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二对二, 一方的境界远胜另一方,想要打到平手,其实很不容易。
但秦顾与季允并肩多年, 彼此间的默契程度, 甚至已无需言语交流。
而魔修向来我行我素, 魔物更是独来独往, 各自为战惯了,便谁也不肯让谁。
一时间,双方竟打得有来有回。
但也只是一时。
秦顾一剑斩断黑鸦羽翼,突然捕捉到碧绿浊液向面部袭来, 紧急下腰方堪堪躲过, 蛇毒沾了一些在衣物上, 顷刻灼烧洞穿,将皮肤烫出个窟窿。
在蛇毒进一步蔓延前,秦顾连点伤处附近穴位止住扩散趋势, 眼中情绪一闪而过。
与季允不同,秦顾领域受损无法久战,晏白术对这点再清楚不过,自然不会放过, 每一次进攻都刁钻地向秦顾而来。
而巴蛇似也反应过来, 狂风骤雨的攻势逐渐向秦顾倾斜。
抵挡至此时, 秦顾已倍感吃力。
而比起他自己, 秦顾更担忧季允的状态。
书中设定如此,一旦受伤过重, 即便季允自身不愿意, 他体内的魔血也会自动触发,守护主人的心脉。
不能再拖了!
——这也是晏白术一方的想法。
巴蛇身上的符文突然大亮, 地面以季允与秦顾之间为轴,轰然开裂,两条大蟒自地下钻出,将空间切割成两个半圆,分明空无所依,却似有无形结界分列两侧。
紧接着,周围开始变得虚幻,好像即将破灭的泡沫。
季允心急如焚的呼唤戛然而止,秦顾冷眸看向晏白术。
巴蛇在幻境中再起幻境,现在,他与晏白术、季允与巴蛇,看不到彼此,也不知战况何如。
秦顾咬了咬牙,恐怕他们也知道,自己与季允协力足以与他们分庭抗礼,这才费尽心思要将他们分开。
卑鄙!
但秦顾向来冷静,不会因愤怒忘记思考。
略一思忖,他看着晏白术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笃定:“你们好像很着急。”
晏白术却不急着动手,慢条斯理擦着手上的血痕:“少盟主何出此言?”
仿佛在用行动否认秦顾的猜测。
正因如此,反倒显得刻意。
晏白术不出手,正好给了秦顾调息的时间,他一边运气,一边思绪如飞。
魔修一方没有原著参考,自不知道季允会在归墟觉醒,却表现得比他还急,就像错过此刻,季允就再没有堕魔的可能。
他们在急什么?
此刻又有什么特别?
秦顾的眼眸倏地一亮,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竟是这样!
他对上晏白术玻璃般的眼珠,笑意竟比对方更真挚几分:“差点忘了,我们进入龙宫的时候,那些龙族的亡魂好像正在祭祀啊?”
而他与季允,正是在祭祀间隙被巴蛇偷袭,拽入了幻境领域。
但巴蛇能够在地面开裂时将他拍入深渊,也一定能有无数次机会展开幻境。
为什么偏偏选了龙族祭祀的时候?这并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答案只有一个,龙族祭祀是特别的。
——只有归墟的龙主才能成为魔尊。
虔诚叩拜的龙族子民,魔息冲天的水晶王座,属于瞑烛君的魔剑不器,若要秦顾去猜这三者同时出现背后的原因
“就像仙盟盟主有就任典仪,魔尊应该也有我想想,”秦顾注视着晏白术骤然阴沉的脸色,“比如说传承仪式?”
祭祀是为了传承,登上王座、拔出魔剑的刹那,便是新的魔尊诞生的时刻。
但祭祀绝不可能日日都有,所以他们必须要赶在今天之前,催动季允体内的魔血。
晏白术难得一言不发。
半晌,他突然仰天大笑,而后,笑容从他脸上消失殆尽,只剩空白。
晏白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声音像在齿缝里挤压过:“我一早就说过,太聪明不见得是件好事。”
“你太聪明了,少盟主,”晏白术抬掌轰出,字字狰狞,“所以你必须得死。”
这一掌之威力,远胜于先前每次交手,秦顾总算亲身体会到合体期修为的恐怖。
就像撑着一叶小舟,在风高浪急的海上漂泊,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横秋剑挥出,掌风与剑气撞在一起,秦顾不断后退,勉力支撑。
晏白术进一步释放魔息:“少盟主,若你死了,季允会不会失控?我真是好奇极了。”
秦顾不知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却分不出神思来回应,便感到胸腔闷痛,手臂一时脱力,急急收剑后撤。
晏白术也收回手,魔息在指尖如弹珠弹落,悠悠道:“少盟主的伤还没好呢?差点忘了,少盟主的伤已成顽疾,治不好了。”
他本以为秦顾这样的天之骄子,即便装得再像,仙途几乎被摧毁,也不可能不恼怒,尤其晏白术的语气,已经算得上羞辱。
可秦顾平静到好像晏白术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不是装的,是真的平静至极,甚至趁着晏白术说话,服下了几颗化淤丹药疗伤。
晏白术:
早知秦顾心理素质强大,却不想祸及己身依旧如此镇静。
用激将法逼秦顾露出破绽,看来并行不通。
那就只能来硬的了。
魔息凝聚成鸦群,振翅声自四面八方而来,黑压压一片,宛如蝗虫过境,转瞬将秦顾淹没。
红色剑浪隐约从漆黑鸦群中透射出来,刚劈开一条道路,空隙又瞬间被更多乌鸦填补。
它们构筑起密不透风的围墙,不断收紧,挤压侵占着秦顾活动的空间。
噬咬、抓挠,鸟喙钻入皮肤,深挖血肉。
秦顾的后背重重撞上看守幻境的巨蟒,蛇身坚硬的鳞片自后穿透腹腔,紧接着便是手腕与双肩,他就像被反向钉在屏障之上,剧痛让眼前阵阵发黑。
枫林破土而出,枝桠将秦顾保护起来,阻挡鸦群的攻势。
但境界差距如天堑,枫树战栗不止,很快棵棵消散。
晏白术缓步而来,边走,双手边合在一起拍击,鼓掌声尤其响亮,好像要吸引谁的注意。
与此同时,幻境外模糊的景象如潮水离开海滩,变得清晰起来。
晏白术伸直手臂,抬起掌掐了上来,用力一捏,迫使秦顾露出脆弱的脖颈。
鲜血已从五官流淌进衣领,在皮肤上留下蜿蜒血痕,极致的红白色彩交叠,勾勒出残酷的美丽。
晏白术一点点将秦顾从地上提了起来,残忍的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哇少盟主,你快看,他真的很生气呢。”
他
秦顾猛地从疼痛清醒,在窒息的压迫下心跳如鼓,艰难地转动眼眸——
雷云压境,紫电雷光撕裂天幕,浓密的乌云突然亮起;
那根本不是什么云层,而是巨兽紧闭的眼眸!
而此时此刻,见到秦顾性命垂危,它终于不再沉睡,睁开了容纳寰宇的双目。
龙吟响遏行云!
黑龙破空而来,以血肉之躯撞向分离二人的障壁!
轰——
屏障轰然破碎,巨蟒来不及发出声息便被剁碎,符文星屑之中,季允的剑直逼晏白术心门,黑龙亦咆哮飞至。
晏白术见势不妙,一掌拍在秦顾心口,同时急急后退。
季允瞳孔一缩,他的剑再进一寸便能捅入晏白术心脏,却毫不犹豫撤剑,转而跃至半空接住被击飞的秦顾。
异变不过眨眼,秦顾才刚被温柔放在地上,季允就身形一动,又向晏白术攻去。
血花飞溅。
惨白的手臂坠地,晏白术捂着空无一物的右肩,呼吸急促:“哈、哈哈你不杀我?”
季允盯着他,像注视着猎物,眉心紫黑翻涌,又被强行压下。
想将晏白术挫骨扬灰,想碾碎他每一根骨头,拼也拼不起来。
伤害师兄的代价,要他千百倍地偿还。
——这样疯狂的念头,自踏入归墟不,自仙舟之乱后便萌生不下万次。
每每有失控的趋势,季允都会在心中默念:
如果他这么做了,师兄定会厌弃他。
所以即便此刻滔天的怒火驱使他要将晏白术千刀万剐,季允依旧强忍着杀意,只卸下了晏白术一条手臂。
他已经忍了许多,但这条手臂碰了秦顾的脖颈,让季允忍无可忍。
季允退到秦顾身前,侧目看去,秦顾正单膝跪地,喉结滚动做吞咽动作,唇角却不可避免有血沫溢出。
红袍远没有血色鲜艳,他就像落入血池的枫叶。
以往每一次,都是秦顾为他挡去所有祸患,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现在,终于轮到他守在秦顾身前。
黑龙盘踞,龙尾将秦顾圈住护起,却没有活物的温度。
这是季允领域所化的龙,就像秦顾领域中的枫林,是灵力的象征。
黑龙将头颅蹭进秦顾掌心,既给了他支撑,又惬意地眯起眼眸,像是得到爱抚的宠物。
秦顾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一些,爱怜地抚了抚黑龙的如珍珠般瑰丽的鳞片。
天知道他看见季允飞身追击时有多担忧,生怕季允真的杀了晏白术,被杀戮欲吞噬而失控。
但现在,灵光自季允握剑的手臂亮起,很快剑身就吞不下灵力的洪流,湍急的灵力涌向四面八方,光芒夺目。
巨蟒在巴蛇的驱策下重生又扑来,却未能近身,就被灵息搅碎。
季允的领域在巴蛇的幻境中肆意拓展,好像将归墟的雷引渡到幻境中,又或者天雷本就遵其敕命。
蛇类焦黑的尸体堆满地面,巴蛇被迫解除幻境以求自保。
黑龙依依不舍地蹭了秦顾最后一下,旋即仰天长啸,龙啸如摧枯拉朽,它猛地腾飞而起,直入云霄;
巴蛇幻境一溃散,季允的领域就拓展到极致,他紫黑的眼眸注视着面露忌惮的敌人,分明还在原地,却有无数道虚影带着凌厉剑气向巴蛇与晏白术袭去!
——合体期修士方能领悟的化身之术。
收敛实力是为秦顾,此刻他不再遮掩,放任灵息冲关突破,也是为秦顾。
晏白术面色阴森地撕开剑气化身。
本以为是自己占尽先机,却不料地利人和依旧向对方倾斜。
晏白术的目光越过季允,看向被他挡在身后的秦顾。
“少盟主,又是你赢了”他嘶哑地笑起来,发出“嗬嗬”的笑声,“我真该当年就杀了你。”
秦顾警惕地看过去。
他与晏白术多年宿敌,知道对方即便死到临头,也绝不会无缘无故缅怀过去。
晏白术看着疯癫,却同样骄傲,不会向他低头。
晏白术与他对视,一片纯白之中,唯独鲜艳的唇角一点、一点扬起。
秦顾忽有所察:“小允,控制住晏白术!”
——然而!
话音落下,便见晏白术五指成爪,狠狠抓向自己的小腹!
纯白魔丹被他生生从腹部剖出,刹那间七窍流血,晏白术的笑容因此显得更加扭曲。
他跪倒在地,手却高高举起,用力一捏——
魔丹骤然爆裂,遮蔽日月的鸦群铺天盖地向他们冲来!
穷途末路的魔修,即便是诛魔司也要忌惮三分。
不为别的,只因这些丧心病狂之徒,哪怕已是强弩之末,仍能做最后的挣扎。
自毁魔丹,同归于尽!
第六十二章
一只白鸦从晏白术的心脏处飞出, 倏忽隐入魔息之中。
晏白术的身躯直挺挺倒下,琉璃光彩从空洞的眼中消散,表情定格在一个即将绽放的疯癫笑容上。
就连巴蛇也有一瞬的惊讶, 他低头看着晏白术的尸体, 蛇尾将软掉的身躯卷起放进草丛。
魔息治愈着巴蛇的伤处, 巴蛇身上符文更亮。
秦顾丝毫感觉不到敌人身殒的喜悦, 攥紧横秋严阵以待。
晏白术这么一自爆,硬生生将魔息的浓度逼至合体后期,距离大乘期不过一步之遥。
要知道,迈入合体期后, 每一寸修为的进益都极为不易, 而合体后期, 放眼如今的修真界,说是全无敌手,也不夸张。
季允道:“师兄, 魔物交给我来解决,你安心疗伤。”
秦顾摇头:“怎能袖手旁观?小心!”
魔息之盛,被巴蛇转化后还有盈余,变为乌云般密密麻麻的鸦群, 向黑龙袭去。
黑暗里的虫豸太多, 总是可以淹没光明的。
黑龙掀翻一群, 便又有一群乌鸦卷土重来, 此种严密的包围秦顾也遭遇过,而比他庞大千万倍的黑龙, 依旧无力挣脱。
很快, 乌鸦就像寄生虫挂满龙身,鸟喙抠挖, 将龙鳞一片片撕下。
黑龙发出吃痛的怒吼,瞬间绞杀围堵着它的乌鸦,但死去的乌鸦很快在魔息的辅助下重新振翅,杀不尽、摆不脱。
它们死死纠缠着黑龙,要将巨兽拖入卑劣的深渊。
而黑龙与季允五感共通,每有一片龙鳞被拔下,季允身上就爆出一道血花,他就像被尘泥玷污的美玉,因沾满秽物而斑驳。
乌鸦纠缠黑龙的同时,巴蛇也命令着蛇群攻击季允。
趁蛇口咬住佩剑无法动弹,巴蛇欺身而上,他们此刻正在季允的领域里交手,内力对轰之下,隆隆声不断,像天崩前的预兆。
在领域内,季允拥有绝对的支配权,这固然是争锋中不可多得的优势,但同样意味着,季允受到的伤害不只流于皮肉,而是与灵魂共振的痛苦。
而一旦超过所能承受,就难逃领域碎裂的结界。
——这些魔息,远远超过他领域的极限了。
秦顾有些急了:“小允,收了领域!”
