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诸野登了画舫面圣, 方同晋卫延汇报完严斯玉一事,忽而便听得岸上吵闹,似有人在呼号奔走, 晋卫延询问外头出了什么事,便有玄影卫进来, 说:“好像有人落水。”
晋卫延随口问:“救上来了吗?”
“还不曾。”那玄影卫微微一顿, 很是惊讶, 道,“皇上,那好像是谢大人。”
晋卫延:“什么?”
诸野:“……”
诸野在画舫之上, 朝湖中看去。
湖中扑腾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人……
正是谢深玄。
他一颗心仿佛一瞬停滞, 更难有再多言语,急匆匆到画舫一侧, 便要直接翻身下船, 这举止太过突兀, 晋卫延吓了一跳,还下意识先喊道:“诸野!你身上还有伤!”
诸野:“……”
晋卫延:“已经有人过去了。”
裴麟正朝湖岸边奔去,他离那边更近,应该也有能力将两人救上来,可这种事情实在容不得有半分差池,就算裴麟已经赶过去了,诸野却仍旧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已飞速跃下画舫, 直直朝着那处湖岸跑过去,几乎在裴麟跳下水那一刻便跟着跳进了水里, 裴麟想救谁,他注意不到, 伍正年说了什么,他也未曾听闻,他的一切注意已全落在了谢深玄身上,心中自然也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谢深玄不能出事。
——他绝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谢深玄出事。
……
诸野十一岁时,被谢深玄带回了谢府。
朝中传闻不假,他确实是流民出身,又无父无母,靠着与野狗抢食苟存,不知名姓,更不知还能不能再活过明日。
前朝昏君暴虐无德,又适遇天灾,江州城中遍是灾民,度日如岁,再难苦熬,谢家以自家家财赈济,诸野好容易争得一口吃食,却又遭他人年长者抢夺,若非有谢深玄将那些人拦下,他也许在那几日便要饿死了。
那日谢深玄牵着他回了谢家,谢深玄母亲忧他无父无母,便将他留在了家中,一晃十余年,至今他却还清晰记得那一日的境况。
谢深玄牵着他的手。
他年岁尚幼,又因常年挨饿而羸弱瘦小,看起来像是七八岁的小娃儿,天生多病的谢家小公子谢深玄还比他要高,他的手上满是污泥裂伤,沾了冬日冻伤的血肿,而谢深玄的手白皙细嫩,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干干净净,不见半点脏垢。
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谢深玄却毫不在意,只是牵着他的手,笑吟吟回首与他说——
往后,你叫我哥哥便好。
诸野抓住了谢深玄的手。
湖水冰寒彻骨,他搂着谢深玄飞快上浮,钻出水面,连气也来不及换,匆匆便朝岸边游去。
谢深玄呛了水,咳得几乎说不出话,诸野搂着他,生怕谢深玄出了什么意外,他不会医术,湖岸边也找不到大夫,反是晋卫延身边的其余玄影卫匆匆赶到此处,还拖来一名陪同晋卫延出宫的茫然太医为谢深玄诊脉。
好在谢深玄只是呛水,除此外并无大碍,诸野和裴麟来得及时,那意图对他们动手之人也不见了身影,可如今天气仍寒,那湖水更是冰寒彻骨,谢深玄的病方才好转,而今冻得不住发抖,连牙关都在打颤,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浑身的衣物又已湿透了,太医只好匆匆道:“先给谢大人换身衣服吧。”
诸野搂着谢深玄站起身,谢深玄却腿软得几乎立即跌倒,他还是有些喘不过气,自然连带着浑身无力,诸野便揽着他的腰,迟疑片刻,还是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这段时日诸野早有察觉,谢深玄比起他二人年少情笃时又瘦了不少,搂在怀中时,肩骨硌得人生疼,比他记忆中已轻了不少,此刻谢深玄不住打着哆嗦发抖,诸野不由便搂得更紧了一些,生怕这几步路程吹来的冷风令谢深玄再难受,边上的玄影卫为他二人引路,眸中满是关切,道:“大人,皇上让您先带谢大人上画舫。”
诸野点了点头,正要迈步,却一眼瞥见一旁裴麟终于将伍正年拖上了岸。
裴麟叉着腰累得直喘粗气,恨恨道:“先生,下次您真的别挣扎了。”
伍正年也道:“我真的会水——呕噗噗噗噗——”
裴麟:“……”
诸野:“……”
裴麟看着吐水的伍正年,陷入了复杂的沉思。
“小将军,伍大人,你们也一同过去吧。”那玄影卫道,“天气太冷,先换身衣服,莫要风寒了。”
伍正年:“你们先给谢大人找身衣服,我每天晨练身体很好的——呕噗噗噗噗——”
裴麟:“……”
裴麟立马扭过头,看向谢深玄,问:“谢先生没事吧?”
诸野:“先换衣服。”
裴麟点了点头,可还是忍不住心中好奇,又说:“谢先生,伍先生,你们怎么会落水?”
伍正年道:“我们过来见兰书,有个黑衣人忽而便冒了出来,提着刀追着谢兄跑。”
他忽而一顿,下意识朝众人身后看去,一面道:“哎呀!兰先生不会有事吧!”
兰书正紧张攥着衣袖站在那岸上,此处有这么多人,他已经慌了,可见着谢深玄落水,他又止不住心中担忧,只好凑近来看,可这方才靠近些许,才看见那玄影卫的吓人指挥使将谢深玄抱起来,忽地便将所有人噌一下都回过了头,那么多玄影卫,一齐都看向了他。
兰书脸色惨白,止不住发抖。
“我……我我我我不知道啊……”兰书紧张说道,“刚刚那个人,我也不认识他啊!”-
眼下这人要如何,诸野已分不出心去管了。
他搂着谢深玄,快步朝着岸边的画舫走去,小宋这时候才抱着放在马车上的那些饭菜钻出来,茫然失措看着眼前之事,有些摸不清这短短一刻钟功夫,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能快步跟上诸野脚步,心下茫然,问:“大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诸野扫他一眼,那神色实在不怎好看,他没有说话,小宋却已不由紧张解释:“我……我就是想将马车上的饭菜搬到湖心亭中去,这才不过一刻……”
诸野已挑眉:“我吩咐过你。”
话音未落,谢深玄咳嗽了几声,似是冻得有些厉害了,诸野便干脆闭了嘴,匆匆登了画舫,晋卫延不知所踪,大概是怕落水了的谢深玄也还有力气骂他,只有他身边的大太监安平公公与几名宫人在此处,道:“几位大人,先入内更换衣物吧。”
诸野问:“此处可有备用衣物。”
安平公公引着他们朝画舫之内的舱室走,一面道:“出宫时,便忧心或许会有人落水,还是略备了几件衣物的。”
画舫之内毕竟没有冷风,谢深玄似乎缓过来了一些,此刻竟还哆哆嗦嗦冒出了一句话来,道:“他……他不仅偷溜出宫,他还想玩水。”
安平公公有些笑不下去了:“这……”
众人正转过一处拐角,方才冲撞了圣驾的严斯玉与严渐轻正在此处并排罚站,那目光随着几人而去,谢深玄莫名便想起了自己此刻被诸野抱着的姿势,忽而满心尴尬,紧张万分道:“我可以自己走。”
他微微一动,便见诸野蹙眉,他以为诸野是吃力,谢深玄便更觉得他也是个大男人,诸野这样抱着他,也许会很困难,他毕竟已恢复了一些,正要说自己可以下来走动,诸野却反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闷声说:“你又不重。”
谢深玄微微一怔。
重不重倒不好说,可他耳根子发烫,眼见此处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偏又靠在诸野怀中,是这般姿势,也不知事情若是传出去了,到底会被人穿什么闲话,可诸野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事情都已如此了,他竟还要补上一句,低声说:“若只有你这般重,我可以一直抱下去。”
谢深玄:“……”
谢深玄将脸埋在诸野那湿透的衣襟上,试图寻些冰凉之处,一面低声为自己此刻的面红耳热补救,说:“……我好像又发烧了。”
诸野的脚步好像又快了些,匆匆将他带进一层内室,安平公公已令人将干燥衣物摆放在了此处,待四人进屋后,他便贴心要为几人关上房门,一面道:“宫中带出来的衣服,也许有些不太合身,谢大人,还请您将就一些。”
谢深玄发着抖点头,这种时候,能换身干燥衣物便好,他当然不会挑剔。
诸野已将一旁的椅子为他拉了过来,左右看了看,又从桌上扯过留在此处的干燥白巾,递给谢深玄,道:“先换衣服。”
谢深玄点了点头。
而后他转过目光,看向了哆哆嗦嗦跟在两人身后一块进屋的裴麟与伍正年。
方才他冻得太厉害,好像脑子都已有些发僵,倒是忘了伍正年与裴麟也一道落了水,他们也需在此处更换衣物,谢深玄还不觉有异,反正他此刻一门心思只有快些更换下身上又冰又湿的衣物,根本不作他想,而屋中正巧有处屏风遮挡,若不特意伸长了脖颈去看,双方也难见对方更换衣物时的境况,可诸野却不由瞥了裴麟与伍正年一眼,似是微微抿唇,而后便先一步挡在屏风身前,将这边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自己浑身湿透,却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先为谢深玄将衣服取了过来,屋内燃了暖炉,靠在窗下,可那火显然方才点燃,还并未有多少暖意,谢深玄冻得实在太厉害,解身上的衣带时,指尖止不住打颤,手指也难以弯曲,可诸野在一旁一动不动,似乎并不打算帮他,甚至微微错开了目光,谢深玄只好自己开口,哆哆嗦嗦道:“诸大人。”
诸野:“……”
谢深玄小声说:“我解不开。”
诸野:“……”
片刻之后,诸野动了。
他垂着眼睫,为谢深玄去解开那外衣的上的系带,将湿漉漉的外衫丢在一旁,可再动手去解内侧的里衣时,他却又有些犹豫,正不知自己该不该动手,谢深玄却抑不住咳嗽了几声,诸野的动作霎时便快了,急匆匆便动手去解谢深玄腰侧里衣的系带。
谢深玄今日穿的是白衣,那衣料湿透贴在以上,几乎如同半透明一般,紧贴着他的腰线脊背,异常清晰勾勒出他腰线的轮廓,诸野的动作飞快,万般小心避免擦蹭到谢深玄的腰,却又险些将那系带绕成一个死结,好容易解开了,他不敢抬首,恨不得立即后退,低声说:“若无他事——”
谢深玄:“你自己不换衣服吗?”
诸野:“……”
诸野这才回过头,看向摆放着干燥衣物的桌案。
那儿放着的,显然并非只有谢深玄一人的衣服,边上还放了一套玄影卫伴驾微服出巡时惯穿的服饰,也不知是从哪位玄影卫那儿翻出来的,浆洗得很干净,诸野也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挑剔,可这显然就代表着——他得在谢深玄面前换衣服。
谢深玄又问:“怎么了?”
诸野:“……”
诸野一言不发动手去解衣上的系带。
他动作飞快,只恨不得快些将衣服换上,一时忍不往谢深玄那边瞥了一眼,却见谢深玄已披上了桌上的衣物,却并未系紧,大约是冻僵的手指仍旧不听使唤,正伸手试图取下发上的玉簪——他的头发也湿透了,正往下淌水,若是不立即擦干,恐怕又要将这衣服也弄湿了。
诸野稍顿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顺着谢深玄松垮的领口往下微滑,却又立即顿住,强行收转回来,告知自己此刻绝不该多看,却又禁不住在脑中胡思乱想。
他脱了上衣,还来不及披上玄影卫那外袍,却又忽而听见身后传来谢深玄的声音,略带了些迟疑,道:“诸大人,你……”
诸野吓了一跳,下意识立即回过眸去,不知所措看向谢深玄,却见谢深玄已散了长发,用巾帕擦得勉强微干,正微微蹙眉看着他,问:“你的伤……还未完全愈合?”
他看得清清楚楚,诸野的肩上还绕着白纱,若伤口已然愈合,那便绝不需再有这般多此一举,伤处是绝不可沾水的,更不用说湖水可不干净,诸野身上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今后保不齐还会有出什么问题。
诸野却不在意,只是如以往一般僵硬重复,说:“只是小伤。”
谢深玄皱起眉,目光往诸野身上轻轻一扫:“你得先将伤口清理妥当。”
诸野原要拒绝,一旁那屏风后忽地冒出裴麟的声音来,道:“是啊,伤口最见不得水了,那湖水那么脏——”
裴麟对上了诸野的目光,紧张将后头的话语咽了下去,他早换完了衣服,都在屏风旁站了半晌了,心中担忧谢深玄方才病愈,便好心凑过来看看,诸野和谢深玄谁也没顾上他,他便在一旁站着,如今才忍不住插嘴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不知诸野为何要这样瞪他,那眼神太可怕了,他或许还是不要继续在此处多呆比较好,可他正要后退,却又瞥见谢深玄似是要下地走动,原先的鞋子已湿透了,他干脆裸足踩在地面,正要动弹,裴麟却极为眼尖瞥见谢深玄脚腕上一道极深的旧伤,远没有刀伤剑伤的利落,反显得颇为狰狞吓人。
谢深玄不喜外出,肤色较常人要白上不少,越发显得那伤痕刺目,裴麟多看了几眼,心中万般好奇,到头来还是要忍不住询问。
“先生。”裴麟挠挠脑袋,说,“您脚腕上怎么会有这么深的疤啊?”
