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媒正娶?
谢深玄仔细将谢慎那封写了一半的信通读了数遍, 越看越觉得心中紧张。
谢慎在信中的话语模棱两可,若只是这么草草一观,实在很难看出谢慎于信中的本意, 谢深玄便只能稍作猜测,当做谢慎可能已知道了他与诸野的关系, 还要将此事写信告诉他们的父母。
此事显然已不再是个秘密, 可谢深玄却不知自己究竟是在何时露的馅, 他总觉得除了他咬了诸野那几下外,他应当还将此事瞒得不错,就算谢慎有所觉察, 不在京中总不该察觉。
他只能想,反正玄影卫什么都知道, 今夜待诸野回来之后,他同诸野问一问此事便是, 他便重新将兄长的那封信放了回去, 再依样将镇纸压好, 而后溜出谢慎的书房,回了自己屋中。
他在屋中等了许久,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待听着诸野屋中有些响动,大约是诸野回来后,他方才摸出屋中,溜进诸野屋中, 带着满面紧张,蹙眉看着诸野, 道:“我母亲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他这话实在太过突兀,诸野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 只是惊讶看着他,问:“知道什么?”
谢深玄这才叹气,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都同诸野说了,还将谢慎信中的话语同诸野复述了一遍,可诸野显然也并不知此事,他蹙眉想了好一会儿,也只是说:“谢伯父与伯母……的确很关心你我二人是否已和睦如初,给我写信时,也总要问一问这件事。”
谢深玄皱眉:“那你如何说?”
诸野:“我并未有过回应……”
他与谢深玄的父母通信,信中所写的大多都是谢深玄的近况,反正他与谢深玄总没有进展,也不必此次都提,他几乎每次都会略过谢深玄父母关于他二人如今关系如何的询问,只说朝中同谢深玄有关之事,这些年来均是如此。
他也一直未曾多想,只当二老这是对谢深玄的担忧,直到如今谢深玄提起此事,他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谢深玄的父母好像有些太过于关心他二人了,这举动细想之下……倒的确很有些古怪。
诸野不知谢深玄怎么忽地便想起要问这件事,他蹙眉看了看谢深玄神色,想着谢深玄或许并不想让他父母知晓此事,便又再委婉道:“若你不想让伯父伯母知道此事,我倒也可以——”
谢深玄打断他:“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诸野:“……”
谢深玄又蹙眉想了想,道:“大哥说得也没有错,是该好好写封家书,将此事同家中说清楚了。”
他行事一贯急切,这等大事,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拖过夜,他直接去自己屋中取了笔墨,干脆在诸野屋中写起了给他阿姊的信。
他想过谢慎的话,他与阿姊的关系的确要更好一些,阿姊应当也更容易接受此事,先同阿姊通过气后,阿姊也能帮他劝说父母,令他能够平安度过此事。
谢深玄飞速写完了信,信中说得极为直白,没有半点掩饰,只不过今日天色已晚,现在令人去送信是来不及了,可除了送这封信外,谢深玄倒觉得,还有一件事,他可以趁着今日来做。
谢深玄抬起眼眸,诸野就坐在他身旁,正看着他写信,而今两人对上目光,谢深玄直白说道:“既然已打算告诉姐姐了,那也该让大哥知道吧。”
诸野一愣,一时之间,实在很难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谢深玄倒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看了看天色,外头天是已黑了,可算算时间,谢慎这时候应当还未休息,那他们现在过去谢慎房中,应当也还来得及。
谢深玄直接了当道:“我们去寻我大哥说一声吧。”
诸野依旧在发怔:“什么?”
谢深玄道:“如今天色尚早,大哥日日忧心难免,肯定还没有歇息。”
诸野:“……”
谢深玄:“趁着现在,先过去一趟吧。”
诸野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
可以他对谢深玄的了解,谢深玄的确就是这么个性子,他若确定一事,必将全力以赴,若是拖延隐瞒,反倒不像是谢深玄了。
谢深玄已收了那封信起身,先将信交给小宋,让他寄回家中,给他阿姊,而后便直接拉着诸野,一路去了他兄长院中。
同他所想一般,谢慎果真还没有休息,他在屋中翻着账册,见谢深玄与诸野二人结伴来此,心中似是已有了猜测,大约知道谢深玄究竟是为何而来,便也不曾多言,先请二人坐下后,便笑眯眯看着两人,等着谢深玄主动开口,将今日所求之事告诉他。
诸野也不由将目光停在谢深玄身上,心中略微有些紧张。
他想,就算是谢深玄,在此事之前,应当也会有所迟疑,多少该会委婉一些,同谢慎探探口风,看看谢慎对此事的态度,可不料谢深玄走到谢慎身前,敛容正色,抬眸看着谢慎,直言道:“大哥,我想您应当早已经知晓。”
谢慎笑吟吟问:“知晓什么?”
谢深玄:“我同诸野当年是有过争执,可如今已经和好了。”
诸野想,谢深玄果真是要委婉。
也对,常人若遇到这种事,多少也该有些惊慌,是应当说明前因后果,这样也好能令谢慎容易接受一些。
他又瞥了一眼谢慎,见着谢慎端起了茶盏,笑着抿了一口茶,示意谢深玄继续说下去,他这幅模样,显然谢深玄今日不论要说什么,都已在他猜测之中,他绝不会觉得惊讶。
谢深玄稍稍一顿,道:“我便直说了。”
谢慎:“你要说什——”
谢深玄:“我与诸野两情相悦,诸野便是我的心上人。”
诸野:“……”
谢慎果真一口茶水呛着,捂了嘴不住咳嗽,显然怎么也没想到谢深玄竟会将此事说得如此直接,这全然没有半句过度,未免也太过直白了一些。
谢深玄倒还未将话说完,他可没打算对谢慎委婉,直接便道:“我会写信同爹娘说明此事的。”
谢慎:“我……玄儿……你……”
谢深玄:“此事你们就算不同意也没有用处,我既已经认定此事,便绝不会更改。”
谢慎:“……你等等,先听我说一句话。”
谢深玄:“不论你们说什么,我都绝不会——”
谢慎猛地提高音调,打断了谢深玄将要出口的话语,道:“深玄,这是好事啊!”
谢深玄:“……啊?”
谢慎:“没想到此番入京,还有这等好事!”
谢深玄:“……”
谢慎:“哎呀,可算是让我等到了!”
谢深玄:“……”
谢深玄愣住了。
可谢慎已经起了身,在屋中激动走了好几圈,口中喃喃自语,谢深玄竖起耳朵去听,倒只听得他说什么要赶快写信回家,将这大喜事同家中也说一声,谢深玄更觉得呆怔,兄长的反应同他所想的实在不同,此事好像家中的确已知道了,可他却摸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何处露的馅,他明明这几日才与诸野厘清此事,家中怎么……还能提前知道了?
谢慎顿住脚步,乐呵呵回眸看了看谢深玄与诸野,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竟会说得如此直接。”
谢深玄这才恍然回神,道:“大哥,你……已知道了?”
“孩子都别扭这么多年了,今日可算能够直言开口,啊,吾心甚慰。”谢慎深深吸了口气,又说,“果真不愧是我弟弟,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爹娘若是听说了,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谢深玄:“?”
谢慎已转头看向了诸野,道:“诸野啊,我知你们玄影卫公务繁忙。”
诸野忽而被点了名,吓得立即停止了身子坐好,郑重点头。
谢慎:“可你们既然已说开了,那总得抽空回江州一趟,将此事告知父母吧。”
诸野显是怔住了。
谢慎伸手拍一拍诸野的肩,道:“怎么样,近期能够请到假吗?”
诸野怔了好一会儿,才恍惚点了点头,道:“……应当可以。”
谢慎很满意。
他又笑眯眯看向谢深玄,清一清嗓子,道:“深玄,那你这太学……总不见得比玄影卫还要忙吧?”
谢深玄:“……”
“我知回江州路途遥远,这一去或许得有数月时间。”谢慎又叹了口气,道,“可你已有数年未曾归家了,朝中官员每年都能有假日归家,婚嫁也总有休息,你总能抽出时间来吧。”
谢深玄也怔住了:“什……什么假?”
谢慎叹了口气:“自然是婚假。”
谢深玄的脸蓦地便涨红了许多,谢慎的话语实在远超他所想,令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支吾:“大……大哥,你莫要胡言——”
“什么胡言。”谢慎皱眉打断他,道,“我们谢家是正经人家,你二人既然两情相悦,那自然明媒正娶。”
谢深玄:“大哥!”
“哎呀,若是如此,还有不少东西需要准备。”谢慎很是感慨叹一口气,说,“此事便不是我能决定的了,若不让你们回江州,好让娘亲来亲自操持此事,她大概会怨我一辈子的。”
谢深玄:“……”
不对,这个进展……不太对吧?
他以为是拼死一搏,鼓足了勇气好让家人知道此事,多少还是冒着些或许会惹怒家人,被赶出家门的风险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种结局,什么明媒正娶,谁下媒谁来娶啊?这……他与诸野,就不必弄出这么多复杂之事了吧?
谢深玄皱起眉,抬眸看向谢慎,尚未出口询问,谢慎倒像是已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一般,自行往下答道。
谢慎已理直气壮说道:“此事就算诸大人入赘,没有问题吧!”
谢深玄:“……”
诸野:“……”
喜事临门
谢深玄本以为, 他这般直接举动,或许会将谢慎狠狠吓一跳,毕竟就算谢慎事先已知此事原委, 可想来也不可能猜到他行事竟能如此果决。
可不想兄长倒比他还要直接,他尚且还停留在表明心迹这一段, 兄长竟已将后头的什么入赘嫁娶都已想好了……不不不, 他与诸野这显然与常人不同的关系, 怎么能直接代入寻常人家对的嫁娶之中,这未免有些太过古怪了,他当然难以接受。
可他与诸野都不曾开口说话, 谢慎不由便叹了口气,大约以为他二人不认可此事, 倒还耐心为他们解释了起来。
“这入赘说来也与寻常不同。”谢慎解释道,“反正你二人也不会有子嗣, 自然不必头疼未来孩子究竟要跟谁——”
谢深玄用力咳嗽了几声, 打断了谢慎的话。
且不论他与诸野如何, 此事他想起来都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大哥究竟如何能这般理直气壮便开口说下去的?
谢慎笑了笑,大约也明白谢深玄的意思,他弟弟毕竟年轻一些,这脸皮薄得很,他这般直言,谢深玄肯定要不好意思的, 可这也没什么关系,他对此事的论点本就也不止这一条, 他极自然便往下道:“诸大人是孤身一人,也无亲朋, 往后进我谢府,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谢深玄:“……”
诸野:“……”
谢慎补上一句:“当然,诸大人,我并没有嫌弃您俸禄低微的意思。”
谢深玄:“……”
诸野:“……”
谢慎:“只是深玄实在挥霍惯了,若只是寻常人,倒还真养不起他。”
谢深玄小声嘟囔:“……我何时挥霍了?”
可诸野竟然对谢慎这句话十分认同,他好像还轻微点了点头,显是也觉得谢深玄挥霍无度,若他身后并无谢家,至少谢深玄自己那点儿俸禄,是绝对支撑不了他现今这四处乱买东西的习惯的。
“其实你二人入赘与否,倒也不必分得那般明晰。”谢慎清一清嗓子,道,“我看诸府也就在对面,你二人无论想住在何处——”
谢深玄:“……大哥!你莫要再胡说八道了!”
谢慎:“我说的可是正事。”
“此事……此事我自己会解决。”谢深玄移开目光,“告假一事,我也会去同伍大人商量的。”
可若照谢慎的说法,他若要告假回家,这一去大约便是数月功夫,而今癸等学斋内,来代课的几位大人均是有所空暇时才能来此,他们也不曾另拿一份俸禄,谢深玄总不好让他们一气帮他上那么久的课,此事若只同伍正年商量,想来是不够的,估计还得上报。
诸野比他还麻烦一些,此事必然要告知皇上,那也就得同皇上陈诉他二人为何要如此……想想都令人觉得头疼。
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顺利有假归家,毕竟京城往江州路途遥遥,若是年末时还有可能,而今这时日头尾不沾,皇上绝不可能同意此事。
……
第二日太学仍在考试,伍正年似乎忙得焦头烂额,谢深玄便暂未去寻他试探口风,诸野一日也都在太学中,应当也没有空闲同圣上请示此事。
再过一日,这太学的半年试终于告一段落,之后几日学生们都是休假,诸野同其余来太学的玄影卫要送学生答卷去礼部,谢深玄待他们都离了太学,方摸去了伍正年的书斋,终于踌躇着打算同伍正年提起此事。
他并未直言此事缘由,只是含糊说是母亲想要他回江州一趟,倒是令伍正年有些惊诧,问:“是伯母生病了?”
谢深玄不住摇头,却也不知还能如何解释,依旧只能含混:“家中……有些事。”
伍正年又一愣,自己重复了谢深玄方才话语中的几字关键,道:“伯母非要你回江州……可她身体康健……家中有事……你今日说话还这么含混……”
谢深玄几乎以为伍正年要看出此事端倪,明白他回家究竟所为何事了,他紧张盯住伍正年,伍正年却猛地倒吸了一口气,道:“不会是让你回家成亲的吧?”
谢深玄:“……”
他说对了,但对的方向……好像有些不对。
“谢兄,此事可心软不得啊!”伍正年紧张说道,“若真心软归家,往后是绝不会幸福的!”
谢深玄:“啊?”
伍正年:“这可不是你一人的小事,将要同你成婚那人——”
谢深玄极小声道:“或许是诸野吧。”
伍正年:“——他也不会幸……啊?谁?!”
可谢深玄已端起了手中的茶盏,平静略抿了一口茶水,好像没听见伍正年后头的那句惊叹,也不怎么打算解释此事,反而说道:“伍兄,你是我好友。”
伍正年瞪大双眼,不可置信一般看向谢深玄。
“我告假便是为了此事。”谢深玄道,“可朝中人多口杂——”
终于回过神来的伍正年:“放心,我绝不会外传!”
谢深玄又道:“我已有七年不曾归家了,这等人生大事——”
伍正年:“放心,我一定帮你想办法!!!”
他看起来倒比谢深玄还要开心,那笑得咧着嘴好似开了花一般,低头去看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函时都忍不住面上的笑,可谢深玄还未放下手中茶盏,伍正年却已蹙眉变了神色,好似想起什么事一般,迟疑道:“谢兄,你而今虽在太学,可皇上并未将你贬职,若要细论,你应当还是都察院的人。”
谢深玄一怔:“这是何意?”
“若只是生病短休几日便也罢了,太学这般便可处理。”伍正年双眉紧蹙,道,“可你若要回江州,来去千里,怎么也得数月功夫,此事我一人说了可不算,你还得回都察院一趟,再上报皇上,待皇上同意后方可。”
谢深玄本也考虑过此事,反正事情绕来绕去,最终都得绕回皇上身上,这一劫他躲是没有用的,他便点了点头,说:“我知道,玄影卫告假也需告知皇上。”
伍正年又开始咧了嘴笑,道:“可这实在是个大喜事。”
说完这话,他停了片刻功夫,忽地便起了身,在怀中寻了片刻,又在一旁的书箱中翻找了好一会儿,再回身到谢深玄身边时,他竟已拿了红纸包着的一物,郑重递到谢深玄手边,道:“小小心意。”
谢深玄:“你这是……”
伍正年:“份子钱罢了。”
谢深玄:“……”
“我可去不了江州,那还是今日便先将它给了吧。”伍正年想了想,又道,“我知你喜欢我几幅书画,这么大的好事,我回去便将东西打包了送到谢府。”
谢深玄:“?”
