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休想
谢深玄瞪大双眼, 不可思议般瞪着面前的诸野。
今日的诸野看起来实在有些不太对劲,什么喂他吃?喂他吃什么?诸野这是想要干什么?
谢深玄从未见过诸野说出这般荒唐的话语,他自然下意思便在心中开始了飞速思考, 仔细琢磨着诸野这句不同寻常的话,又小心翼翼打量诸野神色, 发觉诸野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古怪且暧昧的话语, 可他面上却没有多少温和之色, 甚至那神色看起来好像更冷淡生硬了,他用这一副谁看了都觉得可怕的神色,同谢深玄说自己要亲自喂他吃蜜饯……
谢深玄紧张咽了口唾沫, 几乎在那一瞬,便在心中笃定了一件事。
他一定是做错了什么, 诸野才会想出这等离奇的法子来处罚他的。
谢深玄强颜欢笑,那语调不由更客气了学习, 还努力推脱, 说:“诸大人, 您……您不必如此客气,您将这蜜饯放下便好,这等小事,谢某怎么敢劳烦您亲自动手呢?”
诸野:“……”
诸野皱紧眉头,那神色看起来显然很不痛快,吓得谢深玄将语调再放轻了几分,几乎柔声细语, 那是他从来也不曾有过的极致的温柔,令诸野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全然不知自己应当如何才好。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深玄从不会对他人这么温柔, 他今日如此,想来……必然……他一定很生气!
诸野僵硬将那蜜饯举得更高了一些,生硬说道:“吃。”
谢深玄:“您不必……不必……”
诸野:“吃。”
谢深玄:“折煞谢某了……”
诸野皱起眉,终于意识到他二人此番的交谈显得有些不太对劲,他神色稍变,问:“你……”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匆匆说:“您别生气,我吃我吃!”
诸野:“?”
可谢深玄显然不希望诸野真这么伸手来喂他,此事他怎么也做不出来,他便伸手去接诸野手中捻着的那小小一颗蜜饯,一面小心翼翼不去碰到诸野的手,他尽力避闪,这绝非平日会有的举止,也正因如此,越发显得他动作别扭,实在不知应当如何下手。
好在他还未纠结多久,小宋回来了。
他这屋子的房门大开着,小宋自然没有多想,迈步入内,一眼看见了诸野与谢深玄别扭的举止,令他不由僵在门边,只觉得这二人此时维持的动作实在古怪得很,诸野小心翼翼捻着一颗蜜饯,举在半空,而谢深玄挽着自己的衣袖,伸出两指,战战兢兢想要将那蜜饯夹过来。
小宋眨了眨眼,终于忍不住发出疑问:“少爷,诸大人,你们两在做什么?”
谢深玄噌地缩回手去,还飞快在床上挪得离诸野更远了一些,诸野也匆忙便收起了手中那颗蜜饯,尴尬挪开目光,盯住自己的鞋面,脸上依旧带着那副不近人情的冷淡之色,没有半句言语解释,直接跳入了下一个话题,道:“今日还要叨扰。”
谢深玄:“……”
诸野看向小宋:“麻烦了。”
小宋:“?”
谢深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明白诸野这毫无头尾的一句话,是接着方才他说要让小宋在屋中布置软榻那句话的,他正巴不得摆脱眼下着尴尬境地,自然不需诸野多说,急匆匆点头,着急吩咐小宋,让小宋快些去准备。
这一次意外,令谢深玄接下来半日都不得安宁,好在贺长松的药很有效用,他在被窝中缩了一会儿,很快便又睡着了。
待他再睡醒时,已是夜中,白日退下些许的发热又烧了起来,贺长松同他说过,这病本就是日轻夜重,夜中或许会反复,他对这等小病也早就习以为常,既然睡不着,便干脆闭着眼养神。
他的咳嗽也比白日要严重,诸野在他屋中,他不想将诸野也吵醒了,便总是压着声音低咳,可诸野本就较常人敏锐,又因为担忧而并未深睡,谢深玄一咳嗽他便醒了,他不太会照顾病中之人,小宋睡得比谁都香,谢深玄又让他不要担忧,他便只能给谢深玄倒了些水,等着这咳嗽稍缓下去,他再回去歇息。
如此折腾一夜,谢深玄本觉得自己并无大碍,只是普通咳嗽罢了,可诸野不知因他而醒了多少次,没回都只能给他倒杯水,谢深玄又不喝,桌上那一壶水因此换了又换,到天色微亮,谢深玄终于不再那般咳嗽可以休息时,小宋起身来收拾,便见谢深玄床边的小桌上不知摆了几个杯子,谢深玄已睡熟了,诸野倒是眼下青灰,显然一夜不曾好好歇息。
小宋心中满是疑惑,看看床上躺得安详的谢深玄,与桌上摆了一排的吧杯子,总觉得这像在什么诡异仪式之中,可他不敢多问,时间已不早了,诸野要去上朝,他自然也不可能挽留,目送了诸野离开,再折返回来时,谢深玄大约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又迷迷瞪瞪睡醒了,开口便唤:“……诸大人?”
小宋立即回答:“少爷,诸大人上朝去了。”
谢深玄还未完全清醒,思维迟缓,过了片刻方才回神,语调中略多了一分焦急:“他怎么上朝去了。”
小宋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只是答:“如今已该是去上朝的时间了。”
谢深玄叹了口气,有些懊恼:“我看他昨夜被我吵得一夜不曾歇好,本是想让他请一日假,歇过这一日再说的。”
此事他昨夜见诸野多次起身为他倒水时便已想好了,只是一直踌躇犹豫,不知是否应当出口,毕竟他清楚诸野这人将公务摆在万事之前,他怎么也不该因为这点小事便去拖累诸野,他压根没有劝说诸野的立场,于是这话语便一直往后拖延,而他则给自己找了一堆借口,最终说服了自己——待诸野真要去上朝时,他再顺口提上这么一句话,看起来应当会更自然一些。
他可没想到诸野去上朝时他睡着了,他又没有诸野在边军与玄影卫多年练出来的敏锐,他压根没有察觉,就连此刻睡醒,也只是因为他有些想要咳嗽,这才被呛醒了。
谢深玄不由又叹了口气,低声嘟囔:“我就不该拖着。”
小宋很疑惑:“啊?这话为什么要拖?”
谢深玄看了小宋一眼,很是迟疑。
他身边毕竟没有能够与他探讨这种事情的人,贺长松总怪他喝多了诸野的迷魂汤,连脑子都已经不太清醒了,赵瑜明又喜欢把他和诸野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告诉裴封河,至于裴封河,裴封河只喜欢看所有人的乐子,兴许还会写信来嘲笑谢深玄,谢深玄怎么也不能让裴封河知道这件事,那算来算去,他剩下的选择,自然就不太多了。
小宋显然是最好的那个选择。
谢深玄清一清嗓子,倒还是以一种颇为别扭的姿态,装出一副自己并不在意此事的模样,说:“我与诸大人关系一半,不该在此事上插嘴。”
小宋惊讶:“啊?你们两关系还算一般啊?”
谢深玄:“……”
小宋:“这是非同一般吧?”
谢深玄:“我……”
小宋又撇了撇嘴角,说:“就算是普通朋友,这等关心也很正常吧。”
谢深玄:“……正常吗?”
“您与诸大人多年相识,那么多年情谊,人生能有几回啊?”小宋无奈胡编,“这不是普通朋友,这应当算是至交好友。”
谢深玄:“……”
他觉得小宋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可这么几句话,却好像还不足以打消他心中的疑虑。
“好友之间,关心衣食起居,本就正常。”小宋认真说道,“诸大人一夜没睡好,您问一句,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谢深玄:“……真的?”
小宋真诚睁大双眼,用力点头。
谢深玄将信将疑。
“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一问其他人。”小宋说道,“表少爷也好,赵侍郎也好,他们一定也会这样认为的。”
谢深玄:“……”
谢深玄觉得自己有些被说服了。
他本就没什么朋友,诸如赵瑜明裴封河等人,算是他好友,但却没有那么亲近,只有诸野不同,他与诸野一道长大,他母亲都将诸野当做是干儿子,那诸野便该算是他并无血缘的亲属,而面对亲属家人,关心几句怎么了?若是表兄一夜不睡第二日还要去太医院,他也一定会阻拦的。
没错,他关心诸野是理所应当,压根没有半点问题。
只是这上朝之事已然错过了,他若还想表达他对诸野的关心,那大概便得从其余事上下手了。
如今诸野的早晚饭食都由谢家供给,此事他插不上手,也不需再刻意改变,若要谢深玄再往深处去想,他觉得自己大概也只能再关心关心诸野家中那破败的宅邸了,那枯树他看着不爽已经很久了,以往总觉得自己没什么劝诸野改变的立场,可今日不同了,今日他有小宋,这种小事,他问问小宋就能明白!
“小宋,我再问你一件事。”谢深玄清清嗓子,道,“若我见好友家中破败,便不由很是在意,这……正常吗?”
小宋:“正常啊。”
可谢深玄还怕小宋直接听出他说的是诸野家中那破院子,心中也略微觉得他出钱去修诸野家里的院子有些不可思议,便心虚故意补一句,道:“我看赵侍郎家中那院子,实在是太破败了。”
小宋:“……”
谢深玄:“想要帮他修一修,可又担心他会在意此事,而这么做好像也不怎么妥当……”
他越说声音越弱,这借口找得有些太过胡扯,只怕一眼便要叫小宋看破,可这谎话他都已经编了,他自然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道:“我是不是该同赵侍郎说一声——”
“没必要。”小宋直白说道,“赵侍郎那性子,您觉得他会介意这种事吗?”
谢深玄:“……”
“您要帮他修房子,他开心还来不及呢。”小宋勉强顺着谢深玄的话说,以免戳着了谢深玄正竭力伪装的那点小心思,“可首辅大人会很在意。”
谢深玄松了口气:“对,那看来,还是不必为赵侍郎修缮这宅子了。”
小宋说:“诸大人家里也很破。”
谢深玄:“……”
小宋:“诸大人看起来也不会介意的。”
谢深玄皱眉:“我没有提他。”
“对,您没有提,我提的。”小宋无奈叹气,还为此再多举了几个例子,“裴将军也不会介意,皇上也不会介——”
谢深玄:“狗皇帝,他休想。”
小宋:“……”
你不要再说了
纵使知道谢深玄对待诸野和对待他人完全不同, 可当谢深玄毫不犹豫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时,小宋明显还是噎住了。
不论再怎么说,那可是皇上, 是九五之尊,无论再怎么说, 总得给他留些面子吧, 可谢深玄看起来可没有这种意思, 对他而言,在这朝野之中,显然只有诸野一人是特殊的。
谢深玄脱口而出这句话后, 显然也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过分,虽然他心中是这么想的, 可这话不能随便告知他人,他可不愿小宋在此事上嘲笑他, 便又极生硬解释了一句:“天下都是他的, 能差这么点儿钱吗?”
小宋:“……”
“我困了。”谢深玄又一闭眼, 自行打断了这对话,道,“再谈吧,先休息了。”
小宋:“……”
这话题分明是谢深玄先挑起来的,而今看起来倒像是小宋在逼他一般,令小宋只能无奈叹气,越发不知自己这努力到底还有没有用处。
待到晚上, 诸野下值回来时,谢深玄已退了烧, 也精神了不少,他不愿老在屋内闷着, 便起身与诸野、贺长松二人一道用了晚膳。
这段时日来,贺长松总和诸野一道吃饭,前几日谢深玄生病,他甚至还体验过单独和诸野吃饭的感受,总算勉强接受了此事,晚膳时他很是沉默,但已没有了几日前的不安与忐忑,只是专心吃他的饭,绝不去多看诸野一眼。
这沉默持续了片刻,谢深玄先开了口,故意趁着贺长松也在此处,委婉提及诸野家那宅子,以一种极为公正的态度,着重描述了那枯树对他造成的影响,以免此事传出后他人乱嚼舌根,对他造成什么不利影响。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故意做给贺长松看的表象,他觉得自己已演足了戏,这才一转话锋,从那棵影响了左邻右舍的枯树,转到了诸野家中的那地砖上来。
谢深玄清一清嗓子,道:“还有你家那地砖啊……”
他看一直神色平静的诸野微微皱眉,像是被戳着了什么痛处,竟然飞速移开了目光。
谢深玄还未察觉何处有问题,依旧照着自己谋划好的路子笑吟吟说:“那地砖也太破了一些吧?”
这一日来,他除了休息,其余时刻都在思考此事。
高伯同他说过,谢家本就有相熟的工匠,再不济令谢家中的仆役过去帮忙修缮都好,他便想委婉一些将话题引到此事,而后便能顺水推舟给诸野介绍这些工匠,至于这工钱,都是谢家介绍的工匠了,那由他来承担,不也是很合理的吗?
因而他说完这话,便颇为期待看向诸野,等着诸野的回复,可诸野依旧皱着眉,停顿了许久,这才极为简略地吐出一字,说:“是。”
谢深玄稍稍有些失望,却依旧打算执行自己的计划,道:“前段时日,我听高伯提起过,他认识——”
诸野:“随便修一修罢了,并非刻意。”
谢深玄:“啊?”
