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诸野
林蒲握紧了手中长弓, 一箭射出,直中靶心,而后又是一箭, 两箭,三箭……无一偏离, 十箭十中。
谢深玄恨不得拍桌为她喝彩, 诸野如何会如何去想他眼下这万般冒犯的行径, 他已不在乎了,他的学生一个比一个优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更不用说林蒲出身寒门,本是严家人最瞧不起的寒门学子, 今日她能力压严渐轻,令严渐轻输得这般彻底, 这一巴掌打得实在响亮, 谢深玄只有说不出的痛快。
而后平射, 林蒲依旧轻松十箭十中,只到骑射时,她方才有些紧张。
谢深玄想,林蒲大概是不太会骑马,山中猎户,擅于弓箭,却不一定能够买得起马匹, 他心中万般担忧,看着林蒲走到那马儿边上, 紧张伸手抚了抚马儿,再回首看谢深玄一眼, 望向恨不得撕心裂肺大喊的同窗,她方深吸了口气,鼓足了勇气,翻身上马。
她上马的动作极为顺畅,不像是不擅骑射,那动作可比洛志极不知要好看上多少,谢深玄却还是紧张,他攥紧衣袖,屏息凝神,一颗心突突直跳,看着林蒲轻轻一夹马腹,动作熟稔,策马自箭靶之前奔过,弯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谢深玄这一口气总算略微落下了一些,轻轻抚了抚胸口,而后便听得诸野在一旁低声道:“我说过的,她的骑射之术,绝不在裴麟之下。”
林蒲已又射出了几箭,轻而易举,尽数正中靶心。
诸野又道:“不过是因为家中境况,有些过于‘谦虚’了。”
谢深玄这才注意诸野这言语中的奇怪之意,他不由蹙眉,看向诸野,反问:“家中境况?”
诸野道:“若一人身边从无褒奖,时日长久,难免便要自轻。”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想起那时诸野同他说过,林蒲家中是猎户,族亲本不愿她来京中太学就读,那时谢深玄还未多想,他满心只有接下来的小试,如今仔细琢磨,越发觉得诸野这话有些不对。
能经由地方被举荐入京,本是极为了不起的事情,常人家中只会因此而为子女骄傲,可林蒲家中的族亲却不愿如此——诸野未曾提到过林蒲父母的名姓,只说是族亲,那此事看来,倒倒像林家之中有些多嘴多舌的亲戚,非要拦着林蒲,将她强留在家中。
她有如此实力,绝不该这般自谦,谢深玄不由沉吟,蹙眉询问诸野:“林蒲的父母……”
诸野:“数年前过世。”
谢深玄一怔,匆匆回首朝身后看去,诸野说这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其余学生或许能够听见,而此事……林蒲不想说,便绝不该随意令其他学生知道,谢深玄觉得诸野太过莽撞,好在学生们一心专注校场,无人注意他二人交谈,谢深玄这才朝诸野凑近了一些,靠在诸野身侧,低声道:“诸大人,小声些。”
诸野:“……”
二人互相沉默片刻,在下一次学生爆出欢呼时,诸野真的轻声开了口,道:“林蒲受家中族亲照料,那些人的话语,对她影响极大。”
谢深玄:“……”
“偏僻山村,颇有陋习。”诸野低声说,“他们不愿,自也正常。”
短短几句言语,谢深玄倒觉得自己已明白了。
自先朝起,已逐渐有女子入仕的先例,而今科举已不论男女皆可参加,朝堂之中,也多了不少女官,可此举改制毕竟连百年都还未过,民间总有人阻挠,便是在朝中,也有不少官员暗中反对,只说先朝是因为多年战事,欠缺男丁,方令女子可以出门经商为官,而今我朝数年耕耘,已步入盛世,既是如此,那便该令女子重归家中,相夫教子,令这天下重复阳刚。
谢深玄向来觉得此事是无稽之谈,可他是因为家中母亲经商操持,阿姊也自少女时起便一人独管了家中十数家商行,有母亲与阿姊这般影响,他方觉得这天下男女并无不同,女子入仕为官皆是寻常。
如他这般所想的人并不算多,到那乡野之地,更是有不少人对而今这天下境况颇有意见,林蒲本是女子,又因为父母早逝而在族亲家中辗转,还养成了这般的性子,那这些年,她在家中究竟过了什么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必多说,谢深玄自己应当也能猜到。
身后的学生们忽而爆出一阵欢呼与大喊,林蒲十箭全中,其余学斋观看的学生们多是脸色不佳,严斯玉更是阴沉着脸色,冷哼了一声,连面子都不打算再做,干脆起身拂袖离场,几名监试官也面面相觑,无人敢出言为林蒲当下这表现喝彩。
林蒲已放下手中弓箭,她看向面前的监试官,略微显得有些不安,再回首望向谢深玄,神色间方见忐忑,谢深玄已经冲她露出笑意,毫不犹豫起身绕过桌案,直朝着林蒲快步走过去。
他先动了,其余学生自然迫不及待跟上他的脚步,甚至跑得比他还快,恨不得将林蒲与裴麟二人围在其中,若不是他们学斋人数太少,有些勉强,只怕他们是要将这两人一并举起来了。
可众人这般热情,倒像是更令林蒲觉得不安了。
她不知所措看向谢深玄,几有万分紧张,等谢深玄到了面前,她方才轻声开口,小心翼翼问:“先生……您答应过给我家中写信的。”
谢深玄点头:“放心。”
林蒲这才露出些许笑意,同谢深玄弯了眉眼,转身同学生们一道胡闹去了,谢深玄仍站在原地,他虽压不下唇边的笑,也忍不住心中的喜悦,可学生们胡闹,他若是上前,或许反倒是要令学生们不安,他便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直到诸野到他身边,谢深玄方才开口,道:“诸大人,有一件事,您或许错了。”
诸野略有不解:“什么事?”
“我想……”谢深玄压低声音,说,“林蒲需要的,并非是他给她家中族亲所写的信。”
诸野蹙眉:“我不明白。”
“诸大人今夜可有空闲?”谢深玄道,“此事——”
他见着诸野的眼神,忽而将话音吞了回去,尴尬咳上一声,道:“也不必晚上,就待会儿,先来我书斋内一趟?”
诸野:“……”
谢深玄的声音更弱一些,他忽而想起方才诸野说过,玄影卫内还有公务,他是因为记挂太学内学生们的考试方才过来的,稍迟时候他还得返回玄影卫处理,谢深玄不由便将后头所有的话语都咽了回去,匆匆朝诸野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您晚上先忙,我自己处理就好。”
诸野:“你若有事……”
谢深玄:“没有。”
他方说完这句话,几名学生已围了上来,裴麟正骄傲挺胸,满是自豪地往谢深玄身边凑,有些像是正期望主人摸一摸脑袋的小犬,道:“先生!我今日很棒吧!”
叶黛霜也跟着往前凑,她还拉着林蒲的胳膊,将林蒲不住往前推,道:“林蒲也很棒!”
他们竟就这么将诸野和谢深玄挤开了,偏生自己又不曾察觉,直到谢深玄笑着回过目光,朝着后头去看,却见诸野所在之处早已空无一人,好似在这片刻眨眼之间……诸野便已消失不见了。
大概是回玄影卫了。
谢深玄在心中想,看来诸野是真有事要忙,连这片刻时间都等不得。
他想到此处,再度回眸,便见裴麟也随着他的目光去看,而后好似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面露惊恐,僵在原地,十分紧张冲着谢深玄眨眼。
谢深玄微微蹙眉,问:“裴麟?你怎么了?”
裴麟咽下一口唾沫:“我……我……我兄长说,诸大哥很记仇。”
谢深玄:“记仇?”
裴麟:“特别是在谢先生的事情上,他就是个小心眼的——唔、唔唔!”
叶黛霜猛地扯了裴麟一把,柳辞宇扑过去捂住裴麟的嘴,众人好似一瞬便静了下来,连赵玉光都露出些许紧张神色,只有汉话不太好的帕拉好像什么都没有听懂,正努力琢磨众人方才的语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深玄一顿,面露迟疑。
“我的事情?”谢深玄皱起眉,“我的什么事情?”
学生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好像谁都不敢说话。
谢深玄还很是疑惑,忍不了追问:“裴封河……你兄长到底说什么了?”
裴麟乖巧摇头。
谢深玄不由再蹙眉:“我的事情怎么了?”
裴麟用力摇头。
他看起来什么也不想说,其他学生也是如此,谢深玄蹙眉望着他们,心中有些不解,可也只能猜测此事同诸野有关,裴麟大约不敢说,而其余学生对诸野似乎也有些害怕,他总不能强迫他们克服畏惧,若他们实在不想说,那还是算了吧。
毕竟裴封河他也认识,他完全可以自行写信到边关,直接从裴封河口中得知此事的答案。
今日的武试结束了,明日便只剩下琴棋书画等几门小试,这几门课程在太学考试的分值占比中都不算大,而谢深玄总觉得他的学生大概没有几人能够精通这些东西,他不报什么希望,能平安过去就好,因而谢深玄便也只能同学生们温和笑一笑,让他们今日回去好好歇息。
而后他再看向洛志极,狠狠威胁,若洛志极明日不来考试,他不仅要去将洛志极抓回来,还会亲自写几篇表文,好好同他所信仰的神明告上几状。
洛志极睁大双眼,像是从未见过如此蛮横无理之人,可他却又不得反驳,只是咬牙含泪,发誓自己明日一定会好好努力,完成太学内的开年小试。
一番嘱托完毕,谢深玄先回了书斋,原是想在书斋内将答应要给林蒲和裴麟的信写完,可今日武试结束之后时间实在太晚,外头天色已然全黑,他若再不回家,只怕高伯与贺长松又要担忧。
谢深玄便收拾了东西,令小宋驾车回家,这信,他回去再写也不迟。
他到了太学之外,第一件事,是先抬起头,朝太学外打量了一圈。
他下意识将太学门外的石狮子、柱子以及屋檐下的阴影之处一一打量,习惯性一般搜寻那个身影,可却压根什么都不曾看见,今日太学之外,除了寥寥几名学生与那两名守卫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人。
这情况略显得有些独特,自来太学授课这么多日来,谢深玄还是头一次遇见。
他沉默着登上马车,方放下车帘,又忍不住飞快挑开车窗的帘子,朝外扫了几眼,好似总觉得一转眼的功夫,诸野便该在这附近出现了,可他谁也没有看见,反倒是小宋好奇看向他,问:“少爷?您有事要吩咐?”
谢深玄:“……没有。”
小宋挠了挠脑袋,有些不解,可谢深玄已缩了回去,他自然不好多问,老老实实驾车前行。
可途中谢深玄实在忍不住,数次不安朝外打量,不想一路直到谢府之外,他也没看见诸野出现。
这几日来,几乎每一次谢深玄出门,诸野都会特意在外等候陪同,今日这般异样实在从未见过,谢深玄心中极为不安,待下了马车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拉住小宋,蹙眉道:“你过去对面问问情况。”
小宋压根没有跟上谢深玄的思路,还茫然睁大双眼,迟疑问:“对面……情况?”
谢深玄略有些恨铁不成钢皱起眉:“……诸府。”
小宋再眨眼:“哦……可是……少爷,我要去问什么情况啊?”
谢深玄压低声音:“今日诸野不在,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迷魂汤
小宋冲谢深玄眨了眨眼, 好像并没有听懂谢深玄的意思。
谢深玄以往一直觉得小宋是个机灵孩子,许多时候,他只需一个眼神暗示, 小宋便能明白他的心意,可今日他都已将话说到此处了, 如此直白, 小宋竟然还没有明白。
小宋难道就没有觉得惯常总是陪在他们身侧的诸野忽而不见了, 这件事看起来实在有些不对劲吗?
“今日下午,他一言不发便消失了。”谢深玄蹙眉说道,“至今也不曾出现……”
小宋愣了片刻, 说:“诸大人不是说他今日有事吗?”
谢深玄:“……”
小宋:“大概只是回玄影卫了吧?”
谢深玄:“……”
“少爷,您若是担心, 我现在就过去问一问。”小宋又挠了挠脑袋,说, “但诸大人应当还未归来, 那我问了或许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这诸野的府邸, 同京中所有官员都不同,他家中根本没有仆役下人,只有个年老昏聩的老门房,平日诸野是否回家,何时回家,去了何处,那老门房一概不知, 若诸野不曾归家,那他们就算去问了, 也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答案。
谢深玄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道:“罢了,别问了。”
是,诸野今日中午便与他说过,玄影卫内公务未毕,夜中他还需再去一趟玄影卫,如今他只不过是去得早了一些,自武试结束后便不见身影,一点点无伤大雅的时间差距,谢深玄根本不需要担心……
不行,这怎么能不担心啊?!
这看起来就像是玄影卫内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急事,诸野不得不尽快赶过去处理,而玄影卫的急事,必然是极为了不得的大事,谢深玄越想越觉得心焦,可偏偏他没有任何在此刻联系上玄影卫的手段,以至于他不论心中有何等担忧,都只能焦躁不安等着第二日到来。
此事实在是他的疏漏,他以往未曾想过自己还能同诸野和好如初,因而也不曾料想过还有如此境况,现今想来,玄影卫中,除了诸野之外,他竟无一人相识,更不用说他以往总是写折子斥责玄影卫,以至于他总觉得大多玄影卫应当都极为厌恶他,到如今真有要事需要去玄影卫中问问情况,他竟不知还能去寻何人帮忙。
此事有一轮便算了,这等焦心之感,他可不想再来一回,他就该主动一些,多结识几名玄影卫。
更不用说谢深玄自到了太学之后,因太学内事务太过繁忙,倒将在玄影卫内寻找当初报国寺外救人那名义士一事忘在了脑后。这段时日来,他是同诸野试探过几次,可诸野一点也不想将此事告诉他,他试探无果,或许只能从玄影卫内其他人身上觅得消息,譬如说——
那指挥同知唐练,就很不错。妍杉亭
想到此处,谢深玄展开信纸,决定先给唐练写封信,委婉问一问那日报国寺的情况。
他想,既是为了结识玄影卫,那礼物自是不能少,只是他鲜少给朝中同僚送礼,一时之间,也不知应当准备何物才算妥当,若是太贵重的,或许会有贿赂之嫌,可若是便宜寻常之物……似乎又有些不够妥帖,而若论情谊深重,能够令唐练与玄影卫内其余人对他好感攀升的——
谢深玄唤来小宋,认真同小宋吩咐。
“让厨房多准备些吃食糕点。”谢深玄认真说道,“明日就给唐同知送过去吧。”
小宋:“???”-
待送走了万般震惊的小宋,谢深玄便重新提了笔,开始写今日承诺过要给学生的信。
他先写了给裴封河的信,信中夸了裴麟今日武戏的表现,原还想再问问裴麟说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可他又想了想裴封河这人的性子,他若是直言询问,问得焦急,那裴封河大概就不会回答了,此事不该如此询问,他得另想些办法。
于是谢深玄又去写了要交给林蒲家中族亲的那两封信,这信他写得不住蹙眉,脑中尽是今日诸野同他所说的那些话,而他也依旧坚持自己先前的想法——林蒲需要的,不止是给她家中族亲的信。
她家里那些亲戚对她的态度,绝非是谢深玄这一两封信便能改变的,这两封信是谢深玄对林蒲的承诺,他一定会写,可除此之外,他当然还需要做点其他事。
谢深玄将那两封写好的信封好,放在一旁,重新再铺了纸张,蹙眉思索片刻,提笔在那纸页之上写下一句话。
「林蒲亲启」
他提笔,看了看纸上的字迹,琢磨着接下来究竟应当如何下笔,这几日来,他仔细想过这段时日来所发生的诸多事情,也正因此,他方才发觉,他一两句夸赞,对学生而言,或许能抵过千万句责骂,而林蒲,实在很需要这样的夸奖。
改变林家族亲的观念不易,他只能尽力先令林蒲改变。
想到此处,谢深玄也已明白自己接下来应当要写些什么了。
他再提起笔,翻开第二页纸,方才在上头写了两个字,便又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响,伴着贺长松极不自然的笑声,语调间带着一丝对谢深玄的刻意提醒,磕磕巴巴道:“深……深玄……你在吧?”
谢深玄一怔,觉得很是古怪,他看了一眼小宋,小宋意会朝书房门边走去,准备给贺长松开个门,谢深玄则蹙眉开口,道:“我在。”
贺长松又干笑一声,说:“那……那我进来了。”
谢深玄:“……”
不对,这可不像是平常的贺长松。
果真下一刻,小宋拉开书房,贺长松拘谨探出了个身子,紧张万分朝屋内看来,一面战战兢兢道:“深玄啊……”
谢深玄皱起眉:“怎么了?”
