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迷信
谢深玄朝外一走, 雅间内的众人只迟疑了片刻,便已纷纷起身,毫不犹豫跟上了谢深玄的脚步。
诸野落在最后, 方才他那句话只来得及说上一半,也不知谢深玄究竟是不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心中略有些不悦, 可想想洛志极是谢深玄的学生, 若是真同人吵架起了争执,他在场或许会更好控制事端一些,他只好也叹气, 慢吞吞跟上了几人的脚步。
谢深玄心中焦急,方才在二楼所见, 那地方争吵激烈,他担忧此事会演为打斗, 过几日便要小考了, 这种时候, 洛志极无论如何都不能受伤。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下了楼,胸口有些刺痛,便略放慢了些速度,到了外头的街道上,看了看那争论之处的方向,这才快步朝着那地方走去。
谢深玄还未完全靠近人群,便已听见了洛志极的声音。
“我不想与你争吵。”洛志极的声音倒还算平静, 道,“他绝不是撞鬼。”
另一名老者音调讥讽, 带了些许讥笑之意:“我看你年纪轻轻,倒很会胡言。”
谢深玄这才终于走到人群之后, 自围观者的间隙往里头看,只见众人将洛志极和一名身着法袍的老者围聚在内,二人身旁地上还躺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那孩子面色泛红,紧闭双目,额上全是细汗,呼吸急促,看起来像是得了什么急症,应当尽快去找位郎中诊治。
可这孩子手中被塞了符咒,身侧还放了一碗香灰水,他的父母跪在一旁,看起来衣着破旧,只是乡野的农妇农夫,对孩子的情况如何,显然并不了解,只能呆怔怔抬首,看着洛志极与那位大师吵架。
“我没有胡言。”洛志极神色平静,没有半点变化,“他生了急症,应当去找大夫。”
“我师承玄明大师。”那老头儿音调极大,念念叨叨,几乎要将唾沫星子喷到洛志极脸上去,“我难道会在此处说谎?!”
洛志极:“玄明大师若生急症,也是会去找大夫看病的。”
老头儿:“你这小子——”
洛志极伸手去翻他挂在腰侧的挎包,从中翻出一张纸页,一面道:“我有佐证。”
众人都好奇看向了他。
他将那纸页展开,端端正正放在桌案上,那动作看起来倒很是崇敬,直至他将那纸页完全展开在桌面上,他方退后半步,伸出一只手,恭敬为众人展示。
“这是玄明大师的墨宝。”洛志极说,“我认识玄明大师。”
那老头儿冷哼一声,上前仔细端详那纸页上的字迹,谢深玄也微微眯眼,扫了眼纸上的字。
恰好其余几人也赶到了此处,好奇同他一道看热闹,那赵瑜明就在谢深玄身后,小声嘀咕着问:“真是玄明大师的字?”
谢深玄道:“看这字迹潦草丑陋,肯定是他。”
赵瑜明明显一怔:“你有玄明大师的字?”
谢深玄很平静:“他见着人就喜欢送,家里大概有十几幅吧。”
赵瑜明倒吸了口气:“你怎么还和玄明大师有交情?”
谢深玄稍稍一顿,无言看向赵瑜明,压低声音问:“你猜我年初是在哪遇刺的?”
赵瑜明:“……”
对,谢深玄去报国寺祈福遇刺,可说实话,谢深玄竟然相信这等神鬼之事,会去报国寺祈福,便已极为令赵瑜明吃惊了,他可没想到谢深玄竟然还同报国寺内那位颇有名气的玄明大师有交情。
那老头已看完了这字,他捋着胡子,不住冷笑,道:“玄明大师的墨宝,怎么可能会这么丑。”
谢深玄:“……”
赵瑜明:“……”
老头儿:“怕不是你自己随手涂鸦吧!”
谢深玄微微阖目,低声轻语:“……真的就是这么丑。”
赵瑜明:“……”
洛志极皱了皱眉,又从挎包内翻出一张纸页,道:“这是清玄道长的提字。”
谢深玄:“……”
赵瑜明从围观之人的缝隙中瞥了几眼那字,这字倒是还算可以,可惜他不太认得这些人的字迹,只能看向谢深玄,希望谢深玄能够为此作答。
谢深玄叹了口气:“是。”
赵瑜明忍不住低声念叨,道:“你这学生了不得啊,我看他那包里鼓鼓囊囊,保不齐待会儿还要掏出什么好东西来。”
可字迹一事,本就难辨,周遭人群议论纷纷,倒没有几人站在洛志极那一边,那老头更加得意,再捋一捋胡子,故作为难,道:“这娃儿不过是被水鬼缠身,只需几道黄符便可恢复,可这黄口小儿再三阻挠,此事一拖再拖……”
后头的话,谢深玄有些听不下去,他皱起眉,看向身旁的赵瑜明,低声问:“此事归你们管吧?”
赵瑜明一愣:“啊?和我没关系吧?”
谢深玄:“京中教派,若与你礼部没关系,与谁有关系?”
赵瑜明:“……我只负责文书统计,这种事得……呃……得找……”
他回过目光,看见了就在他们几步之后的诸野。
赵瑜明毫不犹豫将手指向诸野,道:“得找他。”
谢深玄:“……”
这场上闹哄哄一片,那孩子的家人倒真觉得是洛志极阻挠了大师治病,已围聚到了洛志极身侧,谢深玄总觉得若是再不阻止此事,洛志极或许要挨打,他便也看向诸野,想着此事是在求人,这声调不由便比平时更软了一些,还略有些迟疑不决,又怕被旁人听见,只好轻声道:“诸大人……”
诸野:“……”
诸野只稍顿了片刻,而后猛地迈步上前,推开面前人群,直截了当道:“停手。”
他那语调一贯冰冷,虽说得并不大声,可却有些不怒自威之意,原已要将洛志极抓住的几人登时顿住了手,疑惑朝此处看来,而那老头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怒气冲冲道:“你又是何人——”
诸野将玄影卫腰牌丢在摆放二位大师墨宝的桌案上,冷冰冰道:“看看?”
老头儿不情不愿,念念叨叨:“这又是什么破东西……”
他话音一顿,有些惊讶看向腰牌上的字迹,再极为震惊回首看向身后的诸野,这人太年轻,他觉得或许有诈,可他目光再往下一滑,觉得此人腰侧的佩刀,的确与他所见过的玄影卫有些相似,他不由打了个哆嗦,紧张咽下一口唾沫,道:“您……您不会是……”
诸野蹙眉看着他,问:“两回了。”
老头儿:“我……啊不,小人……不不不,草民……”
诸野挑眉看向一旁昏迷不醒的那名小娃儿,问:“他是生病,还是中邪?”
老头儿:“……”
这老头儿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已顾不着什么仙风道骨之事,只恨不得立即从此处逃离,可此事还未善后,他自然不能离开,他只能万般紧张,一面擦着额上汗水,一面小心翼翼看着诸野,道:“要……要不草民现在去找个郎中?”
诸野:“你不能走。”
他说完这话,将目光朝天街另一侧看去,此处本是城中极为繁闹之地,总有官军巡逻,他掐算着时间,若无意外,如今大概是巡城官军正好路过此处的时候,而不出他所料,不过片刻,他便已见着几名官军从街道那一头走了过来。
诸野这才收了腰牌,遥遥朝那几名官军招了招手,领头那人识得诸野身份,知道这是皇上身边的心腹,诚惶诚恐过来同诸野行礼,得了诸野两句吩咐,转头便将那老头儿带走了,又令一人带着那对夫妇与小娃儿去找郎中,还顺便将此处清了场,令人群散开,不要再在此处围聚。
从头到尾,大概也还未过去一刻钟,此事已然解决,只剩洛志极呆怔怔站在原地,似是不明白诸野和谢深玄二人,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谢深玄将洛志极叫到身前来,正想问一问洛志极这究竟出了何事,却忽而注意到了诸野的目光。
不知为何,似乎从那几名官军带人离开后,诸野就一直在盯着他,这目光令他略有些害怕,就像是……像是他做了什么绝不该做的事情一般。
谢深玄皱起眉,思忖许久,也只能得出一个答案。
他们在街上太过显眼,若有话要问洛志极,还是得将洛志极带回临江楼再谈。
于是谢深玄拍了拍洛志极的肩,说:“你跟我来吧。”
他扭头就走,三名学生跟在他身后,诸野还站在原地,微微蹙眉垂眸,心中隐隐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那赵瑜明面上带笑,也学着谢深玄方才安抚洛志极的模样,伸手拍了拍诸野的肩,道:“诸大人啊,有些事,还是得说出来。”
诸野挑眉看他。
赵瑜明清一清嗓子,笑吟吟道:“您今日做的不错,他不夸你,我夸你。”
诸野:“……”
诸野懒得理会,直接迈步前行,追上谢深玄的步伐。
赵瑜明叹了口气,也跟着快步追上去,他的步伐还比诸野要快一些,直接追到了谢深玄身侧,这才放慢脚步,道:“深玄,我有些事想问你。”
谢深玄一时警惕:“什么事?”
赵瑜明显然给他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以至于赵瑜明一同他这样说话,他便有些紧张,可赵瑜明对他笑上一笑,最后也只是问:“其实我疑惑许久,你什么时候信神了?”
谢深玄更是疑惑:“谁说我信神了?”
“既是不信,那年末之时,你为何要去报国寺祈福?”赵瑜明皱起眉,很是不解,“你还同玄明与清玄二位高人相识,要知道,这二位是出世高人,京中多的是人想见他们一面而不得。”
“我母亲想让我去祈福,我便去了。”谢深玄平静说道,“玄明与清玄二人,是我父亲好友,逢年过节偶尔去拜访,也很正常。”
赵瑜明一怔,问:“可我记得……伯母好像也不信神吧?”
谢深玄:“不信。”
赵瑜明:“那她为何要让你去祈福?”
谢深玄:“……想要我去报国寺中求求姻缘。”
赵瑜明一怔:“什么?”
谢深玄摇了摇头。
他也觉得此事甚是无言,他母亲速来不信神鬼,不知为何在此事上倒开始迷信,每每写信来问他是否有了意中人,接下来便要劝他去报国寺内祈福,只说此事十分灵验,还要高伯盯着他,将他送上前往报国寺的车马。
赵瑜明却摸了摸下巴,低声说道:“看来这报国寺,的确有些作用。”
谢深玄:“啊?”
赵瑜明:“求姻缘不错,就是不知求财如何。”
谢深玄:“?”
“求什么姻缘,多没意思啊。”赵瑜明得出最终结论,认真说道,“求姻缘,还是不如赚钱。”
最迷信的学生
谢深玄不太明白赵瑜明的意思。
且说不论是去报国寺内求姻缘还是求财, 那可都是迷信,本质而言并无多少区别,他反正是不怎么相信的, 否则他照着母亲的意思,每月初一都去报国寺内捐赠香火, 怎么也该在神前混了个脸熟, 可年初之时, 他还是在报国寺外一次了,今年又一气遇上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破事,那些香火钱, 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可赵瑜明只是同他笑,也不解释此事缘由, 谢深玄多看了他几眼,他方才道:“你求的又不是平安。”
谢深玄:“这种事……还能分开来谈?”
赵瑜明:“当然得分开来谈了!”
二人胡扯交谈间, 已回到了临江楼的雅间内, 谢深玄让店伙计添了个位置, 又上了些新茶,唤洛志极坐下了,不再与赵瑜明胡言,而是转而询问洛志极:“你今日为何会在此处?”
洛志极对他虽无好感,也并无恶念,既是先生发问,他便老实回答, 道:“学生方从报国寺内回来。”
谢深玄:“……”
昨日洛志极便不曾来太学内上课,帕拉说洛志极是去找大师去了, 到了今日,洛志极竟然才回城, 他总不会是在报国寺内待了一夜吧?
谢深玄不由蹙眉,问:“你昨夜未曾回太学?”
洛志极点头。
谢深玄再问:“昨日就去报国寺了?”
洛志极摇了摇头,道:“昨日不在报国寺。”
谢深玄:“那你……”
洛志极:“昨日清晨,我离了太学,先去城西的向光寺,约莫待了一个时辰,我便出了城,登山去了天玄观,中午用了素斋后,便下了山,回到城中,去了盛慈堂,再待了一个时辰,出城又登山去了八宝寺,暮时下山——”
谢深玄抬起手,止住了洛志极的话头。
等等,这孩子一天内到底去了多少地方啊?
这些地方,谢深玄都听说过,资源多多福利多多欢迎加入依武二尔奇武二罢亦知道它们大概所在,城中的那几个还好说,城外那些可都在山上,车马难行,只能靠脚,谢深玄偶尔去一次便要累得两三天的都觉得腿疼,洛志极竟然一日之内,就连着去了这么多地方?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这孩子习文不知道行不行,但是练武,一定会是个天才。
“你今日回城,为何不回太学。”谢深玄竭力转回此事,问,“你来天街是要做什么?”