他情愿和巴蛇硬碰硬,也不想季允承担如此风险。
季允亦做如是想。
他宁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愿让秦顾暴露在危险中。
博弈还在持续,局势瞬息万变,双方都以生命为赌注,季允的优势只持续片刻就被压制。
长尾拍来,季允不得不手掌贴着剑刃,举起佩剑抵挡巴蛇砸下的尾部。
这是一把普通的内门弟子的铁剑,做工并不精细,也实在不是什么高级材料。
世家子弟大多有自己的本命剑,正如横秋之于秦顾,燕钩之于陆弥,但季允始终未能找到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剑。
本来他以为是自己机缘未到,后来见到不器剑,便知晓是冥冥之中天意注定。
可季允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天命,所以他拒绝了不器剑的共鸣。
这把朴素的剑,仿佛是他执着的象征。
他不愿向血脉低头,只要一息尚存,就要与魔血抗争到底。
但固执的代价,便是——
咔啦。
佩剑在魔气重压下,裂痕如蛛网攀爬,自撞击点起寸寸断裂。
巴蛇幻境中拍碎过一次,囚龙深渊中被瞑烛君击碎过一次,而今,这把陪伴季允十数寒暑的佩剑,终于彻底粉碎。
魔息加压下来,来不及化解的力量如蒙头一锤捶在季允胸口。
口中鲜血狂喷,黑龙也在同时坠落!
乌鸦吞食着龙的血肉,龙骨森森,好像绵延山脉。
雷云忽明忽暗,似有风吹见月之势。
季允的领域快要撑不住了。
而魔息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加倍疯长。
这就是最后了。
所有人都清楚,包括秦顾和巴蛇。
秦顾看着半跪在地的季允,脊背战栗不止却依旧不肯弯下。
小允啊,他突然在心里叹息,你好像从来没有一天顺心的日子。
为什么?
一本靠打脸逆袭制造爽点的龙傲天小说,前期主角只有悲哀到尘泥里,崛起之后才会有酣畅淋漓的爽感。
这是戏剧效果没错,但秦顾却亲身陪着季允走过了他前半生灰暗的日子。
崛起的代价,是不是太沉重了一些?
巴蛇向季允靠近,魔息团聚在他的手中,巴蛇很警惕,在接近季允之前,蛇群先一步向秦顾而来。
秦顾却没有动,任凭蛇光滑的躯体缠绕他的四肢,将他牢牢囚困在原地。
【宿主,巴蛇要强行唤醒季允的魔血。】
系统的话语伴随大量的警报,听起来格外紧张。
【您都走到这一步了,不能现在反】
秦顾掐掉了它的声音。
宿主是有屏蔽系统的权利的,但秦顾从来没用过。
在他心里,这个无情的机械与自己不是主从关系,他做不出这么傲慢的支配行为。
但现在不一样。
屏蔽了声音,警告弹窗却关不掉,秦顾的视野一片鲜红。
在无尽的赤色里,他看到巴蛇抬起手臂,魔息凝聚成长枪,向季允的胸膛穿透而去。
他只有一步的机会。
退后,是魔尊传承被迫开启;
向前,是
枪尖在季允眼前无限放大,他徒劳地调动灵力阻挡,却只听到刺耳的切割声,抵挡不了多久。
巴蛇不是想要杀他,而是要逼迫他成为魔尊。
季允恶狠狠地抬眸,越过内力灵光,瞪视巴蛇。
——休想。
他的灵力在黑龙死亡后几近枯竭,但晏白术的举动提醒了他,他还有最后一条路。
自爆金丹,仍能让他的力量死灰复燃一刻,足够送秦顾离开。
季允已打定主意。
若说还有什么私心,他想死前再看秦顾最后一眼,将自己的心意说给他听。
季允侧身看向身后,却没有看到秦顾的身影。
只有一片鲜艳的红枫,突然擦着鼻尖落下,像在抚摸他,又好像在告别。
师兄?
心跳骤然加快,季允猛地转回头去——
他看到了此生最壮丽的景色。
无边无际的枫树,像天边升起的日轮,红得耀眼、红得刺目,生生为漆黑的领域镀上一层赤火。
枫林生长,枫叶却飘零,生命于是在眨眼间轮转,几息苏生,几息起落。
那是饮枫阁成片的枫林,是演武台上擎天而立的古树,是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芒。
却都没有他身前那一抹红耀眼。
天地失色,只余黑白。
而黑与白围绕着一个人,所有的美景都自他而始,由他染就。
满目血红。
咔啦。
季允徒劳地向前伸手,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枫树像泡沫幻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与枫林一起消失的,还有雷云和蛇群。
水晶王座仍在原地,魔剑横卧,枫林却像只存在于梦中的景象。
大梦一场,合该苏醒。
季允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怀里的青年。
大片鲜红在他胸口绽放,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血水从口鼻涌出,如此纯粹的红与四周的黑暗极为割裂。
他就快要死了,胸膛的起伏已经十分微弱,来不及吐出的血倒灌进肺腑,让秦顾的喉间只剩嘶嘶抽气。
鲜血灼热,浇在季允心间,又顷刻凉透。
即便数九寒天,他独自一人在白雪皑皑的山门前罚跪,也未感到如此通体发寒。
他太冷了,冷得指尖也颤抖,触上青年唇角的鲜血,又像被血烫到般,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季允控制不住地开始幻想,如果秦顾从来没有失忆,还是卑鄙无耻的刻薄模样,事情会是怎样?
即便那些温情的日子不复存在,即便要他日日罚跪,要他受尽羞辱。
季允甘愿折断一身傲骨,只求秦顾还是那个卑劣的样子,好让他在面对魔修威胁时,能够头也不回地丢下自己,独自逃命。
他只求秦顾能够活着。
“师兄”季允的嗓音干涩得不像人声,虚浮缥缈,不成语调,仔细听了,才发现是被哭音打碎,“师兄求你”
他带着秦顾的手腕,向那冰冷的掌心呵着热气:“求求你,师兄,求你求求你了”
无数枫叶如火流星坠落,像是要抚摸他的脸颊,却来不及触碰,就化作星子消散。
风吹走了秦顾眼底最后的光亮。
一同熄灭的,还有燃尽生命撑起的领域,秦顾的领域本就勉强缝补,为季允挡下致命一击后,就彻底破碎了。
事已至此,神仙难救。
巴蛇沉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眼泪一颗一颗从季允的眼眶中滚落,他未来的君王姿态狼狈,抖得像无枝可依的秋叶,哭求撕裂心肺。
换作以往,只要还有一点力气,他那个护短的师兄也一定会替他擦去眼泪,柔声哄慰。
但现在,他只是躺在季允的怀里,一身红衣与胸前的血融为一体。
“”巴蛇缓缓开口,“小殿下,秦顾死了。”
季允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希望的光芒在他眼底闪动。
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地面上翻倒的木匣,捡起两颗浑圆的灵珠。
鲛人灵珠,连灵魂都能修补,区区领域区区破碎的领域!
他欣喜若狂地将鲛人灵珠炼化,仿佛能够治愈万物的温柔灵力钻入秦顾眉心的枫纹,纯洁的光沿着他的眉眼滑下,散入五脏六腑。
一秒、两秒、三秒
没有任何反应。
现实碾碎了季允最后的希望。
秦顾依旧躺在那里,甚至因为时间流逝,血也凉透。
原来情绪崩溃是这样的感觉,就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剜入心脏,被一寸一寸切割成片,又狠狠被沾满泥污的脚碾压。
额前绽满青筋,一道一道爬满脸颊,季允绝望地咆哮着,好像笼中困兽:“为什么,为什么会没有用?!”
为什么天字宝物也无法修补秦顾的领域?
这不可能,只要是在天道五行中的生灵,岂会不受天字宝物的影响?!
天道、天道
季允突然一愣,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秦顾真的在天道中吗?
失忆,真的足以让人性情大变到这种地步吗?
你明明从来没有相信过,不是吗?
秦顾对他太好了,好到季允将所有的猜忌疑虑都刻意忽略。
但现在,他看着鲛人灵珠的力量散尽,却不得不重拾这些困惑。
秦顾不在天道中。
秦顾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死了,连灵魂也没有留下。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浊血从季允口中喷出,滴滴答答浇了一地,视野虚焦再重聚,有种生生剥离灵魂的痛苦。
他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又充满绝望的灰败。
一片死寂之中,水晶王座逐渐透明,泡沫般的边缘散入黑暗。
魔尊传承只剩最后一步,可水晶王座一旦消失,意味着魔族这一百年的等待,即将付诸东流。
巴蛇不再犹豫,把身子伏得很低:“小殿下,我知道该怎么救他。”
声音很轻,但季允瞬间抬起头,双目猩红:“说!!”
巴蛇道:“魔尊的力量,可逆生死。”
第六十三章【二合一】
秘境外。
木牌爆裂, 碎屑飞溅,在秦如练脸上划下一道血痕。
秦如练的手停在距离木牌几厘的位置,她本来想抚摸这块木牌, 此刻却没有必要了。
指尖剧烈颤抖起来, 秦如练猛地垂下手。
但木牌爆裂的动静不小, 而其他人远没有她这么冷静。
先是曹和大叫一声:“怎么回事?!是不是木牌传错讯息了盟主你别担心, 肯定是勤务司没做好对接!我这就、这就去”
后面的话却没声了,勤务司自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但是秦顾的木牌碎了。
而且是顷刻之间就碎裂。
这种程度的碎裂,意味着尸骨无存,又或者, 灵魂粉碎。
曹和脸上的肉也在抖, 他看向其他掌教, 试图得到支持。
但凌红曲捂着嘴红了眼眶,凌寻低着头擦拭镜片,而司命——
这个唯一能够窥见天道的人, 轻轻摇了摇头。
曹和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曹和的哭声中,司命张开合拢的双手。
她掌中有金光流转,天卜金签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大吉二字, 悠悠浮现。
没有人知道, 归墟秘境开启前, 她与秦顾曾有一场对谈。
她用“为万世开太平”说服了秦顾——或者说, 秦顾体内那个来自于外界的灵魂。
以己身,换万世之泰平。
少盟主
司命抬头, 分明看不见天空, 却似乎可见浩瀚银河,她的唇瓣轻轻动了动:“谢谢你。”
世间愿为他人舍弃生命的, 大多被称为“圣人”,那么为素昧平生、甚至不属于同一时空的人们舍弃生命的,又该受到苍生怎样的敬仰与哀思?
今日之前的百余岁光阴,司命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她并不认为世上会有这样无私的人存在。
但秦顾做到了。
司命已下定决心,虽秦顾来自外世不可告知他人,她却能以天卜司掌教的身份,让秦顾的功绩得以万世流芳。
为万民而死之人,理应得到万民敬仰。
——但是下一刻。
金光之外,又起紫光,以压倒之势,将无垢仙尊的灵力撕扯碾碎。
司命一愣。
紫光残忍吞噬金光,却护着一点微弱赤色。
这紫色是清透的,不像魔息浑浊,不知为何让人生畏,却又确实是魔息无疑。
归墟中的黑云好像来到了秘境之外,天地被黑暗笼罩,甚至归墟秘境的入口,慈悲寺的结界一点点碎裂,旋即,夺目的紫色像隧洞的磷石,喷涌而出。
无数妖异在入口处拥挤,拼了命地向外爬行、伸展手臂,好像打开的不是秘境而是地狱。
秦如练连一刻伤心的时间也没有得到,便提着剑带领众人投身伏魔战斗。
司命怔怔地抚摸天卜金签。
吉凶二字厮杀啃咬,此现彼隐,魔息灵气交织,却融合而不争斗。
交锋过后,竟然还是灵息更胜一筹。
但这不是无垢仙尊的金色灵息,而是红色的。
微弱、一触即散,那流离的魔加群污二思酒灵把以酒尔看呜呜开车视频息更像是在手足无措地保护着这道脆弱的灵息,只能用身躯将它包裹。
这是秦顾的灵息残留,司命绝不会认错。
而这紫色的魔息
司命隔着白纱,轻轻抚摸着眼眶。
两道血泪潺潺而下。
天下皆入卜阵,唯有一个情字,自古以来难以捉摸。
她低估了季允对秦顾的情
燕钩砍入朱厌的肩膀,血污瞬间沾满朱厌雪白的鬃毛。
朱厌的身躯缩小到寻常男子大小,在陆弥这一刀插.入的瞬间趔趄了一下,大注鲜血随之浇在陆弥脸上。
陆弥未置一词,眉头微皱。
魔族之血污浊腥臭,真是恶心至极。
其他修士正在抵御夔龙与被吸引来的妖兽,陆弥转眸看了一眼梅惊池左肋的伤,冷冷开口:“该结束了,魔物。”
他是赶来救场的,秦如练的身份让她被禁止作为掌门参与归墟,陆弥自然成了天地开裂后所有人的指望。
他是修真界最强者,杀一个魔物,不在话下。
朱厌似乎还想挣扎,但手臂刚有复生迹象就被斩断,血汇成一片小湖,流入岩浆里。
燕钩上灵息爆开,陆弥手腕发力——
朱厌本该一命呜呼。
但是。
他的手臂蓦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肌肉鼓起到不可思议,身上的魔息更是死灰复燃,一度膨胀至极,远比刚开始还更加可怖。
与此同时,身后尖叫连连。
被斩杀的妖兽伤口开始愈合,心脏重新跳动,他们睁开卑劣的眼眸,贪婪地注视着修士们。
怎么可能?!
一道魔息冲天而起。
足以撕开天幕的魔息瞬间冲破龙宫大门的桎梏,岩浆卷起此起彼伏的浪涌,浓云迅速聚集在魔息周围,而无垢仙尊的神雷一道一道拍打下来,劈入魔息之中。
诛魔数十载,陆弥从未见过如此张扬的魔息。
远超魔物数倍,就连神雷也忌惮的魔息。
而得到治愈的朱厌却没有进攻,包括其他妖兽在内,他们突然齐刷刷地虔诚跪地,向着同一个方向俯首,额头贴上地面。
燕钩上鲜血滴落,陆弥转过身。
他看到一双黑到发紫的眼睛。
那是个被魔息包裹的人,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
紫色的龙角通透,眉间龙纹威严神秘,他只露出一双眼眸,就充满着煞气与威压,让人双腿忍不住发抖。
修为稍低的修士,已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这该是什么层级的力量?
每走一步,就有魔息滴落在地,有妖兽抓住他的脚踝,叩拜他们的君王——
下一刻,魔剑就斩下了妖兽的头颅。
所经之地,妖兽连哀嚎都发不出一声,就被不器剑斩于无形。
朱厌惊怒:“您您在做什么?!”