伍正年:“要搬新宅吗?诸府肯定不行,那地方太破旧了,可若还在谢府——”
谢深玄:“……停!”
伍正年闭了嘴,有些惊诧看向谢深玄。
谢深玄:“此事以后再说……若是无事,我……我还是先回去了。”
他有些支吾,恨不得起身直接溜走,面上也明显带了些微红,什么东西都顾不得拿,伍正年想叫住他,他也只当不曾听见,直到将要溜出太学,他方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想不明白伍正年的这反应……
伍正年怎么同他兄长一般着急,他不过方说了一句话,伍正年却像是已将后头所有事情都想好了。
他摇了摇头,实在有些难以理解他兄长与伍正年心中想法,小宋已在外套了车等他,他便直接回了谢府。
可这马车不过行至半路,诸野便纵马追上他了,看他这模样,为了能同谢深玄一块回家,大约是将能推至明日的公务全都推到了明天。
他今日骑了马,便也不曾与谢深玄同乘马车,只是令马儿行在马车一侧,好似如此便已极为满足,待到官邸那一片地方,他二人竟然又遇见了熟识之人,赵瑜明站在赵府门外,揣着手朝外探头探脑,也不知究竟是在等什么人。
诸野就行在谢深玄马车一侧,遥遥看见了赵瑜明,凑在那车窗边上同谢深玄说了,谢深玄也探头朝外看了一眼,正见赵瑜明冲他们露出笑意,他心中登时一凛,觉得有些不对。
这笑容他这两日已经见得多了,他兄长每每看见他便要这么笑,今日伍正年也是这么笑的,可这两人还算容易应对,赵瑜明便算了,这小子可与常人不同,他绝不能让赵瑜明逮着。
谢深玄急忙朝小宋摆手,让小宋千万不要理会赵瑜明,将马车赶得快一些,千万不能被赵瑜明拦下来了。
可赵瑜明显然早有准备,他一见谢深玄过来,便毫不犹豫直接朝着路中间跑去,说什么也要拦在谢深玄的马车之前,还不住朝诸野笑,道:“诸大人,这等好事,你们怎么也不早些告诉我啊!”
谢深玄:“……”
诸野:“……”
“还是皇上待我好,将此事同我说了。”赵瑜明很是感慨,又道,“我待裴将军也不错,他再有些时日便要回京了,所以我一气同他写了十封信。”
谢深玄:“……”
什么?几封?
这人不会也疯了吧?
新居
赵瑜明丝毫不曾不觉得自己的举止有异, 他只是乐呵呵盯着谢深玄看,那副模样,倒像是一定要听谢深玄亲口讲述此事才算结束。
谢深玄蹙眉看着扒着马车车窗的赵瑜明, 只觉不论如何,此事绝不能这么就算了, 赵瑜明如此待他, 他总得报复回去, 只不过他也知赵瑜明并无恶意,这报复自然也不必太过分,只要能令赵瑜明觉得心疼, 那这报复便已足够了。
而在这天下,还有什么能让赵瑜明觉得心疼?
谢深玄弯起眉眼, 倒还对赵瑜明笑了笑,而后方道:“瑜明兄, 您莫不是特意在此处等我们的吧?”
赵瑜明果真照着谢深玄的心意点了头:“我今日从皇上那儿听闻此事, 便决定——”
谢深玄:“既然瑜明兄如此有心, 那这份子钱我便收下了。”
赵瑜明:“……啊?”
谢深玄:“你我既是多年好友,我有如此喜事,你难道不该有所表示?”
赵瑜明:“……”
谢深玄:“依照江州风俗,若是亲朋好友,这份子钱,应当得翻倍吧?”
赵瑜明:“……”
谢深玄又一顿,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诸野, 微微同诸野笑了笑,道:“瑜明兄, 你与诸野也是好友。”
赵瑜明:“停,你不要说了!”
谢深玄全然不理会赵瑜明的反对, 倒还加大了些音量,道:“既然如此,翻个四倍,不过分吧!”
赵瑜明:“……太过分了!”
谢深玄可懒得理会赵瑜明这句话,他挑了车帘下了马车,笑吟吟朝着赵瑜明伸出手,一副再明白不过讨要份子钱的模样,直逼得赵瑜明退后了几步,口中喃喃嘟囔,道:“这……怎么还有主动要份子钱的。”
谢深玄:“我这人就是如此。”
赵瑜明:“多少顾些礼数!”
谢深玄反问:“你什么时候见我顾过礼数?”
赵瑜明:“……”
他已退到了赵府门前,再看诸野与小宋二人没有一点要帮他的意思,想着而今玄影卫已与谢深玄成了一家人,他这是孤立无援,再看谢深玄这架势,他此刻若是不将份子钱掏出来,他都怕谢深玄会直接伸手来他怀中抢,他只能咬牙切齿拼死一搏,道:“你……你这是当街抢劫!”
谢深玄:“谁看见了?”
赵瑜明:“此事我定要上报皇上!”
谢深玄:“没有证据,皇上会信吗?”
赵瑜明:“……”
这人怎么能将这种事说得这般理直气壮……算了,他是谢深玄,无论什么事到了他口中,都能理直气壮。
赵瑜明正万般痛苦,想着自己绝不能屈服于此事,谢深玄倒忽地一收手,道:“不给便罢了。”
赵瑜明警惕盯着谢深玄,怎么也不敢相信谢深玄竟会有这般好心。
“这两日我便写封信同首辅大人叙叙旧。”谢深玄好似自言自语,道,“倒是有几日未曾见过首辅——”
赵瑜明:“给给给!多少都给!”-
赵瑜明很痛苦。
谢深玄一点也不打算同他客气,他只能看着他的钱财离他远去,进了那该死谢深玄的怀抱。
谢深玄看着赵瑜明头上字迹乱蹦,一时只觉心满意足。
他将好容易自赵瑜明怀中掏出来的钱收下了,再瞥一眼含泪的赵瑜明,倒觉得而今给赵瑜明的打击尚不足够,他还要再补上一句,道:“我打算同皇上告假。”
赵瑜明一脸悲痛:“我知道,诸大人也要告假,我已听说过了。”
谢深玄强调:“我们要回江州。”
赵瑜明:“我知道,你们为了——”
赵瑜明一顿,忽地明白了谢深玄这几句话语的含义。
谢深玄与诸野二人一同告假,要返回江州,那还能是为了什么?他给了谢深玄这么多份子钱,到头来竟然连江州谢家的酒席都吃不到。
谢家的酒席,那可是谢家的酒席!他若是错过了,他这辈子都会后悔的!
赵瑜明登时挺直脊背,道:“明日我也要去同皇上告假!”
谢深玄:“皇上会答应吗?”
赵瑜明:“……”
谢深玄又道:“皇上若无其他安排,那我离京之后,学生或许还需你帮忙照看。”
赵瑜明:“……”
谢深玄拍了拍赵瑜明的肩:“拜托了,瑜明兄。”
赵瑜明:“……”
赵瑜明痛苦万分。
吃不到谢家的喜宴,白赔了份子钱,还要免费去太学帮忙上课。
这谢深玄……这该死的谢深玄!!!-
离了赵府后,诸野依旧策马在谢深玄马车一侧,还是忍不住略略弯腰,同马车内的谢深玄说:“你方才对瑜明未免太过分了一些。”
谢深玄毫不犹豫道:“他活该。”
诸野:“……”
“他给裴封河写了十封信。”谢深玄咬牙切齿道,“宫宴时裴封河一定会来找我发疯。”
诸野想了片刻,又说:“其实封河兄也算不得是坏人。”
谢深玄还未来得及回答诸野的这句话,二人已遥遥能看见不远处的谢府了,诸野将目光朝那处一扫,不由便有些发僵,低声道:“你兄长在门外,不知在等何人。”
谢深玄:“……”
自那日同谢慎坦诚之后,谢深玄便觉得谢慎这几日很有些古怪。
他只要见着谢深玄随诸野一道出现,面上便要摆出一副令人难以理解的笑,灿烂得好像家中发生了什么极了不得的好事一般,对诸野的热情也有些超出寻常。
好在这几日谢慎似乎很忙,他留在家中的时间并不算太多,谢深玄总不用时时刻刻面对他,可今日谢慎竟主动在府外候着,此事古怪,谢深玄很有些不祥预感。
马车都已到了此处,他们总不能不回家,谢深玄只能硬着头皮点头,一面低声与诸野道:“我觉得要出事。”
诸野一怔:“什么?”
谢深玄摇了摇头,此事只是他预感,一时之间,他也很难说清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担忧。
待马车停在谢府之外后,谢慎立即迈步上前迎接,他果真是特意在府外候着等谢深玄与诸野二人归家的,谢深玄深吸了几口气,看着兄长那热情得明显有些过头的笑容,鼓足了勇气,方才开口询问:“大哥,您若是有事……”
谢慎:“当然有事。”
谢深玄:“……”
谢慎:“我忙碌数日,便是为了送你们一份大礼。”
谢深玄:“……”
诸野:“……”
谢深玄终于同诸野交换了个惊慌的眼神。
哪怕在谢深玄看来,他兄长口中的大礼,也是极为离谱且足够超出常人所想的,他再败家,也就是多为诸野买些衣服配饰,可他兄长若是要送礼,那就觉不是这等小物件能够一概而过的了。
谢深玄小心翼翼询问:“大哥,您是准备了什么吗?”
诸野比他还干脆一些,诸野开口便想拒绝:“这贺礼我绝不能收。”
谢深玄看了诸野一眼,他自然要同诸野统一口径,便也立即道:“是,这东西我们不能收。”
谢慎似乎也早料到他们会有如此一遭,他仍旧满面带笑,对谢深玄与诸野二人的拒绝不以为然。
“只怕是不得不收。”谢慎道,“总不能让人将诸野那房子再拆回原先破败的模样吧?”
谢深玄一怔,下意识转头朝着诸野的府邸看去,一面问:“这贺礼是诸野的官邸?”
当初谢慎虽然说过要带人去将诸野的宅子好好翻修一遍,可这段时日来,谢深玄看诸野那官邸外全无变化,依旧是掉漆的大门,破落的石狮,与那颇为古诡吓人的枯枝,便以为这修缮全无进展,谢慎方入京中,还有家中商铺的诸多事务需要忙碌,此事或许要再往后排一排,至少等谢慎将手头的繁琐之事忙完再说。
“外头虽还未完全翻修完毕,家具也还未完全送来此处,可其余之处,倒是已经没什么问题了。”谢慎乐呵呵朝着二人招手,示意两人随他一道过去看看,道,“不过在你二人自江州返回京中前,此处一定能够修缮完毕。”
这“贺礼”倒是同谢慎所言一般,他们不能不收,此事谢慎毕竟早已同他们说过此事,他们那时也未曾拒绝,谢深玄便点了头,道:“过去看看吧。”
谢深玄已经随谢慎朝诸府走了过去,诸野就算心有不安,也只能跟上二人脚步,小宋倒还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很快就抱着“上好的热闹不得不看”的想法,也跟着飞快钻进了诸府那斑驳的朱漆大门。
门后的境况,实在远超众人所想。
这说是翻修,倒不如说是全都重建了一轮,此处已同谢深玄最初所见几如鬼宅般的诸府完全不同了,这宅邸内的景致,虽比不得谢家在江州的山水园林,可那造景同谢家在京中的官邸相比,倒是毫不逊色。
谢深玄讶然一处处看过去,实在不知兄长究竟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诸野那破房子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谢慎倒还是乐呵呵的,他也不引路带众人去看这宅邸内的变化,只是跟在几人身后,道:“时间紧迫,弄得还是有些寒碜了。”
诸野:“?”
小宋:“?”
谢深玄听了他兄长这话,伸手摸了摸那新立的廊柱,竟也跟着点了点头:“这漆料确实不行。”
“我看原先那楼廊,不少木料都已经内蛀生虫,思来想去,觉着这楼廊倒不如推翻重建。”谢慎叹了口气,“原先那木料已十分老旧,用来做楼廊好像不大合适,我便又重新挑选了一些。”
谢深玄果真很认可他兄长的话,道:“是,此处的木料的确十分紧要。”
“不过时间仓促,来不及自外地运送,只是买了些京中囤积的木料。”谢慎又叹一口气,说,“比不得家中所用,往后你若有不满,那便再慢慢翻修吧。”
诸野:“?”
小宋:“?”
不对,怎么还要翻修?
谢深玄又走到了原本只有一片杂草的庭院,而今那杂草都已清干净了,还未新植花草,倒是已重新布了假山流水,还在院中挖了一方小池,谢慎看谢深玄看向此处,主动出言介绍,道:“我不知你二人喜欢什么样的花草,便只是略作布置,具体如何,还是你自己来挑选吧。”
谢深玄点了点头,显然也不觉得谢慎这举动突兀,他倒是很满意点了头,说:“正好之后几日太学休假,我抽空便去看看。”
谢慎又道:“家具我挑了几种,你二人有空去看看,早些选定,也好早些布置。”
谢深玄点头:“这两日便看了吧。”
他二人说完这几句话,便好像已将此事议定了一般,而后谢深玄转眸看向诸野,问:“你明日可有空闲?”
诸野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却又恍惚摇了摇头,道:“只怕不行。”
谢深玄倒也不觉恼怒,只是点头:“那我自己去吧。”
诸野只是怔怔点头,只是他还未应声,小宋已猛地一扯诸野衣袖,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见诸野好像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而谢深玄已同谢慎转身朝着那院中的小亭走过去,小宋这才压低了声音,急匆匆道:“大人,您真放心少爷一个人去选啊!”
诸野一怔,竟然还老老实实回答:“我并不精于此道,这些东西,自然是他喜欢便好。”
小宋:“……你想想他的砚台!”
诸野:“什么?”
小宋:“想想他的衣服!”
诸野:“……”
小宋:“少爷,他是真的很败家啊!”
诸野:“……”
这该死的狗皇帝
小宋仅是简单提了几句, 诸野便已开始害怕了。
他可记得清楚,谢深玄当初说要给他买一件衣服,最后却险些将店里的衣服全都搬回家, 买配饰时也是如此,谢深玄好像根本就不知这节俭二字的含义——当然, 他出身谢家, 这些钱财对谢家而言确实仅算是些小钱, 可诸野觉得自己无福消受,家具这种东西,日常够用好了, 什么木料包金雕刻,花盆文玩古董, 这种华而不实的的东西,他怎么也不能让谢深玄去买。
诸野立即追上谢深玄的脚步, 随着谢深玄与谢慎顺着游廊朝另一处院中走, 一面压低了声音, 急匆匆与谢深玄道:“采买之事,你绝不可铺张。”
谢深玄却应得十分含糊:“是是是,放心。”
诸野:“……”
诸野不放心。
他见谢慎似乎无心听他与谢深玄的交谈,他便更为急切,焦急多同谢深玄说了几句,道:“别乱花钱。”
谢深玄:“好好好,知道啦。”
诸野:“……”
可谢深玄说完这句话后, 便看着此处院中的那棵枯树,不由稍稍蹙眉, 问:“这树为何还在此处?”
