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对峙2
皇上没有令那些人全部入内, 因而除了严斯玉与严渐轻二人外,其余人便只是站在御书房外等候,圣驾在此, 他们低垂着眼眸,不敢多看, 可头顶的字倒是一个也没少, 谢深玄放眼望去, 全是辱骂,他便收回目光,懒得理会, 也不再去多看。
严斯玉这回总算收了那颇令谢深玄觉得膈应的暧昧之色,他阴沉着脸, 进来时先狠狠瞪了谢深玄一眼,而后方同晋卫延行礼, 高声道:“皇上!臣有冤屈!”
看着这万般熟悉, 方才赵瑜明已来过一次夸张哭泣版的景象, 晋卫延长叹了口气,还有些说不出的疲倦与不耐,道:“朕已经知道了。”
严斯玉一怔,显然不明白晋卫延这情绪中的语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由迟疑了一些,犹豫道:“皇上,臣家中幺弟在太学中挨了打, 这罪魁祸首——”
晋卫延叹了口气:“裴麟年轻气盛,又是边军出身, 有些冲动,倒也正常。”
一直沉默不言的裴麟听闻此言, 忽而便鼓起了勇气,毫不犹豫抬起头,语调听起来还十分自豪,道:“对对对,我是莽夫!”
谢深玄:“……”
严斯玉:“……”
“他同他兄长差不了多少,动手也不会动脑子。”晋卫延笑一笑,“既是如此,还是原谅他一些吧。”
裴麟:“嗯嗯嗯,我打架不动脑子的!”
谢深玄:“……”
严斯玉:“……”
皇上骂他没脑子,这孩子怎么还这么自豪啊!
谢深玄心中无奈,暗叹了口气,却又不由抬眸朝晋卫延看去,晋卫延虽未曾看他,头上也依旧飘着几字对他惹事的愤恨,可这言语之中,他的立场,显已极为明晰。
谢深玄不由便想,方才他与赵瑜明的低语,晋卫延应当是注意到了。
这异样护短的举动,显然就是在拉偏架,想将此事大事化了,以免裴麟真受了什么惩罚,可严斯玉当然不会就此作罢,更不用说今日打了严渐轻的人,除了裴麟之外,还有个仅是寻常布衣出身的柳辞宇。
严家要动裴麟或许不易,可若想对柳辞宇下手,只怕难以阻止。
“既只是学生普通打一打架,那还是按太学之中的规定处理吧。”晋卫延说道,“各自扣些分数,便算了事。”
谢深玄猛然抬首,无论如何,绝不认可这样的惩罚。
扣分扣分,皇上怎么就知道扣分。
他们癸等学斋都已经这样了,这分数是他们有资格能扣得起的吗?
严斯玉当然也不满意,他不由道:“皇上,这等大事,怎能只用扣分解决?”
谢深玄急忙道:“皇上,他们的学生还打了玄影卫,若要扣分,先扣他们十分不过分吧!”
严斯玉:“……什么打了玄影卫!”
谢深玄抬眸看向始终未曾言语的诸野,道:“诸大人,他们是不是打了玄影卫!”
诸野:“……是。”
虽说至多只是些推搡小伤,或许都不到明日便能恢复,可谢深玄说什么便是什么,反正辱骂推打玄影卫这件事确实为真,他当然也算不得是在说谎。
“哎呀!”赵瑜明不住感慨,“殴打朝廷命官,皇上,这可是大事啊!”
晋卫延:“……”
谢深玄又道:“皇上,不仅如此,这些学生还辱骂玄影卫,将其称之为‘看门狗’,这难道也算是小事吗?”
“啧啧啧。”赵瑜明低声啧舌,“玄影卫只听圣上调令,皇上,他们这是不将您放在眼里啊!”
晋卫延一手扶额,虽已极为明白谢深玄与赵瑜明这一唱一和的用意,可这两人的胡搅蛮缠,说实话,实在太过直白,他都有些听不下去。
严斯玉自然不可能服气,他拉过一旁一直垂着脑袋不敢抬首的严渐轻,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令他抬起头来,而后方转过头,再瞪一眼谢深玄,指着严渐轻的脸,说:“皇上,臣舍弟可受了这么重的伤!”
严渐轻两眼乌青,颜色略淡的那一边显然是柳辞宇打的,至于颜色过深的那一边,则该是将门虎子裴麟了不起的手笔。
谢深玄有些想笑。
他觉得自己是在幸灾乐祸,可一想这严渐轻每回见着他,都要在心中骂他是公狐狸,他这心中的笑意不由便更多了几分,若不是此刻他还还需演一演戏,好让他们更难受一些,他只怕要直接便笑出声来了。
晋卫延显没想过裴麟下手竟然这么狠,他也一怔,还未回神,谢深玄已道:“皇上,裴麟也受了重伤啊!”
裴麟:“……啊?”
他的确被人在眉骨上砸了一下,流了不少血,可那毕竟只是皮外伤,也不怎么疼,他以前习武时隔三差五便要来上一下,他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只是眼下看谢深玄这眼神……
裴麟立即用力点头,可怜兮兮抬起头,道:“是啊,我……我……臣也受伤了!”
说完这话之后,裴麟才猛地忆起一事来。
怪不得方才他受伤时,谢深玄虽为他稍稍处理了伤口,却又未曾将他面上的血迹完全擦干净,他当时不曾注意,也不曾多想,只以为是他们着急入宫,没有这时间,可现在看来……谢深玄分明是故意留在他面上留下这些血痕,好令他这伤势看起来分外严重,好与那严渐轻脸上那两个大黑眼圈媲美。
这一切似乎都在谢深玄预料之中,就像他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着那严斯玉自己往这陷阱里头钻。
严斯玉瞥了裴麟一眼,虽见裴麟面上有些血迹,可那伤处在眉骨,看起来并不怎么严重,他不由便冷哼一声,道:“这等皮外伤——”
谢深玄极为自如打断他,也如此回敬,道:“这等皮肉伤。”
严斯玉:“——算什么严重!”
谢深玄微微抿唇一笑,模仿着严斯玉的语气,道:“算什么严重?”
严斯玉:“……”
严斯玉恶狠狠瞪着谢深玄,谢深玄也微微笑着回看他,他二人这般你来我往,保不齐还能再往下吵上几百句,晋卫延却没有这般耐心听他们在此处胡扯,他以指节叩了叩御案,令这两人闭了嘴,而后方开口,问:“是何人先动手的?”
严斯玉匆匆行礼,道:“皇上,先动手的是裴麟。”
谢深玄:“……”
这句话,谢深玄没办法反驳。
“臣有证人。”严斯玉道,“太学先生汪退之、太学生马崔近、纪存,皆愿为此作证。”闫膳廷
晋卫延却并不打算传唤这几人入内,他看了一眼裴麟,问:“裴麟,你去年是如何同朕与你兄长许诺的?”
裴麟耷拉下脑袋,显然很是愧疚,可晋卫延又问:“你为何要动手?”
“他们……他们骂了玉光与先生。”裴麟小声说道,“我气不过。”
晋卫延:“……仅是如此?”
裴麟不知应当如何回应,求助般回首看向谢深玄,那晋卫延已继续往下问:“都骂了什么?”
裴麟不知如何开口,那些人侮辱谢深玄的话语,在他听来,实在有些太过污秽,他难以接受,更不用说在皇上面前复述了,他只能嗫嚅,小声道:“就是……对先生……”
“哦,也没什么。”谢深玄笑吟吟主动说,“他们很想送臣去教坊司。”
晋卫延:“……”
严斯玉:“……”
这等话语,谁也没想到谢深玄竟会这般轻描淡写亲口说出。
“当然,臣这副模样,在他们看来,还有些不太足够。”谢深玄又笑了笑,说,“还要先毒哑了,再丢进教坊司。”
晋卫延:“……”
严斯玉:“……”
说完这话后,谢深玄方才抬起眼眸,他一眼便见晋卫延的脸色阴沉了许多,而严斯玉讶然睁着眼,显是他得知的情报中,可并没有这么一遭。
“也不是别人辱骂,就是门口那两名太学生。”谢深玄转眸看向门边,道,“皇上,不如将他们传进来问一问吧?”
晋卫延:“……不必了。”
此事听着便令人心生厌恶,谢深玄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私交之上,又算是晋卫延的年少时的好友,他自己平日虽总是在心中对谢深玄满是怨怼,可那只是抱怨,今日真见着别人心中的龌龊想法,还是这等令人生厌的下流之事,几乎一瞬便挑起了他心中的怒意。
晋卫延一眼看向门外,冷哼一声,再收回目光,严斯玉却已颇为焦急道:“皇上,此事……就算如此,这不过也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他心中虽有不快,可不论怎么说,至少在此刻,那两名骂了人的太学生还同他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若是想以此事来压制谢深玄,为弟弟出气,令裴麟等人付出代价,便必须咬牙将此事忍下,尽力在皇上面前为这两人辩解。
“怨怼之语,谁心中都会想。”严斯玉咬牙忍下怒意,竭力辩解道,“此事未化作现实,便只是言语侮辱,裴麟却是真动手打人了,无论怎么看,皇上,此事之中,这裴麟的问题才比较大吧?”
裴麟一瞬抬首,正欲反驳,晋卫延却抬手制止了他,道:“是,若只是言语侮辱,裴麟,你的确不该动手打人。”
裴麟一愣,似是怎么也没想到晋卫延会为严斯玉说话,他垂下脑袋,心中更觉不安,不想下一刻,晋卫延便又冷声道:“可身为太学生,言语却如此低俗,对先生口出这等污蔑之语,我看你们这圣贤书,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宫中对峙3
说实话, 诱发这场群架最初的争吵,严渐轻并未理会。
他看见那马崔近对着癸等学斋的学生口出侮辱之言,可他觉得这些话虽是刺耳了一些, 倒也能算是实情,而这等与学业无关之事, 他并不关心, 自然也懒得去阻止。
哪怕后来真打起来了, 他其实也不曾参与,只是在谢深玄带伍正年到了此处时,才想着上前阻止马崔近与纪存, 莫要在太学中真落了处分,却不想他这该死的破运气未免也太差了一些, 方才上前,便立马挨了一拳头。
因而皇上出言斥骂, 严渐轻也不觉得愧疚, 只想此事同他无关, 他实在无辜得很,可不想下一刻晋卫延便转过了目光,冷着脸看向了他与兄长。
“朕看你们今日在此的,每个都该罚。”晋卫延冷声说道,“人人都该回去好好写几封检讨。”
严斯玉不由开口,道:“皇上,此事——”
“严卿, 你与你父亲均有管教之责。”晋卫延截断他的话语,冷着脸毫不留情道, “回去好好写封检讨,两日后送给朕来过目。”
严斯玉:“……”
严斯玉说不出话。
他正皱着眉, 觉得皇上这显然是在拉偏架,此事分明是癸等学斋动手打人,凭什么罚的却是他们,再看看一旁,谢深玄见皇上做了这般惩罚,似是正抿着唇忍笑,显是对他们吃瘪极为开心,严斯玉心中更觉恼怒,不由高声道:“皇上!臣与家父有管教之责,那谢深玄是癸等学斋的先生,他难道就没有管教之责吗?”
谢深玄微微蹙眉,还未开口反驳,晋卫延忽地看向了他,冷声道:“谢深玄,你也给朕回去写份检讨。”
谢深玄:“……”
很好,他猜得没错,这种事情,一旦牵扯到朝中世家,皇上果然就只会这样处理。
双方各打一大板,谁也不得罪,甚至到头算起来,反而还会是癸等学斋的这些学生们吃亏。
果真下一刻,他便见晋卫延微微挑眉,道:“朕差点忘了,谢卿这么会写文章,一份又怎么能够呢?”
谢深玄:“……”
——这是公报私仇。
晋卫延:“平日写折子,洋洋洒洒数千字,那今日写检讨,万字打底,总不算过分吧?”
谢深玄:“……皇上。”
——这绝对是在公报私仇!
可即便如此,谢深玄也只能咬牙,若对那些学生的惩罚仅是如此,他可就这能算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了,可皇上这公报私仇的意图未免也有些太过明显,就算皇上对他有所不满,此事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报复?
严斯玉未曾想过晋卫延竟会对谢深玄有这等程度的惩罚,他瞥了谢深玄一眼,一见谢深玄神色,便知谢深玄自己应当也不曾料到此事,他不由微微弯唇,再行礼道:“皇上,谢大人是管教之责,那这些学生,便是——”
晋卫延:“学生就算了吧。”
严斯玉一怔:“算了?”
晋卫延:“谢卿既愿意代他们受过,那此事……严卿,你也不必如此揪着不放了吧?”
谢深玄:“……”
他说完这话,便看着谢深玄笑,那言下之意,显已再明显不过——谢深玄入宫,不过是为了保住这些学生,而若谢深玄今日愿意受罚,好好回去写写检讨,那学生如何,他不追究,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追究。
只要这些学生不被太学退籍回乡,谢深玄的目的便算是达到了,他相信谢深玄一定会乖乖应下这惩罚的。
果真不出晋卫延所料,片刻停顿后,谢深玄极为勉强露出了笑意,听起来虽还有些语调勉强,可也是老老实实行了礼,道:“臣甘愿领罚。”
晋卫延这才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严渐轻,笑吟吟道:“此事既已解决,那便都散了吧。”
严格说来,此事并不算了结,双方自然也都不怎么觉得满意,可皇上毕竟已将话说到了此处,那语调虽然含笑,可却万分坚决,令严斯玉有些难以继续要求皇上严惩那些癸等学生,可他心有不甘,还是忍不住道:“皇上,那臣幼弟的伤——”
晋卫延道:“裴麟也受伤了。”
严斯玉:“可是……”
晋卫延:“严卿,你总不会希望今年岁末宫宴时,裴封河也揪着此事来找你的麻烦吧?”
严斯玉:“……”
严斯玉勉强伏倒行礼,算是领了旨意,一面在心中想,他先应下了不要紧,谢深玄可绝不会是轻易答应这等事情的人,赵瑜明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两人绝不可能令此事这般轻易便过去,只要待二人不要命开口反驳圣意,他便可趁机——
谢深玄:“是,臣明白了。”
赵瑜明笑吟吟道:“皇上放心,臣这就走。”
严斯玉:“……”
不是啊!谢深玄不会真打算把这万字检讨写下来吧?!
