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溜出门!
此事顺水推舟, 到了最后,谢深玄莫名其妙便点了头,将诸野这一日三餐都给应了下来。
他还在心中给自己找了些借口, 母亲平日忙于家中事务,便已很累了, 又总是为了独自在京中的他担忧, 他还是不要用这些小事再去给母亲增添烦恼了, 他自己便能处理,反正家中饭食多得很,给诸野送一些也不碍事, 至于诸野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吃……同他又没有关系!
他勉为其难点了头应下此事,令小宋转告冯婶去处理, 可小宋还未走出这房门,谢深玄却又急忙将他叫了回来, 沉着脸色吩咐:“既然此事要长久, 有些事你也一并去同冯婶说一声。”
小宋愣了愣:“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谢深玄道:“有些东西, 诸野不怎么喜欢吃。”
他是看得出来的,当年诸野虽不挑剔,可有些东西他总是吃得要少一些,若只是偶尔送一两次便也罢了,若是要每日都给诸野送去饭食,总该多注意些他的喜好,以免送了诸野不喜欢吃的东西过去。
谢深玄说完这话, 见小宋呆呆看着他,又想他若多说上两句, 小宋或许会记不住,他便起身要去屋中那置着笔墨的桌案, 想将此事写下来,一面道:“你将此物带过去,冯婶不识字,你念给她听便好,切莫要说错了。”
小宋用力点头,几乎恨不得拍着胸脯同谢深玄承诺此事,等着谢深玄写好那便条,他将东西收好,迫不及待朝外走了几步,又一顿脚步,颠颠跑回来,认真唤:“少爷。”
谢深玄抬眸看他:“还有事?”
“您与诸大人若不能……”小宋微微停顿,想了想谢深玄的性子,便自行改了后头的措辞,道,“若不能和好,我死不瞑目。”
谢深玄:“……啊?”-
这一日过得极快,谢深玄觉得自己已恢复了大半精神,明日应当便可以去太学了,可晚上贺长松回来之后,仔细替他把了脉,三两句便断了他这念头,说他年初时受伤伤了身子,如今难得有人代他上课,这两三日他最好还是留在家中休息,再睡上两三日再说。
谢深玄心中不愿如此,他巴不得早些回到太学,可贺长松说完这话,看他一眼,又小声嘟囔:“诸野让小宋每日去同他汇报你的情况,你若不听话跑出去了,当天我便能同诸野告状。”
谢深玄显是噎住了:“……”
“我怕诸野,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贺长松小声念叨,“你不好好养病,我看诸野当天便能找上门来。”
谢深玄:“……”
贺长松嘱咐完后,小宋便端了药过来,今日这药果真也很“安神”,谢深玄喝完药没多久便开始觉得困倦,几乎就要直接这么睡过去,可他记得诸野今日迟些时候会过来,便硬撑着看了几页书,倒也不知自己究竟看了些什么,等到府中下人说诸大人到了的时候,他已困得闭眼便能睡着。
诸野进来同他说了什么话,他大多不记得了,那大概也没有过去多久,诸野应当一眼便看出他困得厉害,便只是同他说自己明日再来,就这么退了出去。
小宋送诸野出门,回来时便恨铁不成钢不住叹气,谢深玄却已直接闭眼睡着了。
这一夜他睡得太迟,第二日到了近午时才起身,贺长松特意嘱咐了不许他出门,他便只能在家中枯坐着,傍晚时赵瑜明来了一趟,同他说了说学生们如今的情况,晚上诸野又来了此处……这般枯燥无味的日子过了三日,谢深玄觉得自己已该要去太学了,贺长松却仍旧不肯松口让他回去,说他年初受伤伤了身,这么几日是养不过来的,他搬着诸野来做自己的靠山,令谢深玄也不好反抗,于是又过一日,谢深玄终于忍不下去了。
天底下都没有人风寒高烧便连着五六日不去上值,他只是风寒,又不是得了什么重病绝症,再怎么也不该这么拖着不干活,而今已入三月,他再拖一拖,这三月就要过半了,新一轮月试又在眼前,裴麟都已经负了十三分了,他实在没有时间再继续往下拖延。
贺长松不许他回太学,说是他去了便要同诸野告状,那他便将此事折中,先不去那么远的地方,赵府离他家近得很,他去赵府看看裴麟随赵玉光学习的情况,总不会又什么问题。
于是谢深玄趁着贺长松太医院上值未归,他便拉着小宋打算溜出谢府,想赶着学生们下课回来这时候,去赵府内看看赵玉光与裴麟的情况,再问问赵瑜明,这几日学生们到底如何了。
他自觉今日已然行动自如,精神也很不错,只是仍旧有些鼻塞喉痛,说话的声音也很是嘶哑难听,他觉得自己外出完全没有问题,可小宋却显得很是紧张,下意识便道:“少爷……此事,要不要同诸大人说一声?”
谢深玄微微蹙眉,反问小宋:“同他说做什么?”
近来早就没有真对他的刺杀之举了,他又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更不用说昨日诸野令人带了话,说他一日公务繁忙,今日大概要住在玄影卫内,实在抽不出时间回家休息,明日一定来访——诸野都忙成这样了,这点小事,就不必去烦扰他了吧?
“诸野昨日方说公务繁忙,大概是抽不出空闲的。”谢深玄说道,“不必麻烦他了。”
小宋:“……若是少爷您要出门,诸大人一定——”
谢深玄:“不必。”
小宋:“可……少爷,若是遇到危险……”
谢深玄:“官邸附近,能有什么危险?”
小宋:“……”
小宋皱眉看着谢深玄,倒像是也在思索谢深玄的话语,可谢深玄已经在往外走了,他便也只能跟上,一面听着谢深玄不住念叨:“你我是在京中,出不了什么事的。”
小宋有些怀疑。
谢深玄:“若是出事了,那应当先参兵马司一本。”
小宋:“……”
小宋欲言又止,心情复杂,他只能跟在谢深玄身后,先为谢深玄备了马车,而后再随同谢深玄一道去了赵府。
他出门时是傍晚,太学生应当已经侠客回家了,小宋去敲了门,来开门的人是赵瑜明,他颇为惊讶看了谢深玄一眼,先问“你怎么出来了”,而后又皱眉,问:“诸野竟然没跟着你?”
谢深玄不由挑眉:“他为何要跟着我?”
“你一副风吹就要倒的样子,脸色这么差,诸野竟然真能放你出来。”赵瑜明叹一口气,又朝谢深玄招手,道,“先进来吧,外头风这么大,你可别吹一吹又病了。”
谢深玄挑眉:“我身体也没那么差。”
赵瑜明:“是是是,你钢筋铁骨,身体好得好。”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小宋却忽地睁大双眼,侧身挡在谢深玄面前,高声同谢深玄道:“对对对,少爷!我们快进去吧!”
谢深玄:“……”
赵瑜明皱了皱眉,朝小宋挡着的那方向扫了一眼,那神色间多了几分厌恶之意,而后他竟要伸手来搀谢深玄的胳膊,像是要将谢深玄拉进赵府内,一面说:“先进来再说。”
小宋:“是啊少爷!您还在风寒呢!”
谢深玄:“……”
这两人一左一右挟持着他,一副绝不能令他看见街头那一侧景象的样子,反倒是令谢深玄更觉古怪,他想不透究竟是何人来此,才不能令他看见。
难道是皇上又偷溜出宫了?
很有可能,很像是皇上会干的事。
谢深玄微微一顿,还是不由回眸,朝着小宋挡着的那一侧朝接到另一侧看去,小宋吓了一跳,竭力想要挡住他,这既是这这遮挡显然全无用处,谢深玄还是与不远处正策马朝此处来的几人对上了目光。
谢深玄:“……”
好消息:皇上没有偷溜出宫,这一顿骂,皇上大概是不用挨了。
坏消息:此刻正盯着他看的人,是严斯玉。
谢深玄登时沉了脸色,只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晦气玩意。
他可没有理会严斯玉的打算,正想跟着赵瑜明与小宋一道进赵府,可严斯玉显然已看见了他,还看见了他身旁的赵瑜明,竟就这么一夹马腹,令那马儿快跑了几步,直直朝他们赶了过来。
谢深玄看见严斯玉便觉得心情不佳,眼见着严斯玉凑上前来,他忍不了挑眉,也只是道:“晦气……”
可严斯玉已到了此处,那慢吞吞惹人生厌的语调已飘了过来,道:“谢大人,许久未见啊。”
谢深玄:“……”
他只同谢深玄打了招呼,压根当谢深玄身边的赵瑜明不存在,赵瑜明更是直接冲着他连翻了几个白眼,两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比谢深玄同严斯玉要差上不少,令谢深玄有些想要学习,他便也瞪了严斯玉一眼,连招呼都不想同他打,还来不及说话,严斯玉已凉飕飕道:“今日那姓诸的怎么不在?”
谢深玄:“……”
谢深玄扫了严斯玉一眼,也并不去接严斯玉的话,他甚至只当自己不曾看见严斯玉,而是朝小宋微微颔首,示意小宋不必去理会此事,他们此刻还是直接进赵府不去理会这严斯玉比较紧要。
严斯玉轻轻啧舌,话语中依旧尽是轻蔑,道:“那姓诸的东西——”
谢深玄顿住脚步。
严斯玉压低声音,以几乎只有他与谢深玄能够听见的音调,轻声说道:“不过就是一条狗罢了。”
谢深玄:“……”
等等,这姓严的当着他的面发什么疯呢?!!
野犬狂吠
小宋睁大双眼, 不可置信般看向严斯玉,谢深玄虽是沉默不言,可神色显然不太好看, 严斯玉却好似丝毫未察,亦或是已有察觉, 却极为享受此事, 他们心惊胆战, 严斯玉便几乎有止不住的开心。
“皇上精心养了一条狗。”严斯玉故意压低声音,以只有他们几人能听见的声调慢悠悠说道,“惯会在外面偷腥, 不知纠缠了朝中多少人。”
赵瑜明眯起双眼,像是已在心中积攒了无数的怒气, 若是他会武,他大概已要忍不住抬手朝严斯玉脸上来一拳了, 可严斯玉只当做看不见他, 那目光直勾勾留在谢深玄身上, 令谢深玄几乎有说不出的难受,只想他就算不会武,现今也想狠狠朝严斯玉脸上来一拳。
他强压着心底升起的怒气,抬眸瞪向严斯玉,尚不及开口,严斯玉头上莫名便飘出了一行字来。
严斯玉:「哈哈,我还是让他生气了。」
谢深玄:“……”
他险些忘了, 严斯玉与朝中其余人不同,他人若挨了他的骂, 只会惊慌恼怒,对他心生恨意, 而严斯玉却全然不同,这家伙被他狠狠骂上几句,却只会越骂越令他开心。
此人不论怎么想都有些毛病,谢深玄见着他便觉浑身难受,再一看严斯玉那令人异样难受的目光,他先忍不住挑起了眉,冷冰冰说:“严斯玉,若是无事——”
短短一瞬之间,严斯玉面上的神色忽地便从故意挑衅逗弄时的玩味之色,变成了异样的恐慌,他猛然后退数步,几乎撞到他身后的仆从身上,一面急匆匆抬手遮挡面容,这举动倒令谢深玄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又不是什么吓人的洪水猛兽,也从未见过有人能对他这般惧怕,到头来他也只能盯着严斯玉的头顶,希望那儿能冒出几个字来为他解解惑。
可或许是因为严斯玉正是满心不安,他头上连半个字都没有,谢深玄越发不解,赵瑜明却忽而噗嗤笑出了声来,他还伸手去揽谢深玄的胳膊,摆出一副极其亲密的神色,道:“深玄,这几日我每日探病,你总得请我吃顿饭吧。”
谢深玄皱眉,不明白赵瑜明为何要在此时提起此事。
赵瑜明又说:“唉,再过两日我便要回去上值了。”
谢深玄这时才忍不住应了一句,小声说:“你可算要回去了。”
可这通对话在此刻,在严斯玉面前,总归是有些不太合理的。
赵瑜明的话语中必有用意,至于他语中之意究竟所为何事——
谢深玄不由皱起眉,看了那神色惨白的严斯玉一眼。
自赵瑜明说了方才那几句话后,严斯玉的神色显然更难看了几分,而赵瑜明显然还不觉得满意,他还要抬手掩面,用力咳嗽上两声,而后重重叹一口气,说:“哎呀,我好像也风寒了。”
严斯玉又往后退了几步,几乎与他们隔开了两丈的距离,还自怀中掏出了一方手帕狠狠擦了擦自己的手,而后方万般惊警问:“你……你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恍然明白严斯玉这般恐慌的缘由。
他这风寒来得抽桥,恰好在开年小试他为赵玉光杜撰出疫症的借口之后,当时他与赵玉光接触最多,朝中人又多清楚他身体极差,最易受病症影响,这疫症“传染”了他本是寻常,而后谢深玄便忽而抱病不来,在家中待了这么多时日,看起来实在像是受了那疫症影响,以至不得不在家中调养了这么多时日。
他只是同太学告假,严斯玉或许还不知他因风寒在家中养病——或者说,他明明只是风寒,却连着五六日不曾去过太学,在外人看来,那着实像是得了什么可怖的重症,又恰好与太学疫病一事对上了。
今日他说话声音尚且嘶哑,面上也带有病色,严斯玉本就怀疑他是得了疫病,如今更觉得他病还未愈,所以要匆忙避开他,至于赵瑜明……这小子才真算得上是心脏,他马上便要回礼部上值,那必然要与严斯玉朝夕相见,他却趁着这时候故意说自己这段时日总与谢深玄有接触,又装着说自己似乎有些不适,那待他回礼部后,他只要朝严斯玉靠近一些,严斯玉只怕都要胆战心惊。
这办法好,不愧是赵瑜明,谢深玄很喜欢。
想到此处,谢深玄也低低叹了口气,故意摆出一副身体不适的模样,道:“不行,有些头昏。”
严斯玉:“……”
谢深玄捂住自己的额头:“这么多日还好不了,也不知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恢复。”
赵瑜明深深叹气:“深玄,是我弟弟拖累你了。”
谢深玄:“……”
赵瑜明这语气有些肉麻,听得谢深玄浑身难受,可他眼角余光瞥见严斯玉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这幅快意已足以令他忍下赵瑜明肉麻的语气,他竟也跟着赵瑜明的话语又装出一副病弱模样,还朝着严斯玉那方向咳嗽了几声,而后方道:“对了,严大人,您有什么事吗?”
他说完这话,严斯玉又朝后退了一些,他来不及开口,那赵府的门内又探出一个脑袋,裴麟面上带着灿烂的笑,朝外一探,还未看清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况,便已大声朝着谢深玄问好,还试图得些谢深玄的夸赞,道:“先生!我在里头便听见您的声音了——”
他一顿,终于将目光移到了站得离谢深玄与赵瑜明极远的严斯玉身上。
裴麟皱了皱鼻子,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严斯玉的厌恶,他很想直接从此处离开,以免再看到那张晦气的脸,可他知道严家对谢深玄的敌意,谢深玄在此处,诸野不见踪影,这等时候,他当然不能从此处离开。
裴麟从赵府内钻了出来,还特意拦在谢深玄面前,小心翼翼盯着那严斯玉,却又并不开口说话,只是等着谢深玄接下来的回应。
严斯玉先嗤了一声,说:“原来那裴疯子的弟弟也在此处。”
谢深玄:“……”
“倒也相配。”严斯玉笑一笑,眉目间看起来倒很是得意,道,“听闻那裴疯子在边关吃了败战——”
赵瑜明抽了口气:“诱敌深入也算是败战啊?”
严斯玉:“他可自己写了折子给皇上请罪了。”
赵瑜明:“裴将军写了什么折子,你怎么比皇上还清楚啊?”
严斯玉:“此事已在朝中传开——”
赵瑜明:“啧,一个字也没听说。”
谢深玄:“……”
谢深玄颇为惊讶瞥了赵瑜明一眼,总觉得今日赵瑜明这火药味不知为何比他还足,只是赵瑜明这骂人不成章法,只是在耍赖,对上严斯玉显然并无用处。
严斯玉显然也不觉得被赵瑜明骂是件多么开心的事情,这倒是令谢深玄觉得很奇怪,这严斯玉好像只对他开口骂人有兴趣,唤作其他人骂他,他便要觉得生气,可此事不怎么紧要,他更为关心的倒是严斯玉话语中所说的裴封河兵败一事。
他知近来边关战事频发,皇上因此而忙得焦头烂额,可裴封河一向是镇守边关几名大将中的常胜将军,长宁军在他麾下未尝败绩,今日输了这么一回,倒才真令人觉得惊奇。
赵瑜明吵架不论章法,裴麟比他还要直接一些,他听严斯玉骂他兄长,那眉头越皱越紧,眸中的怒意也越来越深,眼见他已握紧了拳头,看上去像是随时想朝严斯玉脸上来一拳,谢深玄几乎立即便有察觉,可此事绝不能发生,严斯玉可不是严渐轻,严渐轻只是太学学生,严斯玉可是朝廷命官,若裴麟在此处打了严斯玉,此事大概就不是几篇检讨能够过去的了。
谢深玄想也不想,先压住裴麟的手,而后转身看向严斯玉,压着心底不知从何而起的一股怒意,挑眉道:“严斯玉。”
严斯玉立即回眸看向他,虽还竭力同他保持着一段极远的距离,可那眸中蕴意却令谢深玄浑身难受,他皱了皱眉,收回目光,低声与裴麟说:“野犬闻人而吠。”
裴麟疑惑眨眼。
“你若不理他,他便不会叫了。”谢深玄说,“见着它敌不过的人,它只能遥遥而吠,待人到了面前,它便要夹着尾巴闭嘴了。”
裴麟好似这才隐隐从谢深玄的话语中品出些意思来,他恍惚点了头,那赵瑜明忽地又笑了一声,故意朝严斯玉讥讽道:“严大人,您方才说诸指挥使是什么来着?”