他说完这话,也起身绕过面前的桌案,朝着书房门边走去,一面抬起目光朝外看去,问:“表兄,你——”
谢深玄话音一顿,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诸野正在贺长松身后看着他。
“诸大人有事。”贺长松讪讪说道,“特……特意登门拜访。”
谢深玄:“……”
谢深玄总算明白贺长松为何是这幅战战兢兢的模样了。
这段时日相处,他和诸野的关系的确是近了,面对诸野时,也不再有当初那般惧怕,可贺长松不一样,贺长松眼中的诸野,仍旧还是那可怖的诸瘟神,如今瘟神上了门,他不可能不害怕。
说实话,谢深玄也很惊讶。
这些年来,诸野只在他伤时卧床时来过一次谢府,他可是谢府稀客,谢深玄怎么也不敢想诸野竟会主动登门拜访,他一时不曾回神,只顾怔怔看着诸野,而诸野沉默片刻,也只得叹了口气,自行为自己此番来意解释。
“下午时,你说有事需我帮忙。”诸野平静说,“我将卫所中事处理完毕,便立即过来了。”
谢深玄这才回过神来,下午武试结束后,诸野消失不见,果真是回了玄影卫,可这般不告而别的作风,他有些不太喜欢,此事也实在令人担忧,令他几乎要以为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你下午忽而不见,是去了玄影卫?”谢深玄微微蹙眉,“既是如此,怎么也不说上一声。”
诸野:“时间紧迫。”
谢深玄挑眉:“说一声的功夫总是有的吧?” 闫膳艇
诸野:“……”
谢深玄:“若还有下回——”
诸野:“我一定告诉你。”
得了诸野的允诺,谢深玄这才略微觉得满意了一些,他点了点头,正想要请诸野进来,却忽而注意到贺长松僵立在一旁,睁大双眼不可置信般看着他们。
“你们……”贺长松喃喃说道,“近来这关系……很不错啊……”
谢深玄:“……”
贺长松又讪讪笑了笑:“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这话,他默默后退一步,恨不得扭头就跑,那飞奔离开的模样,倒像是迫不及待想要从一个他不该出现的地方逃离,而逃跑之前,他的头顶还要跟着蹿出一行大字,红惨惨飘在半空,随着他飞速奔离的脚步远去。
贺长松:「救命,谢深玄这臭小子又中迷魂汤了啊!」
谢深玄:“……”
不是,什么迷魂汤。
谁中迷魂汤了?!
诸野来这里是为了公事,他请诸野进书房,也只是为了公事啊!!!
想到此处,谢深玄飞速回首,急忙又看向一旁的小宋。
诸野神色不变,似是并不觉得贺长松的举止有任何问题,倒是小宋睁着双眼,摆着一副看热闹般的神色,正好奇盯着谢深玄和诸野打量。
谢深玄看他,他也心虚对上了谢深玄的眼神,二人目光交错,小宋忽而咽了口唾沫,急匆匆便要从此开溜,一面道:“少爷,我先去沏茶!”
谢深玄的心不由便再沉了一些。
自当年与诸野分离,而他弄清诸野心中所想之后,他自己虽偶尔仍旧会因此而心绪浮动,可确也早已弄清了自己与诸野生来无缘,他便一直竭力想要撇清二人之间的关系,而他仔细回想方才他与诸野的对话……是他自己没有分寸,说了些不该有的话语,显得他二人关系好似极为亲密一般,着实令人误会。
这误会需要解除,最好在今日就解除。
眼见小宋就要开溜,这误会或许还要变得更为严重,谢深玄急忙开口,叫住小宋。
谢深玄:“小宋,你等一等。”
小宋像是吓了一跳,顿住脚步,有些不知所措望向他:“是,我在。”
“你在这儿坐着。”谢深玄已握住了小宋的手腕,将他拉到桌边,摁着他的肩令他坐下,而后方才严肃开口,道,“一步也不许离开。”
小宋:“啊?”
诸野:“……”
字迹
小宋看起来很紧张。
他坐得笔直, 用手紧紧攥着座椅边沿,整个人好似僵直的木偶,胆战心惊, 只有目光在谢深玄与诸野二人身上不停转来转去,谨慎观察着二人的一切举动。
谢深玄已绕回了书桌后, 一面同诸野道:“诸大人, 桌边便有茶水, 您应当可以自己倒吧?”
诸野竟然真点了点头:“嗯。”
“今日在太学时,我已同您说过了。”谢深玄直入正题,“此事同林蒲有些关联。”
他生怕自己若再多同诸野客套半句, 便又要引来小宋多想,反正今日诸他同诸野之间本就只有公事可以谈, 那他二人自然不必多说废话,干脆直论正题就好。
诸野自下午便有些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 他蹙眉问:“林蒲怎么了?”
谢深玄将书案之后自己写的信拿起, 递给诸野, 让诸野看一看,待诸野粗略翻过之后,他方再开口,道:“诸大人,这是给林家族亲的信。”
诸野点头:“是谢大人的风格。”
这回答有些出乎谢深玄的预料,令他不由讶然停顿了片刻,疑惑问:“我的风格?”
诸野答:“写得很漂亮。”
谢深玄:“……”
谢深玄微微移开目光, 决意当做没有听见诸野这一句莫名夸赞,竭力重回正题, 道:“可我想,林蒲之事, 若论其根源,只怕并不在她家中族亲。”
诸野虽仍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可他看谢深玄这副模样,似是胸有成竹,显然已找到了此事的解决之法,便微微颔首,不去插话,只示意谢深玄继续说下去。
谢深玄却干脆将书桌上的纸笔墨砚都搬到诸野面前的小桌上来了,他把白纸铺在诸野面前,再将自己刚才所用的那毛笔塞到诸野手中,而后方开口,道:“接下来,就要麻烦诸大人了。”
诸野下意识接过了那笔,却还是不明白谢深玄的用意:“麻烦我?”
他同谢深玄可不一样,谢深玄在民间名声不错,他这样总喜欢直言不讳上谏的官员,当然很得老百姓喜欢,因而谢深玄给林家写信,林蒲家中的亲人看到之后,自然会因此而开心。
至于诸野……他是玄影卫,玄影卫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都只有坏名声,民间之人对此避之不及,他要是给林家写信,只怕林家人会被他吓得不清。
“不是给林家写信。”谢深玄说道,“给林蒲写封信吧,好好夸一夸她。”
这要求,可比给林家写信更让诸野吃惊。
他讶然抬首,甚为惊讶看向谢深玄:“你要我给林蒲写信?”
“诸大人放心,我也会写的。”谢深玄说道,“不会让您一人为难。”
诸野:“……”
谢深玄又道:“您若是觉得不好写,那这信也不必太长,认真夸上几句,心意到了便可。”
诸野:“……”
诸野从头到尾都在沉默,看着这副模样,倒像是不怎么同意谢深玄的做法,这多少令谢深玄心有迟疑,只好再度开口,为诸野解释,道:“林蒲常年不得他人肯定,所以才总是自轻。”
不论怎么说,如今林蒲已在太学之中,这来回千里,她家中族亲对她难有影响,反倒是她自己的想法更为重要,她远比她的族亲更需要他们的夸赞。
可哪怕他已然为此事做出了解释,诸野却仍旧沉默不言,没有一点要答应此事的意识,谢深玄只好再退让些许,道:“诸大人,若您不知道该怎么写……我可以帮您想想措辞。”
诸野方蹙眉问:“……为何是我?”
谢深玄一怔:“你是林蒲的武科先生——”
他稍稍一顿,觉得这句话,他或许不能这么说。
他原以为,写信之事只是寻常,不过提笔片刻的功夫,诸野应该不会拒绝,他实在不知诸野为何对此事如此排斥,只不过而今诸野的态度已在眼前,他现在是在劝说,语气当然要好一些。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开始尝试这段时日他几乎百试不爽的好办法。
不管事情如何,他先狠狠夸诸野一通再说。
“诸大人,此事当然得您来。”谢深玄认真说道,“您不仅是林蒲的武科先生,您还是朝中在京武官中的第一啊。”
诸野:“……”
诸野的目光之中,很明显露出了一分迟疑神色。
谢深玄又道:“连裴封河都不是您的对手,就算在我朝所有的武官之中,您的身手,也是最好的。”
诸野:“……”
谢深玄:“您不必这样看着我,这不是我胡吹,朝野之间,人人均称玄影卫指挥使身手出众,举世无——”
诸野忽而抬起手,强行制止了谢深玄接下来的话。
“无聊之语。”诸野冷淡说道,“不必多言。”
谢深玄:“……”
不对,今日他这夸奖的效果,怎么好像没以前那么好了?
谢深玄皱起眉,正要仔细去看诸野面上的神色,却见边上留下的小宋正满面惊愕地看着他们,那面上的神色,只如同见着了什么极为了不得的事情。
谢深玄沉默了。
他将小宋留在书房内,是希望小宋能够好好看着他与诸野,明白他和诸野只是为了公务才在私下会面,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有后来这一遭。
他夸赞诸野的语句,在他人听起来,好像是有些……不太对劲。
谢深玄又深深吸了口气,想,不行,这招不能用了。
对诸野效果不好不说,还容易令人心生误会,他若要劝说诸野,应当换些法子,绕开此事,譬如说,他应该……
诸野忽而轻轻叹了口气,问:“你想要我写什么?”
谢深玄面上又重新带了几分笑意,凑到诸野面前的桌案前来,道:“只要夸赞林蒲便好。”
诸野:“……”
他虽依旧沉默,总令谢深玄觉得他心情不佳,可好歹他已应下了此事,谢深玄便松了口气,将椅子往诸野那边挪了一些,凑上前去,想看看诸野究竟会在给林蒲的信件之上写些什么。
他看诸野以右手执笔,不由一怔,还未开口,便见诸野蹙眉思索片刻,也只是在那纸页上写下了“射术上佳,百步穿杨”这八个字。
可诸野惯用左手,少年时谢深玄教诸野写字时,诸野用的分明是左手。
此事实在令谢深玄印象深刻,毕竟谢深玄自己用的是右手,当初诸野不会握笔,他想手把手调整诸野写字时的姿势,还费了不少功夫,再说了,这几日谢深玄看诸野在小册子上写他的恶名时,用的分明也是左手。
谢深玄忍不住问:“诸大人,您的手……”
诸野平静回答:“伤。”
谢深玄:“伤?画舫的伤口?”
诸野:“嗯。”
谢深玄:“……”
那时候伤在肩上,至今也不曾过去多少时间,伤口应当还未完全恢复,平日动作的确可能会觉得疼,可诸野无论骑马用刀,看起来都早已无恙,为何偏偏在写字这件事上,他的伤口忽而便开始疼了?
“不是小伤吗?”谢深玄忍不住小声嘟囔,“小伤还能这么多天没好。”
诸野:“……”
谢深玄:“我看你平常挺利索的,怎么写字就不行了啊?”
诸野:“……”
他没有理会谢深玄,而是沉默着垂下眼眸,那信上墨迹已干,他便将信纸拿起,沉着脸色折好,塞进了谢深玄手中。
谢深玄又是一愣:“啊?这就写完了?”
诸野没有理会他。
谢深玄:“这才八个字啊?”
诸野站起了身,似是觉得自己今日来此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不必继续在此处逗留,道:“告辞。”
谢深玄:“……”
不行,谢深玄不能让诸野就这么告辞。
他快步上前,绕过诸野,拦在他书房的门前,蹙眉看向诸野,道:“一般人说话都不止八个字,你就写了八个字,未免也太敷衍了吧?”
诸野:“……你还要我写什么?”
“再多写一些。”谢深玄对诸野露出些讨好的笑,道,“诸大人,麻烦您了,再多写一些吧。”
诸野:“……”-
诸野还是被谢深玄拖回了书案前,沉默着面对自己方才胡乱写了八个字的信纸。
“我知道,诸大人,如今太学刚刚开课,您还没给学生们上过课。”谢深玄叹了口气,说,“您与学生们应当也不算相熟,请您写这封信,的确是有些为难了。”
可他方说完这句话,诸野便已又提起了笔,照着谢深玄的指示,在纸页上多写了几句夸奖林蒲射术的话语。
他毕竟只见过林蒲的骑射之术,那除开此事之外,他自然也无话可谈,谢深玄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先是注意诸野信中的语句,而后……便不由看向了诸野的字。
那略显潦草,有些扭曲,虽整体看起来还算齐整,至少是在一条直线上的,可这字……怎么比当年谢深玄教他写字时还不如了。
说实话,在那日画舫遇刺之前,谢深玄尚不知道诸野如今已可用右手用刀了,可练武与练字分明是两回事,能用右手刀,可不代表能写右手字,诸野这右手字看起来便疏于锻炼,自己平常写写便也罢了,还是不要让学生知道他的字竟然这么丑了吧……
谢深玄长叹了口气,道:“诸大人,我为您誊抄一份吧。”
诸野:“……”
诸野沉默着将手中的笔递给了谢深玄。
谢深玄另拿了张白纸,在上将诸野方才所写的内容一一誊写,诸野所写的内容不多,他抄写得便也极快,待他将信写好了,拿起那纸页吹干墨迹,一面道:“好了。”
诸野起了身,像是想要同谢深玄告辞,谢深玄却又叫住他,道:“等等。”
诸野:“……”
“您总该在信上署个名吧?”谢深玄将纸页推到诸野面前,道,“我明日会代您将这信交给林蒲的。”
诸野:“……”
诸野依旧维持着那站立的姿势,依旧沉默着接过谢深玄手中的笔,在那信的末尾写上自己的名姓,而后将笔放下,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谢深玄一怔:“还有事?玄影卫的事情还未完?”
诸野摆了摆手,并未多言解释,只是径直朝外而去,而谢深玄不由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不免蹙眉,越发觉得皇上给玄影卫派活,那是真不将玄影卫当人看,都到这时间了,玄影卫竟然还不能休息。嬿山厅
他叹了口气,再垂首看向手中的信纸,却微微一僵,有些讶然睁大了双眼。
诸野在这信上的署名,这字迹……怎么这么熟悉。
不对,这不就是他的字吗?!
口是心非谢深玄
诸野已经走了, 谢深玄自然不好再追上去询问,他只得皱起眉,将信纸凑到灯下, 仔细观察信末最后的那两个字。
诸野的署名同他的字至少有八九分相似,若非是极熟悉他字迹的人, 只怕难以看出其中差别, 此事若非刻意模仿, 常人只怕难以做到这般程度,就算诸野曾经同他学过读书写字,这字也绝不该如此相像。
这总不该是诸野故意写给他看的吧……
不不不, 此事就算要故意,也需要长久练习, 谢深玄自己就极擅模仿他人字迹,可那也需有原帖比对, 若要这般闭眼便能轻松写就, 他也需要不少时间练习, 他想诸野应该不会这么无聊,玄影卫平日事务繁忙,他总不至于闲着去做这种事,可若非如此,那岂不是就是说……
诸野是真学过他的字。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怎么想都觉得此事似乎更不可能。
他蹙眉去看自己的字,从他的视角而言, 他的字倒还算端正,可同那些有名的书法名家相比, 这根本不值一提,至多算是写得齐整的字罢了,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依样学习的必要。
而若他没有记错,方才诸野极为顺手地以左手接过了他手中的笔,这署名二字,是诸野以惯用的左手写的。
那是不是也就等同于说……眼下的这两个字,或许就是诸野平日的字迹。
谢深玄不由沉默,越想越觉得心情复杂。
他以往在朝中,同玄影卫没有什么公务往来,偶尔有玄影卫来都察院查办案子,也不会同他交接,那也便是说,自诸野去了长宁军,他与诸野书信断绝之后,他已许久不曾见过诸野的字了。
当初他二人分别之前,诸野一直在随他读书写字,那字迹虽与他有些相似,总体倒还是不同的,这些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会让诸野的字变成这副模样。
不行,谢深玄想,他或许应当去寻一个见过诸野字迹之人,来看一看这封信。
他朝中相识且关系还不错的人实在不多,而今日夜色已深,他也不好再外出询问,若要寻他最近或许可能知晓诸野字迹的人……谢深玄想,离他最近之处,应当是赵府。
朝中的折子,首辅大人应当大多都看过,那诸野同他字迹相似一事,首辅应当很清楚,更不用说赵瑜明曾说过,他们礼部前段时日同玄影卫为了彻查京中教派一事,多有公务往来,无论是诸野还是赵瑜明都在为此事忙碌,这等境况下,他想赵瑜明总会有见到诸野笔墨的机会。
正好赵玉光正在同裴麟锻炼,谢深玄本是想每日都前往赵府内看一看的,他只要明日起早一些,赶在首辅去上朝之前拦住他——
对,他连借口都已想好了,赵玉光的性子近来已开朗了许多,想来是首辅听了劝告,这段时日已有了极大的转变,而他身为赵玉光的先生,又是提出这办法的人,自然应当要负责好此事的后续,没事多同首辅聊一聊。
只是此事若要避开诸野,恐怕会有些麻烦,可他应当能找到适当的借口,若是运气再好一些,保不齐明日诸野都没空陪他去太学,他想去赵府做什么,就去赵府做什么!-
第二日,谢深玄起得很早,匆匆让小宋收拾完毕,他赶着去首辅门外拦截上朝的首辅。
这早饭是来不及吃了,二人到了门外,谢深玄朝门外一看,竟然真的没看见诸野的身影,他有些惊讶,毕竟这段时日来,他早已习惯了每日出门都有诸野陪同的日子,哪怕昨晚他是在胡思乱想,希望诸野今日有事,不会在他面前出现,可见到诸野连着两日忙碌未曾归返……
不行,他还是止不住有些担忧。
谢深玄站住脚步,看向靠在马车边上打哈欠的小宋,忍不住道:“小宋……你到对面去问一句。”
小宋一愣:“啊?”