不杀修士,反杀同胞?!
没有得到答复,他将目光投向魔尊身后,亦步亦趋的巴蛇。
巴蛇道:“不得质疑主君。”
同时轻轻摇头:季允现在的状态,真怕朱厌再多说一句,也要跟着一起人头落地。
魔息滴落,将季允的身形暴露出来。
饮枫阁的弟子制服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魔尊的鳞铠,黑色的鳞甲吞没所有光芒,死灰般沉寂。
陆弥瞳孔一缩,在季允的怀里,他看到了一个苍白的青年。
他仰面被季允搂着,搂得很紧很紧,无力垂落的手臂却让陆弥的心脏都被揪紧。
陆弥死死盯着秦顾的尸身,突然一阵泄力:“”
身为仙盟的掌权者之一,他自然知道魔尊继承,而当季允身披魔尊鳞铠出现的时候,陆弥发现,他并没有非常惊讶。
只是叹息。
秦顾,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季允抱着秦顾,经过林隐和梅惊池。
低着头的林隐突然向他扑了过去,口中大喝:“季洵卿!!你是魔,你骗了我们一路你、你怎么对得起秦顾!?”
林隐眼眶通红,却耐不住灵力在魔息面前太过渺小,根本触碰不到季允,就被吞没。
季允看了过去。
林隐瞪着他,而黑鹰将脑袋侧埋进羽翼中,似乎不想再看见他。
梅惊池挡在林隐身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连同胞都毫不留情灭杀,何况此刻已是对立阵营的修士?
出乎意料的是,季允只是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说平静,是因他再没有过多表示;
但他的眼底却是一潭死水。
无光无波。
季允停在陆弥身前。
陆弥拔刀就砍,季允却一躲不躲,燕钩一路切割他的肩骨,直到快要砍到他怀里的秦顾,才感受到了阻力。
血肉迅速重生,将陆弥的陌刀硬生生锁在体内。
季允唇瓣翕动,陆弥冷冷道:“什么?”
季允又重复一遍:“我要见仙盟盟主。”
秘境外,魔息荡平所有。
登仙台上,五大世家掌门各自身形一顿,脸色骤然白了几分,梅惊池更是直接吐出一口血,陆弥反手一掌抵在他背后,冷冷看向归墟入口。
掌门化身被魔息瞬间绞杀了。
大劫将至。
归墟入口显出压倒性的紫色光芒,魑魅魍魉各自从中拥挤爬行而出,又在即将靠近修士们说被剑光斩断。
枫树成林,一棵最繁茂的参天巨树自地面裂缝中拔地而起,只一簇枝桠便如擎盖洒下,足以窥见饮枫阁演武台的壮阔。
秦如练立于枫树顶端,如火苗跃动,六神无主的修士纷纷向她的方向聚拢。
秦如练提气将声音送至众人:“退到领域内来!”
合体期修士的领域,足以吞纳山海。
诸掌门与掌教也纷纷张开领域,在仙盟盟主的庇护下,撑起一片绵延万里的灵力光海。
紧接着,细长像是眼眸窥伺的归墟入口不断被撕扯、挤压,妖物丑陋的头颅一个接一个钻出。
——又被紫色魔息齐齐斩下!
头颅落地时,他们双目圆睁的脸上都似乎写满了不可置信。
冒出一批,就斩杀一批,紫色魔息不留情面,直至再无一头妖兽敢试探着离开。
诸修士面面相觑,不知为何魔物内部竟在自相残杀。
而已见过这疯狂模样的世家掌门面色更加凝重。
修士之间是能识海传音的,秦如练已知晓季允堕魔。
陆弥看向秦如练的背影。
骤然丧子,得意门生又成为魔界尊主,如此双重打击,常人恐怕都要疯魔,秦如练却依旧站在阵列的最前方。
她是仙盟难得一见的,亲入敌阵的元帅。
但季允却不是来争斗的。
鳞铠曳地,季允缓步走到秦如练的领域外。
黑龙自雷云中现身,鳞片折射出粼粼绛紫,螭龙盘柱般缠住季允,龙首高昂,长须入云,吐息之间掀起云卷云舒。
古兽威压面前,众修士一动也不敢动。
而在看清他怀中那毫无生气的青年时,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秦顾的木牌爆裂有目共睹,此刻他的尸身又在季允怀中,难免让人联想非非。
“是你!”人群中有人喊道,“是你杀了少盟主!”
秦顾与季允,这对年纪轻轻就登至化神境的青年修士,成就足以比肩当年的沧山双杰,关系却比江成喧与韩成鸣更融洽几分。
师兄疼爱师弟,师弟追随师兄。
几乎所有掌门,在规训门中弟子时,都会以他们作为模范。
可谁能想到,依旧避不开手足相残的结局。
甚至其中一方
修士们看向季允额前的龙角与身侧的黑龙,还有他身后心悦诚服的魔物巴蛇,暗自心惊。
竟是归墟龙族的余孽。
或许是季允并没有表现出进犯的意思,一时间,修士们悲愤交加,已有人牙关紧咬,出言唾骂。
“少盟主待你如何,我等有目共睹,可你竟下此狠手!果然魔就是魔,白眼狼怎么养也养不熟!”
“多年前仙舟祸乱,你是否也与那魔修勾结?”
“我早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秦顾护着你,我早就!”
字字句句,如钝刀割肉,痛彻心扉。妍膳汀
他好像回到了所有人都可以羞辱践踏的少年时期,但这一次,不会再有人站在他的身前替他挡去泼来的酒。
师兄你如果从来没有失忆就好了。
季允的目光无处安放,只能注视着秦顾阖起的眼眸,目光从他的鼻尖移到惨白的唇瓣,就连他耳后那一颗红痣,也因主人的死亡而变得沉闷,像干涸的血点。
曾千万次拨动他心弦的,也千万次剖剜他的心脏。
好痛。
可领域碎裂的痛苦,应当远比他此刻所承受的痛上千百万倍。
他又有什么资格喊疼?
这个世界上唯一会抚慰他脆弱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道掌风迎面劈来,却甚至无法靠近季允,就被巴蛇拍尾弹了回去。
南君竹的双眸红得要滴血,在陆弥掌下拼命挣扎:“不是你做的对不对?季允!你是这么这么我都看见了,你怎么会杀少盟主呢?”
那时你分明自己身受重伤,却心里只有秦顾一人,你怎么会是杀死秦顾的凶手呢?
耳听为虚,眼见总能为实了吧?
全场落针可闻,季允看向她,声音虽轻,却足以被所有人听见。
“师兄因我而死。”
南君竹瘫倒在地,指缝之间泪如雨下。
他并没有说是自己杀了秦顾,但措辞之间的细微差别,听在其他人耳中就是同一个意思。
而季允并不打算解释,单这几个字,就已经让他痛得眼前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领域外,秦如练不退反进,二人之间只有一片枫叶的距离。
众人严阵以待,唯恐季允突然发难。
季允却对秦如练道:“我想要饮枫阁枫林的种子。”晏删艇
什么?
立刻有人驳骂:“痴心妄想!”
堕入魔道成了魔尊,还想要饮枫阁的树种?谁不知道枫树就是饮枫阁的象征,季允这是要羞辱师门么?
秦如练不答,而是将目光转向季允怀中:“把他还给我。”
季允后退一步,黑龙攀了上来,将秦顾笼在阴影里,好像要将他藏起。
他用行动表达了拒绝。
而这举动中,又隐隐有些微妙,早已超过了师兄弟的界限。
陆弥气极反笑:“无论生死,秦顾都属于仙盟,你想把他留在魔域?你可真敢想。”
季允却避开一众目光,只看着秦如练:“一年、十年、百年,我会带他回来。”
死者复生,有违天道。
他疯狂的想法引来更激烈的唾骂。
“疯了,季允,你觊觎师兄、同门相残不够,竟还妄图逆天而行!季允,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巴蛇担忧地看向季允。
他是被季允的父亲打服的,从此认为只有归墟龙族一脉能够让巴蛇一族臣服。
此前他深居简出,却也听说过每一任魔尊都是疯子,更亲眼见过季允的父亲在心魔侵蚀下疯魔的模样。
但季允
他的心魔还未诞生,但此刻冷静默然的外表下,巴蛇能感觉到极端的疯狂正在涌动。
巴蛇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若非他以复生之术为筹码,诱哄、或说逼迫季允接纳魔血,这位新登极处的魔君,恐怕要拉整个归墟给秦顾陪葬。
即便季允此刻成了魔尊,归墟中的妖物依旧没有那么好运,看起来魔血并没有让他对同族产生怜悯之心,反而让他对秦顾的执着更加变本加厉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秦如练沉默良久,拒绝之意根本无需开口便鲜明。
季允道:“我只拿我要的东西,绝不多做停留。”
痴心妄想的叫骂更响。
季允的目光落在叫骂的掌门们脸上,一字一句:“那些冒犯我族领域的人族修士,此刻还在归墟中让我去饮枫阁取树种,或者即刻让他们魂飞魄散。”
“师尊,”魔息在季允眉心缭绕,他又看向秦如练,“你选。”
满场噤若寒蝉,怒骂的人也不再发声。
片刻后,有人扑通跪地:“这是我门中最优秀的弟子,盟主开恩,盟主开恩呐!”
他这么一跪,又有许多人跟着跪下:“季允毕竟与盟主有师徒之情,想来也不会对饮枫阁做什么,就算饮枫阁自然能够抵挡,盟主,开恩啊!”
陆弥咬牙:“你们”
原来义愤填膺不过是事不关己时的随口消遣,一旦殃及自身,便个个不在乎会为旁人招来何等祸事。
让魔尊踏入世家之首的饮枫阁?
季允疯了,你们也疯了?!
而季允,接受着无数仇视的目光,沐浴着无数卑鄙的唾骂,突然微微一笑。
他像看到了一点点生机就发了狠扑咬的狼犬,不介意自己是否卑劣。
季允在浪潮般的乞求声中张开双臂,倒数:“三,二”
“一”字与秦如练的声音同时响起。
秦如练道:“你可以回饮枫阁,也可以带走秦顾的躯壳,只要你信守承诺,放这些修士离开。”
说话间,血腥气从肺腑翻涌上来,被秦如练用力吞下。
季允笑了:“多谢师尊成全。”
【检测到任务成功率上升12100】
【叮咚。】
季允因恐慌而扭曲的脸已看不见了,秦顾躺在温热的气流中,缓缓坐起身子。
伤口自动消失了,不是弥合,而是消失。
他的身体完好如初,甚至身上的衣物也不再是饮枫阁服制,而是病号服,似乎一抬手就能看到针尖埋在皮肤下。
换言之,他“仙盟少主”的身份已随着身体的死亡而一并死去,现在的他,是秦顾自己。
这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他终于摆脱了无休无止的任务,离开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可秦顾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季允欲落未落的眼泪好像已经滴到了他的脸上,而那一声声让他不要离开的哭求
人死以后,听觉最后消失。
每一声哀求,他都听到了。
心痛到无以复加。
秦顾捂着心口,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他正在一个空旷的空间中,周遭都是悬浮的纯白光点。
系统的声音响起:
【宿主,任务已完成,衷心感谢您为天下苍生所做的付出和牺牲。】
【捏人卡准备就绪,将按照您的心愿,为您创造全新的身份。】
明知没有可能,秦顾还是不死心地问道:“真的不能让我回去?哪怕只是一个凡人。”
让他再看一看季允,哪怕作为一个凡人。
告诉他师兄很好,会一直为他骄傲。
系统无情拒绝:
【您知道不可能。】
又是这样。
他总是被迫知道很多事情,可没有一样他能够决定和改变。
秦顾感到深入骨髓的疲惫。
“好吧,”秦顾笑了笑 “那就一个无病无灾的普通人,不用活太久,七十岁六十五也可以,我想体验一下普通人的一生。”
不是缠绵病榻的富二代,也不是万众瞩目的仙盟少主。
一个普通人,除此之外,秦顾别无他求。
周围的光点闪了闪,似乎表达着赞同。
一个与秦顾身形极其相似的光影出现,系统正在为他构筑全新的肉身。
这一幕圣洁而伟大,秦顾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未来的自己——
然后,无数红色警告弹窗笼罩下来。
耳畔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警报!警报!滋啦】
【任务成功率骤跌12100】
越来越刺耳的电流声侵吞字句,几乎听不见机械音在说什么。
紧接着,万籁俱寂。
机械音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任务失败。】
“等等!”秦顾有些慌了,“怎么可能?”
他明明眼睁睁看着任务成功率达到100%!
没有人回答他,机械音似乎只是在走既定的程序。
【正在遣返,请耐心等待。】
好像有无形的巨手将秦顾死死压在地上,衣服撕裂又重新穿上,灵魂被撕扯,眼前一会儿是病床上插满管子的自己,一会儿又是归墟秘境那虚无的王座。
唯一相同的,是濒死的窒息感与彻骨的疼痛,好像浑身骨头都被敲碎,又有手在搅动脑浆。
他拼命挣扎着,却无力摆脱。
而后,意识沉入一片黑暗。
第六十四章
饮枫阁, 枫林海。
季允缓步走在深林中。
草木清苦的气息迎面扑来,似乎是因为他不再属于这里,枫叶拂过时不再轻柔, 而变得寒冷凌厉。
季允在两棵幼树前站定。
这两棵幼树是饮枫阁的守山树, 一棵叫小枫, 一棵叫小荻。
他们的名字也是秦顾起的。
眼前浮现出秦顾为枫妖取名的场景。
十六岁的秦顾手摇折扇, 念着从未听过的诗词:“枫叶荻花秋瑟瑟,就叫小枫和小荻吧。”
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了过来:“师弟以为如何?”
季允恍然上前一步,指尖还未触碰到秦顾的笑颜,幻影便化作流沙被风卷走。
今日之前, 他都以为这是秦顾以《枫荻剑法》为基础拓展开的诗句, 如今他知道秦顾来自异世, 这句诗或许也属于他的家乡。
师兄啊,他想,分明还未入秋, 为什么寒意刺骨?
枫树摇晃,化作两名道童,他们与五年前相比似乎长大了一些,有少年姿貌。
小枫看见季允, 便作揖向他行礼:“季师兄”
却被小荻一把摁住。
小荻警惕地挡在小枫面前, 恶声恶气:“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枫树瑟瑟摇晃, 一片一片叶子拍打在季允胸口, 像千钧之力推着他后退。
上一次见,他们还缠上来要他抱, 嘴里念着“季师兄、季师兄, 你和秦师兄怎么这么久不来找我们玩?”
