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影卫的小册子
就算木讷如诸野, 也终于发觉……谢深玄这语调,听起来不对劲极了。
他仍旧觉得自己的做法没什么问题,玄影卫内, 的确是他身手最好,那若遇到分外危险的任务, 派遣寻常玄影卫去调查, 或许会有所伤亡, 而他往往能够全身而退,至多也就是受些无关紧要的小伤,那由他出面来处理这些任务, 显然才是最优的选择。
他想,谢深玄一定是因为不太了解他心中的想法, 所以才这么发了脾气,只要他解释清楚, 以谢深玄这般日常均以公务为先的人, 想必是能够理解他的。
诸野迎上谢深玄的目光:“你不必多想。”
谢深玄冷笑:“多想?这不是诸大人自己说的吗?”
诸野:“此事寻常, 不必惊异。”
谢深玄沉默了。
“卫所内调查之事,大多颇为复杂,易涉险境。”诸野认真为谢深玄解释,“玄影卫中人,身手极好,在京中武官中能评第一,可即便如此, 伤亡之事,仍极为常见。”
谢深玄:“……”
“我自长宁军调往玄影卫后, 便已有所觉察,只是此事如何解决, 却令人头疼。”诸野轻叹了口气,“可我想,他们的身手远不如我,他们会受伤,我却不一定会,那这些危险之事,倒不如由我去便好。”
谢深玄:“……”
“很有效果。”诸野得出了自己这一番解释的最终结论,道,“近两年来,玄影卫内已没有因公殉职之人了。”
谢深玄:“我……你……”
谢深玄说不出话。
到了此刻,好似一切话语都是苍白,他瞪着面前的诸野,怎么也想不到诸野难得有一日愿意一气多说几句话,可冒出来的竟是这般气人的言语,令他全然不知应当如何回应。
可谢深玄承认,诸野的想法,的确并没有什么错误。
他忧心诸野会因涉险受伤,不愿诸野以身涉险,可若诸野都会因此受伤,那其余玄影卫自不用多言。可他就是无法将自己从这古怪的情绪之中扭转出来,他不应该只顾着诸野而忽视其他人,可……可其他人他并不相识,只有诸野,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出事的那个人。
谢深玄原还有些阴阳怪气的话语,大多又都咽了回去,诸野倒还在看着他,显是觉得自己已解释清了所有事,谢深玄应当该要接受了,正因如此,到了最后,谢深玄也只是略带些怒意,愤愤憋出了一句话,道:“就……就算你身手好,平日也该多注意一些。”
诸野点头应答:“是。”
谢深玄又恢复了一些往日平静的语气:“诸大人,您方才说的那句话,实在不对劲极了。”
诸野摆出一副知错要改的态度来:“哪句话?”
“您说此事之中,无人涉险。”谢深玄低声说道,“我知您是在忧心下属受伤,可您只身前往那地方,便也是在涉险,您若是受伤了,难免也要令人……令您的下属担忧。”
他扭过后半句话语,将自己的挂念与忧心藏在含糊盖过的只言片语中,他很担心诸野会因此受伤,可诸野却好似不以为意,他不知这念想究竟要如何才能传到诸野心中,他只能垂下眼眸,盯紧自己正握着象牙筷的那只手。
他一向觉得自己极擅言辞,同他人争吵时,几乎不必过多思索,那话语便能一句接一句自脑中冒出来,可这只在与他人争论时方有作用,若不是与人吵架,他这伶牙俐齿好似忽而便失了效力,再难派上用场,连几句再简单不过的关切之语,想要自他口中说出来,都好似有登天之难。
他只能小心翼翼,拐弯抹角。
“诸大人,您可还记得画舫之事?”谢深玄低声询问,“那日之后,我连着做了三四日噩梦,梦中均是血腥。”
诸野没想到谢深玄会突然提起那日画舫遇刺,他解释道:“那日是我安排不周,以至唐练他们来得太晚了一些。”
谢深玄:“您……与我相识多年,应当清楚,我天生惧怕血腥。”
诸野向谢深玄承诺:“不会再有下次了。”
谢深玄却摇了摇头。
“我并非此意。”谢深玄以极低的声音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同那日一般……”
而后几字言语,他的音调低得近乎轻喃耳语,具体话语,诸野并没有听清,可就算如此,仅有这几句只言片语,便已足以令诸野有些发怔,恨不得立即点头答应:“放心,我绝不会轻易以身涉险。”
他稍稍一顿,再补上一句:“若是非要涉入险境,我也一定会以自身安危为先。”
谢深玄已攥紧了手中的象牙筷,将目光转向了屋中的另一处地方,仿佛方才与诸野说话的人不是他一般,只当未曾听见诸野对他的许诺,如此沉默过了片刻,谢深玄恢复了平日说话的语调,只是话语略显急促:“伍大人让我代他邀你去东湖踏青。”
诸野一怔:“伍正年?邀我踏青?”
谢深玄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这句话很有歧义,说得倒像是伍正年私下想邀诸野二人一道外出同游似的,他急忙清了清嗓子,为此解释:“是太学要去踏青,太学历年来都有踏青的传统,您如今也算是太学的先生,伍兄想要邀您一道前往——”
诸野回应简略:“你去吗?”
谢深玄一怔:“既然所有先生都需前往……”
诸野:“好,我去。”
谢深玄怎么也没想到诸野会答应得如此轻易,他片刻方才回神,恍惚点了点头,再想起他应当同诸野问询的下一件事,便又道:“还有个学生……陆停晖他不会同洛志极一般有什么奇怪癖好吧?”
诸野摇头:“没有。”
谢深玄:“那他休假之时总是外出……又是为了何事?”
“他家中贫寒,在京中难以度日。”诸野平静说道,“不过是借着太学内休息的日子外出,谋些家用。”
谢深玄有些惊讶:“他不会是出去做短工了吧?”
诸野:“是。”
谢深玄:“我看他身体那么差……”
诸野:“吃得又素又少,每日还要抽时间去打短工,无论什么人的身体都扛不住。”
谢深玄又一怔:“每日?”
诸野:“太学放课之后,他都会去。”
谢深玄:“……”
诸野依旧显得很平静,好似只是在陈述事实,道:“他吃住不在太学,不过是因为平日做工的地方包了他的食宿罢了。”
谢深玄沉默片刻,蹙眉询问:“若我不曾记错,太学内对寒门学子,本该是有所贴补的。”
“的确有。”诸野说道,“可这一点微薄的贴补,对大多数学生而言,显然都不怎么够用。”
此事他显然也特意调查过,癸等学斋内那几名学生的收支他了如指掌,裴麟与赵玉光自不用多说,他们家中便负担得起在太学就读时的一切费用,帕拉有他的母国为此担负,叶黛霜家中经商,对这几人而言,太学的开销自不在话下,他们根本不必为此发愁。
除他几人外,柳辞宇虽然是寻常布衣,家中却也算不得太过贫寒,林蒲则是地方举荐入京,乡邑为她担负了一部分日常开销,洛志极的收入来源便有些复杂了,各大教派发放给信众的好处时总少不了他,他又不知怎地能与京中不少名流有所来往,他们三人平日手头虽是拮据了一些,可只需稍加节省,吃穿用度倒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有陆停晖一人,他家中贫寒,在京中无亲无故,是自己跋涉千里来京中参加补试后入学的,他平日里的成绩倒是出众,文章也写得极好,可他只会读书写文章,太学改制之后,要学生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他以往不曾学过这些,如今也分不出多少时间,常人哪能一心二用?他又要谋求生计,又得费心读书,还得学习什么琴棋书画骑射算数,便是神仙下凡,只怕也难以分出这么多心力耗费于此。
这样的学生,在癸等学斋内,只有一人,可在其余学斋中,可不止寥寥,天下寒门入了太学,均是如此,若不能寻得一丝谋生的手段,在这太学之中,他们是绝对呆不下去的。
诸野不过说了几句,谢深玄便已忍不住蹙紧双眉,早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轻轻以指节敲着桌面,似是在那神色之中,隐约带出了些愠色来。
“当初我在太学读书时,无论食宿均有贴补,若是寒门,每月倒还发放月钱,只望学生一心在书册之中,不必为俗事所扰。”谢深玄低声说,“我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此事只会有进益,而不是退步。”
诸野道:“自严斯玉到了礼部,便一直对此事颇有微词。”
谢深玄:“他又找出什么借口了。”
“当年太学的月钱与贴补,审查实在疏漏,总有人谎报冒领,以至一季之中,亏损的银钱不计其数。”诸野的语调倒是平静,他早就查过此事,已不会再因此而带有怒意,“严斯玉说要彻查此事,便暂先停止了这贴补一事——”
谢深玄打断他的话:“此事是能说停就停的吗?”
“贴补还有,只是暂且不发月钱了。”诸野说道,“依严斯玉所言,只要此事查清,待他们完善了审查规章,此事便可恢复往常,省下来的那些被冒领的钱款,还可补到寒门学子身上,令他们每月多领些月钱。”
谢深玄冷笑:“他什么时候说了这句话?”
诸野算了算时间,道:“两年三个月之前。”
谢深玄:“……”
很好,连此事都在谢深玄的猜测之中。
他听此事与严斯玉有关,便已大致猜到了此事的结果,严斯玉这话语,不过就是他用于拖延的借口罢了,此事何时查清,不过全看他一面之词,他若是不要脸些,硬将此事拖上个三年五载,只要不闹到皇上面前,朝中人大概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更何况严斯玉仍旧保存了对这些太学生的贴补,他至多只是扣下了一些学生们的月钱未曾发放,这钱也依旧留在原地,未曾挪作他用,而照谢深玄对严斯玉的了解,他明明已做出了这等不要脸的事情,却必然还要再为此事套一层伪装,好为自己博些好名声,而在此事中,若谢深玄没有猜错——
谢深玄讥讽问道:“他不会还提高了贴补的数额吧?”
诸野:“是。”
谢深玄:“……”
诸野又重复:“每年都有增补。”
谢深玄:“……可这总额,却远不如那被扣掉的月钱?”
诸野点了点头。
谢深玄心中的愠怒不免更多了几分,严斯玉这用意,怎么看都有些恶毒,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扣了这部分专为寒门学子发放的月钱,而后在贴补之上略微增些数目,带上个担忧寒门难以维系生计的理由,再给出个查清后要提升月钱的空口承诺,便能在除了那些寒门之外的人口中博得个好名声。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好容易才勉强定下了心中那万般暴躁的怒意,低声道:“而今我倒是怀疑,他们礼部难道是吃空饷的吗?”
诸野:“……玄影卫没有这种情报。”
“就这么点小事,过了两年三个月还查不清。”谢深玄冷笑一声,“这礼部上下怕全是花钱捐的官吧?”
诸野:“不是。”
谢深玄正在气头上,诸野还冒了这么两句话来,他不由咬牙看了诸野一眼,那目光中显是带了几分再明显不过的怒气,令诸野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瞪我也并无用处,此事同我并无关系。”
谢深玄:“……我没有怪你。”
若是往常,诸野或许并不会多言,可此事与严斯玉有关,他便忍不住要多补上一句,道:“是严斯玉干的,找他的麻烦。”
谢深玄果真点头:“是,就该找他的麻烦!”
诸野想了想,又自自己怀中缓缓摸出了他那小册子来,郑重其事同谢深玄问:“你想怎么找他的麻烦?”
谢深玄:“……”
他见着诸野这个令人万分熟悉的动作,不由便将目光落在了诸野手中的那本小册子上,下意识便有些发憷,毕竟以往诸野拿出这东西,可都是要在上头写他的名字,可这一看,他忽又觉得有些不对,这本册子封页漆黑,上头留了一处白底红框,写了「侦缉」二字,可以往诸野找他麻烦时拿出的那册子分明是深灰色的,封页之上空无一物,并无半点字迹,与如今诸野手中这册子大不相同。
诸野未曾注意到谢深玄的目光,他倒还在为严斯玉遭殃助力,道:“玄影卫内,人人都会喜欢找他麻烦的。”
谢深玄却微微蹙眉,问:“诸大人,我记得您的册子……是灰色的。”
诸野:“……”
谢深玄:“今日怎么变了样?”
诸野:“……”
谢深玄:“难道是用完了?”延衫汀
诸野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合上了手中的小册子。
“没有用完。”诸野平静说道,“你每日都在惹事,事项实在太多,已需专人专册,否则便要记不下了。”
谢深玄:“……”
补昨天的~
、谢深玄略有些心虚。
诸野这话说得倒不假, 他这人实在擅长惹皇上生气,哪怕如今到了太学,几乎没什么见到皇上的机会, 他却还是能令皇上日日为他“魂牵梦绕”,总在皇上的噩梦之中出现。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 这才过去多久啊?他的“恶行”竟然就已经足够让诸野记满了一整本册子了吗?!
他不由移开目光, 颇为紧张看向屋中的其他角落, 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这么一个惹火上身的话题来,他巴不得立即将话题转回太学之事上来,只好道:“诸大人, 既然你们已有了此事的证据,那皇上是不是也已经知道此事了。”
诸野似乎也巴不得将话题转回太学, 他毫不犹豫点头:“知道。”
诸野如此配合,总算令谢深玄安心了一些, 他小心翼翼避开一切能让诸野再度提起那册子的事项, 尽力不在此刻去责骂皇上, 问:“那……皇上的意思呢?”
“严斯玉已涨了贴补的数额,并且每年都有增补。”诸野说道,“他说要彻查此事,也的确隔三差五便能查出些线索,此事之上,却无多少可以挑剔的余地。”
谢深玄:“……皇上就没想过去催一催?”
“催过。”诸野回答,“催了礼部的吴尚书。”
谢深玄:“然后呢?”