“今日休假。”洛志极认真说道,“我又有一日空闲,正好能在城中转一转,清晨回来之后,我便去了城西的慈恩寺——”
谢深玄:“……停。”
洛志极乖巧闭嘴。
谢深玄:“从到天街说起。”
洛志极:“过了天街,有处西域传来的教派,是新鲜玩意,我有些好奇,想过去看一看。”
谢深玄点头。
“可我才走到天街,便见有人在招摇撞骗。”说着此事,洛志极忍不住微微蹙眉,小声嘟囔,“那孩子一看便是生病了,还是急症,拖延不得,可那老头非说他是撞邪,这怎么能是撞邪呢,太迷信了。”
谢深玄:“……”
不是,你说谁迷信啊?!
谢深玄看着洛志极,一时心情复杂。
洛志极深深吸气,还对方才之事憋着火,哪怕此事已经解决,他却仍有许多话忍不住想要说。
“那人同我争执不下,幸亏先生出现,替我解围。”洛志极面上略微带了些讨人喜欢的笑,同谢深玄一揖,道,“先生救人一命,便是积攒了许多功德,想来离登仙又再近了一步。”
谢深玄:“……啊?”
洛志极想了想,似是更觉开心,说:“我也算是积攒了些功德。”
谢深玄:“……”
“不过今日在此处相见,着实有缘。”洛志极伸手去翻自己腰侧那鼓鼓囊囊的挎包,道,“我这两日求得了不少神物,先生,你可要一些?”
谢深玄:“……”
洛志极方才说谁迷信?
他自己这难道不是迷信吗?!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再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需要此物,洛志极极为失落垂下手去,这模样有些引人心疼,谢深玄只能移开目光,尽力不去多看,一面问:“你能看得出那孩子得了急症?你懂医术?”
洛志极点头,说:“略通一些。”
谢深玄有些惊讶,若他记得没错,洛志极也只是寻常出身,并非达官贵人家中子嗣,他家中甚至都算不得富户,这类寒门学子,大多都只通文科,除了写文章之外,难有其余特长,而医道学起来颇为困难,需要花费不少功夫,只可惜太学之内不考医道,否则洛志极还能得几个高分。
洛志极却又道:“我还会些占卜驱邪之法。”
谢深玄:“嗯?”
洛志极:“两相结合,那孩子只能是生病,绝不是中邪。”
谢深玄莫名有些不祥预感:“……你学医,该不会是为了佐证驱邪之术吧?”
洛志极摇头:“不是。”
谢深玄松了口气。
洛志极:“老神仙都会医道,我当然也得会。”
谢深玄:“……啊?”
洛志极:“我还会舞剑,下棋,作画,养驴……哦,就是腾跃之术太难了,近来努力学习,始终不能突破,只是跳得比寻常人高一些。”
谢深玄张了张唇,想要说话,可一时之间,他却又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才好,那话到了嘴边,他不由便咽了回去,只能怔怔点头。
可洛志极说到这腾跃之术,好似忽而便想起了什么一般,来了极大的兴趣,迫不及待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诸野,激动万分询问:“诸先生!”
诸野冷淡看他一眼,未曾回答。
洛志极:“您是玄影卫,听闻玄影卫都会飞,是真的吗!”
诸野:“……”
“一定是真的吧。”洛志极点头,“那些贵人家中的墙都那么高,您若是不会飞,又怎么能攀墙打探消息,蹲点守候呢?”
诸野:“……”
洛志极这话戳中了裴麟的兴趣,自裴麟来京中后,他便对玄影卫的工作极为好奇,他过说书,说玄影卫监察百官,连朝中人晚上吃什么都知道,又说玄影卫内专有一司,充作皇上的暗卫与刺客,总是跟在皇上身边,常人却难以觉察,寻不得这些暗卫半点下落,那功夫神绝,他仰慕已久,很想学习,更想同那些暗卫刺客们见上一面。
只是自他入京,他兄长将他托付给诸野后,诸野便不怎么与他说话,他自然一直不敢询问诸野这等问题,如今洛志极主动问出来了,他若是跟着听一听,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于是裴麟与洛志极二人一同可怜兮兮盯着诸野看,诸野却只是冷着脸移开目光,直截了当道:“并无此事。”
谢深玄惊讶道:“并无此事?只是谣传?”
诸野:“……”
谢深玄低声说:“我看那些话本小说,还以为习武之人,多少都是能飞的。”
诸野:“……”
“不对,那也不叫飞,那应当是轻功。”谢深玄摇了摇头,轻轻叹气,道,“看来话本之内的事情,多是虚构,也是,这等玄之又玄的事情,怎么可能存在呢。”
裴麟挠了挠脑袋,说:“先生,我兄长真的会爬屋顶。”
谢深玄:“这我知道,我见过他上屋顶抓猫。”
洛志极忍不住说:“爬屋顶这种事,人人都都会,这连轻功都不算,更不能算是腾跃之术了。”
谢深玄很是认同。
三人闲聊起此事,已顾不上去问诸野那玄影卫究竟如何了,只是你一言我一语谈及这传说与话本中的腾跃之术,倒都觉得这等玄术不该存在,而后三人唉声叹气,看起来都很是失望。
赵瑜明本未参与他们的讨论,见他们如此叹气,方忍不住开口,道:“京中有规定,除了身负圣令,亦或是身有军职之人外,不许人出行佩带刀剑,也不许人随意攀登房檐,在屋檐之上行走。”
裴麟大声叹气,说:“早知道京城这么无趣,我就不该来京城。”
洛志极也叹气:“若仙人想要踏星而行,凡人又如何能阻止呢?”
只有谢深玄微微一顿,觉出了这话语中的不对之处,微微蹙眉,道:“不许在屋檐上行走?”
赵瑜明同他笑吟吟点头。
谢深玄:“那何人来管他们?”
赵瑜明朝诸野眨了眨眼,说:“深玄,这你得问他。”
谢深玄:“……”
赵瑜明寥寥几语,谢深玄倒是明白了。
若真无人会在屋檐上行走,京中便不必有这条规定,而既有了这条规定,自然也就代表着,负责抓捕这些违法之徒的人,自然也能有如此绝技。
赵瑜明让他问诸野,这岂不就是说明玄影卫内有不少擅长此道的高人,能够在那屋檐之上飞来飞去吗?
洛志极想要的腾跃之术,或许难以觅得,可话本中所说的江湖轻功,倒也许确有其事。
谢深玄望向诸野,竟见诸野也似乎正看着他,二人目光相交,诸野神色不变,谢深玄倒是自行清了清嗓子,想着诸野方才既然不提,那大概也是不想他人询问,便先闭了嘴,等着稍后回家时,将今日所得的那些疑惑,一并问一问诸野。
他重新转回目光,再看向洛志极,叹了口气,道:“明日上课时候,你一定要太学。”
洛志极也点头:“先生放心,学生这段时日想去的地方,这两日都已经去过一次了。”
谢深玄又道:“还有开年小考,此事紧要,不可懈怠。”
可这回,洛志极倒是微微一怔,惊讶睁大双眼,疑惑询问:“开年小考?”
谢深玄:“……我在课上说过。”
洛志极:“……”
谢深玄:“你不会连这件事都能忘吧?!”
洛志极挠了挠头,还是露出了迷茫的目光。
他们一定有些什么
洛志极皱起眉, 仔细回忆谢深玄在课上说过的话。
只是他上课大多走神,十之八九在琢磨昨天夜中看过的新篇章,他实在想不起来这件事, 只隐隐绰绰有个大概印象,谢深玄只得无奈再同他解释一遍, 道:“此番考试, 是分斋后的头一遭, 需得慎重对待,除了文科之外,还有武科诸试, 若不合格,还需倒扣学分。”
洛志极挠挠脑袋, 问:“先生,小试在什么时候啊?”
谢深玄:“七日后。”
洛志极:“……”
他看洛志极沉默, 心中几乎立即便有了不祥之感, 觉得此事只怕要坏, 正要追问,那洛志极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同谢深玄点了点头,道:“先生,我知道了。”
谢深玄蹙眉问:“难道有什么困难吗?”
洛志极:“此事复杂。”
谢深玄:“若你告诉我,我或许可以相助。”
洛志极:“凡人也许听不懂。”
谢深玄噎住了。
说实话, 他不仅是头回见到洛志极这般的学生,更是头一回见到洛志极这样古怪的人, 他难有所言,只能蹙眉, 还未来得及有更多反应,那裴麟已抬起了手,狠狠朝着洛志极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洛志极往前趔趄一步,险些跌倒,极为不解回首看向裴麟,便见裴麟怒气冲冲看着他,说:“不可以这么说先生!”
他二人在太学时关系就不错,时常有这般打闹,因而哪怕裴麟有如此行径,洛志极也不觉得生气,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小声嘟囔:“我又没说错。”
谢深玄生怕他们打起来,只好再劝说二人,道:“裴麟,不可以打架。”
裴麟委屈看向谢深玄:“先生……”
谢深玄:“你们当初不就是因为打架才来了癸等学斋吗?此事绝不可再来一回了。”
裴麟沉默片刻,还是乖巧点了点头。
他们已在此处逗留了许久,桌上的食物早已凉透,后来叫上来的那壶茶都已凉了,谢深玄觉得已无必要继续在此处停留,他正要唤那店伙计上来结账,赵瑜明又清一清嗓子,道:“深玄,这样也太浪费了一些。”
谢深玄一怔:“什么?”
赵瑜明已自行打包起了桌上的糕点,一面道:“我只是觉得,我母亲还未尝过这样的好糕点……”
他一面说话,一面偷偷看着谢深玄,像是正等着谢深玄的回答,可谢深玄只是挑眉,一言不发,看起来一点也不想理会他。
赵瑜明忍不住道:“深玄,你就……没什么话想说吗?”
谢深玄:“没有。”
赵瑜明:“看我孝心可嘉,不打算将这些糕点都送给我?”
谢深玄:“……”
他懒得与赵瑜明在此处贫嘴,只是干脆转身看向诸野,道:“诸大人,待会儿上我的马车吧。”
诸野微微一顿,有些惊讶。
谢深玄含混盖过,道:“有些小事。”
他见诸野不答,也不知诸野是在忧心何事,只是想起诸野骑来的那匹马,便道:“您不必担心,待会儿我同临江楼说一声,让他们将您的马送回去便好。”
诸野微微颔首,应过了此事。
谢深玄这才起身,正要出门,那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便见裴麟同赵玉光一道睁大了眼睛,很是惊讶,他这才猛地想起他们提起的那个其他学斋胡乱谣传的传闻,其他学斋似乎有太学生觉得他同诸野的关系不同一般,虽说他的学生还没有信,可……可很难说,他若是再与诸野的关系亲近一些,学生们会不会也跟着跑偏,多出什么奇怪的想法。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顿住脚步,转身同诸野强调,道:“有些公事。”
诸野一愣,点头。
谢深玄:“同太学有关的公事。”
诸野:“是。”
谢深玄:“绝无他念。”
诸野:“好。”
他说完这几句话,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尽量撇清了关系,再小心翼翼瞥一眼裴麟与赵玉光,二人神色都已恢复正常,赵玉光还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像是疑惑自己怎会有如此想法,谢深玄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至少又逃过一劫,将此事朝后拖延了一些。
而后他回过头,对上了赵瑜明惊愕的目光,以及赵瑜明头顶那红艳艳的一行大字。
赵瑜明:「这谢深玄到底在掩饰什么啊!」
他看了看谢深玄,再看一看一旁的诸野。
谢深玄:“……”
赵瑜明:“……”
赵瑜明手中的糕点,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谢深玄回到马车上时,心中还是赵瑜明那显是满是震撼的眼神。
此事他只能怪自己,那时候他只想先说服裴麟与赵玉光,这两孩子天真,不会多想,他他只需说自己有公事,他们便能相信,可赵瑜明不同,他若是如此说,反倒是要叫赵瑜明觉得他是刻意掩饰,若不是心虚,又何必强扭出这么一通废话,来掩饰他与诸野相会的本意。
此事必然有问题,赵瑜明绝对已经多想了。
不,仔细说来,或许当初他头回去赵瑜明家中时,赵瑜明便已经开始多想了。
谢深玄重重叹了口气,倒令方挑开车帘进来的诸野微微一僵,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谢深玄只好同他笑了笑,说:“诸大人,先坐下吧。”
诸野坐在他身侧,再接下腰间佩刀,拄立于身前,谢深玄这才注意,今日诸野已是在用左手拿刀了,这刀也悬挂在他右侧,谢深玄不由看向那日他受伤的左肩,在谈及他今日的疑惑之前,先问了一句:“诸大人伤势如何了?”
诸野:“已无大碍。”
谢深玄:“恢复得这么快?”
诸野:“本就只是皮肉伤。”
谢深玄:“哦……”
二人沉默片刻,小宋已在外令马车前行,谢深玄这才清了清嗓子,道:“诸大人——”
诸野:“还要多谢你送来的药。”
谢深玄:“……”
诸野又垂下眼眸:“你的手……”
谢深玄急忙摆手,道:“我那连皮肉伤都算不上,眨眼就恢复了。”
诸野:“是。”
谢深玄不愿在这种事上同诸野绕功夫,若要再往下说,他自己怕是要先不好意思,他急匆匆先提起方才之事,道:“诸大人,今日我有几件事想要问你。”
诸野:“太学之事,你说便是。”
“先是太学之事。”谢深玄道,“今日瑜明兄同我提起过,严端林将礼部来的监试官全都换做了他那边的人,可有此事?”