如今他已能自行在心中将“对面”代换成“诸府”了,只是他仍旧摸不清谢深玄究竟想要他去问些什么,他只能茫然望着谢深玄,呆怔着等着谢深玄接下来的话。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道:“诸大人今日不见人影,我有些担……担心朝中出事。”
小宋:“……”
谢深玄又略略移开了一些目光,避免了接下来同小宋的对视,道:“毕竟玄影卫这般忙碌,应答是出了什么大事,我身为朝臣,理应为国之大事担忧,当然要多多注意,弄清此事。”
小宋:“……”
小宋微微张唇,欲言又止,后头的话语,倒像是有些噎住了。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小宋,你既是我的随侍,那也是与朝臣有些关系,理应关心国之大——”
“别说了少爷。”小宋深吸了口气,道,“我现在就去问。”
说完这句话,小宋扭头飞快朝着诸府跑去,那动作迅捷,谢深玄险些回不过神来,好似眨眼之间,小宋便已跑到了诸府之外,可不论怎么说,他的借口好歹是生效了,小宋应当没有生——
小宋:「该死的谢深玄,真口是心非啊。」
谢深玄:“……”
不对,等等。
他不过就是让小宋过去问个话,小宋在这儿说什么呢?
什么该死,什么口是心非,这小子跟门口那两玄影卫待了几天,这么快就被带坏了是吧?!
他气得皱眉,可小宋已跑到了诸府外,他总不能再将人叫回来,他是真好奇诸野究竟去了哪儿,站在马车边上等了片刻,见小宋声嘶力竭大声叫门呼唤对门的老门房,他又觉得自己站在外头等候,好像显得很焦急的样子,这样不太好,毕竟……毕竟他其实也没有那么急。
谢深玄按捺下心中焦躁,先一步登上马车,在马车之内坐好,还翻了翻自己放在马车内的几本书册,做出一副正在好好读书的模样,等着小宋回来。
他竖起耳朵,不过片刻,便听见外头似乎有人正低声同小宋说话,再过了一会儿,小宋便回来挑开了车帘同他回禀,道:“少爷,我去问过了。”
谢深玄尽量表现平缓:“如何了?”
“诸大人昨夜未曾归返,也不曾带回任何口信。”小宋说道,“我想,他大约是从我们府中离开后,便又回了玄影卫去了。”
谢深玄:“……”
如此看来,玄影卫中,或许真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谢深玄有些难抑心中担忧,可他心中也清楚,玄影卫之事,大多都是朝中机密事项,他是绝对打探不到与之有关的消息的,哪怕有再多担心,他都只能尽量压进心中。
“少爷,我们动身吗?”小宋又道,“现在再不走,可能就拦不住赵大人了。”
谢深玄:“……”
的确,早上这时间本就仓促,他们还在此处拖延了这么多功夫,首辅大人很可能已经出了家门,难得今日诸野不在,他有这么好的机会,绝不该浪费。
谢深玄又急匆匆赶往赵府,大概是因为时间紧迫,他又有些焦急,小宋今日驾车的速度比平日可要快上不少,到赵府外时他并未见首辅人影,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来迟了,待小宋匆匆跑去叫门,谢深玄匆忙下了马车,站在街道之上左右张望,天色还未全亮,他想……他应该没有来得太迟。
赵府也没有门房,小宋已有了叫门的经验,他用尽全力冲赵府内大喊,而后他们便听得有人匆匆应门,片刻之后,那大门拉开一条缝,赵瑜明从内探出了个脑袋,朝外一看,面上登时绽开了万般灿烂的笑,道:“深玄?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啊?”
谢深玄道:“我有事要——”
赵瑜明:“咦,诸大人呢?”
谢深玄:“……”
谢深玄蹙眉:“他是他,我是我……”
赵瑜明脸上还带着那笑,一见谢深玄露出些不快神色,他便急忙点头,道:“我明白,先进来……啊对了,深玄,你刚刚说你要做什么来着?”
谢深玄:“我……”
“不不,此事不算紧要。”赵瑜明笑吟吟道,“深玄,近来我家后院中有几株桃子要熟了,味道甜美,汁水丰盈,怎么样,来两斤?”
谢深玄:“……”
若不是打人违反朝中律例,若不是谢深玄觉得自己应当打不过赵瑜明……他是真想朝这人脸上来一下。
而不知为何,今日的赵瑜明,显然比平日还要过分一些。
他请谢深玄进了门,也不问谢深玄来此究竟有何贵干,只是带着谢深玄往内院走,一面极力推销他们府中后院新成的那些桃子。
“我方尝了一颗,汁水四溢,留香唇齿。”赵瑜明深深呼了口气,像是在感慨那桃子的美味,“你若是想要啊,我给你多摘一些,看在你我交情,只收你五十两,你看如何?”
谢深玄:“……”
赵瑜明又道:“你若是不喜欢这桃子也可以,前几日我与你提过那茶叶……”
“我寻你父亲有事。”谢深玄竭力忽视赵瑜明的话,“他应当还未去上朝吧?”
“未曾。”赵瑜明笑道,“茶叶来两斤也不嫌多,若是不喜欢呢,我家还有——”
谢深玄已看到了正缓步朝外走来的首辅大人。
他走得很慢,显然还是在担忧自己内里那破衣袖飘出来,如此端肃举止,若在一月之前,谢深玄心中还能有些崇敬,而今他已知晓了首辅这端肃的缘由,自然只想叹气。
时间不多,他也不想拖延,便快步上前,丢下一旁极力卖茶的赵瑜明,朝着首辅走去,一面行礼道:“首辅大人,谢某有些事想请教您。”
首辅面露些许紧张神色:“是玉光……”
“您放心,不是玉光。”谢深玄道,“是……谢某的一些私事。”
首辅:“私事?”
“……边走边谈吧。”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道,“若再不动身,您上朝或许会迟到的。”
他想,反正他有马车,现在也没到赵玉光要去太学的时候,他可以先与首辅同车同行,送首辅走一段路,将此事说完了,他再折返回来也不迟。
可首辅明显又是一怔,喃喃道:“这么急啊……”
谢深玄:“我不着急,只是您……”
首辅:“这事不会和诸野有关吧?”
谢深玄:“……”
京中盛传
首辅点了点头, 像是自行认可了自己的想法,而后抬起头,朝谢深玄身后一张望, 不由露出更为惊讶的神色,不解问:“诸野今日没来?”
谢深玄皱眉:“他来不来都无所谓吧。”
“无所谓无所谓。”首辅顺着谢深玄的话语说了一句, 乐呵呵捋起了自己胡子, “诸野又不是你的跟屁虫, 他不跟着你也很正常。”
谢深玄:“……”
首辅将他想说的话都一股脑说了,倒令他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可下一刻,首辅便眯起了眼睛, 露出了同赵瑜明面上几乎一般的笑意。
“既然诸野没有来。”首辅乐呵呵说,“深玄, 看来你这私事,是真的与诸野有关了。”
谢深玄:“……”
谢深玄不愿承认此事。
可这的确是他今日的目的, 他总得说说自己今日来此究竟是为了何事, 若是再往下拖延——
首辅清了清嗓子, 一本严肃道:“深玄,时间已不早了。”
谢深玄:“……”
是,谢深玄知道。
时间不早,首辅还要去早朝,他若是再不直言此事,那至少今日,他是肯定没有机会了。
他只能在心中自行安慰, 他的疑惑本就是极为寻常之事,无论是何人, 见着他人笔迹同自己相似,心中总会有疑惑, 这问题理所应当,他至多就是……就是过分好奇了一些,还急切了一些,特意登门拜访,也只是为了此事。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终于愿意切入正题,道:“昨日我请诸大人写了些东西。”
首辅一脸深沉点头。
谢深玄:“他的字……同我有些相似。”
首辅:“七八分吧。”
谢深玄:“此事实在有些奇……什么七八分?”
可不想他如此一问,反是令首辅面上露出了些讶异神色来,
“诸野同你的字,不能说是有些相似。”首辅说道,“至少有七八分相同,有时不看名姓,我都辨不出是谁的折子。”
谢深玄:“……”
首辅:“此事又不稀奇,朝中不少人都知道。”
谢深玄:“……”
等等,不算稀奇?朝中不少人都知道?那他为什么不知道啊!
“你母亲同我说过,诸野刚到你家时,一字不识。”首辅捋了捋长须,道,“他读书写字均是受你教导,既是如此,你二人字迹相似,本就很正常吧。”
谢深玄:“……”
不,这很不正常。
昨夜一观,他与诸野的字有七八分相似,他本人自然能看出其中的区别,可若非天天见着他二人字迹又仔细辨认之人,只怕根本难以觉察其中不同,这种程度的相似,可绝非是少年时的教导便能带来的结果。
首辅却摇了摇头,像是不明白谢深玄为何要为此事困扰,时间已不早了,他若再不走,便真来不及了,他着急离开,临行之前,他有些踌躇,又不免叹了口气,道:“深玄,我与你父亲是多年好友,你与诸野,便如同是我的子侄。”
谢深玄一怔,不明白首辅为何要突然提起此事,他只能点头应答:“是。”
首辅又道:“既是如此,往后私下时,你还是唤我伯父便好。”
谢深玄看着首辅万般严肃的神色,心中仍有几分忐忑不安,老实顺应首辅的话语,唤道:“赵伯父。”
首辅面上这才略微露出些轻松的满意神色,说:“也正因如此——”
谢深玄紧张看向他。
首辅叹了口气:“你同诸野这关系,实在令伯父很担心。”
谢深玄:“……”
“你父母也时常忧虑此事,只是不知应当如何向你提起。”首辅再叹了口气,“可此事总不能再拖,你母亲也说,你如今的年龄——”
谢深玄:“……我母亲?”
等等,有些不对。
他不由便想起母亲给他写来的那些信,每一封信中总要提一提他压根不见踪影的心上人与婚事,他母亲显然对此事很在意,他兄长与阿姊均已成家立业,唯独有他不曾成家,仕途又因他自己而再三受挫。
母亲因此而担忧他很正常,可他母亲的担忧之中……怎么还有诸野出现?
谢深玄心中逐渐现出不祥预感,他想,当年他在家中时,好像的确同诸野走得太近了,兄长也开过玩笑,说他二人看起来才像是亲兄弟,而他入京之后,又对诸野之事颇为忧心,数次去诸府之外等候不谈,还拐弯抹角问过父亲许多次同诸野相关的事情,那时候他便觉得父亲的神色有些奇怪,而今想来……该不会是那时候,父亲心中便有了些同他与诸野的猜疑吧?
首辅清一清嗓子,说:“对,你母亲不好开口,觉得你面皮薄,若是贸然提及,或许会令你觉得难堪。”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
母亲不会……知道什么了吧……
他觉得自己当年并未有过多少表露,哪怕最后他险些暴露心意,可那事应当也只有他与诸野二人知晓,除此之外,裴封河或许是看见了些什么,可他父母应当是绝对不知道的,难道说他这些年竟然表现得这么明显,他母亲已经看出来了?
那他母亲忧心……还觉得他面皮薄不好说……
谢深玄倒吸了口凉气。
首辅:“此事……”
谢深玄再也顾不得多想,急忙打断首辅的话,要为此事解释:“我和诸野什么都没有。”雁陕挺
首辅:“一架吵十年也太久了,你们两赶紧和好吧。”
谢深玄:“……”
首辅:“……啊?”
谢深玄:“啊?”-
首辅带着满心复杂,匆匆赶去上朝了。
谢深玄留在赵府之内,站在原地,仔细咀嚼着首辅方才说的那几句话,心中情绪却越发觉得古怪,无论怎么去想,诸野的举止……也未免有些太过不寻常了。
赵瑜明在一旁听完了他同首辅的所有交谈,如今他父亲离开了,他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不由便深吸了口气,道:“深玄呐……”
谢深玄:“不买,没兴趣,不必说了。”
赵瑜明:“……你这人,怎么这般狭隘。”
谢深玄已深吸了口气,转身看向赵家院中,赵玉光还坐在院中小桌旁紧张吃饭,显是因为他父亲同谢深玄二人同时出现,令他心中的紧张情绪几乎登了顶,他不敢有任何多余举动,待首辅走了之后,他那僵硬的举止方才缓和了一些,绷直的脊背也终于略显得松垮了下来。
谢深玄不由叹气,问身边的赵瑜明:“这几日来,玉光同赵大人的关系——”
赵瑜明清清嗓子:“我父亲方才说了,你叫他伯父便好。”
谢深玄:“……”
说完这话,赵瑜明方接着谢深玄的话语,去回答谢深玄的问题,道:“关系是缓和了一些,父亲已不怎么在我与玉光面前板着脸了。”
谢深玄:“可我看玉光好像还是很紧张。”
“此事总需要时间改变,他二人的关系,绝非一朝一夕便可突然和睦如常。”赵瑜明也看了赵玉光一眼,叹一口气,说,“玉光心思细腻,若要他真不惧怕父亲,恐怕还得再过些时日。”
谢深玄叹气:“是我太着急了。”
这些时日赵玉光已有了些变化,谢深玄便理所应当觉得赵玉光的性子应当已完全转变,可这本就是急不了的事情,他的急切根本不会有什么用处。
赵瑜明又小心翼翼转过目光,飞速瞥了谢深玄一眼,而后方低声说道:“诸野同你笔迹相似之事,皇上也觉得很奇怪。”
谢深玄一怔,将目光转回赵瑜明身上,还有些不解:“此事同皇上又有什么关系?”
“皇上说过,看到你的字便觉得头疼。”说到此事,赵瑜明不由弯了弯唇,似是觉得此事极为有趣,“诸野同你字迹相似,他看着也心烦。”
谢深玄:“……此事又怨不得我。”
“怎么怨不得你?深玄,你可是祸首。”赵瑜明微微挑眉,“诸野在玄影卫供职,一日之内不知要向皇上递多少字条,在皇上看来,这字迹同你没有任何区别,看着这字,就像是在骂他。”
谢深玄一噎,却依旧反驳:“皇上就该让他改正。”
“你以为皇上没试过吗?”赵瑜明笑吟吟说,“勒令数次,皆无结果,诸野根本不打算改。”
谢深玄:“……”
“他在此事上如此坚持,无论怎么想,好像都有些奇怪。”赵瑜明又看了谢深玄一眼,慢悠悠说,“所以我想,诸野或许真学过你写字,此事是刻意,绝非偶成。”
谢深玄:“他……就算如此……”
他想要辩解,可心中却清楚,此事……他无法辩解。
他知道,学他人写字本不是什么轻易之事,他在此事上极有天赋,他人字迹在眼前,他只需几番尝试便可模仿大概,可那必须有他人字迹在眼前,他只会依样临摹,像诸野这般直接便能写出来的,私下必然下过不少苦功夫。
“此事不论结果如何,可至少有一事是清楚的。”赵瑜明仔细看着谢深玄面上神色,好似刻意放低声音一般,轻声说,“他若真讨厌你,又怎么花这么多心思,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谢深玄:“……”
是。
谢深玄想了想,若他真对一人心有厌恶,他是绝不可能故意去学习模仿那人的笔迹的。
可此事不对,就算是他的至交好友,亦或是父母亲人……他也不会去模仿他们写字啊!
谢深玄一一仔细回想,这么多年来,他唯一学过字迹的……大概也只有在他方才学习写字时,曾临摹过一些私塾先生与父亲的字。
诸野总不会在这么多年后,还将他当做是自己的先生吧……
“深玄,你二人当年突然翻脸,已过去多少年了?”赵瑜明叹了口气,原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到最后,他也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与封河兄已等了多年,期盼你二人和好,我知道,此事我不该多说,可是——”
谢深玄:“不是吧,他还当我是他的老师啊?!”