我嗑到真的啦
谢深玄本还未注意裴麟在说什么, 他只是想走到门边,将安平公公唤过来,请方才为他诊治的那名太医过来看一看诸野的伤, 可裴麟这么一句话说完,伍正年也不由探头朝此处看了过来,
裴麟又道:“看着这么深, 也不像是利器所伤——”
他忽而又触及诸野的目光, 不由略一瑟缩,将盯着谢深玄的目光收了回去,可就这么一眼, 他忽地又想起诸野身上好像也有类似的伤疤来。
这伤痕就在诸野颈后偏下的地方,可诸野平日总将衣领拉得很紧, 那伤疤有衣领掩盖,便不露半点端倪, 若不是相熟之人不可能看见。可诸野在长宁军中待了那么多年, 总有穿些宽松衣物的时候, 裴麟是见过那伤痕的,他记得自己当初好奇,问过兄长,可裴封河让他自己去问诸野,他便不敢开口,一直忍到了今天。
不行,他忍不下去了。
这伤痕看起来同谢深玄身上的伤一模一样, 这谁能忍住好奇不问啊!
裴麟鼓起勇气,小声说:“哎呀, 这伤疤和诸大哥身上的好像。”
他说完这话,诸野还来不及瞪他, 伍正年已自他身后探出头来,好似在那一瞬嗅到了什么了不得八卦的气息,朝着两人看去,目光飞速一扫,将两人身上的伤痕收入眼底,不由便跟着裴麟一块点头,道:“是啊,真有些像!”
裴麟摸摸下巴:“难道是烧伤?”
这是他能想出最合理的猜测,谢深玄又不是武将,谢家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少爷,平日实在鲜少有受伤机会,能同诸野一道伤着的,大概也只能有失火了。
他们这一连发问,诸野神色不佳,裴麟便觉得谢深玄大概也不会愿意回答,可不想谢深玄微微抬眸,先看向诸野颈后的伤处,略微沉默,在众人都发呆等着他回应时,他竟下意识伸出了手,摸了摸诸野少年时在脖颈上留下的旧伤,道:“这么多年了,这处伤疤倒还未曾淡掉。”
诸野噌地往后退了数步,险些将身后的椅子都撞倒,将众人吓了一大跳,而后他大约见着此刻还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实在有些失态,这才勉强敛容正色,摆出一副比平常还要严肃的表情来,谢深玄这才有些失笑,清清嗓子,回答了裴麟的问题,道:“野犬咬伤罢了。”
裴麟更惊讶了,他本来就不太会察言观色,一点没感觉诸野瞪着他的目光中带着万般杀意,此刻好奇心早已占据了上风,他迫不及待追问:“啊?咬伤?啥时候的,这么久了还没好啊?”
诸野:“……”
“已有七年了。”谢深玄笑了笑,竟难得好脾气一一回答,说,“野犬拖拽,伤口太深,这伤大概是一直都要在了。”
裴麟点头:“哦,那就是诸大哥来长宁军那一年啊。”
伍正年在他身边用力清嗓子,裴麟这才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废话太多,谢深玄看起来虽然不怎么在意,可诸野的神色却不怎么好看,他若是再多说几句话,今日他离开画舫后,保不齐便要被诸野拖出去揍上一顿了。
裴麟乖巧闭嘴,板直了站姿,用力朝着诸野和谢深玄无辜眨眼,认真说:“先生,没事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好奇的。”
话说到此处,他显然已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求助般看向伍正年,伍正年看不下去,他清了清嗓子,说:“谢兄,你要找太医对吧,我们替你出去叫他。”
说完他便拖着裴麟往外走,裴麟登时觉得自己好像见着了浑身散发柔光的救星,毫不犹豫跟着伍正年朝外跑去了,绝不在此处多留片刻,又贴心为谢深玄和诸野两人带上了门,令此处屋中只留下诸野与谢深玄两人。
屋中静了片刻,诸野才闷声说:“此事……是我的错。”
伍正年去替他们找太医了,谢深玄便又缩回了那座椅上去,下意识问:“什么?”
诸野垂下眼睫:“不会有下一次了。”
谢深玄:“……”
他不知诸野指的究竟是今日落水,还是当年野犬遇袭,他蹙眉想了片刻,未有结果,又抬眸小心翼翼盯着诸野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续上诸野的那句话,试探着说:“我现今都绕着狗走。”
诸野的神色,好似更黯淡了一些。
“我娘后来又养了两只哈巴犬,体型虽小,但果然还是太可怕了。”谢深玄说道,“远远看还行,若是凑近了,还是有些吓人。”
诸野:“……”
“放心,不会有下一次了。”谢深玄又说,“我再也不会靠近狗了。”
他看诸野沉默不言,还垂了眼眸,谢深玄不由再清一清嗓子,说:“诸大人应当不怕狗吧?”
诸野心情复杂,摇了摇头,谢深玄便又笑,说:“那往后我若见着狗,来寻诸大人便好。”
诸野一怔,正不知如何回应,谢深玄却已觉得自己这话听起来有些古怪,自己否定了自己这说法,再改口以极低的声音小声道:“你若能陪着我,那我大概也不会怕了。”
可说完这话,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劲,生怕诸野又同当年一般,他说得直白便要避闪,他只好讪讪笑上一声,略有自嘲道:“不过想来你我二人平日都无空闲,大概也不会有这等机会。”
说完这话,他又觉得这太医怎么来得那么慢,这么长时间过去,竟还不见踪影,他又想避开眼下的尴尬,正欲落地朝外行走,伍正年却已带着太医回来了。
太医看了看诸野的伤情,便着手准备为诸野替换药物纱布,谢深玄在旁看了一眼,这伤口的情况比他所想得要好,至少早已结痂,只是那湖水太脏,太医便还是决定要重新清理包扎,一面道:“诸大人,您这伤可千万再不能开裂了。”
谢深玄微微一顿,只听着了这太医言语中的那一个“再”字,他想着诸野向来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身体,听这太医所言,诸野这伤在那之后难道还裂开过?
谢深玄不由追问太医,道:“他这伤口还崩裂过?”
太医同朝中其他人一般,见着谢深玄便觉紧张,连说话都禁不住打磕巴,战战兢兢答:“诸……诸大人的伤……”
诸野看他一眼,他倒吸口气,显然也不怎么敢得罪玄影卫,诸野这意思是让他不要多嘴,他便更不敢说话了,连为诸野处理伤口的速度都快了许多,见谢深玄还看他,他也只能憋出一句:“谢大人,您……您还是去问贺太医吧!”
反正贺长松和谢深玄是一家人,谢深玄对他总该会客气一些,他们这一家人的事,他才不要瞎掺和。
这太医心中的惊惧几乎一字不落全都在他头上出现了,谢深玄沉默不言,也不打算继续为难他,等太医为诸野重新包好伤处,诸野将外衣穿好,他想说话,张口却抑不了咳嗽了几声,若说方才是与诸野靠得太近而觉得面上发热的话,这回他倒是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要再发烧了。
太医本为他们准备了驱寒的姜汤,谢深玄喝了两口,这头疼却仍旧没有半分缓解,此刻他只想早些回家,缩到被窝中去好好睡上一觉,祈祷今日这落水不要再令他犯病,他想去太学上课,他真的不想再闷在家中修养了。
可临要离去,他们这才发现了新问题,安平公公出宫时多准备了几套衣服不假,可他却忘了多备上几双鞋子,谢深玄实在不想重新踩回那湿透了的鞋子中去,却也不能直接这么裸足走到外头的马车上,他只好深吸口气,正准备面对冰凉湿透的鞋,诸野却忽而起了身,说:“我带你出去。”
谢深玄一怔:“……你带我?”
话音未落,诸野已伸手揽了他的腰,轻轻松松将他抱了起来,谢深玄吓了一跳,先惊慌道:“你的伤——”接着又想起此处这么多人看热闹,他也不是刚刚才从湖中被诸野捞起来,若是离开时他还得靠诸野抱出去,那这脸他可是真的要丢大了。
“不必如此!”谢深玄满面通红,“我自己走便好!”
那太医倒还紧张瞟了诸野与谢深玄一眼,权衡了一下得罪玄影卫和得罪谢深玄的利弊,而后方说:“谢大人像是已有些发热,还是……还是莫要再沾这湿鞋了吧。”
裴麟站在门边,他看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向来不会多想,只是附和着太医的话语不住点头,道:“是啊先生,您这么容易生病,别再发烧了。”
谢深玄:“……”
太医:“谢大人放心,诸大人的伤口已然结痂,快要痊愈,不可能这么轻易便裂开的。”
裴麟:“对啊先生,诸大哥没有那么脆弱的。”
谢深玄:“……”
他仍是想要下来自己走,伍正年缩在一众人身后,到了此时方才小声嘟囔上一句:“哎呀,若是再发烧休息,这又得大半个月过去,学生们这成绩……”
谢深玄如今最听不得的就是学生们的成绩,裴麟和帕拉那负分,他看一眼便觉得心中绞痛不已,他自己也着实没想到,自己这才病好回了太学一天,第二日竟然便落了水,他可不希望自己再生病了,而今已是三月,今年他只剩下九个月时间,若是再病上大半个月……他回太学时,看到的大概便是学生们负二十分的成绩了。
他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不过是今日丢脸一些,他觉得自己应当还可以忍受。
于是谢深玄深吸了口气,以极小的声音,颇不自在开了口。
“……那就劳烦诸大人送我回马车内了。”谢深玄小声说道,“抱着有些丢人,能不能换成背啊?”-
晋卫延偷偷摸摸躲在画舫二层的雅间内,小心翼翼朝着外头张望。
方才有人来同他通报,说谢深玄已经要走了,这小子大概真是冻傻了,到现在也没打算来骂他,晋卫延非常满意,可他又不知谢深玄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他可不想直接撞到谢深玄面前,平白为自己惹来一顿骂。
而后他便看见了诸野将谢深玄背上马车的身影。
他稍顿片刻,睁大双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站起了身朝外看,又怕谢深玄发觉他所在,那动作鬼鬼祟祟,实在不像是一国之君该有的举止,身后同他一道外出游湖的皇后好奇看了他一眼,尚且来不及多问,晋卫延已倒吸了口气,道:“看来今年……裴卿要赌赢了。”
皇后:“嗯?赌?你和裴将军要做什么?”
晋卫延又倒吸了口凉气,不住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喝茶喝茶,哈哈,今日这天色可真不错呀!”
……
唐练忙得焦头烂额。
皇上溜出宫游湖便已让玄影卫很为难了,圣驾出宫,最重要的便是安全,以往总有诸野伴驾,他身手极好,有他一人在皇上身边便已足够了,没什么刺客能绕过他行刺,可不想今日诸野告假,皇上说诸野难得请一日假,便随了他去,这就苦了唐练,想方设法设了层层护卫,终于才觉得放心满意。
可他们出宫还未过多久,便听闻谢深玄遇刺了,虽说这凶徒的目标并不是皇上,可这也说明附近有恶徒出现,玄影卫当然不得不防,于是他又带着人将东湖沿岸全都搜了一遍,累得腿软,刚刚回到这画舫边上,看着那几名眼熟的癸等学生站在岸边,洛志极与裴麟都在朝着一辆马车张望,他不由也跟着转过目光,好奇朝那处多看了几眼。
他看着诸野背着谢深玄到马车旁,扶着谢深玄上了马车,而后才好似松了口气,打算去寻他的马,可他在马车边上站了片刻,同马车中说了几句话,唐练便见着那马车内伸出一只手,直接拽着诸野的衣襟,将诸野直接扯上了马车。
唐练猛地倒吸了口气。
玄影卫全都站住脚步,僵在原地,满是惊诧,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唐练喃喃低语,小声念叨,道:“……我不会见着真的了吧?”
旁边不开窍的玄影卫讶然询问:“这……大人,见着什么真的了?”
“玄影卫平日那么忙,朝中人又都万般惧怕指挥使。”唐练抹抹眼角,甚是感动,“真好啊,煞星自有煞星收,他两若能凑在一道,便再也不必去祸害其他人了啊!”
另一名玄影卫挠挠脑袋,小声说:“他两凑在一块,才真是要祸害了朝中所有人吧。”
唐练:“啊?这怎么说?”
“咱们的典籍司。”那玄影卫不安说道,“加上谢深玄的折子与嘴。”
唐练:“……”
唐练又倒吸了口凉气。
风寒
谢深玄缩在马车一角, 心中有些说不出懊悔。
方才诸野在马车外同他废话,说要骑马送他回家,以免路上再生事端, 可他想诸野方才同他一般,也跳进了那湖里去, 头发和鞋袜可全都湿透了, 就算诸野的身体比他要好, 可若在外头再骑马吹一吹风,只怕铁打的身子都要扛不住。
于是他脑子一热,直接便伸了手, 扯着诸野的衣服,将诸野拽上了马车。
诸野显是被他吓了一跳, 呆怔着被他直接拖上了马车,还来不及询问, 谢深玄已见着外头小宋在憋笑, 他一把放下车帘, 瞪了诸野一眼,令他不要废话,而后方隔着那帘子,强作镇定吩咐小宋,道:“诸大人的马,让玄影卫带回去吧。”
小宋:“少爷放心!我现在便去同唐大人说!”
谢深玄仍觉得有些不自在:“这么点小事,没必要告诉唐大人吧。”
“平常是没必要。”小宋忍着笑说, “可唐大人就在几步之外哎。”
谢深玄:“……”
小宋:“哇,他还带了好多玄影卫, 是去搜查刺客刚回来吗?”
谢深玄:“……”
小宋:“少爷你等等,我去同唐大人说完此事再回来。”
谢深玄:“……”
谢深玄缩进马车一角, 抬手掩面,觉得往后就算皇上允他回朝,他大概都没有脸面去见那些玄影卫了。
过了片刻,谢深玄才勉强将手放下,小心翼翼看了诸野一眼。
今日他从家中带来的马车比平常要大上许多,于是诸野木木坐在离他稍远一些的地方,将双手放在膝上,可没有半点要嘲笑他这丢人言行的意思,而诸野今日这坐姿实在分外乖巧,像是已不知该将自己的手往哪儿放了,谢深玄这才意识到诸野平日总是随身携带的长刀不知去了何处,他手中空荡荡无一物,就算想寻件物事排解心中紧张,他都不知究竟该从何处寻起。
好,诸野看起来比他还慌。
谢深玄放下了自己的手,端正坐姿,清一清嗓子,问:“诸大人,您的刀呢?”