诸野点了点头:“是,他调动时,我们便已知道了。”
谢深玄:“此事可算紧要?”
这回诸野倒摇了摇头,说:“严端林行事惯常如此,应当没什么问题。”
谢深玄:“他调人来此,如此周密安排,不会是在为舞弊做准备吧?”
诸野:“没有必要。”
谢深玄不解蹙眉,重复了诸野的话语,问:“没有必要?”
诸野:“春假之前,学生方有过分斋小试。”
谢深玄几乎立刻便懂了,他倒恨自己这脑袋锈死,回神如此迟缓,道:“分斋小试已有定论,此番开年小试,成绩前列之人,必然是世家的公子小姐。”
他又叹了口气,想若是不考武科,赵玉光或许有些希望,而若不考文科,裴麟或许能拿个前列,分斋时的考试便已经看过了学生分科后的成绩,他的学生能被分到这癸等学斋内,若不是极其偏科,便是全都不精,严端林调不调人来此,于他而言,显然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诸野又道:“而今太学内,甲乙丙三等学斋中,无一人是寒门。”
谢深玄叹了口气:“这三斋学生,加起来便有七十人,严端林根本不需什么舞弊,这等低劣手段,他用不上。”
可如此一想,他更觉得心梗难过。
他人轻松唾手可得之物,他却得万般努力,方能令学生们勉强登得这如此门槛,这太学改制,着实胡来,就算诸野已同他再三提及,皇上日用节俭,又忧国忧民,已是当世明君,可在此事之上,谢深玄觉得他就是活该挨骂。
反正皇帝一日不挨骂便觉得不爽,今日他回去之后,必然要写封折子,再提一提这学制改革之事。
他心情烦闷,也不必再谈此事,深吸几口气,方才勉强平定心神,再想起今日与洛志极相遇之事,他忍不住问:“诸大人,今日那骗人的老头,好像认得你?”
诸野摇头:“不认得,我没见过他。”
谢深玄:“那他为何……他不怀疑你这身份真假?”
诸野:“他被玄影卫收拾过两次。”
“……你连这种小事都知道?”谢深玄有些惊恐,咽下一口唾沫,说,“你们玄影卫,除了监察百官之外,不会还盯着城中所有百姓吧?”
诸野被他这话弄得一怔,不由摇首,说:“此人喜欢假扮京中教派行骗,典籍司内有与此事相关的籍册,还有他的丹青描图。”
谢深玄:“……”
诸野再解释:“我在典籍司翻看籍册时,偶尔看过一眼。”
谢深玄:“……这么巧?”
若是如此,那此事已可算得上是绝佳的巧合了,这等巧合之事,谢深玄总觉得不该发生,甚至他听诸野去翻看典籍司内籍册时,便忍不住觉得,依诸野这人的性子……他总不会是将玄影卫典籍司呢的籍册都看过一遍吧?
诸野摇了摇头,说:“不是巧合。”
谢深玄深吸口气:“你都看过?”
“住在卫所时,夜中很无趣。”诸野以一种极其平静的语调说道,“闲来无事,若不是习武练字,便只能翻看籍册了。”
谢深玄:“……”
很好,他可能真的把那些籍册都看过。
谢深玄实在无言,只能叹气,说:“那方才瑜明兄所说的京中禁止攀爬屋檐,又是怎么一回事?”
诸野答:“确实有这规定,可此事大多不归玄影卫处理。”
谢深玄问:“大多不归你们处理,那就是还有一部分,需得你们来处理了?”
诸野点了点头,说:“偶尔有些江湖人。”
谢深玄:“……”
谢深玄忽的便来了兴致。
说实话,来京中这么多年,他闲暇时的兴趣,除了写写折子骂骂人之外,也就只剩下翻看些京中流传的话本小说了。
他平日看书颇多,只是看典籍古册是学习,不算休息,只有翻看话本时才能算作放松,而在这些话本中,谈情说爱才子佳人的他不怎么喜欢,什么玄鬼志异狐仙精怪的,稍微有些兴趣,绿林好汉江湖快意的,最得他心中喜欢,只可惜他这一辈子难有机会同那些江湖人士接触,平日连一个都没有见过,甚至早已觉得这些人是不存在的了。
如今他忽而听诸野提起,他自然难抑心中兴奋,只恨不得凑上诸野面前去,问:“真有江湖之人?”
诸野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相问,只是点头,道:“有。”
谢深玄:“会来京中?”
诸野:“会。”
谢深玄:“嘶,会在屋顶上飞?”
诸野:“只是身轻一些,不会飞。”
谢深玄又朝诸野靠近了一些,难抑心中激动,问:“京中的屋檐之上,不会常有江湖中人飞檐走壁吧?”
诸野:“……没有,一年遇不到一个。”
谢深玄有些失望。
诸野又道:“就算有,大多也会被抓下来。”
谢深玄重重叹气。
诸野蹙眉,说:“京中管辖严格,其余地方或许能够见到。”
谢深玄猛地来了兴趣。
诸野:“可惜你难离京。”
谢深玄:“……”
谢深玄再叹口气,道:“若今年都留在太学,那年末春假时,大约是能够回家的吧。”
自他入京,已去了七八年,在太学就读时,他还能有机会回家中一看,入了仕途后,日日忙碌,莫说是跋涉千里回到江南故土,若不是今年来了太学,以往平日,他怕是连休息的机会都难有。
他在翰林院时便是如此,去了都察院后,除了要入宫教授皇子读书,还有自己的公务要忙碌,除此之外,同僚若有什么难办之事,难言之事,大多也都要请他帮忙,五年间他已经忙的病过数次,除却偶尔家人来京探望外,他便再无同家人相见的机会,回家尚且不能,更别说什么要去其余地方看看那虚无缥缈的江湖之人了。
“罢了。”谢深玄有些失望,道,“此事不提也罢。”
他心中总归还是有些失落的,撑着马车那座位想要直起身,重新返回自己的位子上去,可不料就在此刻,小宋忽而猛地一拉缰绳,马车内猛然一阵,吓得谢深玄一声惊叫,几乎坐立不稳,一个趔趄直接摔进了诸野怀里。
家书
第44章
小宋在外面大骂:“哪家养的狗不拴好出来祸害人!若是叫马儿踩着了怎么办!”
诸野僵着身形, 甚至不敢将手放在谢深玄的肩上,只是微微抬着手,一动不动。
小宋扭头对马车关切询问:“少爷, 诸大人,你们没事吧?刚才有一只野狗从马脚下蹿过去了, 把马儿吓得不轻。”
谢深玄:“……”
谢深玄几乎半身贴在诸野怀中, 鼻尖蹭着诸野前襟的衣料, 隐隐嗅得一股药香,他方才不知在诸野身上何处磕到了鼻子,鼻尖还隐隐有些疼痛, 可他不敢动弹,那一颠簸吓得他撞进诸野怀中不说, 他还下意识便顺手搂住了诸野的腰……
谢深玄缓缓抬起眼睛,自下看向了诸野的脸。
诸野看着前方虚空一点, 目不斜视, 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谢深玄那目光自他面上扫过时,他微微动了动喉结,像是润了喉舌,有说不出紧张。
谢深玄也咽了口唾沫,小声说:“是……是意外。”
诸野:“……我知道。”
小宋:“少爷?你们怎么不说话?不会摔晕了吧?”
他伸手来拉车帘,谢深玄一瞬已经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去,还紧张整了整衣襟, 以免被小宋看出什么意外,诸野比他还僵硬一些, 只是坐在原处,冷冰冰板着一张脸, 阴沉着脸色,盯着小宋。
小宋沉默片刻,也不等谢深玄回应,自觉放下车帘,二话不说,重新再令那马车前行。
可这意外,已足以令谢深玄今日还算平稳的心境尽数混乱,他沉默着垂下眼睫,看着面前晃动的车帘,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鼻尖还在隐隐发痛,他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鼓起勇气,故意打了个哈哈,干笑着问:“诸大人,方才我没撞疼你吧?”
诸野摇了摇头。
谢深玄又干笑一声:“我也不想的,年初遇刺之后,胆子忽然小了很多。”
诸野:“……”
谢深玄:“对了,那行刺之事,玄影卫查得如何了?”
诸野又摇了摇头。
谢深玄有些失望:“我还想着快些找到那相救的义士,得好好谢谢他。”
诸野:“……”
谢深玄:“……”
怎么回事,方才他那一撞,把诸野撞哑了是吧?!
诸野不说话,谢深玄也不敢说话。
好在接下来的路途不算长,否则同诸野待在这一个车厢内,谢深玄便觉得自己的心狂跳不止,他巴不得早些到家,待到家门之外,他头一回比诸野还急,先一步钻出车厢,直接跳下马车,匆匆朝着家门走了好几步。
可他又觉得自己这般举止,似乎有些欲盖弥彰,别人一看便要觉得他心中紧张,不敢同诸野在同一个地方多留,他只好再停下脚步,回首同诸野摆了摆手,道:“诸大人,告辞。”
诸野点头。
谢深玄:“……”
谢深玄揉着鼻子,朝家中走去,一面想,他可能真的把诸野撞哑了。
诸野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说话,现在更是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说,他摇了摇头,也摸不准是不是自己方才那一撞令诸野生气了,走到自家门前,等着小宋令人开门时,谢深玄不由又回过头,朝着诸府那边看了看。
诸野平日都不走正门,大概是要那老门房开正门有些勉强,他正从侧门走入诸府,一面低着头,手中拿着一本深灰色的小册,谢深玄不由浑身一僵,不可置信般睁大了双眼。
不是,等等,刚才那是意外啊?
这也算是冒犯了诸野?他为什么要在这小册子上记他的名字?他做错什么了吗?
不不不不对,这是胡来,假公济私,公私不分,不不不行,这他得参诸野一本……他……
谢深玄捂了捂自己的胸口,沉默着微微皱起了眉。
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以前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折子上斥骂诸野与玄影卫,那是因为他觉得他与诸野早已毫无瓜葛,他有错在前,而后是诸野有愧与他,既是如此,他骂上几句,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而今心境已变,他只要同诸野有所交流相处,便抑不住自己心中对诸野的那些念想,若是如此,这种小事,他实在不可能……
罢了罢了,他可以当做没看见。
反正诸野也不是头一回在这册子上写他的名字了,皇上早见多了,却至今也没见皇上有何话语,诸野要是喜欢写,就让他写吧,他撞了诸野一下这种事,皇上看了也会觉得诸野这人离奇的。
小宋开了门,谢深玄心情复杂迈步入内,原想着现在时间还早,他还可以到书房内小憩片刻,可不想方才走到花园,便遇见了正拿着一沓书信自他书房过来的贺长松。
谢深玄同他打了个招呼,道:“表兄,你找我?”
贺长松顿住脚步,蹙眉看着他,也不说自己的用意,反而莫名其妙说道:“我觉得你近来很奇怪。”
“奇怪?”谢深玄有些不解,反问贺长松,“我哪儿奇怪了?”
“前几日,你去太学上值,还能勉强说与诸野是同路同行。”贺长松忍不住说道,“可今日你不是休息吗?你出门闲逛,怎么还将他也一道带去了啊?”
谢深玄微微一顿,道:“我是去赵府,他也有事,正好同路。”
可这话是借口,说出来时,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忐忑,恨不得匆匆绕过此事,不去多言,在心中盼着贺长松莫要多问,而过了片刻,贺长松无奈叹了口气,道:“你们最好是同路。”
谢深玄心虚道:“当然是同路了。”
贺长松摇了摇头,将手中的书信递给谢深玄,说了正事:“方才我来你书房寻你,却不见你在书房内,你院中书童说了,我才知道你又与诸野一道出去了。”
谢深玄接过那些信件,垂眸去看,一面下意识问:“这是什么?”
贺长松:“你家中寄来的信。”
这些年来,谢深玄一人在京中,家中父母兄姐都颇为担忧,总觉得谢深玄自幼便极会惹事,单纯派遣几名仆从在他身边,怕是难保他平安,岁初谢深玄遇刺伤重之后,这担忧更甚,以至于约莫过上四五日,谢深玄便要收到这么一沓家中的来信。
偏偏他家商行颇多,他父母兄姐虽都住在江南,却又分隔数地,因而这信件,也是分开来写的,谢深玄看着贺长松递过来的那一沓厚信,再看看贺长松留在手中那最后一封他母亲顺带写给贺长松的关怀信件,心中略微有些不太好意思,伸手将那些信接过,道:“我去书房看。”
谢深玄带着小宋去了书房,小宋为他沏了茶,他依着软榻,将信件散在榻上,一封一封仔细看了起来。
他拆开的第一封信,是他母亲写来的,倒是母亲一贯的风格,措辞简练,只有短短几句问候,谢深玄一眼扫去,只看见了其中几句关键。
「玄儿,近来身体如何?手头的钱可还够花?如今可有心上人了?若是有了,记得回信告诉娘亲。」
谢深玄:“……”
母亲的信,大抵每回都是如此,不是问他有没有心上人,便是要他下月初一去报国寺内祈福,自他遇刺后,这连祈福一事都免了,只有问他心上人的境况,虽不多劝,可那字里行间,实在很是忧心。
谢深玄倒也明白母亲的担忧,他兄姐的终身大事早有着落,只有他拖到了二十四岁还未有任何音信,母亲心焦倒也正常,反正也不曾着急催促,他不在意,将信放在一旁,再拆开了下一封信。
这是他父亲所言,字迹潦草,看起来写得很是仓促,谢深玄扫几眼,不由又长叹了口气。
「深玄吾儿,年初受伤可已痊愈?不知近来身体可好?