赵瑜明:“……啊?”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我当年只学过启蒙先生写字,仔细想来,我好像就是他的启蒙先生。”
赵瑜明:“……”
谢深玄:“可这都过了多少年了,他怎么还在想这种事。”
赵瑜明神色复杂:“你……”
谢深玄:“好怪。”
说完这话,他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将此事从他的脑子里甩出去,而后便抛下身旁的赵瑜明,像是已不打算再继续计较此事了一般,快步朝院中的赵玉光走去,徒留赵瑜明一人僵在原地,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谢深玄已走到了赵玉光身边,赵玉光急匆匆起身与谢深玄问好,到了此时,谢深玄方才回首,略带些心虚朝赵瑜明看去。
赵瑜明头上满是字迹乱窜,几行大字迅速切换,谢深玄几乎来不及看完一行字,下一行字便就替换上来了。
「谢深玄这人啊,真是傻了吧唧的。」
「口是心非,啧啧就是口是心非」
「写折子时思路不挺清晰吗?怎么现在就像是头笨驴呢?」
「看来谢伯父说得没有错,他这小儿子才是最傻的。」
谢深玄:“……”
不对,等等。
父亲!您平日对外到底都在说些什么啊!!!
小试第二日
第56章
谢深玄沉默坐在赵玉光身边, 硬是盯着赵玉光吃完了一顿早饭。
赵玉光看起来很紧张,以至于连今日的食量都少了数倍,只是略微吃了些东西, 便不安放下了碗筷,嗫嚅道:“我……先生, 我吃完了。”
谢深玄:“……”
这看起来像是谢深玄的过错, 谢深玄也不想如此, 只是他若不看着赵玉光,赵瑜明便好像要立即凑上来同他谈一谈诸野,而他实在不希望赵瑜明再问起方才那件事, 他只能尽量离赵玉光近一些,有一搭没一搭同赵玉光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他本就不太会同人客套闲聊, 骂人时言语甚多,交谈时却没什么话好同人说了, 赵玉光更是吓得不轻, 他问三句, 赵玉光方能战战兢兢答上一句,这气氛万般凝重,再多聊上片刻,谢深玄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看得出来,赵玉光有些紧张,好在如此尴尬的时刻只持续了一会儿,裴麟便来了。
他昨日方在武试上得了那么好的成绩, 直到今日依旧情绪高涨,兴奋不已, 老远见着谢深玄,恨不得一路小跑过来同他与赵玉光打招呼问好, 那面上笑容万分灿烂,又寸步不离黏在谢深玄身侧,一时之间,倒还真令谢深玄暂时忘了这揪心之事。
待赵玉光吃完饭,也到了该去太学的时间,裴麟与赵玉光要去外头准备,裴麟还一面同谢深玄解释,道:“得先将身体活动开了,这样才不容易受伤。”
谢深玄微微颔首,未曾来得及回应,裴麟拉开赵府房门,谢深玄一眼便见赵府门外的石狮一侧有个熟悉身影,他心中一滞,匆匆回首看去,正见着那人微微抬眸,朝他看来。
谢深玄心中微微一颤,好似心中一块悬了许久的石头落了地,他几乎来不及多想,已下意识脱口唤道:“……诸大人。”
诸野却显得很冷静,只是微微颔首,算是与谢深玄打过招呼,除此之外,便再无多言。
诸野平安无事,谢深玄松了口气,也闭了嘴,移开目光,他脑中全是首辅大人与赵瑜明同他说过的那些话,以至一时之间,他竟有些不知自己究竟应当如何面对诸野才对。
裴麟可不知他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压根未曾注意到谢深玄面上那略带异色的神情,他只记得自己昨日武试十箭全中,如此了不得的成绩,理应得到所有人夸赞,诸野自然也不例外。
裴麟已快步凑到了诸野身边去,开开心心道:“诸大哥!”
诸野:“……”
诸野今日竟没有让他改口,裴麟心中登时便有了十分得意,他最擅得寸进尺,毫不犹豫便接口询问:“诸大哥,你怎么站在外面啊?”
诸野:“……”
“今天谢先生一个人过来,我还觉得奇怪。”裴麟挠了挠脑袋,说,“还以为你们吵架了呢。”
谢深玄:“……”
诸野:“……”
裴麟又道:“诸大哥你一个人站在门外,也有些像是在罚站。”
谢深玄:“……”
诸野:“……”
他一气说了这么多话,谢深玄和诸野二人却都没有半句回应,裴麟总算觉得今日的气氛有些古怪,他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略显古怪的目光在诸野和谢深玄二人身上转了两圈,声音一点点变小,最后只余下了几分惊恐。
“诸大哥,你……你不会……”裴麟狠狠咽下一口唾沫,“……不会真的是在罚站吧?”
诸野:“……”
诸野好像还是不怎么想回答裴麟的问题。
他只是沉默看着谢深玄,试图从谢深玄面上分辨出些许与往日不同的神色,可谢深玄也正沉默望着他,二人目光相对,谢深玄方深吸了口气,勉强对诸野露出些许笑意。
“诸大人……”谢深玄道,“您今日……”
几乎不用他将整句话问完,诸野已自行往下答道:“方才处理完公务。”
谢深玄:“……”
“到时间了。”诸野又说,“我想你该来此处了。”
言下之意,便是在说他在门外候着,本是在等着谢深玄的。
他好像不知谢深玄已赶早来了赵府,便只是在府外等候,希望能够遇到自谢府来此的谢深玄。
谢深玄却想着诸野的前半句话,不由蹙眉,低声重复:“方才处理完公务?”
诸野点头:“事发突然——”
谢深玄:“……还没休息?”
诸野明显一怔。
“一夜没休息,你过来干什么?”谢深玄忍不住挑眉,“今日太学仍是小试,又不要你上课,不去休息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诸野:“我……”
谢深玄:“玄影卫这么能,以后要不别休假了吧?”
诸野:“……”
谢深玄:“我看你也不怎么需要。”
诸野:“……”
诸野不说话了。
不仅如此,其余几人也一并静了下来,众人一致沉默,连裴麟都默默退开了两步,溜到一旁赵玉光身边,紧张攥住了赵玉光的胳膊。
这气氛很不对劲,可谢深玄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他挑眉回眸看来,不过一眼,便见每一人头上都飘出了一句话。
裴麟:「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开口说话的先生好可怕」
赵玉光:「啊……先生的关心,好沉重。」
小宋:「啊啊啊该死的谢深玄!」
赵瑜明:「看不下去了,这傻子到底会不会说人话」
谢深玄:“……”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再回眸看向站在石狮边上沉默不言的诸野。
谢深玄:“你——”
诸野默默往石狮身边退了一步。
谢深玄:“……”
“走走走。”谢深玄怒气冲冲朝着诸野挥手赶人,“快走,这里不要你。”-
诸野老实地走远了。
谢深玄看着诸野的背影绕过街角,这才深深长叹了口气,重新回眸看向缩在赵府之内的几人。
“快些准备吧。”谢深玄语调平缓,“时间不早了。”
众人好似一瞬便恢复了行动能力,各个急匆匆忙碌了起来,裴麟拉着赵玉光以平常两倍的速度活动身体,小宋默默抱紧了他最爱的马儿的脖颈,只有赵瑜明仍站在原地,垂首叹气,喃喃自语,令谢深玄有些说不出好奇。
谢深玄不由悄悄往那边凑了一些,竖起耳朵,试图听清赵瑜明自言自语的话。
“……封河兄说得一点也不对啊。”赵瑜明小声嘟囔,“这赌局不会是我要赢了吧。”
谢深玄:“……”
赌局?
什么赌局?
可赵瑜明已注意到了谢深玄靠近,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还同谢深玄微微颔首点头,开口问:“深玄,茶叶——”
谢深玄立即扭头,沉着脸色直直朝小宋走去,显是一句也不想听赵瑜明废话。
他看赵玉光和裴麟似已经准备妥当,便急切溜上马车,再朝小宋点头,道:“动身吧。”
小宋谨慎驱马,那模样看起来像是生怕谢深玄待会儿将他也带上骂了,而谢深玄放下车帘,倚在马车之内,心中却仍旧有些不安,总觉得以诸野那总喜欢逞强的性子,绝不可能那么听他的话,也许再过一会儿,他便要看见诸野在太学内出现了。
想到此处,谢深玄又不由叹气,他此时方再想起诸野同他几乎一样的笔迹,这困惑未消,反倒是令他心中再添烦恼,他想,或许此事应当直接问一问诸野,可若诸野的回答不如他所想,事情又只是他在自作多情,那……他岂不是反要闹得更为尴尬。
几番犹豫之中,太学已到了。
谢深玄下了马车,同赵玉光与裴麟二人一同前往学斋,今日早上,太学之中将要进行琴试与棋试,到了午后则是画试,明日再以经算二试收尾,最后学生们还能得半日假期,至此,这开年小试方才算结束。
谢深玄已事先自伍正年处得知这几场考试的规矩,除却明日的经试与算试是统一答卷外,今日的琴棋画三试均是实测,约莫是二到三斋分作一场,由监试官统一出题,学生们现场作答。
伍正年昨日也同谢深玄说了,让他们这日先在学斋内等候,稍迟一些会有人送来分场小试的时间与情况,他们再过去便好,谢深玄便先去了学斋,想将昨日他与诸野写的那些信交给裴麟与林蒲。
今日很好,没有一个人缺席,连洛志极都可怜巴巴坐在了角落,用一种饱受迫害的眼神看着他。
给裴麟信件一事,根本用不着谢深玄多言。
他只需将那写给裴封河的信往裴麟桌上一放,再说自己今晚回去会令人寄出,裴麟便已高兴得几乎疯了,那嘴角咧得好似合不拢一般,不论谢深玄接下来说了什么,他都只顾着嘿嘿傻笑。
谢深玄叹了口气,再转向紧张不安的林蒲,将自己写给林蒲家中族亲的信,放在了林蒲桌上。
“我不知你家在何处,这信也不好寄出。”谢深玄说道,“你还是先过目一遍,再将你家中住处写下,晚些时候,我会令人一并送出。”
林蒲紧张揪着衣袖,小声说:“我……我就不用看啦。”
谢深玄微微一怔,他原想他对林家人不太了解,那毕竟不是他知根知底的裴封河,他不小心或许会有言语冒昧,所以才想让林蒲先看一看。
“先生的文笔那么好,当然不会出问题。”林蒲又挠了挠脑袋,说,“我家中也没几人识字,也听不懂文绉绉的语句,反正到最后,都是要找人翻成大白话来念的……”
谢深玄:“……”
天字考场
谢深玄心中清楚, 他写东西的确有咬文嚼字的毛病,可这不是问题,只要他事先知晓, 多加注意,他当然可以写得更通俗简单一些。
谢深玄正想收回那信, 想着回去再重写一轮, 林蒲却又紧张捏住了那信封, 抬起眼望向他,眸中略有些忐忑之色,道:“其实……只要有您的名字就好了。”
谢深玄一怔:“只要有……我的名字?”
“先生您在我们村……那……那叫一个有名气啊!”说到此事, 林蒲好似忽而便来了精神,“村头的先生, 隔三差五便要讲您的故事!”
谢深玄:“……啊?”
“他们说了,朝中的贪官, 都怕您!”林蒲将双拳握在胸前, 用力点头, “当初我听闻您要来太学授课,我真的好开心。”
谢深玄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脑中隐隐约约记得,诸野好像是同他说过,他在民间的名声比在官场要好,只是他平日出门,也不见有人上来夸赞他, 京中好像也没有林蒲所说的什么讲他的故事……再说了,他也就写过几封折子,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做, 他究竟是怎么得到这样古怪的好名声的?
他迟疑转过目光,看向学斋内的其余几名学生,除了林蒲外,柳辞宇竟也在跟着点头,见谢深玄看来,他还多为林蒲补了一句:“京中也有这样的传闻。”
谢深玄:“……我怎么不知道。”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朝中不少人都知道诸野字迹同他相似,可他不知道;京中又似乎总在流传着与他有关的奇怪故事,可他也不知道,他这些年难道是活在了什么隔绝尘世之地吗?发生了这么多同他有关的事情,他竟然一件也不知晓。
“是,京中传闻甚多,比外头的花样还多。”叶黛霜点了点头,“除却夸赞先生才德之外,还有说先生的脸——”
林蒲一把捂住了叶黛霜的嘴。
谢深玄想,他毕竟是太学的先生。
当初他读书时,先生再怎么平和,与学生之间却总有隔阂,有许多事,是学生绝不好在先生面前提及的。
如今叶黛霜与林蒲含糊其辞,柳辞宇看上去也有些紧张,那也正说明他们如今所言之事,绝不能随意对谢深玄提及。
“罢了。”谢深玄只好叹了口气,说,“此事先不谈。”
林蒲与叶黛霜齐齐松了口气。
谢深玄又拿出昨夜自己与诸野一道所写要交给林蒲的信,深吸了口气,道:“林蒲,还有一事。”
林蒲一瞬紧张抬首,有些不知所措般看着他。
“要给你家中的那两封信,今日我会寄出的。”谢深玄仔细斟酌着措辞,一时难抑心中紧张,“可除此外,还有些东西,我也想交给你。”
他虽是想过,林蒲应当需要他人夸赞,也特意为此而精心准备了书信,可谢深玄毕竟从未做过这种事,早几日前,让他多夸几句学生他都觉得为难,今日竟还要亲自将自己夸奖学生的信交到学生手中……他实在觉得有些难堪,更是费了极大的努力,刚才自口中挤出了几句话来。
“此信……是我与诸先生一道写成的。”谢深玄强压心中忐忑,略有不安道,“你现在看也可,若不想现在看,也可以。”
林蒲惊讶望向谢深玄手中递过来的那两封信。
修长削瘦的手指捏着信封外沿,轻轻将信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信笺朱红的红签之上端正写着「林蒲亲启」四字,左侧则是成信年月与谢深玄的名姓,另一封也是如此,不同是下沿的字迹,只有「诸野」二字,略显潦草,似是有些着急仓促。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收到这么两封信,心中好奇极甚,再看谢深玄的神色,这信中所藏的显然不是坏事,她方才紧张连咽了几口唾沫,小心翼翼双手接过这两封信,仔细将上头的那封信打开了,飞速扫了几眼。
谢深玄也有些紧张。
他已不安转身回了自己的书案后,实在难抑心中忐忑,还是忍不了抬首朝林蒲看去,他这辈子写过那么多折子,有十成的勇气将折子直接丢在皇上的御案上,也绝不会因为皇上当面打开他的折子便觉害怕,可这一回却不同,这一回不是折子,他也没有在书信内骂人。
夸人实在太难,他这辈子都没有因一封书信而如此惊惶过。
他先看林蒲满是惊讶般睁大双眼,一时心跳微促,好似一颗心高悬无依,可下一刻,林蒲便弯起了眉眼,似乎有止不住的笑意自她眼中散开,逐渐溢满唇边,明秀的面颊上带了几分薄红,散发下的耳尖也已红透了,谢深玄这才终于自林蒲的眉眼中,看到了同裴麟一般飞扬的神色。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强装自己并不在意,侧开目光,移向他书案上摆放的几本书册,他听见叶黛霜压低声音同林蒲低语,又听见柳辞宇好像也跟着凑了过去,几人翻开下一封书信,谢深玄方才抬眸,再度朝林蒲那儿看了一眼。
林蒲高举着手中书信,好似极不好意思一般遮挡住自己的面容,她与叶黛霜二人一块挤在书信之后,仔细看着谢深玄逼诸野写的第二封信。
诸野写的信远比谢深玄的信要简略,寥寥数语,连一页纸都不曾填满,可不知为何,这封信林蒲却看得比第一封还要久,她仔细看完了信中内容,又翻过方才她拆开的信封,认真看了好几眼。
而后她与叶黛霜对上目光,再几乎同时朝谢深玄看来,眼神方一交汇,谁也没来得及说话,外头传来几人脚步声响,谢深玄不由一顿,抬眼朝外看去。嬿单汀
伍正年正领着两名监试官,正穿过那长廊朝学斋过来。
大抵是今日三试的分场已有了结果,他们是来通知学生们应当要去何处考试的。
谢深玄站起了身,哪怕这些监试官对他并无好感,他也不怎么喜欢严家那一派来的官员,可此事毕竟事关太学小试,他无论如何也得对监试官们客气一些,正欲外出相迎,身后的林蒲已噌地站起了身,急匆匆叫住他。
“先生!”林蒲竭力鼓起勇气,提高些音调,那语句却仍旧有些断续不安,“谢谢……谢谢先生!”