诸野竟也跟着重复:“我的刀呢……”
谢深玄:“……您不知道您的刀去哪儿了?”
“跃进湖中前,觉得此物沉重,或许会阻碍水中行动。”诸野紧张垂下眼睫,说,“大概是扔在湖岸上了吧。”
谢深玄:“啊?就这么丢了?”
诸野自己都觉得此事丢人,谢深玄还要刨根究底问,他越发说不出话,憋了半晌,也只闷出一句:“事发紧急,没有多想。”
谢深玄也跟着呐呐点头:“哦……这样啊……”
不对,什么这样?
这刀不应该是玄影卫吃饭的家伙吗?这东西都能丢?好歹也是玄影卫指挥使,行事怎么能这般慌乱?
谢深玄觉得自己或许该顶撞诸野一句,若放在以往,他或许还会写个折子,将此事骂上一通,可放在今日……他默默又捂了捂自己的脸,觉得脸侧发烫得厉害,也不知究竟是发烧了,还是心中羞赧,毕竟诸野是为了他才将这刀弄丢的,所谓事发紧急,大约也是因为见着他落了水,便抑不住心中担忧而已。
两人都觉得自己丢了人,又有万分尴尬,这话题便卡在了此处,如此静默了片刻,小宋又回来了,将车帘一挑,在外头冲着二人笑,道:“少爷,我已将事情同唐大人说过了,我们现在便回去吧?”
小宋身后,又探出几个脑袋,是学生们满怀关切的面容,谢深玄落水之后,除了裴麟之外,其他学生还不知此事具体情况,谢深玄便多同他们说了几句话,令他们不必担忧,又想着诸野的刀,觉得此事稍稍有些丢指挥使的面子,他便小心翼翼朝小宋招了招手,低声凑到小宋身边,问:“唐大人可曾在岸边见过诸大人的刀?”
小宋唇边的笑更灿烂了些许,他让谢深玄稍待片刻,绕到马车后从置物之处摸出一物,又绕了回来,将手中的长刀递给谢深玄,道:“方才唐大人拿给我的,原以为诸大人早忘了,还想着回去后再交给诸大人呢。”
谢深玄伸手去接小宋递来的长刀,再一瞥他坐在马车门侧的诸野,他们方才的话语,诸野肯定是听见了,可诸野目不斜视,大约是觉得此事太过丢人,告诉谢深玄便罢了,他绝不能再同其他人谈论此事。
谢深玄觉得很有意思,便接过长刀放下车前的竹帘,随后才将长刀递还给诸野,道:“唐练将此物寻回来了。”
诸野默声不言接过。
谢深玄小声说:“你丢刀一事,唐练与他身边那些玄影卫,大概全都知道了吧。”
诸野:“……”
谢深玄原以为自己说完这话,诸野或许会更觉窘迫,可出乎他的意料,这刀一回到诸野手上,他好像忽地便沉稳了许多,也少了几分方才的窘迫,只是一言不发沉着脸色,木木坐在原处,无论谢深玄说什么,他至多便是点一点头,算作应答,除此之外,便再无更多反应。
小宋终于驾车离开此处,只是东湖在城郊之外,他们若要回到京城,还需不少时间,诸野又不说话,谢深玄枯坐了片刻,尚未觉得无趣,便已开始止不住头疼了。
他想这一系列补救并无用处,他好像还是要发烧,闭着眼靠在马车中缓了片刻,这头疼非但没有半丝缓解,反而愈演愈烈,待到谢府时,他要下马车,还觉得有些昏眩,诸野便扶了他一把,碰着了他的手腕,方觉触碰之处异常滚烫,谢深玄好像发了高烧。
他吓了一跳,原在路上见谢深玄闭目,只觉得谢深玄大约是累了,毕竟他以为谢深玄若是不舒服,应当会说出来,可不想这回府一路的功夫,谢深玄竟就直接发起了高烧。
于是谢府内又几乎乱作一团,高伯跑前跑后吩咐,又是煮姜汤又是找大夫,今日贺长松去了太医院,他们只能外出去寻大夫回来为谢深玄开药把脉,一片忙乱之中,诸野倒像是个局外人。
他不知所措站在一旁,觉得自己或许已该要离开了,可他忧心谢深玄的情况,实在不愿自此处离开,只好在谢深玄屋外候着,等了好一会儿,见谢家请的大夫来了,他想问问此事情况,可那大夫扫了他一眼,大约是见着他穿着玄影卫官服,跑得比贼都快,反正不愿同他说话。
到最后,还是忙着去煎药的小宋见他在此处站着,这才过来同他说了几句谢深玄如今的情况。
虽说近来天气转暖,已有些春末要入夏的征兆,那湖水应当也没有以往要凉,可谢深玄大约是身子太虚,先前的风寒又未好全,他这次烧得远比上次要厉害,那大夫为谢深玄开了药,令他们千万要多盯着些,高伯听了这大夫吩咐,心中担忧自然更多了几分,如今已令人赶紧去太医院同贺长松说一声,希望贺长松今日能早些下值回家,再回来看看谢深玄的情况。
诸野本就心中担忧,听了小宋所言,更不可能直接自此处离开了,他看谢家府中下人忙碌,便只是在谢深玄屋外候着,并未上前打搅。而谢府下人之中,除了诸如高伯这般服侍多年的老人清楚他性格如何外,其余人与他并不相熟,见他神色冷淡,便不敢冒昧上来与他说话,可小宋顾着熬药,高伯也不知去了何处,诸野便一人在此处站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未等到小宋带着药回来,反是见着贺长松背着药箱步履匆匆赶到此处。
二人在外头的长廊下打了个照面,诸野记着贺长松一向极为惧怕他,便稍稍往侧边让了让,好令贺长松能够立即进去看看谢深玄的情况,贺长松果真僵硬着朝边上避开,贴着门溜进屋中,甚至不敢多看诸野一眼。
诸野依旧在外头站着等待,想着待贺长松出来时,他或许能问问贺长松如今的情况,约莫过了一刻,贺长松开了门出来,见诸野还在此处,本是想直接贴墙溜走的,可他往墙边蹿了半步,却又忍不住踱步回来,走到诸野面前,终于鼓足勇气,问:“诸大人,您在此处站了这么久,是想知道深玄的情况吧?”
诸野点头。
“深玄没什么大问题。”同诸野说话时,贺长松依旧有些紧张,“我方才看过,只是落水后着凉了,只不过他近日又是受伤又是生病,身体太弱,所以才要烧得比上回厉害。”
他说完这些话,又看了一眼诸野神色,见诸野好像还是放不下心,又紧张咽一口唾沫,道:“诸大人,您放心,不会有事的。”
诸野:“……”
片刻后,诸野点了点头,虽说看起来好像还有些不太情愿,却已转过了身,真打算自此处离开。贺长松皱着眉去看诸野神色,觉得诸野好像仍放不下心,而且谢深玄就在里头,他竟然不知自己进去看一看……
贺长松不由叹了口气,他虽然不想掺和这摊烂事,可此事摆在他眼前,他也实在忽略不了,毕竟谢深玄同诸野也是一路人,若是再无外人助力,光要靠他二人自己琢磨,也不知他二人究竟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诸大人,您等一等。”贺长松叫住了诸野,壮着胆子道,“我听闻……深玄今日是遇刺落了水?”
诸野:“是。”
贺长松仍旧不敢抬头,只是战战兢兢说:“诸大人身手这么好,怎么还能让深玄落水了呢?”
诸野本就因此事而万般内疚,如今贺长松这么一说,他心中那愧疚之意更甚。他也恨如此,好像每一回出事时,他都在谢深玄身边,可是每一回他都不曾护好谢深玄,他看着谢深玄受伤,看着谢深玄落水,也许每一次,都是他的过错。
他不知该如何同贺长松解释才好,垂下眼睫,目光落向地面,觉得自己或许应该为此事道歉,可这一句歉意未曾出口,贺长松勉为其难同他笑了笑,说:“现下倒是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诸野:“……”
“诸大人您是知道的。”贺长松说,“我这个表弟啊,从小便娇惯任性,怕疼怕苦,总不愿好好喝药,惹人厌烦。”
诸野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贺长松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他总算抬起眼看向贺长松,便见贺长松仍是脸色煞白,似是怕极了他,缩在墙角,战战兢兢说:“诸大人,这件麻烦事,还是交给您吧。”
诸野还有些回不过神:“什么事?”
贺长松:“逼他喝药。!”
诸野:“……”
贺长松扭过头,见小宋已端着熬好的药回来了,他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得了救星,说话都大声了一些,道:“昨日我还捉着他偷偷倒药呢,这兔崽子我是管不下去了,您把刀架他脖子上也好,掐着他的脖子硬灌也好,总之今天这药,他必须得喝下去。”
片刻沉默后,诸野有些为难开口:“用刀……掐脖子……”
“您要是想亲自喂他也成。”贺长松又紧张往小宋过来的方向蹿了一步,道,“三选一,您挑一个吧。”
陪床
诸野端着小宋递来的药碗, 沉默进了屋。
屋中有些昏暗,只在谢深玄床头稍远的桌案上点了几盏灯,诸野朝床上看去, 便见谢深玄闭目躺在床上,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他正要靠近, 却又听得谢深玄低低咳嗽了一声, 令他顿住脚步,觉得自己或许需要先表明身份来意,而后再朝里头走。
谢深玄像是已听见了来人的脚步, 他实在头疼得厉害,又觉着浑身都在发烧, 便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睡着, 听着有人进屋, 算着或许是送药来了, 倦得连眼都不想睁,只是说:“放在床头便是。”
无人应答。
他这几日风寒,本就有些鼻塞,而今更是几乎已失了大半嗅觉,只是来送药的人靠得近了,他才勉强嗅到些昏沉药味——闻起来就不会有什么好味道,他如今烧得头昏脑胀, 这药他嗅着便有些想要作呕。
他知道自己应当喝药,可不该是这时候, 哪怕能拖得片刻也好,至少能等他稍微好受一些, 再去面对着可怖药物的折磨,送药之人不回来,他便不由无奈说:“放在床头,我待会儿会喝的。”
说完这话,他这才睁眼,看向那送药过来的仆役,可事情显然超出他的预料,谢深玄怎么也没想到进来送药的人,竟然会是诸野。
他一时语塞,很是紧张,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坐起身再和诸野说话,挣扎着略微动了动身子,正欲起身,诸野已将药碗放在了床头,伸手扶他略微坐起了一些,这动作略大了一些,谢深玄又想咳嗽,可好歹还是忍住了,只是声音暗哑,有些难受,问:“诸大人,您……您怎么还没回去?”
诸野又端起药碗,十分执着:“……先喝药。”
谢深玄是会使小性子来拖延喝药的时间,若是病得不严重时,他还可能会偷偷将实在喝不下去的药汤倒掉,可那是他自己喝药时才会做的事情,诸野要盯着他喝,他一瞬便没了乱使心眼的勇气,只能左右移转目光,试图当做不曾听见诸野的那句话。
可诸野却依旧端着那药碗,不曾松手,蹙眉盯着他,又微微眯着眼,这副模样,好像他若是不喝,诸野便能一刀砍了他似的,这许久不见的杀气尽数显露,令谢深玄有些胆战心惊,说:“不就是喝药……”
诸野:“什么?”
谢深玄:“至于这样盯着我吗?”
诸野:“……”
话是说完了,可谢深玄并不伸手去接药碗,好像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诸野能够给些面子,就此离开,可诸野却仍旧没有动,谢深玄更加努力,小声说:“看着跟要杀了我似的,昏室无光,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审犯人呢。”
诸野:“……”
话说到此处,谢深玄便越发止不住心中抱怨,说实话,此事他想提很久了,诸野这人从小便面冷,无论看谁都是一副神色,此事他是知道的,也早已习惯了,可诸野小时候可不会用这等要杀人般的眼神瞪他,这副凶相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他成日如此,也怨不得朝中人大多惧怕玄影卫,更是害怕他。
“成天觑着眼吓唬谁呢。”谢深玄说道,“怪不得朝中人又说您是煞星,又说是活阎王——”
他顿住话语,觉得后头的话大概有些伤人,他不该在诸野面前提及,可诸野看起来却并不在意,朝中传闻,玄影卫不可能不知道,他应当早就听说过自己在外的名声了,他只是皱着眉看谢深玄,面上倒还是方才那副神色,稍顿了片刻,方才说:“我总是这般神色,是因为——”
此事正中谢深玄下怀,只要诸野解释,他便能延缓些喝药的时间,他自然顺着诸野的话,还凑近一些望着诸野,问:“什么?”
诸野却不往下说了,反是端起药碗,好似一眼便识破了他的诡计,说:“药再不喝便要凉了。”
谢深玄:“……”
“我喂你吧。”诸野说道,“至少今日这药,你得全都喝完了。”
后头这话,也有些超出谢深玄所想了。
他微微睁眼,想着诸野要亲自喂他喝药,这般亲近,就算在多年之前,好像也没有过,他越发觉得脸上发热,心跳微促,却执着将这变化归咎于自己正在发烧,大概是烧得更厉害了,他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否则又怎么会这般去胡思乱想。
谢深玄尴尬笑一声,知晓自己此刻是逃不过去了,那早些喝药也好,早死早超生,他快些喝了这一碗……晚上还要来一碗。
可就算还有十碗,他也不能让诸野来喂。
“我只是风寒,又不是断了手。”谢深玄苦着脸说,“这么大人了,自己喝药总是会的。”
诸野:“……”
诸野却仍旧盯着谢深玄,那模样,像是担忧这药碗到了谢深玄手中,谢深玄便要再搞出什么花样来,可说实话,他也的确不会照顾他人,当年在江州时,谢深玄可是在他父母兄姊心尖上宠着的,若是生病,总有人陪床照顾,反正轮不到他,他至多也只能焦心在旁看上几眼罢了,若真要他亲自喂药,他怕是会有些不知所措……
二人僵持到此时,一面又听得那房门响了一声,便齐刷刷转头看向门侧,便见小宋又端了什么东西过来了,诸野还发怔,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药碗,觉得这药的份量已经十分足够了,小宋竟然还要送药过来,他迟疑问:“还有药?”