“我也已请人来看过了,这树尚未完全枯死, 若能有人专心照看,应当还可回春。”谢慎说到此处,面上又乐呵呵带了笑,道,“我已雇了人来照看了,待你选定院中要种什么花草后,也让他们来处理便是。”
谢深玄显然不觉有异,平静点头。
谢慎又道:“我本想两处府邸离得这么近,也不许另外再添仆从下人,可我看诸大人这府邸实在太大,若是只有高伯等几人,怕是照看不过来的。”
谢深玄:“是,大哥说得对。”
谢慎:“京中随意挑选之人我不放心,从江州选些人过来吧。”
谢深玄:“好。”
诸野:“?”
不是,等等,谢深玄不是刚刚才承诺了绝不会乱花钱吗?
这不还是在乱花钱吗!
可出钱的是谢家,若是真寻了这些人过来,大约也是要来照看谢深玄的日常起居的,此事诸野似乎不好开口,他不过稍有迟疑,两人便又朝着另一处地方走去了。
诸野却已明白了一件事。
他对谢深玄的劝说不会有任何用处,谢家人眼中的铺张浪费与他所想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他明日若不自己跟着谢深玄,阻拦谢深玄一切不合理的举动,只怕谢深玄能将京中售卖家具的几处店铺全都搬空。
只是他这几日都无休假,这几日太学的考试方才结束,宫宴又已快开始了,他每日万般忙碌,实在难以抽出空来,谢慎还希望他与谢深玄能够回一趟江州,他便只能尽量在这段时日多忙一些,尽量将接下来几月的事情安排妥当。
可这回是大事,同他要回江州一般大的事,他必须得尽早去同皇上告假,否则待他明日从玄影卫归来时,他家中只怕便要堆满各色贵得吓人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的俸禄同谢家家财相比几乎微不足道,他若是真同谢深玄在一起,便一定要习惯谢深玄这总是大手大脚的花费,若照唐练的说法,那便是他如今这软饭……实在不得不吃。
他并非不能接受此事,可他也不希望谢深玄过于大手大脚,胡乱开销,他立即便下定了决心,明日一定要随谢深玄一道出门,那么剩下的时间,他便不打算再去劝说谢深玄了,这种事,可以留到明日他直接来与谢深玄说。
小宋不知诸野心中所想,他仍旧有些焦急,凑到诸野身边,小声道:“大人,您若是再不想想办法——”
诸野蹙眉:“我得进宫一趟。”
小宋:“啊?”
诸野又一顿,想着此事实在紧急,他若留到明日,便要等到下朝后才能同皇上提议此事,那时候谢深玄估计早已出门了,他若想阻拦谢深玄,今日便要连夜进宫同皇上告假,明日直接守着谢深玄,听见响动便立即随他一道上街!-
待谢慎带着两人逛完这重新翻修过后的诸府后,天色已晚,已过了每日晚膳的时间。
谢慎今日心情甚好,乐呵呵让二人随他回府,诸野却后退些许,面不改色撒谎:“我还有公务,需要进宫一趟。”
谢深玄颇为惊讶看了他一眼,可诸野板着脸,神色一如往常,他真以为诸野是还有公务不曾处理完毕,便皱着眉点了点头,一面却忍不了低声抱怨,道:“这狗皇帝……”
谢慎:“……”
诸野:“……”
谢深玄这声音压得虽然低,可显然没打算瞒着身边这几人,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片刻之后,诸野先叹了口气,道:“往后莫要再说这种事了。”
小宋已转开了目光,当做自己什么都不曾听见,谢慎更是直接转头看向了一旁的院中的大树,口中喃喃自语,听起来很像在夸赞那棵大树。
谢深玄却仍将诸野的话全当做是耳旁风,他依旧皱着眉,稍过片刻,方低语道:“早些回来。”
诸野心想自己就是入宫告假,应该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点头:“放心。”
谢深玄:“否则我今日便要写折子狠狠骂死他。”
诸野:“……”
……
诸野今日入宫匆忙,那脚步之快,倒像是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闹得宫中的玄影卫都跟着有些紧张。
待他到了御书房外,安平公公一见他脸色,急忙快步跑去为他通传,他今日入宫太迟,皇上已处理完了政务,而今正召了大皇子在御书房内询问课业。
安平公公说诸野有要事禀告,晋卫延便立即传召他入内,皇后与大皇子均在此处,先在一旁等待,而后便见诸野行了礼,依旧是那一副焦急万分的神色,开口便道:“皇上,臣明日要告一日假。”
晋卫延:“……啊?”
诸野皱了皱眉,见皇上满是疑惑,他才又憋出一句解释:“家中有十万火急之事——”
晋卫延有些无言,抬手断了诸野后头的话语,问:“你连夜入宫,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诸野点头:“是。”
晋卫延无奈叹气:“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诸野:“……”
诸野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
他是觉得自己的理由很正当,可这种私事,若要在他人面前直接提及,他还是略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可他如此迟疑,晋卫延便已明白了诸野口中所说的十万火急之事究竟与何人有关,他越发显得无言,只是止不住叹气,道:“人一旦有了家室,果真便要与以往不同了。”
诸野:“……”
晋卫延:“你又要同谢深玄去做什么?”
诸野:“臣只是……”
晋卫延:“罢了罢了,朕也不想挨骂,休假便休假吧。”
诸野:“……”
诸野没想到晋卫延竟然答应得如此干脆,他还略有些恍惚,过了片刻方才要谢恩,只是一句谢恩尚未出口,晋卫延已又叹了口气,问:“你前几日来告假,说要回江州一趟,可是要同谢卿二人回家将亲事给办了?”
诸野当初同皇上告假,只说要回江州,压根不曾提及自己要回去做什么,可朝中已有他同谢深玄二人的传闻,他在江州又无亲故,若突然要回江州,定然与谢深玄有关联。
此事无需多想便能弄清其中缘由,诸野也清楚自己不可能瞒过此事,可皇上说得这么直白,还是令他有些无措,他只能再沉默着揖手,低声道:“您既已知道了——”
晋卫延垂下眼眸,看着面前大皇子摇着笔头写了一个时辰却并无任何长进的文章,重重叹了口气,问:“可要朕给你二人赐婚啊?”
诸野:“……”
诸野怔住了。
“朕去不得江州,我看裴封河与赵瑜明也去不了。”晋卫延又叹了口气,道,“不仅如此,你二人在朝中所有熟识之人都不得前往,那这婚宴,岂不是会很无趣?”
诸野:“……”
他有些弄不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反正你二人现下还在京中,至少要宫宴之后才能离京。”晋卫延抬起眼眸,最后看了诸野一眼,道,“就算不能置办宴席,可收些贺礼总是没有问题的。”
诸野:“皇上,此事臣或许需要——”
“回去和谢卿讨论?”晋卫延笑了一声,“你这惧内,怎么比朕还要严重。”
诸野:“……”
“行了,朕准了。”晋卫延道,“明日你便好好休息吧。”
诸野谢了恩,正要告退离去,晋卫延却又叫住了他,道:“你回去也告诉谢卿一声。”
诸野:“皇上有话要臣转达?”
“他日日骂朕,这些年来写的折子,都已能将御书房堆满了。”晋卫延平静说道,“如今终于让朕逮着了机会,朕是一定要报复回来的。”
诸野:“……”-
说实话,诸野并不明白皇上所言的报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回了谢府,谢深玄倒还未休息,正等着他回来,见他并未在宫中拖延太久,这才松了口气,让小宋唤人去备些宵夜,诸野入宫时未曾来得及吃饭,现在正好补一补。
诸野惦记着皇上那句话,正想着应当如何同谢深玄提及,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外头便已有仆役匆匆进来,说是宫中派了人来,似乎还带了皇上的旨意,着急要见上谢深玄一面。
诸野心中略微一紧,下意识同谢深玄道:“皇上方才同我说过。”
谢深玄:“嗯?他说什么了?”
诸野迟疑道:“皇上说你日日想着骂他,如今他终于逮着了报复你的机会。”
谢深玄:“……”
诸野:“我不知皇上传旨所为何事,可我担心这就是他所说的报复。”
谢深玄却不怎么担忧。
他觉得自己应对皇上已极有一手了,皇上为了报复他,都已将他从都察院丢去太学了,他就算报复得再狠一些,也无非便是贬他的官,令他在太学再多留几年。
他不仅不在乎,更乐于如此,他同诸野一道去见了那位携着谕旨来此的安平公公,等着皇上报复他的旨意,可不知为何,安平公公满面带笑,好似他今日来此是来奖赏谢深玄一般,见着谢深玄与诸野二人同他行礼,他迫不及待便上前扶起了两人,道:“谢大人,喜事啊!”
谢深玄:“?”
安平公公抹一抹眼角的泪,道:“老奴从未想过,自己竟能活着见到这喜事。”
谢深玄:“……啊?”
不对,诸野说的不是处罚吗?
为何安平公公说的会是喜事啊?
谢深玄皱起眉,甚为不解看向安平公公,正想求一个答案,安平公公倒还抿唇同他一笑,道:“谢大人,诸大人,这可是皇上赐婚,天大的圣恩啊。”
谢深玄:“……赐……啊?什么?!”
安平公公只当他是大喜过望,才能有这般愕然的语调,他已喜上眉梢,乐滋滋取了圣旨出来,道:“二位大人,接旨吧。”
谢深玄:“……”
好啊,这狗皇帝。
在这等着他是吧!
终于得手!
谢深玄没有办法。
他总不能蓄意抗旨, 那不论皇上这旨意如何,要他做什么事,他都得先应下再说, 可依谢深玄对晋卫延的了解,若仅是赐婚, 那此事应当还算不上是报复, 毕竟若仅是赐婚, 谢深玄自己都觉得自己能够接受,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晋卫延一定还有后招在等着他。
果真不出谢深玄所料, 安平公公传完了旨意,却并不打算立即离开, 仍是笑眯眯看着谢深玄,道:“谢大人, 皇上还特意为您与诸大人备了贺礼。”
谢深玄:“……”
这贺礼一定会有问题。
这狗皇帝绝对会在贺礼上大做文章, 若他没有猜错, 皇帝特意赐婚,又特意送他贺礼,那这贺礼之中,十之八九会有一套凤冠霞帔,晋卫延绝对还要下旨,让他一定要将那衣服穿上,兴许还会让他去宫里晃几圈, 反正一定要让晋卫延亲眼看见。
而后他便见安平公公朝身后招了招手,数名小黄门捧着各式锦盒与箱子进来了, 最后几人手中捧着一套红色的衣服,谢深玄只往哪儿瞥了一眼, 一眼便看到了如他心中所想的喜服。
那衣服倒不算是女子成婚时的凤冠霞帔,同女子婚服略有区别,可起来显然还是繁琐华美得过了头,绝对不像谢深玄心中所想的普通礼服,这种东西,就算非得返回江州举行婚宴,谢深玄也绝不想将它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他皱起眉,下意识看向了诸野。
这就是晋卫延对他的报复,晋卫延送了这么一套喜服给他们,可却未点名让谁穿上,这衣服诸野也可以穿,他只要到时候哄一哄诸野,骗诸野将这衣服穿了,而他去弄身正常一些的衣物——
安平公公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谢深玄的幻象,道:“谢大人,皇上特意吩咐过,这衣服是照您的身材定做的。”
谢深玄:“……”
安平公公:“诸大人是绝对塞不进去的。”
谢深玄:“……”
安平公公:“您还是死心吧。”
谢深玄皱起眉,先回眸看了诸野一眼。
的确,如今的诸野比他要高,看这身姿,显然也比他要挺拔,可这衣服就算量身剪裁,放量也绝对足够诸野穿上了,可皇上还是故意要多加上这么一句话,那不就是故意敲打谢深玄,非逼着谢深玄将这衣服穿上吗?
谢深玄再皱起眉,瞥了一眼那件皇上送来的喜服。
不行,不可能,他绝对不能穿这件衣服!
生死关头,谢深玄灵机一动,又有了新的想法和主意。
“安平公公。”谢深玄蹙眉说道,“我有一事,甚为不解。”
安平公公笑吟吟问:“谢大人还有什么疑惑?”
谢深玄朝着那喜服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这喜服的面料与织工,那眉头不由再皱上几分,更是忍不了叹气,道:“按我裁衣的尺寸,定做?”
安平公公显然还不明白谢深玄这话语的意思,只是点头:“是啊,谢大人,皇上对此事极为上心——”
谢深玄:“那得费多少功夫?”
安平公公一怔。
谢深玄:“皇上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了,前后一共花了多少钱财?”
安平公公:“这……这……”
谢深玄:“用的是内库的钱?还是从哪儿拨来的款项?”
安平公公:“此事老奴也不太清楚……”
谢深玄冷笑:“这等劳民伤财之事,他倒是玩得很开心啊?”
安平公公:“……”
安平公公有些说不出话。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等圣恩赏赐的荣耀,这种别人求不来的福分,谢深玄竟然都能从中挑出刺来,可他不能对谢深玄发脾气,到头来面上也只能勉强带着笑,道:“谢大人,这……”
谢深玄板着脸道:“这东西我不能收。”
安平公公:“……”
他本就只是代皇上来此处传话的,这些事他并不能做主,谢深玄若是真要拒收此物,反倒是要让他为难。
安平公公斟酌再三,也只能委婉暗示:“谢大人,这是皇上的贺礼。”
谢深玄:“这是贺礼吗?这是民脂民膏!”
安平公公:“……”
谢深玄:“退回去!否则我今日便写十封折子骂他!”
安平公公:“……”
安平公公没有办法。
这谢深玄皇上都惹不得,而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太监总管,这种朝中黑恶势力,他根本不敢得罪,他只能将那些皇上特意令人送来的贺礼全都带回宫中,交还给皇上,再看皇上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谢深玄送了安平公公离去,重新与诸野回了他二人所居的小院,诸野跟在谢深玄身后,略略迟疑,还是不免蹙眉,低声劝说谢深玄,道:“若是皇上计较一些,你今日所行之事,便该算是忤逆圣意了。”
谢深玄顿住脚步,蹙眉看了诸野一眼。
“皇上是念着旧情,可今日已非当年。”诸野说道,“你若回回如此,我担心此事次数一多,皇上总会生气。”
谢深玄可不理会诸野这句话,他微微挑眉,略微提高了音调,道:“诸野,我可还有账没同你算呢。”
诸野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此事同他可没有半点关系,皇上要如何报复谢深玄,他也是方才知晓,他想不明白谢深玄为何要摆出这么一副同他算账的架势,他也停了脚步,略微疑惑侧首看向谢深玄。
谢深玄冷笑:“皇上为何会知道我裁衣的尺寸?”
诸野:“……”
谢深玄:“啧啧啧你们玄影卫了不得啊。”
诸野:“我并不知皇上去问过此事……”
谢深玄:“怎么?你们难道没查过吗?”
诸野只能承认:“……查过。”
“玄影卫这么闲啊?”谢深玄又笑了一声,“连朝臣穿什么尺寸的衣服都关心啊?”
