,已完全被下头越发大声的争吵吸引了注意力。
诸野已皱着眉,面露些许不喜,谢深玄这问题令他哽得难受,因而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深吸了口气,好似下定了决心,道:“严斯玉对你——”
谢深玄:“那不是洛志极吗?!”
诸野:“有……啊?”
谢深玄噌地站直身体,已扭头转身朝着雅间中走去,见所有人都讶然朝他看来,他还大声道:“洛志极好像在楼下同人吵架。”
诸野:“……”
谢深玄:“我先下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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