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公务还是他
第81章
他始终觉得伍正年是有些紧张过度了, 无论怎么说,他人都在京城,应当没什么人真敢在京中肆意胡来, 若真有危险,只要他近期不要一个人离京便好, 当然, 太学中事已忙到如此地步了, 他就算想一个人离京,也基本抽不出什么时间来。
“我还是在此处陪着你吧。”伍正年执着说道,“待诸大人过来此处我再离开。”
谢深玄正蹙眉想要拒绝, 方才伍正年关上的门扇之后却传来几声轻响,像是有人在外极轻地敲了敲门, 却将伍正年吓了一大跳,几乎自那座位上跳了起来, 惊恐不安盯紧了房门。
而后下一刻, 小宋的声音便在那门外响了起来, 道:“几位先生,有什么事吗?”
听起来像是太学内的先生来此处拜访,此事的确罕见,有些不太简单,谢深玄不由便想起伍正年来此之前,在院中探头探脑的那几名太学先生,他们那时便一副有事要寻他的模样, 头上不见半点字迹,那自然便是说至少那时, 他们对谢深玄没什么恶意,这模样看起来可不像是要来寻仇, 倒更像是有事要来寻他一般,有些古怪。
小宋问话之后,门外又多了几个声音,有一人嗫嚅问:“谢先生在吗?”
小宋:“你们有什么事吗?”
“也……也没什么。”另一个声音说道,“就是……就是过来看看。”
“来看看?来看什么?”伍正年忽地在谢深玄耳边低声说道,“不对,太怪了。”
谢深玄:“或许只是有事要寻我。”
“就你这人缘。”伍正年毫不犹豫道,“有事也不会过来找你的。”
谢深玄:“……”
伍正年:“不行,这人不能见。”
谢深玄忍不住叹气,他走到窗边,略挑开些许窗缝往外看了看,门外站了几名太学先生,有些面熟,谢深玄虽不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但也曾在太学内见过数次,这的确是太学内的先生无疑,而再看那些人头上空无一物,也没平日总带着的对他的厌恶之意,那他们今日来此处找他,应该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古怪念头。
可那些字迹不曾出现,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还未见到谢深玄,想到此处,谢深玄便干脆将窗扇推开了,微微朝外探身,同那几名太学先生打了个招呼,道:“诸位先生,有什么事吗?”
伍正年心中一惊,恨不得立即扯住谢深玄的衣袖将他拽回来,可他毕竟是迟了一步,外头的几名先生已见着了谢深玄,伍正年便也只得露了个脑袋,好提醒他们他也在此处,一面摆出他惯有乐呵呵的神色,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几名太学先生忐忑不安,见伍正年在此处,更是不由微微垂首,好一会儿才有一名先生鼓足了勇气,先一步开了口。,
“只是过来看看。”那名太学先生略显愧疚道,“谢先生,我前些时日太忙,倒是忘了同你谈一谈癸等学生的学业进度……”
谢深玄:“啊……”
说实话,他很惊讶,当初这些太学先生因为厌恶谢深玄,始终不愿同他交接癸等学生的课业,甚至连见都不想见谢深玄一面,今日忽而来此同他谈及此事,显是在刻意讨好。
而就算谢深玄已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些太学先生头上竟也破天荒地不曾冒出那血红大字,虽说看起来有些奇怪,可倒是令谢深玄更安心了一些,干脆让小宋请这几名太学先生进来说话。
伍正年猛地深吸了几口气,不住去扯谢深玄的衣袖,道:“深玄!我可保不住你啊!”
他毕竟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至多是平日喜欢打打太极与五禽戏,比起谢深玄这种纯粹的废物要好上一些,可若真有什么刺杀之类可怖的事情,他也不可能拦得住刺客,而今情况如此复杂糟糕,谢深玄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谢深玄见他如此,也只得压低声音,道:“诸野说他下朝后便过来。”
伍正年下意识算了算时间,而后如释重负松了口气,更为紧张道:“那他最好快一点!”
谢深玄:“……”
几名太学先生虽进了书斋,却还是一副局促模样,方才那说要与谢深玄告知学生学业的先生站在最末,倒令其余人走在他之前,像是想待其余几人说完话后,他再慢慢同谢深玄说学生们的情况,于是其中一名太学先生上前,先往谢深玄手中塞了个锦盒,而后方紧张咽下一口唾沫,道:“谢先生,你我曾有过几面之缘,那日接风宴,我也在场。”
谢深玄隐隐有些印象,便道:“王先生是吧?我记得你。”
“我……呃……王某得了些好茶。”那王先生紧张万分道,“听闻谢先生也喜欢喝茶,便来给谢先生您送一些。”
谢深玄更是惊讶,他垂眼看向手中锦盒,那一瞬几乎都要与伍正年有一般的怀疑了,这些太学先生前几日可还恨不得杀了他,怎么到了今日……忽然便要开始给他送茶了?
他盯着那锦盒,总觉得这茶叶内或许下了毒,亦或是安放了什么古怪的机关,而那位王先生已退后了一步,让身后之人走到面前来,这名太学先生谢深玄也见过,好像是姓周,他塞给谢深玄一篮新鲜采摘的水果,说是自家所得,太学内的先生他都送了一些,前些时日好像将谢深玄落下了,今日特意来此补上。
好怪。
谢深玄蹙眉看着那水果,心中的古怪之意不由更甚,前几日将他落下,那应当便是因为厌恶而不想将此物给他,可今日却又特意补上……难道他昨日在宫中闹的那一番事,竟然令这些太学先生对他的看法也有了改变?
不不不,总不会是因为他一口气令那么多人都受了责罚,以至于这些太学先生对他万般敬畏,生怕得罪了他,所以才特意来讨好他的吧?
这几名太学先生,接连给谢深玄送了些并不太贵的礼物,大多都是什么家中的水果,新近得的酒茶,不少还是他们前段时日带到太学内分给诸位先生的,只是不知为何,恰好都正错过了谢深玄这一人,到今日却又都齐齐想起来了,便一并都来此处补上。
此事不论怎么想都有些古怪,他正犹豫,不知究竟该如何同这几人说话,伍正年却又清一清嗓子,凑到他身边,低声与他说话,让他千万要慎重。
“诸位的好意……”伍正年不断小幅度扯着谢深玄的衣袖,谢深玄不由迟疑着蹙紧双眉,道,“这……谢某……”
“既是好意,便收下吧。”
忽有熟悉声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语,令谢深玄不由一惊,匆匆回眸,望向几人身后。
诸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几人身后,他大抵是下了朝便过来了,身上穿得还是朝服,而小宋竟从头到尾也不曾通传过,以至于诸野都已走到了此处,谢深玄方才有所觉察。
诸野见谢深玄朝他看来,他便微微颔首,算是同谢深玄打了招呼,谢深玄也不觉有异,反倒是其余几名太学先生面露惧色,倒像是看见了什么瘟神,这副神色与他们以往见到谢深玄时的模样极为相似,只可惜谢深玄不能从他们头上看到与诸野有关的想法,否则以他所想,那些内容,大概与以往见到他时也并无多少区别。
至于他们今日为何会对他改观……
很难猜,但谢深玄想,若不是与诸野有关,大概便是与他昨日所为的那件事有关联了。
谢深玄紧张道:“诸大人的意思是……”
“既是先生们的好意。”诸野微微弯唇,极为难得地同他略露出了些说道,“谢大人,收下吧。”
谢深玄只好点头,再与那几位先生笑了笑,道:“多谢诸位先生。”
他话音未落,那几名先生还来不及回应,诸野已颇为冷淡冒出了下一句话来。
“东西也已送到了。”诸野冷冰冰说道,“若是无事,几位先生还是先走吧。”
朝中众人若对谢深玄是厌恶,那对玄影卫,便只剩下了畏惧。
诸野一开口,语气又显得极不客气,他们便如同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死令一般,恨不得立即从此处离开,连那名方才说要同谢深玄交代学生们以往学业情况的太学先生,也恨不得扭头就跑,一面紧张与谢深玄道:“谢……谢先生!下回有空再聊啊!”
谢深玄:“……”
谢深玄目送他们一窝蜂似飞速自此处逃开,心中倒还有万千疑惑,却不知应当由何人来为他解答,他只能先回首看向诸野,问:“诸大人下朝了?”
诸野收了方才的冷淡语气,点头:“是。”
谢深玄:“他们这是……”
伍正年急忙凑前一步,赶在谢深玄开口之前,匆匆抢着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好引起谢深玄对此事的重视。
“谢兄,此事不简单啊。”伍正年拉住他的衣袖,以免他下一步便是要去动那些先生送来的物件,“他们以往那般厌恶你,怎么今日忽地便送了你这么多礼物呢?”
谢深玄:“……是,我也觉得奇怪。”
“他们今日如此反常,我担心会有意外。”伍正年紧张说道,“谢兄昨日方得罪了那么多人,这些送来的物事内,保不齐会有什么暗器毒针,亦或是下了剧毒——”
可几乎在他说话的同时,诸野已直接伸手打开了最上头王先生相赠的茶叶锦盒,伍正年下意识屏住呼吸,还退后半步,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同王先生所言一般,里头只是放了些茶叶,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伍正年咽下一口唾沫,道:“不会是为了栽赃谢兄收受贿赂吧?”
谢深玄也凑过来看了那茶叶一眼,而后摇了摇头,道:“不是什么值钱的茶叶。”
方才那王先生也说了,这本是他家中种植之物,权当做礼品送给朝中诸位同僚,这送的是心意,茶叶看起来也颇为稀疏普通,绝达不到贿赂的标准,再看其余先生所赠之物,也都是不怎么之前的果蔬之物,同贿赂没有半点关系,只像是对谢深玄的示好。
可正因为这是示好……此事不免便显得更加古怪了。
伍正年迟疑片刻,不免又道:“或……或许会有毒。”
这回倒是诸野回答了他的问题,道:“不会的。”
伍正年:“可是……”
“你若不放心,此物便先交由玄影卫。”诸野平静说道,“午后我带去卫所,查看后再归还。”
伍正年:“这……”
他知玄影卫内有一司专于下毒暗杀之事,交给他们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伍正年这才放心了些许,急忙点头,可却又意识到诸野话语中所提及的另一件事,不由讶然道:“诸大人,您午后还要回玄影卫?”
诸野不知他为何要如此询问,微微颔首:“还有不少公务要处理。”
“这等危险时刻!”伍正年声调一高,却又急忙压下声音,恨不得凑在诸野和谢深玄面前轻声低语道,“……您不陪在谢大人身边,您竟然要去玄影卫?”
诸野:“……”
谢深玄:“……”
伍正年有些恨铁不成钢:“是公务重要,还是谢大人重要啊!”
谢深玄:“……公务吧。”
诸野:“公务。”
伍正年:“……”
先生们的改变
他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说完这话之后,二人还回眸对上了目光,而后微微同对方颔首, 像是肯定对方的想法,只剩下伍正年一人露出那万般不解的神色, 只觉得自己仿佛是看见了两个天大的傻子。
“我……你们……谢大人……啊……”伍正年深深吸了口气, 最终也只是露出一副万般无言的神色, 朝二人挥一挥手,道,“罢了……你们开心便好。”
说完这话, 他似也懒得去理会这两人了,只是最后深深看了谢深玄一眼, 而后便直接转身告辞离开了此处,不想再与这两人多言, 谢深玄望着他的背影, 沉思片刻, 不由低语:“伍兄未免也太担心了一些。”
“他虽是过于担心了一些,可所言之事却也不虚。”诸野看了一眼谢深玄,道,“昨日你我可一气得罪了不少人。”
谢深玄小声道:“平日我也没少得罪人。”
诸野微微一顿:“你自己倒是很清楚。”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将目光移回桌上那堆放的礼物上,道:“这种事,我一向很清楚的。”
“近来我公务繁忙, 或许不能常来太学。”诸野说道,“不过放心, 我还是在你身边留了人的。”
谢深玄:“你在太学内留了玄影卫?”
诸野未曾回答,却也不曾否认, 他看了看桌上对方的那些礼物,问小宋可否寻个太学内的散役,帮他将东西送去玄影卫,否则他一人实在难以将这么多东西都带过去,待安排好一切,他方才再回身向谢深玄,自行换了下一个话题,道:“他们应当是在同你示好。”
谢深玄:“……什么?”
“太学内的先生,也并非人人均是攀附权势之人。”诸野说道,“以往与你关系不佳,大多是你平日所行之事,实在太容易让人误会。”
谢深玄有些不解:“什么误会?”
诸野:“……”
后头的话,诸野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想说,见谢深玄盯紧了他,他方才轻声叹了口气,道:“他们觉得你刻薄。”
谢深玄:“……”
“尖酸刻薄,四处挑事。”诸野微微垂眼,低声说道,“不过是为了功名利禄,好博得皇上几分关注。”
谢深玄一噎:“呃……”
诸野:“跳梁小丑,他们自然不愿与你为伍。”
谢深玄摸摸下巴,多少有些惊讶:“原来我在他们眼中,是这样的吗?”
“去年岁末,你弹劾严端林的折子被皇上扣下了,最终也不曾有什么结果,因而未曾同这一回般引起这么大的震动。”诸野低声说道,“可此番不同,此事之后,他们大约便要觉得,你与他们所想的模样,稍微有些不同。”
谢深玄不免再问:“觉得我是好人了?”
诸野叹了口气,道:“不可能。”
谢深玄:“那……觉得我是什么人?”
诸野:“尖酸刻薄,四处挑事。”
谢深玄:“这和刚才有差别吗?!”
诸野:“但或许是个直言上谏的忠良之人。”
谢深玄挑眉:“……就这?”
他语调中虽有些愤愤不屑,可唇边却已忍不住带上了一分笑意,道:“那看来这些东西,是他们用来道歉示好的了。”
诸野正要回应,却忽而又将目光转到了书斋半开的窗扇之处,似是听见了外头的什么响动,谢深玄自然也随着他的目光一道向外看去,在那长廊柱子之后,隐约又见一人身影,鬼鬼祟祟探头朝着他书斋内打量。
谢深玄微微蹙眉,他往那一看,那人便立即缩回了脑袋去,依旧躲在廊柱之后,怎么看怎么令人觉得古怪。
谢深玄想,诸野说过,他在太学内留了玄影卫,而这人看起来鬼鬼祟祟,像是在监视此处,保不齐便是诸野留下来的人,只是这人的监视手段未免太过低级,连他都能发现,那这所谓的保护,真的会有作用吗?
谢深玄终于不免蹙眉,问:“诸大人,那不会是你们玄影卫的人吧?”