诸野:“……”
诸野没有办法反驳。
他的确干过此事,谢深玄再怎阴阳怪气他都只能受着,他知道谢深玄生气,他想,以谢深玄的性格,皇上送了这样的婚服过来,绝对戳中了谢深玄的逆鳞,谢深玄骂他几句都是轻的,这种时候,不管谢深玄如何骂他,他都只要闭着眼睛同谢深玄道歉便好了。
谢深玄依旧在冷笑:“啧,玄影卫这么了不起,倒是我小看诸大人了。”
诸野老实同谢深玄道歉:“是我的错。”
谢深玄:“怎么能是你的错呢,这是您的公务,您是尽职尽责嘛。”
诸野:“对不起……”
谢深玄:“一句对不起就算了?”
诸野垂头丧气,虽不知谢深玄为何要揪着此事不放,也不知谢深玄今日这暴怒究竟因何而起,可既然谢深玄说他错了,那他当然便该算是错了,他将头垂得更低,却有些嘴笨,不知还能有何等致歉的语句,只能低声道:“我往后不会再——”
谢深玄打断他:“不够。”
诸野:“我……我……”
“把你们玄影卫那小册子拿出来给我看看。”谢深玄依旧带着装出的怒容,理直气壮说道,“看完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
诸野:“?”
等等,他原来在这等着呢!-
诸野很难将那东西拿出来。
就算在此刻,就算他已与谢深玄有了如今日这般的关系,他也总得还要顾些脸面,有些秘密他必须藏在心底,否则岂不是……他岂不是连最后一丝脸面都要丢尽了。
诸野迟疑看向谢深玄,却见谢深玄仍旧佯装着怒色,也正颇为不安看着他。
他若想将此物坦白,如今应当就是最好的机会,可他实在难以当着谢深玄的面,将那东西拿出,再等着谢深玄将东西看完,他实在禁不起此事,他只能板着脸,再站起身,压着声音说道:“我忽而想起来玄影卫内还有些公务。”
谢深玄微微挑眉啧舌:“又要回玄影卫?”
诸野:“……明日早上便回来。”
谢深玄莫名有些恼怒,见诸野似乎真打算离去,禁不住咬牙,低声骂道:“满脑子都是玄影卫,还不如不要回来。”
诸野:“……”
诸野只当做没听见谢深玄的话,他溜得飞快,谢深玄也不曾上前来拦他,到头来也只剩小宋在原地重重叹气,谢深玄一眼扫过去,便见小宋头上飘了一行红字,大约是在骂谢深玄不会说话,又怪诸野不懂得应对,谢深玄自己心中也很是气恼,就这么一件小事,他来回不成,如今倒还将他与诸野的关系闹僵了……
该死,诸野那本册子内究竟是写了什么东西,才能这般别扭,既不同他解释一句,也绝不愿意交给他看。
他实在心情不佳,也不再继续停留此处,更不想和小宋说话,冷着脸往自己屋内走,小宋没有办法,也只能叹气,两人一道绕过院中游廊,走到谢深玄的房门之前,借着小宋手中的灯火,谢深玄低下头,发现他门边,似乎掉落了一物。
看起来像是有人不小心遗落在此处的书册……
等等,这不是诸野总放在怀中的小册子吗?
他的小册子
谢深玄蹙眉将那册子捡了起来, 可却又觉着,此事或许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诸野生性谨慎,不可能将这么重要之物正好弄丢在谢深玄门边, 而上回在玄影卫中试图偷摸出证据也这小册子的经历,也令谢深玄明白了一件事——诸野应当已许久不曾将这册子待在身上了, 这玩意大约被诸野收在了哪个箱底, 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他屋外。
谢深玄便想, 今日这册子……十之八九是诸野故意丢在此处的。
他方才同诸野说了那么一通话,诸野或许拉不下脸直接将东西交给他,只能靠这种方式, 将这东西偷偷丢在他屋外,那若是如此, 诸野或许此刻也还未回什么玄影卫,想必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偷偷看着他, 至少也得见他加将这册子捡回家后才会离开。
想到此处, 谢深玄唇边不由多了几分笑, 他虽还未看到这册子中的内容,却忍不了觉得诸野这行径十分有趣。
他将那册子捡起,再瞥一眼身边的小宋,清一清嗓子,道:“我该休息了。”
小宋还在发怔,讶然问:“少爷,那不是大人的——”
谢深玄:“你也早些休息吧。”
他拿着册子恨不得立即闪身回屋, 再飞快将房门关上了,把小宋拦在了外头, 而后方快步走到桌边,迫不及待翻开了这本册子。
若照他那日在玄影卫内所见, 这册子内记录的应当都是他这些年触怒圣颜的光荣事迹,他翻开看了几眼,册子前面几页的内容确实也是如此,无非便是写着他在某年某月某日骂了皇上,亦或是弹劾了朝中什么人,记录得十分零散,看起来倒像是诸野对这种事并不怎么在意。
可谢深玄想,如果这册子仅是如此,诸野当然也没必要将此事瞒着他,这册子内必然另有玄机,谢深玄匆忙又朝后翻了几页,后头跟着的是几页空白,再往后仍同前面一般记录他责骂皇上弹劾朝臣的事例,可这后头的记录可比前面要清楚不少,每条记录之后,竟还都跟着一行小字。
谢深玄眯起眼睛,仔细查看。
「七月初五,谢深玄斥责玄影卫数罪。
七月初六,谢深玄上疏弹劾玄影卫内数人,圣颜震怒。」
好,至少此事,谢深玄是记着的。
他承认,他这人有时候做事就是有些公私不分,那时候朝中有人传闻,说严端林有意拉拢诸野,想结这门亲事,他听着就觉生气,那些人多在他耳边说了几遍,什么理智啊秉公执法啊,全都离他远去了。
玄影卫是皇上身边的亲卫,办事时有特权,自然有许多不合规之处,他若是想骂,闭着眼都能从中挑拣出问题来,那时他好像连着上了许多奏疏,大概是骂了玄影卫一个多月,还将诸野也拎出来骂了几回……此事摆在如今,他心中便只剩下懊恼,简直恨不得回到过去给自己狠狠来上两巴掌,让那时候的自己可别再乱说话了。
而在这一长串谢深玄怒骂玄影卫的记录之后,还跟了一行小字,也是诸野字迹,只是那字写得忒小了,谢深玄眯了眼盯着看了许久,方才能够看清。
「骂得有理,回去就改。」
谢深玄:“?”
等等,他在说什么啊?!
怎么就骂得有理了?他当时不就是在无理取闹吗?
谢深玄又将这册子翻了几页。
「八月廿七,谢深玄弹劾严斯玉数罪。」
小字:好,不愧是他。
「九月初一,谢深玄接连上疏数日,斥责皇上偷溜外出云游,触怒龙颜,特奉皇上之命记录此事。」
小字:好,该骂。
「十月十七,谢深玄弹劾玄影卫指挥使渎职。」
小字:改。
谢深玄:“……”
不,等等。
这册子是诸野亲自写的没错吧?
这上头写的都是什么东西啊?!
他骂玄影卫诸野开心,他骂严斯玉诸野更开心,怎么他骂皇上诸野都这么开心啊!
而且这最后一条,他明明是在骂诸野吧?
他记得自己那折子上的话写得也不怎么好听,常人看了定然要生气,怎么诸野挨了这么难听的骂,竟然还能这么开心?
谢深玄皱起眉,这册子上所写的内容虽然古怪,可也未曾到不能让他看见的地步,这册子肯定还有东西,他干脆飞快翻到最后,而后一眼便在那册子上瞥见了极为熟悉的内容。
那是他来了太学之后,诸野跟着到太学内授课时,诸野在那册子上记录的内容。
谢深玄记得很清楚,他二人方在太学内相遇时,诸野动不动便要拿出这本子,在上头写写画画,也不知究竟记下了什么。
他细细一页页看了过去。
「初入至太学,谢深玄私下辱骂皇上,言语粗俗……喜欢,很赞同。
他怎么在夸我在夸我在夸我!」
谢深玄:“……”
谢深玄翻过一页。
后头有撕掉一页的痕迹,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他怒骂汪退之的事情,那时诸野似记下了他怒骂汪退之一事,他则对诸野一通夸赞,诸野便撕掉了那页纸,写字的速度还霎时快了许多,着实令那时候的谢深玄狠狠恐慌了一阵子。
现在,谢深玄终于有了机会,能够看看诸野当初究竟在这册子上写了什么了。
谢深玄定睛看向手中的小册。
「他夸我」
「他又夸我」
「他还在夸我」
谢深玄:“?”
谢深玄将这册子翻过一页。
「他骂皇上了,骂得好」
「他又骂皇上了,很有道理」
「他为我写折子骂皇上……」
后头几字,显然全被诸野涂去了,可若仔细去看,多少能看出些那被涂抹后的字迹,似乎是——
“满朝文武,他独对我一人如此”
谢深玄微微弯起唇角,却怎么也压不下唇边的笑意。
他总算明白诸野为何死活也不愿让他看见这本册子了,他往后又翻了几页,上头的话语,大约也都与此相同,无非便是自己在那册子中倾述心意。
谢深玄觉得诸野面冷,再看诸野平日若是无事,不怎么喜欢说话,便觉得诸野的心也同他这人一般,多少显得有些麻木冷淡,是没有那么多波澜起伏的,可如今看来,诸野心中的想法可一点都不比他少,这小子不过是比较能藏罢了,将那么多心事全都记在这么一本小册子上,倒也亏他能够想得出来。
待谢深玄再翻到这册子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页的话语上时,便见此处墨迹新成,大约是将册子合得急了,那墨迹还未完全干透,稍稍蹭了一些到上一页纸页的背面,谢深玄伸手在纸上稍稍一抹,竟还能沾些墨迹在自己指上。
谢深玄终于再难矜持,他忍不住笑,将这册子放在桌上,却又很有些不舍,连指尖沾染的那墨迹都不想洗去,转头在屋中兜了几圈,还是忍不住小声嘟囔,道:“这用的什么墨,太次了,这么久都不干。”
没头没脑骂完这一句话,谢深玄忍不住又将书册拿起,举在眼前,认认真真将上头的寥寥几字再仔细看了一遍。
那书册末尾,只留下了一句匆忙写就的话语。
——明日,我要约他去赏花。 -
第二日,谢深玄原是要出门为诸府买些物件的。
昨夜他几乎一夜未睡,竖着耳朵听隔壁屋中的动静,压根不曾听见诸野回来,将要天亮时他熬不住了,终于昏昏沉沉入睡,于是这日便到了午后才起身,睁眼第一件事,便是先去问小宋,想知道昨日诸野可曾回过府。‘
他看这时辰,诸野应当还在玄影卫内未曾回来,心中便不曾抱上多少奢望,哪怕昨日那册子最末,诸野是补了一句要邀他出门赏花,可如今这时节前后不沾,春花已谢,夏时的荷叶也还没什么看头,他其实并不怎么期待此事,只是希望诸野履约,能留出些时间来,就算是同他一道出门吃吃饭都是好的。
不想小宋满面喜色,听谢深玄这般询问,直接便道:“您终于醒了,大人都已等了大半日了。”
谢深玄不由一怔:“什么?”
小宋:“今日大人未去上朝,就等着少爷您一道出门呢。”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匆匆洗漱,急忙换了衣服,迫不及待跑出门去,诸野果真在外头院中候着,可他身旁坐着谢慎,也不知同他说了什么,诸野沉默不言,而谢慎正哈哈大笑,像是见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谢深玄有些不祥预感,正要后退,谢慎已转头看见了他,几乎立即便站起了身,摆着满面笑意迫不及待朝谢深玄招手,道:“深玄,这么大的好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啊!”
谢深玄:“……”
好,他已知道兄长要说什么了。
昨日皇上传旨的事情已传出去了吧?他知道此事是瞒不住的,可……可这种事,至少别当着他的面提起啊。
谢慎忽地又收了面上的笑,道:“不过我听说……你昨日将传旨的公公骂了一顿,还将皇上的贺礼给退回去了?”
谢深玄:“我……我只是觉得……”
他有些心虚。
他是仗着自己同皇上关系好,也知道皇上是故意令人送来那贺礼报复他的,所以他才敢将那贺礼退回,以此故意气一□□上,此事若放在他人眼中,定然要觉得他胆大包天,兄长十之八九要说教他。
谢慎提起这种事便有些话多,谢深玄头疼得很,想早些拉着诸野开溜,于是不论谢慎说了什么,他都只管点头答应。
谢慎道:“不论怎么说,你不该拂了皇上的面子。”
谢深玄点头。
谢慎:“御赐之物,你就算不喜欢,也得收下嘛。”
谢深玄用力点头。
谢慎:“不过那喜袍的确是简陋了一些,你不喜欢,大哥能够理解。”
谢深玄:“……”
不,等等,他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拒绝的吧?
谢慎:“没事,大哥让人给你做新的!”
谢深玄:“我并非——”
谢慎却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其实娘亲早有准备,不过你如今瘦了这么多,那衣服或许还要改一改。”
谢深玄:“……啊?”
“诸大人。”谢慎好似忽而想起了什么一般,转头看向诸野,问,“你二人可还有约?”
诸野迟滞了好一会儿方才回神,点头:“是。”
“那你们还是先去吧,不必在此处听我唠叨。”谢慎满面带笑,说,“你二人成婚的喜袍,回江州后,再让娘亲拿来给你们看一看!”
谢深玄:“……”
不是,等等。
娘亲怎么连这种东西都有提前准备啊!
皇上再次报复
谢深玄沉默着同诸野一道离了家门。
他并不知诸野今日为何要告假在家中等他, 他自然只能猜测,或许此事同昨日他在诸野那小册中看到的话语有关,诸野今日在此处等他, 也许是要约他出城,与他一道去赏花。
想到此处, 谢深玄却不由又叹气, 他想诸野平日一定鲜少玩乐, 才会在这么一个前后不沾的日子来约他。
他随诸野出了谢府,等着诸野接下的反应,却不想诸野神色凝重, 先沉默着看他一眼,道:“我同你一道去吧。”
谢深玄一时几乎不曾回神, 怔了好一会儿方明白诸野的意思,诸野想先随他一道去街上将诸府所需的诸多家具挑选完毕, 他自然没有意义, 可回首看小宋似乎要去套好马车, 他心中却有了其他想法,道:“今日天色不错。”
诸野点头。
谢深玄:“若乘马车出行,未免有些太过浪费了。”
诸野并不知他话语含义,只是附和点头。
谢深玄:“带我骑马吧。”
诸野正要点头,却猛然回神,意识到谢深玄这话语含义,于是颇为讶异看向谢深玄, 还未同意与否,谢深玄已回首看向身后小宋, 道:“小宋,今日有你们大人保护我, 你就不必跟着了吧?”
小宋倒也同诸野一般,怔着几乎回不过神来,但他自玄影卫被派遣到谢深玄身边,都已快过去半年了,他难得见谢深玄开窍主动,这种天降的绝佳机会,他当然得助诸野好好把握,于是小宋重重点头,扭头就跑,只留下谢深玄与诸野在谢府门前。
诸野还很是惊讶,过了片刻,方才回神蹙眉,问:“你今天……怎么了?”
他看起来不怎么想提他昨日故意丢在谢深玄门外的册子,谢深玄便也尽量顺了他的心意,并不主动提及此事,而是道:“昨日皇上可为你我赐婚了。”
诸野:“……”
昨日之事虽然离奇,以至诸野现今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可谢深玄说得对,于是诸野用力点了点头。
谢深玄:“那我同你亲近,便是奉旨而行。”
诸野:“……”
“诸大人,我难得遵一回皇上的旨意。”谢深玄稍稍同他靠近了一些,低声道,“诸大人难道还不开心吗?”