谢深玄已有些压不住唇边的笑,到了此刻,他终于能确定自己昨日的这个决定没有错,对林蒲而言,最有用的鼓舞,不是给她家中的信,而是他人对她的肯定。
他不愿现出心中得意,便只是微微颔首,再多补上几句:“你不必谢我。”
林蒲:“可是……”
谢深玄:“……这本就是你该得的赞赏。”
说这话时,谢深玄心中略微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这段时日,他夸多了诸野,偶尔也会夸一夸裴麟,可说实话,他夸赞裴麟时,总觉得像在看一只热情兴奋的大狗,对这二人的夸赞都是不同的,反倒是今日对林蒲的夸奖……像是他头一回努力学习如何夸奖他人。
写在纸上容易一些,可那也耗了谢深玄不少气力,化作言语说出来更为困难,今日他倒也做到了,来太学还未到一月,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还能有这般的改变。
林蒲又眨了眨眼。
“先生,其实……还有一件事。”林蒲清一清嗓子,小声说,“这封信,是诸先生写的吧?”
谢深玄微微颔首:“你骑射出众,诸大人已数次同我夸奖过你。”
这话可不是胡言,诸野私下同他提及林蒲时,确实数次夸奖林蒲骑射出众,远非裴麟能比,还说林蒲百步穿杨,句句皆是夸赞。
“果然是诸先生……”林蒲小声念叨了一句什么,谢深玄没有听清,而后她挠了挠脑袋,略微提高了些音量,有些不好意思,“我看这字……还以为是……”
谢深玄:“……”
等等,糟了。
谢深玄匆忙回首,看向林蒲。
“先生的字……真的好像……”林蒲小声念叨,“怪不得我前几日随小霜去茶楼听书,都说先生是诸先生的启蒙——”
叶黛霜:“咳!”
林蒲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毫不犹豫改口,道:“先生的字这么好看,换我我也想学。”
叶黛霜:“咳咳咳!”
谢深玄:“……”
二人又一对目光,好似已然心领神会,露出更为灿烂的笑,余下的话,哪怕不必出口,她们也知晓对方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么。
可这不对,很不对。
茶楼的说书人?这些人讲的不都是什么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吗?同他与诸野又有什么关系?什么启蒙?他教诸野写字这种事,怎么好像人人都知道了?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顿住脚步回首,也顾不及快要走到学斋外的伍正年与那监试官,此刻他心中只剩下那几处疑问,他不论如何,也一定要弄清他心中的疑问。
“什么说书?”谢深玄蹙眉问,“哪儿的茶楼?”
可这些话,他也没有说完。
林蒲的话方才停下,已兴奋过度了许久的裴麟立即起了身,毫不犹豫接下了林蒲的话语。
“对!先生的字就是好看!”裴麟激动说道,“我就在学先生写字,我最喜欢先生的字了!”
谢深玄:“……”
帕拉也毫不犹豫跟着点头:“先孙的字,好看!”
林蒲一怔:“啊?你们都在学啊?”
裴麟认真点头:“刚刚开始,才描了一百张。”
帕拉:“窝多一点点,描了两百张。”
林蒲睁大双眼:“这件事,原来不是诸先生独一份的呀?”
裴麟果然愣住:“……啊?”
帕拉也愣住:“介么好的事,为什吗要独一份?”
裴麟这才回神,也不解喃喃道:“先生的字这么好看,应当多给几个人看。”
林蒲:“好像有些道理……”
裴麟:“怎么样,你也想学吗?”
帕拉:“先孙,共享!”
谢深玄:“……”
不不不,这件事,怎么越说越奇怪了?!
他看向明显已活跃起来的学生们,正欲出言阻止他们越发离谱的言论,却已听见伍正年敲了敲半开的学斋门,笑吟吟在外唤道:“深玄?学生们准备好了吗?”
监试官来了,学生们自觉闭了嘴,还乖巧摸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去,谢深玄叹了口气,朝门边走去,先同伍正年与几名监试官行礼,而后方询问伍正年:“考试分场已备好了?”
伍正年点了点头,看向身边的监试官,那监试官瞟了谢深玄一眼,头上顶着对谢深玄的满腔怨怼,不情不愿道:“天字考场。”
谢深玄有些惊讶。
且不论天字考场内的究竟都是哪几个学斋的学生,说实话,就这考场的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他们癸等学斋能够高攀的。
他不由再追问:“天字?和哪几个学斋?”
伍正年面上的笑僵硬了一些,那监试官还未开口,他已经先伸手拍了拍谢深玄的肩,道:“这种小事,不要太在意。”
谢深玄:“……小事?”
他心中又有不祥预感浮现,而自到太学以来,他这不祥预感,几乎次次都能应验。
监试官冷哼了一声,说:“是你们的好运气,与甲乙丙三等在一块。”
谢深玄:“……”
“甲乙丙三等学生,都是太学翘楚,天子骄子。”监试官冷冷说道,“有这机会,你们还是趁着今日,好好学一学吧。”
谢深玄:“……”
谢深玄朝着伍正年招了招手,示意伍正年同他走到一旁,他有几句话,很想同伍正年说。
伍正年战战兢兢与那名监试官打了招呼,再小心翼翼随谢深玄朝无人处走了几步。
“好运?”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几乎压不下心中怒意,“这是故意让我们出丑吧?!”
癸等学斋的学生,在今日这三试之上本就有些吃亏,谢深玄根本不觉得他们会有什么好成绩,只不过想着能借这小试看看学生们的课业,方才勉强将这坏事当做是好事来看待。
更不用说他学生的情况实在有些不同,他这几日费了这么大力气,好容易才令赵玉光与林蒲二人重拾了些自信,今日这小试分场安排,却故意要令他们去同前三等的学生们比较。
太学之内的那些先生们,一贯将前三等的学生当做是学生们中的上等人,又最为瞧不起学斋内的癸等学生,往日连在嘴上将癸等同前三等在一块提一提,他们都觉得是玷污,今日怎的就发了这般的“善心”,要将他们同前三等的学生放在一处场内比试了?
昨日武试他们方压过了严渐轻,今日便有了如此一遭,这实在令谢深玄很难不去多想。
“伍兄。”谢深玄方定了定神,不由再追问,“此番考试分场,是抽签吗?”
伍正年尴尬道:“这……不是……”
谢深玄:“……”
伍正年:“是小严大人同诸位监试官商讨之后定下的……”
谢深玄:“……”
伍正年讪讪笑了笑,似是竭力想要安抚谢深玄此时的情绪:“你不必多想,小严大人解释过了,这甲等与癸等学斋人少,若是凑在一块,大约能凑成一斋的人数……”
“那可是严斯玉。”谢深玄深吸了口气,竭力压下语调中的怒意,“我怎么可能不多想?”
“这……这……”伍正年抹了抹额上的细汗,“不论怎么说……谢兄,你莫要冲动啊。”
“我不冲动。”谢深玄对伍正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怎么愉快的笑,“我比不过他打不过他,有什么好冲动的。”
伍正年:“对对对,千万莫要在此事上再出了问题——”
谢深玄:“可他‘精心安排’,想必也是这天字考场的监试官吧?”
伍正年:“……啊?”
“我不冲动。”谢深玄笑着又念上一遍,“监试官都坐哪儿?”
伍正年:“不……等等,谢兄,你要做什么?”
“我不会冲动的。”谢深玄冷笑,“我能坐他后面吗?”
谢深玄阴沉着脸色,先行去了那监试官口中所说的天字考场。
谁都能看得出他心情不佳,可却没有人敢随意拦他,只是在离开学斋之前,稍微缓和了脸色,尽力好声好气同学生们说了考试分场与今日的安排。
今晨的琴试,甲乙丙三等的学生排在他们之前,此试需得所有学生一一上前演奏,很花时间,他们应当还可以在学斋内再侯等上半个时辰,而后再去考场内候考便可,如若想要提前去观试,也可以现在就随谢深玄一道过去。
“当然,我不建议大家现在过去。”谢深玄轻描淡写说道,“考试之前,若有一群野犬四处乱吠,看多了难免要觉得心烦。”
那监试官就在谢深玄身后,听谢深玄如此说,不免挑眉怒容:“……谢深玄。”
谢深玄冷淡回眸看他:“怎么?周大人对太学内的犬患有兴趣?”
监试官:“你莫要言语带刺,意有所指!”
谢深玄神色不变,淡淡道:“我说的是太学内的犬患,您想到哪儿去了?”
伍正年心中一揪,觉得不好,今日诸野不在,太学内无人限制谢深玄,这小子今天大概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蹦,可谢深玄今日并无官职伴身,诸野也不在此处,若是真惹恼了几个身居要职的官员,狠狠整治他一番,那可就糟糕了。
“周大人!太学之内,的确总有几只流浪野犬,四处乱逛。”伍正年抹一抹额上的细汗,急忙开口,要为谢深玄圆场,“虽不怎么咬学生,又被喂得膘肥体壮……可,可的确很爱叫……”
监试官:“……”
“周大人,我说了。”谢深玄微微抿唇,竟难得同他笑了笑,道,“您莫要胡思乱想,对号入座。”
伍正年:“……谢兄啊!”
伍正年扯住谢深玄的衣袖,生怕谢深玄再冒出什么他圆不回来的古怪言语,他恨不得推着谢深玄出门,以免再给谢深玄留下机会胡言,可谢深玄好像还未同学生们说完话,他顿住脚步,再度回首,看向那学斋之内,微微张唇,目光停留在低垂着脑袋的赵玉光身上,片刻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我再来接你们。”谢深玄蹙眉轻声道,“好好休息一会儿,莫要担心,莫要离开学斋。”
他这吩咐多少有些奇怪,几名学生面面相觑,有些摸不清他如此吩咐的用意,可谢深玄目光之中隐有担忧,他们也不想让先生挂念,裴麟先一步大声应过此事,其余学生也稀稀拉拉跟着答应,允诺自己绝不会四处乱逛,平白再令谢深玄担忧。
可这些应答的声音中,没有赵玉光-
谢深玄同监试官离开了,学生们还留在学斋之内,又稍静了片刻,林蒲率先紧张说道:“先生看起来……好生气啊。”
帕拉跟着点头:“窝还是第一次看见先孙介么森气。”
“是那些人太过分了。”叶黛霜忍不了心中微愠,低声说道,“换了谁都要生气。”
洛志极叹气。
裴麟垂头丧气在一旁,听到了几人言语,他却只能可怜兮兮小声叹气,说:“琴棋画……我……我一个都不会啊。”
他不要说这话倒还好,方说完这句话,林蒲也不由跟着叹了口气:“我也一个都不会……”
洛志极跟着叹气。
他二人对上目光,再同时转过眼,满怀希望看向正在林蒲身旁叶黛霜。
叶黛霜被他们看得心中紧张,勉强开口:“呃……画画会一点,弹琴也会一点,下棋就……”
“画画弹琴我也会。”柳辞宇说,“下棋就算了吧,当初来太学读书的时候,也没想过还要考这几样东西啊。”
“弹琴。”帕拉认真说道,“一定要古琴吗?”
洛志极长叹了口气:“不可以冬不拉。”
“下棋。”帕拉又认真说道,“一定要围棋吗。”
洛志极:“……不可以五子棋。”
“那米有办法了。”帕拉也可怜兮兮说道,“窝也一个都不会。”
琴试准备
裴麟只好抬起头, 看了看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位同窗们。
陆停晖向来不怎么合群,就算众人聚在一道讨论接下来的小试,他却刻意同他们所有人都保持着一段距离, 绝不肯上前半步,此事不可能与陆停晖商量, 裴麟便又转过头, 看了看他身边的赵玉光。
赵玉光, 他们的希望。
文章写得又快又好,字迹清秀漂亮,又能出口成章, 至多只是口吃了一些,琴棋书画这种事, 他应该全都会吧!
裴麟清了清嗓子,用力眨着大眼, 唤:“玉光!”
赵玉光:“……”
赵玉光正在微微发颤。
不对, 裴麟这时候可算想起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会来到癸等学斋了。
当初赵玉光的成绩在甲等都能排得上前列, 可那些讨人厌的公子哥偏要欺负他,赵玉光本来就胆小,甲等学斋的先生们又不管此事,他每日胆战心惊,成绩自然一落千丈,到头来连先生们都要奚落他。
裴麟看不下去这种事,他忍不住为赵玉光出头, 其余几人也跟着他打了一架,所有人都受了惩罚, 可好歹那些令人厌恶的纨绔要绕着他们走了,赵玉光的性子也恢复了不少, 直到现在,直到今日。
他们要同前三等学斋的学生一道考试,当初欺辱赵玉光的人,也就在其中。
裴麟皱了皱眉,觉得在此刻,他应当主动出言安慰赵玉光,可他一向不擅言辞,安慰人这种事,他不太会做,他只会打架,只是此事已被他兄长和皇上再三勒令禁止了,他现在可连打架都不敢,哪怕如今,他看着赵玉光露出这样战战兢兢的神色,也只能将这担忧隐在心中,一面想——先生说,半个时辰后,他还会回来的。
他可以等先生回来,没有错,无论什么事,先生一定都能解决的!-
谢深玄到了那天字考场,几乎一眼便看见了严斯玉所在。
同他猜测一般,此事既是严斯玉特意安排,那他当然要过来看一看这热闹,他笑吟吟在那监试官的主席之上,周遭聚着此番琴试的数名监试官,以及前三等学斋的先生们。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弯起眉眼,换了副好脾气一般的神色,在伍正年呆怔而极为不解的注视下,朝着那围聚众人走去。
伍正年急忙跟上,压低声音,道:“谢兄,小严大人同其他人不同,你可别再惹事了。”
“什么惹事?”谢深玄笑吟吟说道,“我心情正好,怎么可能会惹事呢?”
伍正年:“……”
什么心情正好。
谢深玄的这幅表情,他难道还不清楚吗?
这分明就是惹事的前兆,也不知今日诸大人究竟去了何处,救命啊,诸大人一日不在,谢深玄就有些不受控了啊!
谢深玄走近几人身侧,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已有人注意到了他,众人面上不免露出厌恶之色,头上也纷纷现出红字,谢深玄面上却仍不见半丝气恼之色,反是带着那极为温润的笑意,唤道:“严大人。”
严斯玉回首,望见了谢深玄,面上蓦地带上了几分热切笑意,目光在谢深玄身上一晃,最后停在谢深玄满是笑意的面容之上,
“谢大人。”严斯玉笑眯眯同他打招呼,道,“您也想过来看一看这琴试?”
谢深玄微微抿唇,笑如春水,他这面容,带上这般温柔笑意,便挠得人心痒,几乎令严斯玉移不开目光,哪怕是其余几名监试官,到了此刻,也忍不住盯着他看。
只有汪退之,见着这神色便隐隐心惊,只觉糟糕,左右一看,倒人人皆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那美人容颜之上,他却接连咽下几口唾沫,小心翼翼从人群之中后退,巴不得从将要遭殃的地方离开。
“今日分场之时,还有人说谢大人或许会生气。”严斯玉摇着手中的玉柄折扇,面上笑意更甚,那目光直勾勾停在谢深玄身上,轻声道,“严某还反驳,谢大人又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怎么可能会生气呢?”
谢深玄也同他一般笑,更是直迎上严斯玉的目光,轻声道:“是啊,我怎么可能会生气呢?”
他扫了眼原坐在严斯玉身后那名太学先生,只是微微挑眉,严斯玉便已清了清嗓子,朝那太学先生看了一眼,那人猛然回神,将目光自谢深玄身上收了回来,急匆匆起身,主动给谢深玄让出了个位置来。
谢深玄也不同他客气,更不想讲什么礼貌,他一撩袍子,直接在严斯玉身后坐下,抬眼望向那考场之中,道:“琴试何时开始?”
严斯玉笑着答:“大约还有一刻钟吧。”
谢深玄又问:“小严大人亲自抽取曲目?”
“只是开年小试,不必那么严格。”严斯玉说道,“他们自行决定曲目便好。”
说完这话,他将手中折扇一合,侧身往后靠了一些,目光一眨不眨望着谢深玄的面容,唇边笑意更深,低声道:“谢大人,你我多年相识,其实不必这般客气。”
谢深玄:“客气?”
“今日是在太学。”严斯玉道,“那不如便与当年在太学同窗一般,以名姓相称吧。”
谢深玄:“……”
他二人今日这交谈平和,几乎没有半点死敌交锋的味道,令人摸不清头脑,伍正年却倒吸了口气,觉得今日真的要糟,一面好声好气同谢深玄身边那先生商量,给他也挪个位子,他得坐在谢深玄身边,将这惹事精给盯好了。
谢深玄微微张唇,像是要说话,只是这话语还未出口,他便已咽了回去。
伍正年扯着谢深玄的袖子,几乎恨不得出言提醒,一句称谓而已,没必要在此事上得罪严斯玉,可谢深玄久久不曾说话,只是那笑意似是更深了,伍正年再扯了扯谢深玄的袖角,便觉谢深玄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让他莫要动弹,他垂首去看,谢深玄另一手本置于膝上,而今攥着衣襟,指节泛白,显是难以忍耐,若严斯玉再多说几句话,他或许便要直接动手了。
伍正年着急想要圆场,清了清嗓子,道:“这……严大人——”
严斯玉抬了手,打断伍正年的话语,笑吟吟唤:“深玄?”