诸野垂下眼眸,戳了戳碗里的饭,依旧绷着脸:“闲来无事,夜中睡不着。”
谢深玄:“?”
诸野:“不必多想。”
谢深玄怔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明白诸野这接的到底是哪门子的话,而这话题没有按着他心中想法往下进行,令他接下来推荐工匠的话语全都卡在了喉中,也只能不知所措垂头闷声吃饭,诸野令他不必多想,可这么一句没有头尾的话,他怎么可能不去多想?
贺长松忽而放下碗筷,深深叹了口气,颇为无言看了他们两一眼,一副见着了什么离谱之事的模样,而他也已懒得继续同他们说了,谢深玄看着他离了此处,也只是稍觉得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仍在思索方才诸野的那一句话,诸野却清了清嗓子,令他抬起了头,诸野方问:“你近日……心情不佳?”
谢深玄:“没有啊?”
诸野:“哦……这样啊……”
谢深玄觉得诸野很是拘谨,好像自他问出那地砖的问题后,诸野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连说话的语调都变轻了几分,可他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如何才令诸野忽而同他生疏起来的,贺长松离了此处后,他好像更不知应当如何同诸野交谈了,此事令他心中烦躁,更是垂下眉眼不想说话,如此又沉默了片刻,诸野忽地清了清嗓子,说:“你昨日提及之事,今日入宫后,我已同皇上说过了。”
谢深玄这才皱眉看向诸野,等着诸野接下来要说的话语。
诸野见他神色如此,先稍稍听一听,说:“我将你说的话,复述给了皇……骂给了皇上。”
谢深玄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昨日让诸野入宫给皇上带话,最好能好好骂皇上一顿,可此事他并不奢求,毕竟诸野又不是他,那些话换个人到皇上面前大约都说不出口,那也只是解他一时之怒罢了,可看诸野这意思……诸野该不会真骂了皇上一顿吧?
他惊愕看着诸野,问:“你还真骂啊?”
诸野一怔:“是你让我骂的。”
谢深玄微微张唇,本想说诸野怎么这般实诚,虽说皇上挨了骂他心中的确开心得很,可若皇上降罪惩罚,那挨批的还得是诸野?可看此刻诸野还能这般同他说话,那此事应当并未发生,于是谢深玄皱了皱眉,也只是说:“皇上有何反应?”
诸野:“他让我转告你,此事他会抽空处理——”
谢深玄打断诸野的话:“抽空处理?”
诸野点头。
“他这都拖了几日了,到现在竟然还是这等托词?!”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本想说他得进宫面圣,可又想他如今在病中,无论是诸野还是贺长松大约都不会放他离家,他便憋闷了一些,甚是不悦道,“我再写张字条,请诸大人明日带进宫去交给皇上——”
诸野问:“不需要我来念吗?”
谢深玄一顿,惊讶抬眸看向诸野。
诸野的模样看起来虽有些别扭,好似还有些许忐忑,可他看着确实是在以此事来向谢深玄讨好,看起来就像是觉得自己犯了错,若是能当谢深玄的嘴,代谢深玄入宫骂皇上一顿,也许还能自谢深玄心中拉回些许好感。
谢深玄却只觉心情复杂。
他看了看诸野,诸野那副万年不变的神色,到此刻终于有了些变化,那眼神实在很是恳切,一副极为乐意代谢深玄骂人的模样,倒也不知他今日究竟是发了什么疯。
“不必了。”谢深玄小声说,“别人骂没我自己骂开心。”
诸野:“……”
诸野看起来有些失望。
谢深玄又道:“这种公事……吃饭时不必多提。”
诸野看起来更失望了。
他低头继续面无表情戳着自己碗中的饭,谢深玄趁机偷偷扫了他几眼,重新鼓足勇气,用力清了清嗓子,一鼓作气道:“诸大人,方才我说你家那地砖——”
诸野立即抬眼:“我刚才说了,那地砖……”
谢深玄忍不住了:“你先闭嘴。”
诸野:“……”
谢深玄:“我先说。”
诸野没有吭声,谢深玄这才抓住了机会,飞快往下道:“那地砖也太破了,新旧掺杂,我看着别扭。”
诸野:“……”
“正好高伯说认识几个工匠,趁此机会,全都拆了修一遍吧。”谢深玄硬着头皮,不敢去看诸野的眼神,说,“我知道,你们玄影卫俸禄不高,这工钱你也不必担心——”
他这时候才抬眸,勉为其难瞥了诸野一眼,却见诸野眸中惊诧,好像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话语,只是怔怔看着谢深玄,没有半句言语。
谢深玄将话说到此处,方觉着自己这话说得其实很不妥当,在他看来,那修缮地砖当然花不了什么钱,可对诸野来说或许就不是如此了。他虽不知诸野的俸禄有多少,可比对自己在都察院时的俸禄,应当不会太多,而诸府那么大,里里外外全清上一遍,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莫名其妙要替诸野出这么大一笔钱,一时之间,诸野当然难以接受。
于是谢深玄后头的话语又跟着变了变,扭成了他自己都完全不曾想过的样子。
“诸大人在我家中这么多日,对谢某悉……悉心照顾。”谢深玄说,“倒像是在当我一人的随侍。”
说完这话,他已略微显得有些面红,心中也觉得自己这话是有些不知耻了,诸野可是玄影卫指挥使,那是朝中高官,他倒是好意思将诸野说作是他家中一个小小的随侍,可他面对诸野时总是词穷,如今也只能想出这么一个辩解的说辞,便还是硬逼着自己胡言乱语,道:“既然是随侍,我从不占人便宜,总……总该给您付些工钱,正好抵去修缮那地砖的钱数。”
诸野一怔,眸中依旧带着那略显讶异的神色,显是没想到谢深玄竟会忽而将此事转向如此,他虽没有接话,可谢深玄光是看他一眼,心中便不由更显慌乱。
“修地砖是贵一些,可我谢家对随侍一向优厚,月钱很多的完全能够抵扣。”谢深玄已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胡话,紧张道,“您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小宋。”
诸野:“……”
可谢深玄压根不知修缮地砖要多少钱,也不知高伯每月算给小宋的工钱有多少,他是真怕诸野寻人去问,可话已说出来了,他现在懊悔也已来不及了,小宋和高伯那边他可以待会儿再去对台词,现在不管怎么样,他得先将诸野说服了。
谢深玄又说:“诸……诸大人您不愿意?”
诸野:“……”
谢深玄:“也是,随侍这说法不好听,您毕竟是指挥使……”
诸野:“……”
“说什么当随侍,实在有些委屈您了,况且……我身边有一名随侍便已够了。”谢深玄小声说,“只是按着随侍发月钱,没有要折辱您的意思。”
诸野:“……”
“要不然照着护卫算吧。”谢深玄支支吾吾说,“近来京中这么危险,我若是闲时外出,或许需要人陪同,我身边也没有其余护卫,只有您一人——”
诸野这才猛地回神,匆匆道:“好。”
谢深玄虽不知他为何突然答应,可好歹是应下了此事,他松了口气。
“我会护着你。”诸野认真允诺,他知道自己嘴拙,便只能尽力用一些话语,来试图告诉谢深玄他心中的感受,“但我不用月钱,我对你本就不是——”
谢深玄:“?”
谢深玄忍不下去了:“白干活不拿钱,你是傻吧!?”
入宫
谢深玄的目的本就是令诸野接受他所谓的月钱, 好将此事代换成为诸府修缮地砖的工钱,可怎么说来说去,诸野反倒是不想要他的钱了。
此事显然不可, 他绝不允许,咬牙骂了怎么一句, 还降不下心中的怒意, 又迫不及待破口道:“还不要钱呢, 你是菩萨吧?”
诸野:“?”
谢深玄:“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我们两是亲兄弟吗?”
诸野:“……”
说完这话,谢深玄还要一撇嘴角, 将手中的筷子也放下了,凉凉说道:“我们好像也没那么亲近吧。”
诸野:“……”
诸野还是没有回应。
谢深玄显然是觉得他这话已经说到位了, 他的态度十分明确,若诸野不收这钱, 他得指着诸野的鼻子狠狠骂上两个月, 事情至此显然已经足够, 于是他又哼上一声,态度强硬,盯着不曾言语的诸野,凉飕飕说道:“你今日便去账房将钱算齐了。”
过了片刻,他才听见诸野很是迟疑应了一句,那声音听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同意,只是谢深玄管不了这么多, 他只恨不得快些将此事盖棺定论,又道:“明日我同高伯说一声, 让那工匠过去。”
诸野:“……”
说完这话,他本是打算立即离开的, 他担心自己只要在原处有片刻逗留,这事情便又要朝着另一个古怪方向跑去,可他站起身后,却又忽而想起一事——诸野家中破的可不只是一点半点,他今日说要为诸野修缮地砖,那大概是要将整个诸府都拆了重新铺上一遍的,这几日他在病中,因而诸野总住在他家中,待他不生病后,诸野总不会天天在谢府内逗留,他一定是要回家的,可诸府都拆成那样了,回家待着也不舒服,倒不如趁着这机会,留诸野在谢家多住上几日。
谢深玄又顿住脚步,忍下心中忐忑,回眸瞥上诸野一眼,竭力维持着自己方才生硬的语气,说:“工匠在你府中修缮,或许会带来许多不便。”
诸野微微蹙眉,他此时才隐约回过神来,谢深玄编出这么一大串借口,好像只是单纯想要修一修他家中的地砖,他不明白谢深玄怎么突然便想到了这种事,而谢深玄的态度看起来也不怎么容许他拒绝,如今他不知自己究竟说什么话才不会惹谢深玄生气,他便只好一切都顺着谢深玄的心意,又沉默点了点头。
“谢府之内,空余的屋子很多。”谢深玄尽力绷着脸,“这段时日,你就搬到谢家来住吧。”
诸野一愣,没有点头,心中恍惚想……看谢深玄这意思,他应当没有生气吧?
谢深玄又说:“不必多想,我谢家对待随侍护卫,就是这般优厚。”
诸野:“……是。”
谢深玄想,他既然都提到此事了,那正好再说一说另一件他也已考虑了好一会儿的事情,道:“稍后我会让小宋去准备,诸大人,您今日便搬过去吧。”
诸野:“……”
“今夜诸大人还是不要在我屋中候着了。”谢深玄说,“一个人睡也挺好的。”
诸野:“……”
诸野这才皱起眉,觉得谢深玄果然还是生气了。
这恼怒从何而来……他不太清楚,可若是不生气,又为何要忽然将他赶走,让他去其他地方休息?谢深玄这心思他实在捉摸不透,他当然只能点头,有些闷闷不快道:“我知道了。”
谢深玄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过程有些诡异,可至少这结果同他所想的并无区别,他还算满意,他当然也觉察不出诸野的不悦,只是步履轻快离了此处,一出门便恨不得立即加快步伐,几乎是小跑离开,飞快奔去寻高伯与小宋对一对台词,好让高伯将一切吩咐下去,再同账房也说一声,千万不要让诸野看出此事异常。
可他不知他一出门便跑得这样快,这举止落在诸野眼中,自然有些不太对味,只是他不曾看到诸野的脸色,待吩咐完所有事后,天色已晚,而他此时的精力毕竟比不上未曾带病之时,如此绕上一圈,已倦得不行了,而天色一晚,他便又略略有些发热,喝完药后便回了屋中,躺在床上,心中很是满足。
真好,他觉着自己努力跨出了一大步,往后只需再多来几回,诸野同他的关系,一定便能有所改善。
他压根不曾注意到今日小宋欲言又止的神色,也不曾意识到他回房时诸野站在门外盯着他的表情,他一心满足,安然入眠,夜中虽还是因为咳嗽醒了数次,可只要一想诸野今日不在他屋中,他至少令诸野睡了个好觉,心中便现出满足之意,稍后再睡着时,唇边也是止不住带着笑的。
到翌日清晨,他睡醒时,觉得自己又比昨日精神了一些,贺长松过来为他把脉诊治,觉着他这风寒应当已好了四五分,剩下那些则需好好调养休息,最好能在家中再睡上几日,好将这段时日来反复生病的身体多养好一些。
谢深玄倒不急着自己的病,他今日问了小宋,听闻诸野一早去上朝时,精神似乎比昨日要好,他今日的心情便极为畅快,再看高伯已去寻了工匠,正同那工头商量,究竟应当从何处入手,他便更开心了一些,俗语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心情这般好,自然也觉得自己好得更快了。
这一夜他夜中并未发热,咳嗽似乎也好了一些,傍晚起来用膳时,还忍不住同诸野多笑了几回,令贺长松吃饭的速度更快了些许,巴不得只留他们二人在屋中眉来眼去,而他绝不要胡乱掺和。
诸野已彻底摸不清谢深玄的想法了,他看谢深玄在笑,觉着谢深玄今日心情应当不错,因而斟酌再三,还是耐不住开口,说:“昨日你写的字条,我交给皇上了。”
谢深玄更开心了:“皇上觉得如何?”