诸野:“并无下文。”
谢深玄:“……”雁删霆
好怪。
在谢深玄看来, 此事实在是怪极了。
不过是查一查太学内贴补冒领的情况罢了,太学生可没有多少人, 就算挨个细细筛上一遍,也用不了两年零三个月的功夫, 严斯玉摆明了就是在拖延了事,皇上不曾去管就算了,若非得要给皇上找些借口,那大概还可以说他日理万机,一时忘了此事,可此事毕竟是礼部的工作,礼部中人总不可能不记得,就算礼部不记得,那国子监内的祭酒、司业,难道也一气将此事都忘了个干净吗?
此事若要论责,谢深玄已不知究竟该从谁身上谈起,他蹙眉思忖片刻,只得先从与自己相熟之人问起,道:“此事毕竟由礼部分管,赵瑜明难道就不觉有异吗?”
这段时日,谢深玄同赵瑜明多有接触,已逐渐改了对赵瑜明的称呼,已比往日亲近了不少,可如今他又是连名带姓唤赵瑜明的名字,显是因为此事,连带着对在礼部供职的赵瑜明都有了些莫名的愠意。
诸野摇了摇头,说:“他二人分管之事,有所不同。”
礼部之内,主客,祠部二司事务多由赵瑜明处理,而贡举、仪制等则多由严斯玉安排,他二人之间关系极差,同谢深玄与严斯玉差不了多少,而严斯玉对谢深玄还能有些好脸色,对赵瑜明可就只剩下憎恶与厌烦了,平时若无公务交集,他二人在衙署只怕连半句话都不会有。
谢深玄深深吸了口气,又问:“那吴尚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墙头草罢了。”诸野倒是答得毫不客气,“礼部两名侍郎,一人是太师长子,另一人是首辅长子,他自觉谁也得罪不起。”
谢深玄:“……所以就闭目塞听,充耳不闻。”
方才累积的怒气,到了此刻,好似已积攒到了极点,急需一处能令他宣泄的出口,可此事之中,该骂的可不止严斯玉一人,一时之间,谢深玄竟然不知该从何处厘清头绪,闷上半晌,也只是恨恨憋出一句,道:“全是胡来。”
诸野:“全都该骂?”
谢深玄:“……”
是,全都该骂,可最该骂的除了严斯玉之外,当然还有一个人。
“诸大人,此事玄影卫既已查得这么清楚了。”谢深玄抬眼看向诸野,“可曾全都呈报给皇上?”
诸野:“是。”
谢深玄又问:“太学之中,如陆停晖这般的境况的学生,近年来究竟有多少?”
“你若想知道具体有几人,我还要回去算一算。”诸野说道,“可绝不会少。”
谢深玄:“……皇上知道?”
诸野:“报过,应当知道。”
谢深玄:“……”
谢深玄忍不住了。
“他都知道了,他就没点什么反应吗?!”谢深玄大声说道,“还让我去查太学内的寒门为什么越来越少呢,他自己难道不清楚为什么越来越少吗?!”
诸野:“……”
谢深玄丝毫不曾注意诸野的神色,他今日因风寒而嗓音嘶哑,一提高音调说话那语调便有些尖锐,实在难听得很,喉中也极为不适,可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今日不管是谁在他面前他都得骂,他狠狠将手中象牙筷拍在桌面上,震得他面前的茶盏都跟着跳了跳,令诸野不由往后靠了些身子,而后便听谢深玄咬牙切齿砸出一句话来。
“饭都吃不起了,还读个屁书啊!”谢深玄咬牙说道,“就该饿那狗皇帝几顿,再让他好好想一想太学内到底为什么没几个寒门学子了!”
诸野:“……”
诸野没有说话。
他不动声色垂下目光,竟然连伸手去拿怀中册子记录谢深玄这犯上之举的动作都没有,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庆幸今日坐在谢深玄面前的人是他,而并非朝中其他人。
谢深玄原还想再骂,可那目光自诸野身上一扫而过,他忽而便多了几分冷静,原先对晋卫延的滔天怒意也跟着消散了不少。
他想起了诸野的那本小册子。
如今那册子上,已写满了他的罪行,仅是诸野一人,便已写满了一整本,这还不曾算上其余玄影卫的记载,若是一气加上,他这罪行罄竹难书,大概已购皇上杀他十数回了。
谢深玄不怎么怕皇上杀他,此事倒是无所谓,可此事最好得换换日子,这几日显然不行,他手头可还欠着皇上几十遍检讨呢,别一封折子上去,他骂得开心,皇上转头再罚诸野抄个几十遍检讨,最后这惩罚还不是得转到他身上来?
此事若只是抄书,倒还算是小事,他就怕诸野总想替他担责,他惹怒了皇上,可所有罪责都由诸野来承担,当然,此事或许可能是他在一厢情愿,胡思乱想,诸野或许根本没有要替他承担其他惩罚的想法,可此事……若是万一呢?
他总不能再让诸野代他受过吧?
想到此处,谢深玄叹了口气,将方才话语中的怒意尽量收敛,以一副平静语调同诸野说:“诸大人,此事你可否再同皇上说一声?”
“可以。”诸野却略有惊讶,“你不打算写折子?”
“先提醒他一回。”谢深玄说道,“过两日他不处理,我再入宫。”
诸野:“……”
谢深玄觉得自己已尽量找了折中的法子,这一回他对皇上极其客气,其他人他却肯定是要骂的,这样总不至于再招来皇上的责罚。
只不过此事紧要,他对此事的耐性至多只能有两日,若两日之内皇上不给答复,那他无论说什么也是要进宫的。
谢深玄抬眸看向诸野,见诸野仍用那略带些许复杂的神色看着他,也并未应下他的请求,倒像是对他方才那一番话语有什么意见一般。
“诸大人?”谢深玄终于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此事有何不妥吗?”
诸野:“……像是恐吓。”
谢深玄:“……”
诸野:“但这恐吓对皇上应该有些效用。”
谢深玄:“我不是……”
诸野:“明日我入宫后便去说。”
谢深玄:“……”
不,他不是,他没有。
他压根没想恐吓皇上,他这么做,难道不是给足了皇上缓冲的时间,好让皇上做足准备,免得再挨他一顿骂吗?!
还有诸野……好歹也是玄影卫指挥使,皇上的心腹近臣,为何诸野看起来好像对他这计划兴致满满,一副恨不得立即便要入宫将这计划实现的模样。
谢深玄皱了皱眉,有些想要解释,可他看诸野这幅模样,心中总觉得自己就算解释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反正……此事就算被理解成恐吓,也没有什么坏处,至少这样皇上总不会随意降下对他的惩罚,诸野自也不用代他受过,至于皇上心中怎么想——同他无关,不必理会。
想到此处,谢深玄这才心满意足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倒是已吃饱了,等到诸野也吃完饭,便该为晚上抄写检讨一事做些准备,诸府他反正是不想去了,那满地坑坑洼洼,晚上过去实在容易摔着,倒还不如去他的书房,所有东西一应俱全,怎么也比对面那两间破屋子要来得舒适。
想到此处,谢深玄先开了口,道:“诸大人,今夜就留在谢府吧。”
诸野:“……”
诸野浑身僵硬,愕然抬首看向谢深玄。
谢深玄倒未曾注意,只是道:“抄完检讨再回去。”
诸野:“……”
谢深玄见他不说话,倒还为自己这决定解释了一句,道:“你家那地也太破了,我怕我过去摔着。”
诸野:“昨夜我已经……”
谢深玄:“要不我找几个人,过去帮您修一修吧?”
诸野:“……修好……啊?”
谢深玄正觉自己的主意不错,诸府破成那模样,看着便觉吓人不说,诸野若要长久在内居住,想来也很不方便,这地方迟早要修,晚修不如早修,只不过诸野看起来不像会分心料理这等事务,齐叔的年纪实在太大,又有些耳背,让他去找人帮忙显然也不怎么实际,那说到底,还是只能由谢家出面,多帮诸野想些办法。
“此事高伯应该很熟悉。”谢深玄说道,“待会儿去问问他便是。”
诸野此时才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他看起来倒还有些犹豫,道:“此事不太好吧……”
谢深玄下意识道:“有什么不好?”
说完这话,他自己倒是先后悔了,只恨自己为人行事实在是脑比嘴快,诸野家中琐事,实在不是他该管的,虽说他的确很想管,可他就算要管,也该给自己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说——
谢深玄:“大家都是邻居。”
诸野:“……”
谢深玄:“你那房子看起来像个鬼宅,真的很影响我家里的风水哎?”
诸野:“?”
他明明超爱啊
谢深玄觉得, 自己一向有将一切好事硬说成坏事的独特能力。
他说完这句话,诸野便叹了口气,显是怎么也没想到谢深玄竟能找出这样的借口来。
可谢深玄本就是为了让诸野不高兴, 诸野越是如此,他自然便说得越发来劲, 为了圆过此事, 一时之间, 什么胡说八道的话语都跟着冒了出来。
“我看你家那模样啊,啧啧。”对风水一窍不通的谢深玄胡编感慨,“院子里的枯树枝都快戳到我家来了, 这不就是戳进我家来破我家的财吗?”
诸野:“……”
“你也知道,我家中母族经商, 对风水一事,很是看重。”谢深玄还要再找个同他无关的借口, 以托作说辞, 好将此事从他身上撇干净, “特别是我母亲,这破财的风水,一向不得她心意,我偶然写信提——哦,不,高伯偶然写信提及,已令她觉得很不满意了。”
诸野却蹙眉:“伯母什么时候开始迷信了?”
他可是同谢深玄一道长大的, 谢深玄的母亲性子如何,他也很清楚。若无其余更多佐证, 谢深玄这谎话显然骗不过他,可谢深玄当然不可能只说这么两句话便算结束, 他看起来倒还镇定自若,只是微微同诸野露出笑意,道:“风水一事,怎么能算是迷信呢?”
诸野:“……”
谢深玄:“我母亲不信神,信信风水也没什么问题吧。”
诸野又叹了口气,问:“那此事难道是伯母写信告诉你的?”
“……对,若不是我母亲提及,我怎么会知道此事?”谢深玄毫不犹豫瞎编胡扯,“我又不信风水,你家枯树如何,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诸野沉默不言,倒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反是谢深玄实在心虚得很,他不敢再继续这话题,因而匆匆忙忙转过目光,道:“罢了罢了,不修也罢,我每日忙得要死,才没有空闲来管你家里的破事。”
诸野:“……”
“吃完了吗?”谢深玄已站起了身,道,“吃完了就去抄检讨吧,这都过几天了,怎么才写了十来份,太慢了,这样下去这辈子都抄不完吧。”
诸野:“……”
谢深玄生怕诸野还要往下追问,这谎他是圆不上了,诸野再问上几句话便要暴露,他得走得快一些,反正抄写检讨便是现成的借口,他干脆三步并做两步,飞快蹿到门边,一把拉开方才贺长松为他们关上的门,可不想外头一阵惊呼,有几人几乎趔趄跌进屋中来,狠狠吓了谢深玄一跳。
他慌神去看,那差点跌倒在地的人是高伯,贺长松拉了他一把,才令他不曾摔倒,边上扶着门框拍胸口压惊的是厨娘冯婶,除他三人外,门旁还有几名婢女散役,反倒是本该在外听候吩咐的小宋,坐在较远些的廊下,困得直打哈欠,似乎对此处的热闹没有半点兴趣。
谢深玄沉默片刻,又将目光移向了院中。
他与贺长松每日都在此处吃饭,可从未见院中如此热闹过,谢府内的仆婢好似一气全都在此处出现了,平日有事找他们都不一定能到得这么齐,各个睁大眼睛好奇朝此处张望,只是一见谢深玄看来,他们便好似忽而想起了自己还有要事未曾处理,眨眼之间,院中之人已走了个干净。
只剩下谢深玄面前那几人,他们离得太近,总不好直接偷摸逃开,众人面面相觑,沉默许久,谢深玄方勉强开口,问:“你们在此处做什么?”
他心中倒是很清楚,他与诸野闹了七八年别扭,几乎没说过几句话,这一月来关系好似忽地便恢复了寻常,当然极为引人惊奇,而谢府内的仆婢下人,多是自江州家中跟着入京的,年纪大一些的,说是看着谢深玄长大也不为过,他们在此处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来看乐子的吧!
谢深玄心中的窘迫之意几乎一瞬上涌,可越是如此,他便越不可能承认此事,否则不就是应了这些人的猜测,他绝不能如此。
高伯在贺长松搀扶下站起了身,清一清嗓子,乐呵呵道:“少爷,今日天气太热,我们是在此处乘凉呢!”
厨娘冯婶几乎也在同时开了口:“我过来看看您与诸大人可还有什么想吃的呀!”
谢深玄:“……”
谢深玄先看了看屋中那摆了满满一桌的菜,他与诸野、贺长松三人都吃完了饭,却也不曾动过多少,而后他再垂下目光,看向今日自己穿了四层的衣服。
贺长松清了清嗓子:“忽而想起我还有事。”
他连为何在此的理由都懒得找,说完这句话后便恨不得扭头就跑,其余还未来得及开溜的仆婢自然也一哄而散,冯婶朝谢深玄笑一笑,也跟着溜走了,此处便只剩下了小宋与高伯二人。
谢深玄压下心中的窘迫之意,再朝两人看去,小宋到此事才同他眨了眨眼,道:“我本来就该在此处的。”
高伯原想趁此机会开溜,可他往后退了几步,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转头又走了回来,凑到谢深玄身边,将声音压得极低,好似生怕被屋内的诸野听见一般,极小声道:“少爷,咱们府上便有修缮宅邸的人。”
谢深玄:“……”
谢深玄本就略有些窘意,偏偏高伯还要凑上前来同他说这件事,他不由深吸口气,急忙道:“我没兴趣了。”
高伯:“我知道的,少爷面皮薄。”
谢深玄:“……我没有!”
“此事简单,我悄悄去同老齐说一声,把人给介绍给他。”高伯认真说道,“让老齐去处理,这样这件事,就同我们谢家没有关系了。”
谢深玄:“本来就没有关系!”