谢深玄听着赵瑜明这语气,心中微微一惊,急匆匆抬首,顺着这街道另一侧看去,果真便见着了难得在这时候下值归家的诸野,依旧一身齐整官服,策马而行,见他们聚集于此,其中还有严斯玉,不由蹙眉,似是有些许心焦,匆匆策马朝此处过来。
严斯玉面上尴尬,方才还在侮辱诸野的话语,而今他倒是一句也不敢往外说了,可赵瑜明怎么可能这么就放过他,他还重复了一边谢深玄方才说的话,一拍裴麟的肩,摆着一副指教这还未听懂谢深玄话语的傻小子的模样来,道:“裴麟,这就是夹着尾巴闭嘴了。”
裴麟猛然回过神来,恍然大悟道:“哦!先生说他是狗!”
“胡闹。”谢深玄语调平静,“我可不曾这么说。”
说完这话,他下意识抬手轻轻拂了拂衣摆,理清衣服上细微的褶皱,而后方抬眸看向翻身下马的诸野,哪怕极力告诉自己此处有许多人在场,唇边却还是忍不住带出了笑来,道:“诸大人,今日这么早下值?”
诸野却蹙眉看着他,问:“你怎么出门了?”
谢深玄:“我——”
“我知你烧已退了。”诸野仍旧皱着眉,“可头还疼吗?今日不觉得腿软了?”
谢深玄:“……”
谢深玄小心翼翼挪开些目光,瞥了眼身边几人。
方才还气呼呼的赵瑜明脸上已带了万分灿烂的笑,裴麟睁大双眼看着他们,赵玉光在门缝内小心翼翼朝外打量,小宋又是那副满带欣慰的古怪神色,而对面的严斯玉——他神色阴沉,带着满面愠色,谢深玄与诸野所说的那短短两句话,好像远比赵瑜明指着鼻子骂了他那么多句都管用。
谢深玄不由又多看了严斯玉几眼,一面低声回答诸野的问题,说:“在家闷了那么多日,我想出来走走。”
诸野:“……我送你回去。”
谢深玄:“都已到赵府了,还是再过会儿吧。”
说完这话,他看严斯玉的脸色极近阴沉,心中倒更觉惬意,骂人倒是不必了,看严斯玉这般神色,岂不比骂他一顿有意思?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也不必多说,若继续留在此处说些无用之语,倒也不能令严斯玉更难受了,他便伸了手握住诸野的胳膊,将人朝赵府内带,一面小声说:“过会儿你再送我回去。”
诸野显然一怔,怎么也没想过谢深玄会伸手来拉他,他便也真的这么直接转身跟着谢深玄走了,他手中还握着那马儿的缰绳,马儿可没办法直接随着他们踏上赵府外的石阶,再从赵府那只打开些许的门缝中挤进去。小宋先回了神,用力清一清嗓子,伸手去牵诸野的马,将马自侧门引进府中去,而赵瑜明脸上带着笑,将裴麟也往门内推。
没有人在乎还站在外头的严斯玉,所有人都开心得像是见着了什么好事一般,直至最后,赵瑜明当着严斯玉的面,狠狠一把关上了赵府的门。
那大门一关,他便忍不住骂骂咧咧将门闸往上串,诸野来得迟,并不知他们先前说了什么,他这时才恍惚有些回神,不解看向谢深玄,问:“严斯玉为何会在此处。”
谢深玄挑眉:“他闲的。”
赵瑜明跟着骂道:“疯狗似的,上来逮着就骂人!”
诸野:“骂人?”
赵瑜明挑眉:“先骂了你,再骂封河兄,我是真看不下去了。”
想到此处,赵瑜明忍不住又多骂了严斯玉几句,吓得院中的大黄猫自菜地里急忙逃窜,赵瑜明却怎么也降不下火了,诸野只好再看谢深玄,皱着眉问:“他骂什么了?”
谢深玄:“……”
他想了想严斯玉的言语,前半句他不该说,这话过一过嘴都嫌晦气,他便含糊了一些,概括了大意,而后再复述了后半句,道:“他说你是皇上的人……”
诸野:“……”
谢深玄:“还惯会在外偷腥——”
诸野:“他胡说。”
谢深玄:“啊?”
诸野冷着脸:“我没有。”
京中教派
虽说诸野神色并未变化, 可这语调却显然有些激烈,很不像是诸野平日会有的语气。
谢深玄不由皱眉,他可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什么问题, 那严斯玉说诸野是皇上的狗,这话太晦气了, 他不想这么骂诸野, 所以将这狗字改成了人, 那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像是有些问题。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正要解释自己并不是那个意思,却见诸野已几步走到了他身前, 语调中也有了几分不安与匆忙,问:“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谣传?”
谢深玄:“……是误会。”
诸野:“我知有闲人谣传, 可此事只是胡言,我……我已有——”
谢深玄万般惊讶打断了他的话:“啊?还真有人传啊?”
他嘴快, 说完这话, 方发觉诸野方才似乎有什么话想同他说, 可眼下这件事好像已不重要了,他满心震惊,只在诸野的前半句话上。
原来诸野和皇上,还真有谣传啊?
他满是震惊看着诸野,诸野一副被他那句话噎着的模样,半晌不曾作答,倒是一旁还在发脾气的赵瑜明笑出了声来, 显得很是感慨,道:“你们这就叫鸡同鸭讲, 实在有趣得很。”
谢深玄:“?”
“那坊间谣传实在无趣得很,什么古怪说法没有?”赵瑜明啧舌轻笑了一声, “宫闱秘事,朝中野史,他们可喜欢得紧,巴不得编排你们每个人。”
谢深玄忍不住说:“……没有这么闲吧?”
“就是这么闲。”赵瑜明叹一口气,“你要是好奇,玄影卫典籍司可知不少这等谣传,让诸野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诸野:“外人不能随意进入典籍司。”
赵瑜明一愣:“这般铁面无私——”
谢深玄:“是啊,外人怎么能随意进典籍司呢!”
赵瑜明:“……”
他颇为无言看着两人,这两人天造地设这件事,他已说累了,不想再提了,他只能摆手,说:“你们两还没吃饭吧?吃点什么再回去?”
谢深玄却摇了摇头,他来此处本就是为了看看裴麟与赵玉光的情况,人已见到了,他问几个问题便能离开,毕竟此刻他看诸野神色,觉得自己若是过多在外停留,反而要惹诸野担忧。
他简单问了问裴麟与赵玉光一块学习的情况,这不过才过去几天,此事当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进展,但裴麟总算将那几句三字经记住了,大概是先前的夸赞起了效用,裴麟对此事热情高涨,只是仍旧背得一塌糊涂,不知究竟要再过多久,方才能够有所改善。
时日已不早了,谢深玄同诸野二人一道自赵府离开,而后便同以往一般一道回了家,谢深玄在马车之内,而诸野策马前行,很快到了谢府外,谢深玄下了马车,诸野牵着马在马车旁看他,同他微微颔首告别,一面道:“明日再见。”
谢深玄皱眉:“为何要明日再见?”
诸野还不及解释,谢深玄已伸手拉住了诸野的胳膊,道:“诸大人,你随我来。”
诸野不由一怔:“什么?”
“我家厨娘与管事非要管你一日三餐,否则便要写信去我母亲那儿告状。”谢深玄尽量维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冷淡说道,“我离家千里,不希望母亲为我担忧,今日既然你下值早,就直接来我家吃饭吧。”
诸野:“……”
诸野没有应答。
今日谢深玄已两次主动来拉他的胳膊了,这罕见的举止到今日好像忽而便成了寻常,令他全然不知应当如何应对,他不敢去挣谢深玄的手,也不知如何才好,只是松了马儿的缰绳,怔怔跟着谢深玄走了几步,沉默着被谢深玄扯进了谢府。
小宋还留在原地。
他呆怔怔看了看马车,又扭头看了看诸野的马……
不管了,指挥使都进谢家了,指挥使的马,他当然也得一道牵进去!
……
谢深玄拉着诸野踏入府中,看看时辰,此事饭食应当已经准备妥当,他便直接拽着诸野往吃饭之处去,走了几步,撞见路边正在同下人说话的高伯,愕然回眸看着他们,近乎不可思议般询问:“少爷,您何时出去了?”
谢深玄不及回答,高伯又跟着冒出一句话:“诸大人,您——”
他猛地一顿语句,将目光停在谢深玄正握着诸野手腕的手上,后头的话语他忽地便全都咽了回去,某种一瞬便带了笑,十分自然往下道:“我明白了,少爷,我这就去吩咐,为诸大人多添一副碗筷!”
谢深玄:“……”言单艇
谢深玄这才略微觉得有些不对,他沉默片刻,微微回眸,见小宋跟在他们身后,头上飘着一句话,府内的花匠正在边上整理花枝,虽不曾回首看向他们,头上却也有明晃晃的字迹在飘动,不仅如此,来往走过的丫鬟仆役,面前的高伯,每个人头上都有不同的话语在动,谢深玄一眼扫去过,越看越觉得心情复杂。
小宋:「该死的嘴硬心软的谢深玄!」
高伯:「人活得久果然什么都可以看见,少爷长大了不必再操心了」
花匠:「谢家的豪门秘辛,看一眼少活一天」
丫鬟:「哇少爷也学会带男人回家啦!」
谢深玄:“……”
谢深玄顿住脚步,一下松了握着诸野手腕的手。
他以为这段时日诸野时常来他家中,他家中人应当已经习惯了,那今日诸野同他一道回来吃饭,当然也没什么问题,可好像给诸野送饭,与他亲自拉着诸野回家吃饭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后者更容易让人心生遐想,更不用说……今日还是他亲自将诸野拉进门来的。
可人他都已领到此处了,总不能再让诸野出去,令他家中的仆从失忆忘记了他今日所为,他只能沉着脸色,若无其事般带着诸野往里走。
高伯匆忙招呼人去厨房吩咐,又同小宋一块跟在两人身后,一道去了偏厅,今日贺长松回来得也早,他翻着闲书在偏厅中喝茶,正美滋滋等着开饭,听见外头脚步,一抬头便见着了谢深玄与诸野。
贺长松惬意的笑登时僵在了脸上,连坐姿都不由跟着规矩了许多,他甚至还挺直了腰,放下了手中的闲书,沉默片刻,又不由站起身,朝诸野紧张作揖行礼,道:“诸……诸大人怎么来了?”
谢深玄道:“先吃饭吧。”
贺长松:“……”
贺长松觉得自己最后的几分快乐也要消失了。
他看谢深玄这幅一如寻常的模样,猜测今后诸野大概便要时常来此了,可此事他又不能反对,他只是惧怕玄影卫,而并非是讨厌诸野,而他清楚谢深玄这些年来对诸野的想法,他当然只能支持,又告诉自己一定要尽快适应此事,一面战战兢兢落座,专心盯着自己的饭碗,绝不插嘴任何谢深玄与诸野的对话。
他们沉默吃了一会儿饭,诸野忽而抬起眼,看向谢深玄,说:“这几日还是少出门一些。”
谢深玄以为他还在担忧自己的病症:“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说完这话,他还扫了眼贺长松,希望贺长松能为他说说话,可诸野却摇了摇头,说:“同你的病无关。”
谢深玄有些不解:“那是为了何事?”
“上回皇上降旨罚了那些人,他们对你已有万般憎恶,近几日或许会生事。”诸野微微蹙眉,“这几日我不能常在你身边,你若要外出,切莫落单。”
谢深玄一怔,此事若是其他人提及,他或许还只觉得他们有些过分忧虑了,可诸野却不同,玄影卫或许是掌握了什么实证,诸野才会特意向他提及,他不想让诸野担心,便点了头,说:“这几日我只在城中,出门也只是去太学,身边总有小宋跟着,不会有事的。”
诸野微微张唇,像是想要同他多说些什么,可这话他显然还是不曾出口,只是说:“一定要让小宋跟着你。”
谢深玄不曾多想,他应过此事,又觉得诸野既然已挑起了话头,他便想多同诸野说几句话,可此事不能刻意,因而他也只装作漫不经心般问:“诸大人,您最近很忙?”
这几日诸野每日到了深夜方才能来谢府探病,昨日干脆抽不空来,此事就算不问他也知答案,话语出口他便觉后悔,可诸野却不觉有什么问题,颔首道:“还是那些教派的事情。”
谢深玄稍微来了些精神:“那些教派又出什么问题了?”
他还记得诸野曾同他说过,京中有不少教派都自西域而来,汉人难以涉足其中,而这些教派中,有些还极为危险,其中复杂一些的,诸野又不愿下属犯险,总是亲身前往,令谢深玄止不住担忧。
他很想多了解一些同此事有关的情况,想着如此多少能令他安心一些,而诸野见他似乎有兴趣,自然便也就此事说了下去,道:“大多没什么问题,有几个很是古怪,唐练在查,我也去看了看。”
谢深玄皱眉:“你不会又亲自以身涉险——”
诸野匆匆摇头:“未曾,只是充作信徒去看了看情况,没有再深入。”
谢深玄这才略松了口气,问:“你这几日都是为了此事?”
诸野点头。
谢深玄虽然还想再问问此事的原委,可他不知此事是否涉及玄影卫内务,而玄影卫又颇为特殊,有些事诸野应当不能说,他正万般犹豫,一旁默默吃饭的贺长松抬眸看了他们几眼,忽而低声冒出一句:“你们在查的是哪个教派?”
他皱着眉,像是对此事很有兴趣,一时之间,倒连对玄影卫的恐惧都忽略了。
“我在太医院中,时常与其他同僚闲谈。”贺长松迫不及待往下说,“大家都是学医之人,同京中许多医馆或是大夫都有私交,近来听他们谈及京中病症,有一事便与京中教派有关。”
谢深玄有些惊讶:“病症为何会同宗教有关联?”
“算不得是病症,只是传闻有教派在发放药物,有人将药物送至医馆,便有大夫去看了看情况。”贺长松皱眉说道,“可他们送来的是药丸,极难辨认其中的药物,那些用过药物的人,似乎也并无什么后遗之症。”
可谢深玄却不由说:“表兄,若真是如此,你也就不会特意提及了吧?”
贺长松点点头,道:“他们说此药能延年益寿,还可治愈不少病症,同那仙药也差不了多少,总之全是好处,反令人生疑。”
诸野听到此时,才蹙眉问:“你说的是罗娑教?”
贺长松点头。
“唐练在查,我昨日还去他们的圣堂中看过。”诸野的语调听起来倒甚为平静,“还未有结果。”
贺长松恍然点头:“或许只是我多心——”
诸野:“那药若能查出结果,劳烦贺太医来玄影卫同我说一声。”
贺长松:“……”
贺长松显然又僵住了。
诸野又想了想此事,觉得仍旧不够保险,毕竟贺长松口中所言,是京中的医馆在琢磨此事,也不知能不能得出结果,若真查不出来,那大概也就不查了,这实在有些不太靠谱,玄影卫若真想弄清这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是得主动请太医院帮帮忙。
“医馆调查,实在不如太医院便捷。”诸野说道,“你们或许也难以寻觅此药,这样吧,贺太医,明日我令人送些药去太医院。”
贺长松:“……”
“劳烦太医院的诸位大人辛苦一些。”诸野这才平静得了结论,道,“若有进展,来玄影卫同我说一声便好。”
复课复课!
贺长松简直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给自己揽活就算了, 此事玄影卫最后总会查到罗娑教对外派发的药物,这件事到最后大概也要落在太医院头上,他本就逃不过去, 可他直接同诸野说了,那此事便需由他来向诸野告知后续结果, 往后他还不知得朝玄影卫跑几趟, 那种阴气极重他看一眼都胆寒的地方, 他怕是去一回便得做好几日噩梦,还得同里头的玄影卫打交道……直接杀了他也比这般折磨要好过一些。
他笑不出来,哭丧着一张脸, 却又不敢不答应诸野的要求,只能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点头, 而后便苦兮兮抱着自己的饭碗挪得离谢深玄与诸野二人远了一些,生怕他们接下来的交谈还要再波及到他。
谢深玄本就不太会察言观色, 他只是觉得贺长松的表情有些奇怪, 没有细想, 而诸野就算注意到了此事也不会多说,二人随意谈了几句这教派,谢深玄却又想起一事,问:“今日我在赵府外遇见严斯玉,他说裴将军吃了败战,还写折子回来同皇上请罪了?”