诸野:“不怎么好。”
皇上觉得不好,谢深玄便觉得好了,这狗皇帝本就该骂,诸野也算是实现了他一个小小的愿望,可诸野显然不止打算仅同他说这么几句话,他稍一斟酌,便说:“今日我多问了一些。”
谢深玄看向他。
“皇上应当清楚此事究竟因何而拖延。”诸野说,“他也知道此事是严斯玉在处理。”
谢深玄挑眉:“他不会还想护着严斯玉吧?”
“圣心如何,我并不清楚。”诸野只稍微停顿了片刻,便立即又提起另一件谢深玄显然会感兴趣的事情来,道,“今日我还抽空去了一趟太学。”
谢深玄果真被他这一句话语吸引了注意,急忙看向他,等着他后头的话语。
“礼部的几位大人已经定好了时间,每日轮流在太学内给学生们上课。”诸野迟疑了片刻,“他们……非常热情。”
谢深玄:“瑜明兄的人缘果真不错——”
诸野:“很想要见一见你。”
谢深玄:“……”
“我今日过去时,他们便问你何时才能重返太学。”此事诸野显然也有些想不明白,便只是照着复述,“还说你回去之后,他们也可以偶尔过来帮忙上上课。”
谢深玄:“……诸大人,您没拔刀威胁他们吧?”
诸野愣了愣:“啊?”
“想来和我共事?”谢深玄倒吸了口气,“这么想不开?”
诸野:“……”
谢深玄:“他们就不怕每日都挨骂吗?”
诸野:“我不知道。”
谢深玄皱着眉,越发觉得此事奇怪,先前兰书特意来帮他,便已让他觉得很惊奇了,这些礼部的大人特意用自己轮休时的闲暇来太学代课,更是超出他的所想,而现今看来,这好像已不止是赵瑜明在朝中那过好的人缘带来的影响了,他总隐隐觉得这些人似乎另有所求,至于他们到底想要做些什么……诸野没有说,那便应该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他相信诸野不可能错过这种古怪之事,此事诸野应当已经查过几轮了,若有危险,诸野不会瞒着他,那大概就是仔细查过却一无所获,兰书与这些礼部大人似乎仅是出于好心才来帮忙的。
诸野又好似想起一事,道:“皇上说……”
谢深玄:“他知道错了?”
诸野:“你病得太重,多在家中休息几日,不必那么早返回太学,先养好身体再说。”
谢深玄冷笑。
他以往时常生病,每回皇上都会特意令人带话,让他千万多休息些时日,养好身体再说,最初时他甚为感动,想着皇上总归还惦念着他们之间的少年情谊,所以才对他的身体这般关心,直到后来一回,他偶然察觉,他每回生病时,皇上的心情都极好,写手谕给他时脸上都带着笑,那几日上朝也总是柔声细语,只要不是把天捅破的大事,他都不会觉得生气。
于是谢深玄便明白了,皇上这哪是在关心他啊?这是巴不得他多休息几日,莫要来圣前晃荡,没有谢深玄骂人他才能心情畅快,自谢深玄入朝后他可难得有这般闲心快乐的时光,他当然巴不得谢深玄多请几日假,少来朝中几回,令他再过几日快乐的好日子。
自谢深玄看破这一切后,他就算在病中,也要时时关注朝中大事,争取人虽不在朝中,折子也要在皇上眼前,那时谢府内无人敢管教他,贺长松的劝告他也从来不听,可如今显然不同了,至少现在,诸野是不会让他去写什么折子的,他若是想入宫去骂皇上,大约还得再等上几日-
谢深玄这回病得比前段时日要重,也多拖了些时间,到三月中旬过半,他这病症才勉强恢复。
贺长松总算允许他出门前往太学,谢深玄却想着他今日就算去了太学,也上不了课,倒不如先将皇上那边拖延已久的事情处理了。
他生病等了这么多日,也不见皇上处理此事的后文,这么一件事硬拖上了许多日也不曾有准信,他实在忍不下去了,打定了主意要进宫,诸野知道劝不住他,便也只是同谢深玄说,到午后他会来谢府接谢深玄入宫,谢深玄本觉得此事有些小题大做,可想想在东湖遇到的那两次刺杀,他还是不免有些心惊,于是乖乖在谢府内等到午后,直到诸野来此,他才同诸野一道入了宫。
途中谢深玄乘着马车,诸野在外骑马,他们没有多少交谈的机会,到禁城之内他们需得下马步行后,谢深玄这才同诸野搭上了话。
道旁站了两名玄影卫,也不知究竟在此处做些什么,谢深玄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头上晃晃荡荡飘起「该死的谢深玄」几个大字后,他便移开了目光,转向了诸野。
他唤了一句诸大人,想问问皇上此刻究竟在何处,怎么能这么轻易便同意见他,可话未开口,诸野却已不知从何处取来一件略厚实些许的氅衣,示意谢深玄先披上,省得外出时再着凉。
谢深玄下意识伸手接过,正要披到身上去时,忽地又注意到了一旁那两名玄影卫的眼神。
这两人正竭力维持着目不斜视的模样,盯着一旁的宫墙,只当做不曾听见诸野说的话,可他们头顶那玄影卫总有的「该死的谢深玄」等几个大字已不见踪迹,两人头上都空荡荡的,令谢深玄很不适应,毕竟他还是头一回见玄影卫头上不曾顶着那几个字,此事实在太过古怪,
近来他的确已少在他人头上看到对他的辱骂了,不仅如此,以往他若说要进宫骂皇上,诸野大概会拿出他们玄影卫那本子,在上头给他记上一笔,可如今诸野竟还能亲自接他进宫去骂皇上,就连那册子,他好像都已有段时日不曾见过了。
谢深玄跟在诸野身后,一道朝宫城内去,他们离了那两名玄影卫,他说话自然也大胆了一些,他想现今他与诸野关系不错,诸野都在他家中住了几日了,大家朝夕相见,晚上还要凑在一块吃饭,这关系同当年也没有多少区别了,那有些问题他大可以直接出口,他相信诸野应当能够回答他。
“诸大人,您的小册子呢?”谢深玄好奇问,“有段时日不曾见着了,你终于不在上头记我了?”
诸野:“……”
“说实话,我一直很好奇。”谢深玄抬眸看向身侧的诸野,“那小册子上,究竟都写了什么?”
诸野:“……”
谢深玄蠢蠢欲动:“反正都是记我的过,那能给我看看吗?”
赏赐
不知为何, 谢深玄总觉得自他说完那句话后,诸野便微微有些发僵,像是对谢深玄这句话心生警惕, 几乎立即便说道:“此事不是你该知道的。”
谢深玄:“既然那册子上记着的都是我的过错,那我本人看上几眼, 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诸野冷冷说道:“有问题。”
诸野越是拒绝, 谢深玄心中便越发觉得好奇, 他实在找不到诸野拒绝他的理由,毕竟如今诸野连玄影卫内的许多事都会直接告诉他,甚至还能代他去骂皇上, 大家都已经是这么亲密的关系了,一本小册子而已, 真的有必要这样藏着掖着也不愿告诉他吗?
如若那册子上还记载了除他之外其他人的“罪行”,那诸野此刻的隐瞒或许还能有些道理, 可玄影卫分明为他一人专开了一本册子, 那上头除了他一人得罪皇上的事迹外什么便不会再有任何其余之物, 他自然想不明白诸野为何不愿将这册子给他。
可毕竟他此时对玄影卫册子的执念还并未有那么深,他盯着诸野看了片刻,见诸野沉着脸色加快脚步朝前走,他便也不再问了,而是尽力跟上诸野的脚步,随诸野直至御花园外,见着了候在此处的安平公公与几名宫人。
安平公公在此, 那皇上自然也在此处,只是谢深玄下意识抬首看了看此刻的天色, 他虽然不知此时的具体时辰,可日光看起来这么好, 他进宫也一路顺畅,并未花上多少时间,这时辰显然不是应当休息赏花的时候,更不用说他入宫本就是责骂皇上拖延政事,那他自然看皇帝的一切举止都不顺眼,而今忽而来上这么一遭,更添了几分他心中的怒意,几乎已迫不及待要逮着御花园内大约正十分开心的晋卫延,再好好将人骂上一顿了。
安平公公紧张同谢深玄打了招呼,又在一旁与诸野说了几句话,最近御花园内的花开得很好,晋卫延总喜欢在此处休息,而今日皇后娘娘也在此处,他二人一道在抽查大皇子的功课,若谢深玄想要现在过去,只怕还要多等一等。
说完这话,安平公公便遣人过去同皇上通报了,可出乎所有人预料,他们只稍待了片刻,进去传信的宫人便已出来了,说是皇上很开心,让谢大人早些进去,这段时日未见,他对谢深玄还有些想念。
可这段话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晋卫延所言,谢深玄觉得晋卫延这辈子也不会想念他,此事古怪,必然内有玄机,令他不由心生警惕。
谢深玄同诸野一道随着安平公公入内,见皇后抱着小公主坐在一旁,他便不敢抬头多看,只是垂首行礼,晋卫延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说他身体未曾康复,给他赐了座,让他在一旁稍候片刻,而后便继续看向正局促不安站在他面前的大皇子,准备继续抽查大皇子这段时日的功课。
在以往谢深玄还是太傅时,便是由他来教授大皇子的课业的,他卸任太傅之职也未曾过上多久,短期之内,大皇子的学业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太大改变,他便只是随意听着,那心思早就落在了一旁的诸野身上,他总记得以往随诸野面圣,诸野似乎总是下意识站在晋卫延身后,今日倒有些稀奇,诸野一直在他身旁,令他止不住侧目。
而后几眼,他忽地便发现了些许不同。
诸野平日要上朝上值时自然要穿官服,他早已习惯了,可今日这官服簇新,像是刚换过一身,令谢深玄不由侧目,偷偷地多欣赏了几眼,唇边不由带了几分笑,想着他入宫那么多次,见过宫中那么多禁卫,可却从未觉得有人能比得过诸野,而后他却又想起了诸野那总是黑色近乎一模一样的常服,心中不由又多了个念头——他都找借口将诸府内的地砖换了,要不再想个法子,把诸野的衣服也给换了吧。
晋卫延忽地深深叹气,提高了些音量,道:“如此简单的问题……”
皇后叹气:“往常谢先生在时,皇儿总是能答上来的。”
晋卫延:“……”
谢深玄忽而被提及名姓,不由吓了一跳,却又不得抬眸,只好将脑袋垂得更低,不愿去掺和晋卫延同皇后的交谈。
皇后又叹了口气,道:“皇儿也说了,这徐太傅授课,他不怎么喜欢。”
晋卫延:“……”
皇后:“老头食古不化,一点也不行。”
晋卫延:“……”
晋卫延压低声音,同皇后说了几句话,勉为其难劝住皇后心中对更换太傅一事的不满,对大皇子答不出功课的怒意也已消散了大半,而他心神疲倦,却还要面对来寻他的谢深玄,他更是不住叹气,问:“谢深玄,你又是为了何事来见朕的?”
谢深玄在此处坐了这么久,终于轮到他说话了,他几乎立即便板直了身体,以一种超乎晋卫延想象的声调大声说道:“皇上!此事都已拖了这么多日了,您是不想管了吗!”
他的风寒虽已好了大半,可咳嗽仍旧未曾痊愈,如今忽地提高音量,他自己的嗓子倒是先扛不住了,话音未落便止不住咳嗽了起来,令晋卫延不由蹙眉,道:“谢卿,你这病已这么多日了,怎么至今还不曾好转?”
谢深玄捂着嘴咳嗽了好一会儿,方道:“臣只是风寒,并不要紧。”
晋卫延:“那就好——”
谢深玄:“可臣数日前递的折子,您能不能别拖了?”
晋卫延:“……”
谢深玄:“臣已请诸大人来催过您数次了,您到底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啊?”
本欲多关心谢深玄几句的晋卫延,自行闭上了嘴,皱着眉沉默移开了目光,似乎不怎么想要同谢深玄解释此事,毕竟谢深玄只是上个折子骂他一顿,其中事项如何,有多少难处,需要同多少人周旋,谢深玄是一概不管,他想着便觉头疼。
他很想说一说自己的难处,可想来谢深玄会怪他不够果决,否则他若是直接下旨,谁也拦不住他,他便只是沉默着不说话,反倒是一旁坐得稍远已要去赏花的皇后皱起了眉,狠狠瞪了晋卫延好几眼。
“啧,您为何不说话?”谢深玄对晋卫延想来没有君臣之间的敬畏,“您也知道您拖得太久,所以才愧疚得不敢言语了吗?”
晋卫延这才终于冒出一句:“你不知此事困难……”
谢深玄:“啧这世上什么事不困难啊?”
晋卫延:“……”
“您是一国之君,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只会推三阻四找借口?”谢深玄笑了一声,“借口都找不好,此事困难?啊?就这?”
晋卫延:“……”
晋卫延仍旧没有说话,谢深玄原本再多骂几句的,可超乎他所想,皇后竟也跟着他啧舌,道:“哈哈,就这。”
谢深玄被她吓得一噎,后头的话语堵在了喉中,他同皇后并不相熟,以往仅是因为教导大皇子功课,偶尔会见皇后来文华殿过问,可那也只是宫人传话,私下并无交谈,今日他来面圣,皇后也在御花园中便已显得很奇怪了,娘娘竟还忽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更令他心生无措,一时不得多言。
皇后又笑一声,摸了摸怀中小公主的脑袋,小公主立即如同得了什么鼓励一般,竟也奶声奶气跟着学道:“啊?就介?”