谢深玄:“……严兄。”
严斯玉笑了一声,显是觉得十分满意,谢深玄倒深吸了口气,试图从这莫名恶心的感觉之中脱离开来,可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又见严斯玉头上蹿出了一行字。
严斯玉:「若这姓谢的小浑蛋能骂我一句,那便更好了。」
谢深玄:“……”
谢深玄噎住了。
不是,等等。
怎么还有这种要求啊?!-
说实话,上一回谢深玄见着严斯玉心中想法时,便隐约已觉得有些不对了。
严斯玉看起来实在像是个变态,不知为何,他倒好像很喜欢别人骂他,这等离谱且无理的要求,谢深玄可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他深吸了口气,微微蹙眉,尚未言语,瞥见已有人抱了一张古琴过来,置于场中,显是今日小试所用。
谢深玄不由朝那边多看了几眼,一面极力忽视严斯玉带给他的不快,心中却觉得有些难受,他本想骂严斯玉解解气,可如今看来,骂严斯玉好像不仅不能解气,还会干脆让这个狡猾的严斯玉爽到。
很膈应……说实话,谢深玄有些犯恶心。
严斯玉也顺着谢深玄的目光,扫了正准备古琴那几人一眼,忽而道:“深玄,你可还记得你我方才相识之时的境况?”
谢深玄:“……”
不想记得,记得也不想提起,提起只会犯恶心。
谢深玄初入太学时,的确和严斯玉有过一段关系还算不错的时日。
他那时不知严斯玉的身份,也还未搅和到官场之中的争斗内来,父亲让他那时候住在太学,说要让他也吃些苦头,至少学会一人在外应当如何照顾自己,而严斯玉恰好与他同一学舍,二人在书画一事上倒颇有些共知见解,严斯玉又与京中不少名流交好,总会将谢深玄也叫上,至少在谢深玄初入太学的第一个月,他们两人的关系,的确很不错。
可也仅限于这第一个月。
相识时日一长,谢深玄很快便发觉严斯玉同他本不是一路人,那时太学之中寒门学子甚多,严斯玉好像谁也瞧不起,同他那些世家出身的好友在一道,有时还会对那些家境贫寒之人议论纷纷,不是说他们说话时的口音庸俗,便是嘲讽他们衣着破旧,见识浅薄。
谢深玄觉得如此不对,他同严斯玉提过一次,严斯玉却觉得可笑,只说谢家本是富商出身,何必计较那些贫寒之人如何去想。
谢深玄实在难与有这般想法之人相处,他本想逐渐同严斯玉疏远,可而后严斯玉所行之事却越发令他不适,他再不愿与严斯玉为伍,待入朝后,更因常因政见不同而越发有恶感,到现在,他回想起当年自己同严斯玉交往一事……他只有难以抑制的反感。
严斯玉显然未曾注意到谢深玄的沉默,他只是望着那置于场中的古琴,目光幽深,轻声喃喃道:“当初你我深夜溜出太学,弹琴饮酒,意气扬扬——”
谢深玄挑眉:“严大人是不是记错了,谢某不与他人饮酒。”
严斯玉一顿,哈哈笑上一声,道:“好像是记错了。”
他可不觉得尴尬,那目光朝谢深玄身上一晃,有些贪痴般眯起双眼,停留在那美人面容之上,又往谢深玄这一侧靠近了一些,低声说:“深玄,你当初月下抚琴,着实令严某倾慕。”
谢深玄往伍正年那处避了避,语调更凉了一些:“没办法,也就比你好一点吧。”
严斯玉:“呃……”
谢深玄又道:“月下抚琴着凉,回去病了两个月。”
严斯玉:“……”
“久病不愈,父亲以为我是沾上脏东西了,待我仔细想来——”谢深玄方才回转目光,在严斯玉面上一扫而过,轻声一字一句轻声道,“……好像也是啊。”
严斯玉:“……”
他像是没想到谢深玄会这样同他说话,可话至此处,他倒还不觉得恼怒,那唇边依旧还挂着笑,道:“严某不擅音律,深玄你的琴,当然比严某要好。”
谢深玄已移开目光,看向了场下迈步踏入的第一名太学生。
严斯玉倒是不依不饶,还摇着手中的折扇,笑吟吟道:“既有美人在场,又如何能专于琴音。”
谢深玄重重吸了口气。
严斯玉又道:“心神不专,弹琴之时,难免便会走调。”
谢深玄咬重语调:“那也不是走调吧。”
严斯玉笑眯眯看着谢深玄,道:“深玄,你莫要谬赞——”
谢深玄:“也就像是在唤人吃席。”
严斯玉一愣:“吃……吃席?”
谢深玄:“稀稀拉拉,荒腔走板,像是送人到头——”
伍正年:“咳咳!”
谢深玄:“……”
谢深玄微微抿唇,对严斯玉一笑,道:“没什么,很有特性。”
严斯玉:“……”
严斯玉还想要说话,这琴试却已要开始了,那第一名考试的太学生已在古琴前坐好,他只好以那怪异神色再深深看上谢深玄一眼,而后就此作罢,回首专心去听那学生的琴。
甲等学斋内的学生都是世家子弟,弹琴一事对他们而言几乎如同饮水吃饭一般普通,这名学生的琴技还算不错,自然能够合格,待他下去,严斯玉又莫名频频回首,每次回头,都总要用那几乎如同拉丝一般令人难受的目光看上谢深玄几眼。
谢深玄已在心中酝酿了无数骂人刻薄话语,若不是伍正年用万般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他已要一股脑朝严斯玉全砸出去了,更不用说严斯玉望着他的目光中好像满是期待,谢深玄便只好在心中再三对自己强调,他不能再骂了,这人与常人不同,他怎么不能让严斯玉觉得痛快。
待这第一名学生下去后,上来的第二人,竟然就是那日诸野同谢深玄指过的严渐轻。
这可是严斯玉的弟弟,想来自幼便有专人指点,琴艺总不可能太差,谢深玄本不想看,偏偏严斯玉又回过了身,笑吟吟看向他,说:“深玄,这便是舍弟,严渐轻。”
谢深玄:“……嗯。”
“他与我是一母同胞,在家中关系便极好。”严斯玉朝严渐轻微微颔首,又道,“渐轻,这位是谢大人。”
谢深玄:“……”
严渐轻:“……”
他二人目光相交,谁也没打算同对方打招呼,这才是谢家人与严家人相遇时该有的态度,谢深玄总算觉得舒服了一些,可严斯玉却很不满意,还要补上一句:“为兄与谢大人多年交好——”
谢深玄:“别,折寿。”
严斯玉:“深玄,你又胡闹了。”
谢深玄:“不想再被我爹摁着驱邪。”
严斯玉:“驱邪?什么驱邪?”
严渐轻扫了他二人一眼,目光中止不住嫌恶,他已在那古琴之后坐下了,抬手抚向琴弦之前,倒再多看了谢深玄一眼,头上噌地冒出了一行红字来。
严渐轻:「这姓谢的公狐狸……」
谢深玄:“……”
等等,严渐轻骂他什么?
谢深玄大为震惊。
说实话,自他有了这古怪能力来,他在朝中已见过了无数谩骂之语,从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到谩骂他的亲属家人,无一不有,可说他是公狐狸的……倒是只此一家,以往从未见过。
他不免略有些恍神,还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之间,有些难以言喻的恍然。
谢深玄知道自己长得还算不错,毕竟他家中父母兄姊都有张好面孔。可他平日根本不与他人来往,又不喜欢出门,每日里的消遣,不过就是待在家里看看书。
到今年,他已有二十四岁了,不仅尚未娶亲,又因年少时的恋慕未果,对此事也没了什么兴趣,他身边之人若要去寻欢作乐,根本不会喊上他,连什么诗会踏青也都与他没关系,就这么寡淡无味的日子,他能诱惑到谁啊他怎么就是公狐狸了!
可严渐轻那目光中包含的意蕴太过刺人,谢深玄多看上几眼,竟也忍不住便要开始反思。
他想,若他真是什么姓谢的公狐狸,那他今日,便也不必在感情之事上困扰了。
他看过那些传奇话本,还翻过些坊间流传的上不得台面的小册子,狐狸精可一只比一只擅长诱惑人,什么得道高僧,清修之人,无不信手拈来,又何必像他一般,日日纠结,万般痛苦,严渐轻这么看他,倒还真是高举。
严渐轻已收回了那略显刺目的目光,抬手抚上琴弦,显是要将心思收回放在这琴试上了,而谢深玄虽被严渐轻弄得满心莫名,可他也的确好奇严渐轻的琴艺,他便略微收心,蹙眉望向那场中,猝不及防忽见严斯玉侧身回首,笑吟吟看着他,轻声说:“深玄,舍弟的琴艺,虽比你要略差一些,可在这京中,也算得上是极好了。”
谢深玄:“……”
谢深玄却压根不曾注意严斯玉究竟说了什么。
他只看到了严斯玉那过于刺目露骨的目光。
——好像那日他与诸野去茶楼时,那些寻欢作乐的官员,看着卖唱的美人时的目光。
谢深玄:“……”
谢深玄隐隐约约,又想起了诸野曾同他说过一半的话。
诸野说,严斯玉对他有……
诸野的话语中断在此处,接下来如何,他并未提及,可若联系到如今去想,谢深玄不免便觉得浑身发寒,几乎令他抑不住倒吸了几口凉气。
对,若如此去想,好像一切便能接得上了。
怪不得严斯玉喜欢看他骂人,怪不得会从被他辱骂中得到些许快意,也怪不得他明摆着是要来此处挑刺惹事,严斯玉竟然还主动令他坐在了自己身后。
救命啊!朝中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变态!
谢深玄默默移开目光,看向自己身旁的伍正年,伍正年还紧张望着他,低声问:“深玄,你又要做什么?”
谢深玄:“……换一换。”
伍正年一怔,甚为不解重复:“换一换?”
他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也不知道谢深玄究竟想要同他换些什么,他还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谢深玄却已起了身,示意伍正年坐过来,他想同伍正年换个座位,伍正年犹豫起身,谢深玄却好像觉得此处还是太近,左右张望,瞥见极角落的位置,毫不犹豫便朝那处溜了过去。
伍正年:“?”
不是,等等。
这惹事精又要干什么啊!
恰好严斯玉回首,再朝谢深玄看来,像是想同谢深玄说什么话,谢深玄却已溜远了,他提声唤:“深玄?你去那边做什么?”
这话音还未落地,严斯玉忽地又觉察一股刺人目光,他下意识朝着那处看去,竟然看见今日至今都不曾看见身影的诸野,就在这座椅后一侧角落,神色冷淡看着他。
谢深玄自然也注意到了不知何时在身后出现的诸野。
他回眸看了诸野一眼,再扫了一眼笑得有些病态的严斯玉,毫不犹豫起了身,直接朝着诸野走了过去。
严斯玉唇边的笑终于淡去了一些,他冷哼一声,收回目光,看向场中,谢深玄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回眸再看时,忽而便见沉默抚琴的严渐轻头上的字迹,忽然便翻作了两行。
严渐轻:「这姓谢的公狐狸。」
严渐轻:「这姓谢的狐狸精。」
谢深玄:“……”
啊?
他心中的这两句话,有什么差别吗?-
谢深玄溜到诸野身边,瞥了诸野一眼,先轻轻叹了口气,唤:“诸大人。”
他还来不及说话,诸野却已自行出言辩解,道:“昨日我在卫所内休息过。”
谢深玄:“……”
“今日……今日也是小试。”诸野板着脸一字一句说道,“我不放心。”
谢深玄:“……”
他看着诸野的神情,不知为何,只觉得这应当是诸野的借口,他觉得诸野不像他,诸野对教书授课没什么兴趣,又与学生们没有太多接触,应当不会对学生们那么上心。
无论他再如何逃避,近来这些事情,自然也逃不过一个结果。
诸野关心太学是因为他。
诸野模仿他的字迹,也是因为他。
谢深玄没有拆穿诸野有些拙劣的谎言,他只是在诸野身侧的座椅上坐下,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可能听我的话。”
他让诸野回去休息时,便已知诸野应当会溜来太学,而这倒也正好,他如今的确有事需要诸野帮忙。
可时间尚早,他不急着让诸野去处理那件事,毕竟他现在……真的有很多事情,想要问问诸野。
谢深玄勉强定了定神,又深吸一口气,说:“我新近发现许多事。”
诸野微微一僵,垂下目光,道:“我知道,我的字——”
“不不不,此事已经不紧要了。”谢深玄认真说道,“我发现了一件更为可怖之事。”
诸野:“……”
谢深玄压低声音,说:“和严斯玉有关。”
诸野眸中明显闪过一丝不快,谢深玄看得真切,也清楚为何如此,他却估计不去提及,而是专注讲述自己的新“发现”,将声音压得很低,道:“那日你同我说过的。”
诸野:“……”
谢深玄:“严斯玉是不是……对我……”
不行,就算他想逗一逗诸野,可这句话对他来说,也未免有些太难出口了。
谢深玄又清了清嗓子,尽量用些委婉些的法子,说:“我近来发觉,他好像很喜欢我骂他。”
诸野:“……”
谢深玄见诸野似乎没什么反应,免不了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犹豫说道:“我就是有些怀疑,他对我——”
诸野移开目光,神色略有些疏离冷淡,道:“我知道。”
谢深玄:“……”
诸野:“此事朝中有不少人知晓。”
谢深玄:“……啊?”
等等,怎么连这件事,好像也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啊?
“这等闲谈,自然不会让当事人知晓。”诸野微微蹙眉,那副模样,看起来显还是有些不快,可这是谢深玄的疑惑,他自然只能回答,道,“谁会在你面前谈论同你有关的闲话?”
谢深玄:“……”
谢深玄垂下目光,细细想过诸野的这句话,意识到此事……似乎也可以套用在同诸野相关的那件事上。
朝中不少人知晓诸野与他字迹相似,唯有他一人并不清楚,那也是因为朝中人不会在他面前,说与他有关的闲话。
他们当然也不会在诸野面前谈论,只不过诸野是玄影卫指挥使,朝中本没有秘密能够瞒过他,就算这些人不说,他心中也清楚得很,而就算如此,就算皇上再三勒令,他也压根不打算改正……
谢深玄忽而便明白了严渐轻头上那两句话的寓意。
公狐狸与狐狸精……他虽然只有一人,倒好像也已足够担此“大任”。
诸野莫名清了清嗓子,略带些古怪般看着谢深玄,低声问:“你为何突然提及严斯玉……”
谢深玄:“也没什么……”
他忽而注意到诸野神色,那目光显是微沉,正停留在他身上,带着些许探究意味,谢深玄心中忽而便慌了些许,几乎一瞬便将原要随意回答的话语咽了回去,强换作另一幅语调,万般严肃道:“知晓此事,令我更讨厌他了。”
诸野:“……”
谢深玄:“想不到此人表面道貌岸然,私下原来有断袖之癖。”
诸野:“……”
谢深玄:“他还喜欢我骂他,他好变态啊!”
诸野:“……”
诸野沉默且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谢深玄又清了清嗓子,想着今日机会不错,他应该顺便问一问诸野的字,他便又接着道:“诸大人,其实还有一事,我想问问你。”
诸野:“……”
“昨日我请您帮忙写信。”谢深玄略微有些紧张,“您最后写下那名字——”
“习惯。”诸野忽而打断谢深玄的话,毫不犹豫说道,“积习难改。”
谢深玄:“……啊?”
“少年时被纠过太多错,抄写了那么多遍书。”诸野冷着脸,一字一句回答,“这字,我已经改不了了。”
谢深玄:“……”
谢深玄沉默不语,脑中缓缓忆起当初——
诸野初来他家中时,一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读书写字,均是他一一教导,而他自小便是这刁钻刻薄的性子,那时候他还不会夸人,也没什么教人读书的经验,诸野写错了字,背错了课文……他都会令诸野一一抄写。
而少年时候的诸野,实在很听谢深玄的话。
谢深玄令他写什么,他便写什么,只是那时他还不太会写字,大多时候,他会照着谢深玄的笔迹去抄写,那这么多年,抄过那么多遍……字迹定型,好像也很正常。
“皇上令我改过。”诸野又冷冷说道,“可玄影卫实在太忙,我没有空闲。”
谢深玄:“……”
“我知晓朝中谣传。”诸野最后再吐出一句,“可此事不能怨我,我没有办法。”
谢深玄:“……”
这是在怪他吧?
