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试
伍正年扶额在边上叹气, 似是对谢深玄这过分直白的手段有些无言,那名玄影卫却用异常震惊般的神色看着谢深玄,显然他心中谢深玄的形象, 与如今谢深玄的反应,实在不怎么相符。
可诸大人处还需他回应, 他得赶回癸等学斋布置, 不能在此处多留, 这儿的乐子看不下去,他便也只能恋恋不舍,再三回眸。
谢深玄已有些想不明白他在玄影卫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 他沉默着先等着那玄影卫离去,又在原处稍留了片刻, 等待学斋那边准备完毕。
严斯玉倒是又惊又惧,他在原处犹豫着, 显是很想同谢深玄说几句话, 借机关心关心谢深玄那险些染上的“病情”, 可他还是心有疑虑,哪怕医官已如此说了,他却仍在想着这病是否真不会传染,谢深玄到底是不是无碍。
他想,若是普通病症,那便也罢了。
他自幼文武兼修,身体强健, 什么头疼风寒,抗一抗便过去了, 那张脸他实在喜欢得紧,他愿意为美人冒险, 可疹子不一样,他们还说这东西会留疤,若是他脸上出来几颗,那他这辈子,岂不是便毁了大半。
至于谢深玄……他已碰到那染病的学生了,虽说这般的大美人的确少见,可若为了这一张脸毁了自己的脸,那可便不值当了。
想到此处,严斯玉抖开玉骨折扇,讪讪同谢深玄笑了笑,而后移开目光,一把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心中所想,有大半都露在他头上的红字里。
谢深玄一字字看过,倒是不怎么觉得惊讶,他本就对严斯玉的本性极为了解,这些想法也不怎么出他预料,反正严斯玉如何想都与他没有关系,那又不是诸野,他当然懒得理会。
他心中想法初现,再回眸朝学斋那处一扫,竟真的见诸野自长廊下过来了,方才他与诸野结伴离去,那些人是看得真切,可回来时他身边已不见了诸野人影,而他自己也做了解释,说是玄影卫中有些公事,诸野不过与他同行几步,便已赶回玄影卫去了。
如今诸野来此处的方向,也正是自太学之外而来,他默声不言走到此处,将目光在场上众人身上一晃,而后便径直朝着人群之外的谢深玄走去,这举止看起来没有半点犹疑,像是还不知今日这太学内,究竟都出了什么事。
有几名监试官倒还是好心,也带了一些刻意讨好玄影卫的意味,急匆匆便要拦下诸野,以免他真不知情,直接到了谢深玄面前去。
“诸大人,听闻太学内有学生染了能够传染的病症。”那监试官急匆匆解释,“谢大人可方同他接触过。”
诸野:“……”
另一名监试官也点头,道:“医官已来看过,说是没什么问题,可我想这等病症,总该有个秘而不发的阶段。”
严斯玉本在听他们说话,他心中觉得畏惧此事本是人之常情,诸野应该也不会那么傻,可他总不能被诸野比下去,怎么也不能自己一人出丑,他便也往上添油加醋,说:“可那病症严重时可会起不少疹子,还会留下疤痕,诸大人,您若真中了,怕是要面容尽毁。”
诸野:“……”
诸野还是不说话。
他十分客气同几人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已听见了他们所说的话,而后仍不停脚步,要朝谢深玄那边过去。
那监试官急忙再拦住诸野:“诸大人,您是没听明白吗?”
诸野这才开了口,道:“听明白了。”
监试官:“此事凶险——”
诸野:“我不介意。”
此事本是他与谢深玄二人的谋划,他心中清楚这天下根本没有这等病症,当然不会畏惧,而他心中清楚得很,就算今日太学之内,真有了这等病症,谢深玄又因此染了病,他也绝不会因此而留在原处,踌躇不定。
“皮囊而已。”诸野淡淡同那几名监试官说道,“我不介意。”
谢深玄:“……”
谢深玄就在数步之外,诸野的字字句句,他都听得真切。
哪怕这只是一场戏,可这话语自诸野口中出来,他便还是有些忍不住心中的悸动,好似心跳忽而便快了一些,他有些不安,伸手按住心口,像是以为这般动作,便能平复他心中的异样。
这动作果然毫无效用,他每日看着诸野的脸,便免不了要觉得心跳微促,这看起来才像是什么古怪病症,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寻大夫去看一看。
那些监试官怔了怔,已不敢再去阻拦,诸野也懒得同他们继续废话,直接抬步朝着谢深玄走了过来,谢深玄更压不住唇边笑意,不由抿唇同诸野笑,再一看诸野身后的严斯玉与那几名监试官,人人头上飘着红字,有在心中想着诸谢谣传的,有感叹诸野贴着瘟神不怕死的,还有严斯玉这般咬牙切齿,满心怨怼。
而后他这眼角余光,便瞥到了在更远一些地方观试的前三等学斋的学生们。
啧……严渐轻怎么又在骂他公狐狸。
这一回,他心中并无多少怨气,只是弯起眉眼同诸野笑,待诸野走到他身边,他方故意开了口,笑吟吟道:“诸大人真是好胆量。”
诸野:“……”
诸野略有些无言看着他。
“这病症可会毁人面容。”谢深玄低声说道,“诸大人难道不怕吗?”
诸野:“我不靠脸吃饭。”
谢深玄笑了笑,后头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便也只是在自己心中想一想作罢。
他想,诸野的面容也生得很好,他一向觉得,京中那么多武官,诸野的身量与面容,都能在其中夺得第一,若真有他今日胡乱瞎编出来的病症,那诸野这样一张好看的脸,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此处毁了。
可诸野垂下眼睫,一眼自他面上扫过,又喃喃多补了一句,道:“反倒是你。”
谢深玄:“……我?”
诸野道:“丑一些也好。”
谢深玄怔了片刻,忽而意识到诸野这句话像在骂他,哪怕这不是平日的诸野会说的话,他却还是忍不住挑眉,道:“诸野!”
诸野:“……招蜂引蝶。”
谢深玄:“你说什么?”
诸野已移开了目光,他这神色,同谢深玄方才与他在癸等学斋内相见时,并无多少变化,可不知为何,谢深玄却觉得他的心情好像不怎么好,可至于这不好究竟在何处……
诸野不说,谢深玄自然也猜不出来。
他真是不喜欢这种闷葫芦。
凡事都憋在心中,到底为何不快,因何不满,一件一件都得他去猜。
偏偏他向来不会兼顾他人心意,从来看不透他人心中想法,好容易有了这般能够堪透他人心思的能力,却又偏偏看不穿他最想看清的诸野。
他只能收回目光,带着满心怨怼,小声嘟囔,道:“不胡闹了,谈正事。”
诸野却反问他:“还有什么正事?”
谢深玄:“……”
是,赵玉光之事,他们早已全部布置妥当,现下只需请监试官们移步癸等学斋外便好,而今日的小试,除了赵玉光需要他多想外,其余学生都不会有任何问题,他的确是没什么正事需要同诸野谈了。
可既是如此,诸野特意跑过来做什么?
谢深玄蹙眉抬首,看向诸野,正要询问,却又见几名太学内的散役过来了,他们已在癸等学斋外为诸位监试官布置了桌椅,一切也都已经准备妥当,应该该要请诸位大人移步,前往癸等学斋了。
事情到了此步,谢深玄的胡编乱造总算要告一段落,他略松了口气,见着几名监试官均要移步前往癸等学斋,他便落了他们几步,跟在监试官之后,保持着一个不会令那些人心生惊惧的距离,同诸野一道也朝着癸等学斋过去。
方到学斋对面的长廊下,谢深玄便已看见了太学内散役布置的那一排桌椅,时间仓促,他们来不及有更多准备,也只是不知从何处拉了两排座椅,置于长廊之下。
相隔一个小院的学斋拉开了一扇窗扇,令人能看清那里面的境况,谢深玄抬眼朝内看去,便见赵玉光紧张坐在学斋内的古琴之后,低垂眼眸,攥着自己的衣袖,谁也不敢去看。
他听见外头的声音,微微抬首,朝外看来,监试官他一人都不识得,他虽有些紧张,可也还能够忍耐,而众人皆知此处有疫病,除了不得不来此的监试官外,那些太学学生们是一个也没有来,那自来也就是说,在外头看他弹琴的人数,比起正常考试,已少了一大半,更没有那几个令他万分惊惧,反复在他的噩梦之中出现的面孔。
赵玉光多少放心了一些。
他急促的心跳稍稍平稳,稍稍略松了几口气,再小心翼翼朝后张望,待他看见站在人群之外的谢深玄和诸野时,那最后一丝不安也已烟消云散,好像只要有诸野和谢深玄两人在此处,他便不会有那般几近恐慌的感受。
谢深玄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弯起唇角,对赵玉光露出一个极为温和的笑。
赵玉光深吸了口气,抬起手,将手按在了琴弦之上。
先生为他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那接下来,已该轮到他了-
谢深玄看见学斋中的赵玉光时,便注意到了赵玉光与往日有些不同的模样。
他不知诸野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自他所在之处远远看去,赵玉光面上带了些红斑,看着有些渗人,虽不知近看效果究竟会如何,可从那些监试官的距离去看,这病症看起来自然是极为真切的。
他不由称赞:“都说玄影卫擅长乔装打扮,诸大人这技术,倒还真不错。”
可诸野扫了他一眼:道:“不是我。”
谢深玄稍有惊讶,倒还不及追问,诸野已为他做了解释,道:“你应当知道,玄影卫内,尚且还有细分,专擅易容乔装的,是卫所内专司情报的分支。”
谢深玄不由便想起了方才同他说话的那名医官,那也是乔装打扮,他便问:“是方才那名医官?”
诸野答:“也不止他一人。”
这回答着实超出谢深玄所想,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同诸野说了一句需要诸野帮忙,诸野便不知从何处,好似一气忽而便寻了这么多玄影卫来帮忙。
他再想起方才那医官所说的话,不免便道:“都是下了值闲着没事干,听闻您有事相求,便特意不休息赶来此处相助?”
诸野:“……”
谢深玄笑了笑:“看来诸大人很得属下喜欢啊。”
诸野沉默了片刻,方稍稍移开目光,道:“不是我。”
若非方才谢深玄所问的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他几乎已要觉得诸野是在不住重复方才的回答了。
“他们来此处,不全是因为我。”诸野语调平静,说完这话,倒还将目光回转到了谢深玄身上,道,“还有一半缘由,是因为你。”
画试
诸野的话语, 多少令谢深玄都觉得有些惊讶。
他怔了怔,颇为惊骇地睁大双眼,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反问诸野, 道:“我?”
诸野却稍稍一顿,以一副异常冷淡平静的神色, 为谢深玄再行解释, 道“你想要我办的事情, 很有意思。”
谢深玄:“……哪儿有意思了?”
诸野:“他们也有兴趣,仅此而已。”
谢深玄:“……”
可谢深玄总觉得,诸野显然没有完全说实话。
他刚才可看到一名玄影卫了, 那人看起来是很激动,只是那激动看起来, 不怎么像是对今日的任务感兴趣。
更像是……因为见到了谢深玄,所以有些难耐兴奋。
说实话, 这猜测有些古怪, 谢深玄也觉得不太对劲, 他又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京中名人,他不明白玄影卫为何会因为此事而激动。
“可你搜集此事,究竟是想用在何处?”诸野皱眉,“要我帮你呈给皇上?”
“暂且还不是时候。”谢深玄摸了摸下巴,道,“其实我还没想好。”
说完这话,他又将目光转向学斋内, 正好看见赵玉光如同受惊的小兔子一般左右张望,那目光中满是惊慌, 这副模样,只令谢深玄不住在心中感叹, 幸亏自己今日做了准备,未曾让赵玉光真见到前三等学斋的那些学生,否则看赵玉光这副模样,莫说弹琴,待会儿他怕是要慌得连手都抬不起来。
赵玉光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谢深玄便弯起唇角,对赵玉光露出笑意,一面还抬起手,朝赵玉光做了个鼓劲的手势。
诸野本就在看着他,如今见他举动,却又忍不了皱眉,道:“你真将他当做是你的弟弟?”
这话来得太突兀,谢深玄有些怔然回过目光,甚是不解:“什么?”