谢深玄如此听话,倒令晋卫延也有些惊讶,可这等的好机会,若是错过了,谢深玄怕是又要开始胡言,他迫不及待想要应过此事,待谢深玄行过礼后,晋卫延便直言道:“往后这太学内的小事,太学内解决便好。”
国事繁忙,近来边关还有战事,他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实在很难分心去理会这些学生们胡言打闹的无聊事。
这一回,严斯玉仍是不曾抢先应答,他依旧回眸,扫了谢深玄一眼,却见谢深玄极为自然听话作揖,道:“是,臣知道了。”
晋卫延:“……就不必拿进宫来烦朕了。”
谢深玄:“是,皇上。”
晋卫延:“……”
严斯玉:“……”
今日的谢深玄实在乖得太过反常,总令人觉得……他或许是在何处挖了大坑,正等着众人往里跳。
这倒是令晋卫延莫名都心虚了几分,他蹙眉看着谢深玄,等着谢深玄或许即将便要出口犯上的话语,可谢深玄就那么乖巧站在原地,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抬,只是垂眸注视着自己的鞋面,像是……就像是这段时日的太学磨炼,终于令这兔崽子学会了到底什么才是尊重圣上。
这可是晋卫延这十余年来从未等到过的盛世,他微微张唇,莫名觉得喉中发哽,止不住感动,而后他挥一挥手,谢深玄竟也真的乖乖俯首告退,绝无半句对他的责骂话语,也没有半点对这圣命的反驳。
晋卫延坐直了身体,只觉自己好似迎来了人生中最了不得的那一刻,心中满是终于顺利纠正谢深玄后的快意,而后他的眼角余光便看见了——在谢深玄如此乖巧的时刻,诸野却显得有些不太对劲。
若是以往,每当晋卫延会见臣子时,若诸野在场,而这谈话与他无关,他大概便会将自己当做是御书房内的绝佳背景,同一旁的花瓶亦或是挂画没有任何区别,若不是晋卫延唤他,他怕是连个表情都不会有。
可今日,有些不同。
严斯玉与谢深玄来回斗嘴,赵瑜明还趴在地上哭了那么久,诸野都几乎一动不动,连半点声音也没有,直到现在,晋卫延侧眸时,方见诸野竟一直都在看着谢深玄。
若仅是如此,倒也正常,毕竟谢深玄今日如此反常,诸野多看他几眼,倒也在常理之中,可那谢深玄却不同,晋卫延朝他看去时,分明看见谢深玄将一手掩在袖中,自那垂落的广袖之下露出一截指尖,悄悄同诸野比划了一个什么手势。
晋卫延看不懂,他毕竟和谢深玄没有那么熟识,不像诸野,对谢深玄的一举一动都深为了解,哪怕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眼神或是手势,他都能立即领悟谢深玄的意思。
果真,待谢深玄几人离了御书房后,诸野忽而收回目光,几步行至御书案前,垂首同晋卫延行礼,一面道:“皇上,谢大人说——”
“行了行了,让他回来吧。”晋卫延摆了摆手,“你们不就在这儿等着朕吗?”
诸野:“……”
晋卫延又重重叹了口气。
“诸野,朕都这么主动了。”晋卫延犹豫许久,方才万般踌躇微微抬眼,眸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与惊恐,“你跟他关系好,让他待会儿少骂朕两句,行吗?”
诸野:“……”-
谢深玄又回来了。
他知道严斯玉此刻应当恨极了他,便正好借此机会,刻意同严斯玉落开一段距离。
虽说他知宫中也有严家的耳目,他重回御书房之事,严家应当很快便会知晓,可事情一旦到那时候,严家就算想阻止,只怕也来不及了。
除他之外,其余人自然也随他一道回了御书房,赵瑜明看起来不怎么吃惊,毕竟以他对谢深玄的了解,谢深玄绝不可能轻易放过那些人,他肯定还藏了什么办法令那些人难受。
伍正年也沉默不言,他只恨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一些,谢深玄这人根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入宫之前就该想明白的,他为谁担心也不该为谢深玄担心,他就该留在太学内处理自己的事情,而不是浪费这么多时间,进宫来看谢深玄□□上。
裴麟……裴麟什么都不明白。
他只是呆呆跟着众人往回走,一面在心中想,怪不得兄长总说君心难测,皇上才让他们离开多久啊,怎么便要将他们唤回去了?
诸野在御书房外等着几人,见谢深玄回来,便微微同谢深玄颔首,低声道:“皇上心情不太好。”
谢深玄理直气壮:“会更不好的。”
伍正年:“……”
诸野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赵瑜明只摆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这么多人里,好像只有伍正年一个人在为此事担忧。
“都进来吧。”诸野到此事才将目光转向其余几人,道,“皇上还有几句话,也要同几位说。”
告状
晋卫延沉着脸色在御书案后, 看这模样,似乎又是在提笔练字,好在谢深玄真正气他之前, 多临上几遍「莫生气」。
只不过这一回,他并未唤谢深玄上前来看他的字, 而是抬起头, 深深看了谢深玄一眼, 道:“谢深玄,看来你对朕方才的网开一面,很不满意。”
谢深玄:“是。”
晋卫延:“你觉得你的学生没有错?”
“有错。”谢深玄说, “但也就只有一点点吧。”
晋卫延:“……只有一点点?”
谢深玄带着笑意,认真点头。
晋卫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冷哼一声,收回目光, 高声道:“裴麟。”
他语调中隐有怒意, 虽不知究竟是冲谁而来, 裴麟却还是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抬眼,还未来得及开口应答,晋卫延已冷着语调继续往下道:“此事,朕会写信告诉你兄长。”
谢深玄:“……”
好明显的迁怒。
可裴麟脸色惨白,对他来说,此事可比狠狠罚他几回要严重得多, 晋卫延扫他一眼,倒丝毫不曾心软, 又道:“去年岁末,你兄长在朕面前为你应下承诺, 说你绝不会再动手打人了。”
裴麟仍是不曾来得及接话,谢深玄已小声道:“那他今天一定会为自己的弟弟自豪吧。”
晋卫延一顿:“……谢卿。”
谢深玄:“裴麟揍了严家人一拳,裴封河一定很高兴。”
晋卫延:“……”
该死,晋卫延也觉得谢深玄说得没有错。
裴封河对严家的态度,可比谢深玄还要激烈,只不过因为裴封河手中有兵权,晋卫延又极为倚重他,更不用说二人私交极好,严端林就算心中有气,也绝不敢对裴封河下手。
“罢了。”晋卫延长叹口气,终于切入正题,道,“裴麟,你还是写检讨吧。”
裴麟:“……啊?”
晋卫延:“你写完了这检讨,朕便不写信给你兄长。”
裴麟:“……”
裴麟愣住了。
对裴麟来说,打他几拳可比让他写什么检讨要容易得多,他脑袋空空,当初为了完成谢深玄那篇称赞美食的文章,便已几乎完全掏空了他,至今没有恢复,现今忽而要他写什么检讨……这未免也太为难他了一些。
晋卫延忽地又补上一句:“不得少于千字。”
谢深玄:“……”
裴麟完全僵住,好一会儿回过神来,低声道:“要不还是让我哥打我一顿吧。”
晋卫延微微挑眉:“裴将军如今可不在京中。”
裴麟恍然大悟,扭头看向身旁的诸野,高声道:“那要不让诸大哥打我一顿吧!”
谢深玄:“……”
诸野:“?”
裴麟又朝谢深玄投向可怜兮兮的目光。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到头来,也只得低声同晋卫延解释,试图为裴麟说说情
“皇上,您知道裴麟的水平。”谢深玄委婉暗示,“这千字检讨,怕是真的有些难为他了。”
晋卫延:“如此大事,写信告状不管用,检讨也写不得,难道真要诸野动手打他吗?”
谢深玄:“可……”
晋卫延:“谢卿,你好像很不服啊?”
谢深玄:“……”
谢深玄也算是明白了。
他方才算计了晋卫延,晋卫延便想此事报复回来,什么要裴麟写检讨,这分明就是个晋卫延给谢深玄设的局,他知道谢深玄绝对会开口为裴麟说情,而只要谢深玄一开口,他便可借此机会,再令谢深玄多吃瘪一些。
“既是如此,那你便多替裴麟写一些吧。”晋卫延凉飕飕说道,“朕看你方才那检讨也不太够,区区万字,对谢卿而言,不过挥笔而就,还是太少了一些。”
谢深玄:“……”
晋卫延:“再抄五十遍吧。”
谢深玄:“……”
晋卫延:“过几日,和裴麟一道交上来。”
说完这些话,晋卫延看着谢深玄一副噎住一般的神色,心底倒还觉得很开心,他毕竟难见谢深玄吃瘪,眼见谢深玄似乎有话想说,他还急忙补上一句:“再多一句话,就让裴麟多写一千。”
谢深玄:“……”
晋卫延:“其余学生,也同裴麟一般处罚。”
谢深玄:“臣……”
晋卫延:“不许反驳!”
谢深玄闭嘴了。
晋卫延终于露出了些许舒坦神色,显是能看谢深玄吃瘪,实在令他很开心,如今裴麟之事已说完了,他总该听一听谢深玄要与他说的“正事”究竟是什么了,于是晋卫延又满带笑意,令谢深玄与诸野二人留下,其余人暂且退出御书房等候,而后他方才笑吟吟看向谢深玄,道:“谢卿,你今日可终于输给朕一回了。”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道:“皇上,此事可并非是我学生的过错。”
“此事已经解决。”晋卫延道,“诸野说你回来见朕,是有要事禀告。”
谢深玄却依旧照着自己方才的话语往下说,道:“甲等学斋那几名学生出言辱骂在前,如此挑衅——”
“……谢深玄,朕以为你要说的,是朕令你去太学调查之事。”晋卫延微微抿唇,“朕不想再听你继续胡搅蛮缠了。”
“臣没有胡搅蛮缠。”谢深玄说道,“臣只是想要他们也受到一样的惩罚。”
“朕给他们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晋卫延挑眉反问,“是你的学生动手打人,朕令他们的父母都一并受了罚,谢深玄啊谢深玄,朕看朕就是太纵容你了一些,你今日才敢如这般得寸进尺。”
他越说越觉心中气恼,再回眸看了看书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还有那无数等着他去处理的国事——他本分不出多少时间去管这太学内学生打打闹闹的破事,就算严斯玉入宫,他大多也会找个说辞将此事推脱过去,若不是因为此事同谢深玄有关联,他根本懒得去理会。
若不是因为谢深玄是他少年好友,他本不必如此在意,可谢深玄却好像丝毫不知满足,也从未想过,他身边之人为了照顾他,究竟已经做到了何等地步。
“臣没有得寸进尺。”谢深玄的语气却依旧极为平静,一点也不曾因为晋卫延语调中的恼意而惊慌,“皇上,你对他们的惩罚,仅是他们今日言行不端的后果。”
晋卫延不明白谢深玄究竟在计较什么。
安宁公公不住朝着谢深玄打眼色,希望谢深玄能够收敛一些,莫要再犯圣怒,方才诸野可已同谢深玄说过了,这几日皇上心情不佳,一不小心便要发怒,谢深玄若再胡言,保不齐皇上又要怎么罚他,可谢深玄对他的挤眉弄眼视若不见,一旁的诸野,竟也没一点要劝他闭嘴的意思。
谢深玄已胆大包天抬起了眼,直直迎上了晋卫延的目光:“皇上,您莫要忘了去年裴麟打的那一架。”
晋卫延自然忍不住挑眉,当初那件事,皇上早做了处理,学生们也受罚记过,去了癸等学斋之中,此事早已翻篇,谢深玄竟还要将这件事拉出来谈,他语调中已有了几分不耐,忍不住道:“朕当然记得,此事已然了结——”
谢深玄:“没有了结。”
晋卫延:“……”
说实话,谢深玄同晋卫延相识多年,对晋卫延也算颇为了解,他知道自己再三打断晋卫延说话,已令晋卫延不耐烦极了,他也已经看到晋卫延头上红字闪动,正竭力强忍着直接将他推出去砍了的怒意,或许他就此事再多说上几句话,晋卫延今日便是要真的忍不住了。
“当初裴麟等人,都已受过了惩罚。”谢深玄却不害怕,他相信晋卫延会听他讲话说完,他便不紧不慢道,“可他们呢?同裴麟打架的那几人,皇上当初并未罚过他们吧?”
晋卫延冷着语调:“你为何非要如此斤斤计较?”
“臣不是斤斤计较。”谢深玄说道,“皇上,当初他们欺凌赵玉光,又对其百般折辱,裴麟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叶黛霜、柳辞宇、洛志极等人襄助同窗,他们是维护公正,皇上你不曾奖励他们,便也罢了,倒还将他们一番严惩,将他们丢进了癸等学斋。”
他看起来像是终于要切入正题了,晋卫延便也不曾说话,只是冷哼一声,继续等着谢深玄后头的话语。
“而那些欺凌赵玉光的学生,明明做了错事,却并未受到半点惩罚,倒从此事中尝到了甜头,越发变本加厉。”谢深玄提高音调,道,“今日若要罚,皇上您是不是也该写份检讨,罚一罚自己?”
晋卫延可未曾想过谢深玄还要骂他,他脸色已极尽阴沉,道:“你这是要说,此事还是朕的过错了?”
谢深玄:“是。”
晋卫延怒极反笑,道:“谢深玄啊谢深玄,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说完这句话,安平公公几已替谢深玄出了一身冷汗,说实话,他伴驾多年,还是头一回见着谢深玄这般能够处处都得罪到圣上的人,别人都觉得伴君如伴虎,谢深玄却像将圣上当成了炸毛的小猫,不过伸一伸爪子而已,他自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可晋卫延说完那句话,也只是带着极大的恨意,愤愤骂了一句,便又靠回了座椅上去,还对谢深玄翻了个白眼,道:“不要拐弯抹角了,你今日到底想要做什么,直说吧。”
谢深玄弯了弯唇角,道:“还是皇上疼我。”
他说完这句话,晋卫延倒抽了凉气,像是被他膈应出一身鸡皮疙瘩,更不说晋卫延身后的诸野,诸野已沉默着移开了目光,看向了御书房内另一侧,神色虽并未有多大变化,可看他那副模样,无论怎么想,他都有些像是心怀不满。
“谢深玄!好好说话!”晋卫延以比方才还要大声的音量高声道,“不是……你别学赵瑜明说话!也别学裴封河说话!”
谢深玄:“啊……?”
不对,等等。
赵瑜明会这样说话,他是知道的。
可裴封河……骁勇善战万夫莫敌的裴大将军,私下里还有这样的面孔?!
来御书房前,谢深玄早与诸野通过了气。
在早上的琴试开始之前,他便请了诸野与玄影卫帮忙,为他今日想要所为之事做了调查,他本没想过今日便将此事呈现圣前,因而搜集来的物件,多少还有些不够完善,可事已至此,他自然也已没了退路,只能朝诸野看去,却见诸野早已经移开了目光,望着御书房内另一侧,反正绝不看着他,谢深玄便只好主动开口,请求道:“……诸大人。”
诸野:“……”
诸野叹了口气,几步上前,压低声音在晋卫延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晋卫延的眉尾跳了跳,道:“拿过来吧。”
谢深玄这才往下说道:“这几名大少爷,在太学之内肆意胡来,身边也有不少拥趸,而他们所针对的,也绝非只有玉光一个人。”
晋卫延蹙眉:“还有其他人?”