“当然,我还是建议您直说。”高伯叹了口气,“反正我看诸大人好像也看出来了。”
谢深玄:“……我走了。”
他是想不明白,怎么除他之外,好像人人都同诸府关系不错,看高伯称呼诸府那门房齐叔的语气,他们两倒像是老熟人,他不由又想起小宋曾同他说过的话——高伯时常过去同齐叔下棋,这么想来,谢深玄偶尔自诸府门外路过时,听见那鬼哭狼嚎般锯二胡的声调,着实……很像是高伯精心练习多年的水准。
他不知还在屋内不曾出来的诸野,究竟如何看待外头的这一通闹剧,可他是绝不想再留在此处了,不管高伯说了什么,谢深玄都当做未曾听闻,而小宋左右看了看,站起身跟上谢深玄脚步,还未来得及问谢深玄接下来要做什么,忽地便见谢深玄的耳尖微微泛红,显是因为方才众人的举止与高伯的那通话,令他实在无法应对。
小宋沉思片刻,还是跨步上前,凑得离谢深玄近了一些,问:“少爷,我们是要去书房吗?”
谢深玄仍旧装着镇定:“是。”
小宋:“还是要写那检讨?”
谢深玄点头:“是。”
小宋深吸了口气,发出了些响动,谢深玄下意识回眸,看向身后的小宋,便见小宋一副意味深长般的神色,头上还顶着一行大字。
小宋:「这该死的谢深玄」
谢深玄:“……”
怎么又骂他?
那字果然一番,换作了另一行字。
小宋:「口是心非吧,他明明超爱啊!」
谢深玄:“……”-
谢深玄将小宋关在书房之外,决定自己研墨自己抄,反正今夜这些人,他是一个也不想看着了。
可他显然忘了他府内可还有诸野这么一个“外人”。
他不过方写了两页纸,外头便传来了小宋低声与其他人说话的声响,而后有人敲了敲房门,小宋在外大声说道:“少爷,诸大人过来了!”
谢深玄:“……”
谢深玄想,此时此刻,他若将诸野拒之门外,才显得有些心虚反常,他就该大大方方让诸野进来,同他一道抄写这该死的检讨,于是谢深玄应了声,让小宋请诸野进来,还故作镇定令小宋为诸野沏茶,而后便闷着头一声不发,将注意全都放在了面前那份该死的检讨上。
他等了片刻,诸野也不曾开口同他说话,小宋为诸野取了纸笔,诸野便坐在窗下那小桌旁,似乎也同他一般抄起了这该死的玩意,令谢深玄略松了口气,总算不必分心再去思考此事。
二人便这般沉默着抄了好一会儿,小宋进来添了几次茶,谢深玄倒不知过了多久,只是觉得越来越困。大约是因为他犯了风寒,小宋将书房内的窗扇全都紧闭,令他觉得闷热不堪,有些头昏,再过片刻,那纸页上的字似乎也有些模糊不清,又隐隐觉得有些头疼。
至此谢深玄方发觉自己这风寒大概是又加重了,这哪是屋中闷热?诸野看起来便不曾有任何异样,他大概是自己有些发热,还不好说是不是要起低烧。
谢深玄一点也不希望诸野觉察此事,反正如今时间应当已不早了,倒不如让诸野早些回去,他睡一觉应当便没什么事了——贺长松也说过,他不过是缺些休息,只要休息好了,很快便能恢复。
谢深玄道:“诸大人,时日已不早了——”
诸野抬眼看向他。
谢深玄:“您该回去了。”
说完这话,他便起了身,想着送诸野到门边,他一起身便觉得头昏,不得不伸手扶了桌面,稍缓了片刻方才恢复,这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他可以编出无数借口应对此事,只是这一晃眼的功夫,诸野竟然就已到了他身前,与他就隔着那书桌的桌案,微微向前倾身看着他。
谢深玄勉强笑了笑,说:“起身太急,有些头昏……”
可诸野已伸出了手,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
谢深玄吓了一跳,匆匆往后蹿了几步,险些撞倒他堆放在后头的一摞书册,惊慌失措道:“诸……诸大人!您这是要做什么!”
诸野一怔:“你说你头昏,又面色带红——”
谢深玄:“哈哈!胡说八道!”
诸野:“……现在更红了。”
谢深玄:“……”
代课事项
其实不必诸野多说, 谢深玄自己也觉得自己面上发烫,实在烧得厉害。
只是一时之间,他分不清自己此刻这满面通红, 究竟是因风寒而发热,还是因为诸野方才对他的触碰。
当然, 若依谢深玄自身所见, 他是绝不愿承认他会因为诸野这偶然的靠近便脸红的, 诸野不过就是伸手试了试他额间的温度罢了,又不曾与他有过什么“肌肤之亲”,大家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 又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寻常家庭这年纪娃都能抱两了, 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么点小事便觉得脸红呢。
他绝对是烧过头了,气血上涌, 脑子一点也不清醒。
“哈哈, 什么面红……大概是因为屋中太热了吧。”谢深玄说着, 那声音却显得极为心虚,“屋门窗扇全都关着,怎么可能不闷着呢?”
诸野:“……”
“天色已晚,诸大人还是早些回家吧。”谢深玄坚持说道,“难道您明日不要上朝吗?”
诸野:“你……”
谢深玄:“您要伴驾!起得一定要比其余大人早,早些回去休息吧!”
可诸野皱着眉,方才他指尖所觉察的温度可丝毫不假, 谢深玄额间滚烫,那绝不是屋中闷热便能闷出来的热度, 他压根去不曾理会谢深玄无力的辩解,干脆转身朝外走了出去。
谢深玄心跳急促, 他的目光追着诸野的背影,直至见诸野出了书房,他方松了口气,以为诸野总算听进了他方才所说的话,可算是要自此处离开了,可他还未曾安下心来,却又听见了外头低语的声响——诸野压根没有离开,他正低声同小宋说话,那音调压得极低,谢深玄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可小宋的回应却很清晰。
“是,大人,我现在就去将贺太医请过来。”小宋认真说道,“您放心,他们应该都在附近。”
谢深玄:“……”
诸野一点也没相信他的胡言乱语,这是要抓贺长松过来给他看病了。
谢深玄本就不觉得自己可以瞒下此事,他只是不希望贺长松为自己诊脉看病时诸野还留在此处罢了,他自己知道自己病得难受时是个什么德行,而今倒还好,他只是觉得发热,略微有些头疼,还并不因此而觉得太过难受,可若诸野要在他家中赖一晚上……他可不保证今夜自己究竟会对诸野冒出什么古怪的话来。
不行,他还是得尽快将诸野从此处赶走。
谢深玄绕过书案,原想朝外走去,让诸野莫要多管闲事,不过低烧而已,他明日便能恢复了,可他不过朝外走了两步,却又忽地自小宋的话语之中,品出了另一层意思来。
等等,什么叫做他们应该都在附近?
表兄住的小院离他的书房可颇有一段距离,平常这时候,贺长松应当早已回房歇息去了,太医院事务繁忙,他每日都累得要死,从来没有在外闲逛的喜好,若是无事时,贺长松是绝不可能在他书房近旁出现的,今日当然也绝无不同——不,今日好像是有些不同的。
谢深玄沉下脸色,不由便想起方才跌进屋中的高伯、冯婶与贺长松。
今日的不同,便是诸野正在他书房之中。
谢深玄面上好似烧得更烫了一些,心跳也不由跟着快了,他心中是清楚的,这些人就喜欢看他的热闹,若因如此,贺长松的确很可能在他的书房附近出现,而这出现的缘由,自然也只是为了看一看他与诸野。
表兄总说他自己甘愿去喝什么迷魂汤,谢深玄不由想,若有个傻子在自己面前不听劝阻非要去喝一碗迷魂药,那他大概也是会忍不住好奇去看的。
小宋匆匆的脚步离远之后,诸野又转回到书房之内来,他看了谢深玄一眼,见谢深玄垂着脑袋,面上仍旧还带着红,令他不由再拧起眉心,同谢深玄道:“你先坐下。”
谢深玄却说:“大夫也找了,我看着便不会有事,诸大人,您可以回去了吧?”
诸野:“……”
诸野沉默片刻,最终也只是朝门边挪了些位置,走到那房门之旁,而后便抱着刀就此站定,一动不动盯住了谢深玄,没有一点要离开此处的意思。
谢深玄蹙眉:“诸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诸野答:“若谢大人不愿看见我,我站在此处便是。”
谢深玄:“……天色已晚,您还是回去吧。”
诸野:“不。”
谢深玄:“可是——”
“贺太医未替你诊脉前,我不安心。”诸野平静说道,“开完方子后我再走。”
谢深玄心中猛地一颤,有些不知所措抬起眼眸,微微睁大了双眼。
他想,他一定是因为贴着那书案上的烛火太近,被那火光灼了面颊,否则怎么会觉得面上这般滚烫,几乎如同烈火灼烧一般,连心跳都跟着快了起来。
这感觉,数年之前他曾有过一回,他清楚这是什么感受,他也曾经告诉过自己……若未见诸野有所回应,他是绝不该再有这样的感觉了。
可今日诸野这言语,却好像打破了他当初暗自在心中的许诺。
诸野担忧他,挂念他,这些年并不曾责怪过他,那有没有一丝可能……
在他当年擅自冒昧靠近诸野之后,诸野其实并不曾怪过他?
谢深玄抬眼看向站在门边的诸野,他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开口询问,可他显然也来不及询问,贺长松已经随着小宋来了此处,他果然就在谢深玄的书房近旁,否则绝不可能来得这样快。
不过还好,他至少没将高伯或是其他想要看热闹的人也一并带过来。
谢深玄叹了口气,沉默着在书案后坐下,反正待贺长松为他把脉过后,今日之事便能就此终结,他不必再有任何胡想,无论有什么事,都可以等到诸野回去之后再谈。
贺长松看起来倒不怎么着急,他早知谢深玄这几年熬垮了身体,低烧发热隔三差五便会来上一回,对他而言,这已不是什么大事了,反正他开什么方子都不管用,谢深玄根本就不会好好休息,在都察院时是如此,而今到了太学也是如此,他便慢悠悠踱着步子走到书房外头,再缓缓一抬头——
正与站在门旁的诸野对上了目光。
贺长松:“……”
诸野:“……”
贺长松忽地便加快了脚步,沉着脸色摆出一副十万火急奔赴救命现场般的模样,急扑进谢深玄的书房,蹿到那书案之前,飞快握住了谢深玄的手腕,颤声道:“来,深玄,我给你好好看看。”
谢深玄一愣:“风寒而已。”
贺长松用力点头:“我给你开些药。”
谢深玄压低声音问:“……没上回的那么苦吧?”
贺长松却好似不曾听见谢深玄的这句话,他为谢深玄把了脉,同他所想的差不了多少,不过就是风寒加重,而谢深玄体弱,扛不住这么一遭,可此事他若要开药,也只能照着风寒的法子来处理,若谢深玄不肯好好休息,他开再多的药也不会有用处。
以往贺长松劝过谢深玄很多次,可谢深玄从来不听,贺长松又的确拿谢深玄没什么办法,可今日不同了。
今日诸野也在这儿,诸野可是谢深玄的克星,他若想令谢深玄好好歇上几日,也只能趁着现在了。
贺长松清了清嗓子,道:“喝了药后,好好睡上一觉——”
谢深玄用力点头,以免看向门侧:“诸大人,您现在可以走了!”
贺长松却以更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明后两日不许出门,给我闭眼躺着,大约就能勉强好个七八成了。”
谢深玄果真不再去理会还站在门边的诸野了,他蹙眉看向了贺长松,忍不住小声说:“太学只得今日一日歇息,我若是不在,学生们连课都上不了。”
贺长松:“让伍大人寻些人来代你便是。”
谢深玄:“……很难。”
他自己知晓自己与谁关系都不好,以往在都察院时,他若抱病不去,那公务便得成堆积累下来,待他恢复回去后依旧得由他一一处理,没有人会在他生病时为他代值,到了太学后更是如此,他连其他学斋的先生都不怎么熟识,不少先生又不怎么喜欢癸等学斋的学生,愿意代他上课的人,伍正年大概是找不到的。
若是如此,那最后只能由伍正年一个人里,可伍正年也有自己的公务,他只怕难以分心至此,那谢深玄多歇上一日,这些学生们的课程便得多落下一日。
今日他可以现在就去休息,好好睡上一夜,明日大概可以休息上半日,若伍正年有空闲,他或许能休息一天,可也仅此而已,绝不能更多了。
贺长松蹙眉看了谢深玄半晌,忽而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去太学都快一月了,总不会连个能帮忙的人都没有吧?”
谢深玄无奈道:“表兄,你是知道我的。”
贺长松自行得出结论:“若是你,的确不可能有。”
说完这话,他接连深吸了几口气,握紧了拳头,这才好似终于壮起了胆子,小心翼翼地转过头,看向了依旧在书房门边一动不动站着的诸野。
诸野正盯着他们,他从头到尾都不曾说话,可那目光落在此处,只如针扎一般,莫名便令贺长松胆战心惊,有说不出的紧张。
“诸大人,您比较了不起。”贺长松战战兢兢说道,“您能逼几个人过来替他上课吗?”
诸野:“……”
谢深玄:“……”
病中
谢深玄几乎立刻便注意到了贺长松话语中的那个问题。
替他“逼”一个人来上课。
什么叫做逼啊!难道就不能说是诸野比他人缘好, 所以他能借着诸野的面子,找到些愿意来帮忙的人吗?
可贺长松好像压根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问题,他倒还满怀期待地看着诸野, 等着诸野接下来的回复,一面为自己方才这冒昧请求再多补上一句:“只需两三日, 随便抓两个人来便好。”
谢深玄:“……”
怎么又变成抓了?!