诸野:“……这应当也是太学内的先生。”
谢深玄有些惊讶:“太学先生?这人我可从未见过。”
诸野微微蹙眉,似是在辨认那人的身份,而这人很快便又探出了头来,小心翼翼朝这处张望,诸野认出了他的身份,方道:“是太学先生,应当叫兰书。”
谢深玄压根不曾听过这名姓,而那人的面容于他而言实在脸生,他或许是连见都不曾见过,便只是疑惑:“我好像从未见过他。”
“接风宴时他未来,平日也只在甲等学斋附近活动,你不识得他也很正常。”诸野再朝外扫了一眼,见兰书缩到了柱子后,方道,“他很讨厌你。”
谢深玄:“……谢谢你告诉我。”
“今日他来此,大概也是因为昨日之事。”诸野道,“许是对你有所改观。”
“还是算了吧。”谢深玄低声说道,“我也不需要他们改观。”
说完这话,他干脆推窗出去,朝着院中那廊柱之后招了招手,道:“兰先生。”
廊柱后那人吓了一大跳,未等谢深玄说出下半句话,已自行后退数步,毫不犹豫扭头就跑。
谢深玄依旧笑吟吟唤他:“哎?兰先生?您真是兰先生啊?”
那人提着袍子前摆,好像跑得更快了。
眼见此人消失在书斋之外,谢深玄这才低声道:“如今仍连同我说话都不敢,倒像是端着架子不敢承认自己以往看错了,这样的改观,实在没什么意思。”
诸野:“……”
谢深玄又道:“再说了,他们如何看,我又不在乎。”
他收回目光,不再理会外头还有什么人来访,顺手关上那窗扇,这才回身走到书案之后,趁着小宋不在书斋内,偷偷摸摸自书案边的小书箱内摸出自己昨夜抄写的检讨,清了清嗓子,道:“诸大人,这东西……你也带回去吧。”
诸野本就在注意他的举止,如今听谢深玄如此说,倒还以为谢深玄拿着的是要他代为转交给皇上的折子,一面蹙眉接过,忍不了问:“你又骂了谁?”
谢深玄眨了眨眼,恍惚明白诸野大概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可这样正好,至少他不必再与诸野解释自己熬夜抄写检讨的缘由,他便故意凝重神色,认真同诸野道:“你回去看了便知。”
诸野:“……”
“今日经试过后,明日太学有一日休息。”谢深玄又刻意转回了话题,清一清嗓子,道,“诸大人……明日可有公务?”
诸野一怔,原想说玄影卫鲜有轮休,他前段时间病休又积攒了不少公务,当要趁着这时候清一清,可他记得昨日谢深玄原说要来他家中,同他一道抄写检讨,后来他不知说了什么错话,令谢深玄生了气,也至此事搁置,再无后续,如今谢深玄问他明日行程,那或许……这便是他挽回此事的机会。
“不重要。”诸野直截了当说道,“我明日在家。”
谢深玄微有讶异睁大双眼,毕竟就在刚才,诸野还同伍正年强调过公务的重要性,谢深玄也知晓玄影卫几无空闲,若非如此,诸野也不用提早结束病休回到玄影卫中,怎么这才过去片刻功夫,现今诸野扭头来同他说话时,那玄影卫的公务,好似忽而便不重要了起来。
谢深玄没有说话,似是还习惯般微微蹙眉,这幅似在令诸野心中不由再沉,他清楚自己不善言辞,也不知自己方才言语是否又不小心在何处令谢深玄生了气,再想方才谢深玄可说过了,公务重要,他甚至将自己的安危都排在公务之后,自己却又忽而冒出这等玩忽职守之语,也难怪谢深玄听后要觉得生气。
诸野不免下意识便又要为此事解释。
“没有玩忽职守。”诸野认真说道,“公务我可以带回家处理。”
谢深玄:“……”
诸野:“只是些需要回复的信函与公文,不是什么非要留在玄影卫内处理的大事。”
谢深玄:“……”
谢深玄还是不说话,诸野的语调不免更心虚了几分,更是略带了些紧张之意,道:“谢大人……你……你明日要过来吗?”
他看谢深玄微微将双眸睁大,好似听见了一句绝不可能在他口中出现的话语,心中不安不由更甚,这一回却来不及解释,谢深玄已匆匆回复,唇边还带着一抹笑意,道:“好,我明日过来。”
诸野:“……嗯。”
诸野怎么也没想到事情这么便解决了,谢深玄却忽地垂下眼眸,胡乱翻起桌案上堆放的卷轴,好似突然便想起了什么重要之事一般,可那动作却杂乱无章,不见半丝重点,也不知他究竟想要找寻何物,只是眼睫轻颤,却始终不曾抬眼看向面前的诸野,好一会儿方嗫嚅道:“诸大人,明日……我早上还要去一趟赵府。”
诸野一怔,点头。
谢深玄声音更小了一些:“您要上朝,不必陪我……”
说到此处,谢深玄已觉得自己是在胡言了,诸野可没说过要陪他,他自己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那不是显得他好像很希望诸野陪同了吗?此事未免有些太过丢人,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又匆匆换了副语气,道:“明日午后我会过来的,倒是再见便是。”
诸野:“好。”
谢深玄:“当然,诸大人若是有事要忙,不见也好。”
诸野:“……”
谢深玄终于抬起眼眸,甚为勉强同诸野笑了笑:“反正我……也没有那么想见的。”
诸野:“……”
谢深玄:“……”
他二人又一道沉默了下来,欢迎加入扣群衣五二而奇五二巴已追更肉文只剩谢深玄在心中疯狂大骂自己果真是个笨蛋,表兄说得一点也没有错,诸野就是他的迷魂汤,他一到诸野面前,一切伶牙俐齿便要顷刻消失不见,实在像极了一个笨拙的傻子,自己都不知自己接下来会说出什么奇怪之语。
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谢深玄依旧只能维持着那牵强的笑,遥遥听见不知何处传来太学生们的喧闹声响,许是早上的经试结束了,他方匆匆将书案上一物放进一旁的敞开的木箱内,强将话题扭向公务,道:“诸大人,这些答卷我已看完了,只是还要劳烦您抽空送回去。”
诸野答:“不麻烦。”
谢深玄却已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了,他这才发觉今日屋中竟只有他和诸野二人,小宋方才得了诸野吩咐,去寻太学内的仆役,将这些先生们送给谢深玄的贺礼带往玄影卫,而伍正年刚才又溜走了,偏偏今日书斋内门窗紧闭,倒有些像是那日雨夜,越发令谢深玄惊惶不安。
诸野可没有要走的意思,小宋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总得找些话题,先将这段难熬的时间捱过去了再说。
谢深玄开始口不择言。
“哈哈,此事还是要多谢诸大人。”谢深玄说道,“上头这么多签文官印,若要再封存,还得挨个找人折腾一遍,只怕不容易吧。”
诸野:“还好。”
“以往谢某在都察院遇到这种事,光是走流程都得月余功夫。”谢深玄笑得越发勉强,“诸大人……多亏诸大人!”
诸野:“一日便能签完封存。”
谢深玄:“这么快……啊?一日?!”
谢深玄震惊睁大双眼,不可思议般看向诸野。
他知道玄影卫有些特权,办这种事应当有特批,或许能快一些,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能快这么多,他直接跑去礼部找诸位大人签签名盖个章差不多也就这个速度,这还得除去寻找或许不在官署那些大人的时间——
谢深玄不由便有些羡慕。
他想起自己还在都察院时,经手过不少类似的情况,这是他极为头疼的事情之一,需得花费不少时间,如今看来,玄影卫果然是不同的,有皇上圣令在手,办事都要比常人快一些。
诸野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道:“不过是找诸位大人行个方便。”
谢深玄:“……啊?”
诸野:“既在程序之内,只要该有的公文都有,诸位大人自然能尽快处理。”
谢深玄:“啊??”
诸野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大惊小怪,又怕谢深玄误以为他不按规章肆意胡为,不免再多解释一句,道:“此事手续已然妥当,不过是请诸位大人尽早处理罢了。”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
“不对,这件事不对。”谢深玄喃喃说道,“为什么每次我去寻他们办事,他们都非得拖到最后一刻才交给我。”
诸野:“……”
“去寻诸位大人签字也是。”谢深玄极为不解,“诸位大人总不在官署,寻人比登天还难,光是找人便得花费不少功夫。”
诸野:“嗯……”
谢深玄:“诸大人,就算有特批,您要将所有人都找齐也不容易吧?”
诸野:“挺容易的。”
谢深玄沉吟片刻,还是安慰自己,道:“也对,你是玄影卫,玄影卫那么擅长找人,此事对你来说,的确不是什么问题。”
诸野却道:“对朝中大多数人而言……都挺容易。”
谢深玄:“……诸大人,你这是何意?”
“不是你寻不到,或许是他们不想见。”诸野只当是在回答谢深玄的疑惑,竟也就这么直白说了下去,“压你的公函也是如此,若不是期限将至,他们自然不会回复。”
谢深玄:“……”
“谢大人,我以为你应当知道了。”诸野微微蹙眉,有些惊讶道,“朝中之人,十之八九,都很讨厌你。”
给唐同知的礼物
第83章
说实话, 诸野所言之事,谢深玄当然是知道的。
毕竟自他有了这古怪能力之后,已不知有多少次自朝中官员的头上看出他们心中的恶意了, 他倒是早已习惯此事,只是乍一听他人提起, 还是略有些伤人, 其余人倒也罢了, 谢深玄倒没有那么在乎,可诸野不愿意,诸野提及此事, 反倒更令谢深玄平添一份紧张。
朝中大多数人都讨厌他,那……诸野呢?
虽说有这段时日二人相处, 已令谢深玄明白,诸野并不厌恶他, 他二人之间的情谊大有修复的可能, 可他却还是忍不住要想, 他近年来在朝中所行之事,若真落到了诸野耳中,诸野究竟会如何去看待?
谢深玄不由再垂下眼眸,低声说道:“就算他们讨厌我,也不该将此事带到公务之上吧。”
诸野:“对常人而言,这二者只怕难以分清。”
谢深玄再低声道:“我就分得很清。”
诸野:“……”
诸野不免有些怔愣,他知道谢深玄总是随口胡言, 令他不知谢深玄的这句言语,究竟是对他方才那句话的回应, 还是照他以往的习惯,下意识便要顶撞他一句, 可他稍有犹豫,谢深玄又摸了摸鼻侧,小声道:“我骂玄影卫,大多时候,与你并无关联。”
甚至他骂玄影卫捎带上诸野时,大多时候,其实也诸野这个人并无关系。
公务之上的错漏,那是公务上的问题,他既在都察院供职,见着了便必然是要提出来的,他可没有一点要针对诸野或是玄影卫的意思,可他心中也清楚,他是将此事与个人恩怨分得极为清晰,却并非所有人都能同他如此,只是他以往不需向任何人解释,他不在乎那些人心中的想法,可如今却不同了。
至少对诸野,这一切均是不同的。
诸野仍只是看着他,未有半句言语,谢深玄那话语不由更踌躇了一些,他小声嗫嚅,话语中似乎万般难以明言的不安,道:“诸大人,其实谢某对你并无——”
那院中的喧闹好似忽地便近了,谢深玄听见外头传来裴麟的声音,大声道:“都到这里了,还是进去看看吧!”
“先生门窗紧闭,或许是在休息。”叶黛霜显得有些紧张,道,“裴麟,你小声一些,莫要惊扰到先生。”
裴麟吓了一跳,那声音跟着便小了下去,而后他们说了什么,谢深玄没有听清,可学生们在院中出现,这书斋内的气氛早已尽数被打破,谢深玄也巴不得有人能来为他“解围”,他急忙起身,绕过面前的诸野,匆匆走到离他最近的那窗扇边,将那窗扇拉开了,用力清一清嗓子,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他焦急说完这句话,方才看向院中,他院中已聚了数人,仔细一看,倒是他这癸等学斋内的学生都已过来了,一群人凑在院中,围至一处,小声交谈,倒也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听着谢深玄的声音,裴麟先一步惊慌转身,有些讶异,道:“先生,我们吵着您了?”
谢深玄同他们弯唇一笑:“没有,有什么事,先进来再说吧。”
他转身过去要为学生们开门,可回过身,发觉诸野倒是已先他一步到了门边,为学生们拉开了书斋房门,谢深玄不免一怔,觉得这举动实在有些不像是诸野平日所为,可他还是迈步朝诸野身边去了,走到那房门一侧,方笑吟吟抬眸朝外看,正要招呼在院中的学生进来,却发觉不知为何,原先已要迈步进来的学生们,已全都僵在了门外。
没有人敢朝前迈步,学生们对诸野显然还有些畏惧,不怎么敢同诸野靠得太近,站在最前头的裴麟更是睁大了双眼,那目光在谢深玄与诸野二人身上一扫,紧张咽下一口唾沫,有些口不择言。
“诸……诸大哥,您在啊?”他显然还是改不了他看见诸野便紧张的毛病,只能干巴巴冲着两人笑,“哈哈,我看先生门窗紧闭,还以为先生是一个人在书斋内休息呢!”
谢深玄:“……”
诸野:“……”
裴麟:“……”
又是片刻沉默,谢深玄额角抽痛,正伸手扶住额侧,猛地又看着面前几名学生,头上纷纷蹿出了莫名的字迹来。
「是啊!先生和诸先生为什么要关着门窗躲在里头啊!」
「今天的天气很冷吗?先生们为什么要关着窗?」
「糟糕,我是不是撞破了先生的秘密」
看着学生们心中所想,谢深玄总觉得……自己若再不解释,这件事或许就要朝更诡异处发展了。
“方才伍祭酒来过。”谢深玄冷静说道,“想要同我们谈些事情,所以就将窗关上了。”
裴麟:“哦哦……”
林蒲:“嗯嗯!”
叶黛霜意味深长:“是这样啊。”
谢深玄:“……”
片刻狼狈的静默后,裴麟努力开口,试图打破当下的尴尬,道:“啊?那伍先生呢?”
谢深玄:“……”
诸野:“……”
是啊,伍正年都走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将门窗紧闭,好像在里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也难怪会引人误会吧?
谢深玄一时将话语噎在喉中,正欲解释,诸野却已一把将房门拉得更开了一些,沉着脸色,不带任何感情般道:“进来说话。”
裴麟立即挺直脊背,不敢再有半句多言,毫不犹豫顺着诸野的话语,直接带着其余学生迈步入内。
诸野又道:“坐。”
学生们便乖巧自觉寻了位置坐下了,谢深玄的书斋没有那么多椅子,赵玉光哆哆嗦嗦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总觉得自己举止冒犯,裴麟更是同帕拉一道挤在一张椅子上,他们好容易坐好,一齐抬起头乖巧盯着谢深玄看,方才那话题好似忽而便这么跳过去了,没有人再敢随意提起,谢深玄也只得轻轻叹气,总觉得诸野对学生们的态度,未免也太凶了一些。
可这话他若出口,保不齐又要令人多想,谢深玄便只是回转过目光,望着几名学生,问:“你们来此处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也……也没什么事……”林蒲在诸野注视之下,几有万般紧张,好一会儿才摸出一个小纸包,塞进谢深玄手中,道,“先生,这是我老家的秘方,很灵验的!”
谢深玄一怔:“秘方?”