“玉光生性温和,不擅与人争辩,因而他在甲等学斋内时,便首当其冲,成了那几人消遣的玩具。”谢深玄说道,“可您令玉光来了癸等学斋,到了我身边,他们知我为人刻薄,锱铢必较,裴麟又因担忧而总与玉光形影不离,令他们失了继续欺负玉光的机会,时日无趣,他们自然便要寻找新的猎物。”
晋卫延小声念叨:“你对自己的定位,倒是很准确。”
谢深玄只当没听见他所说的这句话,神色也略沉了些许,道:“换言之,玉光有了庇护,太学中的其余寒门学子,便要开始遭殃了。”
赌局
谢深玄的话语, 到了此刻,方才算是步入正题。
“此言如此说,倒也不太准确, 他们自踏入太学起,便已在‘遭殃’了。”谢深玄的语调逐渐冷淡下去, 更丝毫不曾掩饰自己望向晋卫延时, 那眸中的责怪之念, “而今太学之中,寒门学子至多只有一至两成,先生们不愿意为他们说话, 其余人大多明哲保身,不敢出手相助, 生怕自己一旦插手此事,那下一个遭殃的人, 便要换做自己, ”
他说完这句话, 诸野正好折返回了御书房内,手中捧着一沓零散的纸页,将那东西呈到御案之上,谢深玄方继续道:“这是今日太学小试时,自那些学生口中问出的供诉。”
晋卫延:“……”
晋卫延也已敛容正色,自谢深玄的那些话语之中,隐约觉察出了谢深玄今日所行之事的用意。
可他垂眸去看诸野呈上交给他的那些纸页, 一面却又低言,道:“谢深玄, 朕令你去太学,是望你能够好好查一查, 太学之内,为何寒门学子渐少,是否有人舞弊,可没令你去钻研太学之内的恃强凌弱的琐事。”
谢深玄反问:“皇上觉得这些事不重要?”
晋卫延:“此事当由太学自行处理。”
谢深玄却又深吸了口气,语中再多几分隐怒:“皇上是真想不明白吗?”
晋卫延已快速将诸野送来的所谓“供述”都翻了一遍,他不觉得此事过于紧要,便看得极快,若纸上所言为真,那这几名学生在太学中倒还真是做了不少了不得的大事,只是若仅是如此,这些学生犯下的过错,太学内便可直接处理,实在用不着闹到他面前,令他亲自来处理。
“朕需要明白什么?”晋卫延反问,“你若是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谢深玄叹了口气,道:“皇上,这难道不算是寒门学子渐少的缘由吗?”
晋卫延仍蹙眉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所言之意。
“十年寒窗苦读,好容易经由补试进了太学,反倒是要低人一等,遭人□□打骂,看着他人的脸色过活。”谢深玄想着此处,面上不由露出些许厌恶之色,越发觉得此事讽刺至极,“皇上,天下学子,何人没有骨气?”
晋卫延:“……”
“太学既腐朽至此。”谢深玄说,“自然不去也罢。”
晋卫延却仍不由蹙眉:“若只是如此的小缘由,倒也不至于令太学之中的寒门渐少吧?”
“太学之事,若论缘由,绝不仅是如此。”谢深玄道,“可此事必是其中之一,皇上,此事若不解决,必然还要再生大事。”
晋卫延沉默不言,似是在思忖谢深玄所言,可他心中却已有了答案,甚至不得不承认——谢深玄说得没有错,太学如今的情况,本就是由许多事汇集而成的,此事虽是其中之一,却也由此而可见太学中寒门学子的境况。
谢深玄仍旧冒着“犯上”之险,将目光停留在晋卫延身上,忽地又开了口,一字一句道:“皇上,您倒是可以好好看一看——”
晋卫延抬眸看向他。
谢深玄:“……在您当初的放纵之下,如今的太学,究竟已变成了什么模样。”
晋卫延深吸了口气,道:“谢深玄,你莫要以为朕不会罚你,便越发无礼。”
“臣这算是什么无礼?”谢深玄的语调越发尖刻,更已顾不得什么礼数与委婉,反正他本就不擅长此事,还是直言不讳更适合他,“先帝立太学,本是为了广纳天下人才,太学之内也有入仕之途,学内优秀之人,十之八九,都将成为我朝将来的‘国之栋梁’。”
晋卫延自然熟悉他这幅语气,这些年来,他不知被谢深玄用这语调骂过了几次,以至于他一听见谢深玄这语气,就止不住有些害怕。
他方才气恼,倒是一直在对谢深玄直呼其名,如今这恼怒已散去了不少,晋卫延的语调更是温和了许多,其中还略带些紧张之意,道:“谢……谢卿这又是何意?”
“这供诉中所提到的,均是前三等学斋内的学生。”谢深玄说道,“若照往年常理,这些学生中,至少九成能入庙堂。”
晋卫延:“……”
谢深玄此言倒也不虚,太学本就是一条入仕的道路,太学内成绩极优之人,只要自身所愿,几乎都能拜入朝堂,更不用说那几名学生本就是世家子弟,不论他们想法如何,他们家中也必然会要求他们入仕,他们的未来早已经被决定妥当,至多数年,晋卫延便可在朝中看见他们。
“他们将来当是国之栋梁,可这般的‘国之栋梁’,真的还能算得上是国之栋梁吗?”谢深玄嗤笑一声,道,“皇上您可曾想过,他们在太学中瞧不起寒门学子,有朝一日,他们若能登庙堂,做了您朝中的‘能臣’,那对天下的贫寒百姓,又会如何?”
晋卫延:“……”
“世家子弟,于天下万万人中,千百人方能取一。”谢深玄说道,“今日,您是要这千百之一,还是要这太学寒门,与您的天下百姓?”
晋卫延微微阖目,直至此时,他总算明白了谢深玄今日这一遭的含义。
既是如此,诸野这般助他,倒也合理了,他早知诸野心中对谢深玄的一切心意,皆自当年江州灾荒而起,自谢家为了赈灾几乎散尽家财,自谢深玄亲自将本是流民的诸野带回谢家起,只要事同天下,谢深玄无论有何等出格之举,诸野应当都会助他,毕竟这么多年来,诸野心中敬慕的,本就是这样的他。
可晋卫延不能像他二人这般肆无忌惮,自谢深玄说完那最后一句话,他便觉得自己的额角隐隐作痛,一时之间,脑中纷乱如麻,几有无数需行之事自他心底冒出,他近来本就忙的焦头烂额,只怕是接下来几日,他都睡不得什么整觉了,他不由再看谢深玄一眼,见谢深玄仍旧直勾勾盯着他,一点也不知该对他有所尊敬,他便只能叹气,道:“谢深玄。”
谢深玄方才揖手行礼,道:“臣在。”
“朕送你去太学,是望你多少能够收敛一些,查些伤不得你性命的小事。”晋卫延无奈苦笑,道,“你倒好,这才过去几日,倒是在太学内发现自己的另一处‘战场’了。”
谢深玄眨了眨眼,道:“皇上应当明白,无论您将臣派去何处,都不会有半点作用。”
晋卫延长长叹了口气:“朕现在明白了。”
谢深玄又微微抬首,唇边带着晋卫延颇为熟悉的笑:“臣总要给自己找些事情来做。”
晋卫延:“找事可以,可莫要将自己弄死了。”
他说完这话,那眼角余光瞥见身后的诸野微微一动,似是对他方才所说的话很有些想法,倒令晋卫延更是叹气,万般无奈,道:“罢了,你有诸野,你弄不死自己。”
谢深玄:“……”
方才几乎恨不得指着晋卫延鼻子骂的谢深玄,到此刻竟露出了些慌乱不定的神色,急匆匆便将目光转开了,更是权当做未曾听见晋卫延所说的话,只是慌乱垂眸,稍顿片刻,忽地再同晋卫延深深揖首行礼,直接又切回了方才他们所谈及的正事。
“臣今日未曾约束好学生,又以下犯上,冲撞圣上,甘愿受罚。”谢深玄敛容正色,一字一句道,“罚俸也好,贬职也罢,臣都不在意。”
晋卫延:“……”
……好生硬的转换。
晋卫延不由微微侧眸,看了看身后的诸野。
诸野也维持着他平日惯常的那副毫无波澜的神色,竟连目光也不曾往谢深玄身上落,晋卫延看着这两人,想想自己接下来因此事究竟要忙碌上几日,心中不由便起了一丝略带玩味的报复心思,压根不打算理会谢深玄正色敛容之后万般正经的话语,而是忽地笑吟吟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道:“难得你二人近来在太学之内共事。”
谢深玄:“……哪怕今日皇上让臣将检讨抄上百遍,臣都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晋卫延:“这一架都吵了快十年了,也该和好了吧。”
谢深玄高声说道:“臣希望那些目无法纪之人,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晋卫延:“去年岁末,朕还与封河瑜明二人打过赌。”
谢深玄:“……”
谢深玄终于闭了嘴,实在掩不住心中好奇,略带惊讶看向了晋卫延。
这莫名的赌约,赵瑜明也提起过几次,可却从未同他提起过此事内容,他原以为这所谓的赌局,不过是裴封河与赵瑜明私下胡来,随意折腾出的玩意,倒不想皇上竟也参与其中,令谢深玄对这赌局几有万分好奇。
他想问一问这赌局的内容,晋卫延却已不打算继续往下说了,他只是笑吟吟看着谢深玄,道:“深玄,你方才所言之时——”
谢深玄:“……什么赌局?”
“只要你二人今日和好。”晋卫延认真说道,“朕立即便答应你。”
谢深玄:“……”
谢深玄开始有一些后悔。
若皇上如此轻易便能答应他的要求,他方才可就不说什么愿意将检讨多抄几遍了,毕竟在他看来,他可不觉得他有这么大的过错,他还不如直接答应此事,毕竟他与诸野如今关系和睦,应当早已该算是已经和好如初了。
谢深玄还是摆出一副迟疑神色,故意不曾立即应下此事,想着再骗骗晋卫延,说不准还能令晋卫延忘记检讨一事,于是他小心踌躇,面上再带半分笑意,道:“此事……嗯……”
晋卫延道:“就当做是帮一帮朕,朕想赢裴封河已经很久了。”
谢深玄清清嗓子:“皇上,若臣答应此事……那检讨……”
“这不行。”晋卫延拒绝得极为干脆,“你方才可是在朕面前允诺了,”
谢深玄:“……”
晋卫延笑吟吟问:“谢卿,你不会是想欺君吧?”
谢深玄:“……”
他看着晋卫延脸上的笑,心中已然明了,今日他这检讨是要写的,皇上这请求,他大概也要被迫答应,不不不……晋卫延摆明了在算计他,他才不可能轻易应下此事,反正晋卫延能用这种事来开玩笑,那大抵便已说明了他的态度,此事晋卫延不可能放着不管,那不论他答不答应,自然也无所谓。
“别想了,不可能。”谢深玄一字一顿冷漠说道,“不会和好,绝不和好,绝无此种可能。”
诸野:“……”
代他受过
他看诸野颇为惊讶朝他之处看了一眼, 目光之中的震惊不加掩饰,已到了哪怕对他极不熟悉之人都能轻易看出来的地步,谢深玄认识诸野这么多年, 也只在诸野脸上见过几次这般的神色,他想诸野大概是误将他故意□□上的话语, 当成了他心中的真意。
如今他难以同诸野解释, 晋卫延又正盯着他看, 他连对诸野的眼神暗示都不能有,只能干脆垂首,想着待会儿出去再同诸野解释便好, 一面又嘟囔上一句,道:“富贵不能屈, 威武不能淫,用这种事胁迫我, 您想也别想。”
诸野的脸色好像又难看了几分, 干脆移开目光, 看向了御书房内的另一角,只可惜谢深玄看不穿他的心,也不知此刻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能满怀愧疚也将目光收了回来,盯紧了自己脚下的地面,等待着晋卫延接下来的话语。
晋卫延却颇为开心地松了口气。
“你不答应就好。”晋卫延笑了一声,说, “看来今年这场赌局,朕应当又能赢了。”
谢深玄:“?”
“裴将军说了, 你与诸野年内一定能和好。”晋卫延笑吟吟道,“他已输了数年了, 去岁宫宴时,他指天发誓,说他寻了无数高人,为你二人算了命,无论如何,他今年一定能赢。”
谢深玄:“??”
晋卫延看起来心情甚好,早已没了方才的不快,显是对自己这小小的计谋极为满意,笑吟吟道:“可现在看来,朕觉得,裴将军今年,还是得输。”
谢深玄:“……”
谢深玄不由陷入了沉默。
他怎么也没想到,堂堂镇国大将军、礼部侍郎,与当朝天子,在岁末宫宴之时聚在一块,不谈论天下大事,不提及幼时情谊,倒是私下设了赌局,那赌局的内容,还是在猜测他与诸野究竟何年才能够和好。
不仅如此,他们还赌了数年,每年宫宴相见都免不了这个话题,裴封河竟然还为了这种事情请人算命指天发誓……谢深玄不由咬牙,方在心中觉得我朝要完,一句驳斥尚未出口,晋卫延已清了清嗓子,道:“谢卿,今日你有求于朕……”
他拖长音调,显正极力暗示,要谢深玄好好注意,将那些尚为出口的不敬话语,全都好好咽回去。
又是片刻沉默后,谢深玄叹了口气。
“臣知道了。”谢深玄好容易才将将要出口的那些话语都忍了回去,更是极为勉强道,“皇上,臣要说的话,也都已经说完了。”
晋卫延面带笑意,道:“那谢卿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深玄:“……是。”
晋卫延面上笑意更深:“毕竟还有五十遍检讨,那可不是短短一两日便能写完的。”
谢深玄:“……”
谢深玄恨得牙痒。
只是他确实无可奈何,对今日的他来说,只要他所求之事能够解决,那今日吃瘪一些,倒也没什么问题,反正来日方长,今日之事,他可以过段时日再将它写进折子里,狠狠骂上这狗皇帝一通!-
谢深玄自御书房内告退离开后,诸野却仍在晋卫延身后,未曾动弹。
晋卫延回眸看他一眼,问:“谢深玄所言之事,你尽快调查,这两日朕便要结果。”
诸野微微颔首,道:“已经着人去查了。”
晋卫延:“你倒是顺着他。”
说完这话,诸野却仍是一动不动,没有半点以往那种着急想去追谢深玄的模样,看起来倒像是有什么话想说,晋卫延心情不错,面上仍旧带着笑,干脆问:“你不去追?”
诸野:“……臣还有事。”
晋卫延:“还有事?”
诸野微微蹙眉,欲言又止,踌躇了片刻,方道“皇上,谢深玄方才伤愈……”
晋卫延清清嗓子:“啊,瘟神好容易走了,就不要提这些扫兴的事情了吧?”
诸野一僵,那已要出口的话语卡在喉中,竟真咽了回去,他蹙紧双眉默声不言,倒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晋卫延一见他那神色便有些不安,到头来也只得无奈叹气,道:“罢了,你说吧。”
“我听贺太医说,他只是伤愈,身体还未恢复。”诸野低声说,“近来太学的事情太忙,癸等学斋只有他一名先生,他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晋卫延毫不犹豫堵住他接下来的话语:“……朕看你也想写写检讨。”
诸野:“……”
“朕让你去太学,是让你去彻查太学之事的。”晋卫延禁不住低声抱怨,“可不让你去谈情说爱的。”
诸野:“……”
诸野还是沉默不言,像是无论晋卫延说什么,在晋卫延收回方才那圣命之前,他都绝不会开口反驳。
“朕一直想不明白,你跟裴封河去长宁军待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么个性子。”晋卫延深吸了口气,“裴封河带不偏你是吗?”