谢深玄的反应比他还怪,谢深玄稍顿片刻后,好像忽地想起了什么事来,抬手拉着半垂的床幔,将那床幔一下扯得更低了一些,正好挡住诸野的目光,他自己更是朝床内缩了一段距离,好像生怕诸野看着他。
诸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看小宋走到面前,这才隐约嗅到了小宋端来那碗东西中的气味,略有些辛辣之味,好像是姜汤。
“诸大人,这是方才少爷吩咐的。”小宋笑得开心,道,“我令人送去您府上了,可没想到您还没走,便让人又热了一些,趁热喝了去去寒吧。”
诸野:“……”
诸野这才猛然回神,意识到小宋端来的这碗姜汤,好像是谢深玄为他准备的。
他讶然回眸看向谢深玄,只是那床幔低垂,几乎将谢深玄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什么也看不着。
“少爷方才烧得发昏,说是头疼得厉害。”小宋适时再补上一句,“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还记得这等小事——”
谢深玄忽然发声,打断了小宋的话语:“……小宋!”
小宋:“哎?少爷,怎么了?”
谢深玄自床幔内伸出手来,闷声道:“将药给我,我喝药。”
小宋忍着笑,看着诸野,诸野小心翼翼将药碗递上去了,指尖触及谢深玄的手腕,他自己想要将手往回缩,却又担忧拿不稳这药碗,烫着了谢深玄,于是强忍着待谢深玄将药碗接过去后,他方匆匆收了手,看向一旁正望着他的小宋,伸手接过了那碗姜汤。
他的身体远较谢深玄要好,也不觉得自己会风寒,这姜汤喝不喝都无所谓,他也不怎么喜欢这姜汤的辛辣之味,可这既是谢深玄特意为他准备的……他盯着手中的瓷碗,微微抿了唇角,倒觉得自己手中捧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佳肴美味,哪怕味道再可怖,他都可以全部喝下去。
于是两人各自端着碗,一人面对苦涩难言的药汤,另一人对着辛辣古怪的姜汤,默声不言,方喝了几口,便又有府中下人来报,说是学生们实在忧心谢深玄的病,已到了外头等候,想来看看谢深玄的情况。
诸野干脆将剩下的几口姜汤喝完了,便起身准备出去,好为谢深玄和学生们留些相处的时间,他知道太学那几名学生也有些害怕他,他若留在此处,他们与谢深玄或许不好说话。
谢深玄倒也没叫住他,欢迎加入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每日看文只是以极含混的语调同他告别,他究竟说了什么,诸野竟也没有全部听清,只隐约听得几字诸如感谢的话语,大约是要同他客套一番,诸野便不曾多留,走到门边,正见着学生们结伴过来,他侧身为学生们让路,众人倒是都不敢多抬眸看他,低着头打完招呼便过去了,只有裴麟抬起头,紧张万分又小声询问诸野:“诸大哥,您……原来您在先生屋里待了这么久啊?”
诸野:“……”
裴麟还要废话:“从东湖回来都几个时辰了。”
小宋用力咳嗽几声。
裴麟还不明所以,又说:“就算喂药也用不着——”
小宋:“咳咳咳!”
裴麟:“……”
裴麟猛然回神,急忙闭嘴。
他看诸野神色如常,看着像是对他说的话没什么太大反应,他便急忙跟着前头的人溜进了谢深玄屋中去,还顺手关了门,诸野这才叹了口气,准备自此处离开。
可小宋却又绕到了他身前,将他拦住了,万般无奈道:“大人,您真打算就这么走了?”
诸野一怔:“什么?”
小宋:“只看一眼,只送一碗药?”
诸野皱皱眉,有些不明白小宋的意思。
小宋扫了眼屋中,恨铁不成钢般压低了声音,说:“您在此处待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让您走,那再多待一会儿怎么了?”
诸野:“……”
小宋:“这么好的机会,这难道不得留下来多照顾少爷一会儿吗?”
诸野这才回了神,迟疑问:“……可以吗?”
小宋被他一句话噎住,近乎震惊般盯着诸野看了许久,而后方哭笑不得道:“您若是能来,少爷大概会开心死。”
他说完这话,回眸看见高伯正朝此处走来,也不等诸野回应,急匆匆便冲着高伯唤:“高伯!诸大人说想留下来照顾少爷!”
诸野:“我是想,可是……”
高伯登时喜上眉梢:“哎呀,这么大好事,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诸野:“……”
小宋:“您知道的,诸大人不好意思说。”
“无妨,我去安排!”高伯截断诸野似乎要说出口的话,道,“待会儿等太学生们离开了,我再去同少爷说!”
诸野:“……”-
可等到学生们离开,高伯打算进去寻谢深玄说一说这件事时,谢深玄却已开始有些迷瞪,他本就烧得厉害,还坐着同人说了这么多话,大概是困得厉害了,高伯说了什么,他未曾注意,只是含混点头,待高伯离开后,他干脆便闭眼躺下,要不了片刻,便已睡着了。
夜中他反复醒了数次,总觉得有人在他身旁候着,他以为是小宋在旁陪床,还嘟囔了几声让小宋早些去休息,等睡了半夜,他热得渴醒了,睁眼见屋中还点着灯,想屋中应当有人候着,正欲出声唤人来给他倒杯水,却又瞥见自己拿床幔外似乎放了张竹椅,有人正靠在椅上休息,他还一怔,想着以往他生病,身边随侍也不可能睡得这么近,正欲挑起床幔,唤外头那人给他倒杯茶,却忽地看见自己床尾那侧还靠着一物,在那略显昏暗的灯光映照下,看起来好像是……
等等,这不是诸野的刀吗?
谢深玄顿了片刻,小心翼翼挑起些床幔,飞快朝外瞥了一眼。
那椅子上正闭目休息的人,是诸野。
今夜照顾了他一晚上的人,是诸野。
那方才为他掖被角擦拭额间的人,也是诸野。
他……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陪床2
谢深玄自幼体弱, 母亲怀他时便未足月,府中人都以为或许保不住这个小少爷,年少时生病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可却从未见过诸野特意陪床。
今日他烧得其实还不算厉害,至少神志清醒, 不曾昏眩, 也能自己起身去寻水食, 这等程度的病症,本不需如此关切,以至于他今日见着诸野竟然守在他床前, 便觉得这简直像是一场梦。
与此相近的境况,这么多年来, 他只见过一回,那是在诸野离开江州之前, 他二人出城遇了野犬, 都受了些伤, 诸野为了护着他,伤得远比他要重,哪怕大夫已说了诸野并无大碍,休息几日便好,他却还是担忧,生怕诸野出了什么意外。
那日诸野难得发了烧,他彻夜守在诸野屋中, 夜中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原是想伸手试试诸野额温, 可不知怎么便凑了上去——不行,此事他现今想起来还觉得丢人, 怎么也不愿回忆,更不说那日之后,他避着诸野几日不见,原是觉得尴尬,却不想诸野一声不吭便离了谢家,随裴封河一道去了长宁军中。
此事他想起来便要忍不住生裴封河的气,他总以为一切缘由在他,是他贸然与诸野亲近,令诸野对他心生厌恶,这才巴不得自谢府逃离,又气这等大事,裴封河竟然也不曾想过要告诉他,以至于他知晓此事时,诸野早已离了江州,他连道别时的一面都不曾见上。
如今他在病中,高热烧得他头昏脑涨,想事情时总是昏沉,这思绪飘得远了,他才勉强将心思收回来,小心翼翼从床幔下盯住诸野的面容。
今日之事,与当年实在相似,只不过如今在病榻上的人已换做了他,可就算如此,他二人深夜独处已是少见,诸野又正睡着,那他就算稍微凑近一些,仔细看一看诸野的面容,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事吧?
此事若放在平时,谢深玄绝不会有这般举动,毕竟诸野远比常人要敏锐,他动作大一些大约就能将诸野惊醒,更不用说故意凑上前去了,可他如今思维迟滞,只是有了这么一个念头,便克制不住想要去实现,他压根没想到什么可能的后果,只是挑了床幔,往前凑了些许,借着一旁昏暗的烛火,眯起眼仔细打量诸野的面容。
平日二人相处时,他总不敢细看,担忧自己若是盯得久一些,便要平白惹人生厌,只有在诸野不注意时方能瞟上几眼,可他实在很想认真看看诸野,上回在太学时见着诸野小憩时他仓促瞥过几眼,总觉得不怎么过瘾,如今难得来了这么个机会,他当然不能错过。
谢深玄又往前凑了一些,目不转睛盯着诸野的眉眼,在记忆之中,诸野年少时的容貌异样清晰,诸野如今的样貌与当年相比,倒也极为相似,只是已少了少年时的几分青稚,那眉目越发英挺,谢深玄只是偷偷看上几眼,便觉得心中砰砰直跳,有些难以言明的情绪漫出心底,令他禁不住想要朝诸野再靠近一些,或许能够——
谢深玄猛然朝前一倾,险些一头栽下床沿。
他显然是昏了头,忘了自己正靠在床上,而诸野距他的床榻还稍有些许距离,他这般往前倾身,当然要栽倒,而这等动静,不可能不惊醒诸野,他惊得扯出床幔,几乎未等谢深玄回神,诸野已下意识做出了反应,伸手揽住了他,正搂着他的腰,以免他真跌倒在地,颇为惊险将他带入怀中。
二人的面容靠得极近,谢深玄几乎能感觉到诸野呼出的热气正拂在他的鼻尖上,他瞪大双眼,呆怔怔看着诸野,那眉目清晰,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的心突突直跳,病中迟缓的思绪却难以在这一瞬回神,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方才被谢深玄扯着的那床幔终于不堪重负发出刺啦一声声响,往下掉落,吓得谢深玄猛地回神,面上止不住发烫。
诸野好似也到了此刻方回过神来,二人目光相交,谢深玄飞速收回目光,极为勉强低声为自己辩解,说:“我……我口渴,想起来倒杯水。”
至于为何他倒水能倒到诸野怀中,这一段他实在不知还能如何解释,自然只能仓促略过。
诸野不说话。
谢深玄又硬着头皮解释,小声嗫嚅说:“大概是烧得太厉害,一时腿软……”
谢深玄提及此事,诸野自然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他此刻的面容。
灯烛昏暗,他看不太清,只是隐隐见着谢深玄面上泛红,这或许是因为病中高热……是了,谢深玄只穿了薄薄一件中衣,他的手扶着谢深玄的腰,虽隔着一层布料,掌沿却好似直接贴在了谢深玄腰上一般,入手温热,远比他的体温要高,应当是烧得厉害,心跳也——
诸野微微一僵,忽而意识到这突突作响的心跳,好像是他。
不仅如此,他耳尖发烫,若是再这般僵持下去,谢深玄只要一抬头,大约便能看出他此刻的异状,他想松手,又怕谢深玄真是病中无力,他一松手谢深玄便要跌倒,一时不知所措,正不知应当如何才好,谢深玄又闷声说了一句:“我……我要去喝水……”
诸野:“嗯……”
谢深玄:“茶……茶杯应当在桌上……”
诸野:“是。”
谢深玄小声问:“诸大人,您能松手了吗?”
诸野:“……”
这一刻,倒也不知该说谁比较尴尬,诸野手忙脚乱匆匆松开搂着谢深玄腰的手,又怕谢深玄再栽倒,扶着谢深玄坐回床上,谢深玄脸上烧红得厉害,又不愿承认自己是因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而赧然,只能自己伸手搓着脸,一面不住喃喃:“这药没什么用……好像烧得更厉害了……一定是热得脸红……”
话音未落,那边诸野好像将杯子摔碎了,谢深玄惊了一跳,茫然看向那桌案边,诸野却并未一句话都不曾解释,只是匆匆拿着桌上的茶壶出去,过了片刻,他方带着小宋回来,这时才同谢深玄解释,道:“水凉了,我出去——”
小宋倒吸一口气:“你们是在屋里打了一架吗?”
谢深玄:“……”
诸野:“……”
谢深玄抬起眼,沉默着看了看屋中此刻的境况。
床幔被他扯掉了一半,桌边还摔碎了两个杯子,平日他放在床头的书册不知何时也被他推到了地上去,屋中看起来一片狼藉,倒有些真像是有人在此处打了一架。
他越发觉得窘迫,不知应当如何解释眼下的境况,反正他绝不可能在他人面前承认自己方才翻下床栽到了诸野怀中去,便只当做未曾听见小宋的话,尴尬移开目光,隐隐觉得面上发烫,诸野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为谢深玄倒了一杯水。
小宋还未觉有异,只是在一旁笑:“不过诸大人也不可能和少爷打架啦——”
他忽而一顿,睁大眼睛,将那不可思议的眼神在谢深玄明显有些窘迫的神色上扫过,虽然仍旧猜不出方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可他已有些明白自己在此处的多余,他这才发出一声短促干笑,毫不犹豫低头清扫地上摔碎的瓷片,又飞速寻了两名仆人进来将谢深玄的床幔弄好了,而后便提着衣摆推着那两名仆从,恨不得立即从此处离开。
他好像巴不得为谢深玄和诸野腾出空来,可这过分贴心的举动,显是令谢深玄更觉尴尬了,他沉默着喝完了水,再将杯子递给诸野,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可看起来今夜诸野还要待在他屋中,他总不能这么一句话不说憋到天亮,于是待诸野再踱步回来后,谢深玄终于勉为其难挤出了一句话语,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话一出口,他便发觉自己好像又犯了老毛病,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挑刺,他便又匆匆改口,说:“我只是着凉,又不是快病死了。”
不对,这句也像是在挑刺!