距今不过月余。
逐客之意如此鲜明,季允便有自知之明地没有上前, 双手环抱作揖:“我想请你们,给我一颗树种。”
“魔域种不了枫树,”小荻冷冷开口,“不是所有生灵都能两面三刀得如此自如。”
小枫拽了拽他:“或许季师兄也不想”
小荻一把拍开小枫的手:“不许再叫他师兄!我们只有秦师兄”
“没有什么季师兄!”
小荻的声音带了些哽咽,眼睛通红地瞪着季允,就像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小荻用力擦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秦师兄他是唯一一个,不把我们当成妖物的人他会给我们起名字,会给我们带好多好吃的门规不允许枫妖下山,他就偷偷带着我们的叶子给我们看人间的风景”
枫叶猛烈地拍打着季允的胸膛,小荻失声大吼:“因为你,我们再也见不到秦师兄了。”
“他等你的时候,就和我们聊天,他说你是是饮枫阁的骄傲,他说你会守护我们,会守护天下苍生你现在又来假惺惺地做什么!滚开!”
季允怎会忘记?
他们曾在枫林切磋,相交的每一剑,红枫缭乱,像在共舞。
他修习剑术废寝忘食,秦顾就等着他,天黑得吓人,秦顾却总能笑着从怀里摸出烫呼呼的糕点给他。
滚烫、灼热,带着秦顾的体温。
心痛到极致,季允突然弯腰呕出一大口血。
血滴落,将枫叶染得更红。
小荻下意识呼唤了一声“季师兄!”,又惊讶地捂着嘴,看向他隐忍挣扎的神情。
此间痛楚,不比他们少,甚至远胜于他们。
小荻最终还是给了他一颗树种。
季允将树种收在心口的位置,缓步向山门走去。
没有人欢迎他,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满敌意,贱种、败类的辱骂不绝于耳。
通往山门的路太长,恍惚中,少年时的自己出现在身侧,与他同行。
要变强,能够保护养父母,不必再如蝼蚁乞生,没有人再敢轻视他。
他做到了,他继承了魔尊轮回千年的力量,此刻他是天地间的最强者。
少年季允侧目看来:“这是你想要的吗?”
季允停下脚步,巴蛇和朱厌正在山门前等着他。
巴蛇周围,诸司掌教和世家掌门严阵以待,秦如练站在中央,面色森然。
“他们都怕你,敬畏你,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么?”
巴蛇迎上前来,为季允挡去四面八方凛冽的敌意。
季允越过山苍、陆弥、梅惊池,在秦如练面前站定。
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的这位恩师。
秦如练破例收他为徒,顶了无数压力,结局却如此可笑。
最器重的徒弟,害死了最心爱的儿子。
他愧对秦如练,此生无以为报。
季允道:“您的恩情,我本该用一生来偿还。”
秦如练道:“你如果真的这么想,就不要一意孤行。”
季允低下头:“对不起。”
他知道秦如练的意思,人死灯灭,不该强求。
季允越过秦如练,向撕开的魔域入口走去,从这里,他可以直返归墟,无需经过修真界的其他地域。
少年季允不再与他同行了,站在山门下,道:“季洵卿,你到底想要什么?有了力量,还想要权力,有了权力,又想要人人都爱你”
秦如练的声音同时响起:“季允,秦顾不会希望你这么做。”
季允闭了闭眼:“等师兄回来,我会亲口问他。”
少年季允就像他内心最后的挣扎,他质问道:“你不能什么都想要吧?”
季允抬手,却不是摸向心口,而是将掌心贴上那一颗枫树的种子。
曾经失去的一切,只要有一丝可能,他都想要全部拿回来。
或许这就是上天对他贪婪的惩罚,他一无所有地来到饮枫阁,也终于一无所有地离开。
季允迈步踏入魔域
归墟,龙宫。
水晶王座被魔息一点点熔化,又随着季允的心意重组,在魔物们惊惧交加的注视下,化作一尊水晶棺椁。
魔物做贼似地将目光转向季允怀中的青年,生怕被季允察觉,又小心翼翼对视一眼。
他们敢怒不敢言:魔尊的王座,竟被打造成了一个人类的棺椁,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成了奇耻大辱么?!
魔物从同伴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愤懑。
突然,魔物发现对方的眼珠暴突出来,只听骨骼断裂声响,方才还与自己对视的伙伴,竟瞬间头颅落地!
脖颈的断面发出血肉被灼伤的滋滋声,魔剑不器直接斩断了肢体再生的可能。
无声无息,却极其暴虐残忍。
魔物大惊,转眸看去,却只看到一柄染血的长剑,明晃晃的剑尖在他眼前不断放大。
这是魔物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季允掐了一个剑诀,不器入鞘,一眼也没看地上零落的头颅。
他甚至没有用手,只掐诀指挥不器,就接连杀了数个魔物。
就像亲自握剑,会脏了他怀抱秦顾的双手一样。
“还有谁”季允轻声开口,却让所有幸存的魔物肝颤胆寒,“有疑议?”
其实所有魔物都无法接受新任魔君的所作所为,但杀一儆百,谁也不敢再当出头鸟。
季允用眼神示意巴蛇。
巴蛇迅速上前,缓慢而敬重地挪动棺材盖:“尊主,水晶棺可保尸身千年不腐,您放心吧。”
季允走到棺前,虔诚地将秦顾放下,却一眼、又一眼,泪水凝聚在他睫毛前端,像坠下的宝石,落在秦顾眉心。
每落一滴,季允就慌忙伸手替秦顾擦去。
可眼泪越落越多,像下了场雨,有一滴泪来不及拭去,沿着眉骨沾湿秦顾紧闭的双眼,又顺着眼角滚落进散开的长发里。
好像在陪他一起落泪。
就这么僵持良久,季允终于一点一点亲手将棺椁盖上,口中喃喃道:“师兄等我。”
哪怕是修罗地狱,我也要带你回来。
巴蛇看着他痴情的模样,道:“尊主,复生之术非常人所能承受,您真的要”
可对上季允的目光,巴蛇又自觉咽下后半句话。
如此坚定甚至迫切,没有必要多问了。
即便复生之术未必成功,就连季允自己都可能丧命,他依旧义无反顾。
甚至与秦顾同死,他或许求之不得。
巴蛇叹道:“尊主,请吧。”
月亮像血一样赤红,就连乌云也避让这灾厄的预兆,月光凝成血色长纱,铺满地面。
血色越堆砌就越多,最终化作一汪血池,纯粹的红平静无波。
季允迈步踩入池中,粘稠的血立刻爬上脚踝,贪婪地向上攀登。
突然,一阵振翅声响起。
季允转过头,飞鹤摇摇晃晃地在他身前停下,也不知道是如何来到的归墟。
这种机巧造物不顾刀山火海,只要被设定好路径,就会义无反顾地向目的地前进。
可谁会给飞鹤设定这样一个目的地?
再仔细一看,飞鹤的爪中勾着沉甸甸的灵石,灵石五光十色,成色极佳,散发出温柔的光。
饶是这些年随着秦顾见多识广,季允也没有一次性看见过这么多极品灵石。
季允心中隐有所察,呼吸发紧。
一张纸条掉落出来,季允蹲下将它捡起。
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少盟主,押季允,五千灵石夺魁。”
字迹歪歪扭扭,纸条是随手从哪里撕下来的。
这显然不是正规赌局。
季允攥着这破烂的纸条,攥得很紧很紧。
一路被唾骂、指责,天罚人怒,众叛亲离的时候,他都强撑着,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难过。
可现在,看到这张纸条的刹那,所有的努力都溃败,视野瞬间变得模糊一片。
师兄如此信他。
季允的唇瓣剧烈颤抖起来,紧绷的下颌像抽搐般战栗,一声哭音旋即从鼻腔里溢出。
他蓦地伸手,从飞鹤爪中将灵石抱了下来。
灵石上好像还有秦顾的气息,他努力地将石块揽进怀里,不顾锋利的边缘切割肌肤鲜血淋漓。
泪滴一颗一颗混着血水拍打灵石表面,季允伏在灵石堆上,放声痛哭。
第六十五章
白蟒缓缓清扫着枫树的落叶。
枫树茁茂, 漫山遍野,说这里是枫林,不如说是枫树连成的海。
可惜的是, 这壮丽的景象持续不了多久。
这些枫树两天前才被从根茎到枝叶浇灌过一次, 此时却已叶缘枯败, 瑟瑟下落, 从根源开始腐烂。
需要灵息滋养的树,无法在魔域存活。
白蟒只能简单地维护它们,将枫树停止在衰败的这一刻,却无法挽回树木本身的死亡。
就像
他看向枫林最茂密处, 那一口透明到圣洁的棺椁。
白蟒俯身捡起一片落叶, 枫叶沾染上魔息, 顷刻被抽干了生命力,化作土褐色的腐烂叶片。
不远处的天际,一道落雷惊现, 却落不到地面,就被浓郁的魔息同化。
这里是归墟,妖兽魔物生长之地,竟然有人种出了这么一片枫林。
白蟒想起几日前魔尊的匆匆而别。
魔族内乱不止, 让魔尊无法再像往常那样日日守着棺椁, 一坐就是一整个昼夜。
可魔尊痴情至此, 那个人依旧铁了心的不愿睁开眼睛。
白蟒的耳畔突然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是魔尊回来了?不对, 这脚步声没有伴随鳞铠拖地的摩挲动静,白蟒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直到, 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
“这是哪里?“
白蟒看了过去。
红衣一尘不染,桃花眼灿若繁星, 肤色因长久的不见天日而更显素白,眉心一点红金枫纹却鲜活如血。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清风朗月的神仙,与魔息满盈的归墟格格不入。
“恩公?”白蟒感到鼻尖酸涩,魔物是不会落泪的,此刻却想大哭一场,“这里是归墟龙宫,恩公,您终于醒了。”
秦顾的目光因惊讶而闪烁,错过了白蟒语句中的违和。
他从未想过自己睁眼时,会看到这样一副震撼的景象,这片枫林如此壮阔,让他误以为自己回到了饮枫阁。
白蟒竟说这里是归墟?
可眼前这万里无云的白昼,与记忆中那不见五指的黑暗相去甚远。
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枫林只是形似,至少看起来并不像饮枫阁的枫树那般生机勃勃。
割裂感平白生成,秦顾看向白蟒:“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是从一樽水晶棺中醒来的,棺椁材质特殊,虽是水晶,内里却温热,就连本该冰冷的身体也微微发热,没有死人的僵硬。
就像只是睡了一觉,如此稀松平常。
但他尚且记得那要将自己挤压成片的警报声中,一次又一次濒死的痛苦,还有那过分刺眼的“任务失败”。
每一件都足够磨灭人的意志,而三件叠加起来,秦顾只觉得呼吸都困难。
白蟒察觉出秦顾的神色中并没有重生的喜悦,声音低了下来:“距离上次与您相见,已有十年。”
十年!
秦顾的脸上闪过迷茫和空白。
他替死、任务失败、被遣返,这一系列过程甚至没有超过一个小时!
即便此刻他醒来,眼前好似依旧是巴蛇凝聚了魔息的那致命一击。
可白蟒竟然告诉他,过去了十年之久?
时间的界限如此模糊,秦顾突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白蟒。
他是魔物中等级低的那一挂,但好歹也是魔物,此刻光润的蛇尾却拢着一圈落叶,手上握着把格格不入的扫帚,仔细一看,还是饮枫阁罚弟子洒扫时用的款式。
秦顾已观察他了一段时间,看这扫落叶的动作娴熟如是,就知道他绝不是最近才开始清扫。
所以,白蟒是这一片枫林的守林人?
不,他或许,是自己的守墓人。
秦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你在这里多久了?”
白蟒如实回答:“我奉命在这里守着恩公的身体。”
果然如此。
这条白蟒要报莫名其妙的恩,主动提出为他守墓,也不是怪事。
秦顾张了张嘴。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一直没有问。
这是白蟒最希望秦顾问出来的问题,也是秦顾最恐惧提出的问题。
——你口中的尊主,是谁?
他心中已有答案。
秦顾收敛目光,没有去看白蟒陡然一僵的身躯:“出口在哪?”
白蟒发起抖来,不可置信:“您要走?”
魔尊希望您醒来就能看见这片枫林,说呕心沥血也不为过。
何以如此绝情,竟一句也不问?
秦顾又重复一遍:“如果你想要报恩,就告诉我出口在哪。”
虽然他报恩的脑回路与常人实在不同,但秦顾确信“报恩”可以作为他与白蟒谈判的筹码。
果然,白蟒挣扎许久,终于蜷起身子,道:“您向前走,有一个传送法阵,可以直接离开归墟。”
秦顾道了一声“多谢”,迈步越过白蟒。
白蟒的哀求从身后传来:“至少与尊主见一面求您了,恩公!”
秦顾脚步不停。
他死得仓促,复活也匆忙,虽不知道为何一下越过十年,但他的任务对象,还是暂时别见的好。
白蟒看着秦顾的背影,恍惚中身影交叠,他总算意识到,秦顾一点也没有变,不说十年,或许再过百年,他依旧阻止不了秦顾向前的脚步。
就像十年前,秦顾不顾白蟒的劝阻,义无反顾地赶往季允身边。
而这一次,他选择抽身而去,依旧不会回头。
离传送法阵已经很近,白蟒突然支起上半身,对着秦顾的背影大喊:“您知道在魔域养护这样一片枫林要多久吗?”