诸野说这些话,这一定是在怪他吧?!
可仔细想来,诸野说得没有错,若照诸野所言,那这一切……的确都是他的过错。
谢深玄又咽下一口唾沫。
赵瑜明,果真是在胡说八道。
什么若模仿一人字迹,便绝不会讨厌这个人,他看诸野将二人少年之时所经的一切怨怼都记得明明白白,若不是玄影卫公务太忙,他一定早已将这字迹尽数更改,绝不愿在这种事上,还留存当年受制于谢深玄的痕迹。
这些年来,诸野一定恨死了他吧。
谢深玄勉强同诸野笑了笑,好半晌方才挤出几字,道:“当年……是我错了……”
诸野一怔,显然不知谢深玄究竟是从何处得出这么个结论的。
谢深玄:“而今……若玄影卫不忙,你的字,还是改了吧。”
诸野:“……”
诸野的神色,好似又阴沉了一些。
谢深玄:“哈哈,罢了,不提字,不聊这些不愉快的话题……”
他心中只恨自己当年为何要那般胡来,又恨自己今日为何要提及此事,他与诸野如今在太学相遇,本也只不过同僚的关系,既是如此,他说话时便不该胡言,还不如干脆将注意放在公务之上,干脆只同诸野聊一聊太学内的事情。
“谢某本来……有件事,想要诸大人帮忙。”谢深玄极为勉强道,“当然,诸大人若是不愿——”
诸野:“愿意。”
他蹙眉仔细看着谢深玄的神色,目光中隐隐带着些许难以觉察的愧疚,谢深玄几乎一开口,他便已答应了,而此事在谢深玄看来,那便更是令人心酸不已,他只能垂首,轻轻叹气,说:“诸大人,我将学生们留在学斋之内,倒也有些缘由。”
他不必多言解释,诸野已然答道:“玉光?”
谢深玄点头。
“若我出言,严斯玉可怕不会答应。”谢深玄低声说道,“接下来的事……只能请诸大人帮忙了。”晏姗厅-
看完甲等学斋几名学生的琴试之后,谢深玄等待不急,还是先一步先回了学斋。
这癸等学斋的学生,比起他初来太学时,显然已有了极大的改变,他离开这么久,学生们竟然一人不少,都还在学斋内等候。
而他与诸野二人一道过来,倒更有些超出了学生们所想。
林蒲好似一瞬便来了精神,她方才已同谢深玄道过谢了,却还未同诸野表达过心意,她正要凑上前来,裴麟却抢在她之前,先一步冲到了诸野与谢深玄面前。
“先生,诸大哥。”裴麟看上去有些踌躇不安,“有件事……我有些担心。”
谢深玄不由一怔:“怎么了?”
裴麟回眸看了看其余学生,显是他接下来的话,实在不好在此处提及,谢深玄便也只好颔首,与裴麟说:“我们到外面去谈。”
他请诸野与他一道出去,待走到院中,谢深玄方才蹙眉回首,看向裴麟,问:“裴麟,有什么事吗?”
裴麟挠了挠脑袋,不知自己应当从何处说起,想了好一会儿,也只是开口道:“先生您应当知道,去年……我们打过一次架。”
谢深玄点头:“略有耳闻。”
“是因为那些讨人厌的大少爷,对玉光冷嘲热讽的。”裴麟见谢深玄似乎不打算怪他,蓦地便来了勇气,毫不犹豫继续往下道,“他们动手动脚,说的话又那么难听,我就有些忍不住……”
“我听说过此事。”谢深玄大约已知道裴麟想要说什么,此事正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唇边不由便多了一分笑意,“你想说的是玉光吧?”
裴麟一怔:“先生怎么知道?”
谢深玄拍了拍裴麟的肩,道:“你放心,此事我早有准备。”
他寻诸野来此处帮忙,本就是为了赵玉光,裴麟的所有担忧,他也早都有所虑及,他知道赵玉光怯弱自卑,也知道若那些欺凌过他的学生出现在他面前,他必然会因此而心魂不定,而今日这几门小试,每一门都是实测,一旦心中烦乱,便绝不可能会有什么好结果。
当年同严斯玉相识,已令他对那些世家纨绔,有了极为深刻的了解,清楚知晓这些人的破毛病,若赵玉光真出现在他们面前,只怕言语侮辱冷嘲热讽都是轻的,今日严斯玉又在此处,他必然要偏袒那些学生,他生怕赵玉光在这段时日好容易积攒的勇气,顷刻便化作乌有,又怕那些人的言语羞辱,真会令赵玉光心中难过,信了他们狗屁不通的怪话。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今日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这种事发生。
裴麟冲谢深玄眨了眨眼,那目光中略带了几分惊讶,可不过片刻,他便已回过了神,眸中现出笑意,用力点了点头,道:“我就知道,先生一定将什么都安排好了!”
谢深玄揉了揉裴麟的脑袋,面上依旧带着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欺负玉光的。”
裴麟开开心心回去了,谢深玄面上带着笑看他走回学斋,再回眸时,便见诸野沉默盯着他。
“接下来的事,便要麻烦诸大人了。”谢深玄道,“这等小伎俩,对诸大人来说,应当不算太过困难——”
诸野叹了口气,说:“不难,可这种小聪明,瞒得过严斯玉吗?”
“我原也在担心此事。”谢深玄冲诸野笑了笑,道,“可现在不担心了。”
他已知晓严斯玉心中那点膈应人的龌龊想法,此事虽令他觉得有些难受,可到了这种时,这便是他激怒严斯玉上钩的最好办法。
严渐轻不是说他是公狐狸吗?呵,他是没怎么见过狐狸,可狐妖的书看了那么多,他也算是见过狐狸跑了。
诸野却蹙眉迟疑:“你要做什么?”
谢深玄:“没什么,就是借此激一激严——”
他忽而顿住话语,隐约觉得诸野好像略微沉了脸色,虽只有细微变化,可这段时日相处,谢深玄显然已能分辨出这些神色之间的差别了。
他想,这种时候,不该说这话。
他实际想要怎么办都好,可此事他求了诸野帮忙,那于情于理,诸野问了他这种问题,他都应该先好好夸一夸诸野。
“我当然不担心。”谢深玄说道,“有诸大人您在我身边,无论遇到何事,我都不会担心的。”
诸野:“……”
装病
重新回到学斋内后, 谢深玄便令学生们起身,前往天字考场。
照他掐算时间,他们从此处过去, 这琴试应当便要到那丙等学斋了,他们还可以在场边小坐片刻, 歇息一会儿, 而后再从容进场, 完成今晨这琴试。
可待学生起身后,谢深玄却又望向仍坐在座位上战战兢兢的赵玉光,道:“玉光, 你迟些过去。”
赵玉光此刻几乎已同惊弓之鸟,谢深玄不过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便几乎要从这座位上跳起来,那眼眸之中, 只有极度的不安与恐惧, 他好容易回神, 明白谢深玄所言,却也只是惶恐不安不住点头,倒连回答都已忘记了。
哪怕他平日惯常胆小怯弱,却也鲜少有这般不安的时刻,叶黛霜蹙眉看了他一眼,林蒲似乎也觉得有些古怪,可她们来不及驻足, 谢深玄已朝她们挥了挥手,令她们不要在此处停留, 尽早赶去考场之内候考比较紧要。
裴麟已被谢深玄塞了定心丸,他本就无条件相信谢深玄的举措, 如今更是主动帮着谢深玄说话,推着林蒲往外走,道:“放心,没事的!”
林蒲皱眉:“可是玉光他看起来……”
叶黛霜也压低声音,说:“相信先生。”
林蒲:“……”
林蒲这才郑重点了点头。
待学生们都已离去,谢深玄伸手掩上学斋内的门,回眸看向赵玉光,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以免再令赵玉光受到惊吓,道:“玉光,我留你下来,是为了——”
赵玉光吓得浑身一抖。
谢深玄:“……”
这孩子怎么就吓成这副模样了……
不行,这好像也是赵玉光的心病,那几名欺负他的学生……他也得好好想办法处理此事,最好能令那些人过来给赵玉光磕头道歉,他这么可爱的学生,怎么能容许那些人随意欺负。
“我知你在忧心何事。”谢深玄说道,“可你不必害怕。”
赵玉光依旧低垂着脑袋,颤着手攥着自己的衣袖,若定睛细看,还能见他整个人在轻微发抖,好似只消听说待会儿要同那几个人见面,便已足以令他万分惊惧,谢深玄虽不知当初太学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看赵玉光如今的模样……他竟生出了一丝以往绝不会去想的古怪情绪,只想可惜自己这些年不在太学,若这些年来,他未入官场,而是留在这太学——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清空心中杂念,在赵玉光的书案之前弯下身,温和望向赵玉光,说:“此事,我会替你解决的。”
赵玉光:“……”
赵玉光终于微微抬眼,对上了谢深玄的双眸。
“诸大人在这儿。”谢深玄说,“他对当初之事,应当很清楚。”
可这句话,诸野没有应答,谢深玄不由回眸,又看了看身后的诸野。
诸野这才微微阖目:“嗯。”
谢深玄:“我会让他们到你面前,哭着向你道歉。”
赵玉光:“……”
这本是一句全无佐证结果的承诺,可不知为何,赵玉光望着那双平静的眼眸,听着那近乎轻描淡写的语句,心中却好似有一处高悬已久的巨石缓缓消失,令他鼻尖酸涩,眼前似乎也有些模糊不清。
许多话语,他不敢同父亲说,也不能同父亲说,只到了此刻,那些话才好似一股脑涌至喉头,千言万语,实在难以一股脑倾泻而出,哪怕到了最后,也只是化为异样哽咽的二字泣音,道:“先……先生……”
谢深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同裴麟不同,赵玉光习惯将头发束得极为齐整,几乎没有一丝散发,谢深玄摸上去时,还有些担心将赵玉光的头发弄乱了,他没有用力,只是轻轻从那发上抚过,好似小心触摸一只受惊的小兽,一切动作都只是安抚,并非是要确切摸到实处。
“莫怕。”谢深玄轻声道,“我与诸大人都在此处。”
诸野:“……”
“你父亲说过,我与诸大人,如同他的子侄。”谢深玄唇边再多了一分温和的笑,“我们唤你父亲作伯父,你便如同是我的弟弟。”
赵玉光又哽咽了一声,眼泪啪嗒啪嗒便往下砸了下去。
“当然,这么说或许有些古怪,在太学之内,我还是你的先生,可私下时,你将我同你兄长一般看待便好。”谢深玄笑了笑,将手从赵玉光头上挪开,以双手按住赵玉光的肩,轻轻拍了拍,道,“你兄长当年也算是我好友,那今日,我将你当做是幺弟,自然也很合理。”
他看赵玉光这模样,知道赵玉光应当已是在心中憋久了,此事本有些出乎他预料,可也不是不能应对,他自己是最清楚此事的,无论何种感情,在心中若是憋得久了,迟早要生出病来。
反正离琴试开场还有会儿功夫,赵玉光若是忍不住,倒也可以在此时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可赵玉光又哽咽一声,抬手抹了抹泛红的眼睛,像是便这么硬生生将眼泪都憋了回去,他还吸了吸鼻子,而后方闷声闷气说道:“先生放心,我会好好考试的。”
谢深玄一怔,这本该是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倒是没想到先被赵玉光抢去了台词,他也忍不住笑了笑,说:“今日这小试,倒不怎么紧要。”
一两回考砸,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情,他担忧是赵玉光这性子,若病根不除,无论过程如何平稳,哪怕有千百回磨炼,到了该要犯病之时,辛苦努力而构筑的一切,总会轻易崩塌。
他希望赵玉光能够鼓起勇气,真正面对此事,可他心中也清楚,这本不是能够轻而易举便能做出的决定,今日他尚且可以帮助赵玉光,挡在赵玉光身前,再好好想法子令那些人来同赵玉光道歉,可若赵玉光一直如此,凡事都需他人应对,那哪怕到了最后,没有人真正能够永远帮助他。
他怎么也没想到,赵玉光会自己主动说出这句话。
“可若你不去这小试,反倒是要落了他门口舌。”谢深玄轻声说,“他们越不喜欢你,越是厌恶你,便越不能令他们如意。”
赵玉光怔了怔,用力点头。
“只是世上本没有一步登天之事,也不会有让你一瞬便克服所有恐惧的道理。”谢深玄朝着赵玉光伸出手,示意赵玉光起身,一面道,“待会儿要怎么做,诸大人会告诉你的。”
赵玉光的眼角还微微泛红,声音也发着闷:“先生,我……我还要做什么?”
“这一回考试,你不需见到他们。”谢深玄说,“下一回考试前,我会令他们来和你道歉。”-
赵玉光好像鼓起了些勇气。
谢深玄略松了口气,虽也不知自己如今所做之事,究竟会不会起到作用,可他好歹也已尽力了,最后究竟如何,大约也只能看赵玉光自己的努力。
好累,太累了。
来太学当什么先生,比他在朝中开心骂人累多了。
他以前从未在意过他人心中的情绪与想法,压根不会去考虑他人心中的感受,毕竟在他眼中,总觉得人皆草木,他又何必去考虑木石的想法。
赵玉光已安抚好了,那下一步,便是要请诸野帮忙,为他将这谎言的最后一环给圆上。
谢深玄略松了口气,正要回过身——
“你倒还真是喜欢当别人的哥哥。”
诸野极为冷淡的声音在后响起,惊得谢深玄猛然一跳,这才记起诸野就站在一旁,从头到尾听完了他和赵玉光的对话。
他方才说这话时可没觉得羞耻,可诸野一提起,他便不由记起了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直在脑内不住回荡,光是听见诸野提起这几字,他便隐隐有些心惊。
“诸……诸大人……”谢深玄压低声音,战战兢兢道,“都是往事……便不必再提了吧?”
诸野移开目光,也以赵玉光听不见的低声回应:“你说要他们哭着来道歉,你要怎么做?”
谢深玄:“……说实话,没想好。”
诸野:“……”
“今日重要的是考试,道歉这种事,我可以今日回再想。”谢深玄低声说道,“反正还有一个月呢,总能想出办法来的。”
诸野:“你……”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对诸野抿唇笑了笑,不打算再去回应诸野的话语,反正这么多年相处,他相信诸野早已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这种事,当然不必再提。
“玉光,你同诸大人留在此处。”谢深玄又转眸同赵玉光笑了笑,“我先过去考场看一看。”
赵玉光:“先生……”
“放心,诸大人不吃人。”谢深玄说,“他与你兄长的关系,应当比我与你兄长还好。”
诸野:“……”
赵玉光这才乖巧点了点头,可看他模样,倒像还有些心神不宁。
谢深玄只好再瞥一眼诸野,同诸野使了个眼色,而后清一清嗓子,道:“若诸大人欺负你……”
诸野:“……欺负?”
谢深玄:“你便同我说。”
诸野:“……”
诸野微微挑了挑眉尾,像是懒得同谢深玄多言。
谢深玄:“我写折子骂他。”
诸野:“……”
“先生,不……不必了吧……”赵玉光紧张小声说,“骂人……不太好的……”
“嘶……”谢深玄倒吸了口气,“我只会骂人。”
赵玉光:“……先生骂人,一定是好的!”
谢深玄不由笑出了声来。
有些糟糕。
他想。
优秀的学生没有培养出来,可同裴麟与赵玉光这般,无脑吹捧他的学生,倒是已经养出来两个了。
若是再过几年,这些学生入了朝……
皇上,便再也不会有好日子了吧-
离开赵玉光和诸野后,谢深玄先一步去了考场。
他赶到考场时,丙等学斋的琴试已然过半,很快便要轮到他们了,裴麟一见他身影,便忍不住朝谢深玄身边打量,四处寻找赵玉光所在,可他显然什么也不曾看到,此事令他心生不安,待谢深玄走到他们身边,裴麟便已万分急切唤:“先生!玉光呢?”
谢深玄叹了口气,道:“他有些身体不适,如今同诸大人在一块。”
裴麟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他怔愣许久,方睁大双眼,讶然大声道:“生病了?!”
他这声音可不小,将丙等学斋正要迈步踏入考场的学生都吓得一个趔趄,同严斯玉坐在一块的几名监试官更不由蹙眉朝他们看来,有一人还同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令他们莫要大声喧哗,坏了这考场的纪律。
谢深玄便也同裴麟轻轻嘘声,低声道:“放心,不是什么大问题。”
裴麟还傻愣愣着急:“可方才……方才我们离开时,玉光还好好的啊。”
“听闻近来京中有疫疾,症状虽不严重,可却会生出不少疹子,不好吹风,也不好见人。”谢深玄叹了口气,说,“我看玉光今日脸色便不太对劲,方才我同他说话时,已见着他胳膊上现了不少红点。”
裴麟呆住了:“……什么疾?不是,先生,这病严重吗?”