晋卫延:“……”
皇后:“不是吧不是吧皇帝就当成这样啊?”
小公主:“介样呀介样呀。”
皇后低声:“丢不丢人。”嬿山挺
谢深玄觉得,他可能不该继续再此处待下去了。
他本还准备了一肚子斥责皇上的话,可娘娘这么阴阳怪气一说话,他便连半句话都不敢多说了,此刻他无论说什么都不对,只恨不得立即找借口先离开,至于如何催促皇上早些去办此事……他还是回去再想办法吧。
当然,他今日若要找借口离开,倒也容易得很,反正他本就身体不适,胡乱说自己不太舒服,先告辞离去,便顺利开溜,诸野送他离宫,他还得回玄影卫,谢深玄便自行去了太学。
他先去了癸等学斋,方迈步踏入院中,忽地便发觉此处已同他数日前所见的大不相同了,院中多了一张石桌,几把椅子,那平素见着他便要逃跑的兰书被一名眼熟的礼部官员勾肩搭背强留在那石桌之前,硬说要看他画画,另外还有一名礼部官员捧场,两人一唱一和,倒像是在说相声,没有半点兰书插嘴的余地,而学生们也在一旁凑着看热闹,此处气氛融洽,笑声不断,谢深玄还怔了片刻,几乎怀疑自己是走错地方了。
而后他便想起来了,这二位大人均在主客司内供职,平日专门负责接待那番邦外使,各个能言善道,还要拉着他人同他们一同能言善道,这些人谢深玄看着都觉害怕,何况是本就不喜欢与人交谈的兰书?想到此处,谢深玄不由叹气,正欲上前为兰书解围,却又听得身后匆匆脚步,有数人正朝此处赶来,他不由回首朝后一看——方才分别没多久的诸野竟又来了太学,身后还跟着数名宫人,捧着一堆不知是要给何人的赏赐,正朝他走过来。
那为首的公公见着他便笑,同他行过礼,道:“谢大人,这是皇上的赏赐。”
谢深玄有些回不过神。
他方才入宫骂了皇上一顿,皇上反而还要赏他?
此事以往从未有过,以往皇上只会骂他,今日稀奇,倒不知是出了何事,他看了一旁的诸野一眼,想着事后可以相问,便行礼接了御赐之物,那公公又道:“皇上说了,谢大人上疏之事,最迟明日,便会有结果。”
谢深玄更觉惊讶,此事他反复催了这么多次,皇上硬拖着压根不肯理会,今日进宫一趟,竟然如此顺畅便解决了,无论怎么想也有些不可思议。
待他谢完赏赐,那位公公却还不打算走,依旧笑吟吟看着他,道:“谢大人,除了这些赏赐外,皇上还准了诸大人两日休假,让诸大人回家好好歇一歇。”
谢深玄一怔,不明白这位公公为何要摆着这幅神色将此事告诉他。
“这还是托了谢大人的福。”那公公笑眯眯说道,“也算是给大人您的赏赐。”
谢深玄:“?”
公公:“您与诸大人好好歇一歇,先将病养好了,皇上会再传召您入宫的。”
谢深玄:“??”
不对,皇上突然给他赏赐就已经很奇怪了,为何给他的赏赐里,还有给诸野休假这件事啊?!
宫宴
谢深玄来不及多问, 这位来送赏赐的公公,却如同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送命之事一般,头上蹿出「这该死的谢深玄」等几个大字, 恨不得立即从此处逃离。
谢深玄不由一怔,又从此事中隐约品出了几分不对劲。
自他能够看出他人心中所想之事来, 他便不停在玄影卫头上看到这句话, 那时他以为这是玄影卫受了诸野影响, 所以对他的看法才会如此一致,可如今看来,诸野显然并不厌恶他, 这念头应当不是自诸野而来,可若不是诸野, 又怎么可能一气影响到这么多玄影卫与宫人?
与这些宫人和玄影卫常有接触又身居高位,并且总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的人……总不会是皇上吧?
他目送那位公公离去, 又回首看了一眼诸野, 诸野道:“此事是娘娘做的决定——”
谢深玄:“皇上不会总是四处说我该死吧?”
诸野:“……”
谢深玄觉得自己这问题有些突兀, 诸野又不知他都能看到些什么,于是他又随口补了一句,说:“我天天骂他,他应当是要这么想的。”
诸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你以后还是少骂一些吧。”
谢深玄皱了皱眉,他觉得诸野这句话似乎正印证了他的猜测,那句话应当真是皇上传出去的, 想到此事与诸野无关,他心中略松了口气, 其余之事他倒是不怎么关心了,毕竟皇上赏不赏赐都好, 这并不重要,至于皇上答应他尽早处理他上疏请求之事,也在他预料之中,毕竟如今他已病愈,皇上就算今日不处理,他也总能骂到让皇上处理。
他转过身,这才发觉方才还在学斋院中的几人都已聚在了门旁,方才之事,他们是一字不漏全都听见了,学生们尚且未曾做出反应,那两位礼部来的大人却已露出了极其一致的神情,还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那神色先飘到诸野身上,而后便十分暧昧同谢深玄露出了笑意。
谢深玄:“?”
诸野只消看他们一眼,便知他们心中所想,他还忧心谢深玄或许会不高兴,便微微蹙眉解释道:“我已经连着上值数日未休。”
谢深玄懂他的意思:“是该休息了。”
诸野:“两件事凑到一块,皇上便顺嘴一提罢了。”
谢深玄更明白他的意思了:“皇上总算明白玄影卫平素辛苦,平日应当多加歇息。”
诸野皱了皱眉,过了片刻才轻轻应了一声,不做多言,而面前听他们做出这番刻意解释的两位礼部大人却又同时露出了会心之笑,好似又从他们这几句交谈中听出了些什么,令诸野不由再蹙眉多看了他们几眼。
谢深玄也觉得奇怪,他以往在朝中,别人看着他不是厌恶便是惧怕,若不是客套,只怕对他连个笑脸都没有,怎么这些礼部官员偏与他人不同,莫不是这些主客司的官员早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哪怕面对他都不会将那厌恶的心意摆在面上?
谢深玄带着心中疑惑,进了学斋,兰书不知何时已起身溜了,谢深玄还是不曾同他说上话,而这二位礼部来的大人比学生们还要激动,好似谢深玄这病愈康复是什么绝佳的大好事一般,实在很有些古怪。
待到学内撞钟声响,其中一位大人笑吟吟起身说让谢深玄再休息片刻,他先为学生代课,另一人仍同谢深玄与诸野坐在一道,颇为客气请谢深玄先移步室内歇息,以免在外受了凉,他那副模样,看着便是有话要同谢深玄说,谢深玄虽觉得有些古怪,却还是点头,反正诸野在他身边,他怎么都不可能出事。
于是几人又移步去了谢深玄的书斋,这位礼部大人一路热情洋溢,先同谢深玄介绍自己的身份,告诉谢深玄他姓李,生怕谢深玄忘了他,谢深玄有些惊惶,他以往与主客司虽无多少公务往来,可毕竟都在朝中供职,总能混个脸熟,而若他没记错,当年番邦使臣入京,主客司未曾做好接待,他还写折子骂过他们,里面就带上过这位李大人,这人不恨他已经十分令他惊奇了,怎么他看起来好像还很开心啊?
他们一路到了谢深玄的书斋,李大人也没有半点不自在,他只同回了自己家中一般,都不需要谢深玄招呼,他便已反客为主,自己给自己倒茶,一面道:“谢大人啊,我们原本以为您还要多休息几日,未曾想过您今日便来了太学。”
谢深玄只好客气回应:“我在家中闷得太久,总要过来看看。”
“我看您的嗓子还未好全,这几日还是不要上课了吧?”李大人乐呵呵说,“你不用担心学生们,我们都已安排好了,绝对不会让学生们的功课落下的。”
谢深玄:“……”
听起来……好不对劲。
“昨日赵侍郎方说过,这几日要挑挑时间,去谢府内探病,好将宫宴一事告知谢大人。”李大人这才切入正题,道,“既然谢大人今日来了太学,李某便想,还是早些将此事告诉您吧。”
谢深玄一怔:“宫宴?”
李大人点了点头:“皇上方定下此事,我们也是几日前才得到消息。”
谢深玄不由眉头一挑:“皇上又定了什么事了?”
他可还对今年这学制改革心有余悸,总觉得这狗皇帝绝不可能弄出什么好东西来,心中难免多了几分不祥之感,李大人见他神色微变,似有觉察,却又不点明,只是为谢深玄解释,道:“谢大人应当知道,万寿节本在七月廿七,每年这时候,皇上都要在宫中宴请百官及其家眷。”
谢深玄点头:“铺张浪费,我已上疏提过数次了,他今年要是再办,我还得骂他。”
李大人的笑明显僵了僵,像是没想到谢深玄会当着他的面直言自己要骂皇帝,可谢深玄骂人一向不看场合,他只得装作自己未曾听闻,道:“皇上想在万寿节上宴请太学生。”
他原以为事情扯到太学生,谢深玄总该要来兴趣了,毕竟太学生能受到皇上接见可是大事,尚为入仕之前便已得圣上召见,那往后的仕途总会容易一些,这可是常人求不来的福分,谢深玄既是太学先生,必然要为他的学生努力争取。
谢深玄的确是来了兴趣,可这兴趣显然并不如李大人所想,他只是将神色一沉,道:“宫宴宴请太学生?这么多人一气入宫,得给禁卫添多少麻烦?”
李大人:“……”
“这么多人吃喝,又是一笔不小开支。”谢深玄挑眉,“早劝他节俭,他反倒是越来越浪费了。”
李大人:“这……皇上只打算宴请一部分学生。”
谢深玄并不买账:“这万寿节的习俗便该改一改。”
李大人抹了抹头上的汗,决定忽视谢深玄的不满,直接了当往下道:“照皇上的意思,而今太学分科改制,那便宴请各科前十的学生,这么算来,其实并不会有多少人——”
谢深玄皱眉,正要再就这大肆举办铺张浪费的万寿节说上几句话,坐在他身侧的诸野却忽而伸出手,不动声色地在桌案之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谢深玄显然吓了一跳,诸野这私下的动作太过亲昵,他觉得自己耳根稍稍发烫,虽明白诸野的意思仅是让他莫要在这并不相熟的李大人面前指责皇上,可他却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生怕让李大人看出什么问题。
谢深玄终于闭了嘴,李大人多少安心了一些,继续紧张传达同这宫宴有关之事,道:“谢大人,依赵侍郎的意思,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他不敢再提自己的想法,以免也一道挨了谢深玄的骂,反正此事本就是赵瑜明想要说的,他将赵瑜明搬出来也没有问题,说完这几句话,他便只是对着谢深玄露出人畜无害的笑,等着谢深玄的回应。
谢深玄倒是明白赵瑜明的意思,这对学生而言,的确是个好机会。
大多学生进太学本就是为了入仕,若能参加这宫宴,便等同于能在宫宴上面见圣上,这对埋首苦读多年的学生而言,实在是了不得的好机会,他知晓这万寿宴是一定要办的,他就算写再多折子也不可能取消,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趁着这机会,想法子送几名学生入宫。
若依李大人所言,宫宴只取各科前十,那他的学生倒还有不少机会,林蒲与裴麟武科上佳,赵玉光同陆停晖的文科也很不错,洛志极这人更是邪性得很,他是个全才,谢深玄觉得自己只要骗骗他,将宫宴同他的长生之道扯到一块,他便也能有参加这宫宴的希望。
想到此处,他这才勉强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会同学生说的。”
李大人急忙摆手,道:“谢兄,我们办事,您放心啊!”
谢深玄:“……”
等等,他才同这位礼部来的李大人说了几句话?这人怎么突然便开始与他称兄道弟了?
“这消息一出来,赵侍郎便已同学生们说过了。”李大人摆着满面灿烂笑意,道,“学生们都很有干劲,铆足了劲要给谢大人您争光。”
谢深玄:“……”
李大人见一切铺垫已到,又说:“对了,赵侍郎还说,裴将军今年要回京述职,掐算时日,大约也在七八月归京,圣上便让他早些回来,正好能赶上这万寿节。”
谢深玄一顿:“……谁要回来?”
李大人:“镇国大将军,裴大将军啊!”
谢深玄:“……”
休假
谢深玄倒抽了口气。
他飞快扫了眼身边的诸野, 觉得这等大事,诸野应当早已知晓,毕竟诸野与裴封河的关系一向很好, 玄影卫的消息又甚为灵通,可不知为何, 诸野却从不曾同他提及过这件事。
李大人在此, 他不好直接同诸野询问, 便暂将此事压在心中,等着待会儿李大人离开后,他一定要同诸野好好问一问。
宫宴一事说完了, 李大人转而又提起了另一件事来,道:“谢兄,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礼部也先得了消息。”
谢深玄还是不习惯他忽而便亲近的语调, 只是忍不住蹙眉, 还往后缩了一些,朝诸野那边靠了靠。
他这细微举动显然没有逃过李大人的眼睛,他这么一动,李大人好似忽而精神了几分,面上的笑也更欢快了,道:“下月之后,这癸等学斋, 只怕还要再来一名学生。”
谢深玄果真面露惊讶:“什么?”