昨日我同长宁侯一道去钓鱼,这臭老头子,他的鱼只有五斤二两,我的鱼可是五斤二两半,他非说胜我一筹,我今日赶着要去同他再次比过,时间紧迫,不再多言。
若是缺钱,记得写信给你娘亲。」
很好,父亲也同以往一般精神。
裴封河与裴麟的父亲长宁侯不再守边后,也住在了江州,每日不是同他父亲一块下棋便是钓鱼,两个老头子非要争个胜负,还回回都要同他汇报,他早已看腻了,将信放到一旁,再扫了眼他阿姊谢朝云写来的信……或者说字迹狂草的便条。
「身体如何?钱够否?啊,昨日见一美人,听闻是周家刚弱冠的小公子,好容易找到机会,我再去看一看。」
后头跟着一行极为端正齐整的小字,显然是他姐夫所言,只有二字,道「劝她」。
谢深玄:“……”
很好,阿姊和姐夫……也一如既往,夫妻情深。
开年小考
到最后, 谢深玄打开了兄长谢慎写来的信。
这封信最为厚重,想来里头大概是写满了被嫂子与母亲逼迫减重的辛酸,这故事谢深玄看了三四年, 已觉得有些疲倦了,他叹了口气, 还是拆了信, 打开一瞥, 打头第一句雷打不动是「钱够用吗?」,第二句便是「我要来京城了」。
谢深玄终于来了精神,坐直身体, 将兄长的信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这信中虽然还是说了不少被逼减重的辛酸苦楚,可其他所谈的, 大多还是正事,大约是家中的生意牵涉到了京中, 有不少繁琐事务需要打理, 今年年中时, 谢慎大概要北上来京中看看情况,正好他已有数年未见谢深玄,借此机会,也该好好看看谢深玄如今的境况。
谢深玄有些难捺心中激动,他令小宋研了墨,匆匆提笔便要回信,兄长问他可曾有什么想要他带来的东西, 他倒并无他念,家中之物, 京中大多也能寻到替代,只是不知兄长究竟是一人入京, 还是同妻儿一道前往,当初他入京时,他的侄儿侄女方才牙牙学语,如今已不知多大了,若是要随兄长一道入京,他实在很想见一见。
待他将信写完封好,已是暮时,谢深玄让小宋找人将这信送去驿站,快些寄回家中,又想若只给兄长回信而忘了父母与阿姊实在不好,便又一一回信,同母亲说自己还没有心上人,让父亲努努力打败长宁侯那个糟老头子,最后再多言劝了阿姊一句,莫要顾着美人而冷落了姐夫,不过观赏美人一事,他很能理解,论美人果然还是他比较喜欢,若有画像,寄来京中,给他也品一品。
这信全都写完了,小宋寻人一并带去驿站寄出,谢深玄则去用了晚膳,这几日他累得够呛,吃过饭后便立即歇下了,第二日去太学时,他也不敢多问诸野昨日究竟写了什么,此事他当做如此便已过去,接下来他要重视的,只有即将到来的小考。
之后几日,太学内四处是那些监试官在乱转,谢深玄不想再撞见严斯玉,闲暇休息时,便都待在书斋内,将诸野带来的那些卷子全都一一看过,心中越发对接下来的小考绝望。
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看到了此事的结果,他这学斋内,若论综合成绩,怕是没有一人能进前百,不,能进前五百,大概都是他烧了高香,用这些年给报国寺和天玄观捐的那些香火钱换来的。
到了小试当日,谢深玄早已没有了任何焦躁情绪,他心态平和,实属来太学教书后的头一遭,好似无论学生们成绩如何,已没什么事能够引起他心中的波澜了。
无妨,他想,不过是第一次考试罢了。
成绩不重要,就当让孩子们适应一下考试的氛围嘛,结果如何,他根本不在乎的。
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再怎么说,这结局都不可能比他想得更差,不就是垫底吗?垫底这种事,他们学斋,早就习惯了!
第一日小试,上午考的是文科的策论,午后休息片刻,下午则是武科的骑射。
这两科,他的学生全部偏科,没有一人能够兼容,可却已算是学生们最为擅长的科目了,谢深玄也不多想,他面带微笑,笑吟吟目送学生们一个个进入文科考场,再无视场上几乎所有人对他的怒视与头上的红字,以及严斯玉略显古怪的神色,自如回过身,便见伍正年急匆匆朝他走来。
“伍兄。”谢深玄同他作揖行礼,问,“你怎么了?”
伍正年有些喘不过气:“今日小考……”
谢深玄:“对,学生们大多已经进去了,只差帕拉与洛志极二人未来。”
伍正年拍着胸口,嗫嚅道:“恐怕……恐怕……”
谢深玄:“什么?”
他说完这话,便见帕拉蹦蹦跳跳跑来了,先激动同他行个礼,打了招呼,那并不标准的汉话令一旁甲等学斋的学生吃吃嘲笑,谢深玄忍不住一眼朝那些学生瞪去,见那些人头上冒出了红字才停。
伍正年总算喘过了气,握住谢深玄的手,道:“深玄,出事了。”
谢深玄想,学生们不合格他都看淡了,还能出什么事,他面上依旧带着微笑,问:“怎么了?”
伍正年:“洛志极跑了啊!”
谢深玄微微一僵。
伍正年:“学舍找不到,太学内也不见踪影,我帮你去问了门口的守卫,好像天亮时就溜出去了,至今还没回来。”
谢深玄:“……”
伍正年:“哎呀,完了完了。”
谢深玄勉强维持笑意:“……应该没事,还有一会儿功夫,他能赶回来的。”
伍正年:“缺考要另外扣分啊!”
谢深玄:“……”
谢深玄的笑容,彻底凝固在了脸上-
还有不到两刻钟,考试便要开始了。
可洛志极不知去了何处,至今还不见踪迹,谢深玄摸不清为什么,也不知道洛志极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他只是止不住心焦,竭力思索应该去何处寻他。
这几日授课,洛志极都表现得极为乖巧听话,远比其他学生要省事得多,他至多是偶尔走一走神,更不用说几日前他同洛志极在天街相遇时,洛志极可答应过他,这小考他一定会来,虽然后来洛志极表现得有些古怪……
等等,洛志极这小子,不会又跑到哪处寺庙里去了吧?
他们还有些时间,洛志极平日住在太学的学舍之内,与帕拉同住一屋,谢深玄便先去寻了帕拉,先问帕拉知不知道洛志极的下落,可帕拉完全不知道洛志极去了何处,他只知道晨起时候洛志极便已不见了,可洛志极时常如此,大多时候到上课时他自己便会出现,因而帕拉从来没有太过在意。
谢深玄只好与伍正年二人,匆匆赶往洛志极的学舍,希望能从他的学舍内寻得些蛛丝马迹,可洛志极的学舍看起来也与他上回来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床榻上那些古怪教派的书册又多了一些,堆得那桌子摇摇晃晃,谢深玄捡起几本看了看,越看越觉得古怪,这可不是什么正经教派,这上头的玩意古诡而令人心惊,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
谢深玄心中一沉,莫名有了个古怪想法。
洛志极这孩子……不会是被什么奇怪的教派骗走了吧?
这类事情,谢深玄偶尔会有听说,那是坊间人最爱的谣传,说是近年来已是太平盛世,万国来朝,连带着诸多教派也进了京,这些教派中鱼龙混杂,有不少是那恶徒乔作的玩意,好像就在去年,谢深玄还听都察院内的同僚提起过,有个古怪教派搞了人祭,杀了几名信众。
谢深玄倒吸了口凉气,脑中已浮现出浑身是血的洛志极,与四散的鬼火,诡异的神像,还有戴着骷髅面具摇摇摆摆跳着诡异舞步的信徒们。
伍正年跟在谢深玄身后,此刻方小心翼翼开了口,道:“谢兄,放心,小洛常常如此,这不是什么大事。”
谢深玄:“……常常如此?不是大事?”
缺考可是要扣分啊?!这还不算是大事?
“他也不是去干什么坏事。”伍正年小心翼翼道,“大概在哪个寺庙烧香吧。”
谢深玄:“……”
可伍正年如此为洛志极辩白解释,反倒是更令谢深玄有些压不住心中怒气。
今日是年初之试,洛志极是太学的学生,他放着自己的考试不去理会,竟然跑到寺庙内去烧香?
前几日天街相见,他已再三嘱托,这小试紧要,无论如何,一定要来,洛志极却丝毫不曾理会他的话语,只顾着求仙拜佛,四处烧香,这么喜欢烧香,进太学做什么?他怎么不去出家啊!
伍正年看谢深玄脸色,知道谢深玄大概是动怒了,他不由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有些小心翼翼地道:“谢兄,今日……只怕是不好找了。”
谢深玄神色冷淡,道:“我知道。”
“京中的寺庙道观实在太多……”伍正年迟疑片刻,小声道,“西域来的教派也不少。”
谢深玄:“……”
谢深玄心中虽还带着怒气,可却又忍不住想起了自己方才那个古怪的猜想。
他是真担心洛志极误入了什么奇怪之处,遇到危险,同此事比起来,小试倒还不算那么重要了,可他们找不到洛志极的下落,无论有何等担忧恼怒,不过都只是废话。
“小洛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总喜欢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伍正年叹了口气,道,“他当初也是补试入学,还是前十的成绩。”
谢深玄:“……”
若谢深玄没有记错,洛志极在学生名录上的分数可不怎么够看,他的发挥不怎么稳定,无论哪一科成绩,都是忽好忽坏,看着便让人觉得这孩子或许从未将心思放在课程之上。
“既是补试前十,又怎会有如此低分?”谢深玄一看伍正年的神色,心中忽地便明白了几分,“……总不会是因为逃课吧?”
伍正年干巴巴同谢深玄笑:“哈哈,谢大人……这不是很明白吗?”
谢深玄:“……”
谢深玄心中憋了一股火,只想着待会儿若能将洛志极抓回来,他定然要将这臭小子好好骂一顿,对,现在的紧要之事,是先寻到洛志极的下落,可如何去寻……
他心中忽而现出了一个名字,或许是此刻他寻找洛志极的唯一希望。
诸野。
对,若是寻人,玄影卫一定能有办法!
用仙法打败仙法
谢深玄完全不知洛志极所在, 也不知究竟该从何处下手,才能找到洛志极的下落。
可诸野不同,他想, 诸野是玄影卫出身,应当极擅长追踪之术, 今日这考试看来是来不及了, 可此事已不紧要, 只要能令洛志极安全无恙回到此处,一切便都还算好说。
想到此处,谢深玄先转头看向伍正年, 问:“伍兄,你今日可曾见过诸大人?”
今日奇怪, 早上诸野同谢深玄一道来了太学之后便消失不见,至今都不曾见到他的身影, 谢深玄不知诸野在忙何事, 只想或许是玄影卫有什么要务, 他才离开去处理了,可洛志极一事他必须得问问诸野,就算诸野找不到人,能给他些建议,让他定一定心那也是好的。
伍正年不由发怔,急忙摇头:“我也不知道啊。”
谢深玄更为心焦,他迈步朝学舍外走去, 想要去外头寻人问问诸野的下落,今日考试, 太学内的人这么多,他不信没有人见过诸野, 可他不过才走了几步,身后的小宋便已犹豫开了口,道:“少爷……我可能知道诸大人在哪儿。”
谢深玄立即停下脚步:“他在何处?”
小宋:“您先别急,我现在去将诸大人带过来。”
说完这话,他也不等谢深玄再问,急匆匆便朝外跑去,谢深玄担忧小宋他们待会儿回来后会找不到他,便只好站在原处焦急等待,好在不过片刻,他便见小宋急匆匆回来了。
可谢深玄未在小宋身旁见到诸野,他自然以为是小宋不曾找到诸野的下落,这一颗心方才沉了一半,小宋已跑到了他跟前,压不住急喘,道:“少爷,诸大人说让您放心。”
谢深玄不由一怔,问:“他人呢?”
“大人今日有急事,实在不能来此。”小宋拍了拍胸口,勉强缓过了几口气,道,“他说他午后会过来,大人您在书斋内等候便好。”
诸野这安慰,确实在没有让谢深玄好过多少。
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依旧止不住心中焦躁,他与伍正年重回考场,今日早上的考试已经开始了,监试官不许太学先生在外闲逛,谢深玄只好回了学斋内枯坐等候。
他实在不安,这一早上浑浑噩噩,倒也不知是如何度过的,到了将到中午时,学生们的考试还未结束,他倒先听见了外头的匆匆脚步。
谢深玄一下站起身,朝门边走去,不过几步,还未来得及开门,这房门已从外头被推开了,诸野就在门外,有些惊讶看着他。
诸野不知何时去换了官服,看来今日玄影卫内是真有急事,二人相见,他看着谢深玄面上神色,便明白谢深玄心焦,也不多言,直接便道:“不用担心。”
谢深玄:“洛志极到现在还不曾回来……”
诸野:“再等一刻钟。”
谢深玄一怔:“什么?”