谢深玄:“又不是你的错,你过来干什么?”
谢深玄:“……”
谢深玄:“明天不要上朝吗?还在这熬夜呢?”
谢深玄:“……”
谢深玄头一回这般憎恨自己的嘴,他发现自己真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怎么就能将好好一句询问说成这幅模样,可他心中越焦急,好像便越发难以好好同诸野说话,而他若是再这么说下去,他怕是不出十句话,就要彻底将诸野得罪了。
诸野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恼怒,他只是有些不知应当如何回答谢深玄的问题,蹙眉想了片刻,方才说:“我休息了一会儿,不算熬夜。”
谢深玄:“……”
这么多问题,他怎么就挑这个回答了?
诸野又说:“多休息。”
谢深玄:“……啊?”
谢深玄皱起眉,觉得今日诸野说话好像也有些没头没尾,虽说平日诸野的话语也较他人简短,可熟悉之后,他还是能正常问答的,总不会同今日这般没有头尾,令谢深玄摸不着头脑。
他只能猜测,或许诸野也同他一般,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应当用何种语气同他说话,毕竟方才之事无论对什么人来说都很尴尬,若他能绕过此事或许还好,他可以想些他与诸野都可自如应对的话题……譬如说公务,此事显然是绝对不可能会出错的。
谢深玄清清嗓子,问:“这件事,玄影卫查得如何了?”
诸野一怔:“什么?”
谢深玄:“我看你们将兰书带走了。”
诸野:“……”
谢深玄:“不会真同他有关系吧?”
片刻沉默后,诸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诸野垂下眼眸回答,“我还没去过玄影卫。”
谢深玄:“……”
“自东湖回来后,我便一直在此处。”诸野说,“此事后续……我也不太清楚。”
他大约是害怕谢深玄骂他玩忽职守,后头的声音便轻了一些,毕竟此事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荒唐,皇上今日也在东湖,那刺客在东湖出现,便该算是威胁圣驾,他今日虽在休假,可这等大事,他本该回到玄影卫处理,至少此事若放在平日,他绝对会以公务为先,可公务撞上了谢深玄……这么点公务,他相信唐练自己就可以处理。
谢深玄始终不曾说话,诸野略微有些心慌,他便再补一句:“你若是想知道,明日我去问问唐练。”
谢深玄:“……”
谢深玄垂下眼睫,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他不知究竟是自己今日糊涂了,还是人生了病便会矫情,诸野同他说了这些话,他却并不觉得诸野是在玩忽职守,只是忍不住想,诸野今日在谢府守了一日,好像全都是为了他。
他点了点头,不敢开口回应,他不知自己应当说什么才好,又怕自己的胡言乱语会令诸野不快,于是他默默拉下床幔躺下,摆出一副自己听劝准备休息的模样,还一面闭上了眼。
诸野见状,便也不再多言,谢深玄听见轻微窸窣声响,像是诸野将方才拿过来的灯烛移远了一些,而后诸野又重新在他的床榻之前坐下,显是准备继续在此处守着了。
屋中又静了下来,谢深玄却没有什么困意,他有些耐不住性子,还是整了眼,飞快瞥了诸野一眼,见诸野倚在床侧闭目养神,倒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他便又忍不住小声试探着问了一句,说:“诸大人?”
诸野果真睁眼看向了他。
谢深玄小声说:“我这病,大概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
说话之前,谢深玄清了清嗓子,他毕竟有病在身,那语调还略微有些发闷,他说话的声音又低,显然有些难以辨认,可诸野倒还是听清了,他心中本有愧疚,谢深玄这般说话,他更不由垂眸,带着歉疚回答:“今日是我的错。”
谢深玄:“……”
“我早该想到会有此事。”诸野声调渐低,“我早知有人或许会——”
谢深玄咳嗽了两声,断了诸野后头的话语。
“是我自己一人走到那林子中去的,也是我自己失足跌进湖中。”谢深玄认真说道,“此事要怪,也只能怪我。”
诸野:“……”
“可我清楚我自己的身体。”谢深玄腆着脸竭力暗示,说,“我这病一两日大约是好不了了。”
诸野缓缓点头,像是在应和他的话语,可除此之外,他竟然就没有更多反应了,他是一点也没有听出谢深玄话语之外的意思,只是以那副满怀愧疚般的神色,默默望着病榻上的谢深玄。
谢深玄皱着眉,竭力再令自己的暗示清晰一些,他实在难以压下心中那股不安的窘迫,因而也只是小声同诸野嘟囔,说:“大概还要再烧上几日吧。”
诸野:“对不起。”
谢深玄:“……”
诸野:“我今日若是能早回来一些就好了。”
谢深玄:“……”
谢深玄有些听不下去诸野这自怨自艾的语调,且不说他根本就不觉得这是诸野的错,就算此事真是诸野疏忽,那又如何?他又不会生诸野的气,他可不需要诸野来和他认错。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概是鼓足了勇气,可一看诸野的面容,对上他的视线,他便不由又有些面热,到最后,他也只是将床幔一扯,还不觉得保险,又把被子也朝上扯了一些,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这才闷声闷气开了口。
这回他的声音从被褥下传来,诸野更听不清了,他只好冒昧凑近床幔,这才听见谢深玄说:“……我这病若是好不了,兴许是一直需要人陪床的。”
诸野:“……”
那声音更闷了一些,大概是谢深玄将被子蒙到了脑袋顶上去。
“诸大人。”谢深玄问,“您明日还来吗?”
面圣
诸野怔怔僵在原地, 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回应,迟滞许久的思维终于开始运转,他总算明白了方才谢深玄这一通话语的含义。
谢深玄这是在希望他明日也来此处照看, 只是这话不好出口,他反复斟酌, 拖延许久, 这才冒出了这么模棱两可的两句话来, 可不想诸野本也是个榆木脑袋,他到此时方才领悟了谢深玄的意思,可若要他回应……这种时候, 他到底应该怎么回应?
诸野迟缓了许久不曾回应,谢深玄也不知诸野到底愿不愿意, 此事也可能是他一厢情愿,他最怕这等境况, 自己先慌了神, 闷了片刻, 又开始小声为自己找补,说:“我没有非要你来的意思。”
诸野:“我……”
谢深玄:“也不是非要人陪着。”
“随口提一提罢了。”谢深玄闷声说,“不来算了。”
诸野至此方才猛地回过神来,他好像迟了一步,错过了正在眼前的机会,他终于想要挽回此事,急匆匆说:“能, 我这几日并无要事。”
谢深玄没有回应。
诸野又毫不犹豫说:“就算有事,也可以交给唐练处理。”
过了片刻, 谢深玄闷出一句:“迟了。”
诸野略有些焦急:“我方才只是在——”
谢深玄:“可你若是非要过来,我也拦不住你。”
诸野毫不犹豫便承认了此事:“好, 是我非要过来。”
谢深玄:“……”
谢深玄显然没有想到,诸野竟然能将此事承认得如此干脆,他怔了好一会儿,恍恍点头,却又想着诸野被他挡在了床幔之外,他若只是点头,诸野显然并不能知他心中所想,因而哪怕他面有赧然,却还是轻声应了一句。
诸野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劝谢深玄:“早些休息吧。”
谢深玄:“嗯……”
他又闭上了眼,这一回,他显然已不觉得有任何不安了。
他仍旧还在发热,也依旧头疼得厉害,可他却已许久未有这般喜意,长久疲倦之后方得安心,此刻闭上眼,自然很快便睡着了。
到后半夜,他总算睡得安稳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样不住自睡梦中惊醒,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隐约听得床幔外传来些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还有人正压着声音低声交谈。他自昨日从东湖回来后便一直在昏睡,如今精神倒是足的,烧好像也退下去了不少,自然便醒了过来。
他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人说了两句话,好像是诸野正同小宋说些什么,他竖起耳朵,也只隐约能听清几字词句,像是诸野再吩咐小宋往后一定要盯紧一些,切莫再从谢深玄身边离开。
谢深玄这才隐约想起自己昨日落水之后,诸野将他从水中捞出来,带他朝画舫赶去时,小宋不明所以上前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诸野竟然在责怪小宋不曾从头到尾都跟在他身边。
那时候谢深玄冻得太厉害,难以分心去思考这等小事,如今想来,这件事听起来怎么都有些奇怪,小宋只是个热爱养马的小随侍罢了,他又不会武,就算他跟紧了谢深玄,真遇到什么事,还不是跟那日的伍正年一般,也只有跟着逃跑的份。
想到此处,他不由便思忖起来,若近来真有那么多人想对他动手,那他或许该趁此机会,去寻几名护卫回来,反正此事也不复杂,他只需写信同母亲说一声便好,若是着急,直接让高伯去寻也行。
外头的说话声终于停了下来,如今天色尚早,谢深玄的床幔又紧紧拉着,外头几乎透不进什么光,谢深玄不知出了何事,正想要不要干脆起身问一问,小宋便已过来拉开了些床幔,探头朝内一看,略有些惊讶,问:“少爷,您怎么醒了?”
谢深玄对小宋可不会支吾,他直接便答道:“昨日睡得也太多了一些。”
小宋便将那床幔拉开了,诸野就在小宋身后,谢深玄不由一噎,莫名有些紧张,又缓缓补了一句:“……不是你们将我吵醒的。”
小宋若有所思:“哦……”
谢深玄急忙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都这个时辰了。”小宋笑着说,“指挥使大人得去上朝。”
谢深玄恍惚点了点头。
他倒是忘了此事……好奇怪,他竟然能忘记上朝这件事。
谢深玄想,他大概真是烧糊涂了,以往他恨不得将公务摆在首位,近来实在懈怠,莫说公务了,他连太学都——
谢深玄倒吸了一口凉气,猛然想起另一件极为紧要的事情来。
如今他因病不能去太学,学生们当然需要其他人代课,可赵瑜明已经归朝,兰书又好像被玄影卫带走了,至今仍不知调查结果,太学内除了伍正年外好像便已没有人能来帮忙了,而伍正年……伍正年自己还有许多公务,又只负责学生们的德业,他抽不出空,也总不能让他将今年所有的德业课都集中在这两日上完。
他这一病,少说又得五六日,若贺长松要将他留在家中修养,那或许就不止五六日,这么长时间,总得想些办法,不能令学生们的功课落下。
他真的不想看学生们再被扣分了啊!
他又将目光转向小宋身后的诸野,此事小宋帮不上忙,他若要寻人求助,大概只能问诸野能不能帮忙想些办法了。
“诸大人。”谢深玄有些勉强说,“太学那边……”
诸野:“我来处理。”
谢深玄:“……”
话虽如此,可谢深玄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诸野还能如何处理。
诸野肯定代不了这课,除了赵瑜明之外,他好像也不曾听说还有什么文官同诸野关系好,总不能去朝中随便拉几个人来帮忙吧?这种事做不到的,那些人只要一听是为了谢深玄来上课,一定便会毫不犹豫拒绝。
可诸野看起来倒很有把握,不等谢深玄提出半句疑惑,他便已先一步继续说道:“今日我到玄影卫后,我会去问问兰书的情况的。”
谢深玄怔然点头,他见着诸野说完了这句话后便好像要离开,这才惊慌回神,想着是否应当叫住诸野,诸野却自行顿住了脚步,又匆匆回转过身,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还是朝着谢深玄的床边走了过来。
谢深玄下意识问:“诸大人?怎么了?”
诸野:“冒昧了。”
谢深玄:“啊?”
诸野已伸出了手,试了试谢深玄额间的温度,显是想要看看谢深玄是否还在发烧,谢深玄却几乎僵在原处,不敢动弹,面上几乎一瞬便又烧了起来,可此时他若动弹,反而很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他便僵着一动不动,直到诸野将手自他额上移开,他方嗫嚅着小声说:“我已经无碍了。”
诸野皱着眉:“还在发热。”
谢深玄:“没有……”
小宋在旁笑嘻嘻跟腔:“是啊是啊,你看脸都烧红了。”
谢深玄:“……”
谢深玄狠狠瞪了小宋一眼,却不怎么敢在诸野面前说狠话,诸野似乎已放下了心,既然谢深玄无碍,他觉得自己也已该自此处离开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告辞,谢深玄却又叫住他,小声问:“诸大人,那小宋……”
诸野一怔:“小宋?”
小宋也眨眨眼,很是好奇:“哎?我怎么啦?”
谢深玄稍稍别开眼,并不直视诸野的目光,这才终于鼓足勇气,说:“还需要小宋每日去玄影卫同您说一声吗?”
诸野:“此事——”
小宋:“要!我闲得很!我乐意去!”
谢深玄:“……”
诸野:“……”-
诸野照常往上朝伴驾,待下朝之后,文武百官退去,若照往常习惯,诸野也该告退,先回玄影卫处理堆积的公函。
可今日晋卫延却叫住了他,让他先随驾返回御书房,待到了御书房内,晋卫延先问了问他谢深玄的情况,得知谢深玄又高烧不退,他不由便叹了口气,无奈说道:“那你这检讨,朕大概是见不到了吧。”
诸野:“……”
说实话,若皇上不提,诸野几乎已要完全忘记此事了。
这段时日,他公务太忙,谢深玄又接连生病,离了公务,他一颗心便全留在谢府之内,根本记不得还有什么检讨,而这检讨,除了最开始他与谢深玄一道抄了不到十遍外,便已再无进展。
晋卫延一看他那神色,便知此事究竟是什么情况了,他无奈叹气,到了此事,也只好摆摆手,说:“罢了,这检讨就算了吧。”
诸野方才回神,正要谢恩,晋卫延又道:“就当做是谢深玄不曾骂过朕的奖励吧。”
诸野:“……”
等等……诸野开始觉得有些奇怪。
当初那检讨明明是给他的惩罚,为何今日这奖励却是给谢深玄的,再说了,谢深玄的奖励同他有什么关联……皇上总不会是知道谢深玄在帮他抄写检讨,所以才特意这么与他说的吧?