诸野却摇了摇头:“也算不得是败战。”
这段时日谢深玄不在朝中,又与太学其余先生少有来往, 因而朝中许多事他都不太清楚,只能等着贺长松每日下值归家时来同他说一说。
太医院内的八卦的确多, 听贺长松闲谈,他大约便能知道个十之八九, 只是这消息途径,当然要比严斯玉等人的消息来源要慢一些。
“他佯败诱敌,不知为何消息外传,比他的战报先一步到了京中。”诸野蹙眉,“此事以往也曾有过数次,你应当很清楚。”
谢深玄有些无言,若说是这等情况,那他以往确实见过数次,边军中一有点风吹草动,朝中的某几位大人便立即跟打了鸡血一般,不住上折子指点江山,好似边关战局如何皆在他心,他人虽不在军中,却也能指点沙场,反正要比在边关领兵的裴封河要厉害。
至于这几人究竟是受了人唆使还是纯粹的蠢,谢深玄倒是不清楚了,只是一群门外汉指点江山,一群人吵着吵着事情便越发离奇,严斯玉还喜欢浑水摸鱼搅合此事,往往闹到最后,战胜了是他们指点江山的功绩,好似同边军的浴血奋战并无关系,战败了则全是边军将领的责任,反正无论如何,他们是不可能有错的。
谢深玄无奈问:“既是如此,裴将军又何必去写什么请罪书?”
“此事再三发生,大概是烦了。”诸野想了想,又说,“我今日下值之前,那折子才到御书房,严斯玉大概只知这请罪书之名,并不知里头究竟写了什么。”
谢深玄好奇:“写了什么?”
他看诸野轻轻放下手中的象牙筷,忽而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实在有些不够恰当,方才到御书房内的折子,怎么也不该是他能问的。诸野是职务之便,常年伴驾,或许是皇上同他说了此事,他才能知道那折子的内容,可谢深玄却绝不该多问,这一嘴就够诸野再记上他一笔,他急匆匆摆手,道:“是我冒昧,我不该多问。”
诸野摇头:“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
谢深玄:“那……”
“这折子,明日上朝皇上大概要拿出来念一念。”诸野垂下眼眸,面上带了些无奈之色,叹气说,“很像封河兄的风格。”
谢深玄更加疑惑:“他说什么了?”
“假惺惺认错,借机找了一堆军备紧缺的缘由。”诸野叹气,说,“可说来说去,那折子的意思,也只有一样。”
谢深玄:“什么?”
诸野:“干不了,不干了,明日就辞官。”
谢深玄:“……”
谢深玄很想将裴麟揪到这桌旁,按着他来好好上一上他兄长的课。
朝野内外,谁不清楚裴封河的能力?谁都知道边关离了裴封河就得乱,那些每日在折子上指点江山驰骋沙场的文臣又不可能真去领兵打战,若裴封河不高兴辞官了,这空子压根没有人能填得上。
可谢深玄也清楚,裴封河不可能真的会辞官,他写这折子说是在告罪请辞,倒不如说是来向皇上撒撒娇,皇上总得为了安抚他多给他些好处,看看这折子上写的,裴封河自己就将名单列好了,折子上说缺的军备粮马,皇上怎么也得加倍送给他。
总之从头到尾,裴封河都没有吃亏,此事若是落在裴麟头上,谢深玄总觉得这小子大概也只能找出将所有人都揍一顿这笨办法,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裴麟连他大哥十分一的心眼都不曾学到呢?
谢深玄摇头叹气,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而诸野垂下眼眸,显然心不在此,边军之事他相信裴封河自己便能处理好,他现在心系之事,只在京中。
诸野问:“你……何时打算去太学?”
谢深玄未想诸野忽而便自裴封河跳到了太学,他还稍怔了片刻,这才答道:“明日吧。”
一旁已坐到桌子另一端的贺长松忽而急促开口:“明日不行!”
谢深玄又一顿,小声说:“表哥,我今日身体已经大好了。”
他出门一趟,神清气爽,至今也不曾觉得有什么不舒服,想来病已痊愈,至多不过是这嗓子还依旧嘶哑疼痛,稍稍有些咳嗽,可这不是一两日便能恢复的病症,就这么去太学想来也并无大碍,大不了他课上少说几句话,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可贺长松显然不怎么同意他的看法。
“好什么好。”贺长松小声嘟囔,“我若现在丢你去外头吹一刻钟冷风,回来你保管就得继续发烧。”
谢深玄:“也没那么糟糕吧……”
“至少在休息几日。”贺长松说,“难得最近有人代你上课,你就再多休息几日,等恢复好了再回去。”
谢深玄皱眉:“不行。”
贺长松无言看他一眼,下一刻却忽而转身看向了一旁的诸野,心中虽还有些胆怯,可已是尽力鼓起勇气,壮着胆子大声说道:“诸大人,您管管他!”
谢深玄:“……”
诸野愣了愣,稍顿了几息方才回神,点头,说:“再多休息几日吧。”
谢深玄:“可是——”
“再有两日,赵瑜明方要回去上值。”诸野说道,“你正好再休息两日,到那时候再回去。”
谢深玄原还想再反驳上几句,可他抬眸去看诸野神色,便见诸野正将目光停在他身上,那神色间隐约带了几分担忧之色,令他稍稍一怔,不由便将后头的话语咽了回去,老实点了头,勉为其难道:“那就再休息两日吧。”-
贺长松自觉把握了谢深玄的弱点,朝野上下,谢深玄大概也只会听一听诸野的话,诸野让他多在家中休息,他便真的老老实实在家中呆了两日,连半步都不曾踏出去过。
这般养了两日,虽那咳嗽还未全好,可谢深玄已觉得自己生龙活虎,从来没这么精神过,若再不放他回太学上课,他便真的要憋出病来了。
贺长松这才松了口,允许他往太学复课,到第二日清晨,谢深玄起身用完早饭,贺长松不由便对谢深玄万般嘱托,令他一定要多穿衣服,药不能忘了喝,千万不要吹风着凉,一切吩咐妥当,他才万般忧心送着谢深玄出了门。
可谁也不曾想到,诸野竟在门外等着谢深玄。
这一幕已有段时日未见,谢深玄颇觉惊讶,贺长松则是一缩脖子,将谢深玄往外一推,自己立即躲回了谢府中,谢深玄只得自己一人上前,走到诸野身前,却又压不住唇边的笑,只得颇没出息笑吟吟相问:“诸大人今日不用去上朝?”
诸野微微颔首,说:“今日休息,我送你去太学。”
谢深玄心中欣喜更添一分,只是他这嘴总爱胡言乱语,他难以克制,甚至不曾多想,一句话便已从他口中冒了出来,道:“啊?难得休息,还不如好好在家中睡一觉。”
他说完便觉不对,诸野似乎总会将他的话语当真,他怎么也不该这么和诸野说话,只是此时想要纠错,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他只能清一清嗓子,再说:“到太学后,先去我书斋内睡会儿吧。”
诸野却摇头:“不必。”
谢深玄正要再多说几句废话,小宋却猛地清一清嗓子,毫不犹豫打断了二人这并无意义的纠结,道:“少爷,再不动身就要迟到啦。”
谢深玄:“……”
谢深玄转身要上马车,可走了两步,不由又顿住脚步,回首看向诸野,那声音极小,像是含混自口中胡乱挤出的一句话,道:“若……若是没休息好,骑马也很危险。”
诸野:“我没事。”
谢深玄:“困的话……可以到马车上来小睡一会儿。”
诸野:“……”
诸野回过头,看了看他手中的缰绳,以及正准备出门遛弯而十分开心的马儿。
片刻沉默后,他忽而便来了精神,同谢深玄说了一句稍等,便迫不及待将他的马儿牵着往回走了,谢深玄这才登上马车,放下车帘,又觉得自己好似说了什么极为糟糕的废话,他脸上还有些发烫,不由便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又小声告诉自己:“我又没做错事,诸野看起来也太困了——”
话音未落,这马车忽而一沉,像是有人踏上了马车,谢深玄立即便闭了嘴,竭力摆出一副平日常有的平淡神色,抬眸朝前看去,正见诸野挑了车帘要入内,二人对上目光,谢深玄心中拘谨,几有万般紧张,道:“去太学还需不少时间,您正好可以稍稍歇会儿。”
诸野:“……”
诸野点了点头。
今日谢深玄并未赶着太学早课时过去,他自然也不需去赵府接裴麟与赵玉光,诸野坐在他身侧,他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紧张,又不好将注意朝诸野身上转去,只得自顾自取了置于箱中的书册,默声不言翻了起来。
诸野没有打扰他,这一路两人相安无事,直至太学,谢深玄所想的诸野在马车内睡着的画面并没有出现,令他有些失望,待马车停稳,他收了手中书册,急匆匆先一步下了马车,也不等诸野跟上,转头便朝太学内走去。
小宋站在马车一侧,见二人出来,恨铁不成钢朝诸野重重叹气,而后便快步跟上了谢深玄的脚步,一道朝着太学内进去。
谢深玄已有段时日不曾在太学中出现了,其余学斋的学生虽不曾注意,可路过见着的太学先生却不免朝此处多看几眼,有几人竟还同谢深玄微微颔首,像是在同他打招呼,这可是自谢深玄来太学后从未有过的怪事,令谢深玄满心惊奇,一面在心中胡思乱想,只觉自己当初在都察院时,每日去上值都不见得会有这么多人同他问好。
他心下茫然,待到癸等学斋的小院之内,听得里头书声朗朗,一眼却见赵瑜明竟在院中拉了张躺椅,正将书册挡在脸上,靠在躺椅上晒太阳,好不舒适,一点也没有太学先生的样子。
谢深玄有些惊讶,若赵瑜明在此处享受,那此刻领着学生们读书的又是什么人?总不会是伍正年放下了他那一堆公务,特意来此为学生们上课了吧?
想到此处,他连叫醒赵瑜明都懒了,只是放轻脚步上前,走到学斋门侧,悄悄朝里看了看。
学斋之内先生的书案后,此刻正坐着一名他万分面生的先生,看着约莫二十来岁,面容清秀,很是清弱,谢深玄并不知他是何人,也从未在太学内见过他,正想着是不是赵瑜明将他在朝中的朋友拉来帮忙了,那名先生恰一抬首,正和外头偷看的谢深玄对上了目光。
谢深玄想,不论此人是谁,他多少还是应当同他客气一些,打个招呼,便朝着那人微笑颔首,尽力使自己的神色看上去友好一些,可不料那人却直接僵在了原地,眸中还带了一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惧意,反正这书是念不下去了,他甚至蹭一下便站起了身,极为惊恐看着谢深玄。
他这举止,将谢深玄也吓了一跳,学生们自然也同他一道将目光转到了外头来,所有人都一齐看着了外头鬼鬼祟祟的谢深玄,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先生,这课便也上不下去了,学生们接二连三要往外蹿,谢深玄只得抬手令他们都坐回去,一面道:“你们先上课,我待会儿再过来。”
可话语之中,他忽而意识到癸等学斋本就人数寥寥的学生中少了一人,洛志极不知去了何处,他那书案上空荡荡的,看着像是今日便不曾来此,或许又是翘课去了什么地方。
谢深玄不好同那名他并不认识的先生询问,回首见赵瑜明已醒了,他便退后一些,甚至主动为众人关上了学斋的门,再朝赵瑜明招招手,示意赵瑜明同他一块稍稍走远一些,到外头的院中再说话。
赵瑜明见着他便同见着了什么救星,恨不得扒着谢深玄的隔壁感叹,道:“明日我的休假便要结束了,还好啊深玄,你今天回来了。”
谢深玄忍不住说:“……什么休假,怎么能这么长。”
赵瑜明同他笑了笑,也不气恼,谢深玄便问了问他里头那名先生的身份,赵瑜明告诉他:“那人叫兰书,也是你们太学的先生。”
谢深玄一怔,想起那日太学先生们同他示好时,在院中那鬼鬼祟祟的身影来。
“这段时日,有几位先生常来此处帮忙。”赵瑜明回首看向学斋,道,“可唯有兰兄是每日都来此处代课的。”
谢深玄:“……”
“我原以为你在朝中人缘那么差,在太学应当也好不到哪儿去。”赵瑜明笑吟吟凑上前来,“可如今看来,你倒还是有个好朋友的。”
谢深玄越发觉得有些奇怪。
莫说兰书根本不是他好友,这人他压根就不认识,先前在他的书斋外探头探脑便已很是可疑了,如今主动代他来上课,虽是好心,可却仍是难免令人觉得有些奇怪,待上完了课后,谢深玄总得好好问问那兰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今倒是不急,他便唤了话题,问:“洛志极今日请假了?”
赵瑜明点头:“他说有什么要事,非得在今日离开一趟,反正今日的功课他已学得差不多了,我便让他去了。”
谢深玄无奈叹气:“不会又出城去拜什么神了吧?”
“倒是没出城。”赵瑜明不知谢深玄为何要这么问,道,“我听他说就在城中,好像是什么西域新来教派的圣堂,他很感兴趣,想要过去看一看。”
“西域教派……”谢深玄心中隐隐有些不祥预感,“哪个教派?”
赵瑜明自己也不信神,他压根分不清这些古怪宗教的区别,洛志极请假时是同他提了一嘴自己要去何处,可他总觉得这些教派的名字拗口,他想了半天,方勉强吐出几字,道:“好像是罗娑教。”
谢深玄:“……”
赵瑜明又摇头:“也可能是什么啰嗦门,婆娑宗,我记不太清,”
谢深玄:“……是有个罗娑教。”
赵瑜明:“那应当便是罗娑教吧。”
可他说完这话,谢深玄忽而便转身朝那学斋内去了,神色也显得很不好看,赵瑜明又不知究竟是出了何事,只得跟在谢深玄身后,一道到了学斋旁,见谢深玄敲了敲门,同兰书示意后便朝帕拉招手,让帕拉出来同他说话。
帕拉不明所以,好奇蹦跶出来,小声说:“先孙,你好病啦!”
谢深玄却没什么回应客套的心思,他依旧止不住心焦,问:“洛志极今日去了何处?”
帕拉回答:“糯叽叽去拜大神啦。”
谢深玄:“哪个教派?”
“好像素叫罗娑教。”帕拉挠了挠头,又说,“听说他们今天要开神马迎神会,还要分发神药,糯叽叽说绝对不可以错过——”
谢深玄倒吸了一口气。
他怎么双标啊
谢深玄怎么也没有想到, 几日前他才听表兄与诸野提起这所谓的罗娑教,今日洛志极竟然就跑去参加了他们的迎神会,还抢着想要他们分发的那效用不明的古怪药丸。
此事的确甚是符合洛志极一贯的行事准则, 只要能同仙道沾边,这小子总想会想着去试一试, 可那药丸究竟有何效用, 太医院尚且摸不清楚, 这种东西怎么能乱吃?若是真吃出事来了怎么办?
他心中有些焦急,只怕是出了意外,回眸见诸野到此时方才走到院中, 谢深玄倒像是看见了什么救星,匆匆上前, 也顾不得什么前情客套,打头第一句便是:“诸大人, 那罗娑教的药如何了?”
诸野不知他为何要揪着此事发问, 稍稍一怔便回答:“太医院查出了些结果, 应当是慢毒。”
谢深玄的心登时沉了一半。
“这两日已见有数名罗娑教的信众发疯了。”诸野说道,“或许和那药有关联,具体如何,太医院还在查。”
谢深玄微微张唇,想要说话,可却难发一言,虽说诸野话语中所提及的均是“应当”与“或许”, 可事情连在一块,还是不由令他心惊, 他担心洛志极真服了那药,担心那药或许真能令人发疯, 他像是被吓出了冷汗,可却又不知如何才好,脑中倒是一片空白,到头来也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他得尽快找到洛志极,将洛志极带回来。
诸野这才发觉谢深玄有些不对:“怎么了?”
谢深玄伸手握住诸野的胳膊,匆匆道:“你说过……罗娑教的圣堂在何处?”
诸野为他的动作所惊,却又不知谢深玄为何如此,他只能问:“出什么事了?”
“洛志极去了那地方。”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尽力恢复冷静,“听闻罗娑教今日迎神会,会对信众发放那药丸。”
诸野终于明白了谢深玄这幅的神色的缘由,他微微颔首,说了句不必担心,便要朝外出去,可谢深玄还握着他的手,竟也跟着他朝外走了几步,诸野方才停顿,说:“方才有玄影卫来此处寻我,他们应当还未离开。”
谢深玄:“哦……”
他又握着诸野的手,跟着诸野往外走了两步。
诸野:“……我现在要去寻他们。”
谢深玄:“嗯嗯……”
诸野:“……”
诸野垂下目光,看向谢深玄正握着他手腕的手,一时不知是否该要出言提醒。
谢深玄脑中仍在想着洛志极,思维一时迟缓,竟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喃喃说:“诸大人,我同你一块过去。”
诸野:“手……”
谢深玄:“手?”