诸野:“……”
晋卫延:“……”
晋卫延本就吃软不吃硬,诸野如此,他只能叹气,心中却还憋着对谢深玄的气恼,怎么也不肯将已出口的成命收回,再一看诸野神色,想想谢深玄方才说他绝不可能同诸野和好,那语气不由便再差了两分,冷冷道:“他可一点都不在乎你。”
此事之上,诸野有许多话能说,毕竟这段时日相处,谢深玄对他如何,他心中清楚,可他却依旧只是垂着目光,没有反驳。
晋卫延:“……既然你这么关心谢深玄,那谢深玄这检讨,你代他写了吧。”
诸野:“……”
晋卫延方才可吩咐了,谢深玄这检讨,需有万字,还得抄上五十遍,这可绝不是短短几日便能写完的玩意,诸野总该会知难而退,放弃他那热脸贴人的无言之举。
可诸野垂着眼眸,看样子倒像真要照着晋卫延所言,去代谢深玄抄完那堆积如山的检讨,他还未回答,晋卫延却已认命叹气,觉得自己心神俱疲,没好气道:“反正朕不同意,你也要偷偷去帮他写。”
诸野:“……”
“就你二人那字迹。”晋卫延哼了一声,“朕一时还真分不清。”
诸野认真回答:“是。”
晋卫延已恨铁不成钢冲诸野摆了摆手,道:“……出去出去,看着你与谢深玄,朕便觉得心烦。”
诸野:“臣……”
“快走。”晋卫延深深叹气,“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诸野:“……”
“你们给朕惹了这么多事。”晋卫延痛苦扶额,“让朕一个人想想明日应当怎么对付严端林。”-
诸野离了御书房,方发觉所有人都在外头等着他。
谢深玄正低声同赵瑜明说话,大概是在讲述他今日的真实意图,说一说御书房内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而赵瑜明目光惊诧,只不过二人一直将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旁人实在难以听清,边上伍正年万般好奇,踮着脚小心翼翼往那边凑,正想听听这两人究竟在聊些什么时,诸野出来了。
谢深玄转眸朝着诸野看来,面上还带着同赵瑜明说话时候满是快意的笑,见诸野出来,他眸中更是多了几分暖意,干脆转身快步朝诸野走来,解释道:“诸大人,方才——”
诸野抬手止住他的话语,语调明显较前几日冷淡,道:“谢大人,借一步说话。”
“啊?”谢深玄有些迟疑,“皇上还有什么事吗?”
诸野微微颔首,不再解释,已转身朝另一侧屋檐下走去,谢深玄只好跟上,还想着应当解释解释方才他与晋卫延瞎掰的话语,便道:“诸大人,方才我同皇上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诸野:“……
谢深玄:“那只是应付皇上时的胡言,并非是我心中想法。”
诸野神色微有变化,却仍不回答,谢深玄本想再继续多解释上几句,却见着诸野稍稍蹙眉,那神色莫名令谢深玄心有惊慌,不由往回去想——他刚刚说那是应付皇上的胡言,这话落在玄影卫耳中……这不就是欺君吗?!
谢深玄倒抽了口气,若从此推论,那诸野此刻的神色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有什么事需要特意将他带到小角落再谈?那还不是因为他这般光明正大欺君,玄影卫当然有话要说。
谢深玄登时谨慎了许多,他盯着诸野的侧颜,小心翼翼站在离诸野稍远一些的地方,生怕下一刻诸野便要自怀中掏出玄影卫的那本册子来。
不不不……如今他们可就在御书房外,诸野甚至都不必掏出那册子,直接扭头回去同皇上回禀就好了,既是如此,他又何必多来如此一遭,平白弄出这么多并无必要的步骤?
他已同诸野走到了那处檐下,心中却仍有万般紧张,战战兢兢道:“诸大人,方才谢某说的话,您也不必太在意……”
诸野点了点头:“方才谢大人离开后,皇上便同我说,谢大人您方才伤愈,不该劳累。”
谢深玄笑得更勉强了一些,心中一时惊跳如鼓,无论怎么想,这都不像是一段正常对话的开头,总让他觉得,在这之后,还有什么可怖之事正在等着他。
“没有没有,不累不累。”谢深玄紧张说道,“一点也不劳累!”
诸野被他这话一噎,倒还有些发怔,像是不知接下来应当说些什么才好,如此稍停了片刻,他也只是继续顺着自己方才的话语,道:“皇上说,方才那检讨,还是免了。”
谢深玄:“……啊?”
“说完了。”诸野道,“回去吧。”
谢深玄:“……皇上说的?”
诸野:“是。”
谢深玄:“……”
不对,谢深玄绝不相信皇上能有这样体贴的好心。
恨铁不成钢
且不说诸野特意将他叫到一旁, 就只是为了这么一件实在算不得紧要的小事,就是冲着诸野所言的内容而言,谢深玄也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他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晋卫延了, 这么长时日来,晋卫延好容易才找到一次报复谢深玄的机会, 他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这问题, 想必出在方才诸野与晋卫延在御书房内的交谈上。
谢深玄皱着眉,跟着诸野走回去,赵瑜明笑吟吟看着他们, 还故意打趣:“二位大人,有什么事非得私下说吗?”
诸野扫了他一眼, 不作回答,而谢深玄蹙眉看了看正侍立在御书房外的安平公公——方才诸野出来时候, 他也跟着出来了, 若说御书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应当是最清楚的。
见谢深玄与诸野二人回来,安平公公脸上登时挂了几分笑意,同几人行礼,一面道:“诸位大人,皇上吩咐了,让老奴送诸位出宫。”
这倒实在是个问话的好机会。
出宫的路,除了裴麟不太熟悉外, 其他人倒是都认识,谢深玄低声与赵瑜明说了几句话, 只说是为了今日之事,他还有些话要同安宁公公说, 赵瑜明便登时会意,主动上前拉住伍正年与裴麟,随便胡扯了个话题,将二人的注意力引到了一旁。
诸野总习惯走在最后,这距离便于他纵观全局,也方便遇袭时保护众人安全,更是为了避免离谢深玄太近而惹得谢深玄不悦,而这距离也着实恰好,若谢深玄同人说话时候刻意压低声音,那诸野他应当什么也听不见。
于是谢深玄凑到安宁公公身边,小心翼翼清了清嗓子,先引安宁公公朝他看了看,而后方压低声音,道:“安宁公公,谢某有事请教。”
安宁公公脸上依旧挂着笑,头上去飞速蹿过数行大字,令谢深玄不由下意识抬首,也只来得及看清一句感慨。
「——这该死的谢深玄终于要将魔爪伸向内侍了吗!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谢深玄:“……”
怎么连内监也这样唤他?玄影卫对众人的影响未免也太深刻了吧?
“此事同方才皇上所言的检讨有关。”谢深玄急忙解释,以免安平公公再胡思乱想,“公公,您一直在御书房内,此事您应当很清楚吧?”
安平公公紧张咽下一口唾沫,道:“谢……谢大人……这是皇上的意思……”
谢深玄:“皇上将圣令收回了?”
安平公公一怔:“收回?”
谢深玄:“诸大人传的口谕。”
安平公公这才勉强一笑,似已经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先瞥了一眼身后的诸野,时机正好,不知从何处冒出了几名玄影卫,恰好将诸野拦在他们身后,似有公务要事交谈,安平公公这才收回目光,同谢深玄眨了眨眼,压低声音,凑到谢深玄耳边,低声道:“诸大人将此事揽下来了。”
谢深玄:“……不是皇上收回圣令了?”
安平公公同谢深玄抿唇一笑,并不言语,可那神色,显是方才这短短一言,已足以将此事说得明明白白了。
谢深玄想起方才诸野同他说的话,诸野说是皇上体恤他身体未曾康复,此事若不是皇上的意思,那便是诸野的想法,是……这是诸野在担心他。
他蹙眉深思,倒像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已不由略快乐一些,那安平公公却猛地又想起谢深玄与诸野二人的境况,说实话,他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朝中之事他大多都知晓大概,与常年伴驾的诸野关系也还不错,他知道诸野只是面冷,心地却绝不算坏,更不用说诸野这些年来在与谢深玄有关的事情上,可不知偷偷为谢深玄行过多少方便了,皇上都时常拿他二人打趣,谢深玄却丝毫未察,还能与诸野僵持了这么多年,竟也不曾和好。
此事说来若不是他二人中有一个是傻子,那大概便是这两个人,全都是傻子。
同傻子说话,绝不能拐弯抹角,也绝不能暗示,若不说得直白一些,安平公公想,这谢深玄自己回去想上半年,只怕都不会有任何结果。
想到此处,安平公公不由又补了一句,道:“谢大人,皇上当然没有收回圣令。”
谢深玄一怔:“这是何意?”
安平公公咬重音调,又一次重复了自己方才的话语,道:“是诸大人自己‘揽’下来了。”
谢深玄:“……”
谢深玄一瞬便明白了。
此事并非是诸野劝说后,皇上网开了一面,而是诸野主动将此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代谢深玄来受罚,谢深玄今日要抄的检讨,他只怕一遍都不能少,若不是为了谢深玄,他本不必去做此事,可就算是为了谢深玄,寻常朋友……真的能为他有这等付出吗?
想到此处,谢深玄不由微微抬眸,看了看面前赵瑜明的身影,若是赵瑜明受罚,谢深玄反正是不可能为了赵瑜明一人带抄这五十遍检讨的,他二人身份互换,赵瑜明应该也会是如此决定,而除了赵瑜明外,无论是裴封河、伍正年,还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贺长松,帮他们抄写几遍检讨可以,但要他一人将所有罪责全都揽下来……这实在有些不切实际。
这股古怪情绪在谢深玄心中一闪而过,此事他倒甘愿是自己想多了,可这思绪一旦放开,便再也拦不住了,他几乎一瞬便想起了另一件事来——他因伤愈后太学事务繁多劳累,那诸野呢?诸野肩上可还有伤吧?
他是不知诸野如今伤势如何,可诸野接连受伤,原本甚至还在病休,如今硬被拖回了玄影卫中不说,还要代他来抄写什么检讨,诸野的伤又在肩上,稍有动作便能牵扯到肩上的伤口,比起他来说,诸野才是真的多有不便,而这伤又因他而起……
不行,谢深玄想,无论怎么样,他也不能让诸野一人担下此事。
学生打架,就算问责,问的也该是他,此事同诸野这个武科先生有什么关系?
要罚也该罚他,是他没管好学生,五十遍检讨而已,皇上也不曾为此事定下期限,那他熬上几个日夜,总能将这东西写完的。
“不行。”谢深玄说,“我得回去找皇上。”
他怎么也得让皇上撤回圣命,不论怎么说,他一人担责便好,没必要让诸野跟着他一道受罚。
可安宁公公却如同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以恨铁不成钢的语调哀叹了口气,道:“哎呀!谢大人,事情可不能这样办啊!”
谢深玄一怔:“不能这样办?此事同诸大人无关,我当然不能害他受罚。”
安平公公:“……”
谢深玄眼睁睁看着安平公公头顶字迹变化,方才对谢深玄的恐惧已然彻底消失不见,连面上的神色,都好像跟着变了。
安平公公:「什么谢瘟神,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谢深玄:“……”
“谢大人,老奴奉劝您。”安平公公万般无奈道,“圣令哪能再三更改?今日之事,皇上已经很是厌烦了,您若是再要多言,皇上保不齐还要降罪。”
谢深玄:“可是……”
“此事有万般处理可能。”安平公公压低声音,极力暗示,“谢大人,此事因您而起,自然也该由您解决。”
谢深玄不太懂:“我是这么想的……”
可安平公公不是劝他不要去见皇上吗?
他不能劝皇上收回圣命,重新将这惩罚降到他身上,那他还能怎么解决啊?
安平公公百般暗示,道:“谢大人是聪明人,您应当能懂的。”
谢深玄:“……我不懂啊!”
他还想再问,可身后诸野已从那几名玄影卫身边走开了,正快步朝他们走来,谢深玄方才那句话的声音略大了一些,他略有些古怪朝二人看了一眼,像是不明白谢深玄为何会与安平公公凑在一块说话,也就是这么普通一眼,吓得安平公公往边上蹿了一些,只同谢深玄留下最后半句话,道:“诸大人不喜欢他人谈论此事……”
谢深玄:“什么?”
安平公公已绕开他,走到了一旁去,低垂着头专心为他们领路,只当方才与谢深玄交谈的一切话语都不存在,而谢深玄蹙眉跟着他,在心中思忖着方才安平公公所说的话,他来解决?他怎么解决?让诸野别写了,然后明天写封折子狠狠骂皇上一顿?骂到皇上放弃此事为止?
嗯……好像算是个不错的办法。
谢深玄蹙眉沉思,丝毫未曾注意他们已行到了宫门之外,安平公公只能送到此处,他还需回宫复命,便同几人告辞,谢深玄一行人出了宫外,正欲登上马车返回太学,诸野忽而冒出一句话来,道:“方才小……有人来报,说学生们心中担忧,都在宫外等候。”
谢深玄一怔,有些惊讶:“他们来了?在哪儿?”
学生们不能随意入宫,他们不得靠近禁城,便只好在太学来此的必经之路上等候,玄影卫看见了,将此事报告给了诸野,诸野便带着一行人先去见了见还在苦苦等候的学生们。
除了几名学生外,方才在太学内扮作医官的玄影卫也在此处,他身后还哆哆嗦嗦藏着一个颇为健大的身躯,脸上蒙着巾帕,赵玉光竟也跟着来了此处……不对,他脸上的那中毒导致的痕迹,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恢复?
谢深玄方一蹙眉,那玄影卫已咽下一口唾沫,急匆匆解释,道:“谢大人!您放心,解药已经吃了!”
谢深玄:“……”
玄影卫拍着胸口向谢深玄保证:“今夜一定恢复!”
谢深玄这才勉为其难点了点头,道:“好吧。”
他转而看向几名学生,却又实在无法因为此事而责怪他们,他们来此是担心,谢深玄自然不会多言,待见了面后,学生们乖巧同谢深玄行过礼,随后便将裴麟围在其中,七嘴八舌问他此事处理的情况,谢深玄倒也没有阻拦,他的心思早不在此处,而是依旧想着诸野那检讨,却又实在不知应当要如何处理此事。
可学生们交谈时的语句,却也在此时,钻进了他耳中来。
“皇上只罚了你一个人?”这声音是林蒲,“这怎么能行,祸是大家一起闯的,架也是大家一起打的,那罚当然一起罚呀!”
柳辞宇的声调中虽还有些大难逃生后的恐慌,却也同样显得甚为坚定,道:“林蒲说得没错,我……我也打了严……严……我也该一起写!”
裴麟:“哎呀,都和你们没关系了,你们怎么还自己主动往上凑啊!”