李大人细细为此事做了解释,其实年初之时, 朝中便已在为此事准备,自帕拉之后, 西域诸多小国大多有派遣学生入京学习的想法,只是不少国家并无这等财力,来此路途又太过遥远,实在不便,于是时至今日,除了帕拉的国家之外,也只有另一个西域国家派了学生进京学习。
这人是那小国王族,这身份说来已十分紧要,自需谨慎应对,皇上思来想去,便觉太学内这么多先生,还得是谢深玄最为妥当,反正他早已有教导帕拉西域学生的经验,那再将一人托付给他,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可谢深玄只是冷笑。
什么叫不会有大问题?他这儿可是太学内的癸等学斋,照着如今太学内的划分手段,那是只有成绩最差亦或是被记了大过的人才能到这癸等学斋内来,这西域来学习中原文化的使臣,还是王族,皇上直接便将人安排到此处,怎么想也不太合理吧?
此事他思来想去,也只觉得皇上应当是想要报复他,越是麻烦的学生皇上便越想往他的学斋内塞,反正今年这一遭太学之行,皇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好过的。
李大人又匆匆说:“至于这第三件事嘛……”
谢深玄皱眉:“还有第三件事?”
“这几日我看学生们私下似乎在互相帮助学习,便问了问此事的情况。”李大人说道,“这本是好事,只是我看陆停晖起初并不情愿,便稍稍用了些法子,借了谢兄您的名号来劝说他,还望谢兄莫要介意。”
谢深玄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知晓陆停晖不怎么愿意将时间留在太学之内,可这是为了生计,是无奈之举,如今皇上已愿意处理太学贴补一事了,那想来此事应当要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往后陆停晖不必再为生计担忧,自然便能抽出时间在学业之上。
可李大人说他们借了他的名号劝说陆停晖,反倒是令谢深玄觉得奇怪,他可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毕竟这段时日以来,他总觉得陆停晖对他并无多少好感,与其他学生也鲜有交流,他实在想不出他的名号在陆停晖面前究竟能有什么用处。
“小陆这样的年轻人嘛,我们见得多了,都是吃软不吃硬。”李大人拍了拍胸口,道,“谢兄你放心,此事我们便能替你解决,你什么也不必做,只是待会儿去学斋内时,你既然身体不适,那便千万不要强忍着。”
谢深玄:“……啊?”
李大人:“多咳嗽几声,看起来病弱一些,脸色也苍白一些——唔,如今的脸色就很好,若是不说话,看清来便更像是病弱美人了。”
谢深玄:“?”
谢深玄头一回听人当着他的面这般说他,正有些错愕难以回神,李大人却又凑近了看他:“若是能散几缕头发,再将衣服穿得松垮一些,这效果应当更——”
他忽而注意到诸野正盯着他的眼神,这后头的话语,李大人不由便又咽了回去,只剩下紧张讪笑,说:“现在就很好,现在就很好……”
谢深玄只是蹙眉:“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李大人还未回应,这房门却又轻响了一声,小宋从外探进脑袋,说:“少爷,赵侍郎来了。”
谢深玄一怔,此时还是朝中上值的时间,他看今日在此处的是李大人,便以为赵瑜明今日应当未曾休息,如今一听赵瑜明来了此处,他还不由皱眉,觉得这人十之八九又是偷摸自礼部溜走了,他原想说话,可诸野蹙眉看着他,那副模样,好像还是希望他莫要多言,他便只好将那些话语都咽了回去,只是沉默点一点头,让小宋先令赵瑜明进来。
赵瑜明一见小宋在此,便知谢深玄已来太学了,他面上带着万般喜意,还未进门,那满带笑意的声音便已传了进来,道:“谢兄,你这病都好了,怎么也不让人来同我说一声?”
谢深玄皱眉:“和你说做什么,这么肉麻。”
赵瑜明:“你都同诸大人说了,为何不同我说?”
诸野:“……”
谢深玄:“他住我对门,这自然只是顺嘴的事情。”
赵瑜明啧舌:“我住得离你也不远吧?”
谢深玄瞥开目光:“远得很。”
“是是是。”赵瑜明跨步踏入书斋,乐呵呵说道,“诸大人自然不同,他可是玄影卫,就算你不说,诸大人也总能知晓。”
诸野:“……”
赵瑜明这才觉着此刻谢深玄书斋内的气氛有些不对,他看李大人似乎有些心惊胆战,而诸野皱着眉心情不佳,也不知先前究竟是发生了何事,他一入内,李大人便迫不及待要起身离开,还同他挤眉弄眼,说该说的事情他都已同谢深玄说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赵瑜明了,而后便迫不及待扭头开溜,像是一刻都不想在此处多留。
赵瑜明也只得叹气,回眸瞥了谢深玄与诸野一眼,道:“你二人这神色,也怪不得他人要害怕。”
谢深玄可不觉得自己的神色有什么问题,他心中记着李大人提及之事,只是照着此事追问:“他方才提及陆停晖之事,说是你想的办法?”
赵瑜明早已习惯他不怎么喜欢与人客套,直接便点了头,道:“是,我只是想,你既然学生们做了这么多事,总得说出来吧。”
谢深玄又一怔:“做了什么事?”
“病中上疏多回,日日心系于此,你难道还想瞒着?”赵瑜明叹一口气,道,“这么好的机会,你若不瞒着学生,陆停晖想来早就不是这态度了。”
谢深玄还是不明白:“我天天都骂皇上,总不至于每一次都要令学生们知道吧?”
赵瑜明:“你既是为了陆停晖,自然应当令他知晓。”
“我何事是为了陆停晖?”谢深玄摸摸下巴,沉思片刻,道,“此事也不算是为了他吧?”
陆停晖对他而言,只算是他发现太学贴补一事的契机,他并非是专为陆停晖一人才做此事的,既然如此,他自然不需将此事告诉陆停晖,再说了,就算他是专为陆停晖才做了此事,这种小事,也没有故意说出来去同他人讨赏的必要吧?
赵瑜明叹了口气:“你若做了不说,怎么会有人知道你做了?”
谢深玄:“我本不需要——”
赵瑜明:“你当然需要。”
说完这话,他还扫了诸野一眼,颇为无奈叹了口气,对这二人而言,他清楚自己无论如何劝说都没有用处,便再改口,道:“我听说,诸大人好像要休假两日?”
谢深玄微微皱眉:“你怎么知道?”
这分明是皇上方才下旨之事,玄影卫内或许都才刚收到消息,赵瑜明怎的消息如此灵通,皇上旨意刚下,他便已知道了。
“早上去了一趟玄影卫,本是想寻唐大人谈一谈那罗娑教的情况,唐大人同我说过此事。”赵瑜明面带笑意,“唐大人今日看起来可不怎么开心。”
谢深玄还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赵瑜明却并不回答谢深玄的这个问题,只是说:“深玄,既然太学有我与其他几位大人在,你倒不如趁着这两日,同诸大人一道出去逛一逛。”
谢深玄更觉得莫名:“为何要出去逛?”
赵瑜明的眉毛挑了挑,甚是无言道:“诸大人难得有休假。”
谢深玄:“是啊,玄影卫是该好好休息了。”
赵瑜明:“……除此之外你就没什么其他想法吗?”
谢深玄反问:“还能有什么想法?”
他说完这话,看着赵瑜明那眉心拧得似乎更紧了,一副颇为无言般的模样,谢深玄这才有些迟疑,勉强回首看了身旁的诸野一眼,道:“要不然……诸大人,您先回家去睡一会?”
赵瑜明:“……”
诸野:“……”
“我在家中闷久了,总算能出门一回,就先不回去了。”谢深玄毫不犹豫说道,“您难得休假,还是不要留在此处——”
赵瑜明忽而伸出手,狠狠弹了一下谢深玄的脑门。
谢深玄被他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捂住额上,又忍不住回头去瞪赵瑜明,大声道:“你做什么?”
赵瑜明:“你这傻子——”
他话音未落,忽地注意到一旁诸野看着他的眼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可是当着诸野的面对谢深玄动手了,他用的劲道还不小,偏生谢深玄这小子生得比常人要白,他一下在谢深玄额上弹出了个红印,极其醒目,诸野的眼神好似忽而便可怕了许多,令他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觉得自己在此处才真正是多余的。
“罢了,你们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赵瑜明自暴自弃,小声嘟囔,“我才是傻子。”
谢深玄:“?”
买衣服!
赵瑜明分明已摆出了一副不愿理会此事的模样, 事情也已说完了,他便起身朝外走了几步,似乎打算自此处离开, 可他大概天生就是个操心命,如此走出几步, 还是忍不住转身回来, 走到谢深玄面前, 压低声音道:“都快中午了,要不你们两一道出去吃个饭吧?”
谢深玄更觉莫名:“为何要出去吃饭?”
赵瑜明:“你不是最喜欢去什么临江楼吗?今日时日正好,诸大人也有空闲, 不如干脆同诸大人一道过去看看。”
谢深玄:“我鼻塞,吃不出味, 不太想……”
他见赵瑜明等他,那话音不由稍稍顿了顿, 在看一旁小宋也同赵瑜明一般露出了万般无言的神色, 他便觉得自己应当是说错了话, 否则这两人可用不着这么嫌弃他。
反正出去吃顿饭也费不了什么功夫,谢深玄便生硬点了点头,扭转了自己后头想说的话,道:“罢了,反正我饿了,还是出去吃顿饭再回来吧。”
赵瑜明和小宋的神色这才终于好看了一些,却也不曾好看到哪儿去, 毕竟谢深玄这脑子,就真同诸野一道出门吃了饭, 也总要出点什么情况,总不能如他们所愿, 令这件事便得简单一点。
而谢深玄,他已经在想另一件事情了。
正好,他方才入宫时刚有打算,觉着诸野总是只穿那一套衣服,虽说诸野穿得的确好看,可看多了总觉得有些腻烦,他很想给诸野买些新衣服,正愁找不到借口,此事便送上了门来。
谢深玄起了身,朝外走出几步,见诸野还在原处踌躇不动,不由又退了回来,蹙眉盯着诸野看了片刻,问:“诸大人,您不跟我一块来?”
诸野怔了怔,正想着此处还有赵瑜明在,若就他单独与谢深玄离开,将赵瑜明一人晾在这儿,似乎也有些不太对,可谢深玄等不得那么久,赵瑜明在此,他不好意思直接伸手去拉诸野,便只是冲诸野皱眉,又说:“我想瑜明兄还要回礼部,他没空同我们一道出去吃饭。”
赵瑜明见谢深玄终于开了点窍,这时候让他说什么他都愿意,他自然毫不犹豫点头,道:“对对对,我现在就得回礼部,还是你们两一块去吧。”
诸野:“……”
诸野站起身,迟疑着跟着谢深玄朝外走去,方踏出书斋,谢深玄却又顿住脚步,摆出一副正想起了什么要事一般,回眸认真看了诸野几眼,道:“诸大人,您不会打算穿这身衣服去吧?”
诸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官服。
他衣冠齐整,今日这身官服还是新的,没有半点不当,这么穿着当然不会有任何问题,他以往休假出门也时常这么穿着,他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还怔怔看了谢深玄片刻,问:“我的衣服……怎么了?”
“您若穿着玄影卫的官服过去,看着可不像是去吃饭。”谢深玄无奈说道,“像是去查抄临江楼。”
诸野:“……”
谢深玄又道:“既然您这两日休假,也不必穿着官服四下走动了,还是换身常服吧。”
片刻沉默之后,谢深玄总算看着诸野微微点了点头。
他觉得自己目的达成,正好顺理成章提出带诸野去买几身成衣的要求,可不想诸野这回说话倒比他还快,大约是不想错过同谢深玄私下相处的时间,便急匆匆说:“那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谢深玄:“其实……”
诸野:“临江楼再会。”
谢深玄:“……”
那一瞬之间,谢深玄好像忽而便明白了方才赵瑜明和小宋看他那眼神的含义。
他也开始恨了。
诸野这木讷的脑袋,总令他无法将话接下去,他若令诸野照他的法子行事,说话便得更强硬一些,绝不能再这般继续拖延了。
“诸大人。”谢深玄直白说道,“不必回去了。”
诸野一怔:“那我的衣服——”
谢深玄:“我带你去买。”
诸野:“……”
诸野似乎呆住了。
他怔怔站在原地看谢深玄,像是没有听清谢深玄究竟在说什么,全然回不过神来,谢深玄已懒得再同他解释了,他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只有小宋靠在廊下好奇看着他们两,像是在看热闹,他便直接伸手拉住诸野的胳膊,扯着诸野朝外走,一面竭力维持着面上平静,硬着头皮说道:“你那常服太丑,我实在是看腻了。”
诸野这才恍惚回神,却依旧很是茫然:“我的常服……啊?”