诸野竟也不觉得贺长松这话不对, 他点了点头, 答应得很是平静:“好。”
谢深玄实在忍不住低声开口:“表兄,你这话说得像是玄影卫滥用职权——”
“玄影卫上门,还会有好事?”贺长松也压低声音回应, “不是抓人便是强迫,莫要忘了, 他同你差不多,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瘟神’。”
谢深玄:“……”
贺长松:“在此事之上, 你两倒确实很般配。”
谢深玄惊了一跳, 头一件事, 倒还不是觉得贺长松胡言乱语,而是先回首看向门旁的诸野,好确认诸野是否听见了贺长松说的这句话,可诸野依旧抱刀倚在门侧,那目光沉静,未见半点波澜,看起来不像是听见了贺长松的胡言, 谢深玄这才松了口气,回眸看向贺长松, 低声道:“表兄,你莫要再胡闹了。”
“什么胡闹。”贺长松摇了摇头, “傻子。”
说完这话,他便起了身,写了方子交给院中候着的散役,令他照着吩咐去煎药准备,又说书房内有些太冷了,谢深玄烧得越发厉害,最好还是先回卧房中歇息,而后便转身看向小宋,道:“扶你们少爷回去吧。”
小宋本未多想,他照着习惯答应,走到书案旁伸手去扶谢深玄起来,谢深玄冲他摇了摇头,自行起身朝外走去,一面道:“诸大人,我已无事,您可以回去了。”
他方说完这句话,恰好走到门边,外头的冷风激得他不由咳嗽了几声,额间隐隐抽痛,有些头昏欲呕般的不适,贺长松一眼瞥见,自然便又多嘱咐了小宋一句,道:“扶着些,别头昏摔倒了。”
小宋:“哦!”
他伸出手,一面转过头,瞥见了正站在门侧看着他们的诸野。
不对,这件事也太不对了。
这种时候,这件事似乎不应该由他来做,对,这么好的机会,这若是都错过了,那此事他便真不知还能如何推波助澜了。
想到此处,小宋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咳嗽般的语调,诸野却仍旧一动不动,只是蹙眉看着谢深玄似是越显病容的神色,没有半点反应。
小宋再用力:“咳咳咳!”
诸野压根没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看他那副模样,像是他今日哪怕再此处咳死了,诸野大概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可他咳嗽是为了提醒诸野,在朝中颇具才能的玄影卫指挥使,每每到了此处却像变成了个愚笨的傻子,实在令他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小宋还想再努力,贺长松却颇为奇怪看他一眼,问:“你也风寒了?”
小宋:“……”
罢了,他不想努力了。
小宋伸了手去搀扶谢深玄,谢深玄倒觉得有些别扭,大抵是诸野一直盯着他们,又不愿从此处离开,总令他心中惊慌,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他当然找不着缘由,因而到最后也只能瞥了小宋一眼,道:“我只是发热,又不是断了腿,我自己能走,用不着他人搀扶。”
小宋松了口气,觉得谢深玄说得很有道理,他的少爷头一回这般上道,实在令人动容。
贺长松在他们身后笑了一声,似是觉得这番莫名的对话极为有趣,谢深玄自己却不知此事究竟有趣在何处,他沉着脸色朝前走了几步,诸野竟还跟着他,他便忍不住又说:“诸大人,您明日不要上朝吗?”
诸野沉默。
“方子也开了,您还是回去吧。”谢深玄道,“小宋,你不必扶我,你送诸大人出去。”
诸野:“……”
小宋:“……”
片刻后,小宋用力叹了口气。
烂泥扶不上墙,此事与他又无关联,他到底为什么要为了两个傻子这么努力啊!
小宋抬起眼,看向面前的诸野,心中倒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的暗示已经如此明显,但凡指挥使有些脑子便能够明白,可诸野停顿片刻,竟真的听了谢深玄的话,微微点头,道:“我现在就走。”
小宋:“……”
小宋烦躁吸气。
“不必送。”诸野略显犹豫,眸中也依旧隐约带着些许不安与担忧,他觉得自己应当直接转身离开,可却还是忍不住为此而出言嘱托,道,“……你发热头昏,小心一些,莫要再跌着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继续停留,谢府他虽只来过里几次,可路他已经记熟了,不许任何人为他领路便可自行出入,他觉得谢深玄今日并不怎么想看见他,若留在此处,也不过是要令谢深玄觉得不快,因而哪怕心有担忧,倒也忍着不曾回过头,直至真就这么离了此处。
谢深玄仍站在原地,他终于略松了口气:“总算走了。”
小宋也跟着叹了口气,说:“他还真走啊。”
谢深玄:“……”
谢深玄颇为狐疑转过目光看向小宋,觉得小宋所说的这句话分外古怪,可小宋面上已换了一副笑意,摆着满面诚恳,道:“少爷,我扶您回去吧!”
谢深玄:“……不用。”
他确实不觉得自己病得如何重,不过是略有些低烧罢了,怎么想都不是碍事的,甚至连贺长松嘱托他而后两三日不可去太学,他都略微觉得有些没有必要。
他甚至还想着自己兴趣睡上一觉便能恢复,毕竟他总觉得,如贺长松这般久而为医之人,总是有些过头的小心谨慎,因而待小宋随他一道略走出几步后,他便小声吩咐小宋,道:“明日记得叫醒我。”
小宋:“……”
若是以往,小宋已该要应答了,可今日小宋只是极为无言皱起了眉,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小声嘟囔:“少爷,您就不能给诸大人一个关心您的机会吗……”
谢深玄:“啊?”
小宋:“病成这样了还非得去太学,让不让人探病了啊。”
谢深玄:“……”
谢深玄疑惑蹙眉看着小宋,总觉得今日的小宋同往日相比,实在很有些不同,可小宋头顶的字已然消失了,他自然难知小宋心中所想,到头来也只得当做一切未曾听闻,低声说:“探什么病,我明日一定便会好的。”
……
谢深玄对自己的预估显然有误,而贺长松专业的推断,才真正切中了他病症接下来的发展。
第二天一早,小宋倒是照着谢深玄昨日的吩咐,来提醒了谢深玄几回,说天已全亮,太学是该开课了,可谢深玄的风寒却不曾有半分好转,不仅如此,到了后半夜他这发热便转重了,而后硬生生高烧了一夜,令他浑浑噩噩,几乎未眠,天亮时这高热是退了一些,可他又觉头痛欲裂,好在贺长松早有准备,一剂安神药下去,他方才勉强入睡。
至于太学如何,他烧成这幅模样,几已再难去注意其他事情,贺长松的安神药又下得实在太足,他几乎睡了一日,到了午后,方才有短暂清醒。
小宋扶他起来吃了些东西,又端来新熬的药,谢深玄仍旧难受得厉害,本就没什么胃口,偏生这药苦得他难以下咽,不知贺长松究竟在里头丢了什么东西,那药汤还有粘稠,他一口便要作呕,正想找些借口拖延下去,外头却又有人来通报,说是有学生下了课,特意来了谢府探望他。
谢深玄还有些昏沉,只是恍惚点头,一面继续颇为苦恼盯着面前那药碗,再啜饮一口,被那苦味激得浑身一颤,猛然清醒了些许,这才后知后觉道:“今日未曾去太学——”
小宋答:“少爷,太学早传了消息过来,诸大人找了赵侍郎代您上了今日的课。”
谢深玄正要追问,外头却已传来了脚步声响,那房门方一打开,他便已听到了赵瑜明颇为愉快的笑声,道:“深玄,我早说了,你还是得好好养一养身体的嘛。”
谢深玄:“……”
谢深玄抬眸朝外看去。
裴麟与赵玉光二人怀中抱着大大小小一堆纸包,不知所措站在门旁,反倒是一旁的赵瑜明两手空空,看起来很是自在,面上也带着笑,可没有一点被诸野“胁迫”前往太学代课教书的模样。
裴麟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先担忧上下打量了谢深玄好一会儿,问:“先生,您好些了吗?”
赵玉光倒比他要有条理,他先同谢深玄行了礼,道:“听说先生生病了,我们代学中其余同窗过来看看。”
赵瑜明接口:“还给你带了些东西。”
谢深玄警惕看着赵瑜明,尚且浑噩的意识中平白生出几分不安,问:“你带的东西?要多少银两?”
“哎呀深玄,我当成什么人了。”赵瑜明拿起桌上的一方纸包,将外头的油纸拆开了,露出里头的蜜饯,又笑吟吟说,“你放心,付过钱了。”
谢深玄:“……谁付过钱了?”
“昨……昨夜诸大人忽然到了我家……”赵玉光小声说道,“说先生您生病了……”
谢深玄皱眉:“他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
“他说他对京中集市的了解,只在玄影卫的籍册之上,可京中究竟何处店中的糕点蜜饯比较好,他不曾试过,也从未想过去了解。”赵瑜明笑吟吟弯起眉眼,低声问谢深玄,“深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吃药不会还畏苦吧?”
谢深玄:“……”
病中2
谢深玄今日尚且还在低烧, 脑中昏沉,实在没有平日转得那般快。
他先看着赵瑜明手中油纸包裹中的蜜饯,想他如今的确仍同当年一般怕苦, 只不过年岁已长,不会再同少年时那般娇气胡闹, 偷偷将自己咽不下去的苦药倒进花坛子里。
而后他方一怔, 猛然注意到赵瑜明话语中的另一层意思——这蜜饯是诸野昨夜去赵府请赵瑜明帮忙买来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倒还记着自己年少时畏苦的毛病。
是诸野……是……
谢深玄垂下目光,看向赵瑜明手中的蜜饯。
这东西, 是诸野特意在深夜去了赵府,请赵瑜明为他带来的。
谢深玄呆怔许久, 面上莫名便有些发烫,此刻他屋中还有这么多人在, 他生怕自己这迟缓的想法为人所察, 急匆匆垂了眼睫, 按捺下心中那一丝慌乱,小声问赵瑜明:“那……那诸野人呢?”
他睡了一日,其实并不知如今是什么时辰,可裴麟和赵玉光都下课来他家中探病了,那想来时日已迟,应当快到晚上了,诸野却压根不见身影, 总不见得又是玄影卫内事务繁忙,拖得他到现在还没有下值吧?
“昨夜他到我家中时, 时间太晚,京中店铺大多都已关了门。”赵瑜明却答非所问, 并未立即回答谢深玄的问题,“昨夜买不到这些蜜饯,我只得今日再去看看。”
谢深玄只好将自己方才那问题解释得更清楚一些,问:“诸野……不自己送过来?”
赵瑜明唇边立即带了两分笑,似是谢深玄这疑惑也正如他心中所想,他迫不及待便要回答:“你昨日那般嫌恶他,大概是伤到了吧。”
谢深玄一时茫然:“啊?”
“诸野说你好像不想看见他,匆忙将他从府中赶了出来。”赵瑜明故作无奈般叹了口气,“今日早上他本是想过来看看情况的,可他要去早朝,那时间太早,他怕吵醒你。”
谢深玄:“我的病况……”
“问你家下人便能知道?”赵瑜明笑了一声,“这种事,哪怕不问你家下人,玄影卫自己也能知道吧。”
谢深玄很难反驳。
“耳闻不如亲见,亲见方能安心。”赵瑜明说,“深玄,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
谢深玄:“……”
谢深玄还是没有说话。
他当然明白此事,只是不怎么敢如此去想,见他沉默,赵瑜明也并不继续揪着此事不放,而是神态自若般回答了谢深玄最初的那个问题。
“中午时,诸大人派人来太学传了消息。”赵瑜明说,“今日玄影卫有急事,他大约要入夜后方能抽时间过来。”
他正好为谢深玄找了个能绕过此事的话题,谢深玄果真立即便顺着此事立即问道:“玄影卫怎么了?”
赵瑜明:“我并非玄影卫中人,此事我怎么可能知晓?”
谢深玄叹了口气:“……也是。”
赵瑜明又道:“大抵还是与那些教派有关联吧。”
谢深玄:“……”
谢深玄开始有些担忧。
他还记得诸野上次同他说过的话,玄影卫中若遇到危险之事,他多会亲自去处理,今日拖到这时候还未下值,或许便是遇到了他口中所说的那种危险。
谢深玄心有担忧,却又不知该同何人讲述,他如今与唐练有了联系,本可以遣人去问一问唐练,只是此刻他房中还有这么多人在盯着他,他总不好现在便令小宋去寻唐练,他只好暂将心思收回,再轻叹口气,下一刻却又见着赵瑜明在弯着眉眼冲他笑。
谢深玄总算开始觉得奇怪了。
今日赵瑜明可是被诸野拖去太学为他代课的,平日这小子每日懒散度日,巴不得不干活,却被诸野在休假时拖去太学忙碌,他的心情怎么看起来还这么好?
这可一点也不像是赵瑜明,于是谢深玄想,赵瑜明平日除了休息与看热闹外,大概也只有赚钱时才能这么开心了,他不由再看了看桌上堆放的糕点与蜜饯,心中有了个古怪念头——赵瑜明今日这么快乐,总不会是诸野给了他钱吧?
谢深玄皱起了眉,正觉自己这推断有理有据,十分令人信服,赵瑜明却好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匆匆道:“今日去太学授课,我可是自愿的。”
谢深玄:“……你没收钱?”
“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赵瑜明无奈说道,“我弟弟也在太学内上课,你与诸野为他做了这么多事,我总不可能恩将仇报吧?”
谢深玄皱着眉还不知该不该信,那赵玉光却在边上小声说:“昨夜父亲与娘亲也在。”
谢深玄:“……”
好,这回谢深玄信了。
若有首辅大人与夫人在场,那赵瑜明的确不可能收钱。
赵瑜明长叹口气,很是受伤:“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谢深玄:“你前科实在太多……”
“我今日到太学看了看,本不知应当从何教起,可你们太学内的先生,人倒是都很不错。”赵瑜明匆匆移转话题,以免谢深玄再将他的那些前科一桩桩都给抖出来,“我对学生课业全无了解,倒是多亏了他们。”
谢深玄有些惊讶。
“学生们也很听话,这一日下来,倒是费不了什么事。”赵瑜明话锋一转,面上挂了笑,“可是……深玄,这你总得请我吃顿饭了吧?”