赵玉光嗫嚅着小声说道:“今……今日之事……是我的错。”
“和你有什么关系。”裴麟忍不住道,“架是我带人打的。”
这一点,其他学生倒也都很赞同。
打架之时,赵玉光根本就不在场,这事当然不可能与他有关系,可赵玉光又实在为此觉得愧疚,只觉若不是因为他,大家本是不必去与其他学生的学斋打架的。
他知道裴麟一定会为这检讨苦恼,毕竟裴麟连多写两个字都觉头疼,要他写那么长的检讨,几乎就等于要他的命,而赵玉光虽做不了其他的事,也不知应当怎么样才能好好感谢大家,他只知道,眼下至少有一件事,正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也是他能够解决的。
“你的检讨……”赵玉光小声说,“还是我帮你写吧。”
谢深玄:“……”
对啊!他不还有这个办法吗?!
登门拜访
谢深玄总算明白了安宁公公方才那话语中的暧昧不明含义。
此事因他而起, 自然也要由他来解决,他虽然不能令皇上撤回成命,可却可以主动代诸野来写这检讨啊!
谢深玄回过目光, 甚至直接侧过了身,认真看向了一旁的学生们, 竭力按捺下心中那涌现而出的激动, 试图再仔细听一听他们交谈的言语, 从中找出些能令他顺利行事的办法来。
裴麟的眼中燃着希望,他为这检讨头疼已久,终于在这一刻看见了属于自己的救星, 只不过他还未激动上片刻,便已意识到了此事之中的致命错漏, 令他不由苦恼挠了挠脑袋,道:“还是算了吧, 我的字那么丑, 皇上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谢深玄又吸了口气。
此事他也不不必烦恼, 诸野的字本就同他颇为相似,而他又很是擅长模仿他人字迹,只需有些微改变,他就能把自己的字变得同诸野一模一样,他就算一人帮助诸野写检讨了,将两人所写的检讨摆在面前仔细查看,皇帝想必也是看不出其中的区别的。
赵玉光听了裴麟的话, 不由一怔,带着些许迟疑稍顿了片刻, 又道:“我……我可以帮你想的!”
裴麟继续摇头:“不行,我的水平, 皇上一眼就能看出来。”
谢深玄:“……”
这一点,谢深玄也可以避免。
诸野虽不是文官,可毕竟也读过书,行文之上,只要谢深玄稍稍注意,便不会有太大问题,他和诸野的情况毕竟与裴麟不同,裴麟这样的水准,哪怕行文稍微流畅一些皇上都会起疑,裴麟的检讨绝对是大问题,谢深玄怎么思考都没办法解决的大问题。
“裴麟,我也来帮你。”林蒲认真说道,“我的文章没有玉光写得好,我们之间的差距,总没有那么大。”
柳辞宇:“哎呀,我们这么多人,区区几千字,还怕编不出来吗?”
“对对对,你平常的文章什么样,我们都是知道的。”叶黛霜摸摸下巴,“只要按着你写文章那风格,稍稍润色——”
“你闷小声一点。”帕拉忽而打断了他们的话,低声说道,“先孙会听见的。”
帕拉说完这句话,几乎所有学生都惊了一跳,跟着回过头来,看向了一旁的谢深玄。
谢深玄正侧目认真看着他们,那目光收回得慢了一些,学生们自是看得清清楚楚,知晓谢深玄应当是听见了他们方才交谈的话语,谢深玄还未开口,赵玉光已吓得脸色发白,不知应当如何解释,裴麟也紧张挠了挠头,硬生生憋出一个借口,道:“先生,我……是我胁迫他们的!和他们没有关系!”
谢深玄:“……”
“先生,反正这检讨也不交给您。”林蒲小声祈求,道,“您可以装作没听见吗?”
谢深玄:“此事……”
洛志极忽而认真诚恳睁大了双眼,凑到了谢深玄面前,发出一股带有异样蛊惑意味的声音,道:“先生,方才的事,你已经不记得了——”
谢深玄无奈说道:“我记得。”
洛志极深吸了一口气:“可恶,这迷引教的催眠之法,分明就是在骗人。”
谢深玄:“……”
洛志极:“他们的神不太行,下回我还是不去了。”
谢深玄:“……”
谢深玄已不想去计较洛志极到底都学了些什么怪东西,他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满是紧张期待的学生们,无奈说道:“为裴麟提些建议,应该不算什么问题。”
言下之意,自是表明他已默许了此事,只要学生们不要做得太过分,他会当做自己今日什么都没听到的。
学生们几乎一瞬便放了心,可谢深玄想了片刻,还是再多嘱咐了他们一句,道:“但绝不能替裴麟抄写。”
林蒲用力点头:“先生!您放心!”
柳辞宇:“我们的字也很难像裴麟那样——”
叶黛霜清了清嗓子,让他莫要将后头显然带些贬低之意的话语说出口,柳辞宇便急忙闭嘴,只是同谢深玄眨眼,却不想裴麟倒是自己将后头的话说出来了,道:“先生,我的字那么丑,他们也学不来的吧。”
谢深玄扫了眼一旁的裴麟,裴麟可一点也不在意,谢深玄便只好继续道:“此事莫要外传,特别不能让其他学斋之人知晓。”
裴麟用力点头:“我们绝不会说的!”
谢深玄再同他们笑一笑,这才回过头,看向一旁的诸野、伍正年和赵瑜明三人。
“诸位大人。”谢深玄弯着眉眼同他们笑,“你们应该也是不会对外说的吧?”
诸野回答依旧简略:“不。”
赵瑜明接着笑了一声,毫不犹豫伸手揽住赵玉光的肩,道:“深玄,这可是我的弟弟的事,我怎么可能会对外说呢。”
他二人说完这两句话,同时回眸,看向了身后的伍正年。
伍正年本也想随意答一句不会对外乱说之类的话语,却不想这三人忽而便一致看向了他,赵瑜明与谢深玄二人还好说,诸野那目光冷淡,不知为何还莫名多带了一分警示意味,好似他今日若敢将此处之事外传,明日玄影卫便要家中敲门一般,吓得伍正年一哆嗦,原还简略的话语,忽地便变成了一长串话。
伍正年:“……哈哈诸位大人在说什么啊伍某有些耳背一句话也没有听清啊!”
谢深玄同他笑了笑,只觉今日之事至此,已是万般妥当了。
学生们都懂得互帮互助,他自然也要多学习一些,诸野为了保护他受伤,又为了他的身体替他担下此责,那他今夜去一趟诸府,帮诸野抄几份那检讨怎么了?对,这就是人之常情,是个人都会这样做!-
在宫外与学生们分别后,谢深玄乘马车返回了谢府。
他与诸野本就是同路,诸野自然与他同行,二人在路上没有半句交谈,诸野自己给自己揽下这么一大通破事,却好像一点也不打算与谢深玄说,他这沉默寡言的性子,谢深玄自少年起便已摸得清清楚楚,可不论他见过多少次,每次遇事见诸野如此,他却仍旧还是有些忍不了心中那无端轻微的恼意。
这么多年,无论过了多久,诸野每一回都是如此。
谢深玄很不喜欢如此。
终于,马车停在了谢府之外,谢深玄下了马车。
他一动不动站在马车之前,再抬眸朝诸野看去,这举止同他往日的差别实在太大,令诸野都有些迟疑,二人僵持了好一会儿,诸野才蹙眉觉得自己应当同他道别,道:“谢大人——”
谢深玄深吸了几口气,终于鼓足了勇气,抬眸看诸野一眼,直截了当说道:“我去你家吧。”
诸野:“……”
诸野显是一僵,而后不可置信般抬眼看向谢深玄,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谢深玄道:“还是要来我家?”
诸野:“……谢大人,你要做什么?”
谢深玄叹了口气。
“安平公公已经同我说过了。”谢深玄挑眉说道,“你总不会真想一个人将所有事情都揽下来吧?”
诸野:“……”
“万字检讨,抄上五十遍,那可是整整五十万字。”谢深玄转过了身,不顾诸野仍僵在原地,他自己已朝着诸府走了过去,道,“诸大人,您抄上几日都写不完吧?”
诸野:“……此事与你无关。”
谢深玄:“又是这句话?”
诸野:“你……”
“诸大人,我不喜欢你总是这般瞒着我,替我决定一件事。”谢深玄轻声说,“此事当然同我有关。”
诸野:“……这是欺君之举。”
谢深玄反问他:“你我平日欺得难道还算少吗?”
诸野:“……”
谢深玄已走到了诸府门边,站在那断了一只爪子的石狮一侧,忽而又顿住了脚步,回首朝仍旧僵着不动的诸野看来。
“诸大人似乎并不常住于此,那屋中应当没有两套笔墨吧?”谢深玄道,“小宋,你去将我常用的那套拿过来。”
小宋应了一声,乐呵呵便跑去了,走过诸野身边时,诸野似乎瞪了他一眼,吓得他缩了缩脖子,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那副模样,倒像是得了天大的喜事,跑得都比平日快了一些,而谢深玄伸手去叩了叩诸府的房门,却又想起那位老门房的耳朵不太好,他若只是敲门,这老门房也许是听不见的。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提高音调,大声道:“齐叔!开门!”
诸野:“……”
诸野只是站在原地,似乎已忘了自己应当如何反应,因而从头到尾,都只能怔怔看着谢深玄。
门后已听见齐叔那略显拖沓的脚步声,谢深玄再度回眸,瞥一眼诸野,道:“你家门房如此,你平日回家难道不会不方便吗?”
诸野:“我……”
谢深玄:“也要大喊?”
说完这句话,他还忍不住想了想诸野站在门外大喊的模样,有些诡异,这可实在不像是诸野会做的事,谢深玄只能再做些其余想象,忍不住道:“难道是翻墙?”
诸野:“……”
诸野依旧没有说话。
谢深玄却已笃定了自己的第二个想法,觉得此事显然更符合现实一些,他便忍不住摇头,低声道:“回自己家都要翻墙,啧。”
诸野:“……”
面前的房门恰好一开,那老门房站在门后,费劲将已掉了漆显得有些破旧拉开些许,朝外一看,目光自谢深玄身上扫去,再看见了谢深玄身后的诸野,苍老枯朽的面容上竟不由便带上了几分讶异之色,好似显得极为惊讶,只觉自己在门外看见了什么古怪之物。
谢深玄客客气气同他行礼,又弯起眉眼同老门房颇为温润地笑,道:“老先生,家中有客,不先让谢某进去吗?”
他生得那副好模样,若不言语刺人,再笑上一笑,实在很讨人喜欢,这老门房也清楚谢深玄是何人,谢深玄这般看他,他一时头昏,竟也真避让开来,未曾顾及诸野在后头的神色,直接让谢深玄进了诸府内去。
这诸野府中,同上回谢深玄来此时,并没有多少区别。
此处看着便像是个鬼宅,除了老门房平常的居所,府内上下竟连盏灯也没有点,那院子与走道黑黢黢地令人心中莫名胆怯,谢深玄稍顿了片刻,又回眸看向老门房,露出比方才还要温润的笑,道:“齐叔,此处有些太黑了,谢某不太熟悉,能否借盏灯烛,待谢某先到诸大人屋中再说?”
诸野:“……”
代为抄写
谢深玄说完这句话, 齐叔眸中满是惊诧之色,连步伐似乎都动摇了许多,可他还是点了头, 颤颤巍巍转过身要去取灯烛,诸野却已深吸了口气, 道:“不必了。”
谢深玄:“诸大人, 我看不清的。”
诸野:“……我领你过去。”
他看起来像是已认了命, 明白谢深玄今日若不达目的,大概是不会愿意走了,既是如此, 倒还不如主动一些,令谢深玄早些满意, 他也可以早些将这尊大佛送走。
“大人。”齐叔却忽而提声提醒,道, “还是带上吧。”
他大约是已许久不怎么说话了, 那声调嘶哑, 倒像是自什么地府幽冥之处发出来的一般,乍一听闻,倒着实令人觉得有些害怕,谢深玄也稍稍怔了怔,方才回过神来,正要点头,诸野却又忽而说道:“院中有月光, 应当能看清——”
“谢大人不一样。”齐叔认真说道,“谢大人万一摔着就不好了。”
诸野:“……”
这言下之意, 倒像是说诸野摔了无所谓,谢深玄摔不摔, 才比较重要。
谢深玄忍不住笑了一声,道:“这话不对,齐叔,若诸大人摔了,只怕也是不好的。”
“大人会武,摔不着。”齐叔认真说道,“摔着了应当也不疼,不一样的。”
诸野:“……”
诸野深吸了口气,似是实在不想听他二人在此处胡扯闲谈,只是转过身,直言道:“我去取盏灯烛过来。”
他自己身上带了火折,只需去一旁门房内拿上一盏纸灯笼,再点燃了便好,只是这东西看起来也很破旧,像是许久未曾用过,谢深玄不免多看了那灯笼两眼,还忍不住在心中感叹,道:“诸大人,你平日回家,难道是从来也不点灯的吗?”
诸野:“……我看得清。”
若是平日,这院中总有月光倾泻,能将院中景致照得万般清晰,就算没有灯火,他也能看清脚下的境况,可今日这月色大半掩在了云层之后,倒令这院中昏暗不已,几乎难以视物,哪怕诸野已提了灯火,那烛火却实在太暗,谢深玄实在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硬着头皮摸索前行。
他原想着跟在诸野身后,总不至于出问题,谁知诸府内年久失修的可不止是什么家具物什,连脚下的青石路都坑坑洼洼,他没走出多远,便被廊下的一块砖石绊得趔趄了两步,直直撞到了诸野身上去,若不是诸野反应迅速,一手揽住了他的腰,只怕他便要就这么脸着地狠狠摔上一跤。
可就算诸野伸手揽住了他……这境地,未免也有些太过于尴尬了。
他嗅到诸野身上有些药香,想是肩上那伤还未痊愈,诸野这些时日应当还在用药,他原想直接直接推开诸野,可想着诸野身上的伤,谢深玄倒是迟疑了——上回遇到这等尴尬之事时,他记得诸野胸口也有伤,不知那处伤究竟好了没,不不不……为什么诸野好像浑身都是雷区,他压根不知该将自己的手往何处方才好。
谢深玄心中压不住心中慌乱,又不敢随意动弹,只能匆匆移开目光,故意胡扯一句,道:“诸大人,您家这路……是真该修了。”
诸野:“……”
诸野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扶着谢深玄的腰,直至谢深玄站稳,他方轻声开口,问:“可曾有伤?”
“绊一下而已,出不了什么大事。”谢深玄清清嗓子,急匆匆又要转开话题,将目光胡乱往院中一扫,一片漆黑,他什么也没有看清,可他还是要说,硬着头皮道,“您好歹也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这府邸破成这副模样……是真配不上您。”
诸野平静回答:“我平日不住在此处。”
说完这句话,他便又提起手中那灯盏,直直朝前去了,只不过这一回,他似是刻意将灯火压得极低,好让那昏暗的烛光能多照清一些二人脚下的路,方才扶在谢深玄腰上的手,也已极自然握住了谢深玄的手腕,引着谢深玄随在他身后行走。
可越是如此,谢深玄的心便越发纷乱,只能仓皇垂首,盯着脚下的路面,心跳得厉害,一时之间,倒也不知自己究竟胡言乱语说了些什么。
“您是节俭。”谢深玄说道,“可那些登门拜访之人,若见到这般景象——”
诸野断了他后头的话语,道:“没有人会登门拜访。”
谢深玄:“人生一世,总少不了有些来往相迎的客人。”
诸野:“你有吗?”