诸野:“……”
诸野没有回应。
赵玉光已抬起了手,拨动了琴弦。
在谢深玄看来,赵玉光的琴音,绝不在严渐轻之下。
严渐轻的琴中带些傲气,赵玉光却同他相反,可不论如何说,他弹琴的技法纯熟,若非多年磨炼,绝不会又这样的好琴技,弹琴之时,赵玉光一心只在琴上,那目光沉着轻淡,倒像是早已忘记了自己现下的境地,面上再无半点惧意,今日这琴试,他必然能得一个高分。
谢深玄依在廊下的阑干上,支着下巴看赵玉光弹琴。
赵玉光平日总是一副惊惧之色,那表情看起来便令人也要为他紧张,谢深玄倒是头一回见他有这般从容,可一旦如此,他便发觉赵玉光的眉眼本也生得极好,同赵瑜明的样貌很是相似。
“他倒是同赵瑜明长得相像。”谢深玄低声说,“这幅好面容,若是瘦一些……”
诸野道:“他们本就是兄弟。”
谢深玄微微笑了笑:“也是。”
再过片刻,赵玉光止了琴音,面上一瞬又恢复了最初那副惊惧神色,满是不安抬起头,望向面前正听他弹琴的几名监试官。
严斯玉皱了皱眉,显是对癸等学斋学生能有如此琴技而略有些不满,可没有办法,赵玉光理应得到高分,他微微点头,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身边的监试官已不由抚掌,道:“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琴技,实在——”
严斯玉:“……”
监试官干笑一声:“哈哈,不错,还不错。”
谢深玄心中忽而便有了个古怪想法。
“严斯玉……知道玉光的身份吗?”谢深玄看向诸野,好奇询问,“他不会也觉得玉光只是个穷学生吧?”
诸野:“知道。”
首辅本只是想瞒过太学内的先生,与赵玉光的同窗,虽是请了诸野帮忙,却也不曾在此事上下过太多功夫。
而严家线人京中遍布,这种小事情,严斯玉不可能不知道。
“若玉光能得太学第一,压过严渐轻……”谢深玄面上笑意更深了一些,道,“他一定会很难受。”-
赵玉光的琴试果真得了高分,哪怕严斯玉神色阴沉,几名监试官却还是对他赞誉有加,谢深玄很是满意,毕竟严家人不开心,他自然要觉得开心。
琴试之后,便该是画试了。
此试由严斯玉定题,学生们各自绘画便可,一个时辰后收画卷,再统一交给监试官评判,今日之事开年小试,画试自然也没有多高的标准,而今是春日,严斯玉便让他们画花,只需成型,能够看得过去,便能算合格。
他们为赵玉光编出了个生病的借口,赵玉光自然不得离开癸等学斋,几名监试官商讨之后,便决定留一名监试官在此处看着他,其余人照旧回到天字考场,去等着其余学生将这画作完成。
有了琴试在前,那些监试官对赵玉光的态度,好似忽而便温和了许多。
谢深玄能看出他们心中的想法,监试官中,除了刻意阿谀奉承讨好严斯玉之辈,剩下人多少有几分爱才之心,若这生病的学生是“末等”学斋内的无才之人,他们自然懒得理会,唯恐避之不及,可若此人甚有才学,那事情自然便要不同了。
画试开始,此处只余那监试官与零散几名仆役,而赵玉光沉心画作,已意识不到周遭境况,自然没了最初的恐惧之心,谢深玄便回首看一看诸野,道:“诸大人,我们也去考场上看一看?”
诸野:“他们会让你进去?”
谢深玄:“……”
有些道理。
不仅如此,今日他接触之人,只怕都要心生胆战,今夜大概都是要睡不安稳了,可他总不能不去看学生们的画,此事在他预料之外,看来他还得想个办法,好将学生们的画作弄过来看一看。
诸野已道:“你若是想看,监试官过目之后,我令人将画拿过来。”
谢深玄一怔,正想说这考试之后,画卷之物还需封存,今日给他看过,怕是其余人可就不敢去碰了,他总不该为难太学内的其他人,以至于令这些人也提心吊胆过了这几天吧?
诸野知他心中所想,也只是道:“只说是我要,不提及你的名字。”
谢深玄有些无言:“他们又不是傻子,说是你要,可用脚想也知道是我想看啊。”
诸野:“……”
谢深玄:“不行不行,让严斯玉难受就罢了,总不能让其他人也难受。”
诸野:“……你看完后,我再令玄影卫送去封存。”
谢深玄:“就算如此——”
诸野:“同他编个谎言,就说医官已处理过便好。”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点了点头,说:“就这么办吧。”
反正此事从头开始便是谎言,那再多几个谎言,当然也没什么大碍。
他先回自己的书斋,在书斋内等候,诸野也跟着过来了,小宋为他们沏了茶,二人坐在一块,彼此之间却连半句话都没有,这场面实在令谢深玄焦心,他颇为不安,恨不得掐指去算这画试的一个时辰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过去,可不想方过了半个时辰,便已有人捧着学生的画过来了。
来人穿着太学仆役的服饰,头上却顶着「该死的谢深玄」六个大字,这显然是乔装打扮的玄影卫,他进了书斋,似乎也不打算隐瞒,直接将画卷呈送到诸野面前,躬身行礼,道:“大人,画卷取来了。”
诸野道:“是谢大人想要。”
那玄影卫便颇为紧张看了谢深玄一眼,小心翼翼将画卷送到谢深玄面前,咽下一口唾沫。
谢深玄:“你放在此处便——”
玄影卫:“谢谢谢大人,我真是自愿来帮忙的!”
谢深玄:“……啊?”
玄影卫:“指挥使大人没有胁迫我!我今日也没有在上值!”
谢深玄:“……”
玄影卫:“律令规定的东西我都带齐了,您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给您看一看!”
谢深玄:“……”
不是,这些玄影卫,怎么都这么怕他啊!
谢深玄一句话僵在喉中,这画卷,他好像接也不对,不接也不对,一时之间,他甚至无法从这玄影卫的话语之中回过神来。
什么律令?带什么东西?
他……还要求过玄影卫这种事情?
可谢深玄不说话,那名玄影卫好似忽而便更紧张了,他盯紧了谢深玄的举止,眸中满是惊恐不安,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一般,再带着万般求助意味看向诸野,只望指挥使能为他说上几句好话,令他莫要同唐同知一般,连累了整个京城所有的武官兄弟们一道受罚。
可说实话,此事求诸野似乎也并无作用,诸野至多也只能看谢深玄一眼,道:“他是为了你的事才来的。”
谢深玄本就没有责怪这些玄影卫的心思,他看着这二人神色,沉默许久,也只得叹了口气,同那玄影卫道:“你放心,我不会将你如何的。”
这玄影卫松了口气,急忙将画卷交到谢深玄手中,又道:“谢大人,待其他学生画完了,我再将他们的画送过来。”
这画试至今不过才过去半个时辰,大多学生都还未完成画作,这玄影卫送来的,也只有一名学生的画,谢深玄正觉好奇,究竟是哪个学生能画得这么快,一面展开那画卷,自画卷一角,一眼就看见了颇为繁复的衣角。
等等,若谢深玄没有记错,今日严斯玉定下的考题,应当是花。
这画卷露出的一角所画的分明是人,而且看起来还不止一个人,这完完全全偏了题,谢深玄不免蹙眉,一气将那画卷全都展开了,方见画卷之上所绘的,竟是神仙图。
谢深玄深深吸了口气。
不用多看,这绝对是洛志极的画。
画试2
严斯玉定的题目是花, 他便勉为其难地多画了几名花仙,在神仙们的背景上,画满了花团, 笔法极为细腻,刻画得当, 在神仙图上, 谢深玄都不敢说自己能够画得比洛志极更好。
可他非要画上这么多神仙, 令本就极为复杂的画更为麻烦,他却画得极为迅速,这一个时辰还未过半, 洛志极便已经画好了,这画技实在优秀, 可谢深玄看着这幅画,心中却只恍惚飘起一句话语。
什么画技出众, 不过是“无他, 唯手熟尔”罢了。
呵, 只要能同神仙沾上边,这洛志极就没有不会的。
他将那画卷放在一旁,再等了片刻,那名玄影卫又将叶黛霜与柳辞宇的画作带了过来。
叶黛霜的画技极为出众,她的画栩栩如生,又画得极为迅速,连谢深玄都忍不住想要为此称赞, 除她之外,柳辞宇的画也很不错, 这绘花的题目,显是正切中了他的长处, 这二人的画,尚且还在谢深玄的预料之中,可即便如此,却也令他有些忍不住唇边的笑,一面忍不住心中骄傲,想……何人说癸等学斋便要差人一等?他看他的学生们,各个才华出众,将来必然都是国之栋梁。
在这画试结束之前,学生们的画卷陆续被送到谢深玄手中,除却赵玉光、叶黛霜与柳辞宇散人外,其余学生的画便实在难以贴得上合格的边了,不过这水平倒也符合谢深玄先前对他们的了解,在这画试之上,他们应当还需要努力。
最后在画试结束后才送过来的,是裴麟的画。
谢深玄展开画卷,看了一眼那画上模样,不由便皱起了眉。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团扭曲的墨迹,究竟同花有什么相同,更不用说在那扭曲的墨迹之下,还有纠结在一块的抽象线条,看起来像是一只肥鸡,边上还有隐约人形,顶着满头的杂草,看起来倒与传说中的鬼怪有几分共通之处。
这一整幅画结合在一块,莫名便令这画面多添了几分邪性,那画上的肥鸡与扭曲墨迹,有些像是一处图腾,而人形更似跪拜祈求的臣民,这画实在像是什么宗教的圣典,越看越觉古怪。
他实在看不懂裴麟的画,心中正觉得古怪,诸野却看了那画一眼,道:“你若是好奇,可以叫裴麟过来看看。”
谢深玄一怔,点头:“也是。”
这画试结束,学生们今日早上的考试便也结束了,棋试在午后,如今还不算着急,他可以干脆将裴麟叫过来,直接当面问一问裴麟这古怪画作的含义。
于是那名玄影卫又将裴麟也带了过来,裴麟好像还在为赵玉光之事而苦恼,如今一见谢深玄,恨不得立即贴上来,紧张兮兮问谢深玄:“先生,玉光的病……没事吧?”
谢深玄:“呃……”
等等,这孩子不会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吧?
他实在不知应当如何同裴麟解释此事,正觉犹豫,诸野已先道:“没事。”
裴麟:“那——”
诸野:“装病而已。”
裴麟:“……”
裴麟显是愣住了。
他本就想不明白为何大家都不关心赵玉光的病,如今听诸野这般说,脑中的困惑反倒是更多了一些,装病?为什么要装病?难道说……不会是为了让赵玉光能够一个人考试,先生与诸大哥才想出的这个办法吧?
裴麟:“原来是这样,先生,您这是为了——”
诸野:“莫要外传。”
裴麟:“……”
裴麟一脸严肃点头,还做了一个噤声闭嘴的姿势,而后方压低声音开口,道:“诸大哥,放心,你是知道我的。”
诸野:“嗯。”
裴麟谨慎点头,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我口风,很严。”
谢深玄:“……”
谢深玄已经怔住了。
大概是当年被裴封河挖坑骗过了太多次,谢深玄实在很难想裴封河竟然有个这么实诚的弟弟,更不敢想这样的裴麟若与裴封河待在一块,究竟会被他的兄长如何欺负,以至于最后谢深玄看向裴麟时,目光之中也不由多了一分无奈,却又不好真将真相告诉他,只能叹一口气,道:“裴麟,我唤你过来,是有话要问你。”
裴麟:“先生!您说!”
裴麟的那幅画,若是洛志极所做,谢深玄只会觉得正常,这神神道道的感觉,的确像是洛志极的风格,可落在裴麟头上,便有些说不出古怪了。
他想或许是裴麟受了洛志极的影像,他将画卷展开,放在裴麟面前,再出言询问:“你的画……”
裴麟立即骄傲挺胸。
谢深玄这段时日总是夸他,他又对自己的大作十分满意,如今谢深玄提起此事,他自然觉得,谢深玄这是想要夸他了。
谢深玄沉默片刻,忍不住问:“裴麟,你为何要在花下画鸡?”
裴麟睁大双眼,好似被谢深玄这一句话伤到了他脆弱的内心,他不免委屈,小声说道:“先生,那不是鸡……”
“哦,对不起,是我的错。”谢深玄十分冷静,“我分不清鸡鸭鹅——”
裴麟:“那是凤凰!”