“裴麟说您生病了。”叶黛霜也道,“先生,我家中是药商,午后我给您带些药来。”
谢深玄:“……”
帕拉也道:“先孙,手奴一早上是要酿的!”
洛志极叹了口气,自觉为他翻译,说:“您的手炉,我们带到学舍中去加些炭火吧。”
说完这话,他大抵是觉得自己遭谢深玄迫害已久,如今却还眼巴巴凑上来关心谢深玄,忍不住又小声补了一句,道:“也不是很想关心你,但是我主说了,关爱尊长慈幼,是我的功德……”
谢深玄有些惊讶。
他本就体弱,大夫说是胎中不足带出的毛病,因而较一般人更易风寒,稍一着凉便头疼脑热,这些年来早已习惯了,昨日熬夜不眠,今日略有风寒,说话气闷了一些,稍有些咳嗽,可都不是大毛病,他自己都不怎么在意,想着多穿件衣服回去吃几贴药便好,倒不想学生们竟比他还要上心。
“你们说的……倒像是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谢深玄不由弯了弯唇角,道,“放心吧,只是小风寒,倒用不着这么麻烦。”
他家中时,若生病,有父母兄姊关心,在京中,有表兄与高伯等人挂心,可这些人应当都算是他的家人,毕竟以他的脾性,除了他的家人之外,便再难讨他人喜欢,同僚同窗之中,见他生病还不在心中窃喜的,屈指可数,大多人看他咳嗽,只会觉得他是遭了报应,难得一气有这么多人关心他,倒令他心中不免便带了几分暖意。
“呸呸呸。”林蒲急忙说道,“先生怎么可能会得不治之症呢!”
叶黛霜却小心试探着问:“看先生的模样,昨夜又没休息好吧?”
“正好明日有一日假期!”提起假期,柳辞宇倒觉得很开心,“先生,明日一定要好好休息!”
谢深玄:“……”
谢深玄略微有些心虚。
明日是有一日假期没错,可明日……明日他压根没打算休息。
照他事先打算的安排,明日他得先去一趟赵府,从赵瑜明处问一问这几日赵玉光同首辅大人相处的情况,中午若有空闲,最好能抓着裴麟与帕拉补一补课,下午也已安排好了,诸野为他担下的那五十遍检讨还未抄写过半,他要去诸府内同诸野一道处理此事,那东西字数太多,抄写起来太过麻烦,也不知这午后加一晚上的时间,他到底能不能将这些检讨抄写完毕。
难得一日休息,他倒是早就将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似乎并未给休息留下多少空闲,可这种日子,谢深玄在都察院时便已习惯了。
他在朝中惯常四处挑事,不知给自己惹来了多少麻烦,那么多事务全靠他一人处理,同僚若有解决不了的难事,大多也会推给他,这些公务几乎将他的轮休时的日子也填得满满当当,若非年节,他几乎没什么休息时间,贺长松总骂他不顾身体,他倒也不知还能如何反驳,只想既已入朝,本该尽责,这都是他分内之事,他总该竭力完成才是。
而今他到了太学,太学内与学生们有关的事情,便成了他的分内之事,他自然应当为此努力,风寒不是大病,自然没必要因此休息,说实话,明日一整日的时间,他需花费大半在抄写检讨一事上,便已令他觉得十分愧疚了。
想到此处,谢深玄瞥了一眼诸野,这种时候,诸野竟难见微微启唇,应下了柳辞宇的那句话,道:“是该休息。”
他意有所指,谢深玄明白他的意思,正欲回敬,却见裴麟目光躲闪,紧张盯紧了自己置于膝上的手,谢深玄不由一顿,想着诸野平日可不会关心人,他二人此刻言语是有些令人多想了,他只能当做什么也不曾听闻,再清一清嗓子,道:“午后还有算试,千万不要迟到了。”
他这话题转换得实在太过生硬,学生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还是叶黛霜率先回过神来,站起身用力清一清嗓子,道:“是,先生,我们现在就去准备,就不打扰两位先生了。”
她唇边隐隐带着笑,又朝身旁的其他学生努嘴,像是在暗示他们快些离开,除了裴麟外,其余人好似忽而便都懂了,众人纷纷起身,急忙同谢深玄告辞,裴麟一脸茫然,可他巴不得早些从诸野面前消失,溜得比谁都快。
谢深玄送他们到了门边,恰好又看见小宋自院中另一处溜溜达达回来了,他不由松了口气,想着这与诸野独处难捱的时间总算是要过去了,而后他再抬起眼,便见学生们头上接连飘起大字,其中的内容,全是对今日书斋发生之事的感慨。
林蒲:「先生们的感情真好啊!」
柳辞宇:「震惊!先生为什么这么着急赶我们走,这里面一定有我不知道的故事」
裴麟:「糟了,我好像撞破了谢先生的秘密」
叶黛霜:「我不管!先生们!是真的!」
谢深玄:“?”-
小宋回到书斋之后不过片刻,诸野便托词说玄影卫内还有要务,他不能在太学内久留,而后便匆匆自谢深玄的书斋之内离开了。
他来去均极为仓促,也不像是有事特意要来太学,那副模样,倒像只是来太学内看一看谢深玄的情况,确认无误之后便要自太学离开。
谢深玄尽力不去多想,他等着午后学生们的算试结束,他毕竟答应过学生,说待一切结束之后,便要请学生们一道出去吃顿饭,为此还特意在临江楼内留了一处雅间,只等着众人一道前往。
午后诸野没有再过来,谢深玄又难与玄影卫内联系,他可还惦记着让小宋给唐练准备礼物,好令唐练缓和同他的关系,成为他在玄影卫之内的“内线”,能为他通融些诸野的消息,谢深玄便迫不及待问小宋已备到何处了,他热情万分,小宋却神色古怪,以一种倒像是审视一般的眼神盯着他看了许久,而后方怏怏道:“是,在准备了。”
谢深玄点了点头:“千万快些备好,早些送过去。”
小宋表情更古怪了些许,那目光内蕴含的意味,倒是叫谢深玄有些看不懂了,二人对上目光,小宋撇了撇嘴,好似终于已忍不下去了一般,愤愤说道:“少爷,您只送唐同知,不送指挥使吗!”
谢深玄一怔,疑惑不解:“我为什么要送诸野?”
小宋:“……”
谢深玄皱起眉:“送给谁也不需要送给他吧?”
小宋:“……”
小宋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深玄倒还不觉得有哪儿不对,他竟又补上了一句,道:“昨日我想过了,既然要准备糕点,那也不能是太贵重,心意到了便可。”
小宋:“……心意?”
谢深玄点了点头:“对,一定要体现出心意。”
小宋:“……”
“我还给唐同知写了封信,到时候你一并带过去。”谢深玄又道,“我要说的事,都已写在信中了,你不必多言,直接将信同糕点给他便好。”
小宋:“……”
谢深玄自觉已吩咐完毕,十分满意,送给唐练的糕点只是寻常之物,擦不了贿赂的边,只是朋友之间的交游来往,而信中他又已尽量委婉言明了此事,希望唐练能忘记他过去所行之事,他一定痛改前非,往后必然要多与他来往,多同他说些玄影卫的日常小事,他好借此了解诸野,他相信唐练只需一眼,便能明白的。
“好了。”谢深玄朝小宋满意笑了笑,道,“你去吧。”
小宋张唇欲言,欲言又止,过了好半晌,方才勉为其难道:“少爷……这样……不好吧?”
谢深玄挑眉:“有什么不好?”
小宋:“指挥使……”
谢深玄:“……”
谢深玄猛地回过神来,自小宋的话语之中,觉察出了自己这一通安排中的错漏。
“对!你说得对!”谢深玄毫不犹豫说道,“此事……”
小宋眼中勉强燃起一丝希望。
谢深玄:“此事千万不能让诸野知道!”
小宋:“……”
报国寺之事
直至小宋沉默离开, 谢深玄都不曾弄明白,小宋最后那个显得十分古怪的目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只是想, 小宋这孩子是这样的,略微有些大惊小怪, 大约是听闻他突然想同玄影卫搞好关系, 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不曾多想,毕竟如今令他头疼的事情,这等小事, 他倒是已无心顾及了。
待午后算试将要结束时,谢深玄去了充作考场的书斋外, 正巧逮住了提前考完正要开溜的洛志极,又等着其余学生一道出来后, 便干脆将所有人都一块拎去了临江楼。
直至谢深玄返回谢府, 诸野也不曾出现, 大抵是玄影卫内事务太忙,他实在抽不出身,回家之后,谢深玄还唤小宋去了诸府,寻齐叔问了问诸野的消息,可齐叔压根不知诸野如何,只清楚诸野至少到此刻还未回府, 又特意令小宋带了话回来,说此事本是常态, 诸野一年中怕是有大半时日都要在卫所内过夜,待哪日事情忙完了, 他大概便能回来了。
好,谢深玄想,皇上虽下了急旨,处罚了那几名太学生与其身任官职的父母,他早上时也的确对皇上很满意,可现在不同了,这狗皇帝,该骂还是要骂的。
玄影卫日日夜夜如此忙碌,他也不知往此处增派点人手,倒是真要将玄影卫累死了才满意,呵,该骂,他现在就回去写折子。
可谢深玄本就抱病,昨夜又几乎不曾休息,贺长松大抵在药中加了些安神的药材,他回家喝了药之后便觉昏沉,几乎不知发生了什么便睡着了,待到翌日清醒时,外头天色早已大亮,小宋去到此时都不曾来叫他起身。
谢深玄已许久都不曾睡到这种时候了,他起身时有些动静,小宋探头探脑来看,不等他发问,便已匆忙辩解,只说是贺长松吩咐,让谢深玄趁着太学难得的休息,多少再多睡一会儿。
谢深玄今日比昨日还更要难受一些,这一日休息,他非但不曾“药到病除”,头疼倒是加剧了,说话时声音也嘶哑了不少,喉中隐隐作痛。
贺长松已去太医院上值了,留了嘱托让他今日莫要出门,好好歇息一日,而谢深玄看着这时间,他大概是已错过了裴麟与赵玉光起身锻炼的时候,首辅肯定也已在内阁处事了,他如今若去赵府,大概也只能遇上赵瑜明……不,赵瑜明一连在家中休息了这么多日,到了这时候,这小子总该要去上值了吧?
既然都已到了这时间,他是不是应当干脆留在府中,再睡一觉,午后再去诸野府内拜访——
不,赵家离得那么近,过去也不过一刻钟时间,他不知道首辅与赵瑜明是否在家,直接过去看一看便好,没必要坐在原地胡思乱想。
想到此处,谢深玄便洗漱更衣,着急出门去赵府看看情况,小宋跟在他身后,止不住追着他碎碎念叨,道:“少爷!您这样休息,若是能立马恢复才怪。”
谢深玄毫不犹豫回敬道:“风寒而已,过两日便恢复了。”
小宋:“您的身体,两日真的够吗?”
谢深玄:“风寒而已,四日也恢复了。”
小宋:“我……少爷……您……”
谢深玄:“快快快,都快中午了,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
小宋:“……”
小宋说不出话了。
他头上有飘起熟悉的字迹,仍旧还是那“该死的谢深玄”几字,谢深玄却全不在意,反正他知道小宋是在关心他,而非真对他有什么恶感,只是他整理好衣冠,都已准备出门了,回头却见小宋还站在原地碎碎念叨,谢深玄看他一眼,心中不免略多几分好奇,小心翼翼凑过去一些,正好奇小宋还要说些什么,而后他便听见了,小宋正不住小声嘟囔,道:“……就该将此事报告给指挥使,让他狠狠骂骂你。”
谢深玄:“……”
小宋:“……也只有指挥使能制得住这该死的——”
谢深玄:“小宋?”
小宋吓了一跳,猛然抬眼,对上谢深玄目光,唇边立即挂上了一抹人畜无害的笑,还冲他用力眨了眨眼,道:“怎么啦?少爷?”
谢深玄:“……”
他蹙眉盯着小宋看了片刻,总觉得小宋方才那话语听起来有些古怪,可他想,此事若换作高伯在此处,那大抵也会同小宋一般念叨,毕竟他们总觉得这天底下大约只有诸野能令谢深玄听话,当然,说实话,事实也是如此,若今日是诸野来劝,他或许能有些许犹豫,好思考自己是否要真留下休息。
谢深玄摇了摇头,再快步出门,朝府外走去,一面问小宋:“车套好了?”
小宋小声道:“早猜到您是一定要出门的了。”
谢深玄:“……”
二人到了门外,小宋驾了车过来,谢深玄站在谢府外,多朝诸府看了几眼,小宋便清一清嗓子:“诸大人没回来呢。”
谢深玄:“……我并未在想此事。”
小宋笑了一声,道:“少爷,我们走吧?”
谢深玄踏上马车,可进那马车之前,他却又稍稍一顿,想起昨日自己交代给小宋的那件事,不免再挑起车帘,问:“小宋,给唐同知的——”
小宋毫不犹豫打断了他的话,道:“少爷!备好了!送过去了!没告诉指挥使!”
说完这话,他倒还一撇嘴,好似自己做了什么极不该做的事情一般,颇有些郁卒,小声说:“少爷,我觉得这样不好。”
谢深玄不明白他的意思:“有什么不好?”
“此事不该瞒着指挥使。”小宋小心翼翼说,“您也绝不该这么去做。”
谢深玄却觉得很惊讶,且不说小宋要与他探讨此事,令他心中那窘迫之意更甚,他其实不太愿意同他人谈起与诸野相关之事,便只能一句含糊而过,道:“这种事……若不瞒他才怪吧?”
小宋:“……”
小宋的神色,看起来更古怪了。
“好了。”谢深玄匆匆放下车帘,绝口不愿再多言半句,“走吧。”
小宋:“……”-
小宋怀着满腹心事,驾车前往了赵府。
他们来得时间的确太晚了一些,到赵府时,已临近午膳时,赵玉光也已同裴麟锻炼完回家了,可他们的运气却很好,今日首辅在家休息,上了朝便回来了,正在院中帮忙饲喂那群小鸡,见前去应门的赵玉光带着谢深玄进来,他面上不由便带了极为畅快的笑,打头第一句便是:“深玄,朝中之事,我已听说了。”
谢深玄同首辅行礼,还未来得及开口,首辅已放了手上的东西,快步朝他走过来,他今日穿了身洗得发白的长衫,没了官服形象的束缚,倒动作迅捷,到了谢深玄面前,他迫切伸手搀住谢深玄的胳膊,道:“此事做得漂亮,实在大快人心。”
谢深玄道:“赵伯父,您过奖了。”
他今日声音发闷,又有些嘶哑,令首辅不免一怔,问:“你生病了?”