诸野来不及回答。
小宋已又牵着他的马飞速跑了过来,只是诸野那马有些野性,当初它在玄影卫内,便几乎只听诸野的话,这段时日相处,小宋是和它熟稔不少,可这般硬拖着它跑过来时,那马儿明显还是有些恼怒,几乎一路甩头挣扎,令小宋跑动避闪的姿势显得很是狼狈,倒还吸引了不少这官邸街道附近行人的目光。
等等,谢深玄注意到了。
以往这官邸附近总是鲜少行人,无论谢深玄何时出门,外头这街道上都总是空荡荡的,至多能能见着对门的齐叔出来扫一扫地,亦或是看见临近几位大人家中的仆役路过。
可不论如何,也不该有这么多人故意在这外头的街道上走来走去吧?
谢深玄皱起眉,仔细朝那些人打量了几眼,他总觉得那些人也在看他,有一人甚至已故意来回兜了好几圈了,那副模样,就像是故意来谢府与诸府之外看什么热闹的——嘶,谢深玄抽了口气,可算明白今日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在此看着了。
昨日皇上给他与诸野赐婚,特意令安平公公传旨,还大张旗鼓一气送了那么多“贺礼”过来,就算谢深玄后来将那些礼物全都退回了,可此事想必在朝中闹得极为热闹,只怕朝野上下都已知道了这皇上这极为异常的旨意,明白谢深玄与诸野这两个朝中最大的瘟神,果然还是走到了一起。
那么此刻在谢府外故意来回走动的这些仆役,想必是为了他们主子来看热闹的,今日观察到了什么,待会儿回家之后,大约全都要同他们主子一件件汇禀。
此事谢深玄不愿意也没有用处,皇上只要降旨赐婚,便一定会有这样的结局。
这当然也是晋卫延所言报复中的一环,可谢深玄不在乎,他既与诸野亲密,那他人看或不看都无所谓,他仍旧回身,朝诸野伸了手,道:“诸大人,我一人可上不了马。”
言下之意,今日出门,他不仅不乘马车,还想要与诸野同骑-
诸野本就观察得比谢深玄谨慎,他早就注意到门外聚了许多人,应当是来看昨日赐婚的热闹的,他原本担心谢深玄会生气,不想如今看来,谢深玄好像一点也不觉恼怒,他心中自然添了几分欢喜,下意识拉住了谢深玄的手,点头应答:“好。”
诸野扶着谢深玄爬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了马,而后便在小宋含泪激动的目送之中,策马离了谢府。
京中不许跑马,诸野至多只能令马儿快步小走,若那些人执意要跟着他们,他是绝对没办法将这些人甩掉的,好在那些人似乎只是因为应付差事而不得不如此,他们只跟了两步,诸野冷淡瞥了他们一眼,便全都停下了脚步,慢吞吞朝着自家的府邸回去。
到了外头街道之上,也总还是有人好奇看着他们,毕竟在京中这般同骑之人实在不多,谢深玄与诸野的样貌又均是上乘,当然引人注目,诸野又担心谢深玄会有不快,可今日谢深玄看起来却毫不在意此事,偶尔回首同诸野目光交汇时,也是眉眼带笑,又特意同诸野吩咐他们今日的行程,让诸野先带着他到售卖文玩古物的博物居中去。
诸野怎么也没想到谢深玄会从此处挑起,他原以为今日上街,不过就是要买些桌子椅子柜子罢了,他同谢家人装点新居的切入想法都显然大不相同……不行,他若是不拦住谢深玄,今日第一家店,谢深玄怕是就要一口气砸进几千两银子。
好在诸野对京中道路都极为熟稔,他还装着若无其事,真带着谢深玄朝那博物居过去,可待到了博物居之外,诸野拴好马,抬眸看向正等着他的谢深玄,却忽而伸了手拉住谢深玄手腕,二话不说便扯着人朝这博物居侧门的巷道溜了过去。
谢深玄怎么也没想到诸野会有如此举动,他跟着诸野走了几步,而后脑中嗡地一声,猛地想起自己闲暇时看过的那许多闲书来。
这种无人空巷,真……真的很适合发生点什么吧!-
谢深玄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这桥段他虽然已在坊间流传的那些小说中看过了许多次,可若自己亲历,他当然会很紧张,可他心中还有窃喜,想着以往倒还同木头没什么两样的诸野,今日总算知道开窍了,一面美滋滋跟着诸野的脚步,顺着这巷内走了片刻功夫,方见诸野停住脚步,敛容正色回过身来。
谢深玄也抬眸看着诸野目光,等着诸野开口。
诸野:“……”
谢深玄:“……”
诸野:“……”
谢深玄:“……”
等等,这小子就没什么话想说吗?
不是啊,这无人空巷,他二人私下独处,诸野不说话也就算了,怎么还连半点儿行动都没有呢?!
总不会还要等着他主动吧?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勉强道:“诸野,你……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诸野这才勉为其难开了口,那语调生硬,倒像是强行找出了一个话题,好圆过当下他二人都沉默不言的尴尬。
诸野:“昨……昨日我入宫,那宫宴名单好像已确认了大半了。”
谢深玄:“?”
诸野:“我看你学斋中有数名学生在那名单上,皇上似乎极为欣喜——”
谢深玄大为震惊:“啊?你就只说这个?”
诸野:“……”
诸野生怕自己停下话语,谢深玄转头便要回到方才那店铺中,他只能再继续硬编,试图再想出些能够吸引谢深玄注意的话语来。
诸野:“呃……封河兄明日便要抵京了。”
谢深玄一怔:“这么快?”
谢深玄虽不明白诸野怎么能在气氛如此暧昧时只谈正事,可裴封河将要入京一事,显然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略有些惊讶,毕竟还要再过数日才到宫宴,先前赵瑜明也说裴封河还要一段时日才能抵达京中,他怎么也想不到裴封河的动作竟会如此迅速。
“本来应当还需几日。”诸野见此事吸引了谢深玄的注意,急忙便往下道,“可赵瑜明的信送得实在太快——”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他不会想要进京来看你我的热闹吧?”
诸野虽未回答,可看他神色,裴封河忽而如此着急入京,十之八/九是因为如此了。
“宫宴时大概便能见着他。”诸野低声说,“这宫宴想来会很热闹。”
谢深玄:“……”
宫宴?何必要等到宫宴?
谢深玄觉得裴封河抵京第一日,便会冲到他家中看他与诸野的热闹。
诸野这才又清了清嗓子,道:“你若不想见到他,我同他说一声便好。”
谢深玄小声嘟囔:“裴封河怎么可能那么听话。”
诸野:“封河兄一向很好说话——”
谢深玄:“让他不要来,他才一定回来吧。”
诸野:“……”
谢深玄又挑眉看了诸野一眼,问:“你只想同我说这些话?”
诸野又开始苦苦思索,想着究竟还有什么事情,能将谢深玄拖在此处,可近来朝中似乎并无他事,他已想不出其他借口了,他正觉苦恼,谢深玄已忍不了叹气,暗示道:“我想城外东湖,还能算是个赏花的好去处。”
诸野:“……”
他看着诸野颇不自然咽了几口唾沫,看着他那副耳根泛红的模样,便知他显是还记着自己要约谢深玄一道去赏花之事,只是诸野看起来还不好意思提起自己那满是胡思乱想的册子,谢深玄只好自己更主动一些,道:“只不过而今这时节,若去东湖,只怕除了满池的莲叶,什么也看不着。”
诸野闷闷点头。
“若是不急,最好再等几日。”谢深玄道,“待宫宴结束,大约便差不多了。”
诸野:“……是。”
谢深玄这才抬眼,笑吟吟看着诸野,道:“诸大人,待宫宴结束后,您总得再邀我一道去赏花吧?”
他终于提及了昨日诸野那册子中的内容,却因为担忧诸野会觉得尴尬,而仅是用了这般轻描淡写的语调,事情果真也同他猜想一般,诸野不知所措移开了目光,看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点头,答:“是。”
谢深玄皱起了眉,他虽不言语,仍只是站在原地,仔细看了诸野好一会儿,方忍不住唤:“诸野。”
诸野点头。
“昨夜皇上下了旨意,为你我二人赐婚。”谢深玄特意强调,道,“此事应当已传遍了朝野,可不论他人如何去想,皇命总是不可违背的吧?”
诸野:“……是。”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这般畏缩呢?”谢深玄叹了口气,“倒弄得像是你我在偷情。”
诸野:“……”
诸野张了张唇,却还是说不出话。
他算是发现了,谢深玄说这些话时真的很轻易,以至于每每总显得是他太过畏缩,不够主动,好似在关键之事上,总得由谢深玄先来开口。
“昨日那册子。”谢深玄忽而直白说道,“你若当初若能早些将这东西给我看便好了。”
诸野:“……”
他还是不知应当如何提及昨日之事,这回倒是连点头都不敢,只是怔怔站在原地,几乎不敢有半点动作。
“若你早将那东西交给我,你我大概也……也不必……”谢深玄稍稍一顿,咳嗽一声,将他稍有些不好意思提及的事情略过,道,“那裴封河也不必一气赌输这么多年了。”
诸野这才有所应答,道:“是。”
“你我若不坦诚,便总会有错过之事。”谢深玄正色说道,“我总觉得你不好读懂,可我想,你心中大约也是这么看我的。”
他与诸野相识多年,诸野几乎从不与他谈及心中话语,这段时日已算得上是诸野说话最多的时日了,可就算如此,还是有不少时候,他实在难以揣摩清楚诸野的心意,这一切事情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诸野话少,而他自己说话又太过刺人。他们总不肯同对方坦诚,明明几句简单直白言语便能弄清的事情,到了他二人身上,竟能一气拖上这么多年。
“你鲜少言语,而我不擅温和言语。”谢深玄轻声道,“这都是极不好的毛病,若往后还想好好相处,便一定要改正。”
诸野还是不知如何回应,他只能点头,表示自己很赞同谢深玄的话语。
谢深玄再度抬眸看向诸野,道:“既是如此,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诸野:“……”
谢深玄见他不言,倒也不着急,道:“我心悦于你,只要是你心中所想之事,我都愿意为你实现。”
诸野这才微微张唇,谢深玄说心悦与他,这句话便足以令他心跳如鼓了,可谢深玄说得没有错,他应当好好与谢深玄坦诚,将自己心中的想法与担忧都告诉谢深玄。
于是诸野深吸了口气,尽量直白说道:“你……平日有些太过铺张了。”
谢深玄怎么也没想到诸野憋了这么久,想要同他说的竟然会是这么一句话。
“我铺张?”谢深玄惊讶说道,“我哪儿铺张了?”
诸野:“你……”
谢深玄微微挑眉:“我今日还没花钱吧?”
诸野:“……”
谢深玄:“再说了,我谢家本就——”
谢深玄猛地一顿,忽而意识到自己此刻说话又有些尖锐,诸野语气和缓,他的反应却比诸野还要大,他不该如此,他也该尽量令语气和缓,好好同诸野说话。
“我……其实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谢深玄仍旧显得有些别扭,“也许你要说得更清楚一些……”
诸野:“……上次的衣服。”
谢深玄:“怎么了?你穿得多好看啊?”
诸野明显一噎,未曾想过谢深玄会在此处夸他,倒还稍怔了片刻,方蹙眉说:“我平日大多都穿官服,那些衣服买来也是浪费。”
谢深玄只好叹气,好似失了人生中一个极大的乐趣一般点头,道:“好吧,以后少买一些。”
诸野:“那些配饰也是如此。”
谢深玄:“知道了知道了,以后不买了。”
诸野又道:“今日你我外出挑选新居家什,其实也不必——”
谢深玄:“这不行。”
诸野:“……”
“你说常服平日穿得少,配饰也不常佩带,我方同意尽量不去过多采买的。”谢深玄微微挑眉,“可你总不能说你不回家吧?”
诸野:“……”
谢深玄:“就算你没空回家,也得给我回来。”
诸野:“……”
谢深玄:“我可以少花些钱,但也就只能扣下一点点。”
说完这话,他便皱着眉要朝外走,大约是觉得自己已尽量温和说完了心中所想的话语,诸野接不接受,那便是诸野的事了,他今日外出是为了来买东西的,事情还未做完,他怎么也得将东西选完后再说。
诸野也默声跟上了谢深玄的脚步,朝前走了几步,他却又伸出手,轻轻扯住谢深玄的衣袖,道:“待宫宴结束后,你可想去东湖一趟?”
谢深玄觉得诸野的话语中带了些许讨好之意,令他稍稍有些心软,含混应了一声,稍顿了顿脚步,又干脆朝后伸出手,朝诸野稍稍招手,极尽暗示,诸野这才猛地明白他的意思,急忙握住谢深玄的手,就这么跟在谢深玄身后,随想谢深玄一道离了这巷子。
诸野的马还在外头,谢深玄进了这博物居,此处的掌柜也识得他,急忙亲自上前相迎,一面请谢深玄入内,又令人将店中新进的东西拿过来,诸野也不再劝说,等着谢深玄按喜好挑选,可谢深玄看了几件,又问了价格,这才回身去问诸野:“诸大人,这不算铺张浪费吧?”
诸野:“……”
他看谢深玄眸中带笑,显故意要这么问他的,诸野摇了摇头,原是想说谢深玄喜欢便好,他不该挑剔多言,谢深玄却反是令那掌柜将大多东西都收了回去,只留了其中几件,说:“我方才想了想。”
诸野抬眼看向他。
“这些东西本是为你府上挑选的。”谢深玄说道,“我原想将这些东西摆在书房,若作摆饰,还算不错,可你总在玄影卫,实在难得回家,不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你再待在书房了。”
诸野不由瞥了眼在旁候着的店伙计与掌柜,谢深玄的声音虽是压低了一些,可显然也不打算避开他人,把这几句话,他们当然也听得见。
“你方才说过,若是平日不用之物,便不必在这些东西上浪费钱财。”谢深玄同诸野笑了笑,说,“书房便算了,不布置也好。”
诸野:“……”
谢深玄这才转身向那掌柜为他取来的诸多物件,再看了几眼,又道:“这玉枕倒是不错,包起来吧。”
掌柜立即让人将东西包好收起,谢深玄又指了指一旁的屏风,道:“摆在卧房中倒是不错,也一并送到谢府。”
诸野:“……”
糟糕。
他到头来还是不曾阻止谢深玄铺张,若是这么下去,谢深玄今日不知究竟要花多少钱,可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谢深玄方才低声同他说的那几句话,他心中莫名便有了近乎无限的喜意,哪怕如今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有些压不下自己的嘴角。
谢深玄只在这家店中选了这么两件东西,而后便要出门朝外去,诸野依旧牵着谢深玄的手,跟着谢深玄一齐出了门,他以为谢深玄应当还要再去挑选些其他东西,可谢深玄却又摆了摆手,道:“回去吧。”
这么好的天气,如此难得的假期,他才不要将这一天全都耗费在挑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
“反正家中也有莲池,你若是要看莲叶,倒还不如回家去欣赏。”谢深玄拍了拍马背,转头示意诸野将他扶上去,见诸野竟然还在发怔,他不由再皱眉,说,“扶我上去。”
诸野:“是。”
他正伸手扶着谢深玄的腰,想要借力将谢深玄扶上马背,可谢深玄又清清嗓子,认真说道:“抱我上去……也是可以的。”
诸野:“……”
谢深玄:“更好一些。”
诸野:“……”
谢深玄:“我会比较开心。”
诸野:“……”
谢深玄挑眉:“怎么还愣着,快点儿!”-
于是谢深玄与诸野二人出门还不过片刻功夫,便又一道结伴回到了谢府。
隔着老远,谢深玄便见谢府之外聚了一堆人,可他并不知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时心急,正要让诸野快些赶回去,却又自人群之中看见了安平公公那熟悉的身影。
此事显然还是与晋卫延那过于低级的报复有关系,谢深玄便也不着急往回赶了,他与诸野慢悠悠回到谢府外,诸野搂着他的腰将他带下马背,谢深玄这才朝着谢府那边走了几步,直接唤道:“安平公公,您怎么来了?”