谢深玄:“……”
谢深玄闭嘴了。
这孩子,实在很有些志气。
他连花都画不好,竟然就已经开始想画凤凰了!
他不说话,裴麟反倒像是更觉委屈,那目光中不知带了多少可怜意味,好似还有一分等待谢深玄发问的渴望,盯着谢深玄看了好一会儿,方伸手指向画卷之上那异样扭曲古诡的长发小人,道:“先生……您都不问问这是什么吗?”
谢深玄实在受不得裴麟这般的眼神,他深吸了口气,顺着裴麟的意思,无奈问道:“这是什么?”
裴麟:“是您啊!”
谢深玄:“……”
“这么漂亮的花!这么漂亮的凤凰!”裴麟自豪挺胸,“当然还要有个这么漂亮的先生了!”
谢深玄:“……”
可恶啊!他刚刚就不该多问!
这是他?啊?!他到底是给裴麟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才能让裴麟画出这么个他来啊?!
谢深玄:“你……你这……”
谢深玄声调微颤,不知自己应当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可再看裴麟那异常期待的目光,想想自己这段时日来太学之后的领悟——责骂并不会有多少用处,只有夸奖,才能令学生们进步。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竭力挤出一些笑意,道:“很好,有人形了。”
此话若同其他人,怕是要令他们摸不清这究竟是夸赞还是讽刺,可对裴麟就不同了,裴麟几乎立即便朝谢深玄用力点头,一副感觉自己被夸到了的模样,眸中那兴奋之意,显已再明显不过。
“先生。”裴麟稍有踌躇,又问,“既然玉光是装病,那我能过去看看他吗?”
谢深玄自然摇头:“不行。”
他们已做了这么多准备,令严斯玉等人以为赵玉光真的是身患病症,有可能传染给他身边之人,那此时若裴麟或其余同赵玉光关系不错的学生过去探望,反倒是会,令严斯玉起疑。燕杉亭
反正今日之试已过半,待下午的棋试结束之后,再去看赵玉光的情况,也不算太迟。
事情已解释到了此处,裴麟自然也只好点头,谢深玄让他先去用些午饭,待午后棋试结束后,学生们若是担心,再一道再回他的学斋-
裴麟走后,谢深玄嘱咐给不能离开学斋的赵玉光送些饭食,这边还未吩咐妥当,便又看见那扮作医官的第一名玄影卫,已急匆匆跑了过来。
“谢大人。”那玄影卫略有些着急,道,“那个……姓严的——啊不不,严大人托我传话,有要事要问一问您。”
谢深玄微微蹙眉:“他怎么让你传话?”
既是要事,严斯玉自己不过来也就罢了,照理说应该令他的书童或是随侍过来传话才对,哪有使唤太学内医官的道理,此事怎么看都有觉得奇怪,那玄影卫却挠挠脑袋,道:“他不敢过来的。”
谢深玄:“……符合他的性格。”
玄影卫又道:“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敢过来了。”
谢深玄叹了口气:“倒也合理。”
他在太学之中的人缘本就不好,其余学斋的先生根本不愿意理会他,这等时候,他们若愿冒险前往,才显得不对劲,那些朝中来的监试官更不用多说,大多都挨过谢深玄的骂,谢深玄不觉得他们能为他冒险。
他只好问那名玄影卫:“他想说什么?”
玄影卫答:“严大人想问,下午的棋试,到底应该怎么办。”
早上的琴、画二试,大多只需一人便可完成,可下棋不一样,监试官们原定的规矩,是由那些监试官来同学生对弈,倒也不必细分胜负,五十步内,能吃得先生三子便可,这对学生们来说并不算难,应当是所有试中最容易的一项了,可现在的问题是……根本没有人敢过去同赵玉光下棋。
谁都担心自己被赵玉光传染,连进那学斋他们都害怕,更别说面对面下棋了,可若无人与赵玉光下棋,这棋试他便要缺考,谢深玄看起来可不愿同意此事,严斯玉自然只能让人过来问问他的意见,再看看他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谢深玄蹙眉问:“严斯玉是什么想法?”
玄影卫迟疑道:“他……应当是……想让谢大人您去吧。”
谢深玄:“……”
“他没有多说,可我看他的意思,应该是觉得您已经同学生接触过了,再接触接触,也没什么问题。”说到此处,这玄影卫实在忍不住心中怨怼,愤愤骂道,“他也太过分了!就不想想谢大人的身体吗!”
谢深玄:“……无妨,像是他会做的事。”
严斯玉的所作所为并不令他惊奇,反倒是这名玄影卫的反应,更令他觉得有些惊讶。
毕竟他与诸野已有数年关系不佳,又写折子骂过玄影卫数次,他原以为玄影卫内之人应当都极为厌恶他,可如今看这几人对他的态度,却又好像并非如此。
他请这位玄影卫代他回去传话,他愿意去同赵玉光下棋,当然,若他们害怕他会以此放水作弊,也可以在外念出棋步,再由他代为执棋。
那玄影卫匆匆去了,谢深玄却蹙眉思索片刻,忽地又想起了一件事。
他将目光转向诸野,有些迟疑,问:“你如今可同我在一块。”
诸野不知他为何要这般询问:“是,怎么了?”
谢深玄:“……待会儿过去,他们大概也要避开你了。”
棋试
谢深玄想, 如今在严斯玉眼中,他现在可是疑似带病的第一人,严斯玉对他避之不及, 诸野又同他在一块待了这么久,那只怕待会儿诸野也要同他一般被严斯玉与那些监考官们隔开, 生怕他二人将这病症散播开来。
“不会的。”诸野叹了口气, 似是怎么也没想到谢深玄会将事情往这方面去想, “我与你不同。”
谢深玄:“……你接触过我,那就是相同了。”
诸野:“先前我们已同外说过,此症仅是身体孱弱之人, 方才更易感染。”
谢深玄冷笑:“容不容易这种事,不都是看运气的吗。”
诸野:“……”
谢深玄:“运气若不好, 是头牛都给你放倒。”
诸野的语气似是更无奈了一些:“我不像你,在朝中四处惹事, 给自己招了那么多仇敌。”
谢深玄觉得诸野这话分明是在胡扯, 玄影卫在朝中的名声同他可差不了多少, 朝中人人畏惧玄影卫,大多人连在诸野面前大声说话都不敢,就这境况,在朝中的仇敌能比他少?
诸野却道:“畏惧、憎恶,大不相同。”
谢深玄小声说:“都是避之不及,有什么不同。”
诸野:“他们不敢躲我。”
谢深玄:“……”
诸野倒是能将这种事情说得理直气壮,谢深玄正要反驳, 余光却瞥见那为他们送画卷的玄影卫还在原地,略显不安地看着他们两人, 显是因为诸野还未吩咐让他离开,他便在此处站着, 被迫看了谢深玄与诸野几乎算不得是“斗嘴”的这一幕。
他那目光,越看越令谢深玄觉得心中古怪,后头的话,谢深玄不敢再乱说了,而诸野见谢深玄神色,不由也收回了目光,看了那玄影卫一眼,似是自此时方才想起还有此人在场,便道:“此处已无事了,先回去歇息吧。”
那玄影卫狠狠点头,正扭头要溜走,却又仿佛忆起了何事一般,在离去之前,先望向谢深玄,莫名其妙补上一句:“谢大人,我们指挥使和那个姓严……和严大人不一样。”
谢深玄:“啊?”
他看着是还想再说,可见诸野蹙眉,一瞬便闭了嘴,只是嘿嘿同谢深玄一笑,而后恨不得立即自此处消失离开,只留谢深玄满心疑惑,仔细思索着玄影卫最后的话语。
不一样?什么不一样?和严斯玉不一样?
诸野:“他是胡言乱语——”
谢深玄:“这自然不一样。”
诸野略微睁大双眼,看起来似是有些惊喜。
“人和狗,那能一样吗?”谢深玄忍不住啧舌,“呸,说他是狗,狗都觉得不满意。”
诸野:“……”
谢深玄对严家人的恨意,诸野早有所知。
他叹了口气,见不得有多失落,也不再继续谈论此事,只是待午休结束后,又随谢深玄一道去了癸等学斋外。
他说得没有错,那些监试官与太学先生,虽还避着谢深玄,不怎么敢直接与谢深玄接触,可对同谢深玄同进同出的诸野倒是并不躲闪,好似那病只会染在谢深玄身上,到了诸野,连此病都要避他三分。
谢深玄有些无奈,可却也实在无处可说,他一道此处,便见众人头上字迹纷纷,有巴望他赶紧生病再也别来太学的,还有恨不得他趁早在脸上多生几个疹子病死的,他一律无视,懒得理会,而后便见严斯玉隔着老远同他行礼,还故作担忧,道:“深玄,我听医官说,这病啊,隔开口鼻便能阻挡。”
语毕,他令人来为谢深玄送遮挡口鼻的布巾,却又不敢让人靠近,最后也只得将那东西转交给医官,再令医官交给谢深玄。
“你放心,这帕子用药材浸泡过,用于防病,实在再好不过了。”见谢深玄似乎接过了那巾帕,严斯玉探身朝谢深玄处一看,却又觉得自己或许靠得太近了一些,不由又往后缩了缩身子,道,“毕竟你的脸……咳咳,还有身子,都要好好保住啊。”
谢深玄:“……”
谢深玄看着为他送来那药帕的玄影卫,微微蹙眉,也并未伸手接过那药帕,道:“不必。”
严斯玉一怔:“可你若染病——”
谢深玄已摆了摆手,道:“我自己有准备。”
他既不喜欢严斯玉,自然忍受不了用他送来的巾帕这种事,毕竟他可在严斯玉头上不止一次看到那些古怪念想了,如今又自诸野处得知严斯玉对他心有他念,他看着这东西便觉心中膈应,反正一切都是瞎编,若非得将口鼻遮挡,他还不如用自己随身带来的白帕。
说完这话,他还一顿,原是想自怀中去掏自己的帕子,可不过一伸手,便已见身旁的诸野递过来一物,道:“浸过药材。”
谢深玄:“……”
谢深玄讶然看向诸野,怎么也想不到诸野竟然会去准备此物,毕竟他与诸野都知此事是假,他就算这么进去,也不会有任何危险,可此事既是演戏,自然也该将这戏做全,诸野不愧是玄影卫出身,竟连这手准备都备好了。
于是谢深玄朝诸野微微颔首,道:“那就多谢诸大人了。”
诸野微微抿唇,弯起唇角,竟像是也同他露出了些笑意。
这神色对诸野而言实属少见,令谢深玄都不由怔了片刻,可他很快回神,心中却仍忍不住突突直跳,待伸手去接那药帕时,他还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诸大人这是何时准备的?”
诸野:“……我没有准备。”
谢深玄一怔,正觉有些惊讶,又垂首看向手中的巾帕,恍惚觉得此物眼熟,他似乎在何处见过,再将那巾帕翻到另一面,果真便见着了其上一角的暗绣,这分明是他所用之物,倒不知怎么会落到诸野手中——
等等,这不会是那日画舫遇刺后,他为诸野止血时所用的白帕吧?
谢深玄正惊讶抬首,看向诸野,便听得诸野低声轻语,道:“物归原主。”
谢深玄:“……”
这果真是他那时所用的白帕。
他心下古怪之意更甚,诸野说他本没有这等准备,这帕子怕是他仓促之下随意拿出来的,他虽不知诸野为何要如此,只能猜测或许是因为严斯玉提到了此事,而谢深玄又不愿接受严斯玉递来的东西,他觉察了此事是他们计划之中的缺漏,方才随意拿了条帕子出来,圆过这谎言,好以此应对。
想到此处,谢深玄沉默着垂下眼睫,望向手中的白帕,那日他将这白帕按在诸野的伤口上,几乎整条白帕都被鲜血浸染透了,可如今这白帕却洗得很干净,同他最初给诸野时并无多少区别,其上似乎还带着些体温……
等等,这岂不就是说……
诸野不会一直随身带着这东西,直到今日正好有了这机会,这才拿出来交给他的吧?
无论如何去想,这好像都是最有可能的结果,可这结果却令谢深玄心中那古怪之意更甚,诸野这是什么意思?一般人会把早已彻底染血的白帕洗得这么干净再交还回来吗?