谢深玄答:“略有些风寒。”
谢深玄身体不好,朝中人大多都知道,更何况是首辅这般早与谢家相熟之人,他点了点头,叮嘱了谢深玄两句莫要再吹风着凉,而后便又话题带回了那件事上,道:“深玄,我是玉光的父亲,此事之上,我该要好好谢谢你。”
谢深玄正要说不必如此,首辅却敛了神色,收了方才满面的喜意,略带些严肃之色,说:“只是这一回,你又一气得罪了许多人。”
谢深玄小声道:“朝中之人,没几个是我不曾得罪过的。”
“此事不同,毁人全家仕途,可比骂人几句要遭恨得多。”首辅蹙眉道,“你近来一定要小心一些,可千万莫要再出事了。”
说到此处,首辅忽而一顿,好似想起了什么事一般,有些惊讶朝着谢深玄身旁看去,仔细扫了几眼,方觉今日是的确不曾见到诸野跟从,令他不由便皱起了眉。
“出了这么大事,诸野竟也不跟着你。”首辅忍不住低声愤愤道,“他就不怕报国寺之事再来一次吗?”
谢深玄无奈:“赵伯父,我如今又不出京城,不会有事的。”
他清楚首辅与伍正年的担忧,可京中毕竟不同,他相信就算是严端林恨极了他,也绝不会轻易在京中对他下手,哪怕上一回报国寺之事,也是待他出了城后,在前往报国寺的山中小道上动的手,天子脚下,这些人怎么说都不应当猖狂至此,只要他不离京,便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如今比不得以往,我听闻前几日你在东湖还出了事,那可是京郊,离城中不过只有半里路。”首辅重重叹气,“诸野这安排太不合理,我看他是一点没吃到报国寺的教训,不行,待见到他,我一定要好好说他一顿。”
“报国寺之事,也与诸大人并无关联。”谢深玄还忍不了为诸野解释几句,“赵伯父,那日是大年初一,他要伴驾祭天,又不知我要出城,难免——”
“什么伴驾祭天?”首辅蹙眉打断了谢深玄的话语,“那日不是唐同知代他去的吗?”
谢深玄:“……”
选他还是选他
谢深玄微微睁大双眸, 有些抑不住心中的惊诧。
首辅却不觉有异,仍在继续往下说去,道:“他告假不来, 难道不是听闻你要出城,这才特意跟着你过去了吗?”
谢深玄:“……应当不是。”
他有些压不住心中因首辅这一句话而忽来的震颤, 好似他先前已认定的一切, 都在此刻被这短短几字言语击破了一般, 可他不想被人看出他心中的慌乱,他只能仓皇垂下眼睫,强压下心中的颤动, 竭力维持平静语调,道:“我……我出城不曾过告诉他, 诸大人应当不知道。”
可只要对他稍有调查,便该知道他正月初一必然要出城去往报国寺, 年年如此, 入京七余年来, 没有一年不同,诸野又是玄影卫,他若想查此事,想来轻而易举,根本不会有什么困难。
若是如此,那日雪中挡在他身前,同诸野极为相似的身影, 不会……就是诸野吧?
那人用的是右手刀,诸野却惯用右手, 可画舫遇刺时谢深玄便已看到了,诸野的右手刀也用得极好, 只是当时大雪纷飞,几乎遮蔽他的视野,他又伤得太重,昏沉之中,一点也没有看清那人面容。
可是……若报国寺那人真是诸野,诸野又为何要将此事瞒着他,至今也不曾同他提起。
谢深玄不由便想,如今他正努力同唐练搞好关系,此事若诸野不愿意说,他应当也能问一问唐练……对,此事迫在眉睫,必须尽早处理,不必多说,回去便让小宋再多备些礼物,这第二波礼品,也该快些给唐练送过去了。
想到此处,谢深玄方觉安排妥当,方微微抬眼,再同首辅笑了笑,道:“赵伯父,您不必担忧,此事我会寻诸野处理的。”
他说完这句话,余光却瞥见赵家那种满各式蔬菜的院中多了个熟悉身影,赵瑜明不知从何处溜了出来,见着他便忍不住面上的笑,那副模样,好似见着了什么挨宰大肥羊的奸商,堆着满面的笑意,热情万分招手呼唤谢深玄。
“深玄?你怎么来了?”赵瑜明笑吟吟道,“我正要——”
谢深玄:“不买茶叶。”
首辅一怔:“什么茶叶?”
赵瑜明立即讪笑两声,匆忙盖过此事,以免被他父亲发现了他私下胡来的勾当,急匆匆凑过来胡乱寻了个话题,道:“深玄,你今日脸色怎么好像更差了,昨夜不会又帮诸野抄了一夜书吧?”
谢深玄蹙眉看他,他便自觉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再改了另一幅语调:“哎呀,看你这小脸白的,太学中事务繁多,你一人是绝对撑不住的。”
这话倒是令首辅很是赞同,他不免追问:“深玄,听玉光说,你每日除却为学生上课外,还要另挑时间来为学生补课?”
“癸等学生中,有几人基础太差。”谢深玄答道,“若不再补一补,怕是便要再也追不上了。”
“我略知一些你们太学内的情况,这癸等学斋,好像只有你一名先生。”首辅伸出手,捋了捋胡子,道,“你这身子,时日一长,怕是要熬不住。”
谢深玄:“只是给学生上一上课,倒也不是什么累人的事情——”
赵瑜明却打断了他的话语:“若是不累,这才过去半月余功夫,深玄,我看你怎么又瘦了一些了。”
谢深玄不敢同首辅胡闹,回答首辅问题时也总是一本正经,可赵瑜明就不一样了,他干脆瞪上赵瑜明一眼,道:“瑜明兄,你这么闲——哦不是,您这般有才华,倒不如来太学帮帮我,我们太学内,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先生。”
赵瑜明:“呃……”
谢深玄又同他笑了笑,道:“你说得没错,太学的确是累了些,若您能来为我分担便好了。”
赵瑜明小声道:“太学先生月俸那么低……”
谢深玄:“培养国家栋梁的事,怎么能谈钱呢?”
赵瑜明:“我……我过几日便要去上值了,平日公务繁忙,不会有空闲的。”
谢深玄道:“为国为民,日渐憔悴,理所应当啊。”
赵瑜明:“那是为国为民,才能理所应当!”
谢深玄微微一笑:“来太学培养国家栋梁,就是为国为民。”
赵瑜明:“……”
赵瑜明皱起了眉。
谢深玄每日都有无数歪理,若是顺着这歪理去同谢深玄较量,那是绝对敌不过他的,这种时候,他只要不去理会便好,毕竟只要过上片刻,谢深玄自己便会觉得无趣的。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谢深玄这笑,总令赵瑜明心中有些不安。
赵瑜明皱皱眉,见谢深玄也不说话了,只是抿着唇笑吟吟看着他,心中那不安越发浓郁,而后他回过神,恰好对上了赵首辅略显深思的眼神,心中咯噔一声,霎时便觉得不妙了起来。
谢深玄方才那一通歪理,根本就不是朝他来的。
他故意要说给首辅听的吧?!
“嗯……深玄说得有些道理。”首辅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又将目光投向了赵瑜明。
“明儿啊,你这几日,也太闲了一些。”首辅乐呵呵说道,“平日上值时,好像也不怎么忙。”
赵瑜明:“……”
首辅:“这可是为国为民的大事,的确疏忽不得。”
赵瑜明:“父亲,我……”
首辅:“这样吧,明日你便去太学内给深玄帮帮忙吧!”
赵瑜明:“……”-
待首辅离开重新去喂鸡后,赵瑜明回过目光,对着谢深玄怒目而视。
“你小子在这等着我是吧?”赵瑜明低声说道,“我去给你帮忙,还不算太学的先生,连一分工钱都没有——”
谢深玄也压着声音,万般诚恳道:“管饭。”
赵瑜明:“管饭也不好使!”
谢深玄的声音更低了一些,道:“我家管你的饭。”
赵瑜明:“……”
谢家那么有钱,他家的伙食……嗯,不管怎么想,肯定比官署的堂食要好,若能靠此事每日去蹭一顿饭,一月倒也能给家中省下不少银两,想到此处,赵瑜明的态度已和缓了些许,面上略微带了两分笑,道:“既是如此,那你家不如也管管工钱,不必多给,一个月……一百两差不多了。”
谢深玄忽而提声:“赵伯父,方才我想起——”
赵瑜明:“……”
赵瑜明恨不得扑上去捂谢深玄的嘴,他可被谢深玄这一嗓子吓得不轻,好在首辅正忙着喂鸡,那鸡群叫得吵闹,他好像未曾听闻,赵瑜明这才松了口气,干脆将谢深玄从院中拖远了一些,硬拽到那莲花池旁,他才再度开口,道:“打个对折,五十两。”
谢深玄对他笑。
赵瑜明心虚了一些:“三……三十两!”
谢深玄反问:“瑜明兄,您觉得可能吗?”
赵瑜明:“……”
赵瑜明沉默了。
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买卖,他这休假可没剩下几天了,他若是应下此事,那待他回礼部上值后,还得抽空去太学给谢深玄帮忙,毕竟照他父亲的性子,此事只怕往后父亲要再三提及,仔细检查,他若是偷懒叫父亲抓住了,那可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不行,就算他被谢深玄坑着拖下水了,那也绝不能只有他一人受苦。
赵瑜明抬起眼,再看向谢深玄,道:“深玄,我来为你出个主意。”
谢深玄:“出主意?”
“困难之时,兄弟好友都该有所助力。”赵瑜明认真说道,“我听闻你表兄以前文章写得不错,太医院也没那么忙吧?让他也来帮帮忙。”
谢深玄一怔,显是从未将事情想到此处,贺长松平日的确是比他要清闲一些,只是贺长松多年来专攻医道,文科之上,或许并没有赵瑜明所想的那么好,至少是绝对比不得赵瑜明的。
“诸野不是在教武科吗?骑射这种事,还是手把手教导比较出成果。”赵瑜明又认真点头,道,“年末封河兄要回京赴宫宴,我算过了,今年他还要述职,或许有所升任,回得还要早一些,那可是镇国大将军,他这么好用的人摆在面前,你总不会不用吧?”
谢深玄:“……”
赵瑜明:“把他也揪来,让他给你的学生好好练一练。”
谢深玄:“……”
“除此之外,我在朝中还有不少好友。”赵瑜明笑上一笑,道,“此番你我入宫谏言一事,令他们对你改观不少,这样吧,待我上值后,把他们也骗过来。”
片刻沉默后,谢深玄深深吸了口气:“……果然还是你下手比较狠。”
赵瑜明朝谢深玄微微一笑,二人却又听闻赵府外似乎有人扣门,赵玉光恰在门边,便战战兢兢过去开了门,探头朝门外一看,面上那畏惧之色竟然又多了两分,连语调都打着颤,几有万般惊慌,哆嗦着喊:“诸……诸先生……”
谢深玄方听得赵玉光那言语开头第一个“诸”字,便已飞快回过目光朝门外看了过去,诸野今日仍是官服齐整,跨步入内,他未曾应过赵玉光的问好,那目光先在赵府院中一晃,见着谢深玄就在赵瑜明身侧,他好似才安心了一些,正要迈步朝二人过来,忙着喂鸡的首辅却忽而放下了手中的鸡食,用力清了清嗓子,将那略显得有些严厉唬人的目光,停在了诸野身上。
“嘶……”赵瑜明倒抽了口气,低声道,“完了,我爹要训人了。”
谢深玄一怔:“训人?”
赵瑜明低声:“诸野要挨骂了。”
谢深玄:“啊?”
他还有些不解,诸野可什么都没有做,不过是在赵府内露了个面罢了,怎么平白便要挨骂?此事不论怎么想都不对劲,他正要上前阻止此事,可目光朝仍旧半开着的赵府门边一晃,却又瞥见外头探进了半个脑袋。
——那是唐练。
唐练不知为何也跟着诸野来了此处,正站在门边探头探脑,紧张犹豫着自己是否要进来。
他一见谢深玄在内,面上的神色不由便更瑟缩了一些,倒好似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之人一般,慢腾腾将身子又缩回了门外去,而首辅已唤了诸野的名字,朝诸野招了招手,令诸野过去寻他,此番境况,倒是让谢深玄开始有些为难。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首辅身边,为诸野说几句好话,以免令诸野真莫名受了首辅的斥骂,可他又看着门外几乎已要溜走的唐练,觉得若是自己过去得再慢一些,唐练或许就要自行溜走了。
他还有那么多事想要从唐练口中问个结果,他至少得弄清那日在报国寺外救下他的玄影卫到底是什么人,他如今同玄影卫关系不佳,去不了玄影卫衙署,又不擅四处寻人,若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想要逮到唐练,可就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了。
谢深玄觉得自己好似站在了艰难抉择的路口,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会有缺憾,可……不行,首辅至多只会训斥诸野几句,他可没有处罚玄影卫指挥使的权力,不论怎么想都是唐练这边更为紧要,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唐练自此处逃开。
谢深玄下定了决心,带着满心愧疚,深深吸上一口气,一手提着衣袍,坚定朝着赵府门外跑去。
路过诸野身边时,他只来得及同诸野微微颔首,算是同诸野打了个招呼,除此之外的多余话语,他已没有空说了,诸野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匆忙,可也只是稍稍怔神,并未多言,同样站在赵府院中的小宋,却以一股恶狠狠的目光盯紧了谢深玄将要去的方向,目光之中似乎带了两分怒气,显得很不友善。
谢深玄蹿出赵府门外,正见唐练已溜到了外头拴着的两匹马身侧,正忙着去解那马儿的缰绳,显是恨不得立即从此处逃离。
谢深玄当然不能让唐练就这么离开,他几步踏下赵府外的石阶,略微提了些音调,道:“唐大人,等一等。”
唐练浑身一颤,僵在原地,那副模样,倒像是叫住他的好像不是谢深玄,而是什么嗜血吃人的深渊巨兽一般,令人畏惧不已。
足过了好半晌,谢深玄都已几步到了唐练面前,唐练方才颤栗回首,勉强对谢深玄扯出一个惊慌不已的笑,道:“哈哈,谢大人,您也在啊。”
谢深玄:“……”
谢深玄沉默着抬起眼,看向唐练头顶,那总是会线出字迹的地方。
唐练:「啊啊啊我还不想被大人砍死,该死的谢深玄,你不要过来啊!」
线索
谢深玄看着唐练头上冒出的那些字, 不免心有迟疑。
等等,这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玄影卫内禁令森严,同任务与指挥使相关的任何事情, 他们都不能说?
若真是如此,他或许不该逼着唐练违背玄影卫内的规定, 将那些事情告诉他……谢深玄又回过头, 看了眼身后, 赵瑜明已好奇跟了出来,正靠在赵府门边盯着他们两看,此事无论如何绝不能令赵瑜明听见, 谢深玄便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贴近唐练身边, 低声道:“唐大人,借一步说话。”
唐练浑身僵硬, 谢深玄靠近一些他便想后退, 可他又不敢躲闪, 以免惹了谢深玄生气,没事写几封折子挑刺骂骂他,再将全京城所有的武官兄弟们全都带上了。
“是……是……”唐练只能支吾,“唐某知道了……”
谢深玄左右看了看,他不想回到赵府内,好在官邸附近几无行人来往,他们只消走到一旁的小巷内便很清净, 于是谢深玄同唐练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先一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一面低声问询,道:“唐大人, 我令小宋送了糕点过去,您可曾收到了?”