说实话,谢深玄可没想到太学内的其他先生竟然会主动帮忙,他想起几日之前,那几名先生对他的态度,的确已有所改善,而赵瑜明毕竟又是礼部侍郎、首辅长子,在朝中的人缘可远比他要好,先生们愿意相助,倒也很正常。
一旁裴麟听见赵瑜明提到了学生,他登时便打足了精神,道:“先生,我也很听话的!”
谢深玄微微弯唇:“是,你是乖学生。”
裴麟好似一瞬便被谢深玄这句话夸得摇起了尾巴,他得意洋洋抬起头,这副模样,显然是将其他学生想要让他与赵玉光带的话都忘在了脑外,赵玉光看了他一眼,小声说:“先生,大家都很担心您,他们本来也想过来看看,可又怕打扰到了您休息……”
谢深玄摇头:“只是一点小风寒罢了,用不着这般兴师动众。”
“您先好好休息,不用着急回来。”赵玉光稍微停顿,还是下定决心,将他心中所想的后半句话也说了出来,“先生,您放心,下次月试时,我们一定会进步的。”
谢深玄略有些惊讶,这可不像是赵玉光会说的话,他正要点头,赵玉光却又补了一句:“大家都这么想。”
谢深玄不由微微弯唇,再对着裴麟与赵玉光二人露出了笑意。
这也不像是癸等学生该想的事情。
其实仔细想来,赵瑜明说学生们都很乖巧听话,这本身就已有些不可思议了,毕竟月初他去太学时,学生们虽不至于四处胡乱闹事,却也都各有各的古怪,可这一月过去,谢深玄好似也不曾做过什么事,大家身上的怪毛病却忽而便治好了大半,至少如今在谢深玄看来,他们哪怕同那甲等学斋的学生相比,也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了。
裴麟听赵玉光说完了那几句话,又急忙凑到谢深玄床前,认真说:“先生,我今日在和玉光学习背诗了!”
赵玉光也一怔,像是自此时方才想起了此事,与谢深玄解释:“先生,我同您说过,我想趁着晨起锻炼时,教裴麟背背书。”
谢深玄点头:“我记得此事。”
“今日他跑步气喘,我跑步背诗。”裴麟自信点头,“嘿嘿,学了三字经,我记得可清楚了,那个……呃……”
他迫不及待想同谢深玄展示自己的背诗成果,可早上还记忆深刻仿佛刻在脑子里的话语,到了此刻却已消散了大半,他几乎将眉心拧成一团,还用力挠了好久自己的脑袋,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结结巴巴憋出一句::“父……不教,子之过……”
赵玉光:“……”
谢深玄:“……”
裴麟小心翼翼抬眼,看了看谢深玄与赵玉光得神色,先生没有立即夸他,他绝对是背错了,于是他毫不犹豫改口,道:“不对不对,重新再来!”
赵玉光:“这句话——”
裴麟:“你别说!我记得的!”
赵玉光:“……”
裴麟:“养……养不教!爹的错!”
赵玉光:“……”
谢深玄:“……”
这叫记得很清楚?!
这不是全都错了吗!
谢深玄吸了口气,在心中安慰自己,读书一事,需得循序渐进,裴麟这才努力了几天啊,他记不下来也是寻常,若他能够长久坚持,他便一定能够有所进步……看看裴麟现在,虽然是背错了几个字,可这话语中的意思,已与原话没有任何区别了,他至少已将这句话的意思记住了啊。
谢深玄点头,夸奖裴麟:“的确有进步。”
裴麟的眼睛噌地便亮了。
谢深玄:“还需再努力。”
“没有问题先生!”裴麟大声说道,“您康复归来之时,就是我拿下三字经之日!”
他看上去自信满满,那副神色,同他当初努力练字时候的模样一般,令谢深玄不由微微弯唇,虽还有些头昏不适,却依旧往前倾了倾身,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裴麟那发丝凌乱的脑袋。
赵瑜明忽而开口,道:“哦,还有一事。”
谢深玄自自己的思绪之中恍惚回神,有些疑惑看向了面前的赵瑜明。
赵瑜明笑眯眯自怀中摸出一物,道:“深玄啊,伍大人让我将此物带给你。”
谢深玄皱起眉:“什么?”
可赵瑜明先回过头,低声同赵玉光与裴麟二人说了几句话,让他们先回去学习,他还有太学内的要务要同谢深玄探讨,二人自然不疑有他,起身同谢深玄告辞,谢深玄有些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赵玉光的脑袋,见赵玉光耳尖都泛了红,他才开心与二人作别,目送两人离了屋子,心中却有股从未有过的满足之意。
他想,他当初本不想来这癸等学斋,觉得皇帝令他来此,是故意在整治他,可如今这感觉却已有所变化,他该庆幸皇上将他送来了此处,癸等学斋总比其他学斋要——
赵瑜明忽而笑着收回目光,将手中之物交到了谢深玄手上。
那是他折好的一张纸页,谢深玄看不出这究竟是何物,他便仍带着方才的笑,将那纸页展开,凑在一旁的灯火之下,仔细看了看上头的内容。
这竟然是一份癸等学斋的学生名录,上头是熟悉的名字熟悉的黑,唯一不同的,是学生名字后跟着的分数——
等等,怎么眨眼之间,这分数忽而便变得这么低了。
赵瑜明在旁解释,道:“小试的成绩已出来了,伍大人说,这开年小试较为简单,若不合格,也仅仅只扣一分。”
谢深玄:“……”
赵瑜明:“当然,合格也是不得分的。”
谢深玄:“……”
谢深玄皱起眉头,仔细盯着学生名字后头的分数打量。
赤色为正,黑色为负,那也就是说……裴麟,负……负十三?
啊?啊???
他今年是不可能让学生们合格了吧?!
病中3
谢深玄显然备受打击。
他本来就觉得头疼, 如今倒像是疼得更厉害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连心口都在抽痛,他自以为经过这一番努力, 学生们已有了十足的进步,他若想要学生们合格, 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可他怎么就忘了……他现在最缺的, 可就是时间啊。
“伍大人本来说,此事不急着告诉你,你还在养病, 省得你为此忧思。”赵瑜明一看谢深玄神色,便知谢深玄究竟在想些什么, “可我想若不告诉你,你事后知道了, 保不齐还要为此事生气。”
谢深玄勉为其难扯起嘴角, 同他笑笑:“我的脾气也没有这么差。”
赵瑜明很是肯定:“有的。”
谢深玄:“……”
谢深玄没有力气同赵瑜明吵架。
他只是盯紧了自己手中那纸页, 眉头越皱越紧,心中却全无办法,而赵瑜明适时出言提醒,劝他喝药,道:“你若是再不喝,这药可就要凉了。”
谢深玄只好放下那他看了也无用的学生分数,端起一旁的药碗, 勉强抿了一口里头又苦又涩的粘稠药汤,那可怕古诡的味道猛然自他口中蹿起, 险些令他呕出来,赵瑜明倒显是早知会有如此一遭, 他已递上了蜜饯,放在谢深玄手边,道:“压一压。”
谢深玄靠着那点蜜饯,极为勉强将一碗药都喝了下去,这药苦得惊人,几度令他反胃,他几乎不敢想下一回端上的药汤会是什么样的,喝完之后,小宋给他端来茶水漱了口,他又含了好一会儿蜜饯,这才将口中可怖的味道压了下去。
赵瑜明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热闹,忍不住道:“还是头一回见着像你这么怕苦的。”
谢深玄声音嘶哑:“……你厉害,你来喝。”
赵瑜明立即摇头拒绝:“我又没病,我喝什么?”
他说完这话,将剩下的蜜饯仔细包好,交给小宋,令他同桌上那些糕点一块收起来,谢深玄还在病中,这些东西他不好多吃,喝药时用来压一压便算了,谢深玄看着他的动作,心中却又现出一丝疑惑,不由询问:“这些东西……都是诸野买的?”
赵瑜明摇头:“我方才不是说了吗?他对京中的这些店铺知之甚少,不知哪家口味更好,这都是他托我去买的。”
谢深玄:“……这样啊。”
他不由便想起他们当初还在江州时的境况,他那时的脾气可坏得很,小时候在家中骄纵惯了,苦成这样的药,他是绝不会喝的,若不是让大夫想法子调换口味,便是自己偷偷全部倒掉,偏生他自幼体弱多病,还不肯好好喝药,时日一长,那些病症自然越拖越厉害,怎么也好不掉。
诸野很快便发现了此事,也弄清了此事原委,后来他一生病,诸野便会替他外出去买些糕点蜜饯,好让他以此来压下药物的苦味,江州的那些店铺,哪家味道偏酸,哪家太过甜腻,正好能中和掉药中的酸苦,诸野可全都清楚得很。
来了京中后,他与诸野全无联系,他也已长大了,不再有年少时那般不懂事的骄纵性子,后来生病,药的确是苦了些,可他拖上些时间,多干呕上几回,总能全部喝下去。
诸野不必替他去跑去买这些糕点蜜饯,自然不熟悉京中的这些店铺,这本是极为寻常的一件小事,谢深玄却莫名像是被戳中了心中一角,隐约有些颇为难受的滞涩之意。
他不愿多想,便只是盯着小宋的动作,脑中昏昏沉沉,他可没想过诸野会对此事这么上心,竟然一气为他买了这么多糕点蜜饯,他喝药至多也就吃上几颗罢了,诸野为他买来的这些糕点蜜饯,却几乎将他那置物的小桌摆满,这未免有些太过令诸野破费,他可还记得,诸野同他说过,朝中俸禄常年难以发放,总是要折些物品,以至于不少官员都有些难以度日,而诸野又不像谢家母族经商,有其余收入来源,他吃死俸禄,朝中俸禄只有那么点儿,他很担心诸野饿死,他或许还是将这钱还回去比较好。
昏昏沉沉想到此处,谢深玄恍惚开口,先问赵瑜明:“你究竟收了他多少钱?”
赵瑜明显然未曾回神,有些不解问:“收什么钱?”
谢深玄指了指小宋正在收拾的那些糕点蜜饯,赵瑜明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却说:“这是诸大人的心意,此事你就不用管了。”
谢深玄:“不行,这钱还是我付给你吧。”
赵瑜明明显一愣,怎么也没想到谢深玄竟会同他说出这种话来。
“你先将钱数告诉我,我让高伯将钱结给你。”谢深玄说,“回去后你再交给诸野便好。”
赵瑜明张了张唇,可那话语却好似被堵在他喉中一般,面对谢深玄这番神奇之语,他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深玄还未觉有异,道:“那日你与诸野已告诉我了,我知朝中官员时日艰困,要买这些蜜饯,想来也得花不少钱。”
赵瑜明:“……”
谢深玄喃喃道:“还是还给他比较好。”
说完这句话,他才发觉平时一向极为多言的赵瑜明,竟然到了此刻也没有半句言语,他终于将目光移到赵瑜明面上,便见赵瑜明拧着眉心撇了嘴角,做出一副他极难形容的神色来,似乎对他方才的言语很是嫌弃,可谢深玄不明白赵瑜明这神情的意思,他只是不解,问:“你为何不说话?”
赵瑜明呵呵冷笑一声:“我还能说什么?”
谢深玄蹙眉垂首看向小宋尚在收拾的那些糕点,仔细琢磨着赵瑜明话语中的含义,半晌方有些迟疑问:“这东西不会要五十两,买一包打对折吧?”
他显然对赵瑜明这段时日的“奸商”之举记忆深刻,看着便忍不住要回忆,可这回他显然猜错了,赵瑜明只是哭笑不得接连叹了好几口气,好一会儿方道:“七年了,我总算明白了。”
谢深玄不解:“你明白了什么了?”
赵瑜明道:“明白这七年来,为何封河兄连年下注,却连年惨败。”
谢深玄:“……啊?”
他是知道裴封河与皇上的赌局,可他不明白他方才这几句话,怎么就能令赵瑜明忽而想到了这件事。
赵瑜明忽而将目光转向他,几乎与他对视,眸中带上了谢深玄极为熟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大声道:“谢深玄啊!”
谢深玄吓了一跳,下意识挺直了腰:“……是?”
“诸大人为了你的病,费心准备,好容易才备了这么一份礼。”赵瑜明狠狠敲着床沿,“你怎么还能把东西都折成钱还回去呢!
谢深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谢深玄明白了。
也是,他未曾同赵瑜明解释他心中所想,所以赵瑜明才会觉得他的举动古怪,毕竟这天下哪有将他人的礼物换做钱财送回去的道理?此举冒昧,也难怪赵瑜明会生气。
谢深玄镇定自若,为此解释:“他就那么点儿俸禄,买这么多东西,别吃不起饭了。”
赵瑜明又成功被谢深玄噎住了。
谢深玄:“我有钱,这钱还是我来出吧。”
赵瑜明:“……”
赵瑜明重重吸了口气,勉强定下心神,这才一拍谢深玄的床沿,震声说:“诸野是玄影卫指挥使!”
谢深玄被他的音调吓了一跳,只是点头。
“他俸禄优厚,朝中只有少数人方能企及。”赵瑜明愤恨说道,“几块糕点蜜饯而已,他怎么可能会买不起啊!”
谢深玄却有不少证据:“我家对门便是诸府。”
赵瑜明没好气地同他翻了个白眼,道:“我知道。”
“你来时应当也看见了,那宅邸破旧,想来很缺钱修缮。”谢深玄认真说道,“朝中有几位大人的官邸会是如此?他若不缺钱,家宅怎么不至于变成这副模样吧?”
他看首辅大人异常清廉,恨不得将皇上赐给他的宅邸全都改做菜地畜棚,可就算如此,赵府自外头看去时,怎么也没有诸府那般残破的模样,府中各处至多也只是略显老旧,绝无破损,不及诸府一分凄惨。
自此来看,诸野想来手头困窘,比首辅还要惨上一些,只不过首辅有家室需得负责,而诸野是单身一人,所以在衣冠之上,他看起来才能比首辅略好一些。
赵瑜明深吸几口气令自己镇定,好一会儿方能勉强开口,问:“你见过他那匹马吧?”