更不用说,画舫之事已过去了那么多日,这段时日他又几乎每日都与诸野朝夕相处,若仔细算来,诸野分明有许多机会,将此物交还给他,可却偏偏拖到了今日,方才将此物拿出来……
若不经此事,难道他就不打算还了吗?
不行,无论谢深玄怎么想,都觉得此事很奇怪。
谢深玄抬眼看向诸野,正想要说话,诸野却先一步移开目光,甚至还退后了一步,道:“你该进去了。”
谢深玄:“……”
谢深玄便想,诸野大概是不想和他说话,这才刻意避着他,他只好点点头,正欲朝书斋内走,却见严斯玉神色阴沉,似是心情极差,见他看来,竟还冷哼了一声,而除他之外,边上的监试官与太学先生神色也均有些古怪,谢深玄正微皱眉,便见离他最近的那监试官头上,缓缓冒出了一句话。
监试官:「谢狐狸功力果真了得」
谢深玄:?
监试官:「刚才还在同小严大人暧昧,现在就接诸大人的手帕了!」
谢深玄:??
监试官:「这水端得可真平啊!」
谢深玄:???
不是,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什么端水,他怎么就端水了?!-
谢深玄迈步踏入学斋时,仍觉万般心情复杂。
他觉得自己大概给当场所有监试官与太学先生心中,都留下了些古怪的印象,现今他们只怕不仅觉得他刻薄刁钻,还要觉得他在诸野与严斯玉之间摇摆不定,看着便很有些暧昧。
可谁要这种摇摆不定啊?!
严斯玉那臭玩意,能和诸野比吗?!
可他面前的棋桌之后,坐着满怀期待的赵玉光,他一点也不想对赵玉光露出这般神色,以免打击到赵玉光此刻好容易鼓起的信心,他只能对赵玉光笑,一面同他解释当下的境况,道:“玉光,接下来的棋试,由我代为执棋,监试官与你对弈。”
赵玉光用力点头。
进来的人是谢深玄,显然令他心中的最后一丝不安都消散了,谢深玄在他面前坐下,再抬眼去看他——玄影卫的乔装之术果真了不起,他看赵玉光面上那些细小的红疹极为逼真,倒同真的起了疹子一般。
谢深玄不由低声夸赞:“我听闻玄影卫极擅易容乔装,这画得倒时很真精致。”
赵玉光一顿,小声说:“不……不是画……”
谢深玄一怔:“那是贴上去的?”
赵玉光的声音更小了一些:“也不是贴的……”
谢深玄:“……”
谢深玄攀着棋盘,趁着外头的人还未曾太过注意他们的举动,他凑到赵玉光面前,仔细看了看赵玉光面上的痕迹。
等等,这……这是真的起疹子了吧?!
谢深玄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而赵玉光压着声音同他解释,为了不被外头的人听见他们交谈,他的声音很小,近乎耳语,更因此而好像莫名带了些委屈意味,道:“诸……诸先生带了人来,那人说若是画上去,未免也太假了一些。”
谢深玄:“……”
很好,这说的应当是那个扮作医官的玄影卫,诸野可说了,这人极擅乔装易容,他来此处,便是来为赵玉光乔装掩饰的。
“另一人说,画着假,可若真有,就逼真了。”赵玉光小声为谢深玄解释,“他说他们玄影卫很擅毒药,吃一颗眨眼见效,等事情过去,再来一颗,立马便好了。”
谢深玄:“……毒药?”
赵玉光乖巧点头。
谢深玄震惊问:“你直接就吃了?”
赵玉光继续点头。
谢深玄猛地倒吸了口气。
不好啦!
谢深玄望着面前乖巧抬眼看他的赵玉光, 一时之间,竟不知应当感慨赵玉光对他与诸野的信任实在太深,还是应当等着待会儿出去, 先将那两名骗人的玄影卫揪出来骂一顿。
那可是毒药,再怎么说, 毒药可必然都是伤身的, 这玄影卫敢随随便便便将毒药拿给其他人, 而赵玉光竟然也不做多想,直接就真这么吃了。
还有诸野……诸野十之八九知晓此事,清楚赵玉光面上的疹子根本不是画出来的, 而是下了毒,他却也不曾告诉谢深玄, 倒不知究竟是在心虚些什么。
赵玉光看着谢深玄面上神色,知晓谢深玄大约是有些生气了, 他很感激两位先生和那些玄影卫为他做的事, 他不希望先生同玄影卫吵架, 便还主动为玄影卫说话,道:“先生,他们说过,这毒他们已在自己身上试过许多次了,绝不会出错的。”
谢深玄唇边带笑,道:“嗯,你放心, 我不会去找他们麻烦的。”
他至多也就是将诸野和那下毒的玄影卫揪出来骂一顿,让他们把这毒药交到他手上, 他要带回去给贺长松好好看一看,再令他们立即为赵玉光解毒, 以免这毒药在体内拖延的时间太长,真带来了什么难以挽回的结果。
当然,这些事情,全都不怎么需要让赵玉光知道。
这是他和玄影卫之间的问题,最多再牵扯上诸野……不,一定要牵扯上诸野。
他必须要去问问诸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棋试的限定本就宽泛,哪怕在癸等学斋内,也只有帕拉出乎意料地以为五子连接便能取胜,不知究竟将围棋当做是何物,成为了太学内唯一棋试不合格的人。
可不论怎么说,今日三试已尽数顺利结束,学生们的表现也比谢深玄所想的要好上不少,这开年小试,终于也只剩下明日的经算二试了。
赵玉光如今不方便出现在人前,谢深玄便想令赵玉光先留在癸等学斋内稍候片刻,等着严斯玉与其余监试官先离了此处,他再令小宋接赵玉光去他的书斋,毕竟他先前可答应过裴麟,若他们担心赵玉光,便等考试结束之后,再来他的书斋内与赵玉光相见。
嘱咐完此事后,谢深玄自己离了学斋,走到外头,先四下寻了寻诸野所在。
诸野仍靠着那一侧长廊下,像是正等着谢深玄出来,他见谢深玄径直朝他走来,便站直了身体,望向谢深玄,道:“我有事要同你说。”
“正好,诸大人。”谢深玄一脸平静说道,“我也有事要问您。”
诸野:“……”
他看谢深玄神色,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却还是微微颔首,道:“换个地方谈。”
此事当然要换个地方谈。
谢深玄是想上门问罪,问问玄影卫到底给赵玉光下了什么毒,此事总不能让太学内的人听见,可他的书斋内有学生,书斋内也不行,他正想着要不要随意寻间空着的学斋,诸野却已在前领了路,将他带到了近旁伍正年的书斋内去。
今日小试虽已经结束,伍正年却还未从太学内离开,他平日虽不用去太学内上课,可手头的俗务倒也不少,这两日忙于小试,积攒了许多需要处理的来往公函,正想趁着这时间处理些许,还未看过几封,却不想谢深玄与诸野二人忽而便闯了进来。
二人面上神色皆显得有些沉重,这副模样,倒像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急事,伍正年不由便起了身,心中隐有不安。
“诸大人?谢兄?”伍正年看起来很是惊讶,“你们有什么事吗?”
诸野答:“没有。”
谢深玄客气一点,还同伍正年揖手行礼,道:“伍兄,同你没什么关系。”
伍正年:“?”
可谢深玄与诸野已看向了对方,那副模样,倒像权当伍正年不在场一般,直接了当切入话题,倒真是一点也不介意伍正年听见了他二人交谈。
谢深玄先一步开口,道:“你们玄影卫给玉光下了毒?”
诸野几乎就在他开口那一刻说了话:“我病休已要结——啊?”
他二人显是都觉得自己听错了,各自讶然望着对方,最后倒还是诸野先蹙眉疑惑询问:“下毒,什么下毒?”
谢深玄很惊讶:“你不知道?”
诸野:“……恐怕不太清楚。”
他这一句话,几乎令谢深玄心中的怒意消散了大半,毕竟若诸野不知此事实情,他心中这微怒,便可只放在玄影卫之上,而不牵涉到诸野。
他略松了口气,想着既然诸野不知此事,那他单同诸野讲述,自然也是没什么用处的了,他们还需将那下毒的玄影卫也找过来,此事倒也很容易,反正他们就在伍正年的书斋内,倒也可以借伍正年身边的书童去寻人。
到此处,谢深玄才看向了书案后呆怔看着他们的伍正年,清了清嗓子,道:“伍兄,能帮我去将今日那位医官找过来吗?”
伍正年却无奈苦笑:“二位大人,你们是真不怕我将此事外传啊。”
谢深玄笑了笑:“伍兄,你可是我好友——”
诸野:“你不敢。”
伍正年:“……”
伍正年的笑容更苦涩了一些。
诸野这话说得倒没有错,他本就是站在他二人这一边的,自然不可能会将此事外传,到头来,他便也只能点点头,令身边书童去寻谢深玄所言的那人,一面再请谢深玄同诸野坐下,还亲自为二人沏了茶。
谢深玄这才想起诸野方才同他所说一事,有些后知后觉,蹙眉问:“诸大人,您方才说,您病休要结束了?”
诸野:“是,已拖了几日了。”
谢深玄皱起眉:“您的伤还未痊愈吧?”
诸野答:“卫所中事务繁忙,我不可长久在家中休息。”
谢深玄:“……那这就是提早结束了?”
诸野稍微停顿,略微思忖片刻,还是点了点头,道:“算是。”
他倒是语调平静,像是对病休提早结束一事并无意见,可这一句话听在谢深玄耳中,却令谢深玄心中隐隐有些不快。
“这不会又是皇上的旨意吧?”谢深玄问,“玄影卫内太忙,便要抓您回去当苦力?”
“那日我受的本就只是小伤。”诸野说道,“如今也已好得差不多了。”
谢深玄:“……”
小伤,诸野永远只会说那是小伤。
谢深玄虽然不通医术,可他很清楚,那日他所见那么长的伤口,愈合起来恐怕要费些事,哪这么容易便能痊愈?
这分明是就在胡说八道。
谢深玄忽而倾身向前,险些带倒桌上的茶水,将诸野与伍正年二人都吓了一跳,伍正年匆忙伸手去扶桌上的茶水,而诸野下意识朝后避了一些,问:“你这是——”
谢深玄:“诸大人,得罪了。”
诸野:“……什么?”
他按住诸野的肩,一时之间,只觉得诸野身形僵滞,好似怔在了原处不敢动弹,而谢深玄又道了一句抱歉,手上稍微用了些力道,诸野略显吃痛,轻轻低哼了一声,却又因是谢深玄这般按着他,而他不知谢深玄是不是另有目的,便真这么坐着一动不动,也不知道避闪。
谢深玄这才松了手,知晓自己方才应该是碰到了诸野肩上的伤处,他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害怕再将诸野弄伤了,可这般算不得用力的触碰,诸野却也觉得疼痛,这等伤情,诸野又怎么能说自己当初那只是小伤?
“这也算是好了?”谢深玄挑眉,“皇上胡言乱语,你自己难道也不知道顾着点自己的身体吗?”
诸野:“……”
伍正年急忙又清一清嗓子,道:“谢……谢兄啊,有些话,咱不能乱说……”
谢深玄挑眉:“是我乱说还是皇上乱说?”
伍正年:“皇上怎么会乱说呢!”
他极力暗示,让谢深玄莫要犯上,诸野可是玄影卫,若再因此事被玄影卫记过,那可就真是得不偿失了,可谢深玄心中憋着气,说实话,这股对皇帝的怨气,已在他心中持续了一段时间了,而这几日在太学之内调查,令这憋闷之意,更是再上了一层。
他不仅想在此处怒言,他更恨不得想要入宫,当着皇帝的面,指着鼻子狠狠骂他一顿。
伍正年:“谢兄,圣上虽不在此处——”
谢深玄:“我当着他的面,也是要这样骂的!”
伍正年:“呃……我……诸大人……”
他回眸看向诸野,希望诸野能够帮他劝谢深玄几句,令谢深玄莫要再口出这等犯上之语了,可他却见诸野蹙眉注视这谢深玄,伸手似是要从怀中摸出他们玄影卫的小册子,伍正年不由再倒吸一口气,急匆匆道:“诸大人!谢兄这可是为了你好啊!”
诸野:“……”
诸野的动作看起来没有一点停顿,伍正年的话语,好似将他的最后一丝迟疑也打消了,他已摸到了怀中小册,深灰的扉页在他怀中露出一角,外头却传来了颇为急切的脚步,伍正年的书童在外匆匆高声叫喊,像是这太学之中,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几人都下意识将目光转到门边,而后便见那书童惊慌推开房门,倒是连行礼都顾不上了,急匆匆开口便朝他们大喊:“大人,不好了!”