安平公公倒是早就看见与诸野共骑的谢深玄了,他先同二人行礼,而后乐呵呵道:“是皇上的贺礼。”
谢深玄:“……”
谢深玄皱眉朝着安平公公身后看去。
他家门外莫名挂了许多红色的绸花,看起来实在很像是家里喜事时房子的布置,可他与诸野还未走到那一步,虽说皇上昨日是下旨赐婚了,可以往皇上赐婚给他人时,也不会一气安排上这么多东西吧?
“谢大人,皇上说您昨日骂得对,他已经改了。”安平公公乐呵呵道,“今日这些贺礼稀疏寻常,可并非是昂贵之物。”
谢深玄沉默片刻,指了指此刻谢府那门上正挂着的两朵大红绸花,问:“这是什么?”
“这是皇上从他的私房钱中抠出来的,同民脂民膏没有关系。”安平公公特意为谢深玄解释,道,“这是圣恩赏赐,对了,谢大人,这儿还有皇上亲赐的牌匾。”
他引谢深玄朝一侧走去,请谢深玄看了看宫人方抬来此处,还未来得及送入谢府之内的牌匾,道:“这都是皇上的心意啊。”
谢深玄:“……”
谢深玄先回过头,看了看明显已在他家门外聚了许久的附近官邸看热闹的仆役,再回过头,看了看那写着“天长地久”的牌匾。
很好,晋卫延这报复,便是想要所有人都知晓他与诸野有了婚约,他以前分外抗拒此事,晋卫延大约是以为这样便能令他觉得丢脸,就算不送喜服,也要御赐牌匾,总之无论如何,都要让谢深玄觉得丢脸。
安平公公这才乐呵呵问:“谢大人,您觉得如何啊?”
谢深玄:“啊这……字好丑哦。”
安平公公:“啊?”
谢深玄:“啧啧这一笔明显写歪了。”
安平公公:“……”
谢深玄:“不会只有我觉得这横也不直吧。”
安平公公:“……”
“劳烦安平公公回去转告皇上。”谢深玄神色平静,毫不犹豫对晋卫延的报复反击,“别写了,放弃吧,他就不是这块料。”
他回京了!
谢深玄本来能同诸野单独相处的一整个美好下午, 都被晋卫延这莫名送来的贺礼毁了。
这红绸红花匾额,晋卫延竟然还不止送了谢府一份,这东西诸府也有, 安平公公令人将谢府外装点完毕,便又开开心心去装扮诸府的门面了, 可诸府外那石狮尚未扶正, 缺损之处也不曾修补, 在这石狮上挂上红绸,反倒是令本就显得有些吓人的诸府外增加了几分阴森之感。
不仅如此,安平公公还要给那诸府二字外挂上绸花, 如此忙完一切后,天色将晚, 可皇上的“贺礼”却还未装点完毕,安平公公不知从何处拿来了许多红灯笼, 嘱托同他一道来的宫人挂在谢府与诸府之外。
众人忙碌之时, 他退到谢深玄与诸野身侧, 露出极为满意的神色,道:“二位大人,这一番装点,二位的府邸这才像是——”
谢深玄答:“鬼宅。”
安平公公一怔:“鬼……什么?”
谢深玄打了个哆嗦,只觉诸府那残破的大门与石狮搭配上红绸灯笼后,实在吓人得很,好似下一刻便会从中扑出什么妖魔鬼怪来。
他不想在此处多待了, 不仅如此,往后他大约连夜路都不敢走了, 这一条路都被那红灯笼映得满是红光,看着便令人心中发憷, 他甚至担心自己今夜回去便要噩梦,也不知晋卫延究竟是有何等古怪的趣味,才能想出这么吓人的贺礼来。
他可算寻了个借口开溜,也不知安平公公带人在外折腾到了什么时候,只是他第二日睡醒起床出门时,一眼便看到了他家门外那令人心生震撼的景色。
放眼而去,红的,红的,还是红的。
四处挂满了红缎绸花大灯笼,就算是家中明日便有喜事,一般也不会装点到这种程度,这副模样,就像是将好几户要办喜事的人家所用的红绸都堆到了他与诸野府外一般,府内仍旧平平淡淡冷冷静,外头看起来却像是下个时辰就要拜堂。
这么引人注目的装饰,自然令来往之人不由好奇驻足,谢深玄只探头往外看了几眼,便默默地缩回了身子,心中万般庆幸,幸而之后几日太学都是休息,他不用出门,自然也不必面对外头这过分可怖的光景。
于是谢深玄又老老实实在家中呆了一日,太学生参加宫宴的名单终于确定,伍正年一早将名单送给了谢深玄,这名单上的名字,倒也同谢深玄所想得差不多,裴麟与林蒲是武科第一,赵玉光、洛志极与陆停晖也能前往宫宴,帕拉则因他西域求学使臣的身份,也得了邀请。
伍正年担忧这几名学生并无合适衣物,便要拉着谢深玄出门,想带他们一道去街上买些衣服。
这可是谢深玄最喜欢的环节,诸野今日在玄影卫,没办法跟他一道出门,那今天就不会人觉得他花钱浪费,他立即让小宋备马车出门,趁着给学生们买衣服时,偷偷看了看那店中新近送来的衣服与布料,挑了些喜欢的,一口气全都买下了。
小宋看见了谢深玄同掌柜说话时做贼一般的举止,正想询问,谢深玄却回头很是警告看了他一眼,道:“不许外传。”
小宋:“……”
小宋登时便明白了。
他用力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会将此事对外泄露,可等了片刻,他心中却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凑到谢深玄身边,压着声音疑惑询问:“少爷,此事就算我不说,可平白多了这么多衣服,大人也是会发现的。”
谢深玄却显得很是平静:“他不会的。”
小宋:“这么明显的事情——”
谢深玄:“我猜他现在还不清楚上一回到底买了多少衣服。”
小宋:“……”
“这么多日过去了,他只穿过其中几件。”谢深玄很是平静,“若我不提醒他,他怕是只会穿其中两件换洗,其他衣服连碰也不会碰。”
小宋:“这……”
谢深玄:“回去将衣服放进他屋中便是,他察觉不出来的。”
小宋:“……”
小宋几乎有说不出的羡慕。
该死,这么好的事情,怎么就轮不到他呢!-
到宫宴前一日时,诸野果然也不曾发现自己的衣服莫名多出了好几件。
到了这日晚上,诸野自玄影卫归家,先去寻了谢深玄,同他传了皇上的口谕,只说明日宫宴之时,让谢深玄穿了他在都察院时的官服再入宫。
这口谕听起来的确很奇怪,谢深玄被贬至太学,虽还留存了都察院内的职位,可无论是朝中之人还是晋卫延自己,似乎都已不将他当做是都察院内的官员来看了,他数次入宫,也均是常服,皇上从未有过任何意见,今日说要让他穿官服去宫宴,那这意思,岂不就等同于是准备让他回朝了吗?
“你去太学之后,大皇子的学业一落千丈。”诸野叹了口气,道,“皇后有些着急了。”
谢深玄却微微蹙眉,反问:“那太学怎么办?”
“现今暂且还不需你归朝,一年之约也不改变。”诸野说,“但一年之后,便不太好说了。”
谢深玄心中却仍旧还是那个疑惑,他如今在太学,癸等学斋除他之外,仍旧没有第二名先生,礼部的诸位大人的确会来帮忙,可若他归朝之后,总不能将癸等学斋直接交给这些来太学帮忙的大人,皇上总该要这学斋另寻一名先生,待谢深玄将学生们的学业情况都一一转交给那人之后,才能放心从太学离开。
“皇上想将严斯玉调往外地,以往太学之事由他分管,今后或许要移交给瑜明兄了。”诸野稍稍一顿,道,“若是都交给赵瑜明,那下一步,便是要对太学动手了。”
谢深玄迟疑道:“……还要改制?”
诸野答:“是。”
谢深玄皱起眉:“他不会又一拍脑袋就做决定吧?”
今年这太学改制已经极为离谱了,他总觉得皇上根本不懂太学究竟是何情况,若照皇上的心意改下去,实在很难说太学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如何改制,皇上尚在斟酌。”诸野抬眸看了谢深玄一眼,那眸中似乎略有暗示,因而他稍有停顿后,还故意清了清嗓子,道,“你若是有想法……”
谢深玄登时来了精神,毫不犹豫点头:“我明白了!”
诸野这才绕开了此事,看了看天色,道:“我该去上朝了。”
“今日稍晚些时候,我来接你入宫。”-
到午后稍迟些时候,诸野果真从玄影卫回了谢府,来接谢深玄一同前往宫中。
谢深玄已换上了往日的官服,他以往的官服本是绯袍,衬得他的肤色极为好看,倒还令诸野有些怔然,他想着谢深玄说他话少,不够直白,总需谢深玄自己猜测,以至于闹出许多误会,那他今日应当直白一些,将此刻心中所想出口,直接同谢深玄道:“你今天真——”
诸野的话音猛然一顿,万般惊讶看向跟在谢深玄身后,方才艰难抱着一大捆折子出来的小宋。
诸野将后头的话语咽了回去,目光复杂看了看小宋怀中那一沓折子,问:“这是什么?”
小宋还未来得及回答,谢深玄已对他眨了眨眼,道:“今日写的折子呀。”
诸野一怔:“……你写这么多折子做什么?”
谢深玄:“聊聊太学改制嘛。”
诸野:“……”
谢深玄:“多亏你下午的好建议。”
诸野只好深吸一口气:“皇上最近心情不好——”
谢深玄:“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诸野:“呃……”
见诸野说不出话了,谢深玄这才微微蹙眉,也觉得自己言语过激,或许会令诸野觉得不快,他尽量放缓了些语气,再问:“难道是因为我前日说他的字太丑?”
诸野摇了摇头,道:“封河兄回京。”
谢深玄:“……”
谢深玄差点将此事给忘了。
诸野早同他说过,裴封河这几日就要抵京,可裴封河一直不曾来谢府烦他,他这几日又不曾出门,便干脆将此事忘了个干净。
诸野蹙眉道:“封河兄这几日每日进宫,只同皇上说一件事。”
谢深玄:“他做什么了?”
诸野:“大笑着说皇上输了。”
谢深玄:“……”
诸野:“一日十遍往上,每日都不落下。”
谢深玄怔了怔:“……他就这么无聊?”
“是很无聊。”诸野低声说道,“他入京后便想来见你,被我拦下了。”
谢深玄:“……”
诸野叹了口气:“可待会儿你还是得见到他。”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
“无妨。”谢深玄说,“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尚在宫门之外,谢深玄便见到了许多今夜要入宫赴宴的官员与太学生。
大约是因为这赐婚的消息传遍了朝野,这一路而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谢深玄与诸野二人身上,可不知为何,而今大多数人头上的字迹都已消失不见,除了同严家有所关联的那些人外,大多人头上就算有字,也只是对谢深玄与诸野二人关系的好奇。
这一路走来,甚至有不少人上前同他二人打招呼,连以往谢深玄在都察院的同僚都过来问了好,礼部那几位大人更是有万分激动,赵瑜明干脆一路跟在谢深玄与诸野二人身后,直到他二人进了宫门,将要到宫宴所在之地时,裴封河忽地便同裴麟一道出现了。
他比裴麟的身量要高,同诸野差不了多少,因在宫中,并未着军中的盔甲,穿了便服,面上带着谢深玄极为熟悉的笑,谢深玄一眼看去便觉着要出问题,果真裴封河第一句话也并非是问候,他连同行礼问好都没有,先伸手拍了拍诸野的肩,而后颇为感慨道:“好啊,我终于能赢上一年了。”
诸野:“……”
谢深玄:“……”
这人对赢到底有多执着啊?
可出乎谢深玄所想,在今日这宫宴之上,裴封河其实并没有赵瑜明那么话多,他们几人同桌,裴封河也只是自顾自喝酒,偶尔插上一嘴,要诸野陪他喝上几杯,可诸野今日还需伴驾,他不能在此处多待,很快便折返回了皇上身边去,裴封河又想请谢深玄喝酒,挨了谢深玄几个白眼后,那西域使臣罗伦茨终于醉醺醺过来了,与裴封河勾肩搭背,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
今日的裴封河有些过分安静,谢深玄很有些不祥预感。
不知过了多久,待谢深玄再回过头时,裴封河似乎已醉了七八分,他拎着桌上那颇为精致玉瓷酒壶起了身,摇摇晃晃朝这边走来,可谢深玄心知裴封河这人酒量极好,宫中这点儿甜丝丝的果酒,怎么也不可能将他灌醉成这副模样。
他自然一瞬便明白了裴封河的用意,这不是醉酒,裴封河一定是想借着醉意惹事。
谢深玄正要询问,裴封河却摇摇晃晃凑近他身边,低声道:“深玄,你知道吗,严家那小崽子今天也来了。”
裴封河说话时咬字清晰,可没有一点喝醉了的样子,谢深玄听他说完之后,便皱着眉朝身边一扫,正想看看裴封河口中所说的那“严家的小崽子”,指的究竟是严斯玉还是严渐轻时,裴封河又叹了口气,改口道:“老崽子大崽子和小崽子都来了。”
谢深玄:“……”
他说完这句话,谢深玄便看见了,严斯玉正同他的父亲与弟弟坐在一道,看起来可没有停职在家即将贬往外地的落魄,那满面春风得意,知道的以为他是遭了皇上贬官,若是不知道的,只怕要以为他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喜事,将要去外地升职了。
谢深玄不由皱眉:“他不是应当在家停职思过吗?”