谢深玄:“当然见过。”
赵瑜明挑眉:“看看那马膘肥体壮的模样,他若是没钱,能把那马养得那么壮吗?”
谢深玄:“……马不是玄影卫养的吗?”
赵瑜明:“我……你……你这傻子啊!”
赵瑜明噎了好一会儿,几乎恨不得抬手去狠狠敲敲谢深玄的脑袋,看看里头究竟能晃出多少水声,可他好歹还记得谢深玄今日生病,强将这念头忍了下去,只是头上不住蹿出红字,几乎顶到谢深玄屋中天花板后才停下,而他已尽量恢复了平日的神色,竭力戳破谢深玄这莫名其妙的猜想。
“他那宅邸我也知道。”赵瑜明说,“他平日根本不住在此地,自然懒得去打理。”
谢深玄答:“门口的石狮子都快倒了,就算不住在府内,也该管一管吧?”
“诸野这人如何,你难道还不清楚吗?”赵瑜明无奈说道,“他不关心的事情,再怎么样都不会分出半点心思去理会,他不在乎这宅子,门口那石狮子莫说是倒了,就算被人夷平了,他大概都不会想起来去理一理。”
赵瑜明这话说得倒是没有错,只是若顺着这想法去想,谢深玄心中却又不由要多生出几个疑惑来,他还是忍不住蹙眉,低声说:“他不住在这,也不在乎这宅邸,那当初为何要……”
赵瑜明生怕他再想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匆匆打断他的话语,提醒道:“你再仔细想想着宅邸,同他处的房子宅院有何不同?”
谢深玄一顿,恍然点头:“这是皇上赐府。”
赵瑜明:“……”
赵瑜明又一次被谢深玄噎住了。
谢深玄:“也对,既是皇恩赏赐,他不接受也不行。”
赵瑜明:“……”
谢深玄:“想来都是无奈之举罢了。”
赵瑜明忽而站起了身,盯住了谢深玄。
谢深玄问:“难道我猜错了?”
赵瑜明抬手屈指,以指节猛敲谢深玄的额头,一面大声骂道:“你真是傻了吧!”
他这动作来得实在突然,谢深玄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匆忙避闪,他尚在病中,本就头疼,动作一大,便难受得更厉害,可赵瑜明看起来可没有一点想要停下的意思,谢深玄只好抬手去挡,心中十分不解:“你做什么!我现在是病人!”
他看一旁的小宋正在点头,似乎很认可赵瑜明的举动,压根不打算上前来帮他,而房门恰又吱呀一声开了,贺长松恰好抱着一堆药材药包走进来,似乎正听见了他们交谈的尾声,竟也不曾帮助谢深玄说话,而是毫不犹豫点头,道:“打得好,再多打几下。”
谢深玄:“表兄?!”
莫说是在病中,就算在平日,以谢深玄这身手,他也避不开时常锻炼农活精通的赵瑜明,他被按着狠狠敲了好几下脑袋,额上生疼,赵瑜明这才放开了他,深吸了几口气,道:“皇上又不是暴君。”
谢深玄揉着被赵瑜明狠狠敲了几下的地方,小声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赵瑜明难得口出粗俗之语,却一点也不想将此言更改,他狠狠瞪了谢深玄一眼,说,“寻常臣子若对皇上的赏赐有意见,只需合理,皇上便愿意更改,更何况是诸野呢?”
谢深玄:“……”
“这么多年相识,你心中应当清楚,诸野自长宁军回京后便一直随在君侧,伴君多年,他同皇上的私交,远比朝中任何人都要好。”赵瑜明又深吸了口气,倒觉得自己哪怕给三岁小娃儿启蒙,也都不会有同谢深玄解释这般困难,“诸野若真不想要这宅子,皇上又怎么可能会硬将这宅邸赐给他?”
他觉得自己已将此事解释得极为明白了,可谢深玄却还是皱眉,说:“……我不明白。”
赵瑜明觉得自己简直是遇见了天下最大的傻子,他费劲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再朝谢深玄脑袋上狠狠敲几下的想法,又用力深吸了几口气,竭力平定心神,而后才睁开眼,平静说道:“你应当知道,诸野平素都住在玄影卫中,几乎从不归家。”
谢深玄看得出他脸上的躁怒之色,小心翼翼说:“是,这我知道。”
赵瑜明:“那有无宅邸,对诸野而言,显然都不重要。”
谢深玄:“嗯……”
“他当初会想要这宅邸,自然是因为对他而言,此处是他心中所系,极为紧要之地。”赵瑜明挑眉,“这样你总明白了吧?”
谢深玄:“……”
赵瑜明见谢深玄还揉着脑袋皱着眉,似乎未曾立即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令他心中那恨铁不成钢的烦闷之意几乎突出天际,他深深吸气,又拦住收拾糕点的小宋,顺手摸了纸包里的糕点,狠狠塞进自己的嘴里,愤愤嚼了几下,却实在难以因此解气,他看谢深玄便止不住愤恨,见谢深玄似乎还在思索,他便又忍不住抬起手,狠狠朝谢深玄脑袋上来了一下。
谢深玄吓了一跳:“你又做什么!”
赵瑜明:“我看你是不是烧傻了!”
谢深玄:“我——”
贺长松正要过来为他把脉,见二人胡闹,便在边上多站了一会儿,直至此时,他方才上前,先让谢深玄伸手给他,他将手指搭在脉上,而后方平静说:“烧傻了。”
谢深玄:“啊?”
贺长松:“不烧也挺傻的。”
赵瑜明:“对对对,我就没见过这样的傻子!”
谢深玄:“?”
贺长松:“是该多打几下。”
谢深玄:“啊??”
说完这话,贺长松自己先抬了手,屈指敲了敲谢深玄的额头,赵瑜明见人家的表哥都下手打了,他便开始捋自己的袖子,吓得谢深玄往床榻之内缩了缩,一面道:“我头疼,你们别这样!”
赵瑜明正要伸手,几人却又听见了外头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响,便一同回过了目光,朝门边看去。
高伯敲了敲门,探身进来,美滋滋道:“少爷!”
谢深玄还捂着头:“怎么了?”
高伯喜笑颜开:“诸大人探病来了!”
探病
谢深玄还在发怔, 赵瑜明却已噌一下缩回了手去,在旁端正做好了,飞快将手藏在了衣袖之中, 很有些隐藏罪证的意思。
可谢深玄却压根不曾注意到他的动作,自高伯说出诸野的名字后, 他的心思好似忽而便全都落在了此事之上, 他怔怔点头, 令高伯去领诸野进来,心中却有些恍惚,觉得此情此景, 倒还有些说不出眼熟。
这实在像极了他伤还未愈时诸野来探病时的情形,只不过这么一段时日过去, 他二人之间的关系早已有了极为不同的改变,他似乎已不再同当初一般畏惧诸野了, 而诸野对他……显然也有了许多不同。
谢深玄微微坐直身子, 小宋上前为他腰后垫了靠枕, 而后谢深玄便将目光转向了门边,等着那儿有人踏步入内,他没有等上太久,便见门外迈步进来了一个人——同当初不同,今日他屋中点了许多灯烛,外头倒是黑夜,倒衬得诸野像是迈步踏入灯火中来一般。
那玄青暗绣的衣角一在门边显露, 谢深玄心中便不由升起一股愉悦之意,他抬起眼, 正对上诸野的目光,方一弯唇, 还来不及说话,诸野便已先同他颔首,说:“我过来看看你。”
他依旧仍同当初一般,并不上前或是靠近,也没有像赵瑜明那般凑到谢深玄的病榻之前,只是站在几步之外,目光却始终不曾从谢深玄身上移开。
谢深玄同他微微笑了笑,他好像才略微安心了一些,小宋去替他搬了椅子,方请他坐下,诸野便已忍不住出言询问,道:“烧退了吗?”
谢深玄点头。
诸野又问:“头还昏吗?”
谢深玄轻轻摇了摇头。
说完这两句话,诸野略显迟疑地垂下目光,稍待了片刻,他再抬起眼眸,盯着谢深玄面容,小心翼翼问:“那……嗓子还疼吗?”
他这般连珠炮般发问,属实罕见,谢深玄今日本就思维迟缓,他稍怔了一会儿,还未来得及答上诸野最后这个问题,诸野却像是慌了神,已将目光移开,落在手中的茶盏上,轻声说:“更多资源在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你若还不舒服,晚上我回玄影卫时候,去太医院——”
一旁的贺长松终于听不下去了,他忍不住插话,道:“我就是太医啊!”
诸野:“……”
诸野沉默了。
谢深玄也一惊,忽而意识到此处除了他与诸野之外,还有这么多人在场,他无论与诸野说什么话,都有这么多人在一旁听着。
他忽而便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了,他只能颇为紧张垂下目光,想了片刻,干巴巴憋出一句:“你……你夜中还要去玄影卫?”
他声音比昨日要更虚弱一些,沙哑得几乎听不出本音,看起来可没有一点要恢复好转的样子,令诸野不由再抬起眼眸,望向谢深玄。
谢深玄倚靠在床幔一侧,被垂落的床帐挡去了大半面容,可也能看得出他面色苍白,连昨日高热时面上的潮红都已褪去了,越发显出憔悴病色。
他身上只着了贴身的中衣,披了松松垮垮的外袍,袖下露出指节分明白而微青的手,与一截极为瘦削的手腕,总令诸野觉得……谢深玄较之当年,不知又瘦去了多少,他这身体比起当年,也已不知又变差了多少。
诸野这才垂下目光,低声回答了谢深玄的问题,说:“是,我手上还有些急事,晚上或许还要过去一趟。”
谢深玄轻轻咋舌:“那你还过来看我?”
诸野一愣。
“玄影卫离此处那么远。”谢深玄说,“你有这时间来看我,什么公务处理不了——”
他忽而一顿,将后头的话语咽了回去。
倒不是他不知后头该说什么话才好,也不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话语之中的错漏,只是那一瞬之间,他忽地注意到屋中几乎所有人面上都一瞬换了副颇为无言的神色,头上红字乱飞,在屋中四处乱窜,晃得他眼花。
他定睛去看,先瞥见一句「这该死的谢深玄就不能闭嘴吗」蹿了过去,再看见贺长松头上升起一句「好想撕了他的嘴」,令他不免皱眉,而后便是赵瑜明头上飞速蹿过的无数语句,速度之快,谢深玄几乎来不及看清。
他也不必看清。
几人头上一致的红字,已足以令他明白,他方才的言语不合时宜,很可能会让诸野误会,他终于开始认真反思,思考自己方才那句话语中的问题。
他原是想告诉诸野,他其实病得并不算厉害,玄影卫离他家中那么远,诸野来往奔波,未免太累,还有些费事,若公务紧急,那还是以公务为先较好。
这本该是对诸野的关心之语,可出口之时,不知为何便变成了利刺,扎在了他本该关心的人身上。
诸野当然不可能听懂他这话中的意思,他果然误以为谢深玄又是在怪他玩忽职守,他沉默片刻,还是站起了身,道:“我明白了。”
诸野微微同屋中几人颔首示意行礼,似已不打算继续在此处停留,面上虽不曾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可那身影落在谢深玄心中,总好似带了几分落寞之意,到了最后,诸野再看向谢深玄,微微张唇,似乎是想同他说些什么,可他自己先摇了摇头,将那话语咽了回去,换了另一句话出来,道:“既然谢大人不想我来此处——”
谢深玄:“……想。”
诸野微微一顿。
谢深玄支支吾吾:“可……可是公务也是紧要的。”
诸野:“……”
谢深玄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些许不知应当如何才好的忐忑,道:“我人就在此处,反正又跑不了。”
诸野:“……”
诸野还是没有接话。
谢深玄毕竟鲜少这般直言心意,那话语到了口中,便仿佛有千斤之重,他得费尽全力方能吐出去,偏生诸野对此还不曾有什么回应,边上又有那么多人盯着他,令他胆怯心虚,嗫嗫嚅嚅,更是语调含糊,几如蚊呐一般低言:“我……我头疼得厉害,也没什么力气,走路都难受……想跑也跑不了。”
诸野眸色讶然,只同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话语,他原已侧过半身打算字此处离开,听了谢深玄这话语,却又不由微动了脚步,旋过身来,看向谢深玄,迟疑问:“谢大人的意思是?”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却极不自然地轻微颤栗,道:“……诸大人,您可以等公务处理完后再过来。”
诸野不由微微睁大双眼,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这怎么也不像是谢深玄会说出的话语,谢深玄怎么想也不可能如此贴心,若照谢深玄以往的惯例,那这句话后头……十之八九还要跟着什么骂人的话语。
诸野下意识便要为自己来此探望一事解释,道:“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谢深玄小声说:“我知道。”严删挺
诸野惊讶看着他:“你知道?”
“我知道玄影卫事务繁忙。”谢深玄故作掩饰般清了清嗓子,还为诸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道,“既然太医院离玄影卫很近,那待表兄上值时,可以顺路——”
沉默不言的贺长松,急匆匆打断了谢深玄的话:“别啊!我可不想去玄影卫!”
谢深玄:“……”
诸野:“……”
他一见诸野的神色,那原先还激动的情绪猛地便平息了下来,面上也只剩下一副紧张笑意,讪讪道:“你……你们难道不觉得玄影卫这地方,有些不吉利吗?”
谢深玄:“……”
诸野:“……”
贺长松忽而站起了身,抿着唇同二人拘谨笑笑:“那搁……我还有几个药方没开完,先走一步。”
他溜得飞快,显还对诸野有些畏惧,他毕竟不是谢深玄,他当年同诸野的关系,可没有谢深玄同诸野的关系那么好,更不用说玄影卫在太医院内恶名昭彰,太医院内风传玄影卫内刑罚严苛,已到了令人听了便要夜不能寐的地步,诸野又是玄影卫指挥使,面对诸野时,他当然会难抑心中的惊慌惧怕。
眼见着贺长松飞快逃离了此处,谢深玄又将目光转向赵瑜明,这种时候,他以为赵瑜明也该知趣离开了,可赵瑜明竟然只是笑吟吟看着他们两,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此处显得多余,见谢深玄看来,他竟还和谢深玄眨了眨眼,鼓励谢深玄继续就此事同诸野谈下去。
谢深玄皱着眉,他看着赵瑜明这神色,便有些不太想开口说话了,可诸野丝毫未察,略微思忖了片刻,便微微抬眼,唤:“小宋。”
谢深玄一怔:“什么?”