伍正年愣了愣,倒还好声好气道:“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学生们打起来了。”书童大声喊道,“癸等和甲等,又打起来了!”
谢深玄:“……”
谢深玄:“啊???”
太学斗殴
谢深玄跟在伍正年身后, 匆匆赶往打架现场。
他是怎么也想不透此事,这段时日同学生们相处,令他觉得这些学生都绝不是胡乱挑事之人, 上一回他们同甲等学斋打架,是因为赵玉光, 而这一回……恐怕其中也有什么缘由。
伍正年走得太快, 有些微喘, 一面却还忍不住低声喃喃,道:“谢兄,这件事……总不会也是你与诸大人弄出来的吧?”
谢深玄:“……我可没这么闲。”
“哎呀, 只怕要出大事。”伍正年急得满额细汗,“上回学生打架, 皇上一口气将学生降到了癸等,还扣了那么多分, 这回倒好, 这回可是罚无可罚了。”
伍正年说得没有错, 谢深玄自己心里也清楚,这癸等学斋的学生本就没什么退路。分数,是肯定不够扣了,前段时日刚刚犯过的大错,如今再来了一回,也不知最后会得什么惩罚,若要直接退学回籍, 那才真是要得不偿失。
伍正年又颤巍巍说道:“这打得还是甲等的学生,那可都是朝中高官的子嗣啊……也不知严渐轻到底受没受伤, 他若是伤了,此事可就不是扣几分便能过去的了。”
谢深玄:“……”
“我早就说了, 学生还是得管得严一些。”伍正年长叹了口气,“这才几日,又惹出这等事端,我看,怕是要闹到皇上面前去了。”
谢深玄:“……”
事情虽是如此,伍正年说得也没有错,可这话……他听起来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这言下之意,好像这起因尚且未明的争斗,全是他的学生的过错,那甲等学斋倒像是个受害者,学生们清清白白,莫名遭了他们癸等恶霸的欺负。
“事情尚未明了。”谢深玄挑眉道,“倒也不能说全是我学生的错吧?”
伍正年一怔:“谢兄,打架当然算错了。”
“是甲等学生,同我的学生打起来了。”谢深玄一字一句重复方才那书童的话,“不是我的学生,将甲等学生揍了一顿。”
伍正年:“这……”
“打架可是双方的事。”谢深玄说道,“这又不是一个人便能打起来的。”
伍正年:“……”
他可算是注意到了。
谢深玄这人有些过分护短,前几回相见时,他与伍正年称呼这学斋还是癸等学斋,说学生们也只是癸等学斋,到今日,此事忽而便变成了“我的学斋”与“我的学生”。
“只怕此事不能如此看待。”伍正年无奈解释,“此事若不闹到皇上面前,只是太学内自行解决,还能罚得轻一些,可若真打伤了几位高官子女,他们父母必然会将此事闹到皇上面前,谢兄,此事到时候……只怕就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了。”
谢深玄却嘟囔了一句:“我倒巴不得他们闹到皇上面前。”
伍正年只听清其中几字,有些惊讶:“什么?”
谢深玄同他笑了笑,那神色温润和顺,一改往昔:“没什么,我们快些过去吧。”
伍正年:“……”
伍正年心中满是疑虑,看谢深玄模样,此事可绝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令他觉得谢深玄此番过去,定然要再惹出事端。
诸野也正同他们一道前行,方才若不是被书童叫喊打断,他只怕已将谢深玄的名姓记在他们玄影卫那小册子上了,如此险境,谢深玄若是再有一步踏错,今日之事,他只怕便是逃不过去了。
伍正年只能看向谢深玄,低声道:“谢大人,无论如何,您可千万收敛一些。”
谢深玄微笑:“我一向收敛。”
伍正年的声音更低些许,道:“诸大人可还跟着呢。”
谢深玄:“……”
伍正年:“可莫要再令诸大人去皇上面——”
谢深玄:“无妨,若真闹到皇上面前,他一定是我的同谋。”
伍正年:“同……什么?”嬿删婷
可谢深玄已不多言,甚至还走得快了一些,好尽早赶到学生们打架的地方,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伍正年只能深深叹气,只恨自己当初为何要在此处当什么国子监祭酒,以至如今每天都要给这谢瘟神擦屁股。
照那书童说,癸等与甲等学斋的学生在先生们书斋的院外撞见,也不知他们各自要去何处,本只是相遇,可不知为何话语不合,莫名其妙便打了起来。
书斋内先生们大多已从太学内回家了,他们打起来时,并无人能制止,至多只有几名太学先生在旁试图劝解,毕竟这些学生中可有真会武的,他们可不敢随意胡来,以免自己也挨了揍,以至于到谢深玄同伍正年赶过去时,这架竟然还打得正热闹。
方才那书童所言的倒还是委婉了,在此处的,怎么看也不止甲等学斋的几名学生,前三等学斋有不少人都在此处,他们癸等却只有八个人——不,赵玉光不在,陆停晖、帕拉与洛志极都均未上前,那在头“冲锋陷阵”的,统共也只有裴麟等四人。
谢深玄他们来的时机正好,这一架正到最精彩的时候,裴麟以一敌二,压着甲等学斋一名人高马大的学生,狠狠往人脸上抡拳头,林蒲脸上挂了彩,叶黛霜连头发都散了,一旁瘦弱的陆停晖紧张万分,两股战战,在边上不住碎碎念叨,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林蒲从战局中勉强抽身:“能动手的,为什么要跟他们废话!”
“说得好!”裴麟咬牙大喊,“我兄长也告诉过我,能动手就别废话!”
说完这句话,裴麟毫不犹豫抬起手,狠狠朝着他身下那大个头来了一拳。
那大个头翻了个白眼,像是昏了过去,裴麟却又被身后一人拖住,额上挨了一下,挂了红彩,吓得陆停晖将眼都瞪直了,他好像有些晕血,此刻脸色煞白,只能战战兢兢开口,道:“书上说,切……切莫以多欺少啊!”
裴麟:“我们才少啊!”
说完这话,他脸侧又挨了一下,对方人数太多,裴麟又好似已气急了,打起来丝毫不顾章法,只同街头较量没什么区别,这般情境之下,若再无人帮忙,他们显然难以取胜。
陆停晖沉默着望着他们,看叶黛霜被人扯在怀中,正不住用脚去蹬眼前之人,林蒲扯乱了头发,柳辞宇嘴角也带了些血丝,再想想方才这些自诩高人一等的上等学生出言挑衅的话语,他脑中嗡地一声,不知从何而来一股本不该有的冲天血性,深吸了一口气,跟着扑向那正试图攻击裴麟的学生,狠狠将那人压在了身下。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洛志极依然沉稳坐在原地,看他那厚厚一本不知究竟是何教派的经书。
他手中甚至还握着一串念珠,口中振振有词,像在念经,好似整个人已经超然物外,尘世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什么关联。
洛志极神性十足,慈眉善目,念念有词:“我主慈悲——”
裴麟被不知何处扔来的石子砸中了眉骨,气得脑瓜子嗡嗡疼,提高了声音冲洛志极喊:“洛志极!你到底来不来!”
洛志极沉稳拿起了手中的经书。
“我主慈悲,打斗是不对的。”洛志极深吸口气,像是竭力平定心神,说,“我还要成仙——”
可说完这句话,他便狠狠将那经书砸在了一名甲等学斋学生的脑袋上:“去他娘的成仙!老子不想成仙了!”
完全呆住的帕拉,无辜站在场边,几乎急出眼泪,手足无措朝着众人大喊。
“不要打辣!”帕拉大声喊道,“窝闷要活平!你闷不要再打啦!”
谢深玄:“……”
谢深玄可没想过,他们这一架,竟还能打得这般惊心动魄,令人震撼。
这场面实在过于混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阻止劝架,另外其余几名已经赶到此处的先生显然也是如此,太学内的学生大多都是十七八至二十余岁的年纪。身量早已与先生们差不多高了,如今一群学生扭打在一块,若叫几名文弱先生就想将人分开……那着实有些困难。
帕拉看见谢深玄和伍正年出现,几乎如同见到了救星,激动朝着二人大喊,道:“乌先孙!谢先孙!”
谢深玄:“……”
帕拉:“这该肿么办啊!”
谢深玄:“……”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看向了身边的诸野。
“诸大人。”谢深玄说,“接下来要麻烦您了。”
诸野:“……”
诸野点了点头。
更何况今日此处有这么多名玄影卫,不过是诸野未曾出现,他们不敢随意动作,以免暴露身份罢了,如今有了指挥使命令,要制服几名太学学生——
不,果然还是太困难了。
这些学生中,有大半是朝中权贵子女,他们不能下手打人,更不能将人弄伤,至多只能客客气气劝劝架,可这些学生早上了头,那些玄影卫又未着官服,一时之间,他们实在难以停下眼前这打斗。
谢深玄看见那为他送画卷的玄影卫竭力想要拉开正同裴麟纠缠在一块的两名学生,一面大声喊道:“不许打了!”
那太学生显然正在气头上,听这玄影卫如此说,也只是气吼吼骂他:“你他娘管老子的事!”
这玄影卫一震,还未来得及开口,那太学生又骂:“什么短命的下贱东西,给少爷滚开!”
玄影卫:“……”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的诸野,一时不知所措,而诸野微微蹙眉,道:“玄影卫。”
那玄影卫登时来了活力,诸野许他们公开身份,他毫不犹豫高声道:“玄影卫在此——”
面前的太学生啐了一口:“我呸!一群看门狗!”
玄影卫:“……”
谢深玄:“……”
太学斗殴2
谢深玄不由微微挑眉, 问:“这骂人的是什么人?”
伍正年尴尬圆场解释:“呃……这个……年轻人……轻狂嘛!”
诸野:“户部尚书之子,马崔近。”
谢深玄点了点头。
耳熟,大概写折子骂过他爹四五次。
马崔近身边另一名极为高壮的学生又狠狠推了那年轻玄影卫一把, 他看起来不太会骂人,到此时略有些口吃, 却还是以极为狠厉的眼神盯着那玄影卫, 道:“哪……哪来的野狗……”
马崔近:“姓诸的养的狗罢了!”
玄影卫:“……”
谢深玄不由轻轻啧舌, 他看那年轻玄影卫略显不安的神色,心中有股隐怒之意正不住蹿升,他侧目去看诸野, 低声询问:“这又是谁?”
诸野又道:“大理寺卿次子,纪存。”
谢深玄:“嗯。”
也耳熟, 把他父母加起来,大概骂过七八次吧。
他再看看其他正着急往上冲的人, 没有一人能将玄影卫和太学的先生放在眼里, 他实在忍不了蹙眉, 竭力令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好一些,一面去问诸野:“这些又都是什么人?”
诸野道:“太多了,待会儿再给你名单。”
谢深玄微微颔首,说:“劳烦诸大人了。”
若是平日,他或许还能有心情同诸野开开玩笑,夸夸玄影卫这有些夸张的办事效率,可此刻他实在笑不出来, 他只觉心中似有万般怒意压在心中,实在无处宣泄。
玄影卫好容易才按住马崔近, 那纪存却又直冲裴麟而去,这裴麟正背对着他们, 显是压根未曾觉察此人靠近,倒是柳辞宇看得清楚,急冲上前想要阻拦,可他实在不会打架,一套拳法打得乱七八糟,纪存看得清楚,急忙避闪,柳辞宇那一巴掌,便极为清晰打在了纪存身后一人的脸上。
对方一瞬捂住了自己的脸,这一下显然挨得不清,反倒是柳辞宇吓了一跳,惊恐不安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再看了看被他打中的那人,自己先往后倒退了数步,险些一个趔趄跌倒。
“糟了。”伍正年急道,“那是……”
待看清那人面容,谢深玄唇边终于多了分笑意。
“这我倒是没想过。”谢深玄笑吟吟说道,“原来今日严少爷也出来打架了啊。”
此事对谢深玄而言算是个好事,可对柳辞宇来说,大概就只能算是惊吓了。
他当然识得他这一拳误伤的究竟是什么人,太学中没有人不识得严渐轻的身份,谁都知道严氏一脉是当下朝中最有权势的显贵,一门荣耀从先朝至今,已有数百年不曾断绝,而他只是个寻常家庭的布衣百姓,能上太学已经很努力了,严渐轻这样的大少爷,他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
“严……严……严……”柳辞宇吓得脸色苍白,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
裴麟听见了他说的话,从混乱的战局中抽身扭头,往后看了一眼,正巧看见捂着脸的严渐轻抬起头,与裴麟对上了目光。
“严什么严!”裴麟大声说道,“他们欺负人!就该打!”