谢深玄也怔怔随着诸野的动作,一块低下头,看向他正捏着的诸野的手。
谢深玄:“……”
他终于回神,吓了一跳,急忙松手,还倒退数步,而后面上方带了讪讪的笑,紧张万分道:“太……太过焦心,一时唐突。”
诸野:“我明白。”
说完这话,他便已不在多言,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直直朝外走去,谢深玄则是匆忙回眸心虚朝身边几人扫了一眼,便见赵瑜明仍在同他笑,神色与方才并无多少变化,而帕拉则是睁大了那双绿眼睛,口中喃喃低语,谢深玄竖起了耳朵去听,也只闻得极为含混的一句。
帕拉:“哇,中原人,民风好开放!”
谢深玄:“……”
谢深玄一面快步去追诸野的脚步,一面暗暗在心中想,不过牵个手罢了,怎么就算开放了?若论开放,难道不是胡人更开放吗?
可惜,他若是胡人,那大概便也不会有这般纠结,至今还在小心翼翼试探,未能有半分进展。
此事紧急,诸野的脚步很快,谢深玄转头出了学斋,便只见他遥遥的背影,快步追了片刻,方见诸野停下脚步,唤来外头两名穿着玄影卫官服的玄影卫,低声同他们说了几句什么。
谢深玄跟上前去,诸野恰与那两名玄影卫说完了话,回眸见他过来,还未来得及开口劝慰他一句莫要担心,那两名玄影卫噌地便站直了身体,异口同声道:“谢大人!早上好!”
谢深玄被他们吓了一跳,将要出口的话语便又这么咽了回去,只是怔怔点头:“呃……早上好?”
两名玄影卫登时面露喜色,面上笑容万般灿烂,谢深玄很少见他人看着他笑得这么灿烂,他还是有些发怔,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两人却已拍着胸脯开始为谢深玄保证了,一人道:“谢大人,您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啦!”
另一人也点头:“您的事就是我们玄影卫的事!这名学生,半个时辰内,一定给您找到!”
谢深玄:“呃……好,那就多谢二位了。”
玄影卫甲:“不用谢!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玄影卫乙狠狠踹了他一脚,那名玄影卫立即便改了口,说:“哦!还不是一家人……没事!不是一家人也不用客气!”
谢深玄:“……”
谢深玄完全怔住了。
他可记得以往他不知骂过玄影卫几次,这些玄影卫应当都对他颇有恨意,他也从未见过玄影卫对他笑得这般灿烂,这……难道他给诸野送点吃的,就能让玄影卫有这么大改变?
诸野清了清嗓子,依旧神色冷淡,道:“不要闲聊。”
“哦,指挥使您放心,我们马上去办!”玄影卫甲扯着玄影卫乙的胳膊,要将他从此处拽走,一面大声说,“你们在此处等着便好,我们马上就带人回来!”
谢深玄:“……”
好热情,他有些扛不住。
待两人跑远了,谢深玄这才茫然回首看向身旁的诸野,疑惑不解:“今日……玄影卫是有什么喜事吗?”
诸野:“没有。”
谢深玄:“那他们怎么这么开心?”
诸野:“……”
诸野没有解释。
他皱着眉,同谢深玄做了请的手势,让谢深玄随他一块回去,而后更是干脆直接绕过了这话题,说:“回去等着吧。”
谢深玄只好跟上诸野的脚步,想了片刻,不由又去看诸野的神色,他这才发觉诸野虽同往常一般沉着脸色,可那眸中似乎压着一丝轻微的无措,显是方才那两名玄影卫的举止太过超出他的预料,令他都有些不知应当如何才好。
他们又回了学斋内,赵瑜明还等在原处,见两人回来,他方问:“人找到了?”
谢深玄:“还需要等一等。”
赵瑜明微微一笑,倒也不作答,让谢深玄在廊下坐下,一面说:“放心,不会有事的。”
谢深玄只当赵瑜明这话是在劝慰自己,他也只能点头:“再等等吧。”
“我看小洛的面相,是大福之人,鸿运齐天。”赵瑜明笑吟吟说,“必然化险为夷,绝不可能会出事。”
谢深玄这才侧身看向赵瑜明,很是迟疑:“你还会相面?”
“这可是无本买卖,待我告老还乡后有大用处,当然要学一些。”赵瑜明理直气壮说道,“别说,我有天赋,看得还挺准。”
谢深玄不怎么想信他。
可赵瑜明来了兴致,凑上前来盯着谢深玄看了片刻,还掐着手指算了算,这才道:“你这面相,脾气太冲,福气太薄,一生多灾多病,大概……就是从今年开始吧。”
谢深玄颇为无言转过头去:“看了我也不会给你钱的。”
赵瑜明:“需要有命硬些的人镇一镇你。”
谢深玄挑眉:“我不信此事。”
朝中谁不知道他脾气冲?还多灾多难……他今年遇到这么多事,傻子也能就他今年的遭遇编出一句多灾多难来,什么相面算命,无非便是一张嘴看人下菜,怎么说都有道理。
赵瑜明忽而压低声音,凑在他身边,低声说道:“可今年红鸾星动,大概是要有结果了。”
谢深玄:“……”
赵瑜明:“命硬之人嘛,很容易寻的。”
谢深玄:“……”
“这身边不就有个最硬的吗?”赵瑜明的声音压得更低,说,“边军回来的,浑身煞气,还是天子近臣,紫微气总沾染到了几分——”
“你若是再胡言乱语,我回去总得和你父亲告上一状。”谢深玄依旧沉着脸色,“正经事一样不干,旁门左道倒是学了不少。”
赵瑜明倒也不气,只是笑吟吟看他,又说:“你信不信都算,反正我看今年这赌局,封河兄是赢定了。”
谢深玄:“……”
恰撞钟声起,这早上的课是要结束了,谢深玄便站起身,不再去理会赵瑜明,几步走到学斋一侧,想等着里头的学生出来,再问问这两日洛志极可否有什么异状。
赵瑜明挪了挪位置,又凑到了诸野身边去。
“诸大人,我也给您算算吧。”赵瑜明很是热切,“我看您眉目带煞——”
诸野已冷淡打断了他的话:“我不信命。”
赵瑜明:“呃……您今年必然红——”
诸野跨步向前,直直朝着谢深玄走了过去。
赵瑜明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叹一口气,抬头见着兰书自学生身后挤出学斋,倒同做贼一般,提溜着衣摆就跑,那步伐飞快,远超赵瑜明所想,这么多日相处,赵瑜明都没见他身姿如此灵敏过,他不由更为惊讶,正不知这是为何,那兰书眨眼便已跑得没影了。
谢深玄被学生们围着,自然不能脱身去追兰书,当然,他也想不明白兰书究竟为何要跑,帮他代课又不是坏事,可人都跑没影了,他若是想寻他,也只能去兰书教课的甲等学斋内看一看了。
可谢深玄不想去甲等学斋,若是真要寻兰书道谢,他还是找伍正年帮忙吧。
……
学生们围着谢深玄七嘴八舌说话,谢深玄好容易才一一应上所有人的问题,又问了洛志极这几日的情况,得知洛志极这段时日极为正常,每日好好上下课,学习也很努力,只是到了昨日才提起那罗娑教的迎神会,说是这东西能真见神迹,他很是向往,很想去看一看。
于是今日告假,至今未归,也不知玄影卫是不是找到人了,谢深玄越想越觉担忧,只恨自己方才未曾随那两名玄影卫一道过去看看。
学生该去饭堂吃饭了,谢深玄没什么胃口,便和赵瑜明、诸野三人回了自己书斋内等候,那两名玄影卫倒是说话算话,不到半个时辰,他们竟真的带着洛志极回来了。
洛志极还有些发懵,显然不明白这回自己可是请假去的迎神会,怎么谢深玄还能令玄影卫来捉他,他进了书斋,还未来得及开口同谢深玄问好,谢深玄已快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紧张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方问:“没吃药吧?”
洛志极:“……啊?”
谢深玄:“那罗娑教的药是能乱吃的吗?”
洛志极茫然挠了挠脑袋。
边上玄影卫代他解释,道:“谢大人,您放心,这小子根本就没摸着罗娑教圣堂的门。”
谢深玄不由一怔,有些惊讶。
洛志极也小声说:“他们那圣堂藏得太深,我出门就迷路了。”
谢深玄:“……”
谢深玄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该说洛志极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可不论怎么说,至少人不曾出事,这便是好事,他松了手,让洛志极与那两名玄影卫先坐下喝口茶再说话,两名玄影卫却噌地便来了精神,好似谢深玄让小宋递给他们的不是什么茶水,而是天上的甘泉美酒,尝一口他们都得得道飞升。
谢深玄不明白他们的激动,可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同洛志极有关的事情,他便也不曾多问这两名玄影卫,而是先问洛志极:“你今日去了罗娑教?”
洛志极本就满心郁闷,谢深玄如此一问,他巴不得想要同谢深玄倒一倒心中的苦水,便满是委屈说:“先生,我原是想去他们的迎神会的,可出城后我便迷路了,还被条野狗从京郊追到了荒山野岭,压根找不到去罗娑教圣堂的路,险些还找不到回京的路,若不是先生你唤了人来寻我,我大概到今晚都找不回来吧。”
谢深玄:“……”
洛志极垂头丧气,哭丧着脸说:“这迎神会一月才有一回,这回错过了,我大概又得要等上一个月了。”
谢深玄迟疑:“……又?”
洛志极委屈点头:“年前我就想去,可没回都要出点什么事,到现在我还没去过呢。”
谢深玄:“……”
“听闻罗娑教的迎神会上会发放神丹,特别灵验,吃过的人都能往神界一游。”洛志极深深叹气,“信念诚挚之人能入内堂,内堂发放的神丹,用了还能在神界受封,能见七十二天妃,与诸神畅谈,我好容易才得了这么个机会,可到现在也没拿到他们的神丹。”
后头的话,谢深玄已懒得去听了。
他本就不信神佛,洛志极的遗憾对他而言当然算不得什么,他只是满心感慨,想着方才赵瑜明同他说洛志极这人面相极好洪福齐天的话语,觉得至少这一回赵瑜明算是说对了,这小子的运气好得有些夸张,罗娑教明摆着有问题,他竟然次次都能避过,至今也不曾拿到那什么奇怪的药丸。
眼见洛志极还要念叨,谢深玄微微抬手,令他稍后再说此事,一面道:“以后这罗娑教,还是不要去了。”
洛志极一愣,反问:“为什么啊?”
此事玄影卫尚在调查,谢深玄不知自己能不能多说,他回眸看了诸野一眼,却见诸野双眉紧蹙,像是从洛志极方才的话语中听到了什么极为了不得的东西一般,谢深玄不说话了,他便开口询问,道:“你……进了他们的内堂?”
洛志极点头,说:“第一天就进去了。”
后头正美滋滋喝茶的玄影卫手一颤,险些将杯子打翻,诸野也有些惊讶,问:“你是汉人,他们第一日便能让你加入内堂?”
“第一日过去时,见着了他们的教主。”洛志极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奇事,“闲谈了几句,他觉得我很有成仙的天赋,便介绍我给了一名堂主。”
诸野:“……”
“那堂主同我聊了一下午,也觉得我看着便能成仙,托我办了两件事,便许我进了内堂。”说到此处,洛志极不由又叹气,“那时他同我说了内堂神丹的功效,我满心向往,他让我到迎神会时便去尝一尝,可谁能想几个月过去了,我到现在还没尝到那神丹呢。”
谢深玄:“此事还是不尝为好——”
后头那玄影卫万般震惊:“三个月了,我还没能成功加入内堂呢!”
谢深玄:“啊?”
洛志极一愣:“啊?这是什么稀罕事吗?”
玄影卫:“……”
玄影卫眼含热泪,可怜兮兮看向诸野。
诸野先前查过谢深玄的学生,心知洛志极对京中教派极为热络,只要能同求仙问道沾边,他便能有十分的兴致,可再要往细处,他倒确实没去细查,虽知洛志极进了不少教派,却并不知他在里头到底是普通信众,还是什么内堂信徒,如今听洛志极提起,方才发觉此事似乎有些不太简单。
仔细想来,他记得而今唐练费尽心思想要钻进的那几个古诡教派,洛志极好像都有涉入,若是罗娑教他能轻易便成为内堂教徒,其他教派或许也有希望。
洛志极却还在唉声叹气,说:“我运气真差。”
谢深玄欲言又止。
洛志极:“无论我进了什么教派,想要成仙,却总差临门一脚。”
诸野忽而开口,问:“都是什么教派?”
洛志极垂头丧气报了几个名字,每说一个,谢深玄便见后头那名玄影卫的脸色变得难看一点,待洛志极说完,他几乎满眼泪光,似乎对自己的未来都产生了莫大的怀疑。
谢深玄不明所以,只能低声去问诸野,诸野叹了口气,答:“都是□□。”
谢深玄:“……”
诸野又说:“其中几个,唐练费尽心思都难以安插进人手,他那么轻易就进去了。”
谢深玄:“……”
诸野:“我觉得他很有当玄影卫的天赋。”
谢深玄惊讶看了诸野一眼,用力摇头,恨不得将诸野这想法断绝,且不说其他,玄影卫那般危险,他怎么也不可能令自己的学生去涉险,可好在诸野似乎也就是说说而已,并未较真,谢深玄却又想,洛志极的运气是真的好,他一气加入了这么多诸野口中的“□□”,竟到现在都不曾出事。
可运气一事,绝不能长久依托,洛志极往后若是还总是与那些□□来往,总有出事的时候,谢深玄便特意问了诸野,京中可还有什么不能接触的教派,最好列一张单子交给洛志极,这小子往后若是再想求神拜佛,千万避开这些教派才好。
那两名玄影卫,神色恍惚双目放空带着洛志极去开单子了,谢深玄总算安了心,小宋这才为他们去准备了午膳,几人还未闲谈上半句,伍正年又来了。
他听谢深玄终于康复,很是激动,张口便说:“谢兄,你若是再不来,明日出游踏青,你可就真要错过了。”
谢深玄这几日养病,将日子过得有些混了,他虽还记得伍正年曾提过要去踏青一事,却已忘了那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如今听伍正年说到是明日,他还有些惊讶,怔了片刻,却又先看向身旁的诸野,忍不住问:“诸大人,您今日休息,那明日这踏青,您还能去吗?”
诸野却说:“湖边风大,你方才病愈……”
谢深玄:“多穿两件衣服便好,不碍事。”
诸野:“……”
“而今都快要入夏了,白日过去,能有多冷?”谢深玄想了想,又说,“这几日在家中闷得太久,也该出去逛逛。”
诸野:“好,我去。”
伍正年面上登时便带了笑,他乐呵呵说:“我就知道,谢兄邀请,诸大人不可能不来。”
谢深玄颇不自在咳嗽了一声,再看一旁美滋滋忙着吃饭的赵瑜明,想着这段时日多亏赵瑜明帮助,他是该好好谢一谢赵瑜明,谢深玄便问:“瑜明,明日踏青,你也来看看?”
赵瑜明摆手:“我明日便要上值了,哪有功夫去踏青。”
谢深玄又想起那行动颇为怪异的兰书,他虽不知此人为何见着他便要跑,可若要道谢,踏青倒是个好机会,他便问伍正年:“这踏青……甲等学斋的兰书先生去吗?”
“他每年都不来的。”伍正年叹口气,露出些无奈之色,“兰书性格孤僻,无论什么活动,他都绝不会来参加。”
谢深玄:“我原是想找他道个谢——”
伍正年:“别想了,找不到的。”
谢深玄:“……”
“下课之后他人就不见了,他学生都不一定找得到他。”伍正年摸摸下巴,“我总觉得他大概是学过哪种神仙遁术,否则一个人怎么能溜得那样快,还不让人有半点觉察。”
谢深玄听得遁术二字,来了些兴趣,好奇看了诸野一眼,诸野却摇了摇头,说:“他不会。”
伍正年:“那他为何——”
诸野:“应当只是怕人。”
谢深玄皱眉:“他看到我就跑,也是因为怕人?”
“不清楚。”诸野说,“若想知道,只能问他。”
谢深玄:“……”
谢深玄却想,若这兰书真有诸野所说的那般怕人,那他还来太学中当先生,未免也有些太过努力了,倒也不知这人究竟是如何想的。
只是他若找不到人,那便难以同兰书道谢,这倒令他觉得有些难受,毕竟他就算想令人备礼,送礼时也得找到兰书再说,他只得看看诸野,又觉得此事请诸野帮忙实在有些小题大做,毕竟到最后,诸野大概也是要请玄影卫助他,他总不能为了向人道谢,便借用玄影卫的力量——
不,谢深玄觉得自己越发堕落了。
以往他光是想一想请玄影卫办事,便觉得这是公器私用,是用职务之便来行自己的私欲,他如今他怎么就忘了此事,如此理直气壮令玄影卫帮忙,助他找回了学生,至今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谢深玄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皱眉看向诸野,小声问:“我请你帮忙找学生,你调了玄影卫……这不是公器私用吗?”