诸野低声道:“你的情况……还是让小宋每日过来同我说一声吧。”
谢深玄下意识回眸看向侍立一旁的小宋,谢府离玄影卫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就算骑马来回,也得花费上不少时间,这可是一件极为累人的事情,他不知道小宋是否愿意,可他去看小宋的神色,却见小宋的眼神好似一瞬便亮了,几乎不等谢深玄询问,他便已在用力点头了。
只是……他看起来虽像是极为乐于如此,那面上神色看上去却显得莫名复杂,像是泪光泛在眼中,如同见着了不成器的孩子终于知道上进努力一般,充满了某种沧桑而又欣慰的蕴意,一时之间,倒是令谢深玄有些摸不着头脑。
“完全没问题。”小宋毫不犹豫说,“诸大人,一日一次够吗?一日三次也是没问题的!”
谢深玄不由皱眉:“你每日这么闲吗?”
“表少爷开的安神药多厉害啊!”小宋眨了眨眼,说,“少爷您一睡就是一天,我当然就闲下来了。”
谢深玄:“……”
“现在是春日,城中春光正好,我还可以借机多在城中逛一逛。”小宋又飞快胡诌出了下一个借口,“平日没有空闲外出,每日多出门跑几趟,我开心得很!”
谢深玄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了,他只能说:“你若是不觉得累……”
“不累!”小宋开开心心道,“一日三次,我会去同指挥使汇报少爷的病情的!”
谢深玄:“……”
不知为何,谢深玄总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什么古怪的陷阱里。
可小宋表情诚挚,看起来好像真的只是想去街上逛一逛,他头上并无字迹,心中像是什么也没有想,谢深玄自然只得收回目光,低声说:“好……就这么定了吧。”
他看诸野微微弯了弯唇,面上似乎难得有了一丝生气,他便也将自己方才的疑虑收了回去,一时之间,也有些压不回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笑意。
诸野仍是站着,他的确有公务急着赶回去处理,便同谢深玄说:“谢大人,那我便先告辞了。”
谢深玄点头:“好。”
诸野转过了身,朝门边走了两步,却又一顿脚步,像是忍不住一般回过身,朝谢深玄床边快步走来,步至床侧方才停下,而后他垂下目光,直直看着床榻上的谢深玄,低声说:“就算小宋会来玄影卫……”
谢深玄不知诸野究竟还有何事,他有些惊慌,不敢去直视诸野的目光,只得挪下一些,落在诸野的喉间,这才轻轻点了点头,等着诸野后头将要出口的话语。
诸野倒也差不多同他一般紧张,他怕极了谢深玄会拒绝他的请求,迟迟不曾开口,谢深玄则见着他似是咽了两口唾沫,那喉结上下稍动,又过了片刻,诸野方轻声开口。
“深……深玄。”诸野强作冷静,“待我处理完公事,我可以再过来看看吗?”
谢礼
诸野离去后, 谢深玄的心跳仍旧万般急促,一时难以平缓。
其实说起来,他不过也就是应了诸野一个“好”字, 而后他便见诸野弯唇同他笑了,不过那般浅淡的笑意, 映在他眸中, 却还是令他心跳如鼓, 跟着止不住面上烧红,几乎不敢再去看诸野的眼睛。
他只该庆幸床幔挡了他大半面容,而诸野今日却有紧要公务, 走得匆忙,未曾注意到他此刻的窘迫, 没有再问他面红如此可是发了烧,否则他大概真是要答不出来了。可诸野走了后, 赵瑜明与小宋却都还在此处, 小宋飞快瞥了他一眼, 便扭头继续收拾起桌上摆放的糕点,动作极快,飞速收拢后便带着东西奔出去了,只留了赵瑜明与谢深玄二人在屋中。
而今他几名好友中,谢深玄最不会应对赵瑜明,他也怕赵瑜明看出他心中所想,正好匆匆低头, 用力吸了两口气,试图缓和下自己的心跳, 再抬起眼来时,却见赵瑜明压根没有再看他, 而是抬着头,颇为动容般用手抹抹眼睛,露出一副极为感慨的神色来。
谢深玄一怔,问:“你怎么了?”
赵瑜明道:“很感动。”
谢深玄:“啊?”
赵瑜明:“回去就写信给封河兄。”
谢深玄不由皱眉,他可不觉得方才之事有什么写信报给裴封河的需要,而赵瑜明这人一旦有反常举止,其后必有什么怪异,他不由盯紧了赵瑜明,等着赵瑜明之后的解释,可赵瑜明却并未明说,而是笑吟吟扭头来问谢深玄:“你与诸野,如今可算是和好了吧?”
谢深玄:“……我不知道。”
他心中是已觉得他二人已经和好了,或者说他早就觉得他与诸野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初,可他又不知诸野到底在想什么,他总不能臆测诸野心中的想法……此事他一人可说不好,赵瑜明若是想弄清此事,只怕要去找诸野问一问才行。
赵瑜明挑眉道:“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心中大概在想你不知诸野在想什么你也不知你是不是一厢情愿所以你觉得你们应当并没有和好。”
谢深玄:“……什么?”
赵瑜明又道:“根据我对诸野的了解,诸野心中大概在想他不知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和好虽然他很想和好可是你们应当并没有和好。”
谢深玄:“……啊??”
不,等等,赵瑜明这语速太快,说的内容又跟绕口令似的,让他一时难以回神,偏生他今日头昏,这弯他压根绕不过来了,而赵瑜明似乎也并非要他真绕过此事,他说完后便长叹了口气,竟又抬起了手,毫不犹豫朝着谢深玄脑袋上来了一下,道:“所以你们到底能不能和对方挑明了直说啊!”
谢深玄捂着头往后退了一些:“你若是再打我——”
赵瑜明:“怎么了,你要同诸野告状吗?”
谢深玄:“……”
赵瑜明:“你二人连直说都不敢,还告状呢。”
谢深玄:“你——”
赵瑜明:“唉,看来封河兄今年又要输了。”
谢深玄:“……”
说实话,谢深玄已经好奇皇上他们的这个赌局很久了,他们总在他面前提起,他也知此事同诸野与他二人是否和好有关,可到底为何要设这赌局,具体赌注如何,他却是一样也不清楚。
此事他不能直接去问皇上,也不好在诸野面前提起,裴封河又不在京中,他若是好奇,便只能想法子从赵瑜明处问得答案。
如今就是个好时机,赵瑜明今日的心情看起来简直好极了,他这幅模样,似乎无论谢深玄想要他做什么他都能答应,机会毕竟只有一回,谢深玄还是忍不住说:“你们到底下了什么赌注,竟能年年执着于此。”
赵瑜明笑了笑,说:“封河兄在军中养了一只猫,皇上曾见过一次,很是喜欢。”
谢深玄:“……猫?”
“他们年年打赌,赌的无非便是这只猫的去留。”赵瑜明叹了口气,“封河兄已输了六年了,可他死拖着找了无数借口,至今也没有将那猫儿送入京中。”
谢深玄:“……”
“可今年不同了。”赵瑜明说,“去年宫宴,皇上说他若再不遵照约定,便要治他欺君之罪,你们若是再不努力,这猫儿可就真要归皇上了。”
谢深玄:“啊?就只是因为一只猫?”
他心下万般震惊,怎么也想不出这牵涉了镇国将军、礼部侍郎与皇上三人的赌局,所赌的竟然只是一只小猫……可此事细想总有些不对,裴封河可不像是在军中养小猫儿的人,再说了,宫中什么猫没有,皇上又何必执着于此?
他隐约想起诸野同他说过,裴封河觉得边关无聊,在军中养了一堆猛兽,这应当才是此事的答案,他们口中所说的猫儿,只怕不是狮虎便是花豹。
谢深玄迟疑问:“……大猫小猫?”
赵瑜明笑吟吟回答:“皇上见着的时候,那还是只巴掌大的小猫儿的。”
此事果真切中了谢深玄的想法,那时候是只小猫儿,如今是什么样,那可就不好说了。
想到此处,谢深玄不由挑眉:“他能不能干点正事……”
皇上若真想养什么猛兽,应当也极易到手,他却非得要裴封河那一只,揪着此事不放六年了,哪怕裴封河至今不曾将那“猫儿”送入京中,他似乎也不怎么气恼。
此事摆在此处,便已足以说明一切,皇上与裴封河打赌要紧,赌注倒是很无所谓,是什么东西都不重要,这不过是他们看诸野与谢深玄热闹的额外产物罢了。
可谢深玄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这般关心他同诸野的事情,他没有来得及询问,赵瑜明却已站起了身,道:“我在此处已呆得够久了。”
他本就是来谢府探病的,谢深玄尚在病中,本该好好休息,若照常理,他当然不便在此处继续叨扰,好让谢深玄能够好好休息,可他显然不怎么想遵照常理,他大约只是懒得同谢深玄解释此事,离去之前,还偏要多补上一句,让谢深玄自己好好想想众人为何要这般关心他与诸野,反正病中无聊,他能想多久便想多久。
谢深玄虽然觉得赵瑜明这话语古怪,可他今日心情甚好,就算他人对他胡言乱语也绝不会生气,说实话,入京多年,他已许久不曾有这般的好心情了,虽然他这头疼还未减轻半分,嗓子也如刀割一般作痛,可他却压根忍不住心中的那股欢快之意,在床上软枕靠了一会儿,便又有些压不住唇边的笑。
小宋将那些糕点之物都收放摆好了,转身回了屋中,一眼便见谢深玄面上带着笑,一副心情极好的模样,倒还令他微微一怔,不由问:“少爷今日心情这么好?”
谢深玄立即压下嘴角,恢复了平日的神色:“没有。”
小宋眨了眨眼:“我倒是头一会儿见您这样笑。”
谢深玄:“……我没有。”
谢深玄平日虽常带笑容,可那笑意总与此番不同,连小宋都看得出他今日面上的笑实在带了不少发自内心的喜色,可他要否认,小宋便也不再继续去说此事了,如此过了片刻,谢深玄却又有些压不住唇边的笑,禁不住弯起眉眼,却又不希望小宋同方才那般说他,他便自行先同小宋解释,道:“我这般笑也是很正常的。”
小宋:“嗯嗯。”
谢深玄:“你到我身边还没多久,自然不曾见过我这样笑。”
小宋:“这样哦!”
谢深玄:“对,你不必惊讶多想。”
小宋万般诚挚看向谢深玄:“那时候诸大人一定还在谢府吧?”
“他当时早就——”谢深玄猛地一顿,挑眉看向小宋,“想套我话是把!”
小宋忍着笑意摇头:“没有没有,您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谢深玄:“……”
谢深玄看得出小宋在忍笑,他也知道方才之事,已足以令府中人传上一段时日了,诸野唤了他的名字,而他好像巴望诸野每日来府中同他相见一般……可这等窘迫,压根盖不过他此刻心中的喜意,至少此刻他是不在乎的,屋中没有人了,他便还带着笑,放下靠枕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大概是贺长松那药汤中的安神之用太过厉害,过不了片刻,他很快便又睡着了。
……
待谢深玄再醒来时,外头隐隐约约能见些天光,他大约是又昏睡过了一晚上,这般长久休息,终于令他的身体有了些许恢复,至少今日他的头倒已不那么痛了。
连着闷了两日,他想出去走走,便起了身,小宋在外头听见屋内响动,方进来看了看情况,见谢深玄有力气起身,他便唤人来为谢深玄传了早膳,请谢深玄先吃些东西,而后他们还有今日的药要喝。
听着要喝药,谢深玄先苦了脸色,他还喉痛鼻塞,今日的粥他一点味道也尝不出来,他便越发显得愁眉苦脸,直到小宋将药碗都端了上来,把那黑乎乎的药汤摆在他面前后,谢深玄方勉强扯出笑脸,想着早死不晚死,反正这药他都是得喝——
小宋:“早上诸大人来过。”
谢深玄猛地一顿,飞快抬首看向了小宋。
小宋忍着笑,却还记着谢深玄这万般嘴硬的性格,硬憋出一副正经神色,道:“那时天还未亮,少爷您睡得正沉,我便没有叫醒您。”
谢深玄微微皱眉,正欲开口怪小宋怎么不将他叫醒,小宋却又补了一句:“是诸大人让我莫要叫醒您的。”
谢深玄:“……”
谢深玄闭嘴了。
“诸大人还说,他这几日公务太忙,没有多少空闲。”小宋弯起眉眼,竭力压着唇边的笑,“今夜他若能处理完公务,应当会过来一趟。”
他一句话令谢深玄原还苦闷的心情霎时有了好转,只是看着小宋的表情,谢深玄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心意,他只能捧着药碗,堪堪移开目光,小声说:“我也没有很希望他过来。”
小宋抿了抿唇,用力点头。
“风寒而已,也不需要每日探病。”谢深玄一本正经说道,“我今日已恢复大半了,明日便该活蹦乱跳,什么探不探病,倒好像我得了什么重症一般。”
小宋:“对对对,少爷说得对!”
谢深玄:“……”
谢深玄蹙眉看向小宋,觉得小宋今日这回答,实在是有些敷衍了,可小宋已在着手收拾桌上拜访的碗筷了,谢深玄只好皱着眉将那一碗苦药都喝了下去,一面看着外头天色,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早。”小宋算了算时间,道,“大概是少爷您去太学准备出门那时候吧。”
谢深玄点了点头,想,若现在是他平日准备出门的时候,那朝中早朝应当还未散,诸野而今还在伴驾,离他过来谢府,应当还有不少时候,今日他精神不错,不可能再同前几日般一睡就是一整日,也该找些消遣,譬如趁着这难得休息的时候,将他前段时间来不及看完的闲书翻一翻。
小宋令人收完了桌上的碗筷,这才将手一拍,乐呵呵道:“少爷,我该去玄影卫啦!”