谢深玄被他一句话精准戳中了痛处,不由一抬眼,飞速道:“……罢了,没有,破就破吧,平日住得舒服就好。”
几句谈话之间,他们已到了诸野的房间外。
此处也还是上回谢深玄来此时的老样子,屋内只有简单桌椅摆设,看起来也已极为破旧了,桌案上堆放了些书函之物,还放了上回谢深玄所见诸野用于磨砺刀具的物件,此处可没有半点空余之地,谢深玄只得回眸,看一眼身后的诸野,问:“诸大人,这些东西……”
诸野:“……”
诸野忽而跨步踏入屋中,砰地将那房门关上了,吓了还站在外头的谢深玄一跳。
谢深玄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伸手推开些许门缝,自那门缝处往内看,只见诸野动作迅速,毫不犹豫将桌案上的东西飞快挪开,收进柜中,不仅如此,他还趁机拉了拉本就叠得十分平整的被褥,好似还认真扯了扯床幔,好令那些东西看起来更为整齐一些,而后他方面无表情回过身来,正想开门,却见谢深玄扒着门缝朝内张望,二人对上目光,诸野身形僵滞,沉默片刻,方才勉强开口,道:“谢大人,请进。”
谢深玄:“……”
谢深玄有些压不下唇角的笑意,吟吟笑着迈步入内,一面道:“诸大人的屋子,可比谢某的房间要齐整上不少。”
诸野:“……”
“谢某生性惫懒,这被褥呢……是能不叠,便不叠。”谢深玄左右张望,一眼将诸野屋中寥寥几件物件收入目中,又道,“偏又有些乱七八糟的喜好,单是论书册,屋中便有些要堆不下了。”
说完这话,他稍稍一顿,垂下目光,笑道:“诸大人来我家中探过病,诸大人应当早就知道了。”
诸野微微张唇,似是欲言又止,谢深玄不说,他也不言,可二人心中都清楚,早在探病之前,在江州之时,他二人便早都已知晓对方的起居喜好,谢深玄屋中连床榻上都堆满书册一事,诸野自少年时便已清楚,只是谢深玄似乎不想提及,那他——
“少爷!我来了!”门外忽而传来小宋声响,还带两声骂骂咧咧的抱怨,“哎这破地方怎么有石头……哎呀!”
谢深玄:“……”
诸野:“……”-
小宋背了个挎包,怀中抱着厚厚一沓纸,衣上蹭了许多黑灰,也不知是在屋外那黑黢黢的长廊上何处蹭着了,可好歹看起来不像是摔着了,谢深玄方松了口气,回身问他:“笔墨都带过来了?”
小宋点了点头,道:“少爷,我想指挥使这儿应当也没那么多纸,便也带了些过来。”
他往屋中一看,将纸页与笔墨都放在了那桌案上,而后便自觉为谢深玄研墨,谢深玄也在桌案前坐下了,顺手抽出几张纸页,蹙眉想了片刻,方抬首看向诸野,道:“诸大人,我写文章快一些,这第一份原本,还是我来写吧。”
诸野却还是有些挣扎,他微微蹙眉,伸手按住谢深玄手中纸页,道:“你我字迹不同……”
谢深玄:“差不了多少。”
诸野一顿,大概是想起他二人那令外人几乎难以辨别的字迹,只好再改口,道:“行文风格也不同。”
“你将你平日写的折子拿给我。”谢深玄说道,“我看几本,大概便能模仿了。”
诸野:“可今日时日不早……”
“早得很。”谢深玄道,“平日这时候,我也就是在家中看看书吧。”严杉挺
诸野:“你还未吃饭。”
“诸大人这倒是提醒我了。”谢深玄笑了笑,回眸看向小宋,道,“小宋,你去同高伯说一声,让他备些饭食送过来。”
诸野:“谢大人,你……”
“诸大人也还未用膳吧。”谢深玄笑吟吟说道,“让高伯多备一份,今日大概要挑灯夜战,再准备点夜宵吧。”
诸野:“……”
诸野说不出话了。
他大概是少见谢深玄态度如此强硬的时刻,面上虽带着笑,可每一句话语都不容他拒绝,只是有些不安看着谢深玄,憋了半晌,方极勉强冒出一句话来。
诸野:“……你身体不好。”
谢深玄已挥手令小宋回去传话了,听诸野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也当做什么都不曾听见,将手中笔蘸了墨,还咬了咬笔尾,方下定决心第一句要写什么一般,将一笔落在了那纸页上。
诸野微微阖目,道:“回去吧。”
这语调中几乎不带感情,那神色若是放在平日,或许倒真会令谢深玄觉得害怕,可今日不同,只要清楚对方一言一行本都是为了他,谢深玄心中倒是连最后一丝惧意都没有了,他又飞快写了几句话,一面道:“诸大人,您若是要我自由发挥,谢某或许会忍不住在检讨里骂上皇上几句的。”
诸野:“……”
诸野深深吸了口气,也在谢深玄另一侧坐了下来。
“最多不过亥时。”诸野冷着脸说道,“皇上未定期限,余下的,明日再来。”
见诸野终于应下此事,谢深玄唇边方带了些笑,问:“诸大人,我不知您的行文喜好——”
诸野已摇了摇头,道:“第一份,我来写。”
谢深玄:“五千字,您编的出来吗?”
诸野一顿。
谢深玄又道:“今夜只到亥时,您不会要编到亥时吧?”
诸野:“……”
“诸大人,写检讨我也比您擅长,还是我来吧。”谢深玄挽了挽衣袖,道,“小时候不知给夫子写过多少了,你们谁也没有我能编。”
待小宋再带着晚膳回来时,谢深玄已起完了这检讨的粗稿,正交到诸野手中,请诸野稍作修改,他再来润色。
方才小宋便已发觉这屋中没有多余之处摆放饭食了,这一回他带着晚膳过来时,还带来了谢府内的两名散役,搬来了一张小竹桌,摆在谢深玄他们摆放纸笔的桌案之旁,小宋再将饭菜一一摆放上桌。
诸野有些惊讶看着他们,这饭菜丰盛,实在有些超出诸野所想,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的晚膳,可他知道谢家实在有钱得很,谢深玄最近又在调养身体,这对谢家而言也许正常,他正要收回目光,谢深玄却又颇为惊讶扫了那饭食一眼,忍不住道:“今日过节?”
小宋挠挠头,道:“是高伯吩咐的。”
谢深玄:“不过节这么丰盛?”
“高伯说……呃……今日难得少爷您要和诸大人一块用膳。”小宋小心翼翼道,“我很努力拦着他了!”
谢深玄:“……”
谢深玄又看那两名散役搬来了两把靠椅,摆在竹桌之旁,除了饭菜外,他们竟还带来了一壶酒,令谢深玄不由再叹气,道:“小宋,我与诸大人都不能饮酒。”
他虽伤已痊愈,可贺长松多加嘱咐,令他忌口调养,多食清淡,莫要饮酒,他每日还在用药,自然不好喝酒,诸野就更不用说了,只怕他身上的伤处还未完全愈合,这等情况更不可饮酒,也不知高伯为何要将这酒拿过来。
小宋更加尴尬,只好挠头,道:“少爷,高伯说……呃……”
谢深玄:“说什么了?”
小宋:“花前月下,当然要有美酒啦。”
谢深玄:“……”
谢深玄不由微微抬眸,透过敞开的屋门,看向院中。
那满地杂乱的枯草,在屋中昏暗灯火的映照之下,扭曲成各种可怖的形状,院中那枯树更是如同张牙舞爪的怪物,空中的月光也早被乌云完全遮蔽,什么花前月下?此处没有花没有月,他二人还均有伤病在身不得饮酒,高伯心中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表兄不在家吗?这也不拦一拦他?
小宋只能冲着谢深玄干笑,谢深玄无可奈何,令小宋将那酒带回去,菜也撤了一些,他们今夜可有无数事要忙,怕是没工夫享受,而后他又将那两名散役打发走了,方才回眸看向诸野,问:“诸大人,初稿您已过目,可有何处还需修改?”
诸野摇了摇头,再小心看了谢深玄一眼,道:“先吃饭吧。”
谢深玄点了点头,待用了晚膳,他便将那要交于皇上过目的检讨初稿润色扩充,竭力忍住自己心中往检讨内写几句责骂皇上话语的冲动,好容易誊写完毕,方交到诸野手中,道:“你我二人各自抄写便好。”
诸野与他的字迹本就相似,他又有刻意对诸野字形的模仿,诸野只需依照他寻常的习惯来抄写检讨便足够了,谢深玄自己翻了诸野抄的几页字迹,照着模仿上了几遍,便几乎能令自己的字同诸野完全相似,他便也照着他写好的检讨抄了起来,一面又有些管不好自己的嘴,总想对诸野这字迹议论上几句,他清清嗓子,微微抬眸,正欲开口,却又发觉诸野竟正在微微眯眼看着他。
那目光总令谢深玄觉得有些吓人,将要出口的话语一瞬便又被堵了回去,诸野也好像被谢深玄的举止吓了一跳,匆匆移开了目光,如同被夫子抓住走神的小娃儿一般,急匆匆将目光转回手中正在抄写的检讨上。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生硬憋出一句:“诸大人,若……若谢某写得有问题。”
诸野冷静回答:“不会有问题。”
谢深玄:“那……那就好……”
他二人又沉默写了好一会儿,一时之间,屋中只听闻翻动纸页时的沙沙声响,谢深玄总觉得太过安静,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与诸野之间似乎没什么闲话可谈,他连一件事都想不出来,只得再将注意全都放在面前的纸页上,如此又写了不知多久,他已觉得有些手酸,方再抬起头来,朝开着的门扇之外看了看。
夜色已深,天上蔽月的乌云已散了大半,院中终于见了些月光,能令他看清如今院中的光景,只是天色愈晚,这院中吹来的风便越凉,仲春的天气,夜中的风实在凉得很,起初谢深玄还能忍着,可渐渐便觉得一双手被冻得冰寒,握笔时已有些微发僵,他便停了笔,稍微搓了搓手。
诸野几乎一瞬便抬眸看向了他,那语调稍有犹豫,可还是不由微微蹙眉,道:“你……令小宋去取件衣服过来吧。”
“不必。”谢深玄同他笑了笑,道,“离亥时也不过多久了,诸大人您可下过‘逐客令’,我将手头这份抄完便走。”
这花不了多少时间,没必要再麻烦小宋多跑一趟,可诸野沉默片刻,却还是起了身,先走到门边,将那房门掩上了,以免外头的冷风再吹到屋中来,而后再走到屋中一角,取了什么东西过来。
谢深玄不曾以目光追随,只想自己若一直盯着诸野看,总令人心生古怪,便只是一心在手中纸页,直至诸野回到桌边,清了清嗓子,他方抬起眼眸,却正见诸野将一件氅衣披在了他身上。
谢深玄微微一怔,不由垂眸去看披在自己身上那衣物,这氅衣外也绣着同诸野平日惯穿的官服一般的纹样,布料的颜色也极为相似,这好像是玄影卫内的配给之物,既是从诸野自己屋中拿出来的,那也必然是诸野的衣物。
谢深玄心跳微促,一时心中略有慌乱,只得匆匆垂下目光,正欲道谢,诸野倒是极为平静冒出了一句解释,道:“你方才伤愈,莫要再着凉了。”
谢深玄:“……多谢诸大人。”
诸野只是颔首,没有说话。
他二人便又这么垂下了目光,只专注于自己手中还需抄写的检讨,一时之间,已无人再开口说话,甚至直至谢深玄将手头那一份检讨彻底抄写完毕,他二人也并无一人开口多言。
谢深玄方才已给自己定了期限,如今这份检讨抄完,他也是时候离开了,他便起了身,同诸野告辞,走到屋门旁,见诸野要起身提灯来送他,谢深玄却匆忙拒绝了此事。
“诸大人,不必送了。”谢深玄道,“有小宋提灯便好。”
小宋急忙拿起放在一旁的灯笼,点了里头的灯烛,正欲向前引路,诸野却已极为自然自他手中拿过了那灯笼,而后几乎不给二人什么反应机会,便已自行在前领了路,带着两人朝诸府外走,一面随口为自己这行为找了个借口,道:“这灯烛太暗,省得你再绊着。”
“所以说,诸大人,您家中这宅子,也该好好修一修了。”谢深玄随口道,“好歹也是朝中要员,这房子破得倒像是什么传奇小说中的鬼宅。”
诸野沉默片刻,低声道:“的确有这种传闻。”
谢深玄一怔,不由讶然朝诸野看去。
“京中有十大鬼宅。”诸野说道,“我家宅邸,是其中之首。”
谢深玄:“……啊?”
“宅邸破败,主人还是玄影卫,实在符合。”诸野平淡说道,“那玄影卫还是我,便更符合了。”
他这话本不曾带上半点情绪,毕竟对他而言,此事不过是玄影卫调查得来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情报罢了,并无什么价值,也没什么利用的余地,甚至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至多是这谣言方起时,玄影卫内拿此事开过几次玩笑,而后便再也无人在他面前提及了。
他不在意此事,若不是谢深玄今日提起,他或许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一件事来,可谢深玄闻言,却忍不住皱眉,不免低声抱怨,道:“太过分了。”
诸野一怔:“什么?”
“明明是活人住的房子,他们却偏要传作是什么鬼宅,未免也太晦气了一些。”谢深玄挑眉微愠,“玄影卫怎么了?若不是有玄影卫日夜操持忙碌,朝中哪得这般平安?”
诸野:“……”
“倒是他们这群闲人,无事便嚼舌根,实在令人恼怒。”谢深玄微微挑眉,道,“倒不知这谣传究竟从何人而起,若是叫我知道了,定要狠狠骂他一顿。”
诸野微微抿唇,在那略显昏暗的灯烛映照之下,他似是在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可他很快便将这笑压下去了,又竭力换上一副平常神色,道:“那你最好还是莫要知道。”
谢深玄:“怎么?难道还有什么忌讳?”
诸野说道:“这等小事,不怎么值当。”
谢深玄挑眉:“这怎么能算是小事?”
诸野可没招惹他们,这些人却将话说得这么难听,不行,不论怎么想,他都忍不下心中这口气。
他们已走了诸府正门一旁,齐叔今日倒是点了几盏这附近的灯火,还站在门边笑呵呵看着他们,见二人并肩同来,他便同谢深玄行礼,道:“谢大人,您要回去了啊?”
谢深玄也客客气气同他点了头,道:“是,我明日再来。”
诸野一顿脚步,有些讶然,道:“明日再来?”