他下意识伸手扶住谢深玄的胳膊,请谢深玄入内,又问:“吃过午饭了吗?”
谢深玄更是不解,此时此刻,哪还有什么心情吃午饭?而今他多待一刻,不见洛志极回来,心中那同□□祭祀有关的胡思乱想便多真切一些,他实在等不下去了,午后洛志极若再不回来,那他大概就要去——
“人已经找到了。”诸野说,“过会儿就能过来。”
谢深玄:“……”
谢深玄惊愕抬首,看向诸野。
“先吃饭吧。”诸野稍稍一顿,有些迟疑,却还是不免道,“莫要犯了胃病。”
谢深玄:“……”
得知洛志极无事,谢深玄的脑子终于恢复运转,而这时刻,诸野同他说了这句话,有些引人遐想,他稍稍一怔,忽而猛然顿住回首,看向今日同他一道在书斋内等候的伍正年。
伍正年的面上,果然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微笑,道:“哎呀,既然人已经找到了,伍某便不在此处多留啦。”
谢深玄:“……伍兄。”
伍正年:“二位大人的关系真好啊!伍某看了也觉得很羡慕。”
谢深玄:“没有很好!”
伍正年:“不打扰了不打扰了,伍某先告辞啦!”
谢深玄:“……”
他看伍正年溜得飞快,不知该做何想,偏偏诸野未曾看出其中异样,竟还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先坐下歇息,而后回首看向小宋,道:“午膳。”
小宋点头,毫不犹豫听从了诸野的安排,这段时日来,谢深玄午时的饭食都是自家中带来的,再借用太学内的厨房热一热便算了事,小宋跑去打理此事,谢深玄坐在原处,等了片刻,又看向诸野,问:“今日玄影卫有事?”
诸野:“有些公务。”
谢深玄:“我没打搅你吧?”
诸野:“没有。”
他回答还是一贯简短冷淡,令谢深玄不知还应当再问什么才好,好在他们连一刻钟也不曾等到,这书斋外便又传来了些许喧闹声响,听起来像是有两人争执,谢深玄讶然抬首,朝书斋外看去,还未来得及起身,这书斋的门突然砰地一响,还在发懵的洛志极被人一把丢进了书斋内来,撞倒了两把椅子,不知所措看向谢深玄。
谢深玄一怔,很是讶异,有些回不过神,洛志极身后又跟着进来一人,道:“大人,人抓来了。”
诸野微微颔首。
“这小子果然跑去圣堂了,搁那儿听得正来劲。”那人万般无言,“那些人都开始分发药丸了,他还不离开,这要不是我去得是时候,他怕是真要往上来两口。”
谢深玄:“……”
等等,这不是唐练吗?
唐练今日穿了常服,胡乱扎着头发,同裴麟的不修边幅有得比拼,他看见谢深玄,笑呵呵想同谢深玄打招呼,却又猛地想起一事,打头第一句却不是问好,而是急匆匆道:“谢大人,我今日可在休假啊,这不是公器私用,我只是下值的时候顺便帮大人做点事罢了。”
谢深玄:“……”
唐练:“您不能写折子骂我,我是好人。”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想起上回画舫相遇,他说要参唐练一本,将唐练吓得不轻,这回再见,唐练想起的竟是此事,他无奈苦笑,只好拱手,道:“唐大人,您将我的学生带回来了,我感谢您还来不及,怎么会骂您呢?”
唐练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谢大人,您看,这小子毫发无损,他绝对——”
谢深玄蹙眉看向身侧的诸野,忍不住说:“诸大人,下属既不在值,你总不能逼迫下属干活吧。”
诸野:“……”
唐练:“……”
呸,谢深玄这人,就不可能管得住他自己的嘴!
片刻沉默,谢深玄又深吸了口气,道:“此事因我而起,是我要诸大人帮忙的,应当怪我。”
唐练:“啊?谢大人,没事的,我是自愿的!”
谢深玄:“若要写折子,也该骂我自己。”
唐练:“……这就不必了吧!”
洛志极坐在几人之后,呆怔怔看着他们说话,这时候才忍不住开口,道:“我……先生,这里没我什么事的话……”
谢深玄:“你给我坐下!”
他难得用这般的语气同学生说话,那洛志极吓得立即坐回原处,还端正坐姿,而后方才抬首,紧张不安看向谢深玄。
谢深玄不想随意同学生发脾气,他蹙眉看着面前的洛志极,竭力忍耐着心中的恼意,偏偏洛志极还要用那种满带无辜的神色望着他,他深吸了几口气,方能平定心绪,问:“你知错了?”
洛志极小声道:“是。”
谢深玄:“……”
他看洛志极面露悔意,像是从心底悔过,不由便心软了一些。
罢了,至少这孩子还知道自己做错了,只要他往后能够改——
洛志极:“我就该起早一些,说不定还能赶上第一炉香。”
谢深玄:“……”
洛志极:“去得太迟了,座位也很后排,早上都没赶上和飞云宗的圣女握手。”
谢深玄:“?”
洛志极:“唉,最后我也不该去圣堂,他们的道场实在没什么意思,我该换个地方,去玄天观内看看,这样你们也就抓不到我了。”
谢深玄:“???”
书斋之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愕然看着洛志极,仿佛看见了什么绝不可思议的事情。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终于压不住心中的怒意。
“啊?你是在这知道错了啊?”谢深玄咬牙,“今日文试你直接缺考了知道吗?”
洛志极无辜眨眨眼,道:“是,先生。”
谢深玄:“我看你可不曾觉得懊悔。”
洛志极:“是,先生。”
谢深玄:“……”
谢深玄噎住了。
“往事不可追,过去的,自然不必再提。”洛志极诚恳说道,“一切重在今日,先生,下午长生教还有个宣传会,我能去看吗?”
谢深玄:“……”
谢深玄虽入朝多年,可像这般棋逢对手的机会,实在有些少见。
他怎么也能看得出来,洛志极这小子的脑子,同常人实在有些不同,想来绝非是伍正年所说的喜欢到庙里上香那么简单,这臭小子是有些魔怔了,脑子里除了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外便再无其他,而这对神鬼的魔怔又同常人的迷信不同,常人若是迷信,便一心于此,他倒不仅能分心,每个教派都信一点,要紧事上,竟还能不为这些教派所累,这样的教徒,谢深玄的确头一回见到。
可以谢深玄对这些教派的了解,其中不少教派,都对其余教派异常排斥,也正因如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洛志极究竟是如何做到一口气加入这么多教派的?
谢深玄沉默片刻,忽而将目光移转到正倚靠在门边的诸野身上,噌地站起身,几步走到诸野身边,一把抓住诸野的胳膊,道:“诸大人,过来。”
唐练将惊愕的目光转向了他和诸野,可谢深玄已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将诸野带出书斋,走到外头小院子内的树影之下方才停住脚步。
他看了看书斋,想着此处应当不会令他人听见他与诸野的交谈,这才压低声音,同诸野道:“洛志极之事,您应当很清楚吧?”
若非如此,诸野又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令人将他带回来。
可诸野摇了摇头,说:“我并不知他今日要离开太学。”
他能找到洛志极,只不过是因为玄影卫一向擅长追踪,洛志极又从未隐藏过自己的踪迹,若是真要调用玄影卫去找洛志极,只怕不要两刻钟便能将人带到谢深玄面前,只是因为诸野清楚谢深玄的性子,不希望谢深玄揪着他让玄影卫帮忙调查之事再令谢深玄不快,这才不曾直接调用玄影卫,而是去将今日正好休息的唐练揪了过来。
找唐练花了些时间,唐练去抓人又花了些时间,最后便拖到了现在,诸野自己也觉得有些迟了,若不是他今日真脱不开身,他倒是想自己去将洛志极抓来。
他想到此处,总觉得自己办事不力,略微有些愧疚,便不免再稍微多说了两句,主动为谢深玄解开今日的疑惑。
“唐练说的圣堂,是京中新立教派罗娑教的聚集之地,在城西,一处小巷中。”诸野说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让他往后还是少去为好。”
谢深玄有些惊讶,正觉得诸野今日似乎有些话多,诸野又说道:“还有他常去的那些宗教聚集之处,有几个教派行事古诡邪性,也让他少去一些。”
谢深玄:“……”
“洛志极的确很有意思。”诸野又说,“他入太学,好像只是为了有个来京城的理由。”
谢深玄一怔:“什么?”
诸野:“在他心中,成仙比读书重要。”
谢深玄:“……”
诸野:“京中正好是高人云集之处。”
谢深玄吸了口气。
说实话,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不,在此事之前,还有诸野的反应,也着实令人深思。
“诸大人。”谢深玄忍不住说,“您今天……不就只是让唐练去找了个人吗?”
诸野点头:“是。”
谢深玄:“这么短的时间,您这是将洛志极查了个遍啊?”
诸野:“……习惯。”
谢深玄唇边带了些笑,道:“他就在里面,你这么关心他,倒不如自己去同他说。”
诸野摇头,道:“不关心。”
谢深玄:“那你说了这么多……”
诸野:“……”
诸野摆了摆手,转身已朝着书斋去了,他摆明了不想回答谢深玄的问题,谢深玄也只好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书斋。
洛志极和唐练还在他的书斋内等候,两人大眼瞪着小眼,好像互相看对方都有些不太痛快,听见谢深玄和诸野一道进来,他二人方将目光转了过来,洛志极先行礼,说:“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谢深玄瞪他一眼,道:“下午你不许再去乱逛了。”
洛志极:“我……”
谢深玄:“给我去好好考试,不许再跑。”
洛志极有些小小失落。
他长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谢深玄却仍盯着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毛,谢深玄这才开口,问:“你这是同意了?”
洛志极:“是……”
谢深玄:“决不食言?”
洛志极可怜点头。
“好。”谢深玄点了点头,说,“我虽然对你喜欢的那些宗教不太了解,可据我所知,大多教派,都不许信众说谎。”
洛志极一怔:“啊?”
谢深玄:“若是食言,要掉功德的。”
洛志极:“……”
“你缺考一次掉一次,不来上课一次掉一次。”谢深玄面无表情掰着手指为他计算,“少写一次课业掉一次,考砸一次掉一次,多掉几次,你下辈子都别想成仙。”
洛志极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他不由面露些许不安,惊惧道:“不对,先生,后面的我可没答应啊!”
谢深玄:“我现在替你答应了。”
洛志极:“怎么还能代人答应呢!”
谢深玄:“那你答不答应?”
洛志极:“我当然不可能——”
谢深玄:“若是不答应,以后你去拜一次,我找人抓你一次。”
洛志极:“……”
“这拜到一半,被人抓走,也算是礼数不全,冒犯神灵吧。”谢深玄笑吟吟道,“这也得掉一次功德。”
“先生,您……您这是坏人修行。”洛志极终于回过神来,甚至忍不住拔高了些音调,道,“您这样是损阴德的!”
谢深玄:“可我不信。”
洛志极:“啊?”
“我既然不信,你的神就管不到我。”谢深玄笑了笑,说,“什么阴德?人死灯灭,死了就死了,没有下辈子,哪来什么阴德?”
洛志极呆住了。
他怔怔看着谢深玄,脑子好容易才从那弯弯绕绕中折腾出来,可谢深玄说得好像没有错,他对谢深玄的诅咒没有半点用处,谢深玄对他的伤害却字字属实,可他确实……确实不能说谎,他以前从未见过谢深玄这般不讲道理的人,如今见到了,也总算明白为何京中有那么多人将谢深玄当做是祸患。
就这张嘴,怎么不可能不惹人记恨啊!
谢深玄稍稍一顿,再问洛志极:“怎么样?现在你打算答应了吧?”
洛志极含泪点头,说:“我答应。”
谢深玄满意了。
此事也顺利解决,他相信洛志极短期内不会再有到处乱跑的念头,早上的文试他们是来不及了,可无所谓,缺考一门总比全部缺考要好,下午还有武试,他得先盯着洛志极,将洛志极提溜去武试再说。
谢深玄松了口气,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诸野和唐练,诸野早对他的行事作风习以为常,他面无表情坐在一旁喝茶,而唐练万分震惊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盯着谢深玄,好一会儿方才回神,低声喃喃,到:“谢先生……我……唐某很佩服!”
谢深玄觉得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他下意识看向唐练的头顶,果真在那儿见到了与他心声略有不同的语句。
唐练:「这就是那该死谢深玄的功力吗?!」
唐练:「啊啊啊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谢深玄:“……”
无妨,这边也很有意思,令人满意。
骑射之试
小宋恰好在此刻端着热好的饭菜回来了, 谢深玄看了看书斋内几人,问众人可曾吃过午饭,那唐练立即起身, 说自己家中还有要事,就不在此处过多停留, 而后急匆匆同众人告辞, 那副模样, 倒像是正从什么怪物魔爪之中逃离一般,若是走得慢一些,他便要叫这怪物抓住了。
谢深玄也看得清楚, 唐练头上顶了惊恐不安的大字,他这幅畏惧模样大概全因谢深玄而起, 生怕自己若是过多停留,谢深玄便会忽而想起什么事, 扭头来找他的麻烦。
诸野毕竟只是趁着午休赶来太学看一看的, 玄影卫内的公务还未处理完毕, 他午后还有事,便也告辞,只说那些公务应当花了不了多少功夫,他稍后便会再来太学。
洛志极也想开溜,谢深玄却将洛志极留下了,他生怕自己一不注意,洛志极便不知要跑去了何处, 吃饭时他盯着洛志极,整个午休都恨不得跟在洛志极身后, 午休结束后,他更是一路将洛志极押送去了考场。
谢深玄一提溜着洛志极出现, 癸等学斋内的几名学生便立即都朝这边看了过来,而后纷纷面露敬佩之意,帕拉更是忍不住感慨,道:“先孙竟然真的能找到糯叽叽。”
柳辞宇摸摸下巴:“最重要的是,先生竟然真能让他来考试。”
谢深玄:“……”
这洛志极……以往究竟背负着什么样的恶名啊?