秦顾一步未停,身形被传送法阵的光芒吞没。
白蟒深深低下了头
【意识接入成功,系统已激活。】
天光昏暗,乌云蔽日,旷野的风吹乱长发的同时,耳畔响起熟悉的机械音。
【宿主,好久不见。】
出乎意料的,秦顾没有给出一点应答。
【宿主,虽然阻止季允堕魔的任务失败了,但我们的终极目标】
终极目标,阻止世界毁灭。
原本如果计划顺利,斩断季允堕魔的因,就不会有世界毁灭的果。
秦顾知道系统要说什么,但他的思绪早已不在此间。
眼前是一片荒野。
放眼望去,前方是一片又一片荒野。
而回过头,如同魔鬼眼眸的黑暗正裂开眼眦,无边的魔息覆盖天空,成为妖物滋长的温床。
没有人烟,草木植被却疯长,将崎岖铺满地表,又爬上屋舍,一点一点将它们吞没。
秦顾跌跌撞撞地推开每一扇门,但木头腐朽的气味和空气中扬起的尘埃,却无情地告诉他: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活物踏足。
秦顾不可遏地想到原著的描述。
方圆百里,无一人幸免,骸骨遍野,尽是蛆虫鬣狗啃噬人身。
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秦顾扶着一扇门蹲了下来,喉间干涩作呕。
这里本该是一座村落的,可是人都去哪里了?
他不愿再细想下去。
突然,耳边响起一声稚嫩的尖叫。
秦顾迅速迈步,向声音来处跑去。
短短几步路,却好像比一个世纪还漫长。
一道黑影倏地从天际掠过,向地上一对紧紧相拥的孩童抓去。
是一只鸟妖!
来不及了!秦顾急急停下脚步,脚尖踢起地面碎石,而后抬腿狠狠一踹——
碎石破空而去,正中鸟妖右翼!
趁鸟妖身形一歪,秦顾猛地踩上树干凌空跃起,手习惯性往腰间一探——
他忘了横秋剑不在身边,情急之下,只得临时化灵息为刃,甩手掷了出去。
红色灵光扎入鸟妖脊背,将它狠狠钉在地上,灵力转瞬切断它的喉管,鸟妖很快没了气息,化作一团浊黑魔气融入天地。
秦顾缓缓落地,来不及收敛的灵息在腕间流转。
他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却不同于初到这个世界时的灵魂重生,而更像是单纯□□的重生。
说得精确一些,体内灵力运转自如,周天通透无阻,不再有领域摇摇欲坠的粘滞感,浑身倍感轻松。
但心情却比初穿越时更加沉重。
将思绪扼于萌芽,秦顾向发愣的孩童走去。
这是面黄肌瘦的兄妹俩,哥哥看着已满十岁,妹妹还要更年幼些,不过五六岁的样子,面黄肌瘦,四肢干柴得像是骷髅架子。
灰扑扑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眸还清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向秦顾。
秦顾又靠近一下,孩童的反应却很大,哥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挡在妹妹身前,眼神闪烁,充满了警惕。
“你,”他的声音在发抖,看起来是强忍恐惧,“你是玄门的人?”
玄门?
秦顾想了想,男孩大约说得是“仙盟”,便点了点头。
念及他身死时这两名孩童还未出生,秦顾并未报上自己的姓名。
谁想,男孩立刻带着妹妹又后退了几步,眼中竟多了几分恨意。
“就是因为你们放弃了村子,村长爷爷和阿叔他们才会”男孩朝秦顾吼道,“大家都死了!全部都被怪物吃掉了只剩我和妹妹,还有阿爹”
说大为震惊也不为过,秦顾几乎要听不懂男孩的话。
仙盟放弃了村子?怎么可能!
他宁愿相信仙盟是晚来了一步,也不愿接受仙盟丢下百姓离开的说辞。
可这两名孩童独自出现在这里,险些被妖兽袭击,而村落空无一人
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而他必须承担这份沉重的因果。
孩童对他充满敌意,秦顾没有贸然接近,而是垂下眼帘,蹲下.身子与他们平视:“对不起我知道道歉什么也无法弥补,但此地危机四伏,让我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男孩方才说了“阿爹”,意味着至少有一名成年人幸存。
秦顾急需一个能够交流的成年人了解现状,他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该如何弥补。
男孩似乎有些摇摆不定,而年幼的女孩咬着下唇看着他们,突然哭了起来:“阿兄,我的脚好痛”
秦顾转眸看去,便见一道抓痕扑在女孩脚踝上,深可见骨。
难以想象这样年幼的女孩,是怎样忍着剧痛,坚持到威胁消除的此刻才哭出声来。
秦顾立刻将一缕灵息送出,萦绕在女孩腿上为她止痛,女孩瞪大眼睛,腼腆地笑了笑:“谢谢大哥哥。”
男孩看了看抽噎的女孩,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好吧,你你跟我来。”
即便万般不情愿,女孩的腿也无法独立行走了,周遭危机四伏,眼前之人有灵力傍身,总比自己回去安全多了。
男孩不得不承认,那双满怀愧疚的桃花眼,充满了让人信服的魔力。
秦顾背起女孩,跟随着男孩走向村落中。
阡陌的尽头,是个巨大的畜棚,其中豢养的家畜早已不知所踪,大垛茅草覆盖地面,空气里充满让人心烦意乱的恶臭。
男孩弯下腰,双手抱起一捧茅草,地窖的入口赫然出现。
挪开地窖的门,便是一条深邃的通道。
男孩喊道:“张奶奶,林姨娘,我们回来了!”
黑黢黢的通道里出现一只干枯的手,一把将男孩拉到怀里,几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不安地注视着秦顾。
第六十六章
这里有许多幼童, 还有五六名大人。
男孩免不了被一顿痛骂。
“你不声不响跑出去干什么?你跑出去,你还带妹妹一起出去,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
男孩绞着双手:“阿爹不回来, 没有东西吃妹妹太饿了, 我就想, 带她出去找点东西吃”
他委屈地哭了起来:“对不起, 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好在他还没有忘记将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告诉大人,在男孩说完后,无数目光投向秦顾。
秦顾简单告知了自己的来意。
村民们依旧充满了怀疑, 秦顾深知人心中的芥蒂非一朝一夕就能根除, 便站得离他们远远的, 开口道:“我闭关数年,不太清楚如今世间是何情状,还请诸位莫要见怪。”
他在来的路上便想好了如何解释自己明明是仙盟中人却对现世一概不知, 到底闭关比死而复生合理许多,而秦顾也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张奶奶抚摸着女孩腿上的伤口,在灵力的照拂下,伤口已经愈合结痂, 这一发现让她的语气软了一些:“并非是我们要刻意怠慢小仙君, 但那魔尊出世以后, 什么仙门、世家, 都自顾自逃命去了,我们这些人啊, 根本无人在意。”
这和小男孩的说法如出一辙。
秦顾正欲追问, 林姨娘却是个暴脾气,怒道:“娘, 您和他说这些做什么?管他闭关不闭关,一个被窝里哪睡得出两路人?”
她站起来,像驱赶什么秽物一样驱赶秦顾:“去去去,我们这儿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被劈头盖脸一阵骂,秦顾再处变不惊,也不免脸上发烫。
本以为成年人交流讲三分薄面,但情况比他想得还要糟糕。
毫不掩饰的厌恶,意味着他们对修真界的失望与痛恨,或许比表现出来的还要更重。
“姨,您别凶大哥哥,”女孩捏了捏小手,“大哥哥是好人,要不是大哥哥,我和阿兄已经被妖怪吃掉了。”
林姨娘的表情略有松动,却依旧不肯让步。
僵持片刻,秦顾只得向他们抱拳躬身:“我不愿让诸位为难,打扰诸位了,抱歉。”
这群村民胆战心惊度日,他不愿再成为他们的负担。
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秦顾沿着来时路,离开了地窖。
秦顾离开后许久,张奶奶缓缓叹了口气:“这小仙君生得干净漂亮,看着便不是惹是生非的,况且他还救了奕儿佳儿,咱们就这样赶了人家跑,是否有些不合适啊?”
而且村中还有那么多妖兽在徘徊,将秦顾赶出去,也不知他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
林姨娘道:“他既然是修仙的,那些妖兽怎么伤得了他?娘,大哥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咱们还是担心下大哥吧!”
一提到久久不归的大儿子,张奶奶便沉默了,不再多说什么。
突然,头顶传来窸窣动静。
这声音起初很轻,但渐渐响了起来,似乎目的地明确,向着他们的头顶而来。
那里是地窖入口所在。
林姨娘脑子转得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拍着脑袋大呼:“糟了,糟糕了,奕儿,你和妹妹回来的时候,是不是没有往身上抹泥巴?”
用泥巴阻隔生人气息,是村民们想出的躲避妖兽的办法。
虽然笨,但很有效。
男孩好不容易止住抽噎,听她这么一问,立刻又哭出声来:“我急着送妹妹回来,忘记了”
头顶窸窣的声音愈发急促,似乎因发现活人气息而倍感兴奋。
林姨娘招呼大人们起来,又从地上捡起一个铁锹,站在最前方:“娘,你带着孩子们躲好!”
话虽如此,她的手不可遏地发起抖来。
她看过太多亲人好友被妖物残杀,啃食得只剩残肢断骨。
林姨娘想好了,就是死,也不能让妖物靠近孩子们分毫。
只听“轰!”的一声响,声音之震耳欲聋,让村民们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
一根长长的蝎尾垂了下来,尾部尖钩泛着银光,毫无章法地在狭窄地洞中肆意扫荡。
铁锹几乎瞬间就被蝎尾打飞,眼看着就要甩到林姨娘脸上来。
下一刻,那银器般的尾巴突然一顿,以迅雷之势从林姨娘眼前一闪而过,快得甚至化成一道残影。
一顿闷响,但也只有一瞬。
紧接着,一道光洒了下来,伴随温润熟悉的男声:
“没事吧?”
林姨娘警惕地走到地窖入口的正下方,抬头向上看。
秦顾正弯眸朝她微笑,桃花眼眯起,像弯弯月牙:“幸好我在附近转悠,妖物我处理掉了,没有受伤吧?”
张奶奶说得没错,这实在是一个漂亮的青年,让人看了便心生好感与信任。
林姨娘注意到他左颊上有一处细小擦伤,正在渗血,短短数秒,她内心挣扎不下百次。
最终,林姨娘看向身后众人期待的眼神,终于让步:“谢谢你救了我们,你反正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要不进来休息一下吧。”
秦顾便翻身跳了下来,还贴心地将茅草重新盖好。
他冲村民们微微一笑:“我在这间屋子外布了阵法,能隐匿屋内活人气息,诸位以后就不用担心了。”
竟还如此体贴。
林姨娘生硬地道了一声“谢谢”,又递给秦顾一块纱布:“你脸破了。”
秦顾接过,贴在脸颊细细擦拭:“多谢。”
林姨娘又补充道:“我们可没打算留你下来,东西也没有多的给你吃,你还是得走的,知不知道?”
话虽还是不好听,好歹没有说得那么绝。
秦顾立刻抓准机会:“可否让我在此处休憩一晚?我保证绝不打扰诸位。”
何其卑微的请求,只是想要一个休息的地方。
林姨娘端详着青年的神色,见他眉眼之间难掩浓浓倦意,终于有些心软,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
秦顾便盘腿坐下,阖眸静坐,似乎真是在休憩。
但实际上,他藏在袖袍下的手呈拳攥起,心里更是隐隐焦躁。
这是前所未有的,他向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从水晶棺中睁开眼后,却时不时感到情绪不受控制地急躁。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情况超出了掌控吧。
不能再想下去了,秦顾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今晚过去,他又要面临被赶走的局面。
但这个村庄的情况比他想得还要糟糕。
被赶出藏身处之后,秦顾在村庄里转了转,发现村庄边缘地带的多处,都有灵力残留,意味着这里曾经至少有过结界。
但可惜的是,结界被摧毁了,没了阻拦的妖物肆意入侵,将这里变作一片死地。
而妖物得以入侵的原因
这里盘踞着一个魔物之下、妖兽之上的强大妖物。
如此妖物,本该交由掌管此地的世家,或者诛魔司来处理。
但很显然,他们并没有来。
夜已深沉,村民们逐渐沉入梦乡。
秦顾不能睡,放出神识,时刻为他们提供庇护。
指尖被轻轻触碰,秦顾睁开眼,女孩的脸蛋出现在眼前。
“大哥哥你是会法术的神仙,是不是?”
面对如此天真的提问,秦顾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个叫佳儿的女孩一定是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她的眼中看不到一点对仙门中人的憎恨,人与人的恩怨并没有沾染她分毫。
但此刻,佳儿小小的脸却皱在一起,她向秦顾伸出手,秦顾便顺势让她坐在自己怀里。
佳儿依偎着他:“大哥哥,阿爹三天前说要去找神仙来打大妖怪,但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她困极了,但本能地觉得只有等阿姨奶奶都睡着了,才能去找秦顾说话。
佳儿道:“大哥哥,我好想阿爹呀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秦顾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哥哥不能带你去,但哥哥答应你,带阿爹回来,好不好?”
佳儿的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秦顾伸出小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那佳儿也要答应我,这是我们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其他人。”
佳儿小小的手指勾住秦顾:“嗯!”
脑中响起“叮咚”一声。
【支线任务:食人谷
任务情报: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你已看到百姓疾苦,只是民生艰难,源于何人?
找到佳儿的父亲,拯救民福村的村民。
任务难度:您的选择将会影响任务难度。】
【本任务没有奖励。】
秦顾在屋舍外设好结界,这不是普通的防护结界,而是秦顾在领教过白蟒以柔克刚之力时悟出的结界,能够将敌人的攻击吸收转化,再千万倍反射出去。
但这结界需要灵力支撑,此前他领域碎裂、灵力受阻,没有机会试验,如今业已重获新生,总算能够支持。
这样一来,便足以保证村民们的安全。
红光亮起,结界落成。
秦顾将手掌贴在障壁上,支线任务的形容不断出现在耳边,被紧迫感塞满的大脑仍不受控制地被各种想法充斥,让他一阵呼吸发紧,像有一只手扼住了脆弱的咽喉。
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本不该是这样的,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为什么此间惨状,比之原著尤无不及?
秦顾心里很清楚,旁人所言总有偏颇之处,未必处处符合实情。
要想知道真相,唯有去见季允,只能去见季允。
但理智层面明朗,情感上,秦顾却实在不愿面对。
所以他明知该留在归墟等季允回来,却依旧选择无视白蟒的哀求离开。
他必须承认,自己是在逃避
可又叫他怎么接受?