“思过昨日便结束了,皇上要调他离京,这几日便要动身。”赵瑜明插了嘴,说,“不过以严家的权势,将他调去任上,十之八九要出事。”
裴封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低声喃喃:“喝多了,有些头疼。”
他语调清晰,目光之中也并无多少醉意,谢深玄心中微微一惊,正觉得有些不妙,裴封河却已拎着酒壶,跌跌撞撞朝着严斯玉走了过去。
他面上带着万般热情的笑,好似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不是他的死敌,而是他阔别多年的故交好友,见严斯玉极为厌恶般瞪着他,他也不怎么恼怒,只是拎着酒壶同严斯玉笑。
“小严大人,许……许久未见了啊。”裴封河满面笑意,短短片刻功夫,他说话忽而便磕磕绊绊了起来,那目光似也已混沌了许多,一面将手搭上严斯玉的肩,道,“在边关的每一日,裴某都对小严大人您颇为想念。”
严斯玉异常嫌恶皱起了眉,只觉此刻黏上来的是什么脏东西一般,恨不得立即将裴封河推开,可裴封河多年习武,身手极好,他若想拖着严斯玉,严斯玉哪有那么容易挣脱,他只是将勾着严斯玉脖颈的胳膊收得更紧了一些,笑吟吟贴到严斯玉面前,道:“这一年,裴某可听说了小严大人您的不少趣事逸闻啊。”
严斯玉咬牙:“谁同你关系好?裴疯子,你松手。”
裴封河弯起眉眼,倒是笑得一副人畜无害般的模样,可眼底的神色却已一点点沉了下去,道:“听闻这一年,你们严家可找了深玄不少麻烦。”
此言一出,自然所有人都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严斯玉心中猛然一惊,下意识便要后退,只是裴封河仍勾着他的肩,令他一时难以挣脱,可严斯玉想着他们可就在天子的眼皮底下,这可是宫宴,裴封河总不敢胡来,他心中不免多了几分胆气,倒还理直气壮道:“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我听诸野说,光论刺杀,好像就有个数回了吧。”裴封河唇边的笑也一点点冷了下来,“他到今日还留有命在,也不知是他命大,还是严太师的运气不太好。”
此事虽已算是众人皆知,可谁也没想到严斯玉会直接挑到明面上来,就算谢深玄这般直白的性子,也都不曾直接到严端林面前指着严端林的鼻子叱骂,可裴封河比他还喜欢发疯,这天底下敢直接指着严端林的鼻子大声粗口的,大约也只有裴封河这一人了。
“裴封河。”严斯玉冷着语调,可却显已极为不安,他用力要掰开裴封河的手,一面朝着不远处同严家关系甚好的几名官员使颜色,“你说话要有凭证!”
“哎呀……”裴封河倒吸了口气,松了勾着严斯玉肩膀的手,好似颇为苦恼一般,敲了敲了自己的脑袋,“今日喝多了酒,大概又在说醉话了。”
严斯玉见着那几名官员朝此处走来,便恢复了些镇定,道:“你污蔑我严家,此事是一句醉话便能盖过去的吗!”
裴封河却喃喃说道:“……快要发酒疯了。”
谢深玄倒抽了口气,觉得此事要糟。
他下意识转过目光,去寻找诸野的下落,一眼见着诸野在晋卫延身侧,而此刻礼部那几位大人正过去同皇上敬酒,几人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喧闹,晋卫延一时之间倒还未朝此处看来,李大人噌地便挪了位置,一下挡住了皇上的视线。
严斯玉也觉着不对,他只能搬出他最后的救星,惊慌失措道:“你……圣驾在此,此事我若告到御前——”
裴封河忽而转身,一把揪住了严斯玉的衣领,猛地将他拖拽了两步,抵到了一旁的漆柱之下。
四周一片惊呼,方才他们的动静毕竟不大,皇上或许还未觉察,而今就算李大人伸长了脖子挺直了腰,想挡住皇上的视线,都已没什么作用了。
晋卫延看得清清楚楚,可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有意为之,至少在当下,他并未出言阻止。
“小严大人,你出去好好打听打听。”裴封河掐紧了严斯玉的衣领,那语调中带着极为浓重的醉意,倒像是语无伦次一般,喃喃着一字一句说道,“整个江州谁不知道,谢家的小少爷……可是我罩着的。”
宫宴斗殴
裴封河看似在借着酒意耍赖, 可他眸中的神色却极为冷静,他绝没有醉酒,他清楚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那壶酒不过是他作为掩饰的谎言。
严斯玉已慌了,他攥着裴封河的手, 试图从中挣脱, 可却难以动弹半分, 他只能求救般看向他父亲与皇上所在的位置,希望在裴封河彻底发疯之前,有人能够出来阻止他。
可皇上不曾下令, 宫中禁卫不敢动弹半分,严端林也只是大声呵斥让裴封河后退, 可裴封河怎么可能会听严端林的话,他只是回眸瞥了严端林一眼, 而后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 以几乎只有他与严斯玉能听见的语调, 低声一字一句说道:“你和你父亲一样……真该死啊。”
严斯玉:“你……裴封河!你要做什么!”
裴封河也跟着大声说道:“这宫中的酒,怎么就这么醉人呢!”
话音未落,他已抡起手中的玉瓷酒壶,毫不犹豫朝严斯玉砸了过去-
谢深玄已完全懵了。
他看那玉瓷酒壶碎裂炸开,吓得后退了数步,脑中只剩一片空白,先想这酒壶砸了脑袋, 就算裴封河自己有分寸,只是发泄一番这些年来积压的怒气, 不会真要了严斯玉的命,谢深玄却还是发怔, 他先回首看向皇上——晋卫延仍在原处未有动作,诸野倒已快步朝这边过来了。
谢深玄那已然停滞的思路好似一瞬便恢复了清明,他蹙眉将眼前乱局尽数收入眼中,明白此事无论如何掩饰都是瞒不过去的,皇上或许会严惩裴封河,他虽然总说裴封河惹人厌烦,可也绝不能看着裴封河在他面前受罚,不行,反正人都已经打了,他得尽快利用余下的时间,好好想一想究竟要如何才能帮裴封河脱罪。
附近有几名同严家交好的武官已靠了过来,试图从裴封河手下救出严斯玉,而正忙着看乐子的几位礼部大人竟还有闲心上前拦一拦他们,此处已成一片乱局,谢深玄自然又皱眉朝后退了一些,省得被搅和进这将要发展成乱斗的战局。
诸野已快步到了他身侧,瞥了眼谢深玄同他们的距离,似乎还觉得不合适,又将谢深玄拉着朝后走得更远了一些,而后方出言嘱托,道:“你就在此处,不要再靠近了。”
谢深玄失笑点头,诸野却又朝另一侧一名玄影卫看了一眼,那玄影卫登时意会,立即蹿上前来,好似得了什么极为令人骄傲的命令,直接挺直了胸膛挡在谢深玄面前。
诸野这才上前,他应当是受了皇上吩咐,要令玄影卫过来拉架,可谢深玄看得清清楚楚,这打斗比当初在太学时的学生斗殴还要离谱一些,那是拉架吗?从头到尾就压根没人去拉裴封河,只顾按着严斯玉与那些上前帮忙的武官,以至于裴封河都在场上打了一整套醉拳了,玄影卫竟然好像也没觉得有任何问题。
诸野显然也并不打算斥责他们,他连拉架都懒,甚至只站在那闹作一团数人几步之外的位置,默声不言看着他们,像是个旁观者,至于赵瑜明,已经搬着可能会被殃及的饭菜美食溜到了柱子后,捧着美酒探出头乐呵呵看热闹。
到最后,骚乱终于平息,裴封河看起来醉得厉害,只能勉强靠着一名玄影卫站位,可他一点亏也没吃,至多只是领口显得有些微乱,反倒是严斯玉与他身边那几人看上去极为凄惨,严斯玉青了一只眼睛,头上被裴封河砸破的伤口,看起来满脸都是血,极为吓人。
另外两人显然也好不到哪儿去,眼见严端林已要带人冲过来了,晋卫延却忽然提高了音调,冷冰冰怒斥道:“够了!”
他令玄影卫将惹了事似乎还在醉酒的裴封河抓住,拖进他的御书房中去,至于一并惹事的几人他也全都令玄影卫押了过去,谢深玄本还想着要怎么找机会跟过去为裴封河解释一二,晋卫延却忽地看了他一眼,让玄影卫也将他给一道带上-
谢深玄好奇跟着诸野,一道去了御书房。
晋卫延很快便也来了此处,他气得发抖,进门之后先怒气冲冲朝裴封河脚下砸了个杯子,而后才怒声骂道:“裴封河!你一回京就给朕惹事!”
裴封河毫不犹豫道:“我喝醉了。”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酒量吗?”晋卫延用力一拍桌子,恨不得指着裴封河的鼻子怒骂,“就那么半壶酒,你能喝醉?”
裴封河理直气壮道:“是啊!臣也觉得奇怪!”
晋卫延:“……”
裴封河:“也就醉了那么一会儿,现在不知为何便没事了!”
晋卫延:“……”
这借口编的也未免太过不走心了一些,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正欲代裴封河解释,那晋卫延却又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谢深玄,你闭嘴,朕待会儿再骂你!”
谢深玄:“……”
不是啊?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啊?
他只是单纯来宫宴上坐了一会儿,他压根不知道裴封河上来就想要打人啊!
说完这话,晋卫延又狠狠瞪向了一旁的诸野。
“诸野啊诸野,裴封河是喝醉了酒,那你呢?”晋卫延近乎全力方才能忍下心中的怒火,“你神志清醒,你怎么也跟着裴封河胡闹!”
诸野的神色更为平静,他甚至都不觉得自己错了,冷静说道:“皇上看错了,臣没有打人。”
晋卫延咬牙:“……你是没有打人,可朕让你将裴封河拉住,你呢?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是拉架吗!”
诸野平静说道:“上前拉人的玄影卫已经很多了。”
晋卫延:“他们谁打得过裴封河?”
“谢大人不会武。”诸野直白说道,“臣答应过会护好他。”
谢深玄:“……”
晋卫延:“……”
这回谢深玄没有说话,他只是略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移开目光,看向殿中另一角,几乎压不住唇边要扬起的笑,以至于晋卫延恼怒朝他看来的时候,谢深玄只能勉强咳嗽着清了清嗓子,一面小声嘟囔道:“……这也能怪我。”
晋卫延指着诸野,那手颤了又颤,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他最终皱起眉,看向一旁的赵瑜明,沉着脸色冷冰冰道:“赵瑜明。”
“皇上,臣可没什么都没干啊。”赵瑜明天真无邪朝晋卫延眨着眼,笑得颇为可怜,道,“臣就在一旁观战来着,连半步都不曾朝他们靠近。”
“观战?”晋卫延冷笑一声,“你是在观战,看得开心了,是不是还朝人群里丢了两个酒杯啊!”
赵瑜明:“……臣没有,臣只是在吃饭。”
晋卫延:“还正中了严斯玉的脑袋?把人家头上都砸出血来了!”
赵瑜明:“哎呀,那血是封河兄用酒壶砸的,同我的小酒杯有什么关系嘛。”
晋卫延:“……”
晋卫延还想再骂,安平公公却紧张捣腾着小碎步快步入内,道:“皇上,严太师来了。”
晋卫延倒吸了口气,几乎不愿去想,自己接下来该要面对的,到底会是怎么样的血雨腥风。
他回过头,看向正乐呵呵看着他的裴封河,面无表情的诸野,以及满脸无辜的赵瑜明。
“谢深玄。”晋卫延忽然开了口,“看看你都给朕惹出什么事来了!”
谢深玄:“啊?关我什么事啊!”
晋卫延:“你是祸首!”
谢深玄:“这事能怪我吗?”
晋卫延瞪他一眼,显是已在心中将此事全都算在了谢深玄头上,谢深玄如何辩解他才不管,他再转头吩咐安平公公,让他快些带着这群惹事精从宫中离开,以免待会儿在他的御书房内同严端林再打上一架。
“你带他们从侧门出去,不要撞见严端林。”晋卫延深深吸了口气,道,“令人送他们各自回府,明日全都给我告假,不许来上朝了。”
裴封河好好似霎时便从醉酒中清醒了,他乐呵呵看着晋卫延,还同晋卫延眨了眨眼,道:“皇上,臣酿下大错——”
晋卫延直接打断了裴封河的话:“你好好在家中呆几日,便是为朕积德祈福了。”
赵瑜明谨慎询问:“皇上打算怎么办?”
“朕还能怎么办,回回都是如此,你们惹祸,朕来替你们抗。”说完这句话,晋卫延还狠狠瞪了谢深玄一眼,道,“到了最后,谢深玄还要写折子来骂朕。”
谢深玄:“……臣这回不会了。”
晋卫延又瞪他,说:“也不许写折子骂严家人。”
谢深玄:“……”
这有些难办,方才裴封河打人时,他可就已经想好了这折子大部分应当怎么来写了,这时候皇上要他克制,就好像是要他将已要出口的话语,全都给憋回去。
可晋卫延已烦了,他挥手让几人快从他的书房内滚出去,一面还忍不住骂骂咧咧,道:“架你们打了,麻烦事可要朕替你们处理。”
说完这话,晋卫延的声音更小了几分,嘟嘟囔囔道:“打架也不带朕,哼。”
谢深玄:“……”
游湖
照着皇上的吩咐, 谢深玄老老实实在家中带了几天。
他不知此事的处理结果,只是自诸野口中方才稍稍得知一二,严端林希望皇上能够严惩裴封河, 可皇上咬死了裴封河是醉酒,人总不能同醉酒的人讲道理, 更何况军中都是莽汉, 这些人解决事情的办法, 当然就是同人动手了。
严端林不服气,可也没什么办法,裴封河毕竟与他人不同, 而今边关离不开他,若他出事, 长宁军军心不定,最后这账肯定还要算到严端林身上, 更何况裴封河与谢深玄不同, 谢深玄若记恨一人, 至多只是动动嘴皮子罢了,可裴封河若是记恨上一人,他更可能下朝后去小巷子里蹲点,一定会找机会将这人狠狠揍一顿。
这一通下来,严端林大约便觉得自己是惹着了裴家的疯狗,人若惹了疯狗,总不能也过去狠狠咬疯狗一嘴, 明面上严端林没有办法,他对裴封河, 至多也只能私下使一使绊子。
以往他对裴封河可没少做过此事,裴封河早就已经习惯了, 皇上虽还是关了他几日禁闭,可这结果对裴封河而言无关痛痒,不过便是在家中睡上几日而已,他回京这么多日,除了没事去上上朝之外,不也都是在家中睡觉的吗?
既然皇上不打算对裴封河动手,谢深玄这才放下心来。
那接下来该要准备的,就是同皇上告假返乡探亲一事了。
此事谢深玄早已上报过皇上,诸野也已同皇上说过了,宫宴一结束,皇上的旨意便到了谢府,给他二人都批了假,还顺带为谢深玄安排好了太学之事,将兰书先调往癸等学斋授课,又选了几名愿意代课的太学先生一并执教,反正如今的癸等学斋也早非当初的癸等了,就算谢深玄不在此处,也绝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谢慎可不愿错过此事,他也准备同谢深玄一道返回江州,三人都要离去,谢府内忙着收拾这一路应需携带之物,而熟人好友又不住往府内送来贺礼,单是裴封河便令人来了三四趟,他被皇上关了禁闭,自己不能离府,可却又实在为此事激动,便几乎是想到什么就送什么,还一气给谢深玄写了好几封信,说待他们离京之日,他一定会偷溜出府来送一送他们的。
谢深玄不太擅长应对这些事,诸野自不用提,就算有人送礼上门,诸野也只会沉着脸色点头,能将送来贺礼之人吓得不轻,几日下来,谢深玄有些疲于应对,直到他们将要离京前一日,他才终于找着机会,溜出了谢府。
他特意在诸野平日下值的必经之路等候,待见诸野骑马在此处出现后,他便立即上前拦住了诸野,要诸野同他一道去个好地方。
而今这时日,若要赏莲,荷花也是终于开了,他已先令人出城打探过,东湖之上,湖畔之处,尽是莲花,那处的画舫也还能够租用,他便趁着今日空闲,租了一条,在离京之前,至少去东湖逛一逛。
前几回去东湖时,好像每一次都要出事,以至于至今谢深玄至今还未享受过游湖之乐,这一回同以往几次都不同,他二人是私下出行,没有他人烦扰,诸野可以时时跟在谢深玄身边,就算遇到些许危险,诸野也能护着他。
大多数时候,诸野对谢深玄的决定不会有什么意见,他与谢深玄一道出了城,到了东湖之侧,他方觉得有些奇怪,若此处适于赏景,今日天色又不错,那东湖之上总该有不少游人,可如今湖面之上空荡荡,所有画舫都只停在岸边,只有岸上有些游人,可同往日的热闹相比,还是显得十分古怪。
诸野正想要问,谢深玄已极为平静道:“哦,我将此处的画舫都包下来了。”
诸野:“……”
谢深玄:“放心,没花多少钱,比你那些衣服要好不少。”
诸野有些惊愕看向谢深玄,不仅丝毫没觉得自己被安慰到,反而对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产生了疑惑,他同谢深玄去买衣服时,谢深玄只说让掌柜包起来记在谢家账上,也正因如此,他并不知这衣服价值几何,现在听谢深玄说来,不是,这衣服竟然这么贵?