诸野:“……”
诸野张了张唇,没有说话。
今日那两名玄影卫可穿着官服,还是有事来太学寻诸野时被诸野逮住帮忙的,这回他们总不能找什么下值自愿帮忙的借口,诸野就是找了玄影卫来帮谢深玄捉学生,公器私用四字说起来或许有些过分,但却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谢深玄又小声说:“这我得写折子骂你吧。”
诸野:“……”
片刻后,诸野点了点头。
谢深玄怔然看着诸野,想着这天下怎么还会有人喜欢讨骂,他这么说话,诸野就不知道稍微服服软,同他说句好话,他兴趣便会略过此事,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毕竟皇上也说了,他在太学有什么事便找诸野,诸野能为他解决一切后顾之忧,这话语中可有无数漏洞可以钻,既……既然此人是诸野,那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也没什么问题。
可诸野却低声说:“你写折子骂吧。”
谢深玄不由也低声回敬:“你这人怎么还讨骂。”
诸野道:“若是你,没关系。”
谢深玄一句话噎住,不知为何,诸野只是以极平淡的语调,说了一句十分普通的话,他却莫名觉得脸热,好似连耳根都在发烧,他靠得离诸野太近,他不希望诸野发现他的异样,便也只是含混嘟哝一句:“反正如今我也不在都察院了。”
诸野显然没有听清:“什么?”
“我现在是个太学先生。”谢深玄小小声说道,“我只需教书育人便好了。”
诸野:“……”
“折子谁爱写谁写去。”谢深玄这才板着脸,略微提了些音量,“反正今日我不会写的。”
踏青
待到午后, 谢深玄同赵瑜明一道去了学斋,同学生们说了说明日踏青之事,约一约会面之处。
在太学内的学生, 伍正年似乎会带他们一道前往,他们可以约在城郊的东湖外相见, 而住在外头的, 谢深玄可以一一去接, 反正他家中也不缺马车,倒不如换辆宽敞些的,好让赵玉光可以钻进来, 一路有人作伴,多少也热闹一些, 毕竟踏青便是外出游玩,当然要尽兴。
裴麟说他可以骑马, 诸野十之八九也是要骑马的, 剩下的学生中, 叶黛霜与柳辞宇说要自己去太学,好同林蒲一块走,那便只剩下赵玉光与陆停晖二人,换辆大些的马车应当便能够装下。
除此之外,谢深玄觉得应当还需要备些小食,他自己没什么外出踏青的经验,在京中七年, 公务繁忙,也无好友, 每年春日说要游春赏花,却总是抽不出时间, 也找不到同去的人,而手头又有那么多没做完的事情,便是一日拖一日,到京城这么多年,他还没去城外看过花。
他对此事很有兴趣,待这日自太学归家,他便吩咐冯婶多准备些方便携带的零嘴小吃,又让人去临江楼内买了些糕点,看着够所有学生吃上两日了,他方才觉得准备妥当。
到第二日清晨,裴麟先一步带着赵玉光来了谢深玄家中,乐呵呵朝着谢深玄面前凑。
今日不必上学,他当然开心得很,谢深玄又给他们备了那么多吃的,他最喜欢零嘴,还未出门便先吃上了,谢深玄让小宋去对门唤诸野一声,他们先动身去将陆停晖接上,早些到郊外东湖也好。
裴麟嘴里还塞着糕点,听谢深玄吩咐完小宋,他忽而惊讶回首,十分震惊,说:“啊?诸大哥原来住在对面啊?”
谢深玄也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住在先生您家附近,但对面……”裴麟挠了挠头,压低声音,小声说,“对面不是个鬼宅吗?”
谢深玄:“……”
诸府那鬼宅传言,谢深玄早听诸野提过,只是他觉得此事对诸野未免太过不公,又觉得那些人说诸野煞气太重令人生气,因而对此事甚是愤愤,不愿提起,裴麟说了,他还不由微微蹙眉,莫名觉得有些刺耳。
赵玉光似乎是头一回听说这传闻,他很是惊讶看了裴麟几眼,裴麟便小声解释,说:“好像还是京城十大鬼宅之首。”
谢深玄心里略微起了些脾气,蹙眉说:“不过是传闻罢了,当不得真。”
“可每次路过时,看着那门口坏了一半的石狮,总忍不住多想。”裴麟想了想,又说,“还有院中那枯树的枯枝,都伸到外头来了,真有几分鬼宅的气氛。”
谢深玄:“……”
这句话,谢深玄倒很是认同。
他看诸野家中那歪歪斜斜的树枝不舒服已经很久了,每日出门都得看着那快死了的老树,多好的心情都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只是此事他不好向诸野提起,至多只能委婉暗示,可诸野家中只有两个人,他知道自己暗示了也不会有用处,总不能让齐叔去将那棵树砍了吧?再说了,那棵树看起来应当也还能活,若能有花匠精心料理,说不定还能再结新枝,若是就这么砍了,未免也有些太过可惜。
他见裴麟与赵玉光嘀嘀咕咕说这所谓的鬼宅之事,却并不好奇参与,转头见高伯招呼下人将他昨日准备的吃食搬到马车上去,他不由想起上回高伯说要寻人去诸府内帮忙修缮一事,此事他未曾关心过后续,便叫住高伯,想要问一问他,可曾真叫人去准备了这件事。
可高伯听完他所言,反是颇为无言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小声嘟囔:“您不是不让吗。”
谢深玄:“……”
高伯:“又不能让您生气,又得兼顾全局,我们也很难办啊。”
谢深玄:“我……”
“少爷,我们都看着您长大的,可您这别扭脾气……”高伯的声音压得再低了一些,从牙缝中挤出声音,嘟嘟囔囔说话,“这么大人了,也该改一改了吧?”
谢深玄:“……”
谢深玄皱着眉,待高伯走开了,他还不住在想,他的脾气……难道真得很糟糕?
想到此处,小宋蹦跶着跑进院中来,今日外出游玩,他显然也很开心,一进来便冲谢深玄笑,道:“少爷,诸大人说随时都可以动身!”
裴麟却兴致昂扬,说:“先生,反正时间还早,我们能去诸大哥家里看一看吗!”
谢深玄皱眉:“看什么?”
“那可是京中十大鬼宅之首,很好奇。”裴麟心向往之,“就进去看一眼,看一眼我们便走!”
谢深玄原想说教裴麟几句,他觉得此事对诸野太过冒昧,可又觉得或许不该由他来拒绝,便又将话咽了回去,只是说:“此事你得去问诸野。”
裴麟面上登时便带了笑,像是已料定诸野会答应一般,兴冲冲拽着赵玉光一道出了门,谢深玄走得慢了些,跟在两人身后,待到门旁,已见着裴麟得了诸野允许,正溜进诸府中去。
谢深玄对此并无多少兴趣,他站在谢府外的石阶上,先抬眸看了看诸野。
他们本是要去郊游踏青,诸野却同以往每一日一般穿着官服,那玄青暗绣的官服收束腰身与袖口,在他身上衬得他腰线细瘦笔挺,令谢深玄有些移不开目光,谢深玄很喜欢他这幅打扮,可……踏青时穿成这副模样,未免也有些太不对劲了吧?
谢深玄快步上前,走到诸野身边,未曾等诸野同他问早,他却已忍不住先皱了眉,低声问:“诸大人,您就穿这身衣服去?”
诸野似乎不觉得自己的着装有任何问题,他像是早这么穿惯了,谢深玄叹了口气,又说:“今日天气这么好,京郊不知会有多少人外出踏青,您穿着玄影卫的官服,是要去吓人吗?”
诸野:“……”
谢深玄又低声同他说:“趁着裴麟他们还在闲逛,先回去换身常服吧。”
诸野看了谢深玄一眼,还是点了点头,转身朝诸府内去了,谢深玄在原处站着,却也觉得无聊,想了片刻,干脆也跟着诸野的脚步,一并进了诸府。
齐叔正站在诸府门边,见裴麟与赵玉光入内时,他是一副极为可怖的神色,见诸野回来,他也只是微微颔首,像是在同诸野打招呼,可谢深玄一跨步迈入诸府,齐叔脸上的神色忽地便有了变化,扯着嘴角对着谢深玄露出一个牙齿不全的笑,看着虽有些吓人,可那眸中带着万般热情,显是真对谢深玄有万般好感,巴不得谢深玄多多上门。
诸野回去更换衣物,谢深玄便随在裴麟与赵玉光身后,随他们一道在诸府的前院逛了逛,裴麟原还兴奋异常,可不过转了一圈,便只剩下了失望,他皱眉看着面前的宅邸,禁不住嘟囔,说:“怎么就是个没打理好的旧房子……”
谢深玄反问:“不然你还想看到什么?”
裴麟摇了摇头,又特意指着院中一角,小声说:“那边地砖还是新的,一点也没有鬼宅的气氛。”
谢深玄自然顺着裴麟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是进诸府后的一条长廊,路面的青砖似乎是方才换了一半,那花色太新,同一旁颇为古旧的地面完全不同,显得格外突兀,他不由便觉惊讶,想着齐叔腿脚不便,这地方总不会是诸野自己修的吧,一面转眸看裴麟踏入院中,他却一顿,忽而想起这好像是自己上回深夜来诸府时险些绊着摔倒的地方。
谢深玄站在原处,只犹豫了片刻,便丢下正在院中的枯草丛中寻觅鬼宅气息的裴麟,转而朝着那廊下走去,自那次他来诸府,不过才过去了几日,他自然是记得极为清楚的,他顺着长廊朝内走去,看着地面上的原先残缺不全的石砖均已被尽数替换,哪怕那修补地砖的手法看起来显然并不怎么专业,看上去不太美观,可路面却平整异常,哪怕闭着眼睛在此处走一遭,都不可能会绊倒。
谢深玄沉默垂首看着地面的石砖,似乎朝前走了许久,忽而听见吱呀声响,他吓了一跳,惊慌抬首,却见他已走到了诸野的房间外,诸野正一手整着领口朝外推门出来。
二人对上目光,显是都吓了一跳,诸野匆忙将手放下,同谢深玄微微颔首,谢深玄也有些紧张,低声说;“我……随便逛逛,不想就逛到了此处……”
他的目光却已落在了诸野身上,方才他让诸野去换身常服,原是希望诸野多少能穿得随意点儿,有些外出游玩的样子,可诸野如今是换了常服没错,那衣服颜色深黑,收袖束腰,上头不见半点多余赘饰,同他平日所穿的官服相比,反倒更显严肃了几分,莫说不像是去踏青游玩,这衣服说是要穿去寻仇杀人也并不为过。
可谢深玄移不开目光,他觉得这深色实在太衬诸野,而既是劲装,诸野又踏了乌色的胡靴,越发显得腰细腿长,落在谢深玄眼中,只觉京中那么多武官加在一块,只怕都找不出第二个这般的身姿。
诸野觉得谢深玄正皱眉盯着他,不由问:“谢大人?”
谢深玄猛地收回目光,隐约还觉得有些面热,仓促寻了个借口,道:“诸大人,您穿得未免也太严肃了。”
诸野:“……”
谢深玄:“您难道就没其他颜色的衣服了吗?”
诸野摇头。
谢深玄后头的话,便再没有一句能够说得出来的了,他不可思议般看着诸野,只觉得自己听见了什么极稀奇的话,若他记得没有错,以往诸野还住在谢府内时,他们的衣物多由府中负责采买布料,再寻裁缝裁制,而诸野对此事颇不在意,大多是由谢深玄或者老夫人代为挑选,那时候他的衣服款式总还不至于如此贫瘠,可到了今日……
谢深玄皱起眉,小声说:“啊?不会吧?不会真有人家中衣柜打开,只有款式相同的黑色衣服吧?”
诸野:“……”
不知为何,谢深玄分明感觉诸野似乎稍稍朝房门处挪了些位置,好挡住他那房间入口,一副不希望谢深玄入内得模样,令谢深玄心中莫名便有了古怪的想法。
诸野的衣箱……怕是真的只有清一色同款式的衣服。
他欲言又止,心中总觉得诸野自离了谢家之后,过得都是令人难以言说的苦日子,他很想将此事补偿回来,可却又不知应当从何处入手,贸然给诸野买衣服总不行,可总不能叫他事事理智,他多看诸野那身黑衣一眼,便忍不住要说:“诸大人,您若是不会挑衣服,下回我府中裁衣,我可以帮你看看。”
说这话时,他刻意板着脸,像是只是为他不擅此事的邻居热心提个主意,说完后他便恨不得立即转身要离开,诸野默声不言,未曾回答他方才的话语,只是快步跟上他的脚步,同他一道到外院去寻裴麟和赵玉光所在。
这两人竟然还在那荒草丛生的院中玩闹,裴麟虽对这“鬼宅”很失望,可这么大荒芜而破具恐怖意味的花园庭院,倒是令他起了不少兴趣,谢深玄看时间还早,便坐在廊下,等着裴麟对这院子失去兴趣。
诸野站在他身侧,他二人之间毫无言语,总令谢深玄莫名局促,他只能没话找话,盯着院中看了片刻,讪讪侧目去问诸野:“诸大人,裴麟说您这房子是鬼宅,您不生气吗?”
诸野摇头。
“其实……此处也不那么像是鬼宅。”谢深玄轻声说,“大概只是人少,又年久失修,看起来才有些唬人,若是能多些人气,或是好好将这宅邸修上一遍,想来便能好上不——”
他自己顿住话语,有些局促清了清嗓子,心中多有不安,莫名觉得自己这番话语,倒像是在暗示诸野,自己能够帮他修缮宅邸,又觉得自己这像是告诉诸野,他们谢府人多,他能多找些人过来为诸府填充人气,他虽心中极想如此,但却又不愿提及,只能仓促绕过,含混嘟哝了一句:“这么大房子,只有两个人,活该人家觉得你家是鬼宅。”
他前后两句话矛盾,诸野却也只能苦笑,大概是见多了谢深玄这般胡言乱语的时刻,他未曾多想,只是解释:“我平日毕竟不在此处居住。”
谢深玄:“这不是人少的借口吧?”
诸野又说:“玄影卫公务特殊,若是人多,兴许会泄密。”
谢深玄非要抬杠:“你都不在此处居住了,难道还怕泄密?”
诸野:“我对园艺花草没有兴趣……”
谢深玄:“我也没兴趣,我种什么死什么,可谢府的花园一点也不差,自己种不了,不能请个花匠吗?”
诸野:“……”
谢深玄这才发觉自己说话太冲,这么怼了诸野几句,诸野沉默不言,或许是心中不悦,他匆忙找补,干笑几声,又说:“我只是觉得,这么大宅子荒废着,未免有些太过可惜了。”
诸野不说话。
“你……你看哪院中的老树,都枯成什么模样了。”谢深玄又勉强哈哈笑上一声,说,“那树枝伸到外头街上,每每过路,都要为此事心惊。”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这么一通废话,才见诸野低声回答,说:“我当初要这宅子,原是想——”
谢深玄微微睁大双眼,讶然打断诸野话语:“这宅子是你自己同皇上要的?”
诸野:“……”
谢深玄这才回身,看向诸野:“不是皇上赐府?”
诸野:“一半算是。”
谢深玄:“……”
“我在京中并无安身之处。”诸野小心翼翼说,“皇上让我选处地方……”
后头的话,谢深玄已几乎不曾注意了。
他恍惚想起赵瑜明曾同他说过,依诸野的性子,他不在意之事,便绝不会分心去处理,这宅子是如此,都已破落成了这幅模样,他也懒得理会,那他未曾拒绝皇上赐府,不过是因为他心之所系于此,因而他并不拒绝,甘之若饴。
谢深玄本觉赵瑜明在胡说八道,可而今却忽而听闻诸野是自愿将府邸选在这处地方的……他眼角余光还能瞥见那长廊下新修的青砖,心中一时恍然,又一遍细细咀嚼赵瑜明的话语,不由代入其中,想,若依诸野一贯的脾性,他不在乎这宅子,那路面破损成什么模样,他也是不会去在意的。
他将府邸选在此处,或许是因为对面便是谢府。
他花费时间亲自修缮路面,或许是因为那日深夜,谢深玄险些在此处绊倒。
他心之所系于此,那岂不就是说——
诸野心系之人,或许是他。
簪花
谢深玄觉得自己在情感之事天性迟缓, 有许多事,他总要花费较常人更多的功夫才能发现,也需得琢磨上许久, 才敢再踏出下一步。
可唯独他对诸野的感觉不同。
此事早在数年之前,他便已有所察觉, 当年诸野总是陪伴在他身边, 总是护在他身前, 他不由便对诸野生了几分情愫,少年之时的恋慕总是深刻,费尽心思鼓足勇气, 他方朝诸野靠近些许,却又发觉自己实在愚钝, 或许是会错了诸野的意思。
他不愿提及此事,不愿去想此事, 可却怎么难以忘怀, 少年时诸野为了护他受伤, 因伤昏睡时,他彻夜守在床边,克制不住亲昵之举,却似乎被昏睡的诸野发觉,否则为何诸野伤未痊愈,也未同他商议,便立即离了谢家, 去了长宁军。
自此山水阻隔,万里难寻, 谢深玄离不得谢府,也未曾收过诸野几封书信, 就算偶有传书,那信中的话语却总是寥寥疏离,他便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那一时亲密之举,或许真为诸野所察,令诸野心生厌恶,巴不得同他保持些距离。
入京之后更是如此,他在诸野门外苦侯数日,无人为他开门,便以为诸野不愿见他,虽说后来他才知晓齐叔耳背,诸野也并不住在此处,也许是那时他满心紧张,敲门时的声响太轻,齐叔才不曾听见。
可无数事情凑在一块,难免令他越发笃定心中想法,直觉诸野或许因当年之事对他总有怨恨,否则就算有无数巧合,他入京多年,诸野总该来见他一面吧?