谢深玄一怔:“你去玄影卫做什么?”
“同诸大人汇报您的病情啊!”小宋认真说道,“昨日说好了,早中晚一日三次,而今是早上这一次。”
谢深玄:“……他不是早些时候才来过吗?”
小宋:“答应了一日三次就是一日三次,咱们总不好食言吧。”
谢深玄:“……”
“我若不去,诸大人生气了怎么办?”小宋故意叹了口气,“少爷,我可不敢得罪诸大人。”
谢深玄果真点了头,一面又在心中想——若此时还在早朝,小宋赶到玄影卫时,应当正是下朝的时候。
他自己在朝中多年,很清楚朝中大多人上朝时的习惯,早朝的时间太早,大多人都赶不及在家中用早膳。家中有厨房的,能稍微用些膳食垫一垫,待下朝后到了官署方才正经用餐,而诸野家中只有个老门房,那看起来就不像是能下厨的样子,他若回家中居住,每日的早膳,大概都是要下朝后去官署内才能吃上的。
这官署内的会食,依照官署时令而定,怎么也不至于太差,可在谢深玄看来,这饭菜也好不到哪儿去,反正那口味同他家中不能相比,他反正刚用过早膳,冯婶怎么也不可能只准备了这么一点儿……
“小宋,你等一等。”谢深玄叫住已走到门边的小宋,说,“厨房中还有饭菜吗?”
小宋有些惊讶:“少爷,您没吃饱?”
谢深玄食量本就不大,病中更是打了折扣,今日勉强才喝完一碗粥,怎么看也不像是还有胃口的样子。
“不是我。”谢深玄垂下目光,低声说,“你收一些,带到玄影卫去。”
小宋倒吸了口凉气:“……不会又要带给唐同知吧。”
谢深玄一愣:“唐练?同他有什么关系?”
说完这话,谢深玄稍稍停顿,觉得小宋这话倒是提醒了他,饭菜不好携带,路上或许便要凉透了,还不如换做糕点,就算带到了玄影卫,味道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厨房内还有糕点吗?”谢深玄想了想,皱眉,“就算有,应当也是昨日剩下的了。”
小宋这才恍惚回过神来,心中逐渐有了个极为古怪的猜想。
“你去玄影卫时,若路过临江楼,让掌柜给你备一些。”谢深玄说道,“要新作的,不能太油腻,唔……他们应当还有些春桃奶酪,上次我尝过,味道还不错,也一并买一些,给玄影卫送过去。”
小宋小心翼翼问:“……送给谁啊?”
谢深玄皱眉:“你不是要去见诸野吗?”
小宋:“……”
片刻沉默后,小宋唇边忍不住带上了笑,他实在压不住这笑,还忍不住往谢深玄面前凑,道:“少爷,去什么临江楼,咱们家里就有糕点啊!”
谢深玄:“那不都是剩下的吗?”
小宋只当没听见这句话,道:“诸大人昨日可送过来好一些呢。”
谢深玄皱眉:“……昨日尝过了,勉强凑合,可是太甜也太腻了,不如临江楼清香不腻。”
小宋又嘿嘿笑了一声,说:“上回您送唐大人糕点,可没有这般细心。”
谢深玄:“……此事不同。”
小宋:“有何不同啊?”
谢深玄:“……”
谢深玄沉默了。
他看着小宋面上的笑,只觉这小子又来故意套他的话,他大概是放纵小宋太久了,以至于小宋总是这般没大没小,什么话都敢往他面前丢,这毛病得改,可在今日……小宋都已说出来了,他总得先想个借口应过此事吧?
“这……这是谢礼。”谢深玄极生硬憋出一句话,“诸野昨日送了我不少东西——”
小宋:“加起来也不过十余两银子吧。”
谢深玄:“……”
小宋拖长音调:“临江楼的糕点可不便宜——”
“探病之礼,是礼轻情意重,怎可用钱来衡量?”谢深玄勉为其难说道,“我对他……我自然是要回礼的!”
小宋笑吟吟说:“哦……回礼啊。”
谢深玄朝他摆手:“你那么多话做什么,快去准备!”
小宋的心情看起来比他还要好上几分,他乐呵呵朝外走了几步,已到了房门边,忽地又探头回来,清清嗓子,大声说:“少爷!”
谢深玄皱眉:“又怎么了?”
“我长这么大。”小宋一本正经说,“还是头一回听说探病还有谢礼哎。”
谢深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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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说完这句话后, 谢深玄这才猛地想起来,探病这种事,压根没有人会回礼啊!
他若是说病愈后请诸野吃个饭, 这倒还能说得过去,可还在病中便莫名其妙编出这破借口, 非得给诸野送什么糕点, 还硬说这是探病的谢礼, 简直令人一眼便看出他在嘴硬胡言,明明就是想给诸野送些吃食,却硬要编出这么一套乱七八糟的借口来。
他想叫住小宋, 可小宋跑得飞快,一眨眼就在门边消失不见了, 压根没有给他后悔改口的机会。
他只能坐在原处,满心忐忑不安, 焦急等着小宋回来。
玄影卫离谢府本颇有些距离, 他原以为自己要等上许久, 可今日小宋的动作实在很快,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他竟然就已经回来了。
谢深玄这一颗心还吊在嗓子眼,却又不想让小宋看出他心中焦急,只好尽力忍着心中那不安,故意慢悠悠问小宋:“东西都送去了?”
小宋用力点头。
谢深玄:“……诸大人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小宋认真回答,“拿着东西便回书房了, 一句话也没说。”
谢深玄:“……”
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诸大人是这样的啦。”小宋倒还安慰起了谢深玄,道, “他从不同下属说私事,心里乐开花了也要板着脸。”
谢深玄:“……心里乐开花了?”
“看起来心情很好。”小宋仔细回忆方才所见诸野的模样, 道,“很不常见。”
谢深玄微微皱眉:“他不说话,你怎么知道他心情很好?”
小宋下意识说:“害,共事这么多年,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啦。”
谢深玄一怔:“共事多年?”
小宋:“……唐大人是这么说的!”
谢深玄:“……”
谢深玄皱眉看着小宋,总觉得小宋此刻满面笑意的模样中带着些许心虚,这转口也有些生硬,总归有些古怪,可他不过多盯了小宋一会儿,小宋忽地便打开了话匣子,飞快往下说了下去。
“呃……这个……少爷!唐大人有话转告您!”小宋急切说道,“今日他见您给诸大人送了糕点,唐大人简直有说不出开心!”
谢深玄:“……啊?”
他这话果真成功吸引了谢深玄的注意,谢深玄皱眉看着他,等着他后头的话语,小宋这才暗中松了口气,拼命将话题往此事上绕,道:“唐大人希望您以后多给诸大人送一些,最好每日都送,这样他往后的日子,才能够好过一些。”
谢深玄:“……”
他皱着眉思忖唐练的话语,却越想越觉得古怪,为何他给诸野送早点,唐练的日子便能好过一些?难道诸野不吃早饭便会心情不佳苛待下属?可平日玄影卫内应当也供有饭食,总不至于令指挥使饿着,这个借口略有些说不过去,总不会是因为诸野喜甜吃了糕点心情好,便不会责骂下属吧?
等等,此事听起来……好像有些道理。
谢深玄同诸野相识多年,对诸野的饮食喜好多有了解,当初在江州时,他二人总是在一块吃饭,诸野在食物上并无多少偏好,只对糕点一物……似乎有些喜欢。
谢深玄自己甚为喜甜,以往年少时,他也同裴麟差不了多少,私下总喜欢买些零嘴糕点,他喜欢吃什么,诸野便也会跟着他吃些什么,全无口腹之欲的诸野对那些糕点看起来可远比对饭食有兴趣,他大多能将谢深玄剩下的糕点清理干净,虽说谢深玄似乎并未听他夸过那些东西好吃,可对诸野而言……此举应当已算得上反常,想来诸野应当是喜甜的。
于是谢深玄认真点了点头,倒像是暗中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小秘密一般,毕竟总是一本严肃的玄影卫指挥使私下竟然有嗜甜的小癖好,此事怎么也不好外传到令他人知晓,他见小宋目不转睛盯着他看,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小声说:“我知道了。”
他也想多给诸野送几次糕点,可他显然没有这个机会,若是并无合理的由头,送的次数一多,便难免要令人起疑,多想他同诸野的关系,保不齐还可能就此事沾上一个贿赂的边——毕竟临江楼的糕点可不便宜,谢深玄在朝中人缘那么差,若是被人捉住了马脚再牵连上诸野可就不好了。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那边小宋略松了口气,又补一句,说:“您给指挥使送了糕点,今日玄影卫内几乎像是在过年。”
谢深玄一怔:“什么?”
小宋嘿嘿笑了笑,却又猛地想起一事,急忙拿出一物,摆在谢深玄面前,有些不安,道:“我险些将此事忘记了……”
谢深玄蹙眉看向他放在他面前的那物事,这像是一个香囊,所用的布料算不得多好,还是亮色的,色调突兀,制工也极为简单,看起来倒像是端午时能从京中药房内拿到的玩意,很是丑陋,倒也不知小宋究竟是从何处拿回来的。
谢深玄:“……这是什么?”
小宋:“诸大人令我带回来的!”
谢深玄:“……”
“诸大人说,他今日去了太医院,寻熟悉的太医拿了这么个香囊。”小宋说,“里头都是些安神的药草香料,颇有效用,宫中有不少人佩带此物。”
谢深玄沉默片刻,再同小宋确认了一遍:“诸野送的?”
小宋用力点头。
谢深玄:“……色调活泼,用料质朴简约,还算不错。”
他看小宋正冲他笑,那原已要微微弯起的唇角不由又压了下去,面上神色冷淡了些许,凉飕飕说:“表哥就是太医,他寻其他太医做什么。”
说完这话,他却忍不住伸手去捏了那香囊,提着细绳将那香囊拎到面前,稍稍嗅了嗅,隐约有些药香,他倒颇为喜欢,就算不喜欢,知晓此物是诸野相送,那他大概也要开始喜欢了。
可他这性子,绝不可能随意承认,他便皱眉,低声说:“这两日我都快睡死过去了,他怎么还给我送安神香。”
小宋颇为无言看着他。
谢深玄仍在皱眉:“上课时我若带着安神香,把裴麟熏睡着了怎么办?”
说完这话,他便将这香囊往身上收,原是想干脆戴起来的,可他今日因不必出门又尚在养病,便不曾更换衣物,只是在中衣外披了件外袍,这香囊他当然不知该佩在何处,而小宋适时开口,道:“少爷,此物要不还是先收起来吧。”
谢深玄:“……”
谢深玄略微有些犹豫,迟疑片刻,还是伸了手,正要将香囊交到小宋手中——
小宋忍笑道:“您有那么多玉佩香囊,去上课时还是换一个吧,省得真将裴小将军弄睡着了。”
谢深玄皱眉。
小宋又故意嗅了嗅鼻子,说:“闻起来都是些普通香料与药材,不太衬您的身份。”
谢深玄:“……”
小宋:“您平日用的香囊都是请人特意调制的,千金难求,哪是这随随便便便能换到的——”
谢深玄:“……就带这个。”
小宋微微一顿。
“我喜欢药香。”谢深玄板着脸说,“你放着别动,明日去太学时候,我自己带上。”
小宋强忍着笑:“那裴小将军若是睡着了可怎么办?”
“他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本该学学如何磨炼意志。”谢深玄皱起眉,“他若是睡着了,那便是他自己意志不定,同我的香囊有什么关系?”
说完这话,谢深玄便将这香囊收入了掌心,转头朝着床边走去,直将这香囊收入枕下,他这才觉得满意,回首见小宋的目光一直追着他,他竟然还要嘴硬,憋出一句:“我近来的确很需要好好休息。”
小宋说:“是,我明白了。”
他往外退了一些,道:“午后我会将此事一并告诉诸大人的。”
谢深玄:“你——”
“诸大人送了礼物,少爷一定要回礼,中午少爷想选哪家酒楼?还是要家中厨房准备饭菜?”小宋用力点头,笑嘻嘻说,“您早些吩咐,我好赶在诸大人用膳之前,将饭菜送过去呀。”
谢深玄:“……”-
虽说极不愿顺着小宋的话语办事,可到了中午时,谢深玄却还是请冯婶多备了些饭菜,让准备去玄影卫的小宋将东西带了过去。
他总觉得自己此举实在有些过于直接,可他又想,难得他与诸野的关系有了这般缓和,他是该趁热打铁,多多关心诸野一些……朝中供给的饭食实在太过难吃,他以往上值时也都是从自家带饭食过去的,他只是在关心少年好友罢了,在这关心之中,绝没有半点邪念,反正这一回只要诸野不曾有直接表示,他是不可能再有同当年一般的冒昧之举了。
小宋回来时心情极好,谢深玄追问,他也只是说诸野依旧没有半句表示,只是沉默将饭食拿回了书房,待小宋将要离开时,他才令人来带话,说他今日太忙,或许要深夜才能过来,让谢深玄不必等他,早些歇息便好。
谢深玄摸不清诸野对此事的态度,午时这一餐,他还能借着给香囊回礼的借口,可到了晚上,他便已找不出什么说辞了,他皱起眉,不知晚上还该不该让小宋去给玄影卫送些吃食,小宋却又说道:“冯婶说了。”
谢深玄侧眸看他。
“反正您饭量小,做一顿饭,您与表少爷只能吃一半,剩下的干脆都给诸大人送过去吧,也能节省一些。”小宋理直气壮说,“您若是不同意,冯婶和高伯就要一齐联名给老夫人写信了!”
谢深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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