柳辞宇:“啊?”
裴麟已经举起了自己的拳头,朝着严渐轻抡了过去。
帕拉带着哭腔大声喊叫。
“不要打辣!”帕拉喊道,“大家都是同窜!尊的不要再打辣!”
谢深玄:“……”-
局面好像变得更复杂了。
等到争端平息,谢深玄在玄影卫协助下,将几名热血上头的学生就近带回了伍正年的书斋内,一时之间,只觉身心俱疲。
林蒲的脸侧被人挠了一道,出了血丝,叶黛霜的头发全散了,乱糟糟揉成一团,束发的簪子却仍旧顽强挂在蓬乱的发间,而柳辞宇青了左眼,陆停晖青了右眼,左右对称,裴麟的眉骨上也擦破了一大块,还在往下淌着血,看起来有些说不出凄惨。
唯一看起来毫发无损的人竟然是洛志极,他抡着经书在人群中来来去去数回,却好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如今他也冷静了,正站在一旁,满脸焦虑,小声念叨。
谢深玄好奇凑过去,竖起耳朵,正好听见了洛志极语速飞快嘟囔的话语。
“酒肉穿肠过,佛祖留心头。”洛志极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谢深玄:“……”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行善积德。”洛志极继续念叨,“圣主说,救人的功德,可以与一切罪过相抵。”
谢深玄:“……”
洛志极深吸了口气:“嗯,我还是会成仙的。”
谢深玄:“……”
不过还好,不论怎么说,方才看那前三等学斋学生们的模样,也没比他们好到哪儿去。
这一架,他们毕竟没吃亏。
可这话是谢深玄的心声,他不能对外说出,他只能深吸一口气,竭力令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不那么快乐一些。
“发生什么事了。”谢深玄问,“资源多多福利多多欢迎加入依武二尔奇武二罢亦打了这么一架,总该有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众人大多低头沉默,显然也明白自己做错了事,他们的分数本就已是负数,现在只怕还要再倒扣许多分,年末考核他们想要合格便已经很困难了,而今看来,这一架下来,怕不是所有人都已可以准备收拾回家了。
没有人回答,连裴麟都紧张低下了头,显然很明白自己挑的事究竟有多大,可既然是他挑的事,谢深玄当然要先问他,谢深玄皱起眉,唤:“裴麟。”
裴麟心虚万分:“啊先生我在我在……”
他飞快抬起头,看了一眼谢深玄,又瞥见了诸野朝他望去的目光,那心虚一瞬转为万般愧疚,几乎毫不犹豫便道:“先生,是他们欺人太甚!”
谢深玄皱起眉:“他们做什么了?”
他看起来实在同以往所有的先生都不同,学生犯了这等的大错,他却并不曾立即严加惩罚他们,而是先问如此做的缘由。
他或许能够理解他们如此做的理由,于是几乎在那一瞬间,学生们便七嘴八舌开了口,迫不及待解释他们方才所经历的事情。
“先生,我们记得您的话,本不想同他们打架的。”林蒲小声说道,“我们来此处只是为了看看玉光,可却在外头碰见了他们,我们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就对我们冷嘲热讽……”
柳辞宇捂着眼睛狠狠点头:“可不止冷嘲热讽,还有动手动脚!”
谢深玄:“动手动脚?”
学生们一齐点起了头,看起来显是极为愤慨,说实话,谢深玄也觉得那些太学生可恶极了,可他还得弄清事情原委,怎么也不应该将此事变成一场单纯的泄愤大会,
谢深玄一怔:“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骂了玉光。”叶黛霜说道,“用词很……很粗俗。”
裴麟直接了当说:“他们说我们学斋全是不学无术的笨蛋,说玉光本来就……”
到此处,他也不免一顿,显是极不认可那些人的言语,他一点也不想复述,可他知道谢深玄想弄清此事,于是稍稍停顿后,还是小声说道:“又丑又胖,像是头猪。”
谢深玄:“……”
说完这话,他小心翼翼抬眸去看谢深玄的神色,见谢深玄的表情还算平缓,他便又继续往下补充,道:“他们还说玉光现在又生了疹子,当然更丑了——”
不行,他实在说不下去了。
他想起那些人的嘴脸,就恨不得再朝那些人脸上来几拳,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会觉得自己方才揍得太轻了一些,一点也不痛快。
叶黛霜见谢深玄只是沉默,一时难知道谢深玄心中想法,又踌躇着补上几句,道:“先生,他们说的,可不止这几句话。”
谢深玄却叹了口气,道:“不必再说了。”
叶黛霜却抑不住心中气恼,她是真咽不下这口气,便以平日绝不会有的语调高声道:“他们还骂了您!”
谢深玄:“……”
朝中人天天都在骂他,这种小事,他早都已经习惯了,比起他挨骂来说,应当还是学生挨骂,更为紧要。
裴麟却已毫不犹豫接着叶黛霜的话语,愤怒不已道:“对!他们说您尖……尖……呃……”
知名文盲裴麟,痛苦挠头。
叶黛霜为他补了后半句:“尖酸刻薄。”
裴麟:“对!他们说您尖酸刻薄!”
谢深玄点了点头,道:“中肯的。”
林蒲怒气冲冲道:“他们还说您心胸狭隘!”
谢深玄依旧平静:“确实是这样。”
柳辞宇:“还有蛮横无理,傲慢狂妄!”
谢深玄:“嗯嗯。”
林蒲:“锱铢必较,阴狠毒辣!”
谢深玄:“这句夸得还不错。”
裴麟:“……啊?”
他这般态度,显然有些令学生们摸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显然,若只是如此,倒还不足以令学生们如此愤怒,只是后头的话语,众人都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反倒是一直沉默不言的陆停晖犹豫着开了口,道:“先生,他们说您长得好看。”
谢深玄微微一怔,不明白为何在方才那么多辱骂之后,为何竟会出现这么一句夸赞之语。
可他略一环顾,便见自陆停晖说出这话之后,几乎所有学生都皱起了眉,露出那万般气恼的神色,连官话不怎么好还不想打架的帕拉都握紧了拳头,丝毫不掩饰突然心中的恼怒。
谢深玄开始有些好奇了。
可陆停晖垂下眼眸,声音更小了一些,接下来的话语,他有些难以出口,嗫嚅许久,也只是道:“先生……您……还是不要知道了。”
“无妨。”谢深玄笑了笑,“你说吧。”
这段时日见了那么多人骂他,他倒是好奇,那几名学生,究竟要如何才能骂出花来。
陆停晖只好垂下头,小声重复说:“他们说您长得好看。”
谢深玄点点头。
“白瞎了您的脸。”陆停晖复述道,“不如毒哑了丢进教坊司中去,也许还能物尽其用一些。”
谢深玄:“……”
这骂法,他的确还是第一次见。
他皱了皱眉,觉得甲等学斋的那些高官子弟,果真大多是纨绔,不过此事也罢了,他们开心不了多久,谢深玄便摆了摆手,正要令学生们停下言语,一直倚在一旁沉默听他们说话的诸野却忽而开了口,道:“打得不好。”
谢深玄不由一顿,惊讶回首看向他。
诸野目光幽深,令人看不出他心中想法,可不知为何,这一眼望去,谢深玄心中却直觉……诸野好像有些生气了。
“伤成这样。”诸野冷淡说,“下次不要再打架了。”
裴麟愧疚垂下了脑袋,却还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他们人那么多——”
诸野:“不如记下来,告诉我。”
谢深玄:“……啊?”
诸野凉飕飕说:“将孩子教成这样,他们在朝的父母,也该有连带之责。”
谢深玄:“等等,你不要瞎掺和!”
恶人先告状
他是不明白学生们方才的话语, 究竟戳着了诸野的哪处逆鳞,眼下这境况,看起来倒像是玄影卫指挥使正准备徇私枉法, 可这无论如何都不是诸野应当去做的事情,他实在担心诸野胡来, 再看看学生们一个个好似忽而便来了精神, 这不良风气他绝不能纵容, 谢深玄只好叹了口气,唤:“诸大人。”
诸野将那略显阴沉的目光转向了他。
“此事我来解决。”谢深玄说,“相信我, 我有办法。”
诸野:“……”
片刻沉默之后,诸野甚为勉强点了点头。
谢深玄再回眸看向学生们:“不论如何, 今日之后,你们绝不可再冒进。”
他将目光自一张张面容看过去, 见所有人都垂下目光, 显是已有愧疚, 他方才再开了口,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他该做的,是好好想一想,究竟应当如何才能回击。
“今日同你们吵架的。”谢深玄问,“是先前在太学欺负玉光的人?”
“有几人是。”裴麟说道,“另外几人……我不太认识。”
“先生, 此事我知道。”叶黛霜说道,“那几人在学中实在无法无天, 若不听他们的话语行事,便要挨他们的揍。”
也正因此, 逐渐有愈来愈多人加入他们,不同他们一般欺凌他人,最后便要成为被欺凌之人,那前三等学斋内的学生,没有几人敢冒这等风险,于是到了最后,那几人一声令下,便能有无数人甘愿为他们“冲锋陷阵”。
谢深玄皱了皱眉,道:“有些意思。”
他正欲同诸野说一句话,却又听得急促脚步,回眸便见书斋房门一开,方才说要先去和其他学斋谈一谈处理此事的伍正年,提着那官服下摆,步履匆匆,满是焦急闯了进来,声调颠颠着大喊:“谢兄,不好了!”
谢深玄:“……”
这几日来,这句话他已不知听了几遍,心中都已显得有些麻木了,更不用说今日之事已经很糟糕了,他实在想不出还能如何凄惨,他叹了口气,转身先上前迎了几步,问:“伍兄?怎么了?”
“严渐轻受了伤,事情已捅到了小严大人那儿去。”伍正年难得开口未曾先与他们客套,而是毫不犹豫直入正题,道,“听闻他匆匆回府,只怕再过片刻,此事严太师也要知道了。”
他说完这一句话,谢深玄尚未觉得如何,柳辞宇的脸色,唰的一下便白了。
完了完了,是他先动手打的严渐轻,后来裴麟虽然也给了严渐轻几拳,可裴麟是长宁侯之子,和他不一样,他只是普通人家,他……他……
他要不还是主动一些,现在就从太学内退学吧!
柳辞宇颤颤巍巍抬起头,眼含泪光,唤:“先……先生……”
谢深玄一看他这神色,便知他大概是在胡想,因而未等柳辞宇说出后头的话语,他已先叹了口气,道:“你先别说话。”
柳辞宇:“先生……我……”
谢深玄将手放在他的肩上,轻轻捏了捏,低声道:“放心,我已经说过了,我来处理。”
柳辞宇:“……”
柳辞宇这才闭了嘴,可怜兮兮点一点头,眸中倒还全是惊惧之意,谢深玄请伍正年先坐下喘口气喝口茶,他还有些话要同学生们说,至于严端林要如何——严斯玉可没那么快便能回到家中,他们应该还有些时间能够来处理此事。
安抚好柳辞宇与伍正年,谢深玄方回眸看向诸野,问:“诸大人,方才我请您为刚才那些打架的学生列一份名单,您现在能准备吗?”
诸野微微颔首:“我令人去办。”
谢深玄再看向学生们,唇边带上了万般温和的笑:“待诸大人将名单拿过来,你们将那几人的名字都勾出来便好。”
裴麟不住点头,而林蒲略有些紧张望着谢深玄,小声道:“先生……您不生气吗?”
谢深玄却笑了笑:“你们这是仗义执言,拔刀相助,我为何要生气?”
林蒲略松了口气,谢深玄却又道:“可显然用错了方法,此事绝不能再有下一回。”
“先生,同他们讲道理又没有用处。”裴麟大声说道,“今日若是忍了,明日他们便要更过分,那我若不狠狠揍他们一顿,给他们一些教训,我还能怎么办啊!”