谢深玄瞥见唐练头上字迹变化,尽是对他的恐惧,再想起玄影卫内好似除了诸野之外,人人都很害怕被他参上一本,他便竭力令自己的神色看起来温和一些,还尽力在唇边带了些和煦微笑,好向唐练表现出自己的好意。
可不知为何,谢深玄越是笑,唐练的脸色便越发苍白,那面上的局促之意也越发明显,好一会儿方点了点头:“我……是,谢大人,唐某收到了。”
谢深玄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我欲行何事,唐大人应当也很清楚了。”
唐练却满额细汗,声调轻微,几不可闻:“……一点点吧。”
谢深玄并不知唐练为何如此异样,而唐练头上来回也只飘荡着那一句话,令他不由蹙眉,稍稍停顿了些许,方继续问:“唐大人,谢某有几件事,需要问一问您。”
唐练:“……”
他不想回答,可他不敢不回答。
回答,或许会被指挥使砍死。
不回答,大概要被谢深玄骂死。
好难,唐练觉得自己的仕途一片惨淡,无论如何,未来看不见光。
“先是报国寺一事。”谢深玄已切入正题,问,“此事移交玄影卫调查已久,那日在报国寺出手相救谢某之人,玄影卫可曾查清楚了。”
唐练:“……”
唐练勉为其难对谢深玄露出微笑,一言不发。
这问题要命,若无指挥使授意,他实在不敢开口,可谢深玄他当然也得罪不得,而说实话,若是可以,他自己是很想将此事告诉谢深玄的,此事已在玄影卫内拖了那么久,他反正已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见唐练不言,谢深玄不由微微蹙眉,再问:“是未查清,还是不能说?”
唐练小声道:“谢大人,您还是莫要为难我了……”
谢深玄一顿:“我明白了。
若是未查清,唐练不若直接告知便好,绝不会这样说话,那听唐练如今的语气,此事应当便是不能说了。
谢深玄本同唐练无甚仇怨,若此事确实难言,他自然也不会逼迫唐练开口,反正他若想弄清自己心中的疑惑,还有其他办法。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再问道:“唐大人,正月初一时,圣上可是去祭天了?”
唐练一怔,显是不曾想到谢深玄这话题转变竟如此之快,此事无关紧要,朝中大多官员都知晓,他便不曾犹豫,直接答道:“是,年年如此。”
谢深玄:“是唐大人在伴驾?”
唐练:“是。”
谢深玄意味深长道:“原来是这样。”
唐练虽不明所以,可他巴不得谢深玄只问问这般无关痛痒的小问题,毕竟这等朝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小事,总不至于牵扯到他那几乎已要完蛋的仕途。
“年初时,我因伤养病,诸大人曾来我府中探过一次病。”谢深玄忽地又转了话题,笑吟吟问道,“我问他为何此时才来,他同我说他因公离京,方才回来……唐大人,你们玄影卫原来这般不近人情,年假方过,便要如此忙碌。”
唐练:“……”
唐练觉得谢深玄的这句话很不对。
这毫无头绪的两句询问,再明显不过是要想要从他口中掏出些什么东西来,这目的谢深玄也不曾掩饰,先问报国寺,而后便句句与诸野有关,他在怀疑何事,唐练心中清楚得很,可也正是此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真同谢深玄开口。
“谢大人,此事……”唐练欲言又止,显是有些为难,过了好半晌,才低声嗫嚅了一句,道,“指挥使会杀了我的。”
谢深玄点了点头:“明白了,他年初并不曾离京。”
唐练:“……”
“当时我便觉得有些奇怪。”谢深玄道,“究竟是何等要务,才需劳烦玄影卫指挥使亲自离京。”
唐练:“……”
玄影卫指挥使毕竟也是一处官署之首,若无十万火急之事,怎么也不该轮到他亲自离京处理,还平白惹了这么一身伤回来。
这些线索与事项虽然极为零散,可一旦串连在一块,那结果便几乎已要浮出水面,只是还略差些许实证,谢深玄不知究竟应当该往去寻,他正蹙眉思索,那唐练却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忽地开口,道:“谢大人,我家大人有个习惯。”
谢深玄讶然抬首看他,像是不明白从头到尾都嗫嚅不愿言语的唐练,为何突然便开了口,可他还是点了点头,问:“什么习惯?”
“此事朝中不少人都知晓,我说了也不算犯禁。”唐练小声念叨着说道,“每月初一,若无要事,他必然会去一趟报国寺。”
谢深玄一怔:“……他去报国寺做什么?”
“我不知道。”唐练想了想,又说,“谢大人,唐某只是诸大人的下属,而非好友,若涉及私事,指挥使是半个字也不会同我说的。”
谢深玄:“……”
唐练倒害怕谢深玄不明白他的意思,又特意补上一句:“剩下的事,您若是想知道,还是亲自去问指挥使吧。”
谢深玄叹了口气。
他若是真能直接去问诸野,倒也不必在此处拐弯抹角,揪着唐练不放了。毕竟此事他也不是没有问过,诸野不愿回答,谢深玄又不知应当如何才能迫他,可唐练说得没有错,诸野看着便不是会随意同他人随意交心的人,许多事,他就算问了唐练也不会有用处。
谢深玄只好点头,道:“谢某没什么问题了,麻烦唐大人了。”
唐练哪里敢觉得麻烦,他不住点头,已自觉迈动脚步,想要朝赵府门前溜过去,毕竟他同谢深玄说了几句话,已在这空无一人的小巷中待了许久,他可不希望此事被指挥使发现,平白再为自己惹些事端。
可他那步子方才迈出,谢深玄忽地又冒出一句话来,道:“以后你我……一定要时常联系。”
唐练:“……”
谢深玄道:“谢某为唐大人备了些薄礼——”
唐练惊恐回首,毫不犹豫打断了谢深玄的话。
“别送了!”唐练大声说道,“谢大人!您放过我吧!”
谢深玄:“?”
“您前日送了些糕点,还往里头塞了封信,卫所内的兄弟们已是一副要拆了我的模样了。”唐练满脸苦涩,“那封信我又不能交于他人观看,我连解释都不能,您若是再送,我一定会出事的。”
谢深玄:“……我不明白。”
他不过就是送些便宜糕点罢了,那点东西的价钱,是无论如何擦不到贿赂的边的,既是如此,玄影卫内的其余人又为何要生气?莫非是觉得谢深玄是他们玄影卫的敌人,唐练身为指挥同知,竟然主动收了敌人赠予的糕点,还与他们宿敌暗自通信,背叛了他们玄影卫的其余弟兄?
“您不明白不要紧,您别送就好了。”唐练“您若是一定要送,还是送给指挥使吧。”
谢深玄:“……”
谢深玄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诸野毕竟是指挥使,他身为玄影卫的“宿敌”,就算想同玄影卫搞好关系,这礼物也该先送给诸野,从指挥使身上下手,毕竟两国外交,哪有先从二把手身上开始送礼的道理。
既是如此,那唐练被玄影卫内中人怀疑“里通外国”,那当然也是合理的了。
想到此处,谢深玄沉重点了点头,道:“放心,唐大人,谢某明白了。”
唐练:“……我觉得您看起来没明白。”
谢深玄:“什么?”
唐练不住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曾想,他只想快些自此处溜走,以免真被指挥使抓住了什么把柄。谢深玄已没有问题了,他自然不会阻拦唐练,只是在心中思索,若整个玄影卫都将他当做是外敌,那他究竟要如何,才能在玄影卫内收买几个能向他提供些诸野消息的人。
二人一前一后朝着赵府走去,方出了那小巷,谢深玄便见走在他身前的唐练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他还觉得奇怪,提升问:“唐大人?您怎么了?”
说完这话后,谢深玄方注意到唐练的目光,正停留在赵府外,带着一股显是极为明显的懊悔与惧意,谢深玄还觉得奇怪,下意识便抬起眼,顺着唐练的目光朝着赵府看去。
诸野站在赵府门外,倚着赵府外的廊柱,正在与赵瑜明说话,可他那目光却不曾停留在赵瑜明身上,而是目不转睛盯着这小巷的出口,显是知道谢深玄同唐练去了此处,而他正等着两人从小巷子里出来。
“我完了。”唐练忽而颤抖着开了口,“我一定会被穿小鞋的。”
谢深玄:“?”
最佳助攻
谢深玄不太明白唐练的意思。
他们是一块凑在小巷子里说了会儿话没有错, 可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朝中也不曾规定其余臣子不得与玄影卫交流,诸野也还算比较好说话, 怎么想都不至于会因为此事,就给唐练穿什么小鞋吧?
可唐练如此紧张, 倒是令谢深玄也不由便跟着紧张了起来,
唐练无愧于心, 毕竟方才唐练几乎什么事也没有说,可他就不一样了,他在诸野挨首辅斥责的时候, 扭头跑向了唐练,没有半点犹豫, 又真背着诸野问了唐练不少问题,这些事情诸野不愿告诉他, 当然不会希望他四处打探, 想到此处, 谢深玄多少也有些慌了,他再将目光转向诸野身侧——赵瑜明面上的笑意看起来有些古怪,至于边上的小宋,则是以一种拷问般的眼神,狠狠盯着谢深玄和唐练看。
很怪,不论是谁看起来都很怪。
在众人这等眼神注视下,谢深玄虽觉自己不曾做错任何事, 可也莫名心虚了不少,朝众人走去时, 一时还难以压下心中那紧张之意,更不敢去直视诸野的眼神, 只是讪讪一笑,道:“怎么都出来了?回去吧。”
说完这话,他闷头便要朝赵府内走,赵瑜明却伸手扯了扯他,压低声音同他道:“深玄,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能错过呢!”
谢深玄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只是想,唐同知的身手,应当也很不错。”赵瑜明低声说道,“他那么怕你,不如吓一吓他,让他也来癸等学斋授课吧!”
谢深玄:“……”
谢深玄忽而便明白了赵瑜明方才那古怪笑容的含义。
他那笑容可与诸野和小宋不同,他只是看见了下一个能被他坑害的目标,又能成功拉一人下水,他当然会觉得开心。
谢深玄再抬眸看向小宋与诸野,小宋已收回了目光,神色倒已恢复了寻常,只是略微还带有一份愤愤,诸野倒是显得很平静,似是对眼前之事并不意外,谢深玄突然拉着他月前还不相熟的玄影卫到一旁的小巷子里密谈,也是正常的。
不,此事好像有些不对。
诸野像是真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可他特意吩咐过小宋,此事一定要谨慎,必须瞒住诸野,小宋应当不会违背他的嘱托,那……难道是唐练自己主动将此事同诸野说了?
诸野已顺着谢深玄的意思,转身朝赵府内走去,谢深玄迈步跟上,却故意走得慢了一些,凑到唐练身侧,极小声问:“唐大人。”
唐练痛苦闭眼:“您不要再同我说话了……”
谢深玄问:“我送你糕点之事,你不会告诉诸野了吧?”
唐练毫不犹豫否认:“怎么可能。”
谢深玄松了口气:“那就好。”
“谢大人,卫所内的事情,瞒不了指挥使的。”唐练苦着一张惨兮兮的脸,道,“特别在兄弟们都觉得指挥使才是受害者的情况下。”
谢深玄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啊?什么受害者?”
他还想再继续追问,可诸野却忽而回眸瞥了他二人一眼,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两人在身后嘀嘀咕咕,谢深玄登时便闭了嘴,不敢再有半句多言,而唐练的动作更直接一些,他直接猛地朝边上一蹿,立即跳开数步,竭力同谢深玄保持距离,令谢深玄不由再深深叹了口气。
看来唐练这条线,他是很难维持下去了。
不过若他朝玄影卫内送些东西都能被诸野觉察,那他无论有什么举动,诸野都能知道,他自然也不必再有什么自欺欺人的隐瞒。
他若有什么事好奇,直接问唐练便是,虽不一定能得到回答,可也不必畏手畏脚拖沓,若联系不上诸野,自然也可以去问唐练,只要不涉及玄影卫内务,谢深玄相信,唐练一定都会回答的-
谢深玄随着众人的脚步,迈步踏入了赵府内。
他今日起身太迟,已拖了不少时间,此刻若再不去太学,那怕是便要失了他同帕拉裴麟小课的约定了,于是谢深玄去同首辅辞了行,正欲告辞离去,首辅却又叫住了他,面上却依旧带着笑,认真说:“既要去太学,那把瑜明也一并带上吧。”
赵瑜明一愣:“我……父亲,今日太学可不上课!”
首辅:“反正你在家也是闲着,早些过去看看也好。”
赵瑜明:“……”
若是谢深玄想强拉他去太学,那赵瑜明还能直接出言拒绝,可他父亲的话语,他却怎么也不敢不答应,他只能同谢深玄苦笑,那眸色中却仿佛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
谢深玄几乎压不下唇边的笑,赵瑜明吃瘪的好事,他巴不得多看上几遍,而赵玉光站在一旁,待他们同首辅说完话后,方才小心翼翼上前,凑到谢深玄面前,小声道:“先生,我也想随你们一同过去。”
谢深玄有些惊讶,他去太学,是想给裴麟与帕拉二人上小课,以这二人的水平,这课程估计同识字班差不了多少,绝对不适合赵玉光。
“在家中总……总有些懈怠。”赵玉光面上略微露出些许紧张之色,小心翼翼道,“所以想同先生一起,去太学内温习功课。”
谢深玄:“也好。”
说完这话,他却不由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首辅,看着赵玉光提出这等要求,首辅眼中的笑意几乎已要压不住了,可他却仍要努力维持着他那一分端肃与平静,于是这两种神情在他脸上打起了架,令他面上的神色莫名扭曲了几分,看起来实在有些说不出的狰狞吓人,也令谢深玄忽而便明白了赵玉光这隐于话语中的深意。
就赵玉光这性子,他在家中读书也绝不可能偷懒,去太学还是在家里,对他来说应当都没有太大区别。
可今日不同,今日首辅在家中休息,他读书时,还要面对父亲那可怖扭曲的神情与压力。
谢深玄试图将自己代入赵玉光的境地,而后他便不由倒吸了口气,如此可怖之景,就算是他也不想面对,于是谢深玄急匆匆点头,一行人又离了赵府,走到门外时,赵玉光面上的紧张之色才略微消散了一些,也终于鼓起了勇气,小声同谢深玄说:“先生,还有一件事。”
谢深玄点了点头,问:“怎么了?”