就让他软弱这么一回吧。
秦顾抬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直将皮肤蹭得通红。
强行压下翻涌思绪,他向着山的方向走去
归墟。
喷涌的魔息将白蟒牢牢压在地上,蛇尾被魔息化作的长钉扎了对穿,血液染红了鳞片。
白蟒伏在地上,身躯微微发颤。
远比自己强盛数万倍的力量,让白蟒本能地感到死亡的威胁,甚至想要转身就逃。
而钉入蛇尾的魔息,从一开始就杜绝了他逃跑的可能性。
一股极强的力迫使白蟒抬起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下颌都拧碎。
一柄长剑抵着他的鼻尖,只进一寸就能刺穿他的头颅,魔剑嗅到血的气味,兴奋地铮鸣起来。
顺着魔剑的方向,白蟒看见一双紫黑眼眸,正怒火滔天地注视着他。
第六十七章
白蟒紧张地吐着蛇信:“请您息怒。”
这话放在眼下, 反倒起了火上浇油的反作用,话音刚落,长钉立刻又凿入蛇尾几分, 骨骼发出清晰的断裂声。
白蟒汗如雨下, 疼得浑身发抖。
可他的惨状并不能唤起身前之人丝毫的怜悯之心。
不器剑调转剑锋, 贴着白蟒抽动的脖颈一寸寸下落, 最终停在他因紧张而不断吞咽的喉结前。
白蟒深知自己的罪孽,全部来自于一件事。
——他胆大妄为放走了秦顾。
他明知道对方有多么、多么想要见到秦顾,甚至为此疯魔,却依旧放走了秦顾。
正因如此, 更加可恨。
杀意陡然暴涨, 凌厉剑光没有片刻停顿, 直向他命门而来。
白蟒闭上眼睛,等待死亡降临。
——“噗呲”一声,不器却没有扎进他的身体。
巴蛇不知何时闪身挡在前方, 不器剑直接贯穿了他的肩膀,魔息不断钻进他的皮肤里,噬咬着血肉。
即便同为魔族,不属于自己的魔息, 依旧会对身体产生极大的负担。
白蟒瞪大眼睛, 蛇身急促地扭动着, 大股鲜血随着他的动作从创口涌出, 他却置若罔闻:“主人”
符文一明一暗,巴蛇没有理睬白蟒的呼唤, 任凭季允将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 声音喑哑:“尊主,请您饶他一命。”
季允手腕发力, 不器剑又没入几寸,血肉割裂的黏腻动静响起,巴蛇骤然呕出一口血。
他用行动回应了巴蛇:
让开,或者一起死。
巴蛇依旧不退,比起身体的剧痛,来自上古龙族的威压更像折磨他的灵魂。
巴蛇艰难开口:“我不是为他求情,尊主,您现在不宜动杀念,更不能行杀戮之事,无论今天您要杀的是谁,我都会劝您不要这么做。”
他看向季允浸润在煞气中的眼眸,精致的五官尽显扭曲模样,似乎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心魔发作,让季允处于暴走边缘,而唯一能抚慰他的秦顾,却偏偏被白蟒放走。
于是疯上加疯,巴蛇真怕季允就此分不清现实与虚妄,彻底失去自我。
巴蛇决定赌一把:“尊主,您要让秦顾看见您现在的样子吗?您不怕他从此再也不愿见您吗?”
话音落下,不器剑陡然拔出,竟显出几分惶急。
巴蛇痛哼一声,心下稍安。
季允听进去了。
果然只有秦顾,才能让被心魔纠缠的魔尊短暂恢复神智。
巴蛇赶忙道:“您不能现在这样去见他,不是吗?”
季允毫无温度的目光落在巴蛇身上,而后是白蟒。
他自然看得出巴蛇袒护白蟒的私心
就像当年袒护自己的师兄。
半晌,季允迈步,向着已空空荡荡的水晶棺走去,嘴里喃喃自语:“你说得对,我这样去见师兄,师兄会讨厌我”
空气间似乎还残留着秦顾身上的气息,季允伸出手,一寸一寸抚摸着棺椁。
师兄你等等我,我马上就来找你
越往山上去,妖物不减反增。
地势陡峭,地貌崎岖,山与更高山间,连接的索桥也已摇摇欲坠,一不留神就会踩塌一块木板,落入深不见底的涧渊。
更糟糕的是,天色渐暗,开始下起濛濛细雨。
这让地面更加湿滑,秦顾一边应付着妖物的侵袭,一边运气稳住步伐,不让速度被突发情况拖累。
三天未归,对凡人来说,已经十分危险。
他不免有些着急,偏在此时一群蝙蝠妖兽突然从旁侧飞出,秦顾本能往相反方向一闪——
脚下陡然一空,秦顾避闪不及,险些陷落下去,定睛一看,竟是个捕兽陷阱,底部布满泛着寒光的尖刺。
他险些被扎成刺猬,但这并不是最让秦顾心跳加速的地方。
在尖刺的顶端,他发现了极为缥缈的灵力。
虽然微弱到足以忽略不计,但配上陷阱本身,于不慎落入此中的妖物,即便不足以致命,也足够使之重伤。
而这灵力,与他在村庄周围发现的残留痕迹十分相似,应当出自一人之手。
是他想错了么?
秦顾本以为灵力残留属于驻守此地的仙门,但仙门鲜少有擅长布置陷阱的,这能力该属于靠山为生的百姓。
他立刻将神识散入周遭,屏息凝神,只为捕捉那一缕缥缈灵息。
秦顾很快发现了灵息的来源,却黑乎乎一团,看不清楚,他只能缓步向那里靠近,随时警惕周遭的状况。
神识飘飘忽忽,在风中摇荡,不知走了多久,耳畔蹿入布料摩擦之声。
有人在他身后。
下一刻,一只粗糙手掌扭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抵着他的脖颈,将秦顾重重摁在石壁上。
急促的喘息喷吐在颈后,此人摁着他的手也发抖,似乎比他还要紧张。
秦顾艰难地侧过脸,避免口鼻和碎石亲密接触。
他笑了笑,将声音放轻,以示自己毫无敌意:“您好”
一开口,后颈的力道立刻又重了几分,石无可避免割破脸颊,传来阵阵刺痛。
动手是下下策,秦顾无论如何也不想出手,正因如此,在察觉身后有人靠近后,他并没有抵抗,而是任凭对方接近自己。
他已将善意全无保留地释放出来,身后之人必然也察觉到了,虽然动作依旧粗.暴,却没有最开始那么杀意盎然。
只差最后一句话。
秦顾道:“佳儿让我来找您”
力道蓦地一松,秦顾得以微微侧身,一个面容瘦削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视野中,他的脸呈现肮脏的灰色,雨水打湿了衣物,唯有一双眼眸炯炯有神。
一把石刃抵着秦顾的脖颈:“佳儿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秦顾仰脖,将自己在民福村的所见所闻、以及女孩与他的约定一一告知。
秦顾的叙述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泛泛而谈,而将重点放在了林姨娘对自己的驱赶上。
男人听了,若有所思:“小妹确实会说这样的话”
说着,他松开手,朝秦顾拱手作揖:“失礼了。”
秦顾轻轻摇头,总算得以仔细观察男人。
胡茬布满了他的下巴,破烂的衣物被泥水浸湿成黑色,松松垮垮罩在他身上,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裹尸袋。
他实在瘦极了,就像一具干尸,精神一松懈,整个人就向后倒。
秦顾赶忙扶住他,没有食物,就用灵力当做身体的养料,两人相对而坐,一问一答。
男人名叫阿七叔,在家里排行老七,林姨娘是他最小的妹妹。
——而他头上的六个兄姊,都在魔域拓展时被妖物杀害了。
秦顾抚着阿七叔的肩,问道:“魔域拓展?”
他知道修真界外有魔域,魔域拓展却闻所未闻。
阿七叔有些惊讶:“看来小仙君确实避世已久,您可在村庄周围看到过‘魔眼’?”
魔眼?秦顾想到民福村上空那裂眦般的漆黑空洞。
阿七叔点头:“那就是魔域。自从十年前魔尊出世,各地都有魔眼出现,小仙君若仔细去瞧,便能看见魔息正在吞噬庄稼、房屋、百姓”
而当整片区域都被魔息吞没后,魔眼便会睁开,妖物便从魔眼中涌出。
魔域由此诞生。
阿七叔说完,站起身,伸手接了些叶片滴落的雨水送进嘴里:“前方山泥倾泻,道路不通,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道而行。”
他转过身,看向还在发愣的秦顾:“小仙君可要与我同去?”
秦顾猛地回过神,掩饰好脸上复杂的神色,跟了上去。
妖物众多,是阻挠阿七叔登山的最大障碍,而有秦顾在侧,提心吊胆的山路便一下变得畅通无阻。
秦顾的猜测没错,阿七叔曾在此地的仙门学过几年仙术,但因为久久无法结丹,便又回到了山下的家中。
没想到时隔数十年重返师门,竟已时移世易至此。
“好在我学的这些术法,”阿七叔抹去脸上的雨水,“还算有点作用。”
术法曾为民福村的村民抵挡了妖物一阵,在三天前彻底破碎。
于是阿七叔不得不独自启程,披星戴月,踏上重返师门求援之路。
又过几刻,一座破败的山门终于出现在道路尽头。
阿七叔有些怀念:“三十七年了,我十八岁辞别师门,已经三十七年没有回来了。”
又一顿:“却没想到我引以为傲的师门,竟”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沉叹息。
秦顾却听出了他话外之音。
没想到引以为傲的师门,竟弃百姓于不顾。
秦顾环视一圈,只见此地杂草丛生,十分荒凉,就连山门上的字迹也看不清晰,只能勉强辨认出个“派”字。
山门便是门派的脸面,即便再式微的门派,譬如狂刀门,山门亦装点得富丽堂皇。
破败至此,秦顾突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迈过山门,门派内更加荒芜萧条。
青苔在演武台上纵横交错,数座楼阁已经坍塌,唯独幸存的门主殿,也爬满了地锦。
秦顾险些以为这里已经废弃而荒无人烟。
阿七叔站在宫殿遗骸之间,显然也没料到会看见这样一番景象,脸上满是无措。
他提气于胸,大喊道:“师尊——师兄——”
回声飘荡,久久不歇。
更显凄凉。
“大师兄——三师姐——”
无人应答。
就在阿七叔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人从门主殿内小步跑了出来。
这是一个青年人,背上背了一把长剑,似乎是剑太沉,他被迫弯下腰,跑得踉踉跄跄。
短短几步路,跑到阿七叔面前时,他已经气喘吁吁:“七、七师叔”
阿七叔显然没认出他:“你是?”
青年人抹了一把脸:“七师叔,我是猴娃子!”
阿七叔大叫一声:“猴娃子,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师尊的剑怎么在你背上?他老人家呢?”
阿七叔又向秦顾介绍,猴娃子原是个孤儿,被捡回山门当个洒扫弟子,阿七叔下山时,猴娃子才不到六岁。
秦顾端详着气喘不止的猴娃子。
他的修为至多金丹后期,但修士结丹以后,容貌得以永驻,是以猴娃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秦顾向来不会因境界差距自恃高人一等,客客气气道了一声好。
阿七叔很是着急:“猴娃子,师尊他们呢?魔域拓展到民福村口了,怎的一个个都不管?”
一想到乡亲们死的死伤的伤,即便此处是度过童年的师门,阿七叔也不由怒目圆睁,瞪着猴娃子。
猴娃子下意识挠着手臂,低着头,声音含糊地回道:“我,我现在便是掌门。”
“什么?”阿七叔惊叫,“那师尊”
猴娃子哭丧着脸:“死了,都死了,七师叔,你别骂了,师门上下,就剩我一个了!”
第六十八章
猴娃子讲述包括老师尊在内, 全门五十余名修士是如何数月之内覆灭。
他的五官不断抽搐,却没有一滴泪水落下。
人伤心到极处,通常会崩溃大哭, 但倘若痛到麻木, 很多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欲哭无泪, 便是如此。
“七师叔,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猴娃子挠着胳膊,“说好听点叫惜命,说难听点那就是贪生怕死, 我连掌门剑都拔不出来, 真是拿那熊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熊妖, 便是此地修为逼近魔物的妖兽。
而掌门剑,据猴娃子的说法,唯有出窍境以上修士才能运用自如, 而不过金丹期的他,连拔剑出鞘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猴娃子看了看瘫坐在地的阿七叔,又看了看站在一旁、表情严肃的秦顾,尴尬地笑笑:“还真别说, 这掌门剑在我手里待的时间是最久的, 三师姐拿了十二日, 六师叔似乎是三日我, 嘿嘿,六师叔战死后, 掌门剑在我手中已二十日了。”
他掰着指头算, 似笑又似哭。
阿七叔摇头大哭:“别说了,猴娃子, 你别再说了。”
掌门身死,掌门剑便经历一次传承。
短短数月,数十次传承,时至今日,全门上下人丁凋零,唯一有杀伤力的武器亦无法使用。
猴娃子说得没错,无论他想不想管,都已经管不了此事。
猴娃子便止住话头,转而看向秦顾。
这青年周身的气场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虽生得俊朗又平易近人,还是晚辈,猴娃子却平白无故生出一股敬畏感。
他讪笑:“小仙君别笑话我,我这人懦弱惯了,唉,我”
一只手捉住他的手腕,打断了猴娃子的自我贬低。
秦顾撩开猴娃子的袖袍,只见结了痂的硕大伤口横卧在他手臂上,皮肉再生疼痒难耐,这便是猴娃子总在抓挠的原因。
迎着猴娃子惊讶的目光,秦顾道:“宁死不屈,谓之勇;衡量之后选择退避,也无需感到羞耻。”
蜉蝣撼树,人人都说蜉蝣自不量力,可换之当下,此地仙门上下为护百姓与修为数倍高于自己的熊妖交战,万死莫辞,无论是谁都要赞一声英勇。
而猴娃子在秦顾看来,若强求他去抵御熊妖,无异于逼他送死,秦顾并不会批判他的决定。
更何况,猴娃子本可以一走了之,却守着山门,守着掌门剑。
他并没有放弃,这就足够了。
秦顾又问:“没有向仙盟求助么?”
猴娃子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害,飞鹤早放出去了,可仙盟都自顾不暇了,哪里管得了我们”
自顾不暇,仙盟究竟出了什么事?
这是个坏消息,秦顾的心情又沉重几分。
必须尽快处理了熊妖,回仙盟去。
而眼下最大的问题,便是缺一件趁手的武器。
秦顾拍了拍猴娃子的手背,目光锁定在那柄银色长剑上,道:“可否借我一用?”