“你近来总在我家走动。”谢深玄冷着脸说道,“我看不下去。”
诸野:“我的衣服……”
他看谢深玄神色,终究没将后头的话说出来,他倒是觉得自己惯常所穿的衣服没什么问题,也从来没人说过他那些衣服有问题,可谢深玄神色不佳,好像他若再多问,谢深玄便要生气了,他自然只能将那疑惑话语全都咽回去,乖乖跟在谢深玄身后,朝着太学之外走。
小宋在旁看得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急忙跟上两人脚步,面上已忍不住挂上了笑,开心凑到了谢深玄面前来,问:“少爷,是去瑞云坊吗?”
谢深玄点头:“那儿离得近,就去那儿吧。”
说话之间,他看见几名太学先生正从另一侧走过,他便匆匆松了诸野的手,生怕叫人看见他与诸野亲近,一面倒还沉着脸色,扭头瞥了诸野一眼,道:“不要废话,跟上便是。”
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的诸野:“……”
他的马还在太学内,谢深玄却说他们只是出去吃个饭,午后还是要回来的,强令诸野登了他的马车,与他同行,而后他方松了口气,却又不曾与诸野说话,生怕诸野问他为何突然便起了这心思,而他找不着借口,到头来只会令他觉得尴尬。
好在这瑞云坊并不算太远,他们很快便到了地方,谢深玄趁着脸色下了马车,急忙踏步入内,瑞云坊的店伙计并不识得他,只当普通客人招呼,他倒也巴不得如此,可朝内走了几步,还是叫眼尖些的掌柜瞅着了,那面上登时便带了笑,急忙上来招呼,道:“谢少爷,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诸野听着他对谢深玄这称呼,不由便多看了他几眼,在京中与谢深玄相识之人,大多都称他的官职,唤他作少爷的,大多都是谢家在江州的旧识,可眼前之人他并不熟悉,那该是他离了江州后谢深玄才见过的人,他便依旧只是沉默,等着谢深玄同这人说话。
可谢深玄也不知应当从何说起,他在家中的衣物,都是京中几家店中定做的,大多是高伯在联系,裁缝上门量衣,他至多就挑个顺眼的布料,而以往在江州时,连布料他都不必操心,家中自有人替他打理好一切,以至于今日他一到这店中,看着店中摆设的各色衣物,竟还有些无措。
那掌柜已迎着谢深玄朝内走,一面问:“谢少爷今日来此,是要买些什么?”
谢深玄这才回神,说:“不是我要买。”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诸野,还未来得及同诸野说话,那掌柜已带着满面笑意问:“这位便是诸指挥使吧?”
谢深玄:“?”
等等,他还没说诸野是谁呢,这人怎么已经就知道了?
“指挥使大人,久闻其名,初次相见,果真不同凡响。”这掌柜的已毫不犹豫客套夸了起来,说,“若是要为诸大人挑选衣物,那便更简单了,大人这身材,看着便是衣架子,想来不论穿什么衣服都是好看的。”
谢深玄:“……”
虽说他听得出这掌柜的纯粹是在同他们客套,可这话说在他心坎上了,他听着喜欢,有些压不住唇角,再看诸野似乎并不知如何接话,他便代诸野将后头的话说了,道:“既是如此,先挑几套衣服过来看看吧。”
诸野显然又是一怔,讶然看向谢深玄,低声问:“……几套?”
谢深玄也低声回答:“先试试看再说。”
诸野:“……”
他看谢深玄这副模样,可不像只是试试看那么简单。
谢家本就是这瑞云坊贵客,那掌柜可一点不敢怠慢,当初瑞云坊东家在江州开店时,便颇得谢家相助,如今这名掌柜,同谢深玄的兄长关系还算不错,他令人去取他所说的几套成衣过来,一面又回首去看谢深玄,问:“听谢少爷今日这声音……莫不是又病了?”
谢深玄今日说话仍旧有些嘶哑发闷,他人稍稍一听便知他生了病,谢深玄点了点头,答:“有些风寒。”
那掌柜又说:“我看您近来又清减了不少,眼下换季若要裁新衣,还是令裁缝上门重新量一量吧。”
谢深玄摆了摆手:“此事还是同高伯去商量,今日先挑诸大人的衣服。”
谈话间,那店伙计已带着几套衣服回来了,谢深玄看了看,挑了几件,问那掌柜可否能先试穿,掌柜便请诸野到一旁更衣,诸野虽皱着眉,可既是谢深玄要求,他还是起了身,随那店伙计走到了另一间屋中去。
谢深玄则同掌柜一道去了雅间,这香茶刚上来,房门又一开,谢深玄抬起眼,一眼见着诸野换了身天水碧的袍子,腰间缀了革带,谢深玄从未见诸野穿过这种颜色,他多看了几眼,很是新奇,正不知如何评价,掌柜的已在旁感叹,道:“诸大人这身材,果然是衣架子啊!”
谢深玄:“……”
掌柜:“这颜色衬得人肤白,谢少爷,您看这提花,今年京中正流行着,前几日楚王世子还来我们这儿定了几套这式样的。”
谢深玄点了点头,觉得这衣服的确衬得诸野气色好,这掌柜说的有道理,他看着很喜欢。
可一套不够,有些难以比较,诸野便又沉默着去换了另一套衣服,这回他换了身黛紫的襕衫,他平日几乎从不穿这类衣服,谢深玄更觉新奇,正要凑近打量,掌柜已出言感叹,道:“诸大人这身姿,反倒是我家的衣服配不上了。”
谢深玄:“……”
掌柜又道:“京中能将这黛紫穿得如此好看的人,着实不多。”
谢深玄竭力压着嘴角,这回没有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蹙眉道:“再换一件吧。”
诸野看起来有话想说,大约是记着他们好像本来只是想出来吃个饭,怎么就莫名在此处挑了这么久衣服,可谢深玄那模样看起来不容拒绝,他便也只好忍下,照谢深玄的意思,又接连去换了几套衣服。
无论他换了什么,只要一踏进门,那掌柜就开始不住夸赞,谢深玄倒是始终都沉着脸色,面上没什么笑意,也不知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如此折腾了许久,诸野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换过几套衣服了,好在那店伙计拿来的那些衣物也见了底,只剩下最后一件玄色的翻领缺胯,他终于松了口气,觉着他并不怎么喜欢的此事已到了头,换完这一件,谢深玄大概便能消停了。
只是这一回,他还未去更换衣物,谢深玄便已抬手拦住了他。
“玄色就不要了。”谢深玄皱了皱眉,说,“平日天天穿,看都看腻了。”
诸野:“……”
“谢少爷,这件可不一样。”那掌柜扯着衣服同谢深玄大力夸赞,道,“玄色最显身材,您看这暗纹刺绣,都是上品,搭配也并不显沉闷,同一般纯色的衣袍不同,诸大人若是穿上,一定很好看。”
谢深玄想了想,觉得这掌柜说得有道理。
他们已在此处费了许久的功夫,谢深玄早就饿了,若要等诸野再去更换衣物,还不知要花多少功夫,他觉得已没必要再多此一举,毕竟诸野穿什么都好看,最后这一件缺胯,试不试,当然都一样。
“好。”谢深玄做出了最后决定,“方才的衣服,全包起来吧。”
诸野:“?”
谢深玄又转向那掌柜:“我今日不曾带钱,都记在谢家账上便是,府内裁制夏衣时,让高伯同你结账。”
诸野:“??”
掌柜喜笑颜开,连忙令人去将衣服包好,一面问:“谢少爷,这衣服是您带走,还是我们一道给您送到府上去啊?”
“留一件便好。”谢深玄道,“其余都送回我府上。”
说完这话,他还皱着眉想了想,在这些衣服中艰难决定,似乎想着应当留下哪一件才好,那掌柜一眼便看出谢深玄在思索何事,他急忙为谢深玄出了主意,道:“谢少爷,那件黛紫的好,同您身上这身衣服正——”
他看谢深玄微微变了变神色,像是想要反驳,心中霎时便知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毫不犹豫便改了口,道:“这黛紫可是京中时下正流行的颜色,连宫中的贵人都很是喜欢。”
“……那就留这件吧。”谢深玄这才收了那神色,转身向诸野,却并不看他,那神色万般平静,像是只是在说一件极普通的小事,“诸大人,挑好了,快去换上吧。”
诸野:“???”
奇迹阿野
谢深玄已许久不曾有过这般满足快意的感觉了。
他见诸野换了这身簇新的黛紫襕衫, 越发衬得他俊逸非凡,谢深玄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更不用说他二人下楼之后, 那瑞云坊内的其余客人纷纷回首,无数目光落在诸野身上, 他眼见数人羞赧回首, 还要偷看, 再想起柳辞宇曾说过,诸野可是京中不少人的梦中情郎,他那心中那奇异的满足之感越发满溢出来, 原还一直压着的唇角,也终于忍不住弯了起来。
谢深玄落后了诸野几步, 在后摇着折扇,本是为了更好欣赏诸野的衣着打扮, 可他跟着下了楼, 便有不少人将目光转向了他, 眸中更露羡慕之意,却令他不由蹙眉,想着这些人不懂欣赏近在眼前的玄影卫指挥使便罢了,也不知看他做甚,真是没眼光。0
可他走出几步,目光盯着诸野的衣着打扮,终于还是从中品出了几分不对劲来。
这衣服不似诸野平日束腰束袖方便行动的打扮, 倒像谢深玄平日惯有的衣着,也正因如此, 诸野尚且还悬挂在腰侧的那佩刀看起来便显得有些奇怪了,毕竟依谢深玄所想, 这身衣着,该在腰间悬挂玉饰亦或折扇,而非是玄影卫那看起来便令人觉着杀气正重的金柄长刀。
谢深玄摸摸下巴,记着瑞云坊左转走上片刻,好似便有一家琼玉轩,他兄长同那的老板有些生意往来,谢深玄自己随身的不少玉簪玉饰便是自那家琼玉轩送来谢家供他挑选的,反正他们都已到了此处,不如再走过去看一看,反正挑选几个合适的视物也费不了多少时间,挑完再去吃饭,倒也来得及。
他正欲同诸野说上一声,出门后先去那琼玉轩内看一看,不想诸野忽地顿住脚步,回眸看向了他。
谢深玄问:“诸大人,怎么了?”
诸野面上神色很是古怪,他有些踌躇,还先左右看了看,以免有人听见他与谢深玄的交谈,而后方压低音调,蹙眉同谢深玄说道:“你最初说,要我换一身衣服,以免惊扰到临江楼内的客人。”
谢深玄眨了眨眼,点头:“是啊。”
诸野的眉心拧得更紧了一些:“这是换一身衣服吗?”
他都数不清方才谢深玄究竟让他试过了几件衣服,而那么多衣服,谢深玄可一气都买下了。
他早就知道瑞云坊,瑞云坊在京中名气极盛,来往客人不是王公贵族,便是富商巨贾,这一套衣服都价值不菲,谢深玄一气买了这么多套,也不知究竟要花多少钱,诸野实在难以接受此事,这是给他买衣服,怎么能由谢深玄花钱?若谢深玄真的喜欢,也得由他出钱买下,而后私下若有穿常服的机会,他再穿给谢深玄看便好。
谢深玄正笑吟吟看他,毫不犹豫出言解释:“诸大人,难道您不觉得这些衣服都极为好看吗?”
诸野蹙眉说:“我平日鲜有穿常服的机会——”
谢深玄打断他的话:“无妨,以后会有的。”
诸野:“可……”
谢深玄:“这些衣服,若是错过了,才要可惜。”
他说完这话,便要继续朝前走,诸野却仍执着拦住了他,正挡在他身前,认真说:“既是如此,那这买衣服的钱,理应由我来来出。”
谢深玄看了诸野几眼,欲言又止,想了好一会儿,也只是委婉同诸野笑一笑,道:“诸大人,上回在画舫时,您为我受了重伤。”
诸野不知谢深玄怎地又将话绕到了此处,他皱着眉,却仍强调:“那只是小伤……你不要转开话题,这衣服的钱——”
谢深玄向来嘴快,果真又立即打断了诸野的话,道:“就算作谢某报答诸大人的救命之恩吧。”
诸野:“……”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几件衣服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谢深玄摆了摆手,将诸野后头的话语也堵在了喉中,“谢某不是知恩不报之人,诸大人,您总不能不让我报恩吧?”
诸野知道谢深玄又在瞎掰歪理,这种事他说不过谢深玄,可若他态度强硬,大约还是可以令谢深玄妥协的,他正欲摆出些强硬之色,谢深玄却又忽而朝他凑近些许,靠到了他面前来,唇边还带着那吟吟的笑,眸色几如春水,令他心中一惊,几乎连站在原处不动都已耗尽了定力,早忘了自己还要说什么话,只能一动不动盯着谢深玄。
“时日还早。”谢深玄笑着同他说,“诸大人再陪我逛一逛吧。”
诸野:“……”
待谢深玄转身离去,诸野下意识追上谢深玄的脚步,就这么出了瑞云坊,走到了外头的街道上,这才这猛地收回神思,压下轻促的心跳,有些止不住怒意,快步追上谢深玄,蹙眉同谢深玄道:“别拿你对其他人那一套来对付我。”
谢深玄有些惊讶:“我对其他人怎么了?”