谢深玄微微一笑,说:“诸大人,今日你我加在一块,也不过才抄写了几分检讨,皇上的任务一日未曾完成,谢某只怕一日难以安寝。”
诸野:“……”
这话语听起来,可一点也不像是谢深玄。
“思来想去,此事还是快些解决得好。”谢深玄道,“白日要往太学,实在没有空闲,便只好在晚上来叨扰诸大人了。”
诸野:“倒也不必如此……”
谢深玄反问:“难道诸大人想来我家?”
诸野:“……知道了,你明日过来吧。”
彻夜难眠
谢深玄这才笑吟吟出了门, 诸野送他到谢府之外,一眼便见谢府那侧门开着,谢家的门房一见谢深玄回来, 竟未主动将门完全打开,反倒是立即缩了回去, 谢深玄正觉得奇怪, 下一刻便见高伯乐呵呵探出身来, 那眼睛几乎已笑成了一条细缝,极其热情朝他们招呼,开口第一句便乐呵呵道:“诸大人!”
谢深玄:“……”
谢深玄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都到这儿了, 不进来坐一坐吗?”高伯热情招呼,“茶水已经备好了, 至少进来喝杯茶吧!”
谢深玄:“……都这时辰了,喝什么茶。”
“哎呀少爷, 时候晚一些也不要紧啊!”高伯毫不犹豫道, “反□□中房舍多, 若是坐得太迟,正好留下来歇一歇嘛。”
谢深玄:“……”
高伯这算盘敲的,谢深玄听得一清二楚,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可他心中也清楚,诸野绝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
果真下一刻,诸野便已摇了头,道:“诸某还有公务——”
谢深玄:“啊?你还有公务?!”
诸野:“……”
谢深玄一嗓子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眼见众人目光皆汇聚与他身,谢深玄却宛若丝毫不察, 甚至快行一步,直到诸野面前, 方微微抬首直视望向诸野,挑眉询问:“诸大人,而今都已是亥时了,您还要去哪儿执行公务啊?”
诸野微微张唇,一时倒像难以辩解,最后也只能说:“病休时,积攒了些许未曾回复的公函——”
谢深玄:“既然能拖着不回,那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公函。”
诸野:“……”
谢深玄:“再拖一晚上,不碍事的。”
诸野:“既然今夜有空闲……”
谢深玄吸了口气:“抄了那么多检讨,你不觉得手酸?”
诸野竟还真顺着谢深玄的话语,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道:“还好。”
谢深玄:“……”
谢深玄忽地便往后退了几步,撤到了几步之外,神色也已冷了下来,竟还瞪了诸野一眼,而后方凉飕飕道:“诸大人这么能写,那剩下的检讨,诸大人今夜自己写了吧。”
诸野:“……啊?”
谢深玄已冷脸拂袖,懒得理会高伯是不是还要热情挽留诸野休息喝茶,直接回身便进了侧门,而后高伯恨铁不成钢叹了口气,连小宋也心神俱疲闭上了眼,万般无奈道:“大人啊……您真是……”
诸野皱起眉:“我怎么了?”
高伯欲言又止,最后摆了摆手,似乎也不打算邀请诸野来谢府小坐了,而是长叹了口气,道:“没救。”
诸野:“……什么?”
高伯也回身朝谢府内去了,一时间,这谢府门外,只剩下面无表情的小宋,与满心困惑的诸野。
“这究竟……”诸野蹙眉低声,“他方才还说明日要来,怎么忽然便改了口。”
“大人。”小宋深吸口气,认真说道,“是这样的,我也觉得您没救了。”-
谢深玄带着满心气恼,沉着脸色踏入谢府,却不料贺长松竟就在那府门之后等待,一见谢深玄进来,他便快步上前,却也不曾言语,只是蹙眉按住谢深玄的肩,仔细打量他几眼,这才略松了口气。
“表兄?”谢深玄有些惊讶,“怎么了?”
“我下值时,听闻太学出了大事,同严家有关系,都已闹进宫中了。”贺长松深吸了口气,道,“你都已离宫了,也不知先回家报个平安,扭头竟然又去了诸府。”
谢深玄不由一噎,正要为自己今日的古怪言行解释,贺长松却抬起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接着往下道:“深玄……这迷魂汤,你果然还是非喝不可。”
谢深玄急道:“……表哥,你莫要乱想。”
“我何时胡思乱想了?”贺长松抬眸看向府门,“你们方才说的话,我可都听见了。”
谢深玄:“……”
贺长松叹了口气:“你这小子,待人怎么还有两幅面孔。”
谢深玄:“我没有……”
“不必再解释了。”贺长松叹气,“今日若是我未完成公务,你可不会用这语调同我说话。”
谢深玄:“……”
只是贺长松看起来并不像是要责怪谢深玄的样子,至多只是有些无奈,干脆摇了摇头,一面随在谢深玄身侧,同他一块朝府内走,一面道:“深玄,你可曾想过,至多还有两三月,大表兄便要入京了。”
谢深玄不知贺长松为何将话题转道了他兄长身上,不免蹙眉颔首,道:“兄长写信同我说过此事。”
“你同诸野之事……现今这般便也算了。”贺长松微微一顿,倒是越发无奈,“若是大表兄知道了,怕是要糟糕。”
谢深玄:“……表哥,你想到哪儿去了!”
谢深玄几乎一瞬便明白了贺长松言下之意。
他与贺长松年岁相仿,自幼是一同长大的,彼此间也少有秘密,他行事出格,贺长松倒是多能理解,可他的阿姊兄长比他可要年长不少,更不用说他长兄谢慎代母打理多家商行,对外作风端肃,又极为不喜那些放浪形骸的纨绔公子,贺长松大抵是担忧谢慎入京后误会他与诸野,将此事闹到他父母面前,保不齐又要再多惹出什么事端。
可谢深玄觉得自己同诸野之间清清白白,就算叫兄长瞧见了,也绝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只是摇头,道:“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贺长松叹气。
谢深玄:“……你也不要多想!快点回去休息!”
贺长松重重叹气。
谢深玄:“明日不要上值吗?都亥时了还不歇息,明日起不来的又是你!”
贺长松:“啧……你怎么不对诸野这么说话?”
谢深玄:“……”
谢深玄扭头就走。
他回到屋中,过了片刻方见小宋满身疲倦地回来,他还未说话,反倒是小宋先凑到了他跟前来,第一句便是:“少爷,您明日真不打算去帮忙了啊?”
谢深玄:“……”
小宋不提倒好,一提谢深玄便觉心中莫名有些气恼。
他今日实在写了太多字,手酸得发软,本就觉得有些疲倦,而今更是心情不佳,冷哼了一声未有回应,小宋倒如同听见了什么大好事一般,迫不及待便要对此事发表看法。
“对,不过去也挺好的。”小宋用力点头,道,“既然诸大人已经将事情揽过去了,那这件事当然已经与少爷您没什么关系啦。”
谢深玄:“……”
“少爷,您刚刚受过伤,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小宋冲谢深玄咧嘴一笑,道,“抄东西那么累,您扛不住的。”
谢深玄:“……”
“您也不必多想了,明日还要去太学,今日还是早些休息吧。”小宋又稍稍一顿,道,“少爷,我去盛些热水吧,您抄了一页书,也敷一敷手,省得明日手上酸疼。”
谢深玄:“……”
他皱起眉,抬眼便见小宋天真无邪般冲他眨眼,同贺长松不同,他不像是有什么多余想法,倒像是只是单纯为自家少爷不值,而他毕竟是谢深玄母亲自江州亲自挑选来的小厮,如此同他说话本也正常,可偏偏就是小宋的这两句话语,精准戳中了谢深玄心中最后一丝愧意。
“你去给诸大人送些药。”谢深玄无奈垂眼,说道,“他今日也……不,就上回送的那些补药,再给他送一些,就说上次的应当是要用完的,再给他补一点。”
小宋又眨了眨眼,看起来倒是不怎么惊讶,只是问:“那您明日还要过去吗?”
“……明日之事,明日再说。”谢深玄实在不好直言心中想法,只得如这般含糊应付一句,而后便立即转开了目光,望向屋中另一处,道,“我乏了,今日便这样吧。”
小宋不再多言,待谢深玄一人在屋中时,他却又有些睡不着了。
他闭上眼,今日之事便不住在眼前浮现,再想想那本该由他来承担的责罚,却平白令诸野受了累,他不由便想,若不是自己非要在皇上面前胡言,这最后的责罚,本是可以避过去的,此事说来均是因他未曾准备妥当,他要入宫汇禀如此大事,本该再多筹备上几日的。
想到此处,谢深玄更是睡意全无,干脆披衣起身,走到屋中的书案之前,想了片刻,还是铺了白纸,再取来笔墨,细细回忆自己今日所写的那份检讨,干脆在家中将那文章再复写上了一遍。
于文章一事上,他几乎能算是过目不忘,复写出来的内容,与最初那份检讨相比,也几乎没什么差别,反正他也睡不着,便干脆一遍遍抄起了这文章,倒也不知自己写到了何时,待到第二日小宋来唤他起身时,他方觉自己最后竟伏案睡着了。
他在桌上趴了一夜,肩背酸痛不止,执笔的右手更是酸软得厉害,腰直起来便觉疼,只得伸手捶了捶腰,正欲起身,小宋在门外见他许久未答,竟直接便推门进来了。
这本是他以往特意嘱咐过的事情,若无要事时,谢深玄的确有些贪睡,而他怕误了正事,便特意同随侍嘱咐过,若唤他未曾起身,便直接进屋中喊他便是,小宋自岁初当了他的随侍后,他便去了太学,日日睡眠不足,早上起身自然困难,几乎每天都是小宋将他拍醒的,以往他从不介意,还觉得自己想的这办法实在不错,可今日显然有些不同。
小宋若是进来了,岂不便要发现他在书案前帮诸野写了一整夜的检讨吗?!
此时跑到床上,显然已是来不及了,谢深玄只能飞快收拾书案上堆放的书页,试图先将这一沓抄写完毕的纸页藏起来,可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些,小宋已然走进屋中来了,他实在没有躲避的办法,惊慌之下,本就已显酸软的手更是一时松懈,几乎将手中的纸页全部散落在桌面。
小宋就站在几步之外,满面惊讶望着他。
“少爷?您怎么……”他的目光在桌案上一扫而过,而后便好似忽而明白了什么一般,万般惊诧道,“少爷,您不会在这睡了一晚上吧?”
谢深玄当然不可能承认此事。
“没有。”谢深玄竭力令语调冷淡,可声音却略显得有些发闷,“今日起得早,便起来写写折子。”
说完这话,他下意识抬手将广袖盖过桌案上散乱的纸页,生怕小宋看出他在写的不是什么折子,而是要交给皇上的那份检讨,这动作看起来倒像有些欲盖弥彰,可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仓促之下,也只能如此掩饰。
“可我看这灯烛……”小宋还未注意到他的动作,那声音小了一些,嘟囔着道,“倒像是燃了一晚上。”
谢深玄:“……昨夜我忘记熄了!”
说完这话,谢深玄便起了身,还挡着桌案上的纸页,正要吩咐小宋去备水洗漱,却忽地觉得头昏,他下意识扶住桌案,一手按住额角,却又不免低咳几声,喉中有些说不出的滞涩难受,更不用说那发闷的声调至此刻也不曾恢复,倒像是昨夜太冷,他在这桌案前坐了一夜,有些着凉。
小宋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扶住他,道:“少爷,这几日天寒,您怕不是受凉了吧?”
谢深玄摆手,道:“许是坐得太久了一些——”他猛然一顿,意识到自己这话语中的错漏,急忙改口,道,“不是,没有,许是昨夜……呃……踢了被子,有些着凉。”
小宋张了张唇,那神色有些无奈,可到头来也只是颔首点头,道:“表少爷还未去上值,我先去叫表少爷过来看看。”
谢深玄巴不得小宋快些从此处离开,他好赶紧将桌案上的东西收拾妥当,他自是毫不犹豫点头,待小宋走开了,他方慌忙将昨夜抄写好的检讨收起。他毕竟还要将这东西交给诸野,自然不好藏在家中,最好能随身携带,他左右一看,便毫不犹豫将这一沓纸页都塞进了他每日都要带去太学的小书箱内。
至此时,谢深玄方松了口气,伸手揉着自己酸疼的肩,回身走到床榻一侧,小宋离开时已吩咐了府内散役为他准备洗漱之物,他便先行洗漱,直至将要更衣时,小宋方才领着贺长松一道来了此处。
贺长松显得困倦不已,他平日起得比谢深玄要迟,今日若不是小宋来喊他,他是绝不会这么早起身的,他打着哈欠,给谢深玄把了脉,这病症毕竟简单,他几乎一瞬便得出了结果,道:“着凉了。”
谢深玄已复了往日平静,极为自然点头,道:“大概是昨夜吹了风——”
贺长松:“脉弱无力,面白无华,你这身子太虚了,就莫要再熬夜不睡了。”
谢深玄立即反驳:“我没有。”
贺长松微微挑眉,抬眸看向谢深玄,那目光在谢深玄面上一晃,唇边不由便带了一抹讥讽的笑意,道:“你自己照镜子看看,眼下青黑,眼中还见血丝,这是睡好了?”
谢深玄:“……”
“你若不遮掩还好,你偏要遮掩。”贺长松哼了一声,“一夜不睡,又与诸野有关吧?”
谢深玄:“没有。”
贺长松:“不要瞒大夫,瞒不过去的。”
谢深玄:“这同大夫有什么关系啊?!”
贺长松:“不要瞒你表哥,我看着你长大,瞒不过去的!”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正欲开口反驳,余光却瞥见一旁睁大了眼睛很是惊愕的小宋,一瞬便将后头的话语都咽了回去,而后他便有些止不住咳嗽,方才说话实在太急,今日嗓子又很不舒服,这下连同贺长松吵架都做不到了,只能捂着嘴不住低咳。
小宋为他倒了水,替他抚背顺了顺气,贺长松坐在一旁为他开药,也已不再说诸野的事情了,见他许久止不住咳,方抬眸看了他一眼,略显无奈道:“深玄,我一开始便同你说过的。”
谢深玄咽了口茶水,勉强缓了缓气息,道:“我都说了,昨夜我睡得很好,没有胡思乱想,也没有为了……你不必再说了。”
“并非此事。”贺长松微微蹙眉,那语调倒是难得认真,“我是说,太学内的事,你还是稍微放一放吧。”
谢深玄:“……”
谢深玄坐在原处,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盏,一言不发。
“皇上绝不会真将你一辈子留在太学。”贺长松说道,“只要你暂时避开风头,待这两年过去,你自然便可回朝了。”
谢深玄无奈叹气:“我知道。”
“无论如何,还是你的身体比较紧要。”贺长松写好了药方,将方子交给小宋,又道,“你伤愈之后本该仔细调理,可如今十日内你有九日睡不够,更不要说其他了,长久以往,迟早要熬出大病。”
谢深玄的声音明显弱了一些,道:“应该不会啦……”
贺长松摇了摇头,没有再劝,他既是与谢深玄一道长大的,自然也很清楚谢深玄的性子,他人的劝说对谢深玄而言并无半点用处,这小子若真能听别人劝告,那也不会走到今日,如今病也看完了,贺长松觉得自己还能回去补个觉,便又打了个哈欠,道:“你不会现在便要去太学吧?”