下午的武试,由礼部的监试官与几名兵马司的大人主考,太学内专为武科分斋设了校场,除了平日上课之外,还作为学生闲暇时蹴鞠所用,如今校场内已然清了场,学生们依照排列次序上前,一一测验。
毕竟只是开年小试,这考核简单得很,不过是骑马在场中绕行一周便可算作合格,中途姿势如何,是否稳当,都不算做得分,只要能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哪怕是在马上挂着走,监试官都可以当做看不见。
这小试的规矩如此放松,令谢深玄多少又有了些希望。
他想,除了赵玉光或许有些为难马,其他人应该都能勉强通过,此事实在比他预先料想得要好,毕竟这一切若是如此,那哪怕是他们癸等学斋,也应该还能够有希望。
今日这武科考试次序,是依照甲等至癸等的顺序进行的,他们癸等学斋在最后,谢深玄便同学生们一同在场边观考,他毕竟对武科全无了解,他是学制改革的漏网之鱼,从小到大唯一做过同武力有关的事情,就是拎起棍子打了两条野狗,那是他人生的壮举,长大以后,再也没有超越过这样的高光时刻。
可就算如此,谢深玄还是能看得出来,甲等的那些学生,显是极为擅长此事,骑马对他们而言几乎同喝水吃饭一般寻常,没有半点困难,看得谢深玄止不住叹气。
他看看人家的学生,英姿飒爽,年少英气,再回过头,看看自家的几名学生。
赵玉光哆哆嗦嗦紧张扯着衣角,洛志极抬头望天放空自我,柳辞宇竟然还在为甲等学生们摇旗呐喊,他越看越觉难过,正忍不住叹气,那甲等学斋内出来了一名面目清逸的俊俏公子,正要翻身上马,兵马司的考官忽而凑着一处多说了几句什么,礼部的大人便乐呵呵高声宣布了几句话。
癸等学斋排序太后,他们坐得也极远,谢深玄是一句话也听不清,他眯着眼去看那几位大人的口型,显然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心中正觉古怪,却见同那些考官们坐在一处的伍正年忽而起了身,急匆匆朝这边而来,那副模样,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麻烦的事情,着急想要来告诉他。
谢深玄好奇看向伍正年,问:“伍兄,怎么——”
“不好了。”伍正年紧张说道,“谢兄,他们要加考。”
谢深玄一怔。
“加考平射、步射和骑射。”伍正年双眉紧蹙,“从甲等学斋开始。”
谢深玄:“……”
不是,这怎么还能临时加考啊?!-
谢深玄蹙紧双眉,一时只觉心绪复杂难言。
对癸等学斋的学生而言,能骑马在这校场内走上两圈,便已是极为了不得的努力了,可今日竟还要加试平射和步射……不不不,若是如此,只怕他的学生之中,除了裴麟之外,就不会有人武科能够合格了。
“此事突然,恐怕众人都难以应对。”伍正年压低声音,那语气倒像是在安慰谢深玄,道,“哪怕是其余学斋的学生,平射或许还好,步射骑射厉害的,只怕也没有几人。”
谢深玄:“……”
谢深玄实在很难相信此事,可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去问伍正年:“既是加试,又要如何评判优劣?”
“平射十而中三,步射中二,骑射中一。”伍正年低声说道,“这标准并不算严苛,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不严苛?”谢深玄干笑一声,反问伍正年,“伍大人,您能做得到吗?”
伍正年一愣,不由摇首,道:“谢大人说笑了,伍某只是文官啊。”
谢深玄叹气,说:“太学内的学生,本也只是充作文官培养的。”
伍正年:“……”
伍正年虽是认同谢深玄的说法,可太学改制毕竟是圣旨,他不敢点头,只能沉默,谢深玄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只是满怀惆怅转过头,望向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学生们。
谢深玄长叹了口气,说:“加试了,除了骑术外,还需加考射术。”
裴麟:“哇!好耶!”
林蒲挠挠脑袋:“有点突然。”
除他二人外,其余学生看起来倒像是更紧张了,帕拉更是捂紧了自己的胸口,面露可怖惧意,口齿不清说道:“肿么还要考射箭。”
谢深玄微微一顿,猛地想起帕拉是西域人士,西域人骁勇善战,又能歌善舞,他们武科的希望,不该只有裴麟,或许还能有帕拉。
谢深玄看向帕拉,有些难抑语调激动,道:“帕拉,你——”
“窝是为活平来的。”帕拉认真说,“窝不要射箭。”
谢深玄:“……”
等等,什么?
裴麟忍不住说:“胡人多擅骑射——”
帕拉不住摇头,恨不得立即打断裴麟接下来的话。
“米有!不会!”帕拉大声说道,“窝尊的不会射箭。”
裴麟:“……啊?”
帕拉惊恐睁大眼睛:“窝也不会跳舞、唱锅、骑马、打猎、烤肉!”
裴麟:“可你不是胡人吗?”
帕拉大喊:“你闷不要对窝们胡人有介么大的偏见哇!”
裴麟:“……”
帕拉:“你们中原人也不是人人都会写诗的!”
文盲裴麟挠挠脑袋,觉得自己被帕拉说服了。
裴麟与帕拉气氛融洽,可谢深玄却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他重新回头看向校场,方才那名面容俊逸的学生翻身上马,轻轻一夹马腹,便令那马儿快步跑了起来,其余几项他似乎已都考过了,而今手中握着一张弓,在马上奔驰数步,松开缰绳,弯弓搭箭,一箭正中靶心。
场上掌声如雷,谢深玄长叹了口气,只好道:“无妨,就当看看别人的射术,好好学——”
诸野忽而神出鬼没地在他身边出现了,十分自如坐在他身侧的位子上,一面极自然低声接下后半句话,道:“那是严渐轻,严端林幺子。”
谢深玄:“——看什么看,要学习不如找诸大人学。”
诸野:“……”
裴麟听着这话便来了兴趣,在后头止不住大声嚷嚷,道:“是啊!我们诸大哥骑射可好了!他能左右开弓!长宁军中都没有几人能够如此!”
谢深玄却没心情去听裴麟说话,诸野突然出现说话,吓了他一跳,他不由拍了拍胸口,看向诸野,问:“事情办完了?”
诸野:“嗯。”
谢深玄想了想,又问:“刚刚忙完,不用休息会儿?”
“有些担心,决定过来看看。”诸野说道,“不出所料,他们果然惹事了。”
谢深玄一怔,有些不解:“惹事?”
“那些世家公子,骑术不错的有不少,可若射术同骑术一般出众的,便不太多了。”诸野看向那校场,正见严渐轻第二箭射中靶心,他方轻声道,“严渐轻算是一个。”
谢深玄:“……还真是惹事了。”
诸野寥寥几语,谢深玄总算明白了严端林如此折腾的用意。
如今加试三场,难度虽不算高,可若真能是其中极优者的,只在少数,那便是大多人都能通过射试,但真能百发百中的,应当只会有严渐轻一人。
皇上极为在意这太学内的考试,今日这成绩呈上去,只有严渐轻一人独占鳌头,无论文武皆是绝佳,这般了不得的人才,皇上必然会多加关照重视,既是如此,严端林这一回的目的,自然也已达成了。
世家子弟如何,于他而言的确重要,可再怎么重要,又怎能比过他自己的儿子?可偏偏这奸计已在眼前,谢深玄却还无力阻止,只能咬牙切齿,自行安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迟早要让严端林好看。
场上严渐轻十箭已中五箭,那前三等学斋的学生们鼓掌欢呼,为他大声喝彩,几名考官也颇为满意,谢深玄虽坐的远,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可不肖多想,也知道那必然是对严渐轻的夸赞。
严渐轻又弯弓搭箭,瞄中靶心——
诸野忽而轻声开口,道:“裴麟。”
裴麟一向极听诸野的话,诸野唤他,他自然立即便凑到了诸野与谢深玄跟前来,热情万分望向二人,道:“诸大人,先生,我在呢!”
诸野问:“我在军中教了你骑射,你应当还记得吧?”
裴麟好似忽而便来了极大的兴趣,不住点头。
诸野又朝校场上瞥了一眼,严渐轻失手了一箭,虽是中靶,却偏了些许,可那前三等学斋的学生却还是不住为他喝彩,到了此刻,诸野终于微微蹙眉,再看一眼裴麟,问:“十中十,困难吗?”
裴麟挠了挠头,老实说:“有些困难。”
诸野:“给你兄长写封信夸你。”
裴麟:“没有问题!”
谢深玄已经愣住了。
他看裴麟摩拳擦掌,一副恨不得下去射穿那个靶子的模样,一时难言,可却又觉得这的确是个好办法,若裴麟能得第一,那严渐轻便只会是个陪衬,严端林想方设法布置,反倒让严渐轻做了裴麟的衬托,怎么想严端林都会很难受。
谢深玄略舒了口气,觉得方才心中烦闷之气已略微消散了一些,可诸野显然还没打算结束,他又朝身后的学生看了一眼,唤:“林蒲,你也过来。”
林蒲有些紧张。
她毕竟和诸野不怎么熟悉,诸野平日又总是板着脸,她看着便有些害怕,可也没有办法,只好走到二人身前,就在裴麟身侧,小心翼翼问:“诸先生……怎么了?”
诸野问:“你父亲是猎户?”
林蒲紧张点头。
诸野:“能百步穿杨?”
林蒲用力点头。
“地方举荐你时说,你同你父亲相比,是青出于蓝。”诸野平静说道,“十中十,没问题吧?”
林蒲紧张说道:“我……可我的骑术……没有那么好……”
诸野:“骑射十中九,其余十中十。”
林蒲:“那应当没什么问题。”
“很好,这般的好成绩,应当要让你家中知道。”诸野微微颔首,说,“让你们先生为你写信回家,告知你的父母亲族。”
谢深玄:“……”
谢深玄已经愣住了。
且不说为何此事要他来办,诸野自己并不去写信,他以前可不知道自己的学斋内还有这么多武科的天才……也对,他当初同诸野询问学斋情况时,只问了学生们文科的成绩,对武科并无多少关注,他听闻林蒲是举荐入学,便以为这孩子当是他们那附近乡县的才学之辈,从来没想过林蒲会有武科的天赋。
诸野却显然还未将话说完,他仍旧看着林蒲,目光颇为平静,片刻后方道:“你们先生的文采很好,能得朝中第一。”
谢深玄一顿,不解看向诸野。
不对,怎么突然还夸上他了?
可林蒲用力点头,那眼中似乎也带了几分难耐的兴奋,目光在诸野和谢深玄二人之间转了几圈,握紧拳头,已同裴麟一般跃跃欲试。
“你今日若能十中十……”诸野慢吞吞说,“两封褒奖信,加盖私印,加急送往你家乡。”
谢深玄:“……”
骑射之试(2)
且不论谢深玄有没有打算要答应, 那林蒲倒好似忽而来了十成的精神,噌地挺直了腰背,毫不犹豫大声道:“放心吧先生!十中十而已!简单得很!我一定可以!”
谢深玄:“?”
从头到尾, 谢深玄也没弄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诸野微微颔首,示意二人下去休息备考, 谢深玄满心的疑惑, 待二人方离开一些, 听不见他们对话了,谢深玄方迫不及待凑近诸野,问:“诸大人, 此事……”
“你或许不知。”诸野轻声说道,“你在民间的名声, 远比朝中要好。”
谢深玄一怔,略微有些惊讶, 可也却只能道:“我不怎么关心此事……”
诸野看了他一眼:“你若为林蒲写上两封褒赞之信, 那对林家的族亲而言, 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可谢深玄看着诸野,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说实话,以往他可未觉得诸野竟然能一气说出这么多话来,他不由蹙眉,看了诸野片刻,想起今日诸野来回匆匆,不免稍稍一怔, 心中莫名有了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压低声音问:“诸大人, 您今日……忙完了?”
诸野不知他为何突然将话题跳到此处,一时发怔, 却还是认真:“还有一些琐事。”
谢深玄:“您稍后还要去玄影卫?”
诸野:“嗯。”
他显然不怎么想同谢深玄谈论此事,因而语句寡淡,仅有寥寥几字,可越是如此,便越令谢深玄止不住多想,那思路越发跑偏,令他不免压低了声音,小声嘟囔了一句:“您总不会是特意回来帮我的吧?”