谢深玄道:“你如此想,倒也正常。”
裴麟:“这当然正常!对这种人,就该狠狠揍一顿。”
谢深玄:“毕竟早几年时,裴封河也是这样的想的。”
裴麟用力点头:“我兄长教过我的,能动手的,就绝对不要动嘴。”
谢深玄却笑了笑,反问他:“这句话,这些年裴封河是不是已不怎么说了?”
他好像说中了此事,裴麟怔了好一会儿,方才点了点头,倒不由还显得极为疑惑,问:“先生您怎么知道?”
谢深玄道:“有些事,能动嘴的,还是莫要再动手了。”
他话音未落,那正听着他们说话的伍正年一口茶水呛着,止不住咳嗽,更万般惊恐抬眸看向谢深玄,着急开口道:“咳咳……谢兄,你这是……莫要胡来啊!”
谢深玄反问他:“我何时胡来了?”
有学生在此,有些话,伍正年似乎不好直言,他匆匆起身,几步走到谢深玄身侧,方压低声音,同谢深玄道:“谢兄,千万隐忍一些。”
谢深玄:“……”
伍正年:“你可莫要忘了报国寺,此事可绝不能再来一次了。”
谢深玄微微挑眉,他明白伍正年的好意,可报国寺后,他又遇过刺杀,严端林可从来都没想过要放过他,若不是因为这段时日一直有诸野在他身旁,他大约已死过无数回了。
他们早就已是恨不得直接弄死对方的关系,又何必强作伪装,摆出一副互不在意且万般客气的模样来。
“伍兄,我明白你的好意。”谢深玄低声说道,“可我若是再隐忍,他们便要入宫了。”
“这……此事……”伍正年蹙眉仔细思索,可此事无果,他至多只能憋出一句,“我入宫面圣,来为你与学生们解释。”
可谢深玄又摇了摇头,干脆拒绝了伍正年这几乎算不上是办法的提议。
“若只是你,只怕远远不够。”谢深玄说道,“世人常说,恶人先告状,这个恶人,今日还是由我来当比较好。”
谢深玄说完这句话,见诸野已带着方才说要给他的学生名单回来了,他便拍拍伍正年的肩,令伍正年安心一些,他今日胸有成竹,绝不会再领学生们受委屈,可如此境况,伍正年如何能安心?
他跟着谢深玄的脚步,还望谢深玄能够多想一想此事的后果,又想不明白诸野今日怎么能和谢深玄一块胡闹,皇上令他来太学,便是希望他能够多限制谢深玄一些,以免谢深玄再无端胡来,却不想这限制是一分没有,倒是给谢深玄多添了些肆意胡来的底气。
学生们忐忑不安,却仍是照着谢深玄的嘱咐,将那几人的名字勾好,谢深玄请诸野将名单收了,而后方同学生们笑了笑,道:“好了,大家都回家吧。”
学生们讶然看着他,一时之间,显是谁也不打算从此处离开,裴麟更是小心翼翼看了谢深玄好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开了口,道:“先生……我们……不用写些检讨什么的吗?”
谢深玄:“先等我从宫中回来再说吧。”
裴麟微微睁大双眼:“入宫?”
“是啊。”谢深玄眉眼带笑,“我该去当大恶人啦。”
裴麟显然想不明白谢深玄这几句话语之中的联系,他可不觉得先生是恶人,而先生今日的语气更令他觉得不安,明明出了这么大的事,谢深玄却是这般轻描淡写的模样,看起来实在像极了刻意伪装,他不由回眸,看了看其余几人,几乎一瞬便从他们眼中,看出了同他一般的担忧。
裴麟想,今日之事,因他而起,若不是他第一个动手,那这架,必然是打不起来的。
他才是罪魁祸首,先生不过是在为他收拾烂摊子,既是如此,他又怎么能看着先生独自一人进宫挨训?
“先生!”裴麟想也不想,急切说道,“我同你一道去!”
他话音未落,其余学生也跟着接上了他的话,这七嘴八舌混乱之间,谢深玄有些分不清他们的话语,可学生们万般坚决,所说的,显已是差不多的话——今日这祸,本是他们惹出来的,若谢深玄要入宫同严家对峙,那他们绝没有置身事外全凭谢深玄一人努力的道理。
一旁的伍正年,深深叹了口气。
“谢兄,我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才能遇见你。”伍正年小声骂了一句,又清清嗓子,提声道,“好了,我也随你一道进宫吧。”
入宫面圣
伍正年话音方落, 谢深玄便不由惊讶看了伍正年一眼。
他很清楚伍正年在朝中的名声,伍正年可是朝中出了名的老好人,他不怎么参与朝中争斗, 无论对哪一方都从不得罪,也正因如此, 朝中无论何人都愿意给他几分薄面, 他若有事相求, 大多人也都愿意给他许个方便。
今日伍正年若是真随谢深玄入了宫,那便是等同于将自己与谢深玄一派挂上了钩,将自己放在了严家的对立面, 自此之后,朝中那些同严端林有关之人, 只怕都要开始憎恶他。
可伍正年已收敛神色,面上连方才的惊惶不安都已尽数消失不见, 他似已冷静了许多, 回首看向几名学生, 微微蹙眉,已开始尽力为谢深玄出谋划策,道:“宫中不是寻常之地,谢兄,这么多学生,绝不能都带进去。”
谢深玄微微颔首:“裴麟一人同我前往便好。”
毕竟这么多学生中,只有裴麟家中有官职, 其余人就算要入宫,也得由诸野入宫通报, 待得了皇上旨意后方可,此举花费时间太多, 一经拖延,他担心皇上便要先听得严家人胡言,那旨意一下,若再要收回,只怕便要有些困难了。
“裴麟一人可不够。”伍正年说道,“你今日是要告状,苦主又怎么能不在场?”
谢深玄原也想过此事,赵玉光受人欺凌已久,许多事均是自此而起,可他今日编造胡言,说赵玉光生了病,还是能够传染他人之症,他若要维系这谎言,便决不可令赵玉光入宫。
“有诸大人在此,此事算不得什么问题。”伍正年方看向诸野,又说,“只是玉光一届布衣,若要入宫,只怕——”
谢深玄:“他是首辅次子。”
伍正年:“——会有些……啊?”
伍正年愕然睁大双眼。
“哦对,提及首辅,那此事应当也该让赵侍郎知道。”谢深玄朝小宋招了招手,露出那令人万般熟悉的笑意,“小宋,你去赵府,将此事告诉赵侍郎,切记,一定要避开首辅大人,只告诉赵侍郎一人。”
小宋茫然点头。
谢深玄又道:“再告诉他,我们都在宫中。”
小宋领命去了,谢深玄回转目光,见众人甚为不解般看着他,他倒还主动解释了一句,道:“首辅大人高风亮节,想来是不屑于用这等小事来麻烦皇上的。”
赵瑜明却不一样。
若赵瑜明还是他当年所熟悉的那个人,他绝不可能放着自己弟弟任由他人欺负,他说他在宫中,那想要要不了多久,赵瑜明便要进宫来助他一臂之力了。
“今日玉光身患病症,不宜入宫,可伍兄说得没错,既是告状,苦主又怎么能不在场?”谢深玄微微一笑,道,“我想,由赵侍郎代替玉光入宫,应当也算合适。”
赵玉光见了生人便要紧张,入宫面圣怕是连话都说不好,赵瑜明却正好相反,这小子可是舌灿莲花,谢深玄若能得赵瑜明相助,他二人甚至能将黑白颠倒,光靠嘴就将皇上说服,更不用说今日之事,占理的本就是他们。
可众人好像并不怎么关心此事。
伍正年睁大双眼,依旧是方才那副万般惊愕的模样,好一会儿方颤着声调开了口,道:“玉光?首辅……次子?”
学生们显也已都呆住了,足过了好一会儿,林蒲才喃喃说道:“那个……我没有文化,我不太懂……这个官……是不是比刚刚骂人那人的爹要大啊?”
柳辞宇万分震惊:“我帮首辅儿子打架那些年?”
叶黛霜也说:“现在大家都喜欢这种故事了吗?”
只有裴麟不知所措挠了挠脑袋,小声说:“我倒是稍微知道那么一点……”
谢深玄:“时间紧迫,此事不重要。”
伍正年:“谢兄!此事当然很重要!”
说实话,他方才还在担忧。
严端林毕竟是一朝重臣,那些打人学生的父母,也在朝中身任要职,以至于方才他一直在胡思乱想,担忧皇上或许不会为了受害的这一两名寒门学子而去惩罚严家。
可如今谢深玄说,赵玉光是赵首辅的孩子,那此事,自然便要变得不同了。
那些人的官职可比不得首辅,他们这可是冒犯了首辅之子,还对首辅之子多有欺凌,此事若是落到了皇上耳中,再在朝中稍一宣扬,那皇上是定然要替赵首辅讨还一个公道的。
可谢深玄却蹙眉,再度重复:“我说了,玉光的身份,并不重要。”
若事情因赵玉光身份改变而便可轻易解决,那此事自本质而言,他们的举止,也不过是用在首辅的身份来强压另一方罢了,如此行径,同严端林之流相比,实在没有任何区别,谢深玄不想用这种手段来解决此事,他心有不齿,不愿如此,却又实在难以同伍正年解释他心中这古怪念头,到头来,他也只得皱一皱眉,道:“放心,入宫之后,由我来同皇上说明此事。”
伍正年心中已得了万般自信,坚信此事必然能够顺利解决,至于什么入宫面圣,不过只是走个过场,只要皇上知晓赵玉光是首辅之子,便必然会令那些人来向赵玉光道歉的。
此事在伍正年看来,已算得上是圆满解决,他乐呵呵冲谢深玄笑,又轻声说:“谢兄,原来你是在这藏了杀手锏啊。”
谢深玄平静回答:“是藏了点,但应该不是这。”
伍正年倒还未曾意识到谢深玄这话语之中的深意,他只是点头,一面称赞:“不愧是谢兄,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谢深玄:“……”
谢深玄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不把自己心中所想告诉伍正年,以免再令伍正年心生担忧。
他只是同伍正年颇为温意地笑了笑,道:“嗯,你说得对。”
而后谢深玄回眸,望向诸野,二人目光相对,谢深玄的神色却又微微冷淡了下去,他同诸野颔首,说:“接下来,就要麻烦诸大人了。”
诸野点了点头,什么都不曾说,反倒是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有些抑不住心中那几乎要漫出的快意。
“这一日,我已等了许久了。”谢深玄抿唇露出笑意,“他们不是骂我刻薄蛮横、心胸狭隘吗?”
今日,他就要让这几人明白。
什么才是真正的心胸狭隘。
谢深玄算的时间的确不差,他入宫时,严家中人,还未曾来到此处。
皇上正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诸野先代他们入内通报,要不了多少时候,他们便在御书房内见到了皇帝晋卫延。
“谢卿,伍卿。”晋卫延的脸上挂着极为勉强的笑,“你二人入宫求见,所为何事?”
他说完这句话,头上跟着快速飘过了几行字。
「这混蛋谢深玄,怎么又来气朕了」
「别来了别来了,朕还想再过两天开心日子。」
「啊,今天也看见了谢深玄,今晚大概是要睡不着了。」
谢深玄:“……”
他想了想今日自己要做的事,不由有些愧疚,只怕今日事毕之后,皇上才是真的要睡不着了。
伍正年先同皇上行礼,太学之内事务毕竟由他管辖,他便先一步出言解释今日太学之内发生的事情,他方说到学生们在考试后打了架,晋卫延便已略有不耐叫住了他,道:“诸野已同我说过了。”
伍正年不由一僵,觉得皇上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太对劲,他小心翼翼抬眸,扫了一眼正立于皇上身后的诸野,却见诸野的目光正停留在谢深玄身上,而谢深玄竟也正看着诸野,二人目光交汇于一处,看起来倒像是——正在谋划着什么。
伍正年闭了嘴,再俯首退至一旁,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安之感。
晋卫延已将目光转到了谢深玄身上,他微微眯眼,盯住了谢深玄,语调之中略带了些薄怒,道:“谢卿,你可还记得,你去太学之前,朕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谢深玄像是难得吃瘪,声调中也没了他平日的理直气壮,略显弱声道:“您说,若是癸等学斋的学生不能全都留在太学,我也不必再回朝堂了。”
晋卫延冷哼了一声:“既是如此,今日之事,你又该做何解释?”
谢深玄老实回答:“恐怕很难解释。”
晋卫延:“那你总负些管带之责吧?”