赵玉光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显然仍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好意思直接将关心他人的语句对外吐露,便只是极小声说:“先生的风寒,今日好像更重了。”
谢深玄的声音的确是较昨日闷了一些,可他没想到赵玉光支吾许久,竟然只是为了说这么一件事,他不由微微弯了唇角,笑吟吟抬手摸了摸赵玉光的脑袋,道:“无妨,风寒而已。”
“先生,我想过了。”赵玉光面上略有些微红,“我也可以帮助裴麟学习的。”
每日裴麟都需来赵府寻他,再待他二人一块到达太学,足有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除了陪他锻炼之外,倒是都空置浪费了,实在有些可惜,反正锻炼的是他,裴麟每日看起来都很轻松,倒不如趁着这时间,也给裴麟找些事情来干。
“我……我可以监督他背书,他若要练字,我也可以为他纠错。”赵玉光认真说道,“帕拉想要学习,也可以来我家,我们可以互相帮助,这种事情,先生您就不用多管了。”
谢深玄几乎一瞬便明白了赵玉光的意思。
如今癸等学斋中,除却洛志极这般令人难以形容的奇怪全才之外,几乎所有学生都偏科得厉害,可若将他们凑在一块,却又恰好能够互补,若是仅凭谢深玄一人,想要将所有学生的课业都补上,那未免有些太过困难,以谢深玄如今的身体情况而言,更是几乎全无可能。
他怎么也没有办法兼顾所有人,可若学生们之间能够互助,弥补各自的不足,那事情自然便要不同了,就算谢深玄分身乏术,他们却也能自行学习,对癸等学斋如今的情况而言,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好法子,他应当将此事纳入考量。
谢深玄看着赵玉光显是极为紧张的神色,微微同赵玉光笑了笑:“可以试试。”
赵玉光却好似受了极大的鼓舞,眸中的神色都已经跟着亮了起来,几乎毫不犹豫道:“是,先生,明日我就与裴麟试一试!”
他满怀欣喜,赵瑜明在一旁看着他,待他走开些许,自觉跟到了众人之后,赵瑜明方才开口:“他倒是很喜欢你。”
谢深玄微微一怔:“什么?”
赵瑜明同他一笑,道:“我看这太学内的学生,好像都很喜欢你。”
谢深玄:“……你莫要胡言。”
赵瑜明:“我可没有胡言。”
“你才见过几名学生。”谢深玄故作镇定,“待你全见到了,你便不会这么想了。”
可赵瑜明同他眨一眨眼,面上更带了两分笑意:“只怕我全见着了,却还是要这么想。”
谢深玄:“……”
他心中倒不知为何便紧张了些许,有些局促不安的情绪在四处蔓延,这等不知所措之感,他倒是几乎不曾经历。
毕竟在他相熟之人中,厌恶他的占了多数,将他当做死敌的也有不少,就算能对他带有些许好意,可那情感也绝不能算得上是带些敬慕之意的喜欢,毕竟哪怕是他表兄有时都恨不得直接一刀砍了他,学生们却好像鲜有这般的情绪——是,除了在他最初来到太学内时,曾在学生们头上见过寥寥几句字迹外,那些他每日都要看上无数遍的红字,却几乎不会在学生们头上出现。
他以往未曾深思,如今想来,倒是越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谢深玄见赵瑜明还盯着他,便毫不犹豫移开目光,也不再继续同赵瑜明多言,摆出一副已不再思考此事的模样,沉声道:“时间不早了,还是去太学吧。”
赵瑜明道:“深玄,我发现你一旦不擅长应对某事,便会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
谢深玄板着脸:“没有,你想多了。”
可赵瑜明同他一笑,忽而抬眸朝他们身后一看,毫不犹豫抬手招呼,大声道:“诸大人,深玄有话要同你说!”
谢深玄:“……我没有!”
“深玄,你方才明明与我说,你很是感谢诸大人,为你在皇上面前担下了这般罪责。”赵瑜明笑吟吟说道,“哦,诸大人,深玄还说,他这两日每日都在帮您熬夜抄写,身体都熬垮了。”
谢深玄:“你莫要胡说八道!”
赵瑜明:“我可没胡说八道。”
语毕,他压低一些声音,以仅有二人能听见的语调低声说:“此事原是我猜测,可如今看来,我好像猜得也没有错。”
谢深玄:“你——”
赵瑜明意味深长说道:“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
谢深玄:“……”
谢深玄闭嘴了。
他看诸野已略带疑惑一般朝他看来,心中的忐忑更是多了两分,他不能反驳赵瑜明的言语,却也不知如何同诸野解释,到头来只能沉着脸色,干脆说道:“时间已不早了,先去太学吧。”
赵瑜明顺着谢深玄的话语点一点头,道:“是不早了,动身吧。”
他没有继续纠缠,谢深玄略松了一口气。
“不过二位大人既然有话要谈——”赵瑜明唇边的笑更深了几分,还带了些计谋得逞般的得意,“那二位大人这一路,还是同乘吧!”
谢深玄:“……”
管管他的嘴
谢深玄心有恨意。
此刻他正在马车上, 身边便是被赵瑜明硬塞进来的诸野,马车内的气氛近乎于凝滞,无论是他还是诸野, 似乎都不愿先开口说话。
诸野显然在等着谢深玄先开口,谢深玄却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话要同诸野说, 毕竟诸野是被赵瑜明硬推过来的, 若是要他自己来决定, 他就算死,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般尴尬的境地。
又过了片刻,诸野终于有些耐不住眼下的沉默, 竟难得先一步蹙眉开口,道:“方才赵侍郎所言……”
谢深玄立即干巴巴笑道:“哈哈, 你不要多想,我生了病, 晚上闭眼倒头就睡, 根本抽不出什么功夫帮你抄检讨。”
诸野却微微一顿, 低声说:“可昨日你给我的,并非是要我代转给皇上的折子。”
谢深玄:“……”
诸野垂下眼眸:“你让我回去看,我便回去看了。”
谢深玄:“……”
诸野:“谢大人,那么厚一沓检讨,只怕不是片刻功夫便能抄写完成的吧?”
谢深玄很难辩解。
他自己几乎都已要忘记此事,前日夜中他实在睡不着,几乎熬了个通宵, 最后也不知抄完了几分检讨,又因此着了凉, 才有了今日这风寒,而昨日他将那叠检讨交给诸野, 并让诸野回家再看后,便几乎将此事全抛在了脑后,忘了个干净,若不是诸野此刻提起,他只怕还一点都想不起来。
可此事就是他熬夜抄写检讨的佐证,这东西落在诸野手上,那接下来他所有试图辩驳的话语,只会是徒劳。
“我……谢某只是心有愧疚。”谢深玄立即找到了个胡扯的方向,清一清发闷的嗓子,毫不犹豫说道,“这本是皇上给我的惩罚,诸大人代我受过,谢某自然要鼎力相助。”
诸野:“……只是如此?”
谢深玄:“当然只是如此!”
诸野:“我明白了。”
说完这话后,他便不再多言,只是垂眸去看自己拄立于身前的长刀,像是接受了谢深玄无端的辩解,可谢深玄看不清诸野心中所想,总觉得诸野或许还未曾接受他的解释,他实在免不了心中惊慌,平白想要多补上几句话语,道:“谢某自己的身体,自己当然在意。”
诸野却低声说:“但愿如此。”
“什么但愿如此?当然是如此了!”谢深玄毫不犹豫回敬,“诸大人,您不会以为谢某会为了您不顾自己的身体吧?”
诸野:“……”
“哈哈,什么人啊。”谢深玄万般心虚,小声嘟囔,“也忒自恋了。”
诸野:“……”
马车内再度沉默了下来,诸野不再开口说话,谢深玄则是因为紧张而异样心虚,他生怕自己再多说几个字,便要暴露自己的本意——毕竟他是真为诸野熬了一整夜,还折腾出了这个破风寒来,此事他自己想着都觉得丢人,杀了他都不可能对外宣扬。
接下来一路,二人又一致陷入了沉默,直至抵达太学,小宋方在外说了两个字,谢深玄便迫不及待冲了出去,压根来不及等待小宋摆放车凳,他已直接跳下了马车,吓了众人一跳,诸野也有些发怔,偏偏谢深玄还要回首看他,几乎当着所有人的面,以极大的音量道:“啧啧啧,什么人啊!也忒自恋了!”
诸野:“……”
其余人毕竟不知他们究竟在马车上谈了什么事,一时之间,也只是不知所措,面面相觑,谢深玄一点也不想在此处多留,冲着诸野冒出那句话后,便毫不犹豫迈步朝太学内去了,赵瑜明立即跟上他的脚步,笑吟吟凑上前来,道:“深玄,看来你们聊得很不错啊?”
谢深玄狠狠瞪他:“呸。”
若换了其他人,大约也只能看出他与诸野之间气氛紧张,好像很不愉快,可偏生赵瑜明总能看穿他心中的想法,他这点无用伪装,在赵瑜明眼中几乎没有半点用处,只能令他心中发恨,有些想朝赵瑜明脸上来两拳。
他总算明白自己平日顶撞责骂他人时,为何那些人总对他露出那般的神色了,他不过是在自作自受,属实活该,可好在赵瑜明不打算继续在此事上揪着他不放,那副模样,倒像是将他与诸野当做是他接下来在太学内最有趣的小乐子,反正来太学内上课无趣得很,他至少还能从这两人身上找到些快乐。
今日太学放假,留在太学内的学生较平日要少很多,谢深玄闷头进了太学,诸野竟也不曾追上来同他说话,只是远远落在后头……虽说他平日也总是习惯走在最后,可今日同谢深玄所隔的距离未免也太远了一些,令谢深玄心中多有不安,不知是不是自己方才的言语伤着了诸野的心,这才令诸野这般对他避之不及。
不不不,伤一伤也好,就算真伤着了,也比让他直接坦诚自己所行之事要好得多!
待一行人到了癸等学斋外,谢深玄方松下了一口气,这等尴尬之时,只有一心忙于公事,方能令他将此事忘却,他深吸口气,带着赵瑜明跨步踏入学斋,一面低声同赵瑜明解释,说:“今日这小课是为裴麟与帕拉补上不足,瑜明兄,你在边上看着便好。”
反正只是识字课而已,谁来都行,没什么难度,他应当不需要赵瑜明帮忙。
可待谢深玄说完这句话,再抬眸自那半开的门扇望向向学斋内时,却发觉今日在这书斋内候着的,可不只有先前便同他约好的裴麟和帕拉二人。
癸等学斋八名学生,除却陆停晖与洛志极二人外,竟都到了此处,正各自在温习功课,虽无先生在场,可学斋内却显得极为安静,连以往总是喜欢用极不标准的汉话大声诵读课文的帕拉,都只是在默声盯着面前的书册,生怕吵到了其他人。
谢深玄很惊讶,他以为昨日小试过后,学生们应当正想着好好玩乐放松,毕竟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应当正是贪玩的时候,而癸等学斋又同前三等略有不同——他们不就之前还颇有些顽劣之意,怎么到了今日,便好像忽而转了性。
谢深玄顿住脚步,一句疑惑尚未出口,离书斋屋门最近的林蒲已看见了他,那原因书册上的课业太难而紧皱的眉眼一瞬便带上了笑意,她倒还怕吵着他人,只是压着声音,小声道:“先生,您来啦!”
谢深玄微微颔首,不及回应,其余人也听见了声响,纷纷抬眸朝门边看来,迫不及待同他打招呼,学生们人人眉眼带笑,好似见着他来是什么极为开心的事情一般,令谢深玄不由稍稍怔神,下意识便忆起他还在朝中时的光景。
无论他去哪一处官署,只消他迈步踏入门中,所有人的神色,便都如同见着了什么妖魔鬼怪,满是嫌恶。
这些年来,他已习惯了他人脸上的这般神色,反倒是学生们如今的模样,令他难以适应,有些不安。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竭力掩去心中的急张拘诸,以故作平稳的语调同学生们打了招呼,而后方问:“今日休假,你们怎么过来了?”
林蒲先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道:“先生……我的文科大概是考砸了……”
谢深玄:“如今文科成绩未出,你倒也不必如此想。”
“不不不,绝对是考砸了。”林蒲小声说,“策论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什么,经试的题目,我有大半看不懂。”
柳辞宇也跟着点头,小声道:“算试我至少有一半是白卷。”
“窝和你闷不一样。”帕拉认真说道,“窝就算瞎编,也全部都填上了!”
“可以往……我还不是如此的。”林蒲垂下眼眸,神色间略略显出了几分愧色来,“至少初来太学时,我还不是如此。”
谢深玄:“……”
谢深玄记得,林蒲是地方举荐入的太学,她武科极佳,可去年之时,太学内的考试还不怎么去看骑射之术,那自然也就是说,她既能令地方举荐,必然是在文科之上有所天赋,方能入学。
至于柳辞宇与叶黛霜等人,则是经由补试入学,谢深玄自己考过补试,补试难度颇大,他们竟能通过这考试,那初入学时的成绩绝不会太差,而今落到了如此境地,想来也只是因为在太学内荒废了学业,时日拖得太长,较之其余学斋的学生,越发掉下了进度来。
学习一事,本该常常努力,绝不可懈怠,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哪怕有再了不得天赋,都难在此事上有所成就。
谢深玄他自己便能算是过目不忘,可读过的书他大多也会翻上数遍,哪怕入了朝,学习读书一事倒从未落下,如今他听林蒲带着愧疚之意说出这话语,心下几乎一瞬便明白了林蒲的意思,不由便道:“而今若能改正,倒还不算太迟。”
林蒲果然用力点头:“所以我打算趁着这一日休假,好好补一补以前的课业!”
柳辞宇也说:“下次考试,我可不能再这么丢人了。”
“好容易才进了太学。”叶黛霜垂下眼眸,轻声说道,“总不能在今日便放弃吧。”
“窝奏不一样了。”帕拉忽而接上了他们几人的话语,认真说道,“在京城的胡人离,窝已经算素才子啦!”
谢深玄稍稍一怔,不由弯起唇角,露出了笑意来,在他初来太学时,他还觉得自己无力回天,以学生们当下那一片黑字的课业成绩,他怎么也不可能扭转局势,可如今看来,倒像是有些不同了。
是,他一人努力,不会有半点用处,可若学生们都同他一块努力,此事便要显得不同了。
“你们在此处温习,我要为帕拉与裴麟上课,只怕会吵到你们。”谢深玄弯起眉眼,笑吟吟说道,“我去借一借临近那间学斋,若是在书上看到了什么难懂的……”
谢深玄忽而停顿,回眸看向正站在他身边看热闹的赵瑜明,登时觉得自己今日将他带来此处,可确实是带对了,他又清了清嗓子,握住赵瑜明的胳膊,将人拉到身边,认真同学生们介绍,道:“这是朝中礼部侍郎,赵大人。”
赵瑜明猛地一皱眉,觉得大事不妙,谢深玄大概是要害他。
“他同我是好友,往后也会来学斋内帮忙。”谢深玄倒是毫不客气,干脆说道,“赵侍郎可是才子,当初科举及第,中了探花,还在京中传作一番美谈。”
赵瑜明:“……你这么夸我,我害怕。”
“据实而言罢了,怎么是夸赞呢?”谢深玄似乎笑得更开心了一些,道,“瑜明兄,当初我还在太学读书,翩翩探花郎的名号,传得四处都是,也不知招了京中多少人爱慕不舍,至今也不曾断绝。”
赵瑜明:“我真的开始害怕了。”
叶黛霜好像到了此刻才猛然回过神来,她有些惊讶睁大双眼,戳了戳她前座的林蒲,压低声音道:“哦!蒲儿,这就是我同你说过那——”
后头的话语,她放低了声音,谢深玄没有听清,可这不重要,他只是试图将自己这段时日学习的夸人能力用在赵瑜明身上,好让赵瑜明待会儿帮他做些事罢了,可这招对赵瑜明而言,效力实在有限,赵瑜明只是满怀不安看着他,似乎已看透了他言语中的算计,生怕下一刻,他便要编出什么可怕的借口,将他拖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放心,瑜明兄,你是我好友,我怎么会害你呢。”谢深玄清了清嗓子,道,“你代我为裴麟与帕拉上会儿课怎么样?”