此剑剑身纯银,如水流和畅,虽与他气质不搭,但一眼便知是把好剑。
猴娃子又是一愣数秒,才反应过来秦顾说的是他背上的掌门剑:“自然可以,只是这剑对修为”
话音未落,秦顾已伸手。
寒光一闪,温度骤降几分,猴娃子一个寒颤,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只见他背着都很勉强的掌门剑,在青年手中好像只是苇草,随意挥舞便是得心应手,而翻腕一扫——
地面赫然被劈出一道裂缝!
猴娃子的嘴巴都合不拢了:“您您是何方高人?”
老掌门曾说,此剑遇强则强,用剑之人修为越高,剑意便越盛。
猴娃子在门中三十余载,从未见过掌门剑爆发出如此威力。
秦顾满意地摸了摸剑柄,收剑入鞘,道:“不是什么高人,无名散修而已。”
他实不愿暴露身份。
猴娃子却追问:“那该如何称呼?”
秦顾只得随口道:“顾禾。”
秦顾与阿七叔在山上休整一晚,念及村民们还在地窖中,每晚一分就多一分危险,次日天一亮,三人就马不停蹄地下了山。
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许多,秦顾与猴娃子都有修为傍身,自是如履平地;
而阿七叔灵力虽弱,在山间生活数十载,对山的熟悉程度,步伐竟比他们还要更快几分。
走到某处,秦顾突然停了下来。
山间弥漫着魔息,像一个中空的圆环,将山林包裹起来。
树已倒塌,硕大的抓痕横在树上,正是熊的爪印。
这是和三人合抱也有些勉强的巨树,熊妖只一爪子就直接拍倒下来,看断面痕迹,如此平整清晰,足见力量之可怖。
猴娃子缩了缩脖子:“顾公子好敏锐,这里离熊妖的老巢可近,我们赶紧走吧。”
秦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你们先走,我在这附近转转。”
猴娃子瞪大眼睛:“顾公子,你疯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熊妖凶恶,还是从长计议吧!”
秦顾当然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但比起两眼一抹黑的胡乱“计议”,知己知彼方能心安。
他拍了拍猴娃子的肩膀:“放心吧,我很快回来。”
又看向阿七叔,阿七叔心领神会地一抱拳,将还想说什么的猴娃子一并拽走。
二人走后,山林重归寂静。
尔后,一片灿烈如火的枫叶飘落在地,以落点为中心,向四周泛起涟漪。
秦顾闭上眼,神识不断延展,山林切割成片,清晰展现在脑海中。
他一路追逐着魔息而去,竟始终保持着阖眸之态,直到停下脚步,才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个狭窄的洞穴,粪便和腐烂的臭气裹挟而来,洞口处满是爪痕,伴随血液喷溅的痕迹,不知是属于人类,还是其他被吞食的妖物。
恶臭熏得人脑袋发晕,秦顾屏住呼吸,缓步向内走去。
甬道狭长,慢行数十米,黑暗中陡然出现一双发亮的兽瞳。
野兽咆哮响彻山洞,耳膜隐隐作痛,秦顾迅速拔剑——
铛!!
熊爪巨力压得剑刃向下弯折,秦顾当机立断向下一蹲,借力自熊妖腹下滑过,长剑抵着熊妖腹部一路剌过,伴随令人牙酸的破布声,直接将熊妖开膛破肚!
鲜血淋漓,喷了秦顾一脸。
寻常妖兽受此致命攻击,早该一命呜呼,然而熊妖只是吃痛大叫,似乎被激怒,猛地向身下刨去。
秦顾早有准备,一脚蹬上石壁,自上空鱼跃而起,顷刻间方位再度交换,堪堪避过这一击。
与此同时,他开始抽身后退,翻腕不断拍出灵力,将兽穴映照得如有烈焰灼烧。
桃花眼微微眯起,秦顾仔细观察着熊妖的一举一动。
贯彻腹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熊妖从一无所获中回神,便开始怒啸着向他扑来,但每次都会被射出的灵力流光转移注意,而错失逼近的良机。
直到快接近洞口,有风自外向内灌入,熊妖的鼻头耸动几下,才彻底放弃追逐灵力流光,不偏不倚冲向秦顾。
但这时的秦顾早已寻好脱身之法,一脚踢起地面断木,在极快速度的加持下,断木好似飞刀,狠狠扎入熊妖的一只眼睛!
这并不足以杀死熊妖,却足够让秦顾隐入密林之中。
趁此机会,秦顾迅速脱离战局,下山时脚步飞快,连风都来不及深嗅他的气息。
回到民福村,秦顾先去加固了下结界,才返回地窖所在的屋子。
与先前不同的是,还未掀开茅草,便有一股米香从砖瓦缝隙中飘出,为冰冷的村落平添几分烟火气。
秦顾敲了敲入口的石板,以免吓到底下的村民,而后才挪开,跃了进去。
他像一只灵巧的猫,落地的动静极小,但刚一站定,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拢过来。
却不是之前那样充满敌意的,阿七叔赶忙迎了上来道:“顾公子,你没事吧?这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这是方才被那熊妖喷的,已经干涸着黏在脸上,秦顾摸了摸紧绷的皮肤,笑着安抚:“不是我的血。”
阿七叔松了口气,招呼秦顾坐下:“那就好,那就好,顾公子饿了吧?饭就快好了。”
秦顾便在孩子们害怕又好奇的目光中向阿七叔走去,甫一坐下,便见林姨娘抬着一个水缸过来,缸中水晃晃悠悠,已可见底。
秦顾有些困惑,林姨娘却道:“顾公子,你用这个水擦擦身吧。”
她又解下腰间的帕子:“七哥都跟我说了,顾公子,先前我误会你了,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唉,听说您给咱们做了结界?怪不得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妖怪进来,您是民福村的大恩人呐。”
秦顾心道大家喝水还不够用,怎么能给他擦身呢?但村民们殷切的目光让他不好推辞,只得接过帕子,沾了些水擦拭起来。
林姨娘松了口气:“那我就当顾公子原谅我的无礼了,顾公子,照您的看法,民福村该何去何从?”
“小妹,你让顾公子先休息会吧。”阿七叔搅着锅里的粥,“顾公子,来,喝口热粥吧。”
林姨娘连忙称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饭递到秦顾面前。
虽说是粥,实际只是薄薄一碗米汤,只有零星几粒米漂浮在碗中。
但与其他人碗中只有汤的“粥”相比,他手里这一份已经足够奢侈。
先给了他,剩下的清汤寡水才分给其他人,长勺在桶里捞着,铁勺刮蹭桶底,发出难听刺耳的声响。
他最终获得了村民们的信任,这碗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粥就是最好的证明。
秦顾接过粥,道了谢,身旁的男孩将稀饭喝得“呼噜呼噜”,很快见底。
秦顾侧身,将粥倒进男孩碗中,食指抵着唇瓣:“嘘。喝吧,修真之人会辟谷,我不会饿。”
孩子比他更需要这碗粥,所以即便饿,秦顾依旧能忍得了。
在男孩再度响起的“呼噜呼噜”声中,秦顾轻声开口:“我们必须除了熊妖。”
第六十九章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狐疑的、胆怯的目光交错,但更多的是激动。
秦顾看向缩在角落里的猴娃子。
猴娃子与他不同,因为来自山上的仙门, 村民们不知实情, 依旧对他很不待见, 猴娃子只得远离人群, 此刻正在艰难辨认着从门中寻找到的各种灵药。
秦顾道:“与大家说说那熊妖吧。”
猴娃子便细细叙述,每一次与熊妖的交手似乎都镌刻在他的脑中,猴娃子的讲述跌宕起伏,直将人带进那凶险的战斗中去。
村民们停下手中的活计, 纷纷围拢过来, 就连幼童也惊惧地攥住亲人的衣角, 一时间地窖中只有猴娃子粗糙的嗓音在回响。
“六师叔就这么被那熊妖生生撕开了胸膛。”猴娃子说完,又开始抓挠手上的伤疤,“就是这样了。”
一瞬的寂静, 最终还是林姨娘主动开口:“原来竟是这样,是我们错怪你们了。”
猴娃子摸了摸脸颊:“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要说错怪啊,也是错怪了我那些师叔师姐们, 可没错怪我”
他“嘿嘿”笑:“不说这些了, 那个, 顾公子, 你是有什么主意了吗?”
众人的目光随之转向秦顾。
秦顾自沉思中抬起头:“确有一计,只是实行起来, 还需要诸位都来帮忙。”
他特意独自与熊妖交手, 当然不只是为了试探熊妖实力的深浅,而是试图寻找其弱点。
与他猜的一样, 熊妖以力量和速度见长,一爪下去,力可达万钧,而最可怕的,莫过于那惊人的自愈速度,若不能一击致命,根本无法彻底杀死它。
硬碰硬不是办法,得用巧的。
秦顾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灰黑的脸庞,闪烁的光芒从他们凹陷的眼中亮起,像璀璨的明珠。
苟且偷生的日子里,终于有人为民福村带来了活下去的希望。
三日后。
雨停了,是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
秦顾站在山腰,魔眼悬在几里以外的空中,魔息像云雾正向民福村扩散。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狭长的眼睛似乎睁开一些。
阿七叔抱着厚厚一捆叶子,走了过来:“顾公子,一切都准备好了。”
秦顾点了点头,阿七叔便将叶子捏碎,这叶子看起来干瘪,碾成泥后,刺鼻的异香却从茎杆中涌出。
秦顾信手一点,灵力聚合的红色水泡将香气粒子包裹起来,又像被无形的手搓揉成条状,虚虚贴在衣服表层。
阿七叔呛得直咳嗽:“辛苦顾公子了。”
要忍受自己身上这么刺激的气味。
秦顾道了一声“无妨”,又向山上看去:“乡亲们可都藏好了吗?”
“放心吧,”阿七叔拍了拍胸脯,“安全得很呢,顾公子别担心了,就是不知道猴娃子那边”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划破空气,是猴娃子的声音。
很快,林间出现一个夺命狂奔的瘦削身影:“啊啊啊救命这玩意跑得太快——了——!”
在他身后不过几厘位置,一只庞大的野兽紧追不舍,它分明是熊,獠牙却暴突在外,四爪着地时,地面便留下深深爪印。
这妖兽能到今日的修为纯靠蛮力,智商并不很高。
——它吞食了很多人,才能将魔息堆砌得如此强盛。
猴娃子按照计划,笔直向着秦顾跑去。
擦肩而过的刹那,秦顾抓准时机挥起掌门剑,向熊妖砍去。
这一下剑气如虹,猴娃子只觉得空气都被撕裂,缩着脖子和阿七叔一起躲进了林子里,惊魂未定:“七师叔,你说能成吗?顾公子究竟是什么境界”
阿七叔凝眸向林外看去:“你最好祈祷能成,若顾公子也做不到,我们只能等死了。”
而那边,熊妖一下就闻出了秦顾的味道:这就是那天戏弄它的人类!
熊妖立刻放弃了猴娃子,怒不可遏地转移了目标,追着秦顾而去。
它后肢发力,一爪截断剑气,张大嘴咆哮起来。
哐哐的动静越来越近,秦顾却始终没有加速,这便导致熊妖好几次都快要抓住他的衣袍。
秦顾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每次都侧身用掌门剑格挡开来。
腐烂的恶臭从熊妖的口鼻间喷洒出来,让人作呕的气味弥漫四周。
熊妖愈发急躁,眼前这个人类分明看着近在咫尺,一伸爪子就能将他撕碎,却偏偏每次都差一点。
熊妖一时又饿又恼,进攻愈发凶狠。
正愁无法捉住对方,眼前的人类却突然身形一晃,湿润的泥土似乎让他失去了重心,步伐踉踉跄跄,虽努力稳住平衡,却难逃摔倒的结局。
熊妖大喜过望,但这到底是个狡猾至极的人类,即便快要脸着地,他依旧用长剑挑起一抔泥土,向熊妖泼了过来。
熊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秦顾,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脸,它发出一声怒极的咆哮,鼻头用力耸动,在失明的间隙捕捉猎物的气味。
它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从不远处飘来,与那人类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熊爪拨开脸上的泥灰,不甚清明的视野中,它看到一抹红色一闪而过,而香气也正从那里传来!
熊妖狂喜,后腿猛地一蹬地面,朝那团燃烧般的红色扑去。
它势在必得,双爪合围起来,却蓦地一松。
红色被它硬生生撕碎了!
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件外袍!
飘絮般的布料乱舞,失去重心的却成了熊妖。
地面轰然塌陷,无尽的黑暗隧道中,熊妖看到泛着寒光的尖刺,正从地底深处生长出来。
轰——
重物坠地的巨响惊起林中栖息的鸟兽,躲藏在附近的民福村村民粉粉从藏身之处走出,向声音来处聚拢。
离得近了,便看见地面塌下一个大坑,坑底不断传来咆哮嘶鸣,却越来越轻,很快就彻底消散。
与之一同消散的,还有萦绕在周围的魔息。
猴娃子大着胆子往坑里看,发出夸张一声干呕,旋即大笑着跳了起来:“死了!熊妖死了!”
他太激动了,直接一把抱住了秦顾:“顾公子,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
阿七叔赶忙一拉:“不得无礼!”
秦顾却笑:“什么礼不礼的,千万别和我客气。”
阿七叔道:“这怎么能行呢,顾公子,您是整个民福村的大恩人呐,若没有您庇护民福村,咱们这些人迟早是个死。”
“杀死熊妖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秦顾道,“大家齐心协力,才有现在的结果。”
熊妖嗅觉灵敏,然而视力不佳,秦顾的计划便充分利用了这一点。
他将带有刺激性气味的植物带在身上,掩盖自身气息,又在熊妖被激怒后脱下外袍,那抹醒目的赤红,很容易吸引熊妖的注意,而他自己则迅速藏进村民们提前堆好的草垛后,让熊妖将红衣误以为是他。
那最终致命的陷阱,是由阿七叔亲自操刀布置的。
而猴娃子,他舍身引出熊妖,更是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
猎杀熊妖的计划环环相扣,一旦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无法成功施行。
阿七叔叹道:“公子高风亮节,大才也。”
猴娃子一抹眼泪,松开秦顾,突然跪了下来。
不是跪秦顾,而是面向大山。
——那是师门所在的方向。
猴娃子跪地大喊,喊一句便一磕头:“师尊——大师兄——三师姐——六师叔——!熊妖已除,你们可以瞑目了!”