诸野:“……是。”
谢深玄:“……”
此事怎么也不该是这个答案,谢深玄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回神,倒还略微觉得有些尴尬,只能讪讪笑上一声,道:“那……那诸大人您还真是关心我。”
这回诸野的答案更为明确,不见半丝犹疑,道:“是。”
谢深玄:“……”
谢深玄更紧张了。
他假装自己未曾在意,一心注意那校场上的境况,严渐轻如今十箭中九,已拿了那甲等学斋内的第一,他翻身下马,前三等学斋内的学生几乎一拥而上,将他围在其中,那欢呼的模样,倒令人觉得此番不是什么太学内的小试,那严渐轻分明是个凯旋的英雄。
诸野低声道:“哪怕是武举,骑射十能中三,便已算是合格了。”
谢深玄:“……”
谢深玄想了想诸野方才给裴麟和林蒲定下的目标,那可是要他们十箭十中,这可比武举的标准要高得多,令他不由低声道:“你方才让学生……这不是在欺负人吗?”
“裴麟骑射,是我亲授。”诸野竟也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解释道,“我很清楚他的能力。”
谢深玄皱眉:“那林蒲呢?”
“你这些学生,我大多都查过。”诸野说道,“林蒲父亲有百步穿杨之称,林蒲的射术,也并不弱于他。”
谢深玄:“百步穿杨?”
诸野点了点头,道:“林蒲也能如此。”
谢深玄:“可她说她不擅骑术。”
“谦虚。”诸野说道,“她没有裴麟那般自大。”
谢深玄:“……”
“她家中族亲反对她入学。”诸野说道,“你的信对她而言,很重要。”
谢深玄:“我的信?”
诸野:“这是激励她的好法子。”
谢深玄:“……”
谢深玄只越发觉得此事古怪了起来。
他不免蹙眉,问:“你连这种事都知道?”
诸野:“是。”
谢深玄:“……你不会连谁阻止她入京上学都清楚吧?”
诸野:“略知一二。”
谢深玄深深吸了口气。
他想,此事不论如何说,果真还是令人觉得古怪。
当初诸野可说过,癸等学斋内的学生同皇上令他来太学之事没有半点联系,这只是皇上单纯想要整治他罢了,那就算诸野要查,略知一二便好,总没必要查得如此仔细,这种将他学生家人都翻出来调查一遍的架势,不像是在查学生,倒像是在查犯人。
这些玄影卫……真的有闲到这般地步吗?
谢深玄越想越觉得古怪,更是觉得他或许不该将此事往这般细致处去想,否则若是如此,此事岂不是就变成了诸野特意为了他,又是在今日这般忙碌之时特意抽时间赶来太学,又是为了他,将他所有学生的家世境况都彻查了一遍,为他想出这般赢过甲等学斋的法子……
不行,此事想来只有古怪,他还是不想了。
谢深玄不再往下接话,更是干脆沉默望向那场上,等着前面学斋学生的武试结束。
他如此等了许久,太学内的学生太多,他们的排次又太过靠后,直到傍晚,将要夕阳西下之时,这武试才终于轮到了他们。
场上几名考官,早已觉得有些不耐,这时间可正要是去吃饭的时候,严斯玉摇着折扇笑吟吟低声同他们说话,说待会儿要去何处宴请他们,几人聊得正欢,压根不曾注意这几名正要走上来的癸等学生。
谢深玄原想,监试一日,本就极为疲倦,到了这时候,这些监试官略有些倦怠,倒也正常,他应当学会宽以待人,不该将他们同严斯玉那离谱的家伙想到一块去。
可他陪同学生们一道上了校场,方走到这几名兵马司来的监试官面前,便见着这几人头上一人一句冒出了硕大的红字。
「倒霉,出门没看黄历,在这里遇到这个瘟神」
「是这谢瘟神的学生,一群废物,不看也罢」
「哈哈,终于轮到这姓谢的倒霉了,看我给他们评个低分」
谢深玄:“……”
这些话,谢深玄就有些不爱听了。
他蹙眉看了看这些人,这几人中,只有一人他觉得有些眼熟,其余人他不太认识,想来以往与他们应当并无公务来往,这样的人,他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也要恨他。
这些话语,毕竟都是那些人心中所想,谢深玄不好多言,可却心情已差了不少,他神色微沉,还未来得及对此事有些反应,那几名监试官中的一位已略显不耐开了口,道:“时间不早了,快些考试吧。”
谢深玄:“……”
谢深玄未曾反驳,正要叫学生上前,那监试官又道:“不必一一考过,一起来便是。”
谢深玄:“……”
谢深玄心中愠怒已起,方才那些太学生,平射步射是十人一组,一气考过,骑术也是数人一同绕场,只有这骑射,至多是两三人并行,到严渐轻时,更是只有他一人在校场上,以免他人影响了他,怎么轮到癸等学斋时,他们忽而便这般着急了起来。
他心有愤愤,自然要说,方欲开口,诸野已慢悠悠跟着走过来了,看了那几名监试官一眼,语调平淡,好似今日这小试同他并无多少关系般开口,道:“几位大人,许久未见了。”
谢深玄看着那几名监试官头上的红字一一消失,严斯玉唇边的笑也已经淡去了不少,可招呼还是打的,他们不敢对诸野不客气,几名监试官甚至起身作揖相迎,诸野微微颔首回礼,而后问:“天色不早了,诸位赶着吃饭?”
那监试官的神色又多了几分紧张,只能不住摇头,道:“不急不急,此事当然不急。”
诸野点头:“那就好。”
众人一致沉默了片刻,那几名监试官面面相觑,无人开口,可他们显然已知道诸野在这癸等学斋教导学生武科,这是朝中奇事,无人知晓为何如此,只好猜测或许是皇上想要监视谢深玄的动向,可这借口也说不通,谁都知道皇上早年还是皇子时曾同谢深玄裴封河等人有旧交,既是私交如此,他怎么可能令玄影卫指挥使去监视什么谢深玄。
近来朝中已有了不少谣传,可却都未有结果,只有诸野去了癸等学斋一事是明明白白确定了的,这几名监试官是想让谢深玄难堪,可却又不怎么敢得罪诸野,只好一并讪笑,好一会儿,方有人开口,谨慎万般道:“那……诸大人,我们先开始吧?”
诸野点了点头。
那人像是略松了口气,又说:“反正只剩这八名学生了,若诸位不着急,我们还是一一考过吧。”
众人止不住点头,只有严斯玉的表情极为难看,可他总不能直言不可,也只好微微颔首,说:“那开始吧。”
谢深玄有些压不住唇边的笑,他甚至禁不住在心中惋惜,可惜他如今看不到他人心中同诸野有关的想法,否则此刻这光景……嗯,一定很精彩。
骑射之试(3)
第49章
之后的武试, 倒是同谢深玄猜想得差不了多少。
帕拉与陆停晖连弓都拉不开,举弓的动作都有些勉强,而叶黛霜至多只比他们略好一些, 柳辞宇倒是不错,超出谢深玄所想, 他好歹能将箭射到两步之外, 只是够不着靶子罢了, 已能算得上是癸等学斋中的上游了,最后到赵玉光时,更令谢深玄觉得意外, 这孩子大概是在家中做了不少农活,虽然长得胖了一些, 力气倒也颇打,好歹是将弓拉开了, 只是那箭险些歪到了监试官席上, 吓得监试官蹿出几步, 更是直令谢深玄心惊胆战。
而后的步射骑射均是如此,只有柳辞宇还算会些骑术,勉为其难能够坐在马背上走上一圈,可那姿势看起来战战兢兢,谢深玄总是很怕他到一半变要被马儿甩下来,而赵玉光干脆没有上马,他也担心那累了一天的马儿不堪重负, 只是站在马旁,可怜兮兮回首看向身后的诸位考官, 虽没有说话,几名监试官却已长长叹气, 未曾逼他去尝试。
这马儿逃过一劫,赵玉光拍着胸口止不住颤抖,只有谢深玄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
整个癸等学斋不过八人,如今已过了五人了,如今却没有一人能够合格,诸野是给他们争得了能够一一考过的机会,可这又能如何呢?这忽而加试后的武试,对他的学生们而言,实在太过为难了。
谢深玄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最后的裴麟与林蒲二人身上,他可不求什么十箭全中,他只希望这两人能够好好发挥,多少能为他们今日这武科小试,留一个还算不错的结果。
他如此想着,接下来却见洛志极拿起那弓箭,一箭射出,箭身明显偏了些许,从那靶子一侧擦过。
谢深玄叹了口气,想,看来这孩子也不行。
可相较其他那些学生来说,洛志极竟能将箭射到靶子那么远的距离,这箭法,竟也可以在这他们癸等学斋内排上前三了。
他方如此一想,便见洛志极又射出了第二箭,这箭擦中了靶子,可力道太小,那箭被箭靶弹开,掉落在地,这一箭实在算不得有多好,可谢深玄却见诸野微微端正身形,像是来了精神,仔细看向场上的洛志极。
谢深玄不懂武科,他不明白诸野究竟在看什么,可诸野都已经认真了,他便也好奇跟着望向第三次举起手中长弓的洛志极。
这次洛志极明显用了比方才更大的力劲,箭尖透过箭靶,牢牢将这羽箭留在了箭靶上,虽离靶心还有些距离,可在短短三箭之内,他的进步显然有些夸张,连谢深玄都不免觉得惊愕。
洛志极又举起弓箭,瞄中那箭靶的靶心,谢深玄不由压低声音询问一旁诸野,道:“他会射箭?”
诸野微微蹙眉摇头,道:“不会。”
谢深玄:“那他这——”
洛志极这一箭距离靶心又近些许,谢深玄总觉得,照洛志极这进步速度,这十箭结束,必然要命中靶心,这可不像是全无射术之人能有的准头,可若洛志极本就会射箭,最初那几下,又为何会这么惨淡?
谢深玄实在想不透此事,他只能看着诸野,想要从诸野这儿得一个解释。
“全无章法。”诸野低声说道,“动作也是错的。”
谢深玄:“可他这准头……”
诸野:“很夸张的天赋。”
他依旧蹙眉看着洛志极,沉默许久,方再补上一句,道:“不比裴麟差。”
这可已算得上是极高的评价了,谢深玄有些说不出惊讶,这讶然目光在洛志极身上转了几圈,再看看一旁那些监试官,几名兵马司来的大人也已同诸野一般略微坐直了身体,目光之中难抑惊讶,场上洛志极却丝毫未曾注意到他人的神色,他本就不是会去在意他人目光的人,他只是沉默着举箭,调整,瞄准,射出,每一箭都总想要比方才射得更准一些。
待到这十箭结束,最后一箭,他虽还未中靶心,可几已是擦着靶心过去了,这进步神速,令人难有言语,场上还稍静了片刻,而后帕拉率先用力鼓掌,大声用他那并不标准的汉话喊道:“糯叽叽!了不起!”
洛志极已回身朝他们走来,一面抖了抖因过于用力而微微发抖的手,有些怅然若失,道:“还是没射中。”
谢深玄只好安慰他,道:“你进步神速——”
洛志极:“我还想,若我能有射箭的天赋,年末就去圣堂试试应征帮助圣女射太平箭的。”
谢深玄:“……”
谢深玄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他怎么就看不透呢?!
洛志极这个人,同修仙无关的事情,他是不可能做的。
什么射箭,他那是在射箭吗?
他是在积攒他的功德,这箭射得是箭靶吗?不,那射的,分明是他升仙的希望。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竭力止住心中那股无言之感,诸野却蹙眉看了洛志极一眼,道:“以后学斋下课后,你也留下来。”
洛志极一愣:“啊?”
可诸野不做解释,洛志极又不敢追问,若是谢先生还好,诸野身上总有一股令他万般畏惧的气息,无论诸野说什么,他都只能点头。
谢深玄倒是看得出诸野的用意,无非便是觉得洛志极天赋出众,浪费可惜,反正他现在是癸等学斋的先生,难得有如此机会,他想再教一教洛志极的骑射。
谢深玄叹了口气,又拍了拍洛志极的肩,道:“还有步射与骑射。”
洛志极有些沮丧,说:“我大概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谢深玄:“……”
洛志极:“我要不还是——”
谢深玄凉飕飕说:“你方才答应过我。”
洛志极:“呃……”
谢深玄压低声音:“若考不过,是要掉功德的。”
洛志极:“……”
洛志极挺直脊背,用力点头。
“先生放心,我会努力的!”洛志极大声说道,“不过步射与骑射而已,今日我必然要射中那靶心!!!”-
谢深玄起初还觉得,洛志极大概是怕他说出掉功德这种话来,这才放了大话,好以此堵住谢深玄的嘴,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步射,洛志极十箭之内竟还真中了一箭,令几名学生们高声大喊,恨不得当场为他摇旗呐喊。
再往后,便是骑射了。
骑射同这平射步射二者,并非是同一难度,要先精通驭马,而后方能在马儿奔驰时将双手松开缰绳射箭,若非专门练过,否则实在很难精于此道,谢深玄原觉得洛志极或许难过此关,可不想洛志极牵过那用于考试的马,只略一尝试,便轻易翻身上了马,那动作可极为熟稔,在马背上也坐得稳稳当当,只是姿势有些别扭,与谢深玄常见策马的姿势实在大不相同。
谢深玄又深吸了口气,低声喃喃,道:“他总不会学过骑术吧。”
诸野看他一眼,平静回答:“他不会。”
谢深玄揉了揉额角:“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诸野:“你只能问他。”
谢深玄:“……”
谢深玄深深叹气。
他反正是想不明白,骑术怎么也能和洛志极所信仰的那些教派有关联,可他在此猜测不会有任何用处,他只能看着洛志极策马在场上走了一圈,姿势古怪,好似随时都要从马上被颠下来。
可他实在坐得稳当,还真能抽出手来射箭,就是马上的准头不太好把握,他试了几次,方才射中那箭靶,到十箭结束,也就仅仅是能令而后的每一箭都在靶上罢了。
洛志极看起来像是更为沮丧,似已确信自己全无骑射方面的天赋,他唉声叹气,翻身下马朝谢深玄走来,目光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小心,又不敢去直视谢深玄的双眸,好半晌方小心翼翼说:“先生……我不合格了。”眼单亭
谢深玄:“……”
洛志极可怜兮兮问:“这回能不扣我的功德吗?”