可谢深玄已又同他摆了摆手,显然在他眼中,今日他这行为可绝不算是浪费铺张,他只是握住诸野的手,带着诸野朝那岸边停着的画舫走去,一面道:“走吧,我已令人备好酒菜了。”
诸野:“……”
诸野还是只能跟上。
谢深玄难道做错什么了吗?
当然没有,谢家这么有钱,他还牵着自己的手,谢深玄今日所行之事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若是一定要说,也就是稍微大手大脚了那么一点——
谢深玄回眸朝他一笑,道:“让小宋在岸边候着吧。”
诸野:“……”
“我想同你一道游湖。”谢深玄低声道,“只与你,只有你我二人。”
诸野:“……”
什么大手大脚铺张浪费,这能算是铺张浪费吗?
谢深玄做什么都没有错,这绝不能算是浪费!
人生就该需要这样的浪费!
可他不善言辞,这些话语他自然也只能闷在自己心中,他沉默得久了,倒令谢深玄不由又回眸看他一眼,低声问他:“……你不会不开心吧?”
诸野猛然回神,急忙摇头,毫不犹豫回握住谢深玄的手,跟上谢深玄的脚步,他觉得自己似乎太急切了一些,又放缓了脚步,他短时内将这动作变化了数次,谢深玄当然有所察觉,可谢深玄倒也不曾多言,只是略略弯一弯唇角,便仍是牵着诸野的手,带着诸野朝湖岸一侧停着的那几艘画舫走去。
那船家早已做好了准备,画舫之上,酒菜一应俱全,却全无一人,这大约也是谢深玄特意吩咐过的,他二人私下相处,若有外人在旁,难免会觉拘谨,可若真没了外人时……两人竟也不由有些难以出口的紧张。
谢深玄靠在一扇窗侧,沉默不言看着窗外月色,这位置总令他觉得有些眼熟,他回眸看了眼身后的诸野,这才想起来——那日太学接风宴时,他似乎就是坐在此处朝外看着诸野的。
其实那时他便觉得有些奇怪,诸野平日并不忌讳喝酒,他的酒量也绝不算差,可那日他却特意要朝外去,在外头呆了那么久,总不会是专门在外头等着那日的刺杀吧?
谢深玄几乎立即便收回目光看向了诸野,问:“那日接风宴时,你不会早就知道有人要来刺杀了吧?”
诸野怎么也没想到谢深玄会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来,可如今他已不需对谢深玄隐瞒,他稍稍想了片刻,还是点了头,道:“到东湖后,我才收到消息。”
谢深玄皱起眉:“既已知道此事,你当时为何要一人登船?”
诸野一顿,有些不知应当如何回答。
谢深玄:“你不会是想诱他们出现,再想法子将他们都抓了吧?”
“我登船之前方知此事,只能让小宋回去传话。”诸野蹙眉解释道,“玄影卫应当不会来得太迟,可我还是不放心,便决定在外看看情况。”
谢深玄:“就算后知此事,你也可以同伍兄说上一声,令画舫停在岸边,至少先避开此事再说。”
诸野:“……”
谢深玄:“你还是想诱他们上钩,对吧?”
片刻之后,诸野点了点头。
谢深玄忍不住再重重叹了口气。
很好,此事的行事作风,实在很符合他对诸野的印象。
可诸野却又说:“我只是没想到那日你会出来。”
谢深玄:“……”
诸野只得再做解释,道:“我看此处适于防守,若我一人在外,能将那些人拦下,等到玄影卫赶来此处——”
谢深玄:“真是胡闹。”
诸野:“……”
诸野立即便闭了嘴。
他明白自己又说错了话,谢深玄绝不会喜欢他做出这等以身涉险的事情来,就算此事已经过去,而今他们也已无法更改,可这毕竟是他当初犯的错,那么在谢深玄提起的时候,他自然是要老实认错的。
诸野已垂下眼睫,几乎毫不犹豫道:“是我的错。”
谢深玄:“……”
诸野:“我不该以身犯险,若还有此事——”
谢深玄皱眉:“还有此事?”
诸野:“呃……”
谢深玄:“今日总不会还有人来行刺吧?”
诸野连忙摇头,莫说今日,自他与谢深玄关系好转之后,玄影卫已许久不曾收到有人想要行刺谢深玄的消息了。
这几日谢深玄便要离京,诸野原担心会有人在路上动手,便格外关注此事,可京中之人并无动向,向来是因为他也要随谢家人一道动身,没有人敢来犯这个忌讳,只是这种事他并不能十分肯定,到来也只能是颇为模棱两可的回答,道:“应当不会。”
谢深玄:“……应当?”
诸野:“我并未收到此事消息。”
谢深玄点头:“好,那就当做没有。”
诸野不知谢深玄为何要这般说,他只能习惯性一般跟着谢深玄点头。
谢深玄这才又清了清嗓子,先垂眸给自己倒了杯酒,定了定心神,而后方深吸上一口气,说:“上次我说过,要时常给你上药的。”
诸野一怔:“什么?”
谢深玄可不理会他的疑惑:“这药膏一直放在我这儿,你也不曾拿走。”
诸野这才想起上回谢深玄说的那药膏,那日到最后,他二人厮混胡闹,早将此事抛在了脑后,之后一段时日,谢深玄也一直未曾提及,诸野不知谢深玄为何心血来潮忽然提起此事,可他早已习惯了谢深玄的跳脱,反正谢深玄同他说话时,他只需点头便好了。
“我……我表兄说过。”谢深玄又喝了一口酒,再板正着脸色清了清嗓子,说,“这药需得日日使用,若是断上一两日,效果可就没那么好了。”
诸野依旧在认真点头,他极为认真听着谢深玄的话语,却显然压根没有听懂谢深玄话语之中的暗示。
“前几日事情太多,我都将此事忘记了。”谢深玄继续努力暗示道,“之后大约便不必这般忙碌……”
诸野:“嗯,是。”
谢深玄:“……”
谢深玄想,若诸野算是呆子,那同呆子努力暗示的他,倒也该算是个十足的大傻子。
同诸野说话何必这般委婉?他再暗示上半个时辰,或许诸野也不能听懂。
他就该直接一些,心中想着什么,便干脆同诸野开口,反正诸野一定会照着他的话来做,他至多不过是在开口时有些丢脸——不不不,以他与诸野之间的关系,这种事,怎么能算是丢脸呢?
此事理应如此,天经地义!谁都不能从中找出毛病来!
想到此处,谢深玄才终于自今夜的踌躇犹豫之中定下心来,一口气将自己倒在杯中的酒喝了,毫不犹豫抬头看向诸野,直截了当道:“脱吧。”
诸野明显一僵:“啊?”
谢深玄皱起眉:“这……这种事,总不会还要我说第二遍吧?”
诸野:“……”
诸野还是不曾回过神来。
谢深玄面上那神色这才越发显得有些不快了起来,他接连瞪了诸野好几眼,总算明白当初小宋看着他与诸野时,为何面上总有那副仿佛恨铁不成钢般的表情,他实在没想到自己都已将话说到如此地步了,诸野竟然还能对着他发呆,像是压根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一般,只顾怔怔看着他。
该死,谢深玄决定还是自己动手。
他直接朝诸野那侧倚靠过去,未等诸野反应,便要伸手,而今这画舫已行至湖面中央,四下只得闻得水声,便显得他的心跳分外急促,或许是因他空腹饮酒,或许是因为他强忍着等了许多日,才终于熬到这终于该与诸野有更进一步进展的时刻。
他已拉住了诸野衣襟,抬眸对上诸野略显惊讶的目光,忍不住低声喃喃,道:“每次都要我主动。”
诸野忽地按住他的手,显是极不赞同他的举动,谢深玄还不知诸野为何要如此,他只觉诸野这举动古怪,怎么这般别扭,他深吸了口气,正尝试着想要拉开诸野的衣物,却不想诸野却又忽而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吓了一跳,几乎以为是诸野这人终于要开窍主动时,诸野却蹙眉看向了窗外,似是正凝神仔细听着什么。
谢深玄很有些不祥预感。
诸野这神色他已见过许多次了,几乎每次见着都要出事,可方才他已得了诸野保证,今日不该有人跟着他们,玄影卫未曾得到任何线索,怎么也不该有人在此处埋伏他们。
可诸野还是极为谨慎起了身,朝着方才谢深玄打开的那窗扇走过去。
谢深玄皱着眉跟上,一面忍不住低声道:“你方才不不是说——”
谢深玄闭嘴了。
透着画舫之上的灯光,他极为清晰地看见了外头的湖景,此刻那本该空无一人的湖面上,正飘着几艘挂着黑帆的黑船,一如当日太学接风宴时一般,他们果然又在东湖之上遇见了刺客。
谢深玄恨得咬牙,若不是他不会武,他是真恨不得将这些刺客全都丢进东湖之中去喂鱼,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啊?他明天就要离京了,今天能不能给他一日消停,就想着坏他好事,他拉诸野这种成日埋头公务的人出门谈情说爱容易吗?玄影卫好容易有一晚上空闲,这些人竟然都要给他搅和了。
他深吸了口气,也迈步跟着到了诸野身后,正想着如何狠狠骂上那些人一顿,已有几名黑衣人飞快登了船,此事也如当初一般,谢深玄一眼便看见了他们头上冒出的字迹。
「目标:都察院左佥事 谢深玄
悬赏金额:金五千两」
谢深玄:“……”
啊?他还涨价了?
这涨价速度也太快了吧?!他家中的生意都没有这种潜力!-
之后之事,谢深玄已不想再看了。
他原担心诸野孤身同他出门,一气来了这么多刺客,诸野一人或许难以对抗,难免会有危险,可他这念头不过方在心中一晃,便见这画舫之中,不知从何处钻出了数名着了便装的玄影卫出来。
谢深玄这才明白方才诸野为何那般迟疑——他以为他们是花前月下,二人独处,可实际上暗处还蹲了不少玄影卫,他方才那动作若是再过分一些,那整个玄影卫都要知道他今日邀诸野出来做什么了。
还好还好,还好他只是拉了一下诸野的衣襟!
谢深玄匆匆回眸去看诸野,等着诸野解释,诸野颇显尴尬般清了清嗓子,道:“我的确不知今日会遇着此事。”
谢深玄:“那他们——”
“只是觉得你出城便不得不防。”诸野低声说,“皇上也令我仔细防备,以免你再遇刺杀。”
谢深玄:“……”
诸野这才清一清嗓子,讪讪移开些目光,道:“我并非故意疏远你。”
谢深玄:“……这种事就不能提前同我说吗?”
诸野:“我……对不起。”
谢深玄原还想骂上几句,可他看那几名玄影卫蹿到黑衣人身前,双方头上的字迹混与一片,令他不由抬首,朝着明显兴奋过度的玄影卫们看去——
「冲啊!保护该死的谢深玄!」
「哦!终于见到了该死的谢深玄!」
「竟然敢动该死的谢深玄!」
谢深玄:“……”
谢深玄疲倦捂住了脸。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玄影卫对他的想法,怎么还没有半点改变啊?-
半个时辰后,对游湖已然兴味全无的谢深玄,面无表情站在湖岸边,等着玄影卫清点此番捉住的刺客。
玄影卫们倒都兴奋得很,此事对他们而言,几乎等同于从天而降的功绩,而拜谢深玄所赐,京中从事刺客一行的人这段时日也被他们清扫了个干净,接下来待谢深玄离京后,京中大约便要迎来多年未有的安生日子了。
他们实在很难不觉得快乐,谢深玄却已不想再多看了,便问了诸野一句他是否能先回谢府。
诸野还需留在此处处理此事后续,莫名其妙多了这么些公务,他若是要等,也不知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反正他已不可能再来一回什么同诸野游湖亲热的美事了,倒还不如早些回去,今夜早点儿歇息,等着明日清晨出城。
诸野竟也没有挽留他,谢深玄真回了家中,心中还有些闷闷,他竭力不去思考此事,先令人取了热水沐浴,原是想之后舟车劳顿,在路上总会有所不便,沐浴完后披衣绕过屏风,走到外头来时,却一眼瞥见他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人,倒还将他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时,才发觉那是不知何时回来的诸野。
谢深玄仍有些难抑心中不快,他先瞥诸野一眼,沉着脸色,也不想理会诸野,仍是趿拉着鞋往床边走,闷着好一会儿,才很是不悦般问:“事情处理完了?”
诸野:“尚未——”
谢深玄:“你不会还要去玄影卫吧?”
诸野:“……”
谢深玄皱了皱眉,诸野未曾回答,他自己倒已先冷哼了一声,只当诸野并不存在,反正此时诸野就算回来也无甚用处了,时日已晚,他早该休息,他便直接朝着诸野摆了摆手,而后自己蹬开鞋子,爬上了床,还将床幔直接拉下了,正要将被子也一并盖上,想着诸野总该识趣,到最后他一定会自行离开的。
可他还未拉起被褥,那床幔却已被诸野拉了起来,他走路没什么声音,倒将谢深玄吓了一跳,甚是惊诧抬眸看向诸野,正想问诸野难道还有什么事要说,诸野却已俯下了身,一手正揽着谢深玄的腰,像是想倾身上前,谢深玄却反是往后瑟缩了一些,问:“你这是——”
诸野很是迟疑:“你方才不是让我上床吗?”
谢深玄:“……”
诸野:“你是在朝我招手吧?”
谢深玄:“我……”
诸野又皱起了眉,那语调更显迟疑,再问:“方才你在那画舫上说的话,也依旧还作数吧?”
谢深玄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噌地窜起身盘腿坐好,毫不犹豫提高音调:“算!当然算!”
诸野:“那……”
谢深玄满怀期待看向诸野。
他原以为诸野接下来便该同他所想一般,伸手去解开身上衣物,可不想诸野先拉着了他的手,将他的手引到自己的衣襟之上,理直气壮说道:“方才在画舫之上,正是如此。”
谢深玄:“……”
诸野:“既要与方才相同——”
谢深玄按住诸野的肩,直接跨着压到了诸野身上去,手上是还扯着诸野的衣襟,可也只是胡乱一气拉扯着,却又得压着声音说话,以免让外头候着的仆役听见了他此刻的话语。
“废话真多。”谢深玄骂骂咧咧说道,“等你将话说完,天都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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