诸野有些紧张,此事毕竟是欺君,若皇上真知道了,保不齐便要为此降罪,可晋卫延扫他一眼,像是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又叹口气,说:“你与谢深玄会如何,朕认识你们这多年了,难道还不清楚?”
诸野微微垂首,并不言语。
“反正你们都是一家人。”晋卫延长叹了口气,“朕奖励谁都不一样。”
这句话才令诸野微微张唇,想要解释,说:“臣——”
晋卫延:“闭嘴,不许多说。”
诸野:“……”
“现在不是一家人,以后也会是一家人。”晋卫延冷哼一声,“你们令朕输了与裴封河的赌局,待裴封河回京后,你二人若还不能成,朕才真是要狠狠罚你们。”
诸野的一天
诸野又在御书房内待了一会儿。
晋卫延问了他几件前段时日吩咐玄影卫去调查的事情, 令他将这些事整理成册,再呈到御前,谈完这些正事, 他又将话锋一转,重新回到了同谢深玄有关的事情上来, 道:“此事你回去好好查一查, 尽早将凶手揪出来。”
诸野答:“是。”
“这谢深玄, 尽会给朕惹事。”晋卫延还抱怨一句,又骂骂咧咧说道,“谢深玄的嘴虽是惹人生厌了一些, 可他好歹也是朝廷命官。”
说到此处,他又稍稍停顿话语, 将眉头一皱,显是极为不快:“他还是朕的少年好友!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这些人未免也太不将朕放在眼里了。”
诸野:“……”
这句话, 诸野并未回应, 晋卫延也心中猛然一惊,觉得很不对劲,他当着诸野的面说了这话,那岂不就是等同于在骂谢深玄是狗?不不不,这话可不能当着诸野的面说,谁不知道这小子近来和谢深玄一个鼻子通气,诸野若是知道了, 铁定得告诉谢深玄,谢深玄要是知道了, 不得狠狠骂他半年解气啊?
不行,他这舒坦日子可还没过上几日, 他可不希望这快乐就这么被打破了。
“是朕失言,此事千万不要传给谢深玄。”晋卫延急忙清了清嗓子,弱声说,“朕怕他骂朕。”
诸野:“……”-
离了御书房后,诸野便回了玄影卫。
当初诸野自长宁军调回京中,晋卫延令他入了玄影卫,他大多时候便都在伴驾,可自他升至指挥使后,他每日上值时的大多时间,便几乎都耗在了玄影卫内,玄影卫与各部往来文书甚多,还有不少堆积按键,总需要他来处理,而晋卫延大多时候都待在宫中,也不必他跟着,他每日的行程便固定了下来,先去宫中,再回玄影卫,而近来,此事还多了一样——每日下值后,他总得飞速收拾东西,尽快赶回家。
以往诸野不是如此的,他没什么兴趣爱好,玄影卫又公务繁忙,便将大多精力都放在了玄影卫上,每日从早到晚忙碌,回家便是浪费时间,不如不回,反正玄影卫内便有地方居住,
他今日心中记着昨日东湖刺客一事,又想问问兰书同此事可有关联,因而到了玄影卫后,头一件事便要去寻唐练。
玄影卫门外每日总有人轮值守卫,今日的守卫不知为何,好像心情很好,自见着他出现便在咧着嘴笑,也不知家中是得了什么好事,不过诸野向来不会直接去问他人家中私事,便不曾多言,他们与他打招呼,他便微微颔首,而后便进了玄影卫。
可今日玄影卫内的气氛,实在有些奇怪。
不知为何,今日人人看起来都是一副心情绝佳的样子,同他行礼问好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可近日没有过节,他也想不出有什么好消息才能令人人都这般开心,心中不由多了一丝疑惑。
可也只是想着待会儿找到唐练后,他可以再问问这件事,便同往日一般,照常往内走,直接去了唐练的书房——他近日不是病休便是请假,大多文书公函便都移转到了唐练手上,以至于唐练这几日每日在书房之中备受痛苦煎熬,他今日能回来,唐练大概也会觉得很开心。
他走到唐练书房之外,见房门开着,便只是抬手轻轻一敲,等书房内传来唐练满是疲倦的声音,他方踏步入内,来不及说话,唐练便已抬头看见了他。
唐练疲惫的眸中好似一瞬便绽放了光彩,好似他眼前出现的人,不是他昨日才见过的指挥使大人,而是天上降下来的救星,他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之后匆匆起身,一面快步朝着诸野走去,万般悲戚唤道:“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诸野一顿,迟疑:“我只是休息了一日……”
“出了这种大事,您应当清楚有多少文书要处理。”唐练摆着一副万般无奈的神色重重叹气,“您又不在卫所之中,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诸野点头:“我待会儿还需去礼部一趟,回来便来处理。”
唐练略松了口气,总算觉得自己看见了回家的希望。
诸野却又说:“可今日我得早些回去。”
唐练:“……”
诸野:“谢大人至今高烧未退,我得回去看看。”
唐练:“……”
大约是唐练一直不说话的模样,令诸野稍稍有些许负疚之感,毕竟唐练还不知得在此处忙碌上多久,他却要提早下值回家,这对唐练未免有些太过不公了,可他却又的确着急回去,他只能尽力在两件事中折中一些,说:“不会太早,至少能到寻常下值时。”
唐练露出苦笑,回眸看看自己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公函,总觉得这显然不是到下值时便能处理完的事情,可他还能怎么办?他又不敢有意见。
他只能点头,又甚是委婉,说:“大人,您若要去礼部……一定早些回来啊。”
“只是去寻赵侍郎说句话,很快便回来。”诸野倒也一板一眼地同他许诺,又问,“昨日之事,查得怎么样了?”
“稍有眉目。”唐练答,“不过刺客还未捉着,具体如何,属下还不敢断言。”
诸野:“此事同兰书有关?”
唐练:“应当没有。”
诸野:“那把人放了吧。”
唐练:“……啊?”
唐练惊讶睁大双眼,近乎不可思议一般看着诸野,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大人,您今日……心情不错啊?”
诸野一怔:“什么?”
“我说的只是‘应当’没有,那便是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若是以往,这样的人,您绝对是要继续扣着他的。”唐练皱起眉,“更何况此事还牵涉到谢大人,更该谨慎——”
诸野听他提起谢深玄,下意识便说:“兰书是他在太学的同仁,还主动为他代过几次课……”
唐练:“嘶……总不会是爱屋及乌吧?”
诸野:“……”
诸野移开了目光。雁姗婷
他还未想出应对之词,外头却又有一名玄影卫过来寻唐练与诸野,他拎着个食盒,朝内探了探脑袋,与唐练和诸野二人行过礼,道:“指挥使大人,我就猜您应当在唐大人这儿。”
诸野蹙眉:“何事?”
“方才有人送了东西过来。”那玄影卫笑着将手中食篮摆在桌上,这才说,“是小宋送来的。”
诸野稍稍一怔,这才恍然回神,想着自己今日早上离开谢府时的确着急,自然未曾考虑过早点之类的事情,他没吃早饭,他自己不曾注意,反倒是谢深玄见着了。
“听说谢大人发热未退,府内还需人照顾,他等不了太久,听闻您在同唐大人说话,他便先回去了。”玄影卫想了想,又说,“小宋还说,请您放心,谢大人好得很,许是多年没有这么好过了。”
又有片刻沉默,诸野轻轻点了点头。
他像是在刻意压着唇角的笑,又害怕其余人猜出他心中的想法,好一会儿才收回神,看看桌案上的食篮,又扫了眼唐练桌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想着他若是再在此处拖着,那便不知要何时才能从礼部回来玄影卫了,早点倒还不急,待会儿看公函时再吃便好,他便吩咐拿食篮过来的这名玄影卫,说:“我要出去一趟,将东西送去我书房内吧。”
那玄影卫自然点头:“大人您放心!”
“大人,您一定要早些回来啊。”唐练也含泪朝他摆手,说,“我同公函都在此处等着你。”
诸野:“……”
可待诸野步履匆匆自此处离开后,屋内的气氛好似忽地便又有了些变化。
玄影卫中,唐练待人亲和,卫所内下属见着唐练时大多不会畏惧,诸野这人毕竟有些木讷,他不怎么能接得下大家的玩笑话,一般玄影卫便不敢同他打趣逗乐,如今诸野一走,唐练便长长叹气感慨,说:“小宋这谢家随侍,倒是当得很自在。”
那名玄影卫接话:“能不自在吗,那可是谢家。”
唐练再叹气:“我想去当随侍。”
玄影卫:“啊?”
唐练:“前几日我见着小宋,心情真好,人都胖了一圈了。”
玄影卫:“……”
“不像我。”唐练痛苦挠头,“再这样下去,我连头发都要掉光了。”-
待到礼部内,诸野几乎没花什么功夫,便找到了赵瑜明。
方才在谢府时,他便已想好了,若要为谢深玄寻人去太学代课,那还是得请赵瑜明帮忙,毕竟他与谢深玄的人缘可都没有赵瑜明好,若要他去找,他大概真的只能提刀逼一个过来了。
只是如今赵瑜明每日耗在礼部,他是去不了太学了,至于另找什么人来帮忙,诸野也只能和赵瑜明商量。
赵瑜明听诸野说完来意,几乎毫不犹豫便点了头,说:“此事包在我身上。”
说完他便回过头,扭头看向一旁正收拾东西似乎是昨夜轮值要回家歇息的礼部官员,唤:“李兄,你方才不是还同我谈起谢深玄吗?”
那位李大人登时浑身一僵,战战兢兢回眸瞥了一眼诸野,大约是因为诸野在此,他不好多言,毕竟朝中同诸野与谢深玄的传言可不少,他怎么也不敢在玄影卫面前说错话。
诸野平静看着李大人,等着他的回应,可李大人只是战战兢兢瑟瑟发抖,赵瑜明便清一清嗓子,主动代他回答,说:“你又没说谢大人什么废话,怕什么呢?”
李大人:“我……我……”
赵瑜明扭头看向诸野:“他就是说,谢深玄这人其实还不错,若是不长嘴就更好了。”
诸野:“……”
李大人:“……”
赵瑜明:“哦没关系,我猜诸大人也是这么觉着的。”
诸野:“我不是——”
赵瑜明:“还想不想找人帮忙了?”
诸野皱了皱眉,不情愿:“……是。”
赵瑜明:“所以现在有了个机会——”
那位李大人此事才惊讶抬首,不可思议一般扫了诸野两眼,好似鼓足了勇气,道:“没想到诸大人竟然也这么觉得……”
诸野:“……”
诸野怕坏了赵瑜明的事,他没有说话。
赵瑜明好奇问:“李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大人多瞥了诸野几眼,他还是不敢在诸野面前多言,只能朝着赵瑜明招手,示意赵瑜明凑过来,他方轻声低语,说:“我听闻二位大人是旧年相识,可谢深玄隔三差五便要点名骂一遍诸大人,还以为二位大人之间有什么嫌隙。”
周遭几名本在忙碌的官员也竖起了耳朵,若无其事靠近,显是对此处的八卦极为好奇。
赵瑜明:“他不是朝中什么人都骂吗?”
“此事是我早先的看法。”李大人道,“而后我看诸大人被骂了也不生气,我这想法便不同了。”
赵瑜明更好奇凑上了一些。
“这哪是嫌隙啊。”李大人低声说,“这分明是因爱生恨吧。”
一线吃瓜的动力
李大人说完这句话, 边上凑过来的诸位礼部大人中,竟也有两三人跟着点了头,摆出一副“果真如此”的神色, 显然对李大人这猜想十分赞同。
赵瑜明却很是惊讶,这种事, 他都不敢拿出来同别人乱说, 原以为朝中大约也只有他一人有这种想法, 可今日看众人闲聊,倒令他有了些古怪之感,好像这念头在朝中并不少见, 除他之外,只怕还有不少人这么想。
边上的王大人小心翼翼瞥了仍站在原地的诸野一样, 压着声音靠近,道:“也可能是因爱生恨。”
赵瑜明:“?”
“我倒是觉得, 应当没有那么夸张。”林大人皱着眉, 说, “兴许是少年好友,逐渐疏离,这种事以往也不少见吧。”
“我也不想信的。”李大人忧伤叹气,“可大家都在传,我很难不信啊。”
赵瑜明很惊讶:“大家都在传?”