谢深玄还未回答,叶黛霜却好似已明白了些什么,同裴麟眨了眨眼,面上也带了些笑,道:“先生,我明白了。”
裴麟:“啊?明白?明白什么了?”
“这疫疾啊,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不能‘见人’,至多休息一两日便好。”叶黛霜笑吟吟说道,“只是容易传染,会生些疹子,体虚之人易得,玉光这几日为了学习颇为努力,大约便因此不小心染上了吧。”
裴麟倒吸了口气,说:“他身体那么弱,会出事吧?”
柳辞宇呆了片刻,好像也懂了,林蒲面上带着担忧,原想接着裴麟的话往下说,柳辞宇低声与她嘟囔了一句什么,她眨了眨眼,一瞬便也明白了。
而洛志极在一旁叹气,口中小声喃喃,冒出的话语,都是诸如什么说谎掉功德之类的怪话,裴麟听不懂,帕拉好像也没懂,不,对帕拉来说,他或许连谢深玄最开始所说的第一句话都不曾听明白。
“放心,不是什么大病。”谢深玄再度强调道,“仅是这两日不能‘见人’罢了。”
他觉得自己暗示已足够明显,这本就是为了不让赵玉光见到那些学生的幌子,他请诸野帮忙,好令这小聪明能够施行,而今来同学生们对对口供,学生们看起来好像都明白了,只有裴麟……
裴麟怔了好一会儿,仔细消化了方才所有人说的话,觉得自己恍恍惚惚好像悟到了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曾抓住,他挠了挠脑袋,念了几句大家方才说的话,猛地抓住一句字眼,抬起头看向谢深玄,紧张不安道:“体弱之人,便会被传染生病。”
谢深玄一怔,正不明白裴麟为何要强调此事,裴麟已紧张看向了在一旁低声咳嗽的陆停晖,道:“先生,陆停晖不会也被传染了吧?”
谢深玄:“……”
陆停晖:“……”
陆停晖冲他翻了个极为明显的白眼。
裴麟又摇了摇头,猛然想起此处除了那时常抱病请假的陆停晖之外,可还有个身体更弱之人。
裴麟将目光转向了谢深玄,神色更加紧张。
“先……先生……您方才与玉光在一块待了那么久……”裴麟眼中几乎有说不出的担忧,还极为紧张咽下一口唾沫,道,“您年初受了那么重的伤,方才病愈,您……您不会也被传染了吧?”
谢深玄:“……”
大悲咒
很好, 谢深玄意想不到的意外,出现了。
这实在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他看所有学生都懂了, 连帕拉都有些恍惚领会,也不知裴麟究竟是怎么了, 竟然会将想法跑偏到这种地方。
这傻孩子, 他怎么就没学到裴封河的半点精明呢?
“若……若是起了疹子……还会留疤……”裴麟紧张万分, 好似短短一刻,他已在脑中将无数结果都想过了一遭,“不行, 先生您的脸这么好看,绝对不能留疤!”
谢深玄:“……”
谢深玄心情复杂, 一时之间,难以言语。
他正不知自己应当如何解释, 叶黛霜却已哭笑不得一拍裴麟的脑袋, 道:“先生不会出事的。”
裴麟颤颤巍巍问:“真……真的?”
“只要你待会儿不要胡言乱语, 先生就不会出事。”叶黛霜尽力暗示,“待会儿无论先生说什么,你都别开口便对了。”
裴麟:“啊?”
不对,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传染的怪病。
他蹙眉思索,再看众人神色,除了听得迷迷糊糊好似什么也没懂的帕拉之外,好似只有他一人是个傻子。
可不及他多想, 那边的监试官已开了口,道:“末等学斋的, 轮到你们了。”
谢深玄的眉毛明显挑了挑,露出些极为不悦的神色来。
那监试官还未觉任何异样, 反正癸等本就是这天干地支的最末,他当然不觉得自己叫错了,眼见无人理会他,他还要再重复几遍,那得意洋洋的模样,令谢深玄有些恨不得要朝他脸上狠狠来两拳。
可他不能如此,谢深玄想,这人毕竟是监试官,他要尽力容忍,不可随意胡来,绝对不可随意胡来。
诸野还未带赵玉光来到此处,谢深玄忍着心中怒意,朝那人瞪了几眼,那人头上猛地便蹿出了许多对谢深玄不满的字迹,显是对谢深玄积怨已久,如今好容易得了个报复机会。
一旁严斯玉清了清嗓子,大约是为了讨好谢深玄,倒还低声提醒那名监试官,道:“你不该说是末等。”
那监试官这才冷哼了一声,改了口,道:“癸等学斋的学生们,上来吧。”
谢深玄这才深吸了口气,回身看向身后的学生,低声道:“放心,千万莫要紧张。”
他虽对学生们的琴试水准并无多少了解,可毕竟翻看过去年年末分斋时学生们的成绩,心中大致清楚他这些学生们的情况,他记得柳辞宇与叶黛霜是略微会一些琴的,去年分斋之时,他二人琴试的成绩都还算可以,通过今日的小试,应当没有问题,而若他今日的办法能有效果,赵玉光不曾怯场,那赵玉光当然也是能够通过的,至于其他人……
若谢深玄没有记错的话,去年年末的分斋小试,其他人的琴艺,都是不合格。
而这琴试,同谢深玄所想的,果真也不曾有多少差别。
叶黛霜与柳辞宇二人先后考过,那琴技中规中矩,虽能通过今日这小试,却也仅是还算不错罢了,远不曾到足以称得上是优秀的地步。
他二人过后,其余学生的琴,只能算是魔音入耳,着实狠狠折磨了一轮谢深玄的耳朵,裴麟甚至还将琴弦拉断了,令那几名监试官唉声叹气,又匆匆为他们换了一张琴来。
直到最后,轮到洛志极上了琴台。
他同监试官们行了礼,在那古琴之后坐下,深吸了口气,将手按在了琴弦之上。
谢深玄不由微微端正坐姿,蹙眉盯紧了洛志极的动作。
出乎他意料,洛志极姿势标准,动作流畅,那琴音更是行云流水,远超谢深玄所想,洛志极显然会琴,而且显然还弹得还很不错,可谢深玄也确信自己不曾记错洛志极的成绩,去年的分斋考试,洛志极在琴试之上的成绩,分明就是不合格。
若洛志极的琴能弹得这么好,那他……总不会又在考试时偷溜去了哪处寺庙吧?
谢深玄方想到此处,那洛志极的琴音忽而便一拐,逐渐神性深远起来,调子还有些熟悉,有些像是——
等等,这小子弹的怎么好像是大悲咒啊?!
谢深玄望着琴台之上的洛志极,一时之间,实在难掩心情复杂。
好消息:他学生的成绩超出他所想,癸等学斋内会弹琴的人,比他预先猜测的要多。
坏消息:多出来的那个,看起来真的很想出家。
谢深玄觉得自己不必多问,只消这么朝洛志极看上一眼,便能猜出洛志极琴技出众的缘由。
很简单,天上仙人嘛,都是能歌善舞,擅长弹琴的。
不仅如此,仙人们大多还很擅长下棋画画,虽然洛志极的分斋考试上,棋画均是不合格,可谢深玄相信,待会儿真考起来,洛志极一定能给他带来惊喜。
想到此处,谢深玄不由又叹了口气。
他也想不到,他们这癸等学斋中,竟然还能出一个洛志极这样文武双全的奇才。
这本该是能让人开心之事,可谢深玄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毕竟洛志极实在与他人不同,他如今都担心洛志极未曾在太学结业,便要跑去寻仙问道了,此事他甚至想不出有什么解法,他只能叹气,一面微微抬首,仔细看了看四周。
癸等学斋内的学生,除了赵玉光外,都已一一考过了琴试,可赵玉光却仍旧不见踪影,诸野也不曾出现,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裴麟已担忧地站起了身在座位之上左右张望,其余学生倒没有他那么着急,台上几名监试官更是议论纷纷,严斯玉干脆出言询问谢深玄,问:“深玄,你们学斋内的最后一名学生呢?”
谢深玄还来不及回答,便见一名太学内的散役不知从何处急匆匆赶了出来,急切到了伍正年身边,低声同伍正年说了几句话,伍正年愣了好一会儿,先瞥了谢深玄一眼,而后方转身去同严斯玉低语。
严斯玉一时惊诧,那音调不由略高了一些,道:“疫疾?!”
几名监试官急忙都朝他看了过去,毕竟这二字听起来可不像是小事,太学内学生众多,若真出了什么疫疾,那可是天大的麻烦,可伍正年急忙摆手,匆匆为此事解释,道:“严大人,您放心,医官已过去看过了,只是起了些疹子,还算不得是疫疾。”
严斯玉:“这……可会传染?”
伍正年无奈按着那散役传来的消息回答:“应当会。”
严斯玉神色微微一变,伍正年又无奈换了语调,道:“不过医官也说了,若非体弱之人,也不太容易受这病传染。”
严斯玉的神色却仍旧未有半点改变,谢深玄坐在他们一旁,自然要往上浇油,又问:“只是起些疹子?”
伍正年看了他一眼,那眸中神色,意味深长,显已猜出这是谢深玄搞出的玩意,可他本就是谢深玄的好友,自然也是站在谢深玄这一边的,他当然不可能去拆穿谢深玄的谋划,便也还是在帮着谢深玄说话,道:“若真起了疹子,或许会留些疤痕吧。”
这一语既出,几乎所有人都倒抽了口凉气,原先离谢深玄还算近的几名太学先生,已惊恐万状缩远了,毕竟这是癸等学斋的学生生病了,谢深玄又是那学斋先生,今日他们肯定有接触,又说是体弱之人易被传染……谁不知道谢深玄年初遇刺,这才过去了两月,身体肯定还未调理回来,他那学生是第一个,那他肯定便是第二个了。
谢深玄面上还带着笑,故意问道:“诸位大人这是怎么了?”
严斯玉已露出了那战战兢兢的神色,紧张万分道:“深……深玄,你也去看看吧。”
谢深玄却同他颇为感谢般一笑,道:“多谢严大人关心,只是这小试紧要——”
严斯玉:“不紧要的!你快去吧!”
谢深玄:“不,小试比较重要。”
严斯玉:“你们的学生都病了,我看这小试便到此为止吧!”
谢深玄却摇头,道:“医官不是也说了吗,只是起了些疹子,又没伤着脑子和手,弹弹琴下下棋而已,当然不会有问题。”
严斯玉:“此症能够传染——”
谢深玄:“让他一人坐得远些,再以布幔相隔不就好了?”
严斯玉:“还是先好好养病吧!”
谢深玄叹了口气,故意想要坐得离严斯玉近一些,却将严斯玉吓得恨不得搬凳子远离,谢深玄便也只好坐在原地,不再动弹,只是压低声音,轻声同严斯玉说:“严兄,您也是知道的。”
严斯玉:“……我知道什么?”
“皇上令我来太学,是定了规矩的。”谢深玄重重叹气,倒似有万般无奈,道,“若学生们不合格,我便再也回不了朝堂了。”
严斯玉:“……”
哪怕心中已知谢深玄或许已染了那学生身上的病,可他此刻的面容毕竟还未如那学生一般生出疹子,这依旧是京中闻名的美人面容,偏生而今那目光中还带了些愁忧,又正停在严斯玉身上,以至于他越看,便越觉得心神荡漾。
“癸等学斋学生们,本就是负分。”谢深玄幽幽叹气,“如今可是在受不得再有变故。”
严斯玉:“……”
谢深玄:“今日这小试——”
严斯玉:“考考考,那就考吧!”
谢深玄笑了笑,说:“严兄真是体贴。”
而后他连留恋都没有,匆匆便回身去与伍正年说话,商讨究竟要如何令身有传染之症的赵玉光隔开众人考试,二人终于能够私下交谈,伍正年压低了声音,忍不住抱怨:“谢深玄啊谢深玄,你这又是哪一出啊?”
谢深玄低声解释,道:“玉光的境况,你应当明白,这前三等学斋中有什么人,你应该也清楚。”
伍正年虽明白谢深玄的意思,可却还是忍不了叹气:“你倒是玩的开心,我看你接下来你要如何圆场。”
毕竟谢深玄是在令赵玉光装病,待会儿几人一见面,严斯玉见着了赵玉光的情况他们便得露馅,伍正年也记得清楚,赵玉光不怎么会演戏,这孩子天性乖巧,只怕是连谎都撒不清楚。
“无妨,此事有诸野助我。”谢深玄说道,“我当然能将此事圆回来。”
伍正年:“……”
可听他如此说了,伍正年的目光反倒是更显了几分古怪,他回眸扫了眼仍旧盯着谢深玄的严斯玉,面上终于便只剩了一丝无奈苦笑,道:“谢兄,诸大人若知你究竟如何应对此事,他怕是现在便要让你气死。”
谢深玄稍稍一怔:“……什么被我气死?”
可伍正年却不愿多说了,他摆了摆手,摆明了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只想看谢深玄和诸野二人究竟要如何将此事圆回来,更想看若诸野看见谢深玄方才究竟是如何同严斯玉说话后,诸野究竟会有何等反应。
不过片刻,太学内的医官也过来了。
他神色惊慌,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令严斯玉与监试官们又慌了一些,一群人聚在一块探讨,谢深玄想过去凑热闹,却令他们如临大敌,恨不得立即让谢深玄远离。
到最后,谢深玄也被按着把了脉,那医官还仔细挽起他的袖子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方放了心,道:“诸位大人放心,谢大人应该未受此病影响。”
方才同谢深玄有过接触的监试官与太学先生们齐齐松了一口气,几人头上赤红的字迹还有了更新,责怪谢深玄惹出这么令人胆战心惊的事情来,可谢深玄却只是沉默,一面将目光停留在自己面前的那名医官身上。
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般,这医官头上也顶着一行红字,可那内容看起来实在熟悉,与其他所有人都大不相同。
医官:「哇,这就是那个该死的谢深玄啊!」
谢深玄:“……”
这人根本就不是太学内的医官吧?
这难道不是玄影卫才会对他有的古怪印象吗?!
他真想到此处,那医官已收回了手,毕恭毕敬放下谢深玄的衣袖,这动作之中好似有万分谨慎,见谢深玄一直蹙眉看着他,他还紧张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凑到谢深玄面前,以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音调低声细语,道:“谢大人,是诸大人派我来的。”
谢深玄:“……我知道。”
每个玄影卫头上都要顶上这么一行大字,实在令他有些难以忽视。
那扮作医官的玄影卫又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我今天没有上值。”
谢深玄:“……啊?”
玄影卫:“指挥使也没有逼迫我干活!”
谢深玄:“……”
玄影卫:“我是下值后自愿来的!”
谢深玄沉默了。
这玄影卫如此解释,他脑中不免便现出了唐练可怜的身影,好像自从那日画舫一事后,所有玄影卫受诸野调遣,在他面前出现时,都总要这么同他解释上这么一句。
他看着那玄影卫满带兴奋的双眸,好似参与到了什么极为了不得的事件中一般,饱含着对接下来事情发展的期待,这般模样,谢深玄实在有些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到头来,他也只能微微颔首,道:“嗯,我知道。”
玄影卫似是越发激动了。
他同谢深玄点了点头,继续去执行他的任务,转身去同严斯玉等人讲述此病的境况,又说赵玉光只怕不方便移动,否则若接触的人多了此症或许还会扩散。
不过他的身体情况尚好,当然能够参加今日的考试,医官们也已准备好了,只需请监试官们移步到癸等学斋之外,同他隔上些许距离,听他弹完这琴曲便好。
严斯玉有些犹豫,迟疑道:“隔些距离……不会传染吧?”
那扮作玄影卫的医官摇了摇头:“严大人,请您放心,绝不会出事的。”
严斯玉:“……”
严斯玉很难放心。
他一点也不想靠近那生病了的学生,反正那是癸等学斋的学生,成绩如何本不在他考虑,最末等的学生,又能好到哪儿去?他便只是转向其余几名监试官,同几人露出笑意,道:“几位大人……”
那些监试官显然也不愿如此,可他们又不好违背严斯玉的意思,只得不情不愿起身,还未迈步向前,一旁的谢深玄却已笑吟吟开了口,说:“严兄,你不过去吗?”
严斯玉:“呃……”
他这踌躇不定的神色,令人一眼便能看出他心中的想法,谢深玄不由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样啊……我还以为——”
严斯玉:“去去去,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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