七年间诸野未曾来过谢府,在朝中偶尔同他相见,除了公务之外便再不再谈及他事,这般极尽疏离的模样,只令谢深玄心中越发觉得难过,既然诸野厌恶他,那他干脆也同诸野一般,尽力避开对方,反正当年之事,他自己也不愿提起,倒不如装作一切都不曾发生,他同诸野不过就是吵架闹了别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恋慕一事,再怎么隐瞒也难压下心中悸动,哪怕曾经已受过对方拒绝,一旦稍有转机,他便会忍不住想,不如再试一次,不如再朝诸野靠近一些,就算不如他心中所想,至少也还能有机会同诸野恢复当年的关系。
如今诸野是玄影卫指挥使,他总不至于辞官再跑吧?若是真跑了也没关系,反正如今他们已不是当年年少,他不可能困在谢府不得远行,正巧皇上不乐意让他留在朝中,诸野若是再去长宁军,他当然也可以跟过去看一看。
想到此处,他心中几有万般豪情,可一抬眼对上诸野神色,那胆气莫名就消散了几分,只是讪讪同诸野笑,还来不及开口多言半句,院中的裴麟忽而发出一声惊叫,令谢深玄自己断了后头的思绪,只是匆匆回首朝裴麟看去,便见裴麟抓着赵玉光不断后退,一面惊慌失措同谢深玄说:“先……先生,您别过来!里头有蛇!”
谢深玄:“……”
谢深玄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寻常花园有蛇也是常态,诸野家这花园那杂草几乎没过膝弯,没有蛇才奇怪,只是裴麟这么一喊,也令他收回了心神,方才纠结之事,他便也都这么咽了下去,只是匆匆起身,同另外几人道:“时间不早了,还是先动身吧。”
裴麟惊恐扯着赵玉光,急匆匆跟上谢深玄的脚步,诸野也迈步向前,习惯性跟在几人身后,待出了诸府,谢深玄见小宋他们已将昨日他准备的诸多糕点酒菜都收到马车上去了,他便停下脚步,回眸瞥了诸野一眼,见诸野一身黑衣站在诸府那石狮之旁,心中又是一怔,猛然回神时,总觉得这身影同那日报国寺外茫茫大雪中所见的几无半点不同,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哪怕不知为何诸野不愿告知不愿提起,可此事答案,就算不用诸野说,他也早就该发现了。
为了此事愁闷许久,他终于有了些云开月明之感,心中不由便多了几分喜意,唇边自然带了笑,先令赵玉光登了马车,他们还得去将陆停晖也接上,自己正要登上那马车时,却又见高伯带了几个人,捧着许多盛开的花束从府内出来,急匆匆叫住他们,道:“少爷,您将花忘了!”
谢深玄有些惊讶回首,迟疑不解问:“花?”
高伯还笑吟吟在旁解释,说:“少爷,近年京中游春,喜折花摘柳,以花束装点车马。”
谢深玄倒是隐约听过一些,他虽从不曾同人一道外出游玩,可他阿姊颇喜此道,每年春日,总要写信问他,可曾在京中见过什么花车美人,若是见到了,记得绘些丹青画作给她也看看。
他因此听说了此事,可却从未试过,如今见高伯手中捧了那么多花束,也只是伸手取了其中几枝,插在马车一侧,笑道:“一枝应景便是,若是太多,就算是浪费了。”
他好像难得有这般的好心情,倒令小宋和高伯都不由惊讶看向他,谢深玄偏还全无觉察,反又取了两束花,回首递给诸野,眉眼带笑:“诸大人也可以在马辔头上插上几支。”
诸野看着他的笑,莫名觉得一颗心砰砰作响,只能仓皇垂下眼帘,不去看谢深玄面上的神色,这目光落在谢深玄身上,却不由又注意起了谢深玄今日所穿的衣物来。
以往在朝中时,谢深玄官服着绯袍,那红色总衬得谢深玄的肤色甚是好看,满朝文武,诸野总是一眼便能看见他,而后谢深玄去了太学,他常服颜色多为寡淡,又方伤愈,神容间总有病色,那衣服便令他更添几分清弱,不及绯袍令人喜欢。今日他大约是心情好,在素衣外罩了青纱薄衫,袖口与衣摆又有鹤纹暗绣,再以玉簪束发,簪上只余云纹,并无多余赘饰,诸野却有些移不开目光,一时慌神,不知自己该不该伸手去接谢深玄递来的花枝。
谢深玄不知为他为何迟疑,顿了片刻,见诸野不曾伸手来接,他竟然直接伸了手,轻轻拍了拍诸野那马儿的马脖,理直气壮道:“诸大人,您在此处,马儿应当不会踢我吧?”
诸野还怔着不曾回神:“……什么?”
可谢深玄已经主动将那花插到了辔头上去,他只在那马儿的辔头之后固定了几朵花枝,而后再将剩下的花束收拢,见诸野的马鞍上挂着箭囊,里头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便将那花束都放在了箭囊之内,几乎将高伯手中的花枝尽数清空,才听得边上裴麟委屈嘟囔,小声说:“先生,我也想要一枝……”
谢深玄从中分出一朵花,递给了裴麟。
裴麟的声音更小了些许:“就……就真的就只给一枝吗?”
谢深玄:“……”
谢深玄终于勉为其难,再分了一枝递给裴麟。
裴麟捧着两支稀疏花枝,委屈站在一旁,谢深玄却已不看他了,高伯拿出的花束都已布置妥当,他很满意,这才拍拍手,笑吟吟说:“就这样吧。”
诸野终于回过神来,他讶然看着自己的马儿,原本极为帅气的黑马身上插了花束,虽不至于不伦不类,可在他眼中看来,怎么都有些不太相配,倒不如将这些东西收到谢深玄的马车上去,他正想拒绝,谢深玄却已似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摆了摆手道:“听闻游春之时,会有不少人家的小姐出游,每年总能成就不少佳话。”
诸野:“我不适合——”
谢深玄却说:“诸大人至今未曾婚配,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诸野:“……”
诸野皱起了眉,显然极不喜欢谢深玄的这句话。
可谢深玄说完这话,便已直接登上了马车,不给诸野半句反驳的机会,偏生诸野没有他那般牙尖嘴利,辩驳之词并不能立即出口,待谢深玄放下车帘,他才猛然回神,匆匆跟上谢深玄脚步,抬刀挑开谢深玄马车之前垂下的竹帘,带着万般恼意,脱口反驳道:“谢大人,您也未婚,难道不该把握这个机会吗?”
赵玉光坐在靠近车帘一些的地方,被诸野吓了一跳,默默往后缩了一些,巴不得躲到谢深玄身后去,谢深玄却不知从何处摸了把玉骨折扇,倒极为惬意,慢悠悠说:“我又不一样。”
他原先对诸野多有惧怕,因而说话时不敢过分调笑,也不敢同诸野如赵瑜明等人一般玩闹,如今可不同了,既然诸野能为了他将那地砖都修好了,他说几句话总不碍事,大不了也就是让诸野往玄影卫那小册子上记上几笔,他债多不愁,根本没有在怕的。
“不一样?”诸野果真问他,“你有何处不一样?”
“满朝文武都是我的仇敌,一般人实在很难看上谢某。”谢深玄说,“诸大人,您看谢某入京多年,也没有人敢上门说亲啊。”
诸野:“……”
谢深玄相信,诸野身在玄影卫,有典籍司关注朝中百官,此事诸野绝对清楚,果真他看诸野略沉脸色,不由又不怕死补上一句:“可诸大人您就不同了,您可是京中不少人的梦中情郎。”
诸野:“……”
谢深玄又道:“再说了,你比我年长,你该比我先解决终身大事。”
诸野怎么也没想到谢深玄还能将事情扯到此事之上,他张唇,脑中迟缓停顿了片刻,才能反驳:“只有一岁。”
“也对。”谢深玄点了点头,说,“虽然差不了多少,可我母亲说过,这等事情,得让我帮你张罗。”
诸野:“你……”
谢深玄:“毕竟你小时候,还唤我一声——”
他自己停住话语,不再往下说了,微微抿唇同诸野笑了笑,却已足以令诸野僵在原处,如同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话语一般,错愕看着他。
谢深玄说了这么多话,直至此刻,诸野方才发觉,谢深玄好像故意在逗他。
以往他们在江州时,谢深玄时常如此,这是他日常消遣的乐趣之一,反正诸野说不过他,最后总是他得意,他当然喜欢得很,可京中再遇后,谢深玄却再也不敢如此了,大概是觉得诸野的地位已与当年不同,他二人关系也有转变,他实在不敢像当初那般胡来。
今日不知为何,他倒是又得了此番乐趣,可他的确握着了诸野的软肋,这话诸野不愿去接,只能沉着脸放下竹帘,憋着气离了马车,闷声接受谢深玄往他的马儿上插的那一堆花束,干脆翻身上马,偏偏裴麟还要好奇凑上前来小声问他:“诸大哥,您小时候唤先生什么啊?”
小宋也很是好奇,立即竖起耳朵,凑近些许,仔细等着诸野后头的回答。
可诸野只是瞪了他二人一眼,那脸色阴沉得吓人,小宋登时便缩了回去,裴麟想起自己在长宁军时受诸野教学骑射的日子,也哆哆嗦嗦躲回了自己的马儿身侧,再不敢有半句多言-
他们在京中半道接上了陆停晖,而后便朝城郊而去,这一日天气实在太好,京中有不少人出城踏春,一路花车来往,谢深玄自车窗朝外看去,只觉得这京中春色,好似都已在了此处。
依他所见,城中富庶人家,多在花车之上大费周章,与此相比,他们的马车看起来倒显得分外朴素,毫不起眼。
可诸野的马儿却不同,他那马儿本就是千里良驹,通体漆黑,极为俊气,谢深玄将那些花束收拢在马鞍的箭囊中,远比那些马车惹眼,而马上的诸野一身黑衣,身姿挺拔,又引了许多目光,这一路行来,谢深玄自马车车窗挑了竹帘朝外看,不知见了多少人侧目看向诸野,若不是诸野非得沉着脸色,看起来心情不佳,那依他所想,或许便会有不少人拦在马前,想要同诸野说上几句话了。
他倚在马车内,噙着笑摇着折扇,心情好极,令赵玉光与陆停晖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谢深玄却也不曾同他们解释。
待到东湖之旁,谢深玄下了马车,便见学生们都已经到了此处,众人所穿均是私服,他一眼便见了最鲜艳的柳辞宇,在人群中极为夺目,比花儿还要绮丽,那头上插了硕大一朵大红花簪,一见谢深玄出现,便极激动冲上前来,大喊:“先生!”
谢深玄被他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柳辞宇努力眨眼,道:“您看我今日穿得好看吗?”
今日谢深玄心情好,眼前同他讨要夸赞的又是他可爱的学生,他便笑吟吟点头,道:“少年簪花,好看。”
柳辞宇非常感动。
“我就知道,只有先生您懂我!”柳辞宇感动万分,“他们只会说我像花公鸡!”
谢深玄:“……”
柳辞宇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支素色簪花来,递给谢深玄,道:“先生,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也该送给您一支。”
谢深玄这才抬首,发觉学生每一人都戴了花,而除了柳辞宇自己戴的那过分夸张的花簪之外,其他人的发簪还算简单,与少年人的青春朝气正相配,的确很是好看,可今日并无喜事,他又已有过了少年的年纪了,他便摆了摆手,道:“我年纪大了,还是算了。”
谁料下一刻,伍正年戴着花簪凑过来,说:“谢兄,我记得你今年也才二十有四,还年轻得很啊。”
谢深玄:“……”
伍正年十分自信,伸手摆好姿势,展现自己头上的漂亮花簪:“我比你年长许多,哎呀,但这花簪真好看。”
谢深玄:“……”
柳辞宇已将那花簪塞进了谢深玄手中,道:“先生这么好看,花簪就该配美——”
谢深玄:“停,不要再说了。”
他可还记得初见柳辞宇时,这孩子口中冒出的那些惊人之言,他生怕柳辞宇再度提及,匆匆将那花簪接过,却不戴起,而后再回首,正对上了诸野的目光。
诸野记得很清楚。
当年谢深玄殿试拔得头筹,皇上宴请新科进士,谢深玄着红衣,因是新科状元,帽上便簪了花,可那时诸野要伴驾,只远远看了几眼,未曾走近,而今若有机会,他实在很想再见一次。
可谢深玄看着诸野的眼神,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簪,再抬起头,看了看诸野神色。
谢深玄忽而又起了几分玩闹之心,立马回过头,问柳辞宇:“为什么诸大人没有?”
柳辞宇:“啊?”
诸野:“……”
“人人都有花簪,只有诸大人没有,他会不高兴的。”谢深玄压低声音,凑到柳辞宇近旁,以折扇遮挡二人谈话时候的面容,低声询问,“没有多余的花簪了?”
柳辞宇声音渐弱:“这……我没想到……诸大人也会想要这种东西……”
诸野似乎听见了,他仍还沉着脸色,毫不犹豫拒绝:“我不要。”
谢深玄觉得诸野的语调中似乎有些隐怒,似乎是这接连而来的逗弄令他有些恼了,可谢深玄觉得不要紧,至少眼下有一件事他立即便能解决,他便清了清嗓子,回首同诸野说:“辞宇不过是算错了人数,只是个小意外。”
诸野:“我不想要。”
谢深玄:“这样不行。”
诸野:“……”
谢深玄:“我的给你吧。”
诸野:“……”
谢深玄满面笑意,强行将自己手中的花簪塞到诸野手中。
“诸大人,不用与我客气。”谢深玄故作认真说道,“你戴戴吧,很好看的。”
诸野:“……”
游春
诸野抿着唇, 那神色冷淡,若不是眼前之人是谢深玄,他大概下一刻便要发怒了。
谢深玄却还不觉得有异, 他将花簪塞入诸野手中,极为认真同诸野强调。
“不要不好意思。”谢深玄说, “大家都是自己人。”
诸野:“……”
柳辞宇也同他一般跟着向诸野强调, 道:“诸大人, 没关系的,您可是梦中情郎!”
他自动省略了这个过长称号的前半部分,却令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更加古怪了, 诸野握着那花簪,倒像是要将这花簪捏碎, 谢深玄这才得了几分乐趣,同诸野一笑, 却更令诸野气恼, 干脆将这花簪朝谢深玄手中一塞, 冷着脸便扭头走开了。
柳辞宇看着诸野的背影,略微动脑子想了想,而后忍不住道:“我们……猜错了?”
谢深玄笑着摇扇:“他这个人一向很怪。”
柳辞宇:“啊?”
谢深玄又说:“没事,只是看起来生气,过会儿大概就会消气的。”
柳辞宇:“……”
柳辞宇深沉点头。
谢先生和诸大人之间的感情太复杂,他还是不要掺和了。
和裴麟他们一块放风筝,才比较适合他!
柳辞宇跑远了, 谢深玄这才靠在马车边上,看了看其余几名学生。
今日大家只是出门游玩, 未曾穿上太学内统一的服饰,都是自己家中的衣服, 除了柳辞宇惯常的大红大紫之外,其余人倒是都很正常,学生们忙着放纸鸢,这活动怎么想也不适合他,他便将目光转到同来的伍正年身上,见着伍正年正为不知哪个学斋的学生分发糕点小食,不住展示自己头上的花簪,他便又叹口气,收回目光,却又忽而意识到有些不对,学生们都在此处放纸鸢,可洛志极呢?
谢深玄噌一下站起身,压不住心中惊慌,原以为这小子又悄悄跑去哪处教派了,可起身后方才发觉洛志极竟然在湖岸一侧高耸的山石上打坐,超然物外,飘飘欲仙,一点也不嫌弃那石头硌屁股。
谢深玄不太想干扰他成仙。
谢深玄便又坐了回去,看小宋正搬出他们带来的那些酒菜糕点,正不知该往那里去摆,他看着谢深玄在发呆,不由凑上前来,说:“少爷,我们也带了纸鸢。”
谢深玄一愣,反问:“你带这个做什么?”