“你……你对严斯玉,还有对那汪退之均是如此。”诸野光是想一想那几件事,都觉得心中恼怒,“可我与他们不同,你对我不能……也不该如此。”
谢深玄更觉茫然:“……啊?”
诸野憋着一肚子气,再看谢深玄好像是真不知他在说什么,那心中的恼意不由便更重了几分,可他无论再如何恼怒,也只是同傻子发脾气,谢深玄根本就不会懂得,他只是自己同自己发闷气,如此一想,他更觉难受,后头的话,自然也已懒得再与谢深玄说了。
“你我多年情谊,同他们怎么能一样。”谢深玄皱着眉,不明白诸野究竟为何生气,只能照着自己心中所想,道,“我对他们笑,本就是曲意逢迎。”
诸野皱眉:“你方才对我不也是——”
谢深玄:“真心的。”
诸野:“……”
诸野说不出话了。
他方才还在心中的恼怒,好似忽而便这么被谢深玄用短短几个字浇灭了,他心跳如鼓,却又无可奈何,他还能怎么办?谢深玄就是握着他的软肋,只需只言片语,便可令他心绪翩飞。
“好了,诸大人。”谢深玄还丝毫未觉有异,只同顺了一只猫儿的毛一般轻巧,一面问,“现在能陪我去逛一逛了吗?”
诸野:“……”
诸野很难有另外的回答。
他还是沉默跟上了谢深玄的脚步,在心中反复劝说自己接受谢深玄方才所说的那借口,毕竟谢深玄看起来是非要这般不可,他若是拒绝,谢深玄或许会不开心,他倒不如想想其他法子,最好能在其他事上,将这笔不菲的钱财给谢深玄补回来。
他还在思索,谢深玄却目标明确转头便进了一旁的琼玉轩。
此处的掌柜同他兄长多有生意往来,也识得他,笑吟吟迎上前来,问他今日怎么亲自到了此处,谢深玄也不客套,直接便问近来可有什么新进的玉饰,他想挑选几件,那掌柜急忙招呼店伙计将最近新来的各类玉饰全都呈到雅间之内来,一面请谢深玄先往雅间上座,又问:“谢少爷这是为自己选的,还是要赠予他人?”
谢深玄却并不直接回应,以免诸野听见了又要大做文章,只是道:“我先看一看,看过后再说。”
这掌柜倒也不介意,谢家本就是他们的大主顾,他忙不迭将各色玉饰呈到谢深玄面前,还一一为谢深玄介绍,谢深玄一眼便相中一支白玉簪,朝那玉簪多看了几眼,掌柜的倒是会察言观色,已将簪子递到了谢深玄面前,道:“谢少爷,这是上好的和田玉——”
谢深玄皱起眉摇了摇头:“罢了,一不小心便要摔碎。”
可他自己便常戴玉簪,这话听起来倒像是随口拒绝,掌柜的自然还想再努努力,便道:“这簪上缀了金饰,恰好能卡在发中,不会那么容易滑脱的。”
谢深玄:“若是寻常举止,的确不会。”
说完他扭头看了边上似乎对挑选玉饰毫无想法,已经开始逐渐走神发呆的诸野一眼,还是摇了摇头,道:“不看发簪,看看其他的东西吧。”
他戴是无所谓,就算是普通玉簪他也不至于滑脱摔碎,可诸野是武官,平日保不齐便要有什么大举动,只怕一不小心便会将玉簪摔碎,这东西不好,他还是看些其他东西吧。
于是到最后,谢深玄统共又挑了三四块玉佩,倒是能搭今日给诸野挑的大多衣服了,可到了最后,他却总觉得好像还缺了些什么,想了片刻,这才想着了此事之中的问题——诸野大多时候穿的都是官服,他挑了这么多东西,诸野平日只怕没有多少穿戴的机会,那若要论实用,倒不如给诸野的官服选条镶玉的革带,既方便行动,又稳固结实,还美观好看,上朝时或许不能用,可平日去官署时,一眼便能看出与其余泛泛的玄影卫不一样。
于是谢深玄便问:“可有官服能用的革带?”
这掌柜的一怔,下意识便答:“谢少爷,您的官服……恐怕不合适。”
谢深玄清一清嗓子,道:“不是我用。”
他又瞥诸野一眼,见诸野还未回神,便板着脸毫无感情说道:“适合玄影卫官服的。”
那掌柜一愣,这才终于将目光转向一直站在一旁,还带着一柄玄影卫佩刀的诸野,这才恍然回神,道:“哦!这位就是诸大人吧!”
谢深玄:“?”
等等,这人怎么也一眼就能看出来?
诸野忽而被人提及名姓,回神看了那掌柜一眼,而这掌柜已迫不及待令人去取玉革带来了,诸野这才皱起眉,意识到谢深玄在此处挑了这么一大堆东西,可能还是为了他。
诸野皱起眉,道:“你这些玉佩……”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已笑吟吟看向诸野,不等诸野发问便已自行找了借口,道:“这是上一回的救命之恩。”
诸野一顿,有些声音:“……什么救命之恩?”
谢深玄反问诸野:“诸大人,您真不明白?”
诸野移开目光,并不去接谢深玄的话,那店伙计已取了几条金镶玉的革带回来,这一回谢深玄倒是没让诸野换衣服去试,只是在诸野腰上比划了一下,便直接道:“都包起来吧。”
诸野只觉谢深玄今日得举动有些太过出奇,他无论如何不能再接受此事了,他想要拒绝,谢深玄却已起了身要朝外走,诸野只好快步跟上,道:“你今日本只说让我换身衣服。”
谢深玄也答:“都说了,这是上一回的救命之恩。”
诸野顿了一顿,似是下定了决心,硬着头皮道:“若是在江州……是谢家对我有恩,我护着你本是理所应当。”
谢深玄:“不是在江州。”
诸野:“……”
诸野不说话了。
谢深玄很满意这结果,诸野的反应正好切中他心中所想,他说的是报国寺之事,若当初救他的人不是诸野,诸野此刻早就该出言反驳了,可诸野一声不吭,每每谢深玄提及此事,他便好像哑了一般,连原本要说的话他都有些难以出口。
而他这短暂僵滞,谢深玄已同那掌柜算好了账,依旧记在谢家账上,有空去谢府内找高伯结算,他心情甚好,依旧只取了一块玉,其余令琼玉轩送回谢府,而后便将那玉佩递给了诸野,诸野却不动弹,谢深玄这才微微弯唇,道:“诸大人,我倒是不介意替你来系。”
诸野:“……”
诸野沉着脸色接过了谢深玄手中的玉佩,匆匆朝腰上系去,而谢深玄笑吟吟转过目光,朝外一看,却又一顿,有些惊讶问:“等等,那不是唐同知吗?”
诸野也抬眸朝外看去。
唐练一身便装,正站在临街之处,满面震惊看着他们,或者说……他正满面震惊看着诸野。
诸野:“……”
诸野系玉佩的手,僵在了半空。
去恰饭!
诸野的手握着那玉佩的系带, 那绳结他方打了一半,如今迎着唐练的目光,他却不知应不应该继续下去。
他有些心虚, 又觉得自己实在明白唐练此刻内心的惊奇,他以往根本不曾在衣着上下过功夫, 平日除了休假总是官服, 而休假时又总是那一身黑的装扮, 他从未穿过这般样式的衣物,还往腰上去系什么玉佩,更不用说他今日是同谢深玄一块出来的, 谢深玄就在他身旁,唐练只怕一眼便能看出其中异样。
他也清楚, 玄影卫平日公务繁重,轮值守卫之类的事情又太过无趣, 这等境况下, 总得有些用于缓解高压情绪的手段, 而此事在玄影卫内的体现,便是对朝野风传之事的热切,涉及深广的机密他们自然不敢传播,可诸位大人家中八卦却显然不会有什么问题,诸野以往并不限制此事,他知道这种事禁不住,可不曾想, 到了最近,他们所谈论的八卦, 忽而便转到了他和谢深玄身上。
当初诸野不曾限制此事,到现在若想去禁止, 显然便已有些难了,于是诸野这段时日来尽力避免在玄影卫面前同谢深玄太过亲密,以免他们将这八卦传得太过分,惹来谢深玄生气。
他几乎在一瞬便想出了诸多对此事的补救办法,他知道唐练是玄影卫内不少韵事传闻的源头,他知道的情报毕竟比一般玄影卫要多,今日让唐练看见了他和谢深玄,只怕午后玄影卫内便要传出消息,说他与谢深玄如何亲密无间,他阻止不了消息扩散,可却可以将此事遏制在一切源头。
只要让唐练闭嘴,那玄影卫内,就绝不会有人知晓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想到此处,诸野终于重新看向了面前的唐练,那神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只是默声不言盯着唐练,略显杀意目光直停在唐练身上,令人止不住心惊。
唐练接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决定当做自己什么都不曾看见,他自如移开目光,假装在看一旁店铺摆在外头售卖的物件,只当做他不曾见着谢深玄与诸野。
此事本该是能够如此蒙混过去的,可谢深玄皱起眉,甚是好奇,问身边的诸野:“他怎么会在这儿?瑜明兄不是说唐大人今日需得轮值吗?”
诸野收回正盯着唐练的目光,若无其事道:“罗娑教的圣堂在此处附近,他穿便装出门,应当是来此处看看的。”
提及罗娑教,谢深玄不由又想起诸野曾令贺长松帮忙检查的药物,此事好像再无后续,他却很好奇这一切结果,毕竟他总觉得洛志极不会真那么老实听他的话,时日一长,保不齐洛志极又要朝什么罗娑教内跑。他总得将此事弄清楚,以免下回再出意外时,他又胆战心惊,不知应当如何才好。
诸野巴不得谢深玄不过去同唐练说话,因而迫不及待便回答了谢深玄的问题:“这药或许有些致幻之用,可除此之外,这药是否伤身,亦或是还有什么不良后果,太医院倒还未查明。”
谢深玄有些疑惑:“既已知它能致幻,这不就是彻查罗娑教的理由?”
诸野摇头:“不合律令。”
谢深玄:“……”
谢深玄仔细想了想,好像律法之内,的确并无这等规定,若仅是如此,玄影卫的确不能直接进入罗娑教的圣堂内调查,可此事不太对,玄影卫是什么人?许多事就算不合律令,他们也是会去做的,反正他们只归圣上调遣,凡事说到最后都可以搬出皇帝当借口,一切既皆是圣令,就算有些不合律法,也没有人回去多管。
哦,当然,谢深玄会管。
这种事情,朝中大约只有谢深玄会上疏去骂,他也的确因此责骂过玄影卫和诸野数次,只是如今有些不同,今日听闻此事,谢深玄却已自动略过一切,反问诸野:“那唐大人便装来此,是要潜入调查了?”
诸野点头:“若能找到其余证据,便能将此事移交兵马司,不再需要玄影卫调查了。”
此言一出,谢深玄便也觉得这也是件好事,他每日看诸野下值那般晚,早觉得玄影卫应当将一部分公务移交给其他衙门,这天下哪有拿一份俸禄干三四个人事情的道理?此事早该如此,他应当对唐练表示感谢。
人已经在面前了,谢深玄觉得自己应当上前去打个招呼,未等诸野阻拦,他已快步朝前走去,吓得诸野连那未系好的玉佩也顾不上了,他将玉佩攥在手中,立马跟上谢深玄的脚步,二人一道到了唐练面前,谢深玄还热情打了个招呼,道:“唐大人,这么巧?”
唐练战战兢兢回头看他,头上顶着硕大的「这该死的谢深玄」几个大字,勉为其难扯起嘴角同谢深玄露出了一个苦兮兮的笑。
“是啊,好巧。”唐练干巴巴说道,“二位……二位怎么会在此处?”
谢深玄:“哦,我本来想同诸大人去临江楼吃饭,可见他——”
诸野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谢深玄的话。
谢深玄还未觉有异,诸野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他也只是回眸看了诸野一眼,见诸野似乎并无不适,这一声咳嗽似乎只是嗓子发痒,他便又收回目光,继续道:“见他穿着官服,实在很担心临江楼将他当做是上门抄家的玄影卫。”
诸野:“……”
唐练又干巴巴笑一声,不敢回应。
好在谢深玄说到此处,便已不打算继续往下说了,他随口同唐练说了几句话,再抬头看看时日,觉得时候不早,他也应当该从此处离开了,于是谢深玄又同唐练道别,看着唐练狠狠松了一口气,头上那几个红字也一瞬消失,他还觉着有些奇怪,却也未作他想,正欲迈步离开,却又瞥见他方才交给诸野的那玉佩不见了。
谢深玄不知诸野是将玉佩攥在了手中,他不由一怔,干脆询问:“方才给你的玉佩呢?”
诸野:“……”
谢深玄:“不会落在店里了吧?”
诸野:“……”
诸野还是没有回答。
反正诸野就是这么一副闷性子,谢深玄也不需得到他的答复,只是准备回琼玉轩看一看,或许他们真是将玉佩落在了琼玉轩内,可一见他转身,诸野反是更为紧张,一下便伸出了手,道:“……在这儿。”
谢深玄略有些惊讶:“方才不是让你将玉佩系上吗?”