“他二人都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同他二人有关的风流韵事,自然有不少人要传。”许大人咂舌感叹, “这可不止是朝中人私下在传,京中可也不少啊。”
赵瑜明:“……”
可仔细一想, 他却又觉得这几位大人说得倒也没有错,诸野与谢深玄二人至今都还未婚, 二人的面容又都生得极好,还是朝中高官,那是少年有成,实在引人瞩目。
而据赵瑜明所知,诸野是皇上心腹,平日若有个什么宫宴聚会的,他穿着那玄影卫那甚是利落的官服伴驾,实在引人注目,至少赵瑜明就知道不少仰慕他的人。至于谢深玄,他那嘴近来是有改正,可以往实在太惹人生厌了一些,否则光凭他这张脸,赵瑜明觉得,朝中难有人能敌他,他本该在朝中做个万人迷的。
这两人凑在一块,关系忽远忽近,这八卦传闻无论是谁都要忍不住好奇,于是一群人就这么凑在一块,嘀嘀咕咕讲了许多近来正流行的同他二人有关的传言,以至于赵瑜明都想搬个椅子坐下,顺便再找点儿瓜子,好仔细听一听这些正在京中流传的传闻。
可诸野还在一旁等着,他此刻虽不曾上前细听几人交谈,可若他们再这般拖延下去,只怕迟早要令诸野觉得奇怪。
此事不能再拖,他必须得止住众人的闲谈,再将他们一道骗去太学帮忙才行。
赵瑜明忽地便有了主意。
他再抬眸看向面前几人时,面上忽地便带了几分笑,凑近了几人面前,道:“诸位大人看起来对这些朝中传闻很好奇啊。”
“没办法,他二人之事,总令人多想。”许大人又叹了口气,“传得多了,便很难不对此事好奇。”
王大人认同点头:“只可惜一切均是谣传,诸大人太恐怖了,我们同谢大人又不相熟,此事具体如何,实在很难弄清楚。”
“他那嘴啊。”李大人皱眉,“就算相熟,他也是要骂的。”
话说到此处,几位大人各自面露惆怅,显是因为不得窥见此事真容而有些难过,赵瑜明是很懂这种感觉了,八卦这种事,看不到结尾总是会令人觉得难过,此事自然也是诱人上钩的最佳法宝,他依旧带着笑,低声说:“诸位大人,今日便有个好机会,可令诸位大人,近距一观。”-
诸野仍站在原地,等着赵瑜明与那几人商讨的结果。
他只当赵瑜明是在劝说那几名礼部官员,希望他们能来太学相助,而朝中官员大多惧他,所以才要特意避开他到一旁,他不着急,他可以等,可如此等了一会儿,他便见那几人的神色越来越不对劲,他听不见这些人说话,心中略起了些疑心,正想靠近一些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赵瑜明忽地满面笑容直起了身,转身朝诸野走了过来。
诸野蹙眉问他:“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
赵瑜明笑吟吟说:“自然是在说去太学上课一事。”
诸野:“……那事情如何了?”
“我都说了包在我身上了,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赵瑜明朝后一挥衣袖,指向身后那一排礼部官员,大声道,“诸位大人全都愿意!”
诸野:“……”
“我下值之后,也会去帮忙。”赵瑜明说,“一定能将癸等学斋的成绩救回来的!”
诸野:“……”
诸野沉默抬起头,看了看站在赵瑜明身后的那几名礼部官员。
几人竟在一致朝着他笑,那神情看起来太古怪了,怎么也不像是赵瑜明所说的那般轻松简单。
诸野心有疑虑,蹙眉请赵瑜明同他走到这礼部的官署之外,他方才开口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比谁都清楚谢深玄在朝中的人缘,朝中人可都不怎么喜欢他,就算有赵瑜明的关系在内,他原以为赵瑜明能拉来一两人便已经很为难了,怎么可能一气凑齐这么多人一块去太学帮忙?
“什么怎么回事?”赵瑜明无辜眨眼,“诸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诸野皱眉:“他们是自愿来帮忙的?”
赵瑜明:“当然是了!”
诸野:“你到底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哪有什么好处,诸大人,您也不必将人心想得这么坏啊。”赵瑜明毫不犹豫说道,“若一定要说缘由的话,前段时日,深玄已己身受罚上疏,换来皇上严惩朝中奸佞,诸位大人都十分动容。”
诸野:“……”
诸野不怎么相信。
“而且听闻深玄近日又上了折子,提着了太学寒门贴补一事,此事可是严斯玉在调查。”他压低些声音,轻声说道,“单论此事,礼部之内,不少人都已要忍不下去了。”
诸野还在皱眉。
“这几位大人,多是寒门出身。”赵瑜明这才稍稍正色,低声说道,“深玄三番两次为寒门得罪权贵,以至惹火上身,他们对深玄有所改观,本就是寻常。”
若说是如此,倒也算是能说得过去,可诸野又不是不会察言观色,他为人木讷也只是在风月之事上,好歹为官多年,他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要看错,方才赵瑜明同那几位大人说的绝不只是这么简单几件事,至于他们到底都谈了些什么……诸野很有些不祥之感。
只是赵瑜明不愿多说,无论他怎么问都只是这几字回答,诸野便也不再多问,反正有些事,他可以自己去查,至少今日已将太学先生的事情解决了,那接下来,他该要回玄影卫,赶紧将堆积的那些公务处理了。
于是诸野又回了玄影卫,他先去见了兰书一面,调了此事的卷宗与供词,翻看之后,觉得兰书应当没什么问题,昨日在玄影卫面前口吃,也只是纯粹不擅在人前说话罢了,他便让人将兰书放了,随后再去了唐练的书房,同唐练两人一道处理起那堆积如山的文书来。
酉时一到,诸野准时收拾好东西,准备下值回家。
唐练抱着一堆未曾处理完的公函,可怜兮兮目送他出门,希望诸野能够稍稍有些体恤下属的良心,多在玄影卫内待一会儿,好助他将这些事情处理完毕。
可诸野一向冷血无情,他只当没看见唐练那副可怜模样,径直离了玄影卫,若不是京中不许跑马,他大概会直接纵马疾驰赶回去。
待来到谢府之外,那谢府的门房已对他相当熟悉了,笑吟吟迎他入内,那神色有些眼熟,但诸野没有多想,只是径直朝内走,不想一路遇到的所有人都是这般神色,这谢府内的下人,就算心中胆怯不敢同他对视,那面上也是挂着那种令他觉得万般熟悉的笑意的。
诸野想起来了。
刚才他在玄影卫内,大家不就是这么冲着他笑的吗?
今日到底是什么日子,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着他笑啊?
诸野皱着眉,走到谢深玄屋外,小宋在廊下候着,见他出现,面上竟也现出了那般笑意,一面压着声音同他说:“少爷午睡还未醒呢。”
诸野:“……”
诸野没有回话。
“不过算算时间,应当也快要睡醒了。”小宋说道,“大人,您要在此处等着,还是先回玄影卫?”
诸野:“在这里等。”
小宋略显惊讶看了诸野一眼:“大人今日没有公务?”
诸野:“有。”
小宋:“那公务不多?”
诸野:“堆积如山。”
小宋:“……处理完了?”
诸野:“唐练可以。”
小宋:“……”
小宋满面震惊,盯着诸野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想不明白今日诸野怎么好似忽而便转了性,恰好贺长松也正从院外进来,大概是听见了他们后头说的这几句话,瞥了诸野一眼,小声嘟囔:“怪不得是迷魂汤。”
诸野没听清他的话语,难免迟疑:“什么?”
贺长松:“这还是互为迷魂汤啊。”
诸野:“?”
他倒是想再问,可贺长松已战战兢兢缩到另一边去了,而不过片刻,又有谢府中的下人回来禀告,说是太学内的学生来了此处探病,正在外头候着,可要将他们也一道唤进来。
今日来此处的人太多,若都在此处挤着,保不齐便要将谢深玄吵醒,将客人全都晾在外头也不对劲,贺长松便让小宋同他们一道去偏厅稍坐,喝几口茶,此处他同几名散役先待着,等谢深玄醒了,他好先为谢深玄诊脉,看看谢深玄今日的病情。
诸野便随小宋一道去了偏厅,稍坐片刻,学生们便进来了。
今日除了赵玉光与裴麟二人外,林蒲与叶黛霜二人倒是也跟着来了,除了裴麟外,诸野同其余人都不熟悉,他们本也惧怕他,他便只是微微颔首,不曾言语,其他人也战战兢兢同他打招呼,只有裴麟话多,张嘴便开始大声嚷嚷。
“诸大哥,您今天也在啊!”裴麟大声说道,“好稀奇哎,连着两日撞见您了!”
诸野皱起了眉。
裴麟还要感慨:“您今天也没什么公务吗?这么早下值!”
诸野:“……”
“昨日请了假,今天还没公务,哇。”裴麟露出了艳羡神色,“原来玄影卫都这么闲吗,我不要回边军了,我以后也要进玄影卫!”
组队学习!
赵玉光拼命去拽裴麟的衣袖, 希望裴麟能够闭上嘴,小宋也恨不得扑上去捂裴麟的嘴,指挥使难得抽出几日空闲, 好容易才懂的这般主动,可绝不能让裴麟几句话便给搅黄了。
裴麟虽不知发生了什么, 可大家一露出这种神色, 他便知道自己应当乖乖闭嘴了, 他老实垂头,心中纳闷,乖巧在一旁坐下了, 沉默寡言喝自己的茶。
头一回来此的林蒲和叶黛霜却倒还对谢府有些好奇,众人在诸野面前安静了片刻, 见诸野似乎并不把注意放在他们身上,渐渐便也放松起来了, 几人小声说着同太学有关的事情, 诸野并没有细听, 他对太学之事本就没什么兴趣,不过是因为谢深玄近来在太学,所以他才有所关注罢了。
过了片刻,几人又将话题转向了眼下所在的谢府,先是叶黛霜夸了几句谢府用来待客的茶,而后便是林蒲极小声同叶黛霜嘟囔的一句话,说:“……谢府也太大了。”
诸野略听见了几字言语, 此事与谢府有关,他感兴趣, 便凝神仔细去听。
“此处只是皇上赐福的官邸。”叶黛霜回答,“谢家在江州的宅子比这还要大。”
裴麟这时候才再开口:“玉光好像去过。”
几人又将目光转向赵玉光, 赵玉光不由有些紧张,嗫嚅片刻,说:“我那时候还小……”
他们凑在一块,说了些许同此事有关之事,诸野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他不免蹙眉多看了叶黛霜几眼,朝中人知晓谢深玄家财丰厚便也罢了,为什么叶黛霜这么一个太学学生,会对此事这般了解?他当初查过谢深玄学生的情况,记得叶黛霜家中经商,父亲是京中商人中还算有些名气,但远不及谢家这般的巨贾,其余之事具体如何,他没有更深细查,如今看来,这叶家或许与谢家还有些关联,回去之后,他最好得再将此事的卷宗翻出来看一看。
诸野朝学生们那边多看了几眼,林蒲吓得缩了缩脖子,说话声音都弱了几分,叶黛霜也不由移转目光,避开他的视线,几人好似一瞬便都不敢说话了,好在谢府内的下人在此刻来了通报,说是谢深玄睡醒了。
于是众人便又一道去了谢深玄屋中,谢深玄方才起身,但还是头昏得厉害,贺长松令他莫要下床行走,他便还倚在床头,苦笑着看着床前聚了一圈人,无奈说道:“我只是风寒小病,你们这架势,看起来倒像是要给我送终。”
林蒲:“呸呸呸,先生您莫要胡说,这话不吉利!”
谢深玄道:“无妨,我不信此事。”
裴麟感慨:“先生,您这是狠起来连自己都骂啊。”
他们笑着闲谈几句,谢深玄见诸野一直在几人之后,坐在屋中那小桌边上,并不靠近,不由朝那边多看了几眼,还是忍不住先开口唤了诸野一句,道:“诸大人,您……”
他不知后头应当说些什么话才好,学生们在此,就算给他万分的勇气,他也不敢同诸野如私下那般亲近,可他都已唤了诸野了,总不能就此停下,这好像也不太对劲……
于是谢深玄皱起眉,这神色看起来甚是严肃,诸野下意识稍稍挺了脊背,以为谢深玄要问正事,倒还十分主动,自行回答:“你放心,已寻到礼部的几位大人来代课了。”
谢深玄:“……啊?”
诸野自然以为谢深玄还有疑惑,便再补充:“赵瑜明寻的人,有数人相助,你不必担心。”
说完这话,他再看一眼谢深玄的神色,却见谢深玄面上显是仍有疑惑,他便再想了想,又忆起还有一事未同谢深玄解释,边说:“兰书也已放了。”
谢深玄:“……”
诸野不知谢深玄为何还不说话,他该说的事情都已说完了,便只能这般沉着脸色同谢深玄对视,那目光不过方才相汇,林蒲已插嘴说:“今日下午,兰书先生还来给我们上课了。”
谢深玄很惊讶:“他不是才从玄影卫离开吗?”
诸野有些惊诧,朝中人大多极为惧怕玄影卫内设的秘狱,总觉得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可怖之地,昨日兰书被暂压在玄影卫,虽不曾对兰书用刑,可搜查询问怎么想都不会太温柔,他记得这兰书本是个极为怕人的性子,竟然下午回去便能去太学教书……不是,这人到底是多喜欢教书啊?
“兰先生看起来是有些战战兢兢的。”林蒲想了片刻,说,“可他平常也总是战战兢兢的,我反正看不出什么问题。”
叶黛霜解释道:“先生,兰先生说对您很是敬仰,所以您生病——”
谢深玄惊得打断了叶黛霜的话:“啊?对谁很敬仰?”
叶黛霜:“对您呀?”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
“这朝里还有人能敬仰我。”谢深玄小声念道,“这孩子就不能吃点好的吗?”
叶黛霜:“……”
林蒲:“……”
“太想不开了。”谢深玄很是感慨,“这都什么喜好啊……”
诸野:“……”
他几句话说完,屋中好似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连方才正叽叽喳喳说话的几名学生面上都带了两分被精准戳中的尴尬,林蒲小心翼翼移开目光,叶黛霜面上带着几分尴尬笑意,裴麟更是直接,他委屈看着谢深玄,说:“先生,我就很敬仰您啊!”
谢深玄沉默片刻,甚是委婉拍了拍裴麟的脑袋:“你兄长若是听你这么说,大概能笑三日。”
裴麟点头:“是啊,大哥一定也会觉得很开心。”
谢深玄:“是嘲笑。”
裴麟:“……”
裴麟似是愣住了,谢深玄也不继续在此事上多言,叶黛霜则匆忙调转话题,匆匆提起他们今日来此除了探病之外的另外来意:“先生,还有一件事。”
谢深玄看向她,等着她后头的话语,叶黛霜却显看了看裴麟,裴麟登时挺起胸膛,从怀中摸出几张压得有些发皱的纸页,递到谢深玄面前,道:“先生,您看!”