赵瑜明:“……”
“只是入学启蒙而已,不难的。”谢深玄说,“上回应当是讲了讲蒙求,方背过了前十句吧,你往后说便是。”
赵瑜明:“……”
“放心,今日只上一个时辰。”谢深玄又拍了拍赵瑜明的肩,“一个时辰后,我们便放课回家。”
踏青之邀
谢深玄如愿留在了癸等学斋内。
他目送赵瑜明心情复杂带着裴麟与帕拉去了临近的学斋内, 面上写满了对即将到来的“识字班”的困惑,像是怎么想不明白,他今日到底为何会沦落至此。
谢深玄在自己的书案旁坐下, 等着为学生们解答温习时的疑惑,小宋去为他沏了热茶, 谢深玄方啜了一口, 柳辞宇忽地便清了清嗓子, 小心为他解释今日未曾出现的洛志极与陆停晖究竟去了何处。
今日是假期,谢深玄自己都不觉得洛志极会老老实实待在太学,此时此刻, 这么好的天气,这小子定然又在哪个教派内闲逛, 至于陆停晖……柳辞宇说是陆停晖今日有事需得外出,他假期常常如此, 也已同其余人说过了, 希望谢深玄不要太过在意。
谢深玄本不想在意。
今日本就不是太学内上课的日子, 学生们却仍旧还是赶到了此处,此事便已足够令他惊奇了,莫要再多言其他,可有洛志极之事在前,癸等学斋总令谢深玄心惊,他一听学生们说陆停晖假期常常外出,便下意识觉得这孩子或许也同洛志极一般, 有个什么了不得的癖好。
谢深玄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道:“他外出去哪儿了?”
柳辞宇摇头:“先生, 这我就不知道了。”
“陆停晖不怎么同我们说这种事的。”林蒲小声说,“他不太喜欢和我们说话。”
谢深玄:“……”
谢深玄也看得出来, 如今在癸等学斋内,大多学生的关系都极好,至少在学内相处融洽,唯有陆停晖算是个例外,他几乎不怎么与众人来往,也从不与他人谈论自己的私事,他也不住在太学学舍内,学生们只猜测他应当是住在京中亲朋家中,如他这般浑身是迷的学生,怎么听都有些奇怪,更是令谢深玄心中有些止不住的担忧惧怕。
他生怕学斋内再出一个洛志极般的人物,不过还好,谢深玄还有诸野这个法宝,诸野可是将他的学生一个个都彻查清楚了,连林蒲家中族亲如何他都知道,他若有疑惑,只要问一问诸野便是。
趁着学生自行温习,一时无人同他提问,谢深玄便偷溜出了学斋,探头朝外看了看,原以为诸野会同以往一般在院外坐着等他,却不料外头只有小宋一人,诸野早不见了踪影。
谢深玄稍有惊讶,他朝小宋招了招手,不由询问:“诸大人呢?”
“大人回玄影卫去了。”小宋干脆答道,“听说是今日还有公务,早上将事情处理了,午后再赶过来。”
谢深玄皱了皱眉:“他怎么没同我说一声。”
小宋沉默片刻,移开目光,小声道:“您这几日都做了什么,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谢深玄:“啊?我做什么了?”
他至多是今日在马车上同诸野说话时,略微显得过分了一些,可以往他也常常如此,诸野从来不曾在意,为何到了今日,此事竟惹得他这般不悦,连离开的时的招呼都不愿意同他打了。
小宋撇了撇嘴,显是不怎么愿意去回答谢深玄的问题,谢深玄只好自我深思,想了好一会儿,依旧不解,道:“他不会因为我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记恨我吧?”
小宋一噎:“您在马车上又说什么了?”
谢深玄:“……也没什么。”
此事若要解释,那便免不了要同小宋详述此事的前因后果,谢深玄可不愿此事未为他人所知,他只是摇头,想着反正他有的是询问诸野的机会,用不着急于此时,便又转身回到了学斋内去,只等着今日午后,待他去助诸野抄写那剩下的检讨时,再同诸野问问陆停晖的情况-
学生温习功课时,谢深玄便倚靠在自己的书案上,原是想翻翻桌上的书册,可这两日他实在太过困倦,没人同他说话,他便有些昏沉,偏生如此坐了小半个时辰后,小宋不知从何处摸了碗方煎好的药来,说是贺长松吩咐了,让他趁热喝了,可这药汤显然很有些安神助眠的效果,到最后,谢深玄都不知自己何时便伏在那书案上睡着了。
待赵瑜明唤醒他时,他还有些恍惚,一时之间,竟好似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处,足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来。
谢深玄直起身子,腰背酸痛不止,令他禁不住蹙眉,学斋内的学生们都已经不见了,他身上披了件衣服,是太学生穿着的外袍,倒也不知道是哪个学生的,而赵瑜明在他面前微微躬身,正摆着一副委屈万分的神色盯着他看。
“你同我说,我只需上一个时辰的课。”赵瑜明满面委屈怨色,可怜兮兮道,“可我左等右等,你竟也不曾来叫我。”
谢深玄还有些茫然,他压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抬眸去看外头的天色,一时却又分不清如今已到了什么时候,反正这天还是亮着的,只是看起来略有些昏暗,绝不是他所想的午后了。
“两个多时辰过去了。”赵瑜明的语调中尽是可怜的怨怼之意,“再过会儿都可以用晚膳了。”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惊觉自己这一觉可几乎将整个下午都睡过去了,他头疼得厉害,一手揉着额角,一面问:“学生们呢?”
可他喉中颇为不适,一觉过去,他非但没有觉得自己的风寒有所恢复,那声音却好似更闷了一些,他不过才说了一句话,便已止不住咳嗽,更似停不下来了一般,令他胸口闷痛不止,他伸手去端桌上的茶盏,却未曾想这盏中的茶水早已经冷透了,入口几乎冰寒,更刺激得他咳嗽剧烈,几乎难以停歇。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让他们去吃饭了。”赵瑜明看着谢深玄咳嗽,又无奈叹了口气,主动伸手为谢深玄拍一拍背,道,“就你这破身体,你还瞎折腾。”
谢深玄下意识反驳:“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
赵瑜明强调:“对别人而言,的确不是大病。”
谢深玄不怎么想去理会赵瑜明的话语,干脆摆了摆手,道:“行了,已经这么迟了,我们回去吧。”
谢深玄一面起身,一面想着赵瑜明今日难得好心,竟真在太学内为他教了一下午学生,他原以为以赵瑜明的性子,本会对来太学授课一事极为厌烦,特别是教人习字这种事,十之八九会让赵瑜明发疯,毕竟赵瑜明看起来像是个能偷懒就绝不努力的性子,他平日懒散惯了,至多只在听说能赚钱时才能提起些兴趣,太学中可没有半分油水,赵瑜明怎么也不该同今日这般努力。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迟疑片刻,还是问:“下午的课,你觉得如何?”
“裴麟和帕拉?”赵瑜明微微颔首,“有些意思。”
谢深玄很是惊讶。
可赵瑜明回首看他,见他这副神色,面上不由挂了两分笑:“深玄,你难道不觉得……裴麟读书时的样子,颇有当年封河兄的风范吗?”
谢深玄摇了摇头:“不太觉得。”
裴封河虽是武将,可他们小时候读书时,裴封河至多只是调皮捣蛋了一些,文科成绩上不如他们要好,可识文断字没有问题,你要他写文章也是可以的,这可比如今的裴麟不知要好上多少,裴麟又不怎么捣蛋,二人的样子,无论怎么说都没有半点相通。
“我倒是觉得,很有几分相似。”赵瑜明笑吟吟说道,“折磨现在的裴麟,就好像在折磨天真无知的封河兄。”
谢深玄:“……你同裴封河的恩怨,怎么不该牵扯到裴麟身上来。”
“放心,只是让他背书罢了,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赵瑜明说,“我是盯着他,好让他学业进步,就算封河兄知道了,也只会拍手称赞,夸我干得漂亮。”
谢深玄:“……”
这想法谢深玄也有过,他很难反驳。
谈话间,二人已离了学斋,走到了外头的小院,小宋与赵玉光一道坐在外头廊下,这段时日他二人已经相熟,赵玉光并不怎么害怕他,还在低声同他说话,见两人出来,小宋立即便起了身,问:“少爷,该回去了?”
谢深玄却先下意识将目光在院内扫了一圈,诸野先前说他午后便会过来,可如今院中还是不见诸野身影,或许是玄影卫内公务太忙,他到现在还抽不开身,公务毕竟紧要,谢深玄便不曾多问,只是同小宋点了点头,说:“回去吧。”
可赵瑜明一看他那神色,心中便已清楚了七八分,唇边的笑倒是更浓了一些,还刻意拖长了语调叹气,道:“看来他还没被我爹骂够。”
他这一句话来得莫名其妙,谢深玄瞥了他一眼:“又在说什么胡话?”
“这如何是胡话?”赵瑜明解释,“我在说诸野。
谢深玄:“……”
“都说如今京中危险,父亲特意嘱咐他这段时日要多陪在你身边。”赵瑜明长长叹了口气,“他倒是不管不顾,也不知跑去了何处——”
谢深玄:“玄影卫内有公务。”
赵瑜明不住咂舌:“到头来,竟然还是他的公务比较紧要。”
谢深玄诚恳回答:“那的确是公务比较紧要。”
赵瑜明:“……”
赵瑜明调侃的话语全都噎在了喉中,他沉默看着谢深玄,倒如同是看见了什么不可理喻的傻子,令他只能不住无奈叹气。
“你们两啊。”赵瑜明深深叹了口气,小声念叨,“还真是天造地设。”
谢深玄隐约听见了零星几字话语,颇为震惊朝赵瑜明看去,原想反驳,赵瑜明却已摆摆手,说:“赶紧回家,饿坏了……你今日让我多教了一个时辰课,晚上这一顿,必须得你请我。”-
二人离开太学时,竟在太学外遇见了正要登车回家的伍正年。
太学生今日休息,伍正年却依旧还要上值,太学的开年小考令他堆积了许多要处理的公务,他今日方才将那些事项打理完毕,倒不曾想能在此处遇见谢深玄与赵瑜明。
三人打过招呼,伍正年却摆出一副有事要谈的模样,将谢深玄拉住了,道:“谢兄,有一事我原想明日再同你说的,今日正好遇见,便先告诉你吧。”
看他这神色,倒像是要谈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谢深玄不免便以为太学内又出了什么问题,毕竟每每伍正年以这般神色开口时,后头跟着的都不会是什么好话,他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问:“又出事了?”
伍正年摇了摇头。
“放心,没出事。”伍正年清了清嗓子,道,“我只是想同你说一说踏青的事情。”
谢深玄:“踏青?”
“若照惯例,每年三月时,学生们应当会一道外出踏青。”伍正年说道,“今年这地方,仍是定在东郊,在东湖一侧,时日呢,约莫是在三月中旬,若无要事,所有学生都该前往参加。”
谢深玄想起东湖,满脑子便都是那日画舫刺杀一事,这地方毕竟在城外,又已有过了一回遇刺的先例,谢深玄光是想想“东湖”二字,便觉得有些危险,说来上一回他就觉得有些奇怪,二月初的天气那么冷,伍正年怎么会将接风宴定在湖上,也不知是何人对这湖景这般喜欢,回回都要令众人来到此处相聚。
谢深玄本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他如此想着,便这么说了,道:“到底是谁这么喜欢湖景啊?”
伍正年:“……”
“怎么又在东湖。”谢深玄小声嘟囔,“大冷天非要去湖上吹风。”
伍正年:“三……三月也不冷啦!”
“那是在城中。”谢深玄皱起眉,“三月游湖,若是天气不好,那湖面上大风一吹,怕是要冻出毛病来。”
伍正年笑容勉强。
“罢了,踏青这种事,就是闲着无聊去吹风的。”谢深玄又叹一口气,“春日哪有那么明媚,外头可没有家中舒适有意思。”
伍正年:“……”
伍正年看起来很是委屈。
赵瑜明清了清嗓子,倒还伸手轻轻推了推谢深玄的胳膊,示意谢深玄看上一旁的伍正年一眼。
谢深玄一眼瞥去,便见伍正年垂着脑袋,面上带着一丝勉强笑意,以极低的声音小声碎碎念叨,道:“太学一年的经费……本就没有多少。”
谢深玄:“……”
伍正年又道:“那日接风宴,是我自掏腰包。”
谢深玄:“……”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
他不过想着什么便说出来罢了,他这人就是这脾性,这话语中绝没有半点恶意,可也正因如此,他见自己这几句随口胡言伤着了伍正年,心中一瞬便闪过了几分惊慌,支支吾吾想要挽回此事,道:“伍兄,湖景……湖景挺好的!”
伍正年苦着脸看他。
谢深玄:“……我挺喜欢湖景,春日游湖,别有一番浪漫。”
他还未编出更多话语,赵瑜明倒是已噗嗤笑出了声来,谢深玄不知他为何要笑,回眸蹙眉看他时,赵瑜明却仍还带着那笑意,道:“深玄,若是以往,你可不会这样顺着他人说话。”
谢深玄:“……”
“看来皇上令你来太学,倒是将你送对了地方。”赵瑜明说,“你这‘积□□算是能改正了。”
伍正年方才还觉得谢深玄的话伤人,如今竟也不由顺着赵瑜明话语点一点头,好似已将方才之事抛到了脑后,道:“这段时日,谢兄的确变了不少。”
谢深玄:“……胡说八道。”
他移开目光,不知为何,倒有些被人切中心意之后的窘迫,可伍正年与赵瑜明却一点也不打算反驳他,伍正年更已恢复了最初同谢深玄提起踏青一事的神色,用力清了清嗓子的,道:“谢兄,您应当明白,踏青之事,最重要的不是踏青。”
谢深玄:“不是踏青”
伍正年:“是诸野。”
谢深玄:“……啊?!”
不是,学生踏青而已,和诸野又有什么关系啊?!
“谢兄,京中现在危险啊!”伍正年紧张说道,“去东湖踏青,怎么也得将邀诸大人一块同行,寸步不离,让诸大人好好保护您!”
谢深玄:“……你自己去同他说啊!”