诸野:“……”
诸野实在不知应当如何回应,他只能沉默着低下头,现在才笨手笨脚试图将玉佩系到腰上去,谢深玄不免蹙眉多看他几眼,沉默许久,见诸野两次手笨打错了结,这才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诸大人,还是我来吧。”
诸野:“你……什么?”
谢深玄已接过了那玉佩,穿过腰上革带的金环,十分轻巧便将玉佩系在了诸野腰上,这动作从头到尾也不过只花了片刻功夫,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回首去看唐练,唐练在看屋檐上的鸟,也不知是什么稀奇品种,总之他很有兴趣。
诸野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谢深玄抬眸去看他时,忽地方觉诸野的耳尖有些泛红,他这才一怔,忽而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举动未免有些太过亲密,于是他的面颊噌地便也红了起来,急匆匆退后一些,还紧张要为此事找补,道:“我……我只是见你不会此事,这才出手相助的。”
诸野很紧张点了点头,道:“是,我知道。”
他们说完这两句话,一齐转眸看向了唐练,而唐练这时才将注意从那鸟身上移开,摆着衣服茫然神色看向两人,问:“二位大人,你们看我做什么?”
谢深玄尴尬道:“刚才……”
诸野语调决绝:“你什么都不曾看见。”
“哈哈,我刚才在看鸟。”唐练笑得勉强,“你们说什么了吗?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耶。”
谢深玄松了口气,诸野也终于放下心来,唐练显然明白了他的威胁,也清楚自己现今的处境,这装傻来得正是时候,看来唐练就算回了玄影卫,也不会同其余玄影卫讲述他今日的见——
诸野眼角余光瞥见几人似乎正站在路边,伸着脖子朝这边打量,他不由回眸朝那边一看,几名身着便服的玄影卫一齐站在路边,朝着这边张望,各个瞪大双眼,盯着诸野的衣装,与诸野腰上的玉佩。
诸野沉默了。
他怎么就忘记了此事。
唐练不可能一人单独出门,他来罗娑教圣坛探访,身边必然会有其他玄影卫跟从,他方才就不该在此处拖延,现今其他玄影卫显然也看见了,还看着谢深玄亲自为他系上了玉佩……他与谢深玄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只怕午后便能传遍整个玄影卫,几日后便要朝野皆知,或许还会被人添油加醋,传出十数个不同诡异的版本。
诸野很难接受这种事。
他不知这么多人在场,他若再威胁其他玄影卫,他们会不会为此禁言闭嘴,他皱着眉思索对策,谢深玄却已跟着他的目光转过了身,朝那边一看,见着几人头上都顶着他熟悉的「该死的谢深玄」等几个字,他便认出来了,正想着应当如何询问解释自己看出了他们的身份,回眸却见诸野神色阴沉,那眸中警示的恐怖意味,是他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
谢深玄一怔,再去看那几名玄影卫,便见人人脸色煞白,有些颤抖,唐练也是如此,他们像是怕极了诸野,一时间不知所措,头上的字迹也已消失不见,可谢深玄觉得,若他的能力能看见他们心中的一切想法,那此时此刻他们头上的字,或许便该是「这该死的诸野」了。
他人厌恶惧怕他,他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见诸野的下属厌恶诸野,他却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了。
他总觉着诸野对他的下属极好,否则也不会愿意自己代他们去执行那些极为危险的任务,既是如此,他当然希望玄影卫们能够明白诸野的这份心意,希望诸野同玄影卫们的关系能够再好一些。
谢深玄心中忽而便有了个新的念头。
他转头去看唐练,笑吟吟客气问:“唐大人,你们在此处的公务,应当已经结束了吧?”
唐练紧张点头:“是,正准备要回玄影卫。”
谢深玄:“现今正是饭点,玄影卫也该有午休吧?”
唐练老实回答:“的确有一些时间……”
谢深玄:“我与诸大人正要去临江楼,你们不如也一道来吧。”
唐练:“此事应当……啊?”
诸野:“……”
邀约
谢深玄热情相邀, 唐练却不怎么敢答应。
他一看边上指挥使的眼神,便知自己今日若是答应了,回头指挥使十之八九会来找他的麻烦, 于是他毫不犹豫便要拒绝,甚至都不曾找出一个太过恰当的借口, 只是仓促道:“不了不了, 谢大人, 我们还有事要忙——”
谢深玄:“你方才不是说,你们在此处的公务已经结束了吗?”
唐练一噎,已万般后悔自己方才为何要嘴快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借口不够合理,他只能再想些办法, 想法子将此事应付过去。
唐练又说道:“公务是已处理完了,可午休时间实在太短, 或许来不及同谢大人您一道前往临江楼。”
“无妨。”谢深玄说, “你们玄影卫出门都有马, 临江楼又近得很。”
唐练:“吃饭费的功夫——”
谢深玄微微挑眉:“怎么?皇上总不会不允许你们吃饭吧?”
唐练:“呃……”
谢深玄:“看来该好好骂他一顿了。”
唐练:“……”
唐练愣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几句辩解,竟然还能将事情引到这般境地,他去便要得罪指挥使,可不去……好像便会得罪皇上,他的仕途一如既往满是坎坷,若是再不想法子挽回,他的官运大概就要导致为止了。
“不不不, 谢大人,您误会了。”唐练紧张抹了抹额上的细汗, 道,“皇上什么也不曾说, 是我们自己……我自愿如此!”
谢深玄微微挑眉:“玄影卫惧怕皇上,原来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唐练:“……啊?”
“我早就觉得玄影卫公务繁重,远超其余衙署。”谢深玄点了点头,像是为自己接下来一段时日的折子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主题,“此事需得改正,回去后我便同皇上提。”
唐练愣住了。
他一时难言,压根不知自己还能做出何等解释,他只能怔怔看着谢深玄,沉默片刻,最后不知所措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诸野,期待诸野能够替他想些办法,为他解了当下的困扰。
可几乎在同时,谢深玄也转眸看向了诸野,他并未说话,只是看了诸野一眼,那眸中的意味,大约是希望诸野能够劝一劝唐练,他知晓官署之间午休的时间,肯定足够他们一道吃一顿饭,而诸野的确受不得谢深玄这般眼神,他心中虽有不愿,可被谢深玄盯着看了片刻,他便还是艰难点了头,极生硬道:“一同吃顿饭吧。”
唐练:“……”
唐练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他正想点头,却又瞥见一旁正看热闹的那些玄影卫,他们还未暴露身份,诸野是识得他们的,可谢深玄应当不认识,唐练便想怎么也不能只有他一人被拖下水,于是他面上又挂上了热情万分的笑意,立即扭头朝边上挥手,道:“谢大人,您说要叫上其余玄影卫,喏,那边几个,也是玄影卫。”
谢深玄很满意这回答,虽说他早从头上漂浮的字迹看出了这些人的身份,他还是笑吟吟转眸看向那一侧的几人,甚至朝着那些人招了招手,好让他们过来。
他们说话的生硬不大,远处的玄影卫自然不知他们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谢深玄朝他们招手,他们自然乐呵呵便凑了过来,各个热情高涨,开心同谢深玄打了招呼,而后才拘谨看向诸野,小心翼翼同诸野问好。
谢深玄不由又叹了口气,他方才便猜测诸野同他的下属关系不佳,如今看来倒确实是如此,否则这些玄影卫见着诸野时也不必这般小心,不过还好,此事显然还有挽回余地。
谢深玄很清楚诸野的为人,诸野并非凶恶之人,他至多只能算是不擅言辞,因而同下属相处时,难免会有误会,既是如此,他只需借用今日这机会,展现出与诸野日常同官署不同的一面,好令这些玄影卫们消除心中对诸野的恐惧。
想到此处,谢深玄面上的笑更灿烂了几分,再同那几名玄影卫道:“我本同你们指挥使要一道去吃饭,既然遇上了,不如便一道去吧。”
这几人的反应倒也同唐练一般,提及此事,他们只是紧张摇头,匆忙要拒绝,谢深玄不等他们开口,已吟吟笑着说:“今日是我请客,诸位倒不必担心。”
玄影卫们怔了怔,一人说:“谢大人,倒不是因为此事——”
谢深玄:“临江楼离此处很近,费不了什么功夫。”
玄影卫:“……”
众人好似一致便陷入了沉默。
唐练拼命朝他们打眼色,希望他们能继续拒绝,只要人一多,想必诸野也不会继续强迫他们前往临江楼了,可那几名玄影卫却好像不曾看见他的暗示,有一人还接连咽了几口唾沫,显然对谢深玄所提到的临江楼美食十分向往。
唐练倒吸了口气,正觉此事要糟,却见一名玄影卫极不好意思说道:“谢大人……这怎么好意思啊……”
谢深玄道:“无妨,我本来就要吃饭。”
另一名玄影卫支支吾吾:“可……可是……要不还是不了吧?”
唐练觉得自己看见了机会,急匆匆也跟着拒绝,道:“是啊,谢大人,怎么能劳烦您与指挥使破费呢?”
诸野本也不想同他们一道吃饭,见唐练将此话说了出来,他更是迫不及待,接上了唐练的话,道:“既然如此——”
谢深玄又笑吟吟打断了他们的话,道:“无妨,是我破费,同你们指挥使没关系。”
唐练:“……”
诸野:“……”
谢深玄想得简单,玄影卫没什么俸禄,所以唐练才会就此事为诸野担心,可若是他出钱,想来便没有什么问题了,可不想唐练与那几名玄影卫的神色越发显得古怪,谢深玄也不知自己是说错了什么,想了片刻,又为此多解释了几句话。
“我是你们指挥使多年好友。”谢深玄说,“不用同我客气。”
唐练:“这……谢大人……”
谢深玄道:“将我当做是一家人便好。”
唐练:“……”
诸野:“……”
唐练已不知自己还能如何拒绝此事,他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诸野,却见惯常表情冷淡的诸野竟微微睁大了眼眸,显露出一分绝不可思议的神色来,而谢深玄竟还在此时又刻意转过目光,弯着眉眼同诸野笑了笑,问:“是吧,诸大人?”
诸野:“……”
诸野立即改变了自己的立场。
“临江楼,的确不远。”诸野冷冰冰同面前几人说道,“一起来吧。”
唐练:“……”
唐练觉得,不仅他们完了。
指挥使在谢深玄面前,大概也要完了-
此番临江楼小聚,谢深玄倒觉得很愉快。
他有意改善诸野同玄影卫之间的关系,因而特意令临江楼备了不少好菜,点菜时,还总故意要多问诸野几句,好令那几名玄影卫觉得,今日是诸野有意要宴请他们。
此事他以往从未做过,也不知这么做究竟对不对,毕竟他以前可不需改善与同僚之间的关系,他只能小心试探,见唐练等人战战兢兢,他便多带几分笑,每每说完话后,也总要回眸来看诸野一眼,再同诸野也笑一笑。
或许是他的举动起了作用,这一顿饭气氛融洽,到这餐饭结束时,几名玄影卫显也没有那么紧张了,头上「该死的谢深玄」几字早已消失,看着谢深玄和诸野时也只会傻笑,待吃完饭离去时,他们还不住朝谢深玄挥手道别,那副模样,哪有半点令朝中人惧怕万分玄影卫的模样。
唐练却与他们有些不同,他依旧紧张不已,小心翼翼同二人道别,离去之时,甚至还要抬手抹一抹额上的细汗。
谢深玄心满意足,觉得自己今日做了不少了不得的好事,再回眸去看诸野,诸野就在他几步身后,穿着那一身黛紫同他衣袍有些相似的襕衫,他心情更好几分,再上下端详诸野片刻,越发觉得如今的诸野实在引人瞩目,若是这么走在街上,不知究竟还要引来多少人倾慕。
此事虽与他无关,可他想起此事,心中却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得意之感,只是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诸野显然并不知晓,诸野只是疲倦叹了口气,忧心他与谢深玄的八卦究竟能在朝中传成什么模样,又想事情既已发生,他就算忧心也全无用处,他只能再看向谢深玄,问:“你还要回太学?”
“不回去了。”谢深玄心情甚好,道,“太学内有那么多名先生相助,少我一人,想来并不碍事。”
诸野一怔:“……这倒不像是你了。”
谢深玄笑了笑,说:“其实我想了想,瑜明兄说得也没有错。”
诸野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他说什么了?”
谢深玄:“你难得两日休假,本该借此机会,好好歇一歇。”
诸野还以为谢深玄又想叫他回家睡觉,可他真的不困,也不怎么觉得疲倦,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休假都来的有些莫名其妙,实在令他有些想不透。
可谢深玄抬眸看向他,眼中还带着那春水般的笑,问:“诸大人,您平日若有休假闲暇,一般会去何处,去做些什么?”
诸野一怔,颇为不解问:“我……什么?”
“既然您有休假,我也不必去太学。”谢深玄深吸了一口气,刻意凑近诸野一些,再弯起眉眼,鼓足勇气,说,“那不若麻烦诸大人,带谢某在京中逛一逛吧。”
诸野:“……”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