“先去赵府。”谢深玄道,“今日学生们还有两门小试,我总得在场。”
贺长松:“……”
他摆了摆手,不想再多言,自行转身离去,谢深玄便也回去收拾更衣,贺长松虽给他开了方子,可若要等药熬成,那定然是来不及了,他便让小宋去吩咐了一声,这药他晚上回来再吃,而后便匆匆出了门。
谢深玄想着昨夜的尴尬,还在担忧今日同诸野见面后,究竟要如何开口交谈,却不想今日诸野竟也不在此处,他病休结束,十之八九是先一步去上朝了,这变故虽是令谢深玄安心了一些,却又莫名有些失落,倒像是这段时日已习惯了诸野陪他一道去太学,忽然有这般变化,总莫名令他觉得有些不对。
小宋扶他上了马车,还多给谢深玄塞了一条毯子,再一眼看着谢深玄神色,毫不犹豫便道:“少爷,我问过齐叔了。”
谢深玄:“……什么?”
“诸大人上朝去了,留了话。”小宋咧嘴笑了笑,道,“说下朝后便来太学。”
谢深玄:“……”
谢深玄一面放下车帘,一面小声嘟囔,道:“我又不在乎。”
他听见小宋在外笑了一声,却没有说话,而后小宋驾车前往赵府,今日他来得迟,赵玉光与裴麟已在赵府门外了,谢深玄先看了一眼赵玉光,见赵玉光面上已不见昨日的疹子,他方松了口气,而裴麟见谢深玄的马车出现,急匆匆便要上前,一面道:“先生!检讨我们写好了。”
谢深玄有些惊讶,毕竟对裴麟来说,那千字检讨未免有些太过为难他了,可他看赵玉光与裴麟都是一副不曾睡好的样子,两人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大约是为了那检讨熬了夜,裴麟这检讨中想来又赵玉光不少帮助,他便点了点头,道:“先给我看看吧。”
裴麟正等着他这句话,急忙将自己写完的检讨交到谢深玄手中,等着谢深玄再为他完善些许,谢深玄便在马车内翻了翻裴麟递过来的检讨,说实话,裴麟的字,比起他最初来太学时所见的已有了极大的进步,可却依旧显得歪歪扭扭,那文法也有些稚嫩,语句简单,不少词句甚至还能算得上有些粗俗,他是一点也看不出这检讨中有赵玉光相助的痕迹。
这检讨到此处,应当已是极为合格的了,谢深玄微微颔首,收了裴麟的检讨,一面道:“我会转交给诸大人,让他送进宫去。”
裴麟却有些踌躇不安,小心翼翼道:“先生,是不是该我自己来送才好啊?”
谢深玄:“……万万不可。”
裴麟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是会说谎的样子,他生怕裴麟自己带着检讨入宫,被皇上问上几句便暴露了这检讨并非他一人完成这件事,若是如此,到时候他与赵玉光二人保不齐还要一块受罚,还不如将此物交给诸野,诸野定然能将事情圆过去的。
“你不会说谎。”谢深玄解释道,“皇上多问几句,怕是就要暴露。”
裴麟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
谢深玄:“诸大人不一样,他——”
谢深玄忽而掩面低咳了起来,晨时的凉风灌入马车之中,令他喉中滞涩之感更甚,他只能摆手,勉强顺下气息,方道:“诸大人应当能将此事处理妥当。”
裴麟怔了怔,有些讶然,问:“先生……生病了?”
“先生今日的声音听起来便有些不同。”赵玉光顿了顿,又道,“先生,您等一等!”
他快步跑回家中,不过片刻,便抱了个手炉出来,硬塞进谢深玄手中,一面局促同谢深玄露出笑意,道:“我娘亲原为我准备的,可我要同裴麟一块跑去太学,带着手炉总不方便。”
谢深玄正要拒绝,毕竟他只是略有风寒,并不如何碍事,可拒绝之语尚未来得及出口,那赵府侧门一开,赵瑜明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朝这边一看,便好似会意明白了什么一般,道:“哎呀,深玄,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坐一坐呢?”
谢深玄毫不客气回答:“我怕你又要卖你的茶叶。”
赵瑜明唇边带了几分笑,朝这边走了几步,见谢深玄要将那手炉推回,他不免又道:“收着吧,晚上让玉光带回来便好。”
谢深玄:“不必如此——”
赵瑜明:“放心,不收你钱。”
谢深玄:“……”
急旨
谢深玄只好将那手炉收下, 放进马车之中,他看时日不早,已是时候该去太学了, 不由揉了揉手腕,一面道:“时间不早, 还是动身吧。”
赵瑜明一瞬便将目光移到了谢深玄手上。
他向来眼尖, 一眼便见谢深玄伸手去接那手炉时, 右手似乎微微颤栗,像是在发抖,而谢深玄一注意到他目光, 飞快便将右手缩进了袖中,这模样看起来倒像是在刻意掩饰什么, 至于是在掩饰何物——赵瑜明摸了摸下巴,道:“抄书是挺辛苦的。”
谢深玄:“……”
赵瑜明:“拿药酒揉一揉, 大概会好一些。”
谢深玄强作镇定:“什么抄书?瑜明兄, 你莫要胡言。”
赵瑜明也同他笑, 道:“我家就有药酒——”
谢深玄:“说来也怪,赵瑜明,你都休假多久了?你是真的不要去上值吗?”
赵瑜明:“呃……”
谢深玄:“我怎么每日来赵家都能见着你啊?”
赵瑜明:“……你莫要公报私仇。”
谢深玄:“朝中便是这样养闲人的?”
赵瑜明:“……”
谢深玄:“该写折子骂一骂了。”
说完这句话,谢深玄飞速拉下车帘,缩回了马车内去,绝不给赵瑜明再有任何反驳的机会。
片刻停顿后,马车动了。
赵瑜明显已不打算继续多言, 他们便这般一路顺畅到了太学。
今日太学内是经试,同第一日文试的布置并无区别, 太学内已设好了考场,学生们进入作答便可。昨日出了那么大的意外, 今日却不见那些监试官与太学内的其余先生有什么多余反应,那些人似乎连多看谢深玄一眼都不敢,反倒是从谢深玄面前走过时,都刻意要加快脚步,倒如同见着了什么妖魔鬼怪一般,压根不敢在谢深玄面前停留。
谢深玄懒得理会他们,他困得头疼,待亲眼见着学生们一一都进了考场后,便决定先回自己的书斋,趁着这空闲再多写上几封检讨,早些将皇帝这要命的惩罚完成。
可他方才转身,却又一眼瞥见严斯玉气冲冲便朝他走了过来。
这看着便不像有好事,谢深玄顿住脚步,竭力打足精神应对。
转眼严斯玉已到了他面前,阴沉着脸色,先冷笑一声,道:“深玄,这回你可算是满意了吧?”
谢深玄不知他所言何事,便只是蹙眉,并不言语。
“谢大人可真是好本事啊。”严斯玉凉飕飕道,“哪怕在太学之中,也能掀起这般血雨腥风。”
谢深玄听得“血雨腥风”四字,便以为严斯玉还在为昨日严渐轻挨打一事生气,他自然免不了要回敬,也同严斯玉一笑,道:“严大人,此事如何,皇上既已有定论,你我还是不必在此处多言了吧?”
严斯玉:“谢深玄,你昨日究竟同皇上吹了什么妖风——”
谢深玄抬手掩面,低咳了几声,道:“谢某不太明白……咳咳,不明白严大人的意思。”
严斯玉:“……”
谢深玄:“此事既已翻篇——咳咳咳。”
他又有些止不住咳,那严斯玉面上忽而便露出了惊恐之色,猛地后退数步,惊慌道:“昨日那疫症……你果然也……”
谢深玄:“啊?”
严斯玉却已惊恐万分扭头走了,一面招手令书童快为他寻名医官,而谢深玄满心莫名,到现在仍不知严斯玉究竟为何而来,只能摇了摇头,回头朝自己的书斋内走,一面见路过的监试官都对他避之不及,他还忍不了在心中乱想,昨日他编出一个疫病的借口,怎么到了今日,这些人竟然还在避着他。
谢深玄回到书斋之内,又抄起了昨日那检讨,可提笔不过才写了几行字,先听闻院中轻响,他抬眼看去,是几名太学先生站在书斋外朝内打量,倒像是要寻什么人一般,令谢深玄觉得很是古怪。
他这书斋除了伍正年外,便绝不会有任何太学内的先生造访,那些人向来不喜欢他,只怕连踏足此地都觉得晦气,今日这境况……未免有些太过古怪。
谢深玄起身走到窗边,不过朝外一看,那几名太学先生登时便如同看见了瘟神一般,扭头便跑,这点倒是同往日相同,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他们头上空无一物,倒连半个字也没有。
谢深玄皱了皱眉,再回了书案一侧,还未来得及提笔,却又听见小宋在外通报,道:“先生,伍大人过来了。”
谢深玄:“……”
谢深玄急匆匆将桌案上的检讨塞进一旁的书箱内,而后再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抬眼朝外看去,还在面上摆出热切笑意,道:“伍兄怎么过来了?”
“谢兄!”伍正年满脸笑意,高声道,“大喜事啊!”
谢深玄有些惊讶:“喜事?”
伍正年:“天大的喜事。”
他将一旁的椅子拉到书案之前,再凑到谢深玄面前,认真道:“谢兄,你还不知道吗?”
谢深玄:“我……应该知道什么?”
“诸大人没告诉您?”伍正年一顿,将目光在谢深玄的书斋内一转,不由讶然道,“不对,诸大人怎么不在?”
谢深玄:“……啊?”
伍正年神色一凛,那笑意已收敛了几分,反而换作一副紧张之色,甚至还紧张朝外打量了几眼,方惊慌不已凑近谢深玄耳边,道:“谢大人,诸大人去哪儿了?”
谢深玄万般不解:“他……上朝去了?”
伍正年大为震惊。
伍正年:“上朝去了?他怎么就上朝去了啊!”
谢深玄:“?”
“如今这么危险,正是该好好保护你的时刻。”伍正年说道,“诸大人怎么可以不在啊!”
谢深玄:“??”
谢深玄蹙眉看着伍正年,一时之间,他倒实在弄不明白伍正年口中所言的“危险”,究竟所指的是什么事。
这青天白日的,他什么也没做,人又在太学内,哪能遇到什么危险,就算他在画舫上遇了刺,可那也过去一段时日了,玄影卫都觉得没问题了,也不知伍正年究竟在担心什么。
伍正年皱着眉,走到书斋门边朝外一看,见外头空无一人,他便将房门关上了,连窗户都紧闭锁死之后方重新走了回来,往谢深玄身边一坐,道:“这样吧,谢兄,我陪着你,今日你就莫要再从书斋内离开了。”
谢深玄:“……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他满心莫名,完全摸不清伍正年这一通怪异举止的缘由,而伍正年显是一怔,蹙眉看谢深玄那显是正万般疑惑的模样,这才稍稍停顿,迟疑道:“谢兄,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谢深玄:“我该知道什么?”
伍正年点了点头,低声说:“也是,你还未见过诸大人,你也许并不知情……”
谢深玄疑惑皱眉。
可不料下一刻,伍正年已经忍不住伸手一拍谢深玄的肩,低声道:“谢兄!好歹入朝多年,你在宫中是一点耳目眼线都没有的吗?”
谢深玄又一怔,迟疑道:“这种事……该拿到明面上来说吗?”
伍正年已万般无奈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昨日在御书房内,到底同皇上说了什么?”
谢深玄:“啊?”
“昨日深夜,皇上的急旨便到了太学。”伍正年说道,“你提起的那几名学生,从主犯到从犯,全都受了罚。”
谢深玄这才至方才那万般的茫然中回了神,他不由坐直了些身体,迫不及待追问:“旨意如何?”
“主犯几人,全都除了学籍。”伍正年低声说道,“哪怕是从犯,也全都打回家中禁足思过半年,学籍只是暂留,若半年后皇上不满意,还是要将这学籍除去的。”
谢深玄略有惊讶,还来不及细问,伍正年已继续说道:“除去这些学生本人外,家中父母兄姐,只要在在朝的,严重些的,贬职记过,轻一些的,也罚了俸,说是管教之责,连孩子都教不好,又如何在朝为臣。”
谢深玄险些一口茶水呛着,他更是惊异睁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道:“罚这么狠?”
伍正年点头。
现在谢深玄总算明白方才伍正年那漫天的喜意究竟从何而来,他昨日在御书房同皇上说那一番话时,本不曾想过皇上会下这般的狠手,毕竟这些年来,他同皇上写过不少折子,但凡涉及那些世家子弟的,十之八九只是轻办,他还是头一回见着有这等责罚。
谢深玄不免有些压不住唇边的笑意,可伍正年却又重重叹气,道:“谢兄,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你昨日未免也太鲁莽了一些。”
谢深玄笑吟吟道:“是,我明白。”
他只需能得到这么个好结果便够了,虽说他也被皇上罚了五十遍检讨,哪怕有诸野分担,他也抄得手现在仍隐隐作痛,可若用五十遍检讨便能换回这样的结果,谢深玄觉得自己完全还能够再抄上五十遍。
“昨日你顶撞圣上时,我都以为皇上会发怒将你直接拖出去砍了。”伍正年深吸了口气,道,“更何况你做得如此醒目,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此事是你所为,你在朝中、甚至在太学中的日子,只怕都要不好过了。”
谢深玄笑一笑,说:“无妨,习惯了。”
朝中那些人,看他不顺眼已有多年,太学内的先生也不曾给过他什么好脸色,这等小事,他早已习惯了,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自然也不会太在意。
“此番同以前不同。”伍正年无奈为他解释,道,“你今日是一气得罪了许多人。”
谢深玄道:“这些人,以往我大多也已都得罪过了。”
“以往你至多只是骂一骂,给他们添些绊子。”伍正年道,“这一回,你可是将他们儿女的仕途都断绝了。”
谢深玄点头。
没错,这就是他想看见的结果。
“那些学生的好友亲朋,甚至是他们的先生师长,只怕都绝不会就这么放过你。”伍正年略显紧张叹了口气,“深玄,这恨可不是骂一骂你便能终结的,我想他们巴不得将你除之后快,这段时日,你千万要小心一些。”
谢深玄却仍旧不怎么担忧,严端林都不曾将他弄死,他自也不必多虑,反正如今他也有人庇护,诸野总会在他身边,那些人就算想对他动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能敌过玄影卫指挥使的实力。
想到此处,他不由微微弯唇,心中不免略多了几分得意,伍正年却又蹙眉,忍不住低声道:“说到此处,诸大人平日那般心细,怎么今日竟不曾想到此事,连个防备都没有。”
谢深玄心中觉得伍正年这对诸野的斥责有些莫名,不免为诸野辩解一句,道:“此事本与他无关——”
伍正年:“他不来,好歹也得派名玄影卫跟着您啊!”
谢深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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