谢深玄又叹了口气。
他是真不知该说洛志极什么才好了,如此天赋,实在难得,谢深玄朝那几名监试官看去,已见那些人的目光同方才不同了,大约也看出了洛志极在这骑射之上的天赋,只是严斯玉还在,癸等学斋又是谢深玄的学生,他们实在不想出言夸赞,便只是沉默。
谢深玄收回目光,又看向面前的洛志极,终于问出了他心中的那处疑惑。
谢深玄问:“你学过骑术?”
洛志极摇头。
谢深玄:“那你……”
洛志极小声说:“我会骑驴。”
谢深玄:“……”
洛志极:“以前还骑过骡子。”
谢深玄:“……进京?”
洛志极摇头。
“京中的寺庙道观都隔得太远了。”洛志极叹一口气,“可马太贵,我租不起。”
谢深玄:“……”
谢深玄无言退回到诸野身边,诸野看他一眼,道:“他的确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谢深玄:“……”
是好苗子,可人家或许根本不想习武。
习武能成仙吗?既然不能成仙,那又有什么意思?-
今日这武试,终于已至尾声了。
谢深玄没有回答洛志极,洛志极便仍是满心不安,可怜兮兮坐在赵玉光身旁,他二人这般挤在一处,面上又如同一般带着那般可怜的神色,谢深玄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只是匆匆收回目光,望向正活动身体即将要上前的裴麟。
诸野压低声音,不动声色轻声道:“夸他一句。”
谢深玄一怔:“什么?”
诸野:“夸。”
谢深玄还稍怔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可一时之间,又不知应当从何处夸起,而眼见着裴麟已要上前,谢深玄只得硬着头皮,清一清嗓子,道:“裴麟,我相信你。”
裴麟顿住了脚步。
谢深玄竭力思索措辞,可言语苍白,他又实在不擅长夸赞他人,到头来也只能用他的老套路,先对裴麟笑了笑,而后方道:“若是你,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裴麟:“……”
谢深玄:“我……我也会写信给你兄长,好好夸一夸你。”
裴麟:“…………”
裴麟猛地挺直了腰,好似在那一瞬之间,他便忽而有了万分的自信与胆气,若说先前还有疑虑,不知自己是否真能十箭全中,那此时此刻,他便已觉得自己是这天上地下唯一的无所不能之人,莫说只是开年小试,便是现在要他上阵杀敌,他也能在万人之中,直取敌将首级。
先生夸他,先生还对他笑了。
先生,笑得真好看啊!
“先生!您放心!”裴麟大声说道,“学生现在,就去,把那靶子射穿!!!”
谢深玄:“……啊?”
骑射之试(4)
第50章
谢深玄沉默着看着裴麟自信满满, 昂首挺胸,直朝校场上走去。
他心中有说不出忐忑,总觉得此事有些不对, 诸野先前是和他说过的,他觉得裴麟总有盲目自信, 自信一事, 一旦过头, 便会不自觉夸大自己的能力,谢深玄总担心他这时候的夸奖会让裴麟从自信到自满,那到头来, 反倒还要坏了此事。
可诸野看起来气定神闲,似乎全无担忧, 谢深玄便只好自己凑上前去,低声去问诸野:“裴麟……好像有些太过于激动了。”
诸野答:“是好事。”
谢深玄:“骄傲便会自满, 若是自满, 今日只怕要失败。”
诸野却摇了摇头, 道:“裴麟与封河兄性子虽不相同,可在此事之上,他们是一类人。”
谢深玄一怔:“什么一类人?”
“只要越兴奋。”诸野低声说道,“便会越专注。”
谢深玄一愣,不由转过目光,同诸野一道看向此刻的校场。
裴麟已走到了弓箭一侧,他是名将之子, 兄长又是当今天下闻名的大将军,监试官们自然全都识得他, 不少人还对长宁侯颇为敬慕,只是碍于严斯玉还在此处, 严家又与裴家不和,方才仍是沉着脸一副秉公模样,道:“开始吧。”
裴麟拿起桌上的弓箭,弯弓搭箭,几乎没有片刻犹豫,那羽箭便已脱弦而出,正中靶心,而后便是第二箭,第三箭……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停顿,动作行云流水,令人不禁屏息,全将注意放在他的羽箭上。
十箭全中,没有意外。
可如此优秀表现,全场却只有他们学斋几名学生的欢呼声,那几名监试官们沉默不语,其余学斋虽还有几名学生在此观看,却也无人有反应,众人只是木然望着裴麟,等着监试官们先开口,好令今日这小试,进入到下一个流程。
谢深玄不免心有不满,此事若放在严渐轻身上,只怕中一箭他们便要欢呼一次,裴麟这般的表现,在他们看来反倒像是“稀疏平常”。
可事情怎么也不该是如此,那些人不肯鼓掌夸赞,是他们有眼无珠,不懂他学生的优秀,他们不喊,他自己可以喊。
“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谢深玄低声念了一句,而后再抬头,看向仍旧站在校场上的裴麟,轻声说,“总不能只让学生们出头。”
他声音很轻,身后的几名学生都听不见,可身边的诸野却听得清晰,一时惊讶,不由侧眸看了谢深玄一眼。
谢深玄已在挽自己的袖子了。
那一刻,诸野脑中纷纷乱乱飘过许多事,他知道谢深玄天生护短,入朝之后多有克制,可今天大概是忍不住了,他还记得,当初谢深玄初入朝堂还年轻时,站在那午门外,不止一次,破口骂过皇帝。
出口成章,声震禁城,千步廊的大人们都好奇溜了出来看热闹。
这自然也就是说……
若是比气势,他应该不会输。
诸野叹了口气,垂下目光,果真下一刻,便见谢深玄一脚踏上面前的长椅,挽着袖口,提高音量,在癸等学斋几名学生的欢呼声中,高声道:“裴麟!漂亮!”
他大概是不太会夸人,这气势比起他骂人是差了不少,可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便立即迎来了其他癸等学生的拍桌大喊,先生都已经开了口,他们怎么可能落后!
一时之间,众人的呐喊几有震天声响,他们虽是只有八个人,可这声音倒比方才甲乙丙三个学斋为严渐轻欢呼时还有气势,诸野坐在他们身边,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被这喧闹震得发疼。
可裴麟的腰,却挺得更直了。
之后的小试,毫无悬念。
平射,十箭全中。
帕拉激动得几乎要爬上桌子,林蒲激动得将手拍得发红,叶黛霜喊得声音都有些嘶哑,连赵玉光都开了嗓,几乎将手挥成残影,令人万般震惊,想不出他竟还能如这般激动。
谢深玄也好不到哪儿去,待他见裴麟翻身上马,那身姿几与当年的裴封河完全相同时,他更是再难抑住心中激动,猛然一下拍向面前桌案,将诸野放在桌上的佩刀都震得跳了跳,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若在其余时候如此,那倒还无碍,反正朝中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德行,他就算行事出格,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可这毕竟是在诸野面前,他喊得如此大声,还将脚踩在了椅子上……若是他再惹得诸野不悦,保不齐他还要再出现在诸野的那本小册子上。
谢深玄沉默片刻,默默将自己的脚从椅子上挪了下来。
他心中颇有不安,可也能略显紧张地盯着诸野看,一面讪讪一笑,道:“诸大人,我……”
“无妨。”诸野平静说道,“莫要将嗓子喊哑了。”
谢深玄:“……”
不,这比他想的还要不对。
若诸野觉得他奇怪,亦或是想因此同皇上告上一状,他都会觉得正常,反倒是诸野这般说话……看起来并不是在关心他的嗓子,有些像是在说反话。
谢深玄哪还敢同学生们一般欢呼喊叫,他清了清嗓子,方才声音太大,他的确觉得嗓子有些不适,他闭了嘴,干脆重新在椅子前坐下,而后看向正要翻身上马的裴麟,尽量以他最为矜持的模样,同裴麟点了点头,却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够,于是他便微微弯唇,再与裴麟笑了笑。
可他显然不知笑意本也是为人鼓劲的好法子,他本又生得温润好看,这般对裴麟一笑,裴麟登时深吸了一口气,飞快翻身上了马。
那个在他兄长口中,总是对朝中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的谢先生,如今不仅夸了他,还对他笑脸相待。
这是朝中多少人都没有的待遇,是他兄长这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
裴麟,斗志昂扬! -
最后这骑射之试,裴麟十箭十中,得了迄今为止太学生们中的最高成绩。
此事对诸野而言,似乎并无悬念,可其余人却实在难抑这心中狂喜,止不住欢呼呐喊,反倒是谢深玄坐在诸野身边,不敢开腔,只是全然抑不住自己唇边的笑,再一看严斯玉面上那阴沉神色,更忍不住抖开手中折扇,挡住自己的面容,在后笑得极为灿烂。
他显是有段时日不曾这么开心过了,裴麟朝他们走来时,谢深玄实在忍不住起了身,伸手去狠狠揉了揉裴麟的脑袋,认真道:“裴麟,做得好!”
裴麟也冲着谢深玄傻笑,显是觉得谢深玄这般的夸赞,便已足以令他觉得满足,他也不需要什么其他的褒奖,反倒是谢深玄觉得这样不够,这应当算是他们癸等学斋头一回翻身,自然应当有些其他庆祝,今日这小试结束后,他得带着众人好好去临江楼内聚一聚。
谢深玄又清了清嗓子:“裴麟,我要给你兄长写信,好好夸夸你!”
裴麟笑得好像更傻了一些。
裴麟之后,还有林蒲要进行今日这小试,谢深玄已明白这夸赞对他人的作用,望着将要上前的林蒲,他更不由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林蒲,先生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林蒲紧张攥紧衣袖:“先生,我……”
“不必紧张。”谢深玄同样对林蒲弯了弯唇,露出极温和的笑,道,“我相信你。”
林蒲:“……”
林蒲咽下一口唾沫,抬首看向那校场,好似为自己鼓劲一般,一手握拳,低声喃喃,道:“我一定可以。”
她已朝校场走去,谢深玄在后目送她的身影,有些抑不住心中紧张,他回了自己的座位,望着林蒲的背影,轻声为林蒲祈求接下来的好运,一旁诸野瞥了谢深玄一眼,道:“放心吧。”
谢深玄:“此事我实在……”
诸野道:“林蒲的射术,应当比裴麟要好。”
谢深玄:“……”
诸野又收回目光,看向校场之上的林蒲,道:“裴麟赢了严渐轻,这不是什么罕事。”
裴麟本就是武将之子,他以武力见长,自然一点也不稀奇,这反而只会衬托出严渐轻于骑射之上的实力,反倒林蒲若是赢了,那才是真朝严家脸上来了一拳,能将严渐轻彻底比下去。
谢深玄当然明白诸野的意思。
可诸野如此说,反倒是令他心中紧张更甚,他盯着林蒲,希望林蒲能为他们学斋再多得一些希望,待林蒲站在那弓箭之侧,谢深玄再按捺不住心中冲动,管什么诸野还在身侧,他要多多注意自己的形象,他恨不得立即开口,高声道:“林蒲,相信自己。”
林蒲颇为羞涩紧张地朝谢深玄笑了笑,谢深玄在这么多人面前这般夸她,令她心中紧张不已,面上微微有些泛红,以至于转身走到那箭靶后的白线位置时,她还不小心绊了一跤,险些跌倒,引来了其他学斋学生轻慢的笑声。
她不由更加紧张了,整个人好似都在簌簌发抖,谢深玄想多为她鼓鼓劲,可他们之间这距离实在太远,他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传不到林蒲耳边去,他只能紧张攥紧了衣袖,在自己心中,为林蒲默默祈祷。
林蒲深吸了几口气,颤着伸出手,握住了那弓箭。
举起弓箭后,好似在这一瞬之间,她便换做了另一个人。
先前她目光中的不安与紧张早已消失不见。
这世上,好似只剩下了她手中的弓箭,与远处的那箭靶。
而后她抬起眼,朝谢深玄看了看,更如同下定决心一般,十分熟稔摸向了一旁的箭失。
周遭的喧嚣,众人的呐喊与吵闹,全都自她身边淡去,好似一切一切,全都与她无关了。
她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念头。
今日这射试,她必然要十箭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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