小宋:“高伯说了,少爷平日太忙,鲜少玩乐,今日应该好好玩一玩。”
谢深玄一怔,摇头:“我对纸鸢没兴趣。”
这玩意可要提着线逆风跑,他这把年纪了,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这玩意得要他命,他现在嗓子还觉得不舒服呢,还是不要做这种事情了。
想到此处,谢深玄朝着湖面上看了看,今日有不少太学生来此,东湖虽大,这一侧岸边倒也聚了不少人,说是游景,人却太多,有些失了兴味,倒是湖面上有先前他见过的那些画舫,可以租来一用。
谢深玄便朝小宋招招手,平静道:“那边有几艘画舫,你过去问问,能不能将最大的那艘包下来。”
小宋:“……”
他不知包这么一艘画舫要多少钱,可这数目看起来绝不会小,虽说谢家有这般的手笔也很正常,他却还是有些不太习惯,顿了片刻回神,才用力点头,匆匆朝着那边跑了过去。
寻觅画舫船家花了些时间,好容易找到了,却又听闻最大的这艘画舫已被京中的一位公包下来了,不仅如此,此人还一气包了许多艘画舫,这东湖一侧较大的画舫几乎都已有了主,小宋只好作罢,再回来同谢深玄回禀,谢深玄倒并不觉得惊讶。
今天实在是个游春的好日子,京中不少人都出了城,人人都冲着游湖来,有人包了画舫,也是理所应当。
他不怎么介意,伍正年又凑过来,说他昨日让人来打过招呼,那湖心小亭是给他们预留的地方,谢深玄便让小宋唤几名学生帮忙,将车上带来的诸多糕点酒菜搬过去。
他也打算上前帮忙,可正在此刻,又有几辆车马来此,每一辆马车上插满了名贵花束,几乎将车顶堆满,极为引人注目,谢深玄不由往那边多看了几眼,正想着这来的究竟是什么人,便与正要从马车上下来的老熟人对上了目光。
真晦气,又是严斯玉。
他是真想不明白,大家都在朝中做事,凭什么这严斯玉跟个混子似的,每天这么多空闲,太学游湖他还能来凑个热闹,诸野就得每日到深夜才能回家,不行,他看着这张脸就难受,还是换个地方待着比较好。
谢深玄拎起马车上的食盒,恨不得扭头就走,诸野本一直在远处看着他们,此时见严斯玉出现,他便蹙眉跟上了谢深玄的脚步,严斯玉却已见着了他们两人,隔着这么远距离便要同谢深玄打招呼,带着万分笑意,道:“谢大人,真巧啊!”
谢深玄:“……”
谢深玄只当自己不曾听见。
可严斯玉已快步朝着两人走过来了,谢深玄总不能一直不理会他,伍正年见着这边僵持不下,也急忙朝此处走来,谢深玄只好停下脚步,回首看向严斯玉,很是勉强同严斯玉颔首打了招呼,道:“严大人。”
严斯玉笑得开心,好似此刻便已忘记了这段时日来两人之间的嫌隙,他只是当着诸野这人根本不存在,又快步走到谢深玄身前,那目光中带着令人膈应的笑,头上飘起一行红字,谢深玄只看了一眼,便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严斯玉:「这牙尖嘴利的小东西,果然还是毒哑了比较好。」
谢深玄:“……”
这般的恶意实在与谢深玄在朝中所见那些人心中的谩骂不同,他看着严斯玉的笑,莫名觉得严斯玉是真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令他不由后退半步,有些难言的惧意,诸野正在他身侧,只瞥他一眼,便直接侧身而过,挡在严斯玉与谢深玄之间,道:“严侍郎,很巧。”
他的话语恰好打断了严斯玉心中的想法,哪怕再不想理会诸野,严斯玉都只能勉强同诸野笑着打招呼,而他身后严家那马车内恰好又下来一人,谢深玄往那边瞥了一眼,便看见了正顶着两个黑眼圈的严渐轻。
那日柳辞宇与裴麟先后给了严渐轻一拳,脸上的淤青可没有那么好消散,如今虽是淡去了不少,可他肤色本就偏白,至今仍显得极为突兀。
谢深玄看他一眼,心情便好上几分,再看再快乐,越看越压不住唇边的笑,哪怕严渐轻盯着他,头上飘荡着“公狐狸”四个大字,都难以抵消他此事的愉悦。
严斯玉虽不知谢深玄为何要笑,可他见谢深玄心情似乎不错,忍不住试探着对谢深玄发出邀请,道:“今日天色不错,谢大人可有游湖的兴趣。”
谢深玄登时压下笑意,想着方才严斯玉头上的字迹,沉下脸色,飞速拒绝:“没有。”
严斯玉显然早料到谢深玄会如此说,他并不着急,只是往下道:“谢大人,我看那湖上有几艘画舫,好像很不错。”
谢深玄:“……”
等等,刚刚那船家说的京中贵人,不会是严斯玉吧?
严斯玉招手唤了名下人过来,让他去与船家谈一谈,而后转过头,看向谢深玄,说:“谢大人可要一起来?”
谢深玄:“不要。”
严斯玉:“可今日天色这样好——”
谢深玄:“打算放纸鸢。”
严斯玉:“……”
“游湖没意思。”谢深玄说,“放纸鸢比较有意思。”
严斯玉微微皱眉:“你学会放纸鸢了?”
谢深玄一顿,这才发觉自己方才所说的那句话,略微有些不对。
当初他在太学时,与严斯玉是同窗,还当过几日的好友,因而严斯玉对他不少事都颇为了解,自然也知道他该对放风筝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天赋与兴趣。
谢深玄怼人时一贯严谨,他决定改口。
“游湖没意思。”谢深玄说,“打算和诸野一起放纸鸢。”
诸野有些惊讶转过头,看向谢深玄。
严斯玉也一怔:“什么?”
谢深玄:“诸野可以教我。”
诸野稍稍怔愣,却还是点头,不管自己会不会,先在严斯玉面前应下谢深玄的这句话再说。
严斯玉微微皱眉,道:“这么好的春色,若只是放纸鸢,岂不很没意思?”
谢深玄:“那得看和谁一起。”
严斯玉:“……”
诸野:“……”
谢深玄:“和诸野在一起,真的很有意思。”
诸野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那严家的下人又匆匆跑了回来,凑到严斯玉身边,说:“大少爷,那画舫已经被人包下了。”
谢深玄一愣,他原以为包下这画舫的人就是严斯玉,可现在看来,船家口中所说的京中贵人,竟还不是严斯玉。
严斯玉微微蹙眉,他既想要那画舫,便难容他人先将这画舫夺了去,他让那下人再去与船家好好说一说,若他们能多出两倍的价钱,那原先包下这画舫的人,能不能将这画舫让给他。
谢深玄没有兴趣,谢深玄想要偷溜。
可他回过头,见诸野摆着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便知诸野大概有话想说,他不由微侧身了一些,压低声音,以免被严斯玉听见,这才问诸野:“诸大人,那画舫是有什么问题吗?”
诸野:“……好像是皇上。”
谢深玄:“啊?”
诸野:“今日唐练令人同我传过话——”
谢深玄:“他又偷溜出宫?!”
诸野:“……”
不对。
谢深玄看向严斯玉,忽而觉得自己好似把握了一件让严斯玉万般难受的事情。
严家耳目灵通,可今日不知为何,严斯玉好像并不知道包下最大画舫的那个人,就是当今圣上。
谢深玄忽而轻咳一声,面上蓦地便带上了一抹极灿烂的笑意:“今日天气不错,比起放纸鸢,好像更适合游湖。”
诸野:“……”-
谢深玄摇着手中的玉骨折扇,遥遥看着湖面春景,似乎正心向往之,若有画舫,他或许能够在湖面上待上一整日。
严斯玉喜上眉梢,倒觉得自己是看着了与谢深玄同游东湖的机会,恰在此时,那严家下人脚步匆匆赶回来,凑到他耳边,低声同他道:“大少爷,他们不愿意。”
严斯玉毫不犹豫吩咐:“再加五倍。”
严府下人抹了抹额上的汗,步履匆匆便去了,谢深玄只当未曾注意,一心只在湖面春景,还低声轻叹,道:“我来京中多年,从未登船游览过东湖。”
诸野:“……”
诸野移开目光,像是无奈叹了口气。
严家下人又跑了回来:“大少爷,他们还是不愿意。”
严斯玉挑眉,道:“你与他们说,钱不是问题。”
“他们说了,这不是钱的问题。”那下人满额是汗,显是有些不知所措,道,“包船的人是京中贵人,他们得罪不起。”
严斯玉不由嗤笑,道:“那严家他们就得罪得起了?”
谢深玄压下唇边的笑。
很好,上钩了。
他知严端林虽手中权势极大,可对严斯玉管教也严,一般是不许严斯玉在外胡作非为的,今日之事虽已成了七八分,却仍旧还差一把旺火,想到此处,谢深玄干脆伸出手,直接去揽诸野的胳膊,倒将诸野吓了一跳,他回转目光,却见谢深玄眉目带笑,显然还在诱严斯玉上钩,同他道:“诸大人,还是烦请您教谢某放放纸鸢吧。”
诸野:“……”
谢深玄叹气:“反正今日看起来是登不上那画舫了,那当然还是纸鸢比较有意思。”
片刻沉默,谢深玄眼看着严渐轻头上那血红的「公狐狸」三字越来越大,再看严斯玉握紧了拳头,焦急将目光转向那等候吩咐的严府下人,他也不打算继续在此处多留了,而是抬起眼眸,最后同严斯玉笑了笑。
“先告辞了,严大人。”谢深玄说,“看来你我今日,好像没什么缘分。”
说完这句话,谢深玄便扯着诸野朝更远些的湖岸走去。
他已全然压不住脸上的笑,只是强忍着才不曾笑出声来,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又摆出恋恋不舍的神色,回转目光朝着严斯玉看了一眼,果真见着严斯玉目光追随,直停在他身上,而严家那下人已又跑去找寻船家了,事情显然如他所愿,他大概今日回去之后便可以起新的折子,内容便是严斯玉今日冲撞圣上,目无法纪,实在应当好好罚一罚。
除此之外,他还可以再写第二封折子,狠狠骂一骂天天偷溜出宫的皇上,成天到处乱跑,也不看看自己给玄影卫添了多大的麻烦。
他终于觉得自己有了些外出游春的快乐,可一抬目光,便见诸野仍颇为无奈看着他,低声问:“满意了?”
谢深玄笑答:“出了一口恶气。”
诸野:“他很快便会回过神来的。”
“回神便回神,他父亲都想杀我了,多添这一笔,算不得什么。”谢深玄松开揽着诸野的手,倒是神色自如,没有先前几日连握住诸野的胳膊都要惊慌的模样,说,“他那神色,我看着便觉难受。”
诸野沉默着盯着谢深玄松开的手,过了片刻才迟缓点了点头。
他心中略有些发闷,总觉得方才谢深玄同他亲近,不过是用来诱严斯玉上钩的手段,先前在太学时似乎也是如此,谢深玄自己总不在意,他总是习惯用这种办法来诱严斯玉中计,可诸野光是想一想谢深玄这诱导过后,严斯玉心中究竟会有何等龌龊之念,他便有些压不住心中的烦躁。
此事他不能同谢深玄说,便只是闷声站立一旁,看着谢深玄令小宋拿来纸鸢,满怀期待看着他,诸野这才闷闷说了一句:“我不会。”
谢深玄一怔,垂眸看着手中的纸鸢,想着诸野以往便是这般的性子,他私下不喜玩乐,长大后这性子更添了几分无趣,让他放纸鸢的确有些太过为难他了,谢深玄便只好叹了口气,万般无奈说:“那就没有办法了。”
诸野心中发闷,不曾接话。
谢深玄却叹气,说:“严斯玉还在盯着你我,若不做些样子,只怕要坏事。”
诸野微微侧眸,看向两人身后。
严斯玉仍目不转睛盯着谢深玄的身影,那眸中带着令人作呕的贪恋之色,令诸野心中那躁郁之念不免更深几分,他心烦意乱,冷着脸色移开目光,却不想谢深玄已经将那纸鸢的线轴塞进了他手中,反握住了他的手腕。
诸野一时怔愣,只是木木盯着谢深玄的手看。
“这样吧,诸大人。”谢深玄笑吟吟说,“还是让谢某来教您吧。”
放纸鸢
其实若认真说来, 谢深玄自己也不太会放纸鸢。
他以往同兄姊出游时,见兄长教小侄儿放过几次,他也曾上手试过一回, 只是他实在没有此事天赋,仅会纸上谈兵, 若要他说, 他总能说得头头是道, 可纸鸢真到了他手中,便几乎同秤砣没什么两样,他反正是从未成功令纸鸢升天过。
今天他的理论同诸野的实操结合, 他想诸野或许能令他实现这个愿望,如此兴致冲冲, 可诸野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在发呆,那动作在谢深玄看来, 有些心不在焉, 总有停顿, 于是这纸鸢在他们手上折腾了半天也不曾飞起来,诸野还险些将扎纸鸢的竹篾掰断了。
谢深玄叹了口气,只好朝一旁嗑着瓜子看热闹的小宋招招手,让他过来。
小宋看他们这失败的放纸鸢过程正开心,见谢深玄唤他,觉得自己今日的热闹大约是到此为止了,他收起瓜子, 颠颠跑过去,未等谢深玄开口, 他便已主动说:“少爷,要不我去将裴小将军请过来帮帮忙?”
小宋说完这句话, 谢深玄朝着学生们那边扫了一眼,一眼便见裴麟手中的纸鸢飞得极高,几乎在所有人之上,而他看起来得心应手,似乎对他而言,此事只是寻常,令怎么也放不起纸鸢的谢深玄满心艳羡,急忙让小宋去将裴麟请过来。
裴麟听说谢深玄要找他,倒比放纸鸢还要高兴,蹦蹦跶跶就跑过来了,反倒是原本就心不在焉的诸野,看起来那心情似乎更差了几分。
谢深玄不知他是何意,他摸索他人心绪需要时间,诸野他从来也看不懂,猜测诸野心意,只能令他心中平添困惑,他看着裴麟飞快令纸鸢飞上了天,将线轴交到他手中,而后战战兢兢看诸野一眼,乖巧同二人行礼后飞快逃离。
谢深玄不免又皱眉,回眸瞥一眼诸野,再看看手中的纸鸢的线轴,心中茫然,只想难道诸野对纸鸢的厌恶已到了这般境地,连看一眼都觉得不开心?他不知还该不该朝诸野招手,遥遥地却又看见一名玄影卫正朝此处过来,显然是来找寻诸野的。
这玄影卫也着常服,看起来只像是富贵人家的护卫装扮,谢深玄本该是认不出他来的,可他同所有玄影卫一般,头上顶着硕大的字迹,那从远而近飘过来的「该死的谢深玄」几个大字,谢深玄实在难以忽略,更不用说这玄影卫走近后便止不住咧嘴同谢深玄笑,这表情也同这段时日所见的几名玄影卫一般,几乎一瞬便暴露了他的身份。
那玄影卫走近些许,还未说正事,倒先朝谢深玄狠狠作揖,大声道:“谢大人!久闻其名,终于能同您说上话了!”
谢深玄一愣,恍惚点头,心中更添疑问。
朝中所有人都巴不得不和他说话,这些玄影卫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上赶着想要同他说话的?
只是这玄影卫是为寻诸野而来,他只同谢深玄说完这么一句话,便回身去同诸野行礼去了,正事之上,他到还有分寸,知道将声音压得低一些,只同诸野一人通报,嘀嘀咕咕说了半晌,诸野叹了口气,让那玄影卫在原地候着,他自己朝谢深玄走了过来,道谢深玄身边,低声同谢深玄说:“皇上果然来了。”
谢深玄立即抬眸,显然极有兴趣,问:“在画舫上?”
诸野点头。
谢深玄:“那严斯玉——”
“皇上让我过去一趟。”诸野无奈说,“就和此事有关。”
谢深玄计谋得逞,几乎有说不出得意,皇上平日对这些世家望族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他不会太狠处理,可今日严斯玉撞到了他面前,那是犯了大忌,免不了要受责罚,这严斯玉回去之后,定然还要被严端林惩戒。
他越想越觉开心,全然压不住面上笑意,诸野却沉着脸色看他,不再多言,直接跟着那玄影卫转身离去,谢深玄方一怔,发觉此时诸野心情差极,好像在生他的气。
谢深玄蹙眉望着诸野背影,见着诸野走出几步,却又旋身回转,朝他快步而来,倒还叮嘱了他一句:“此事你千万莫要对外宣扬。”
谢深玄只是发怔:“……对外宣扬?”