谢深玄下意识接过,将那纸页打开一看,上头歪歪扭扭写了整整一页的字,看起来像是裴麟用来练字的纸页,谢深玄不知裴麟为何要将这东西给他,他也只能定睛去看上头的字迹,裴麟的字仍旧写得很丑,每个字的笔顺都能歪到谢深玄想不到的方向去,可至少这几页下来都不见错字,裴麟二字更已写得很有些模样了,谢深玄可记得,当初裴麟写这麟字时,不知将麟字裂成了几份,也有不少错字,这么对比下来,他这进步倒还不小,有些出乎谢深玄的预料。
谢深玄见着了裴麟的进展,下意识便出言夸赞,道:“这才几日不见……”
林蒲:“先生,这不重要,重要的是——”
裴麟急匆匆喊:“重要!先生夸我这当然很重要!”
他们咋呼呼打闹,谢深玄本就头疼,这声音一上来,他头疼得更厉害了,赵玉光便又在扯裴麟的衣袖,让裴麟安静一些,裴麟这才委屈闭了嘴,可怜兮兮盯着谢深玄看。
叶黛霜便继续往下解释,说:“先生,裴麟这段时日同玉光一道学习,已有了不小的进步了。”
赵玉光自己嗫嚅着小声说:“我可以从家中跑到太学了。”
他说完这话,裴麟立即拉着赵玉光起身,要赵玉光给谢深玄也展示展示他的变化,可赵玉光羞怯,他不好意思,平日也总是有些佝偻着身子走在众人身后,令谢深玄实在很难看清他的身形,而几次赵玉光上门探病,谢深玄屋中都有些昏暗,因而直至此刻裴麟将赵玉光拉起身时,他方才看清赵玉光身上这衣服已宽了不少,显得腰线处有些空荡。
他二人这进展,实在有些超出谢深玄所想,叶黛霜又道:“他二人相助,进步极快,我们便想……其余人或许也能学一学。”
她也拿出了张写了字的纸页来,上头极详细写了几名学生擅长与不擅的课业,又列了学生们互相学习互助的情况,除开裴麟与赵玉光二人外,洛志极与帕拉,林蒲与叶黛霜,柳辞宇同陆停晖,正好能再凑上三组,这样就算放课之后,他们也能自己私下联系,不必谢深玄整日盯着,为谁都要操劳。
此事倒比裴麟和赵玉光的进展更令谢深玄惊讶,他放下叶黛霜写给他的名录,想了片刻,倒好像也没什么问题需要多问,学生们自己便已将事情安排妥当了,他当然只能点头,道:“既然你们已商量好了,那便这么办吧。”
叶黛霜面上带了笑:“先生,您就好好养病吧,不用担心。”
林蒲也说:“有什么问题,我们都会想办法解决的。”
谢深玄却觉得林蒲所说的这句话有些不太对,他蹙眉问:“有问题?”
林蒲一怔,下意识点头:“陆停晖好像有一些不太乐意。”
“他这人孤僻得很,不喜欢和大家来往。”裴麟接口说,“看着是答应了,可我觉得他不大开心。”
“如今先生您在病中,他方才同意此事。”叶黛霜说,“若不是如此,我觉得他是不愿意同我们浪费这些时间的。”
谢深玄想起诸野曾也同他说过,陆停晖家中贫寒,课后的时间,大多都花在短工上了,若是如此,他的确很难再抽时间耗在此处,可此事他暂时还不打算告诉其余学生,沉默片刻,却又想起那时候他催促诸野同皇上提过此事,未有回音,而后他又写了折子,语调还算委婉,谈及这太学寒门贴补一事,皇上竟然还没有回信。
不对,总不能因为他这段时日一直在病中,皇上就这么忽略他吧?
这种要紧之事,多拖一日,怕是便会有学生要饿肚子,皇上这都拖了多久了?就算不曾回复他,也该想好应当如何处理此事了吧?
谢深玄皱起眉,朝着诸野招了招手,让诸野上前,而后方语调含糊,问:“诸大人,上回我同您谈及的贴补之事,您可同皇上谈过了?”
诸野一怔:“谈过。”燕删廷
谢深玄:“我的折子,皇上也收到了?”
“收到了。”诸野想了想今日赵瑜明给他找的那些接口,说那些礼部大人愿意相助,有一分原因正是因为谢深玄的折子,他便又说,“已在朝中传开了。”
谢深玄吸了口气:“皇上态度如何?”
诸野:“呃……我不知道。”
谢深玄:“他没同您再提过此事?”
诸野:“没有。”
谢深玄:“……”
他忽地便动了,也不顾此时还有这么多人在场,一掀被子便要下床,一面去寻自己摆在床侧的鞋,一面满面怒容,动作一大,他便又忍不住咳嗽,众人都吓了一跳,诸野离他最近,自然下意识要伸手扶住他,一面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谢深玄冷笑,“我现在就去骂死那个狗皇帝!”
鸡同鸭讲
其余人不知谢深玄所说的折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便只是颇为惊诧地看向谢深玄,显是不明白究竟是何等大事,才能令尚在高烧的谢深玄从病榻上爬起来写折子。
唯一知情的诸野显然也并不支持此事, 他干脆伸手按住了谢深玄的肩,像是要将他压回床上去, 道:“等你病好了再说。”
谢深玄倒仍不愿妥协:“这种事情怎么能拖?”
“你先休息。”诸野依旧按着他的肩, “明日上朝时, 我再去问问皇上。”
可若只是问一问,对谢深玄而言,那可一点也不解气, 毕竟此事他上疏已过去了这么长时日,皇上明明知晓此事, 却只当做不曾听闻,此举实在可恶, 以谢深玄脾性, 他难以容忍, 若不好好痛斥皇帝一顿,实在难解他心头之恨。
只是诸野一直在他身前蹙眉盯着他,按着他的肩便有些令他难已动弹,他二人之间的力量差距可不算小,他实在很难挣开诸野的手跑去写什么折子,而昨日他又特意请诸野这几日夜中留下来陪他,他绝不可能在诸野眼皮底下将这折子写出来, 他只能妥协,重新缩回那床榻上去, 一面愤恨冒出一句:“那你明日替我多骂皇上几句。”
诸野:“……”
谢深玄又盯着诸野的面容看了片刻,觉得诸野不像他, 诸野可不会骂人,他这要求若不说得细一些,诸野明日面对皇上时,大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他的吩咐,他自然得为诸野做足十全的准备,谢深玄便又说道:“诸大人,待会儿我教你几句话,你明日对皇上复述一遍便好。”
诸野:“……嗯。”
“一件事拖了这么多日都不办,我非得好好骂他一顿。”谢深玄顿了顿,改口,“哦,是您非得好好骂他一顿。”
诸野点头。
诸野竟然就这么答应了,令谢深玄稍有些惊讶,一旁的学生虽未插嘴,可显然也有些觉得谢深玄同诸野的这段对话略有不对,只不过那不对劲倒还只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谢深玄今日虽在病榻却仍心系国事,他还不畏生死,直言进谏,此中精神,实在令人动容。
于是裴麟率先表率,说:“不愧是先生,若我能入朝,我也要同先生学习,做一名直言的谏臣!”
谢深玄:“啊?”
林蒲恨不得跟着立即点头:“不畏强权,是我学习的榜样!”
谢深玄:“?”
叶黛霜:“先生,您果然还是骂人的样子比较好。”
谢深玄:“??”
“我更喜欢先生。”赵玉光小声嘟哝,“我哥哥……他也太圆滑了。”
谢深玄:“???”
等等,这又是什么情况啊?
他惊诧看着眼前几人,甚至有些疑虑,想着众人总不会是在同他说反话吧?怎么还会有人喜欢看他骂人的样子并且还要学习啊?
可学生们看起来表情诚挚,头上没有半点字迹,他们好像真的就是这么想的,那自然也就是说……皇上,怕是真的要糟。
若他真能努努力,将癸等学斋学生们的成绩拉起来,再将他们都送入朝中,那接下来,皇上大概就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了,他面对的怕不只是一个谢深玄,而是一群同他一般揪着皇上的错便要破口大骂的执拗之人,光是这么一想,谢深玄便止不住解气,好似心中忽而便燃起了一盏明灯,看见了未来的希望。
于是他迟疑片刻,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到了此时,他才总算消解了对皇上的怒气,重新倚靠回了那病榻之上,学生们的正事至此也说完了,他们也在此刻待了好一会儿,是时候该离开了,于是众人又纷纷与谢深玄告辞,准备起身离去,小宋也跟着起了身,要送大家一道出门,只有诸野依旧坐在桌旁喝茶,一动不动,显然没什么要从此处离开的意思。
他今夜还要留在此处,自然不必动身,只是他这举动在学生眼中多少有些奇怪,其余人大多觉得他只是有话还需同谢深玄说,便也没有多问,只有裴麟走出几步,又惊讶看着他,问:“诸大哥,你不走——唔唔!”
小宋猛地伸手捂住了裴麟的嘴,毫不犹豫将他往外拖。
谢深玄头回知道小宋的力气竟然这么大,裴麟好歹也练武多年,在太学生中武科也在前列,又生得人高马大,比小宋还要高半个头,可小宋捂着裴麟的嘴硬将他拖了出去,裴麟竟也没能挣开他的手。
谢深玄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小宋……看起来瘦弱……”
可他这力气,未免也太夸张了吧?
贺长松进来为谢深玄把脉,诸野在此,他不敢多看,速度快得惊人,昨日的药方是府外请来的大夫开的,他已经做了新的调整,让下人熬了药,正好一并端上来给谢深玄,有诸野盯着,谢深玄也没办法拖延,硬生生闭着眼睛灌完了那一碗药,恶心得几乎反胃,捂着嘴不住咳嗽。
他这段时日接连风寒,这咳嗽就没有好过,如今已越发严重,咳起来时几乎止不住,令他几乎呛出了泪花,有人伸手给他顺气,他没有去看,眼前也因为呛出的眼泪而有些模糊,自然也看不清在他身边的到底是什么人,想着诸野就在他身边,那应当是诸野。
待他再咳一会儿,终于缓住了,有人伸手递给他一颗蜜饯,大概是要他压一压口中的苦味,他倒也没细想,反正诸野在给自己顺气,那递来蜜饯的人应当是贺长松,他同表兄一同长大,这等小事他不许忌讳,便下意识张嘴将那蜜饯含入口中,虽未松口,一面抬起眼,看向面前之人。
……是诸野。
谢深玄僵住了。
他还叼着那蜜饯,牙尖正好咬在蜜饯上,双唇只差一点便要碰到诸野的手,而他这么抬眼,便见诸野也正看着他,那神色冷静得很,可目光之中分明带了些错愕,像是怎么也没想到谢深玄竟然会这么直接。
他二人僵了片刻,谢深玄猛地松嘴后撤,诸野也吓得松开了拿着那蜜饯的手,这蜜饯便一下落了地,在谢深玄的被子上滚了一圈,竟然还掉到诸野身上去了。
谢深玄的目光随着那蜜饯在诸野的腿上滚下衣摆,脸上一点点红了起来,他还紧张朝侧边看了看,这才发觉方才给他顺气的人是贺长松,此刻贺长松僵硬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死活不敢将目光往他们两人这儿偏转半分,可即便如此,谢深玄却还是觉得很尴尬。
他小心翼翼垂下目光,正仓皇要解释,诸野却已另取了一颗蜜饯递给他,权当做方才压根无事发生。
这回诸野可做足了准备,他是没敢将手递到谢深玄面前了,小心谨慎垂着手送到谢深玄手边,那副模样,看起来倒还有些像是什么街头小贼私下递送赃物,总有些见不得人的样子,谢深玄脸红得厉害,飞快伸手接过,又飞速塞进嘴里,强装着无事发生,紧张思考着接下来的话语。
贺长松忽而站起身,尴尬道:“药也喝完了,我还是先出去吧。”
他匆匆收拾桌上的东西,溜得飞快,显然不打算在他两人之间多留,以免再面对如今这尴尬的境况,可他一走,谢深玄反倒是更不知应当如何面对诸野了,两人沉默许久,诸野站起身拿起空药碗便要朝外走,那模样像是此事已经完结,他准备将这药碗送出去。
可他步伐僵硬,看起来有些奇怪,谢深玄便皱眉想自己方才那举动是不是冒犯了诸野,于是等诸野再回来时,谢深玄已在床上坐直了身体,整个人显得又端肃又客气,回头朝着诸野笑时,脸上还带着极为客气的神色,道:“诸大人,请坐。”
诸野:“?”
谢深玄又客客气气说:“我想昨日您坐着的那椅子很不舒服,今日便已让小宋去准备,为您换张软榻,就摆在窗下,您看这件事安排得如何?可还要什么需要的?”
诸野:“……”
“若是您有什么需要,请吩咐小宋便好。”谢深玄想了想,又客气万分说,“若是觉得住在一屋不方便,让小宋给您安排个屋子,就在临近——”
诸野迟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谢深玄:“哈哈,什么这样说话?您的话好深奥,我不太明白。”
诸野:“……”
他长这么大,谢深玄从未同他这么客气过,谢深玄不可能对人这么客气,谢深玄一定是在阴阳怪气骂他,此事一定是谢深玄骂人得新花招。
诸野有些不知所措,想不明白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事,谢深玄才要这么对他,而他当然只能想到一件事——
方才那蜜饯。
他将蜜饯弄丢了,谢深玄或许觉得有些不太开心,而若他没记错,谢深玄少年之时,是很有些小性子的,若是事情不能顺谢深玄的心,他从来不会直说,只会冲着别人发小脾气,诸野同他亲近,因而见过许多回这般的场面,此时若不顺着谢深玄的心意,尽早认错道歉,那他必然会越来越生气,而后或许三四日都不会理会他。
如今谢深玄是长大了,看着没少年时幼稚的脾性了,可诸野听说人生病之时体弱,总会有些同往日不一般的举止或想法,如今谢深玄病了这么多日,身体上不痛快,发发脾气当然也很正常。
诸野终于想明白了。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谢深玄。
“我知错了。”诸野硬着头皮,鼓起勇气说,“你若是想吃,我喂你。”
谢深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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