伍正年诚恳回答:“我不敢。”
谢深玄:“……”
“诸大人看谁都是一副要杀人的神色,同他共事,伍某已经很害怕了。”伍正年紧张咽下一口唾沫,“朝中只有谢兄你与诸大人关系好,邀他同游这件事,还是您亲自去说吧。”
谢深玄:“……谁同他关系好。”
伍正年一顿,看,立即便改了口。
“是,朝中只有谢兄敢同诸大人关系不好。”伍正年认真说道,“邀他同游这件事,还是谢兄您亲自去说吧。”
谢深玄:“……”
过府一叙
谢深玄蹙眉看着伍正年, 伍正年心虚移开目光,坚持道:“谢兄,伍某想过的, 这朝野之中,大概只有您能够请得动诸大人。”
赵瑜明也在边上笑:“我们邀他可没有作用, 他心中只有公务, 踏青这种事, 诸野不会来的。”
谢深玄皱眉:“既然他心中只有公务,那我去说也是一样的结果吧?”
“您当然不一样!”伍正年大声说,“您能和我们一样吗!”
谢深玄:“我……”
伍正年:“诸大人眼里, 您可是不同的!”
谢深玄:“……哪有什么不同。”
“非常不同。”赵瑜明也笑吟吟说道,“能与公务相比的不同。”
谢深玄:“……”
谢深玄莫名觉得耳尖有些发烫, 还未出口的那些反驳话语,他又一句句都吞了回去, 最终也只是嘟囔一声, 道:“玄影卫那么忙, 踏青之事……他不可能会去的。”
可赵瑜明看着他笑,伍正年则是一副交代完事情就想跑的样子,也不曾去理会他低声喃喃的这一句话,含混应上两句,好似已下定决心将此事交给了谢深玄,反正他绝不在此处多留。
谢深玄只好同赵瑜明等人一道折返回去,他在赵府外与其余人分别, 而后便直接回了家中。
马车抵达谢府时,他听见小宋在外同他人说话, 声音压得很低,他不太听得清, 便干脆下了马车,而后朝外看了看。
同小宋在说话的人,竟然是诸野。
谢深玄可不曾想会正巧在门外撞见诸野,偏生今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想着伍正年要他去邀诸野一道去东湖踏青,心中便有些说不出的紧张,见诸野回眸朝他看来,他倒是先干笑了一声,勉力维持冷静,道:“诸大人,很巧。”
诸野也同他打了招呼。
“今日公事太多,拖到了此事才有空闲。”诸野蹙眉道,“本来答应你午后便来太学,是我食言了。”
谢深玄哪里敢怪罪他食言,他在心中想着伍正年要他邀诸野外出踏青,与诸野交谈时,那语调中便只剩紧张,而除此外,他还需问一问诸野同陆停晖有关的境况,此事拖得越久越麻烦,还是尽早处理了比较好。
谢深玄正欲开口,那目光扫过诸野面容,忽地又觉得有些不对。
今日诸野同他说话时,并不看他,不仅如此,这神色好似忽而便恢复了他们在太学相处之前的模样,略有些冷淡,实在不同寻常,可谢深玄全然不知这究竟是出了何事,只觉今日诸野有些说不出异样,像是在同他置气……难道说,他在马车上说的那两句话,真让诸野不开心了?
没有吧,诸野也没这么小气吧?
他以往骂过诸野那么多次,也不见诸野发脾气,怎么这回他才说了两句话,诸野忽地便不高兴了。
谢深玄蹙眉看着诸野,此事显然是他做错了,可若要他道歉,显然也不可能,他难以拉下脸面,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也只是在心中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应当邀诸野过府一叙,好好同诸野谈一谈这几件事,顺带着令高伯多弄些好菜,请诸野在他家中吃上这么一顿饭,就当做是同诸野赔礼道歉了。
“无妨。”谢深玄深吸了口气,说道,“这时间正好。”
诸野:“什么?”
谢深玄:“诸大人可要进来坐一坐。”
诸野:“……”
诸野颇为惊异看着他,倒像是听见了什么绝不可能自谢深玄口中说出的话语,而谢深玄自觉若是如此,他道歉的目的还不明晰,他便又再补了一句,说:“今日谢某口不择言,或许说了些令诸大人不开心的胡话。”
诸野:“……”
“诸大人应当还未用过晚膳吧?”谢深玄道,“谢某令府中略……略备薄酒,便当做是为此事同诸大人赔礼道歉了。”
他可没有几次向他人低头道歉的经历,这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最后的赔礼道歉四字,更是轻得几不可闻。他看起来便甚是紧张,说完这话后,便盯紧了诸野面上的神色,希望自己这一番诚意,多少能令诸野的态度略有好转,可不料他等待许久,诸野竟也只是垂下了目光,简短解释:“没有生气。”
谢深玄:“……”
“公务繁忙,有些疲倦。”诸野说,“除此之外,绝无他意。”
说完这话,他面上的神色,像是已恢复了平常,原先的疏离之意尽数消散不见,又变回了这几日谢深玄最常见着的模样,实在令谢深玄有些摸不着头脑。
说实话,诸野的表情看起来并无多少变化,谢深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判断出诸野神情不同的,他只能皱眉,再度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邀约,道:“这……这么忙,还没吃饭吧。”
诸野点了点头。
谢深玄局促移开目光,已自行朝着谢府之内走去,道:“若诸大人不想来,那便算了。”
诸野:“……”
诸野虽还未应答,可已快步跟上了谢深玄的脚步,朝着谢府走了过去。
谢府的门房开了门,他面上挂着笑,一句“少爷”还未出口,那目光忽地落在了谢深玄身后的诸野身上,猛地睁大眼睛,眸中满是惊异,谢深玄生怕他要说出什么废话来,急忙跨前一步,在他开口之前匆匆解释,道:“我请诸大人上门,是有事要同诸大人商谈。”
门房:“哦……”
谢深玄:“不必声张。”
他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何要补上这么一句,只是心中紧张,生怕自己同诸野示好的这点小举动为人觉察,可他自己心知肚明,这段时日来他对诸野关切过度,府中人只怕早有猜测,他若是隐瞒,那才叫做欲盖弥彰。
可他实在迈不过自己心中的这一关,他仍是板着脸,领着诸野进了谢府,一路来往的仆从散役,见着他们时都要露出同门房一般的眼神,谢深玄不可能一一同他们解释,就算是他,也觉得这般解释未免太过刻意,他只能冷着脸快步朝内走,想着只要赶到内院,他便能避开众人的目光。
可谢深玄显然又是忘了,在他家中,好奇八卦的可不只有府内的下人,高伯才是此事的狂热支持者,除此之外,贺长松也常对他与诸野的关系有些意见,而在他家中,若是他与贺长松都不曾因为公务延缓归家,那每日的晚饭,他本该是要同贺长松一道吃的。
于是待谢深玄将诸野带进谢府内院时,面对的便是笑成花的高伯,与满脸痛苦之色的贺长松。
高伯迫不及待一道道往上加菜,也不知他究竟如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突然变出了这么多丰富的菜式,至少这阵仗,平日若非年节,谢深玄可从未见过。
诸野显得有些拘谨,几乎不怎么说话,当然,他平日也总是不言不语,至少在并不熟识他的外人看来,他的神色与平常并无多少区别,而方才太医院回家的贺长松,则就显得有些痛苦了。
他皱着眉,执筷的手微微发颤,无论如何也不敢去夹摆在诸野面前的菜。诸野本人在此,他也不敢问谢深玄为何要将这一名瘟神带回来,他战战兢兢吃了一顿并不怎么愉快的晚饭,在太医院中的压力完全延续到了家里,令他胃口全无,只勉强坐了一会儿功夫,便起了身,讪讪同二人一笑,而后扭头飞快自此处逃窜离开。
蹿出屋子时,贺长松还将房门也飞速关上了,这举动显是为了将一切危险都阻隔在外,可他蹿出门后,谢深玄却又听见了高伯同他在门外交谈,那声音虽压得很低,可谢深玄竖起耳朵去听时,却仍是字字清晰,直接便钻进了他耳中来。
高伯:“表少爷,您干得好!就该为他们留些相处的空间!”
贺长松:“呵……”
高伯又道:“菜已经上完了,接下来咱们就在外头等着,谁也不要进去打扰他们!”
谢深玄:“……”
谢深玄蹙眉看着自己面前的饭菜,那心情倒是越发复杂了起来。
他只是单纯想同诸野谈一谈太学内的事情罢了,倒不知为何所有人都非得是这么一副古怪反应。
高伯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小,既然谢深玄能够听清,那诸野当然也已听见了,谢深玄不知诸野会对高伯的这番言语究竟有何想法,他自己只能匆匆略过此事,重新将话题移转回他所熟知的公务之上来,道:“玄影卫内公务繁忙,诸大人吃完饭后,还要再过去吗?”
诸野果真也顺着他的话语,假装不曾听见高伯所说的话,道:“今日事情已毕,若还有什么事,明日我去上值时,他们会与我说的。”
谢深玄点了点头,闷声吃了两口饭,这才微微启唇:“那诸大人今日……”
可诸野恰好也在此刻开了口:“你的声音……”
两人皆是一顿,谢深玄先改了口,问:“我的声音?”
诸野:“风寒又重了?”
谢深玄:“……”
谢深玄不知应当如何应答。
他自己未曾过多注意,如今诸野提及,他方意识到今日他的声音好像的确较昨日更嘶哑了一些,嗓子隐隐作痛,那声音难听至极,他自己都觉得很嫌弃。
可他一看诸野的神色,有许多话语,他便不敢再出口了,诸野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关心他,可这病情加重是他活该,他自己在糟践自己的身体,大概贺长松所言不虚,他太缺休息,身子略有些扛不住了,他担心自己若是应了,诸野接下来便要怪他不曾好好歇息,他还要逞强,沉默片刻之后,先同诸野笑了笑,道:“诸大人大概是听错了吧。”
诸野:“……你这声音,很难听错。”
“风寒没有加重,大概只是说话太多。”谢深玄故作镇定,道,“今夜睡一觉就没事了。”
诸野:“……”
这一回,诸野微微蹙眉,但并未出言劝说。
他与谢深玄相识多年,当然清楚谢深玄究竟是什么脾气,此事他就算劝也不会有什么用处,倒不如顺着谢深玄一些,早日将今日谢深玄定好的事项处理完毕,倒还能令谢深玄早些去休息。
于是诸野抬眼看向了谢深玄,沉默着等着谢深玄接下来的安排。
谢深玄先清了清嗓子,竭力令自己如今有些嘶哑的嗓音听起来稍微正常一些,而后方问:“诸大人最近很忙?”
诸野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从此处开始客套,可这是谢深玄的问题,他自然要一一回答,于是他点了头,以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无甚感情答道:“前段时日,皇上下令要彻查京中教派,此事极为花费时间,也着实查出了不少问题。”
谢深玄一怔:“查出问题了?”
他并不信鬼神,本来也不该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可如今他的学生中有一个对一切宗教都毫无抵抗力的洛志极,那些教派用于欺骗信徒的手段,完全是洛志极一眼便会上钩的诱饵,谢深玄甚至怀疑洛志极与京中大多教派都有来往,今日诸野忽而说起此事,倒是令谢深玄心中隐隐有了些不安。
“有几处教派行踪诡秘,很是古怪。”诸野倒没想过谢深玄是在忧心洛志极,他难见谢深玄对他的日常与公事上心,那话语中不由多了几分难以觉察的热切,道,“祠部司一时难以查清,将此事移转了玄影卫,这几日唐练都在忙碌此事,至今倒还未有结果。”
谢深玄略有些惊讶:“玄影卫想要查他们还不简单?”
“怕是不简单。”诸野蹙眉说道,“这也是唐练觉得那几处教派不对劲的原有,其内组织严密,外人极难涉足。”
听到此处,谢深玄原还悬着的心倒是落了下来,既然诸野说外人难以涉足到这些可疑的教派之中,那洛志极受这些教派影响的可能应该不高,此事上,他自然也不必太过忧心。
想到此处,谢深玄对这些京中教派的兴趣已消散了大半,他想着伍正年交给他的“任务”,思忖着应当如何不动声色将话题朝踏青一事上移转,诸野却已事无巨细地同谢深玄介绍起了玄影卫正在调查的那几处教派,道:“这些教派大多自西域而来,教中高层多是胡人,汉人至多只能充作普通较重,极难得到重用。”
谢深玄有些敷衍:“嗯嗯。”
诸野倒并未觉察:“唐练查了些线索,便再难深入了,玄影卫虽擅情报潜伏,可毕竟都是汉人面孔,难以在此事上讨到什么好处。”
谢深玄:“嗯……”
等等,今天的诸野,是不是有些过于健谈了?
说实话,谢深玄与诸野相识多年,可诸野如今日这般健谈的境况,他的确还是初回遇见,倒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应当如何回应,只能暗暗在心中想,难道诸野真喜欢公务到了这等程度,以至于他人只要同他谈起他的公务,他便会如这般开心,从一个寡言少语的闷嘴葫芦,变成一个正常人?
谢深玄疑惑不解,蹙眉盯着诸野打量,试图从诸野面上看出些许不同往日的异常神色。
他这关注神色落在诸野眼中,倒是令诸野更来了精神,觉得谢深玄今日不仅难得关心他的日常工作,还对此事极有兴趣,他平日不善言谈,有事不知究竟何等话语才能讨谢深玄喜欢,今日他难道找到一个,自然要好好把握住这机会,毫不犹豫便接着这话题往下说了下去。
“今日我忙完日常公事后,去唐练所说的那教派的圣堂中看了看。”诸野语调平静,目光却停在谢深玄身上,似是在等着谢深玄就此事而深入发问,“查出了些东西,可也因此拖了不少时间,所以午后才不曾去太学。”
可谢深玄非但没有深入询问,他还顿住了手中的象牙筷,略有些惊讶看向诸野,问:“您亲自去?”
诸野颔首:“唐练查不出东西,我当然要过去看看。”
“这么危险……”谢深玄小声嘟囔了一声,却又一顿,觉得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略提高了些音量,道,“这种事,哪有指挥使亲自出马的道理?”
诸野却答:“不危险,习惯了。”
谢深玄:“……”
“我在边关多年,身手比他们都要好。”诸野平静回答,心中满怀期待,“他们去或许要出事,可我应当是无碍的。”
谢深玄重复:“应当。”
诸野不明白他这句重复的意味,道:“只要无人涉险,就是好事。”
谢深玄:“……无人涉险。”
诸野:“……”
诸野隐隐觉得谢深玄的语气不太对,可他又不知自己普通谈一谈公事而已,怎么就会惹了谢深玄不开心,这令他略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沉默着闭上嘴,以免多说多错。
果真下一刻,谢深玄便阴阳怪气笑了一声。
“哈哈,诸野,原来你觉得自己不是人啊。”谢深玄笑吟吟说道,“身手这么好,还要玄影卫干什么呢,什么案子你干脆都自己一人查了吧。”
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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