“你当时是故意挑唆,激得严斯玉触怒圣颜。”诸野皱眉,“严斯玉很快便会回神的。”
谢深玄:“……”
谢深玄看着诸野面容,见诸野似是还在同他发脾气,说话时那神色还有些阴晦,可即便如此,哪怕心中依旧憋着气,他却还要特意回转来嘱咐谢深玄,谢深玄稍怔片刻,不由用力点头,忍着笑说:“我可没有故意挑唆。”
诸野:“你……”
谢深玄低语:“我是真的很想与你一道放风筝。”
诸野:“……”
诸野微微一顿,却仍是皱眉,好似谢深玄这一句话,令他的心情更差了几分,他瞥一眼站得极远正在同那玄影卫说话的小宋,终于深吸了口气,说:“你逗弄他人便罢了,莫要将你这套搬到我眼前来。”
谢深玄愣了愣,不明白诸野为何突然要与他这么说。
“他人因你容颜,我与他人不同,我——”诸野一顿,自己倒先咽会了后头的话语,依旧冷着脸色,道,“罢了,说了你也不会懂。”
这后半句话听起来有些像是赌气,谢深玄怔怔看着他,见他说完这话便要离开,像是不打算将这句话说完了,诸野总是如此,将所有事都压在心中,不愿出口,令谢深玄永远摸不清他心中想法,自然也不知应当如何应当。
谢深玄不由又伸手去拦诸野,这举动若放在往常,那便该算是他胆大包天,竟然敢对诸野动手,可如今谢深玄记着诸野的那句话,恨不得立即将此事报复回去,便轻声同诸野说:“你我相识多年,难得见你发一次脾气。”
诸野:“……”
谢深玄又清一清嗓子,朝诸野行了一步,靠近诸野身侧,压低声音,说:“诸大人,你对我与他人不同,我看你自然也与他人不同。”
诸野那神色却并无缓和,大概是笃定谢深玄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自早上相见起便不停故意逗他,这后头的话语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无非就是刻意逗一逗他,看他生气窘迫,谢深玄自己便有止不住得意开心。
谢深玄又凑近了一些,令诸野不由身形僵滞,心中多了几分无措,他下意识要退开,可谢深玄握着他的手腕,他又不敢直接将谢深玄推开,以免这位分外身娇体弱的谢大人就此摔倒,他只能越发神色阴沉,几乎在心中恨得牙痒。
“诸大人,您应当清楚。”谢深玄轻声近乎耳语,说,“我对你……”
诸野心中发恨,却还是忍不住朝谢深玄的方向靠了靠,试图听清谢深玄这近乎呢喃的话语。
谢深玄却忽而道:“罢了,你方才不说,那我也不说。”
诸野:“……”
谢深玄哼了一声:“说了你也不会懂。”
诸野:“……”
说完这话,谢深玄才朝后退去,好似一瞬便忘了自己方才同诸野特意靠近的亲密,极为自如将话题转向了正事,反身去问那名看呆了的玄影卫,道:“皇上在此处,我与伍大人或许应当过去拜见。”
以往这种事,他可都是直接问诸野的,此刻他倒是真同诸野置了气,只装作诸野不在眼前,他非要同一名他压根不认识的玄影卫询问,那玄影卫挠挠脑袋,有些紧张,却还是就此回答,道:“谢大人,皇上也许……不会想见您。”
谢深玄点头:“那我还是不过去自讨没趣了。”
说完这话,他又朝着诸野摆摆手,道:“去吧去吧,诸大人,皇上找您呢。”
诸野:“……”
此事也有些太过不同寻常,谢深玄以往哪会顾及皇上开不开心,皇上偷溜出宫游湖,不论如何谢深玄都得将他逮住骂上一顿,今日他说完这话,将纸鸢往小宋手中一塞,说自己要去湖心亭寻伍正年和其余学生,便直接扭头走了,留着小宋扯着风筝站在原地,那玄影卫还小声同诸野嘟囔,说:“大人,您是不是惹谢大人生气了?”
诸野这才回过神来,那心中郁卒更多两分,闷闷说:“……我还没同他生气呢。”
玄影卫:“啊?您怎么也生气了?”
小宋将纸鸢缠了大半,听得他二人在旁念叨,终于忍不住深深吸气,道:“指挥使大人,您和谢大人能不能别拐弯抹角了啊?”
诸野:“我何时——”
小宋:“您方才若是能将话说完,这件事可就没有了!”
诸野:“……”
“我看谢府上十五岁的小丫头谈情说爱,都比你们两要主动。”小宋将纸鸢收好,颇为无言,道,“等人家娃都抱两了,你们怕是连手都没牵上。”
诸野:“……”
诸野说不出话。
“您去见皇上吧。”小宋最终恨恨补一句,“同您的公务一道终老吧。”-
谢深玄到湖心亭时,癸等学斋的学生大多已在此处聚集了。
伍正年虽是国子监祭酒,可在心中已将自己当成了癸等学斋的预备老师,他赖在此处不肯离开,正同裴麟与几名学生闲谈,谢深玄凑过去时,他们竟然在说诸野家的鬼宅,如今说得正激动的人是洛志极,他一扫方才在湖边打坐时孤高清远的仙人形象,摆着一副谈论八卦时的激动神色,道:“……前朝的皇帝将这宅子先后赐给几名官员,死了三个,疯了五个,还有大约五六个都被贬官了。”
谢深玄:“……”
学生们凑在一块,聚成一团,一时倒是并无人注意到谢深玄来了,洛志极深吸了口气,又继续说:“那院中无论种什么都活不了,怨气重得嘞。”
林蒲也低声道:“所以我觉诸大人了不起啊,这种地方他都敢住……”
“京中有说法。”伍正年清清嗓子,道,“说诸大人边军出身,又常年在玄影卫,命硬得很,有一身煞——”
谢深玄:“你们在说什么?”
伍正年吓了一跳,毫不犹豫便改了口,道:“诸大人这一身正气啊,连鬼怪见了都要害怕!”
谢深玄却依旧在笑,问:“这么闲,都聚在一块?”
裴麟不明白谢深玄这笑的含义,他傻乎乎回答:“先生,出来游春当然闲啦。”
谢深玄:“哦?”
伍正年讪讪笑道:“谢兄,我们在聊京中的八卦,你可要也过来听一听?”
谢深玄:“这就不必了。”
他在一旁的美人靠旁坐下,抖开手中折扇,目光扫过聚集在此处的学生们,忽而开口,道:“今日风景这么好,大家看起来也都很高兴。”
裴麟嘿嘿笑了笑:“是啊,难得一起出来玩儿——”
谢深玄:“很值得纪念。”
裴麟:“是啊是啊——”
谢深玄:“那就写两篇文章吧。”
裴麟:“是……啊?”
“文体不限,诗歌可以,游记也可以。”谢深玄合上了手中折扇,微微同众人笑了笑,说,“明日交给我,不许拖延。”
布鲁布鲁布鲁
谢深玄一句话几如凉水浇下, 原先还正因外出踏青而开心不已的学生们,霎时满面愁苦,好似连天都塌了, 这两篇文章,就是他们催命的鬼差, 光是想一想, 便要没了继续游玩的兴味。
裴麟恍惚自这惊天的转折中回神, 可怜兮兮看向谢深玄,说:“先生,两篇也太多了吧?”
伍正年也为学生们说话, 道:“谢兄啊,今日大家出来游玩, 本是开心的事情,还是先别提这令人不开心的事情了吧?”
谢深玄却只当不曾听见他二人话语, 反而去问学生们:“我病了这么多日, 你们的文章总不会还倒退了吧?”
学生们并无人回答, 谢深玄这才叹气:“当初信誓旦旦同我说要赢过甲等——”
他将手朝湖岸上指了指,正对着几名甲等学斋学生聚集之处,那几人中竟还有人在外出游玩时都捧着书册阅读,其余几人也倒像正在吟诗作对,令谢深玄再度深深叹气,说:“原来你们只是说说而已吗?”
林蒲登时挺起胸膛,大声说道:“先生!没问题的!”
裴麟也点头:“两篇不算什么!三篇都可以!”
谢深玄十分自如接话:“那就三篇吧。”
裴麟:“啊……啊?!”
到了此时, 众人好似这才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许是自谢深玄来太学后,便不曾对学生们使过什么手段与脾气, 他对众人总是一副和颜悦色般的模样,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 这个可怕的谢深玄在朝中时,可是靠着嘴不饶人出名的。
莫名背负了三篇文章的学生们,彻底失去了踏青游园的乐趣。
伍正年不由多看了谢深玄几眼,他总觉得谢深玄今日心情不佳,这学生们的三篇文章,多少有些缘由是受了此事牵连,毕竟写一篇便差不多了,写三篇怕不是得要了裴麟和帕拉等人的命,他有心劝诫,想为学生们说说好话,便在谢深玄身边坐下,唉声叹气道:“谢兄,难得出门一回,还是不要让学生们这么受难了吧?”
谢深玄微微挑眉:“那两日后再交给我,不许拖延。”
伍正年压低声音:“是三篇文章太多,不是时间太少。”
谢深玄:“一篇摸索,两篇入门,三篇驾轻就熟,这不是刚好吗?”
伍正年:“……”
伍正年不由回过目光,朝谢深玄方才过来的那湖岸看去,那处空无一人,小宋也收了纸鸢方绕过浮桥要过来,四下不见诸野去向,看来这谢深玄心情不佳,十之八九还是因为诸野,此事倒令伍正年起了些心思,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凑到谢深玄身边,低声问:“谢兄,有一事……伍某已经好奇很久了。”
谢深玄这才将目光转向他,问:“何事?”
伍正年:“你方才生气,是因为诸大人吧?”
谢深玄皱眉:“我没有生气。”
“我听闻你与诸大人少年相识,还是同乡。”伍正年却当着没听见谢深玄的反驳,问,“你二人……是远亲还是近邻?”
“都不是。”谢深玄为表自己绝没有因为诸野而生气,此刻自然对同诸野相关的问题知无不言,“他那时候住在我家里。”
伍正年:“哦!”
伍正年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朝中早有传言,说诸野是流民出身,得了谢家举荐,这才进了长宁军。
这等低贱出身,在历代玄影卫指挥使中绝无仅有,却始终未得证实,谢家不会随意往外说,也没有人敢去问诸野,皇上虽知内情,可诸野是他心腹,他当然不会对外过多宣扬,于是这等猜测便始终只在私下流传,至多是有人编排诸野时,才会拿出来提一提。
伍正年头一回发现,自己竟然离这等朝中绝密这么近,虽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可若只是略微知道一些,想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伍正年不由又凑近一些:“伍某确实听说过一些,当年江州饥荒受灾,谢老夫人倾尽家财赈灾,想必谢兄便是那时候认识了诸大人吧。”
谢深玄还不觉有异,只是平静回复:“我娘不喜欢他人将她唤作老夫人。”
伍正年:“呃……”
谢深玄又说:“诸野倒的确是我带回家的。”
伍正年万般好奇,正欲往下追问,却又看见一人匆匆朝此处而来,他便先停了停,道:“那是什么人?”
谢深玄便也跟着朝那边看去,他看那人衣着,有些像是那些花船画舫的船家,面上神色匆匆,也不知是有何要事,伍正年方叫住他,那人便已紧张万分道:“小人想见一见谢大人。”
谢深玄很是惊讶:“见我?”
“有人……有人令小人来传话。”那船夫紧张万分,支支吾吾道,“是一位唤作兰书的太学先生,他想请谢大人到湖边一叙。”
伍正年很惊讶:“兰书?他今日来了?”
谢深玄也觉得有些惊讶,昨日他方听伍正年说过,兰书向来不参加这种活动,他本就是极为惧人的性子,当初连伍正年特意为谢深玄准备得接风宴他都没有来,今日踏青,这东湖一侧全是太学先生与学生,这么多人在此处聚集,兰书以往见着他便要逃跑,怎么今日忽而便来了兴趣,还要邀谢深玄到湖边一叙。
只是眼前这船夫看起来不像是坏人,谢深玄往他头上看了半晌,也不曾见着半点字迹,这人没有要害他的心思,倒是不知道这兰书特意邀他私下相见,到底是想要同他说些什么。
谢深玄本就对兰书满心好奇,此刻也有些耐不住性子,站起了身,问那船夫:“兰先生现在何处?”
那船夫战战兢兢在前为谢深玄引路,伍正年却急忙迈步跟上,道:“谢兄,我同你一道去吧。”
他看小宋还未到湖心亭中,诸野不见踪影,谢深玄又要孤身一人前往,不免心生担忧,生怕谢深玄遇着危险,东湖毕竟已不在城中,上回谢深玄可就是在此处遇刺的,他可不敢拿此事去赌,还是陪在谢深玄身边比较好。
谢深玄没有拒绝,他与伍正年一道跟在这船夫身后,朝着一侧湖岸走去,伍正年还在他耳边不住低声喃喃,道:“兰书近来的确有些古怪,以往可不见他对他人这般热络。”
谢深玄不曾多想,他相信自己这能够看透他人心中想法的能力,那船夫不像认识他,心中也不曾有半点对他的恶意,此事应当只是兰书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同他说话,所以才邀他私下相聚罢了。
只是这船夫越发往偏僻湖岸走,脚下的路越发难行,令谢深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疑虑,伍正年却反而觉得这样才符合兰书的性子,毕竟兰书怎么也不可能在人群聚集处同他们相聚,选的位置偏一些,当然也很正常。
待到湖边的柳树林中,谢深玄方见那岸边停了艘约莫可容纳三四人相聚的小船,船夫到了此处便站定了脚步,并不引谢深玄过去,而是同谢深玄说:“兰……兰先生就在那船上。”
谢深玄最后看了他一眼,他头上仍不见有字,谢深玄方彻底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便朝那小船处过去了,伍正年随在他身后,两人一道到了湖岸一侧,伍正年清清嗓子,换上他平日在太学内时对所有人都笑脸往来的模样,唤:“兰书?”
那船中有人应声,可也只是答应,并无多言,谢深玄未曾听过兰书说过几句话,他听不出这声音究竟是何人,伍正年也摇头,只觉这一句简单应答,他实在实在难以判断,想了片刻,也只是压低声音,同谢深玄说:“深玄,我先上去看看。”
谢深玄一怔,未及回应,伍正年便已想法子跳上了那小船,探身朝船篷之内望去,面上带了两分笑,道:“兰书,原来真是——”
他话音未落,谢深玄忽地听见身后极近处传来脚步声响,他还以为是那船夫,微微侧首,却见一名在大白日裹着一身漆黑的人正在几步外,这模样同上一回他所见的刺客极为相似,令谢深玄心中一惊,尚未回神,那人已快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捂谢深玄的嘴。
谢深玄匆忙想要避闪,只是他本就不会武,今年来又是受伤又是生病,如今他连体力都较身体康健之人要差,眼前之人像是会武,他勉强躲过一下,而后便毫不犹豫撩起袍子,直直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奋力逃跑。
此人似是因他而来,他不留在原地,伍正年与那船中的兰书反而要安全一些,而此处附近空无一人,就算出了事他人也不能察觉,可若他能逃得离人群近一些,他或许还能有些获救的希望。
只是京城前两日方下过雨,昨夜夜中也落了些细雨,岸边的泥土难免有些湿滑,谢深玄的衣物与鞋子又都是极不适合奔跑的,偏偏那人还一直追着他,没跑上多远,谢深玄便没了力气,几步踉踉跄跄,眼见那人已在身后,谢深玄忽而一脚踩上了岸边的石头,猛然脚下一滑,扑通掉进了一旁的深湖里。
正朝此处努力跑着赶来的伍正年呆住了。
那岸上的黑衣人似乎也呆住了。
此处已可见远处游玩的太学生,全都怔在原处不知所措,似已有人朝湖岸边围拢过来,可却没有人准备施救,而那黑衣人朝路旁的柳树林中一闪,已不见了身影,留下伍正年一人看着湖中明显不会水跟秤砣一般要沉底的谢深玄,完全呆滞,陷入沉思。
伍正年没有办法,伍正年两眼一闭,觉得自己这辈子积攒的人品与运势,大概都要交待在此处了。
他不能慌。
他得先把谢深玄捞上来再说!
伍正年一把甩开鞋子,毫不犹豫也跟着跳进了水里-
裴麟坐在湖心亭中,愤恨咬着笔头,对着面前的白纸头疼。
除了赵玉光、陆停晖这般写文章信手拈来的学生外,几乎所有人都同他差不多,满面苦恼,早已没了游春的快乐,而裴麟又一向最对此事头疼,他很快便走了神,听见岸上似乎有些喧闹,好奇往那边看了一眼,便见湖水之中扑腾着两个人,裴麟不由一愣,再定睛朝水中一看。
等等,那好像是谢先生和伍先生。
裴麟将手头的纸笔朝边上一丢,毫不犹豫朝岸边狂奔过去。
谢深玄已经要沉底了,伍正年看上去好像也没好多少,裴麟扑通跳进水里,正朝伍正年游过去,却见伍正年拳打脚踢在水中胡乱扑腾,维持着勉强又精妙的平衡,正努力朝着他大喊。
“我会水!”伍正年大声喊道,“先救谢大人!”
裴麟:“放心吧伍——”
伍正年:“布鲁布鲁布鲁布鲁——”
裴麟:“啊!!伍先生!!!“
伍正年从水中猛然冒头:“我会水!先救!谢大人!”
裴麟:“……好的伍——”
伍正年:“布鲁布鲁布鲁布鲁——”
裴麟:“……”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