尾音回荡,久久不歇。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阵风从山下吹来,轻柔地拂过每个人的脸颊,盘旋许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树林摇动,好像远行的人停下脚步,在与相送的亲朋挥手道别。
——从此刻起,不会再有妖物伤害他们的亲人朋友,所有死于妖物之手的人们,终于能够放心离开了。
猴娃子保持头触地的姿势很久,而后站起身,他擦了擦眼角:“顾公子,我看你也没有趁手的武器,掌门剑给我也没什么用,你拿着还能除魔卫道,你留着吧!”
秦顾不再推辞,道:“实不相瞒,我的爱剑行踪不明,此剑于我,可解燃眉之急,多谢。”
横秋剑不在水晶棺中,而他是个剑修,猴娃子愿意将掌门剑暂借给他,真是再好不过。
众人回村中休整,林姨娘拿出压箱底的腊肉,切去发霉的部分,每人分了一小块品尝。
少得可怜的肉,众人却吃得津津有味。
阿七叔道:“明日就该启程去牧城了,大家吃完都早些休息。”
话虽如此,重获新生的喜悦依旧让村民们很是兴奋。
秦顾擦拭着掌门剑,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向他跑来。
佳儿翘起小指,期待地看着他。
秦顾心领神会,勾住她的手指,又拇指指腹相对贴在一起点了点,另一只手揉了揉女孩的脑袋。
佳儿高兴地笑了起来,眼睛机灵地转了转:“大哥哥,佳儿遵守了与你的约定,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些奖励?”
孩子便是这样,秦顾无奈笑道:“好啊,佳儿想要什么?”
佳儿道:“我知道大哥哥是天上的神仙,你可以给我说些神仙的故事吗?”
此话一出,民福村的孩子们纷纷聚拢过来,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大哥哥,我也想听,你就讲一个吧!”
秦顾被缠得无法:“好吧,那我给你们讲一个。”
他本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经历实在复杂极了,任何一段拿出来都堪称起伏跌宕。
但真的要讲故事了,秦顾才恍然惊觉,即便他刻意想要避开与季允有关的经历,但真正在他心里留下痕迹的,竟找不出一件没有季允。
季允
这个名字恐怕已成禁忌,秦顾只得将他笼统称为“师弟”,又尽量减少季允在故事中的份量,给孩子们讲了起来。
对于一出生就浸润在魔眼监视下的孩子们来说,连绵成片的枫林、翻涌飘渺的云海,是想也没想过的美景,就连梦中都从未出现。
说完一个,孩子们就叫嚷着让他再说一个,每说到惊心动魄处,就屏住呼吸,惊叫连连;
而到感人至深时,又吸吸鼻子,捏着他的衣角寻求安慰。
“好了,”秦顾见孩子们昏昏欲睡,他自己也说得口干舌燥,便停了下来,“睡吧。”
佳儿枕在秦顾胸口,突然小声开口:“大哥哥,你和你的师弟,是不是好朋友呀?”
秦顾一愣,佳儿已迷迷糊糊地打起呵欠:“我听得出来,大哥哥可喜欢你的师弟啦就像佳儿喜欢大哥哥一样”
说者无心,听者却久久不能平复。
秦顾抚摸着女孩的脑袋,心里堵得发闷。
他以为自己并没有表现出特殊的情绪倾向,但孩童何其敏锐,竟让他无处遁形。
不止这些孩童。
【宿主,您不能再逃避了。】
机械音在耳畔响起,自顾自道:
【您现在要做的,是终结魔尊轮回,杀死季允,拯救世界。】
秦顾好不容易平静些的心绪立刻又起波澜,恶狠狠回了一句“闭嘴”。
机械音却不为所动。
【看看这些百姓吧,宿主,只有您能救他们。】
第七十章
翌日清晨, 民福村的村民们整装待发,向着牧城的方向而去。
这是阿七叔、林姨娘与秦顾讨论过后的结果。
魔眼彻底睁开之时,就是民福村被魔域吞噬之日, 到那时, 妖魔横行, 即便秦顾为他们设下密不透风的结界, 地窖里没有食物和水源,依旧撑不了多久。
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放弃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村落。
而虽然没有明说,但阿七叔等人都很清楚, 秦顾不可能为了他们停下脚步, 迟早是要走的。
所以寻找一个长久的庇护所, 迫在眉睫。
要想长久抵御魔族入侵,如今的修真界,唯有世家能够做到。
——距离此地最近的世家门派, 便是牧城慈悲寺。
没有车马,只能步行,粗略估计下来,大约需要十五日。
这对手无寸铁的村民们来说并不容易, 秦顾打算一路护送他们到牧城, 等他们在城中安顿下来, 再去慈悲寺见一见净尘方丈。
说实话, 情况紧急,他本该立刻动身, 日夜兼程以期与仙盟取得联系。
但秦顾放心不下这些村民, 也没有准备好面对仙盟的亲朋旧友。
他该如何解释自己死而复生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像重新回到了刚穿越到这个世界, 被茫然包围的那一刻。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村民们满怀期待,彼此又是亲人熟人,路途枯燥,不免聊着些过去的生活与未来的展望。
秦顾本就兴致不高,又插不上话,便独自一人走在最后,时刻警惕四周。
他注视着几名追逐打闹的孩童,突然有些落寞。
曾经,他的身边,也有一个与他形影不离的人。
名为“怀念”的情绪无可避免地席卷了秦顾,可思念难以启齿,而那个人
是造成这些村民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
一路前行,途径的村庄要么空无一人,要么只剩寥寥数人。
这个时候,便由林姨娘和阿七叔出面,说服这些幸存的村民与他们同行。
但许多时候,老人不愿离开故土,落叶宁愿与土地同生共死。
秦顾尊重他们的选择,为他们设下以年计的结界,继续启程。
队伍逐渐壮大,同样开始不再平和。
想要同时保护这么多人是很困难的,而即便所有人都将食物贡献出来,也支撑不到他们到达牧城的那一天。
这意味着必须有人去附近的山野中寻找食物,而山野中充满妖魔异兽,秦顾不得不同行。
所以,在前往山野的时候,他只能用结界限制其他人的行动。
人是需要自由的动物,这一点,秦顾在因病卧床的二十余载人生中已彻身体会。
这一日。
带着野兔回到暂住的村庄中,还没来得及敲门,凄厉的哭嚎便顺着门缝涌了出来。
秦顾皱了皱眉,结界周围有妖兽袭击的痕迹,但这很常见,结界并没有破;
可溅在门槛上的血迹是新鲜的,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推门而入后,不好的预感化作现实。
一个青年人躺在母亲怀里,浑身是血,胸部以下已是血肉模糊,蚊蝇被腥味吸引,围绕着伤口飞舞。
他已死去多时,而与他同出一村的人们围在尸体周围,形成与其他人泾渭分明的圈层。
再一环顾,秦顾微微蹙眉:似乎少了几个人。
还没发问,阿七叔踮着脚跑了过来,偷瞄着那边哭天喊地的人们,压低声音道:“顾公子,走走,我们先出去。”
说着就要拽着秦顾走。
秦顾稀里糊涂被带着走,没走出几步,一声几近破音的大叫就从身后传来:“站住!站住!”
顷刻就有数人追了上来,阿七叔往秦顾身前一挡:“你们干什么?”
追来的便是那村里的人,与死去的青年多少有几分沾亲带故。
此刻便对秦顾怒目而视:“你为何这么晚回来?你这个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这话再难听不过,秦顾定了定神:“剩余的食物不多了,我去周围寻了些野兔。”
他是在陈述事实,听在村民们耳中却好似推卸责任。
“剩余不多,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有人道,“可我们这里只有你会仙术,妖兽一来,难道你让我们等死么?!”
秦顾:?
他好脾气道:“不离开结界范围,便是绝对的安全。”
话虽如此,秦顾依旧感到一口锅即将兜头砸下,果不其然,那人上前一步,若非阿七叔竭力阻拦,就要揪住秦顾的领子。
“你赔我儿子的命!你赔我儿的命啊!”
这么一哭,此起彼伏的哭声一并响起,秦顾耐着性子从他们的哀哭中分析情况,便知道少了的四五人也都葬身妖兽腹中。颜擅廷
但结界完好,妖兽绝无可能进入村中伤人。
所以
秦顾拍了拍阿七叔的肩膀,示意他让开,村民的拳头一下砸在秦顾胸口。
秦顾纹丝不退:“你们离开结界了?”
村民都是一愕,本以为自己占了人多的优势,谁料一抬头,便对上一双冰冷的桃花眼。
一惯的温和从脸上褪尽,村民们惊讶地发现,这俊朗青年不笑的时候,仿佛一块千年玄冰,只稍一接近,就好像要把人冻成冰雕。
他们因他的平易近人和温柔从容而产生了错误的判断,忘了这根本不是一个好拿捏的软柿子,而是庇护了他们一路的仙人。
仙人是不可冒犯的。
秦顾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最终落在远处青年的尸体身上,一字一句:“回答我,为什么离开结界?”
那自称是青年父亲的男人已不复先前气焰嚣张,却仍嘴硬:“还不是因为你们一直不回来!谁知道你们会不会逃走,修真界不都是这样么!”
他确实去了很久,因为被野兔血腥气吸引的妖兽太多,在路上耽误了一些时间。
但这并不足以成为一些村民离开结界、独自寻找食物的理由。
这一行为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是——
他们并不信任他。
不像民福村的村民,与秦顾并肩作战杀死了熊妖,对他百般敬重。
其他村民,依旧因他是修真之人,而充满怀疑与担忧。
十年,从去哪都被视作仙君敬重,到此般人人喊打,不过十年。
阿七叔眉头一拧:“顾公子如何能与那些贪生怕死之徒相提并论?他为了我们这些人,日日殚精竭虑,受了伤也不说,你们猜忌谁,也不该猜忌顾公子!”
秦顾惊讶地松了手臂,掌中赫然有一道贯穿伤口。
他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道村民们是怎么发现的。
阿七叔这么一说,民福村的村民纷纷站起:“就是啊!要是没有顾公子,咱们现在还在村子里等着饿死呢”
“是你们硬要出去,我们拦都拦不住,现在出了事,就往顾公子身上赖!忒不要脸!”
“顾公子多好的人,还要被你们这么侮辱,你们的良心遭狗吃了?”
还有许多受秦顾恩惠的其他村人,此刻也都为他打抱不平。
声援的浪潮此起彼伏,秦顾低头看着脚尖。
他不能强求所有人都相信他、跟从他,更不想强迫自己去当一个圣人。
他不是圣人,曾经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他只保护值得自己保护的人。
秦顾将兔子递给阿七叔:“阿七叔,这兔子肉肥,炖了,今晚大家开个荤。”
阿七叔一愣神:“公子不生气?”
秦顾笑着摇头,看向那些村民:“事情已经发生,我无意再在谁对谁错上纠缠不休,但莫须有的罪名,我不会接受。”
“附近妖兽已清除干净,此地结界能保一年不碎,不愿与我们同去牧城的,可以留在这里。”
他扫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一锤定音:“但若想与我们同行,就得听我的,自作主张出了什么事,后果自负。”
秦顾鲜少有这么强硬的时候,可即便被人污蔑赖皮到头上了,他也只是态度冷硬,却没有怒发冲冠或是直接甩手走人。
他太会掌控情绪了,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是毫无争议的领袖
最终还是所有人都选择跟着秦顾。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亦或是只想获得他的庇护,秦顾都照单全收,不会因先前的摩擦而慢待任何人。
于是除了寥寥数人仍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剩下的人也慢慢偏向秦顾。
而此番出事,也揭露了队伍的弊病——
他们需要有新的战力。
秦顾开始教年富力强的村民基础术法,这些简单的术法,无需结丹就能使用,平时点个火、引个雷,还是不在话下。
虽然这让他更加忙碌,但外出时,到底安心不少。
累就累点吧。
复又前进十日余,终于距离牧城已经很近了。
将负责看守结界的村民安排好后,秦顾就近去湖边捕鱼。
旁人或许看不见,但秦顾却能清晰看到慈悲寺的柘黄灵力,形成一个巨大广阔的屏障,将低阶妖兽尽数阻挡在外。
方才,他们已经踏入屏障保护的范围。
不过秦顾并没有把这一发现告知其他人,主要是怕放松警惕后会有意外情况发生。
鱼并不好抓,但用灵力炸开水面,鱼群就会被余波掀到岸上。
比起抓鱼,更难的是斩断脑中不受控制的联想。
弯腰捡鱼的刹那,眼前就浮现出秋猎时与季允捕鱼的场景,而后是那滋滋冒油的烤鱼,年轻的季允将烤好的第一条鱼递给自己,眼睛是那么明亮清澈。
秦顾深深叹了口气。
同行的阿七叔正想问他发生了什么,怎么情绪如此低落,却见秦顾的动作蓦地一停。
阿七叔还在犹豫怎么开口,秦顾却连鱼也不要了,喝道:“阿七叔,赶快回去!”
说完,拔腿就往营地冲去。
阿七叔赶忙惶急跟上:“顾公子,到底怎么了?!”
秦顾顾不上回答,飞快运气前进,心底焦急万分。
——他的结界遭到了极其可怖的攻击,正在破裂的边缘。
能打碎他结界的,至少得是修为比肩化神期的妖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然而不过数秒以后,感应到的妖兽攻击就停了,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般重归平静。
事出反常,反而让秦顾更加焦急。
他急匆匆地返回,结界依旧完好,林姨娘正在结界旁洗衣,看见秦顾满头大汗,颇为惊讶:“顾公子,怎么了?”
“刚才可有妖物来犯?”秦顾气喘吁吁,“大家都没事吗?”
林姨娘似是一愣,而后宽慰地笑道:“已经没事了,看把您给吓得。”
什么叫已经没事了?
正打算追问下去,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男声清冽如泉:“所以,他是这么看他的师弟的?”
转过头,便见佳儿坐在一成年男人的臂弯中,兴高采烈:“是啊,顾哥哥可喜欢他的师弟啦!大家都知道呢!”
佳儿说完,男人便轻笑起来,抬眸望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接,男人黑到发紫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秦顾。
他的唇角勾起惊心动魄的弧度:“是这样吗,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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