谢深玄正要回答,安平公公却自御书房外步履匆匆进来,躬身长揖,道:“皇上,礼部侍郎赵瑜明求见。”
晋卫延看着心情便不佳,他本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不想谢深玄竟又平白多为他惹出了些太学内的破事来,他自然没什么好语气,只是冷冷道:“让他等着。”
安平公公胆战心惊:“皇上,赵侍郎说,他的事,与谢大人相同……”
晋卫延:“……让他进来。”
这事情发展,与伍正年所想完全不同,他以为今日之事应该极为顺畅,诸野通报时就该同皇上说是赵首辅的次子挨了打,可不知为何,皇上好像一点也不知此事,而这一切看起来,又像是谢深玄同诸野刻意约好的……不仅如此,如今看来,好像连赵瑜明都在谢深玄对此事的谋划之中,他们好似不知何时便达成了默契,只有伍正年一人还被蒙在鼓里。
晋卫延坐在御案之后,沉着脸色,已不说话了,而伍正年皱起眉,趁着这一会儿空闲,小心翼翼扫了谢深玄一眼,却正见谢深玄对他微微眨眼,那眸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笑意——这一切当然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连诸野应当也是按着他的吩咐来准备的。
伍正年不能询问,也不敢言语,只是满心茫然,目光再触及一旁同他拥有一般迷惑目光的裴麟,不由在心中苦笑,想着今日除他之外,至少还有裴麟对此事一无所知。
伍正年早就该知道谢深玄这人究竟有多护短,也早该知道谢深玄绝不可能忍气吞声,若他真害怕招惹严端林,那他就不是谢深玄了。
他只能在心中祈望,希望谢深玄这回能将事情闹得小一些,可莫要再为自己多惹出几个死敌来。
不过片刻,安平公公便带着赵瑜明过来了。
赵瑜明今日总算穿了官服,不是这段时日谢深玄所见的年轻农夫般的形象,他迈步踏入殿中,同晋卫延行过礼,晋卫延正要问他为何来此,他却忽而往地上一扑,猛地抽了口气,以万般悲戚的语调,大声哭诉:“皇上!”
晋卫延吓了一跳,谢深玄也吓了一跳。
而后下一刻,赵瑜明便抬起了头,声嘶力竭朝着晋卫延大喊。
赵瑜明:“您可要为臣做主啊!!!”
宫中对峙
不止是晋卫延, 谢深玄也被赵瑜明这一嗓子吓到了。
他唤赵瑜明入宫,本是希望赵瑜明能用他的口才,助他多完成他今日欲行之事, 他相信这些年来,他同赵瑜明之间的默契, 能令赵瑜明极快领悟他的用意, 可就算如此, 他怎么也没想到,赵瑜明入宫之后,竟会直接来这么一遭。
可说实话, 赵瑜明如此,对他而言……倒也不算是坏事。
于是谢深玄只是沉默看向赵瑜明, 一面在心中默默赞叹赵瑜明的勇气。
为了自己的弟弟,赵瑜明今日看起来是连他礼部侍郎的脸面都不要了, 这幅哭惨的模样, 同那些拦轿哭诉冤情的苦主相比, 几乎也没有多少区别。
只是此事似乎绝不该出现在一名朝臣身上,他如此一演,竟真的令晋卫延略有些慌了神,匆匆起身绕过御案,急忙伸手要去搀他,一面道:“赵卿这又是为何啊?”
他们几人本就少年相识,对各自的行事手段大多都有了解, 赵瑜明以往可从未有过这等扑在地上大哭的模样,晋卫延实在很难不慌, 可待他扶住赵瑜明的胳膊,赵瑜明却又以手掩面, 悲戚万分,道:“皇上,臣一家忠良,兢兢业业,为国效力,已有十余年了。”
晋卫延更是心虚了些许,只能不住点头,道:“朕知道。”
“父亲不图名利,从不许我等对外炫耀家世。”赵瑜明深吸了口气,摆出一副竭力平定心神的模样来,“因而我幼弟入太学,父亲便想方设法瞒了他的身份,另外人只以为他是寒门出生,而非首辅次子。”
此事诸野通报过晋卫延,他略知一二,便只是颔首,道:“此事朕也知道。”
“玉光为人如何,皇上您是知晓的。”赵瑜明终于抬眸望向晋卫延,那双眼眸竟真的有些微红,带了些难言的泪意,“他幼时您还抱过他,他这般听话懂事的好孩子,连与人吵架都不会,到了这太学之中,也只是每日埋头读书,从不惹是生非。”
晋卫延一见赵瑜明是真的红了眼眶,这副模样,倒像是在来的路上便哭过了,他还是头一回儿见着赵瑜明哭,心中一时只有万般难言,极不是滋味,一面想着这依赵瑜明所言,应当是赵玉光出了事。
说实话,去年岁末时的那件事,他的确知晓一些,赵玉光在太学中受了人欺负,裴麟为他带着几名学生打了群架,只是那时,赵瑜明没有入宫哭诉,首辅也未曾提过此事,晋卫延便想这学生胡闹打架常有,若是事事都需他来处罚管理,那这天下,他大概便不用管了。
若是仔细回忆,他大概记得,好像有谁同他提过一句,此事是因为几名学生,以为赵瑜明家贫,方才百般欺凌,而裴麟实在看不过此事,方主动相助,而其他跟着打架的学生,大抵也是如此。
他想这些学生不过是用错了法子,便也未曾真下狠手去处罚,太学内正要分斋,他便让伍正年扣了这些学生分数,也不至于令他们退学离开,至多只是来年分入差一些的学斋,只要他们好好刻苦,根本用不了多少时日,他们便能再赶回来。
而后谢深玄便来了太学,那些学生应当都是进了谢深玄的学斋,晋卫延与谢深玄相识多年,自然清楚这谢深玄究竟有多护短,他还想着赵玉光去了此处,莫说受人欺负,只怕别人多说他一句狠话,谢深玄都要骂回去,他可没想过,这件事到了最后,竟然还要落在他头上。
“既然谢大人在此,那皇上应当已听说过了。”赵瑜明声声泣血,那副语调,实在令人不免动容,“今日太学之事起因,也正是那些人要欺凌玉光,学生们打架,也只不过是为了替玉光出头罢了。”
“就算如此,也绝不该打架。”晋卫延微微蹙眉,态度却已有不少软化,“裴麟这一动手,就算有理,也要变成无理了。”
赵瑜明好像没听见皇上的这句话。
“皇上,臣只有这一个弟弟。”赵瑜明几有万般凄哀,“父亲不愿为这等小事来烦扰圣天子,可若臣今日不来——”
那安平公公忽又快步入内,惊惶不安道:“皇上,礼部侍郎严斯玉求见。”
这几方对峙的场面,只怕几年也难见一回,这几位大人平日可就不对付,今日看着可是要在与书房内打起来了,这难免令他心中忐忑,更是生怕受了此事波及。
晋卫延闻言一怔,不由挑眉:“他怎么也来了?”
安平公公:“他……他说也是为了太学之事。”
晋卫延:“……”
晋卫延这才收回目光,看了赵瑜明与谢深玄一眼。
“只有玉光受了欺负?”晋卫延微微眯眼,“二位爱卿,说实话吧。”妍陕停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皇上,您是知道的。”
晋卫延挑眉:“朕又不在场,朕能知道什么?”
谢深玄轻声说:“打架这种事,您是知道的。”
晋卫延:“……”
“打起架来,场面混乱。”谢深玄小声说道,“谁能注意到自己打了谁啊。”
晋卫延倒吸了口凉气。
他是知道的,这一届的太学学生中,除了赵玉光之外,还有严斯玉的弟弟严渐轻,而照谢深玄这说法——裴麟总该不会是把严渐轻也打了吧?
晋卫延皱眉去看谢深玄,谢深玄目光飘移,不敢直视,他再去看地上的赵瑜明,赵瑜明虽看上去眼眶泛红,可那目光显然也有些躲闪,这小子肯定知道严家人也挨了打,可至今却只字未提,令他不由又深吸了口气,略微沉了些脸色,没好气同赵瑜明道:“起来。”
这一回,赵瑜明不用他搀扶,几乎立即便起了身,语调中那股怨夫一般的调子也少了些许,道:“皇上,臣所言非虚——”
晋卫延瞪他一眼:“一边站着去,朕待会儿再收拾你。”
赵瑜明这才退到一旁,正在谢深玄身边,小声嘟囔,骂骂咧咧,道:“这姓严的怎么这时候来了。”
晋卫延已令安平公公去传唤严斯玉了,趁着等着严斯玉进来这会儿功夫,谢深玄回过目光,朝赵瑜明身边凑了凑,忍不住低声问:“你真哭了?”
赵瑜明压低声音,嘴唇不动低声同谢深玄说道:“辣椒水。”
谢深玄:“……”
很好,不愧是他知道的赵瑜明。
可下一刻,他便见赵瑜明朝他转过目光,用的仍是那副可怜兮兮的神色,一面将声音压得更低,以免令皇上听见,道:“深玄,今日我可都舍命陪君子了。”
谢深玄毫不客气嗤了一声:“玉光受人欺负,你难道不难过?”
“此事我定是要报复回来的。”赵瑜明微微一顿,又复了先前的那副语调,趁着晋卫延不注意,再朝谢深玄那边凑了一些,道,“可一事一议,今日我也算是帮了你的忙吧。”
谢深玄:“……勉强算是。”
赵瑜明脸上这才终于带了些笑意。
“茶叶五十斤一两,给您打九折。”赵瑜明眼眶发红,唇边却带着这几日来谢深玄已极为熟悉的笑,“怎么样,深玄,来两斤?”
谢深玄收回目光,望向那御书房门旁,等着严斯玉入内,一面低声同赵瑜明道:“瑜明兄,你不觉得这有些像是收受贿赂吗?”
赵瑜明听见谢深玄称呼他的语句,不由微微一僵,有些讶然看向谢深玄,见谢深玄唇边带了笑,不是真的要刁难他,方才忍不住瞪他,道:“这种事,是能开玩笑的吗?”
谢深玄又轻声说:“这样吧,若今日之事顺利,我过几日请你吃饭。”
赵瑜明:“这就不算是收受贿赂了?”
谢深玄:“你我多年好友,兄弟相交,偶尔吃顿饭又怎么了?”
赵瑜明不说话了。
谢深玄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只是想照着赵瑜明一贯以来的性子,这样的好事,他怎么也不可能拒绝,他便收了心,专心看着那御书房外,直至听闻外头传来安宁公公那细碎的脚步声,与另外几人的脚步,赵瑜明方才轻声开口,道:“深玄,自入朝之后,你倒是已许久不曾这般唤过我了。”
谢深玄一怔:“什么?”
“姓严的身边那些人与我而言,也算仇敌。”赵瑜明已换了语气,轻声道,“封河兄守关不出,他们骂封河兄贪生怕死,待封河兄出关抗敌,却又说他好大喜功,不顾军中将士死活。”
谢深玄微微蹙眉,说:“我知道。”
“若不是他们,封河兄倒也不必将裴麟一人留在京中。”赵瑜明也随谢深玄一般,将目光转向那御书房门外,在门外之人迈步入内之前,低声说了最后一句话,“放心,今日之事,我必鼎力相助。”
语毕,他侧眸朝谢深玄看去,那眸光中终于再无平日他那总挂在面上笑眯眯的模样,谢深玄难见赵瑜明敛容正色的模样,倒还稍稍一怔,正欲颔首,却又见晋卫延的目光也自他二人身上一扫而过——他二人站在一旁低声说了这么多话,皇上总不可能从头到尾都不曾察觉。
安平公公已在外通报:“皇上,严大人来了。”
晋卫延收回目光,道:“让他进来。”
谢深玄也朝门边看去,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今日来此的,除了严斯玉与严渐轻二人外,倒还有几人,是太学先生汪退之,与诸野同他介绍过的那两名甲等学生马崔近与纪存,以他们那被谢深玄骂过许多次倒霉家人。
这架势壮大,可比谢深玄只叫了赵瑜明一人相助要过分得多,也正因如此,赵瑜明不由啧舌,低声道:“深玄,有些不妙。”
谢深玄:“再看看。”
赵瑜明立即转过头,用他方才那颇为哀怨的眼神看向了晋卫延。
晋卫延:“……”
谢深玄:“……”
不是,他说得再看看,也不是这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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