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朱厌头颅落地, 依旧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似乎没料到自己会死于人类修士的剑下。
他手下的妖兽四散逃窜,秦顾趁机返回到魍谷之上。
甫一落地, 众人就聚拢过来。
先是修士们向他抱拳行礼, 道“少盟主, 好久不见”, 紧接着,他的肩膀被狠狠捶了一下。
“你这个”林隐一拳砸在秦顾肩上,“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敢的?”
秦顾稀里糊涂退后一步,下一刻, 林隐就整个人拥了上来, 狠狠搂住秦顾的肩膀, 几许湿意沿着脖颈流下,林隐哽咽着骂了一声。
秦顾无奈地笑了笑,轻拍林隐的后背。
十年未见, 林隐还是那个直来直去的矜傲公子,明明哭得稀里哗啦,嘴上还是那么凶巴巴的。
林隐用力咳了一声,把眼泪全抹在秦顾衣服上, 旋即道:“你知不知道你成通.缉.犯了?你怎么回事, 哪里惹到净尘了?”
秦顾一惊, 林隐道:“净尘说你和季允私.通, 虽然我早就知道你们俩的那种关系”
秦顾失声否认:“我们没有那种关系!”
怪不得林隐之前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
林隐道:“你别解释”
秦顾一把摁住他:“真的没有!”
林隐耸了耸肩:“好吧,好吧, 没有就没有我信没用啊, 得净尘和其他世家信才行。”
秦顾苦笑:“不奢望诸位能够相信,但我实没有做任何有害修真界之举。”
他们两人闹出的动静不小, 所有人都在看他们,秦顾的话清晰落在所有人耳中。
一时间,所有视线都转了过来。
没有表态的安静持续了数秒。
梅惊池缓缓走了过来,他已恢复成人类的模样,银发复又变得墨黑:“小眷之,放轻松。”
白狐从梅惊池肩头跃上秦顾肩头,伸出舌头舔了舔他因紧张而绷紧的脸颊。
梅惊池弯起眸子:“你救了浊云谷,不是么?别管其他人怎么说,至少在浊云谷,你可以放下心来。”
“看你那表情,”林隐直摇头,“你怕什么?怕我们赶你走?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秦顾吗?”
秦顾低下头,吸了吸鼻子。
他已经做好了被驱赶的准备,就像这一路上一样。
他不会怨恨人们的警惕和怀疑,但无条件的信任一旦降临,泪水就控制不住地漫了上来。
林隐一愣:“秦顾,你,你不会是要哭吧?等等,你别哭,我这里没有纸——”
秦顾扑哧就乐了,捏着袖子一角擦去泪花。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中寻找了一圈,落在远离众人的黑袍男子身上:“舅舅。”
及时送上的横秋剑,是他们战胜朱厌的关键。
而送来剑的人,是——
诛魔司掌教,陆弥。
黑袍与其他人泾渭分明,却只一眼,就充满了安全感。
这就是诛魔司的魅力,无人不惧,无人不敬。
陆弥掀起眼看他:“叫我做什么?还轮不到我来定你的罪。”
又对其他人下了命令:“回去休整,魔物不会就此放弃的。”
浊云谷修士与诛魔司弟子纷纷抱拳告退,陆弥这才往秦顾走来。
却不是走到秦顾面前,而是停在梅惊池身后。
陆弥道:“人都走了。”燕擅厅
这话显然不是对秦顾说的,正迟疑间,便见梅惊池猛地弯下腰,一口浑浊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整个人骤然栽了下去。
陆弥眼疾手快,一把将梅惊池软倒的身躯抱起,这才道:“跟我来。”
林隐踉跄着追了上去。
秦顾愣愣地注视着陆弥怀抱梅惊池的背影。
梅惊池是什么时候受伤的?
那只替自己挡下朱厌攻击的白狐,若说是梅惊池的化身
那么朱厌将之击碎,梅惊池早就受了重伤。
他硬生生撑到现在,一则是不能让旁人知道掌门伤重,二来,是为了以掌门的名义,接纳自己。
梅惊池素来轻浮,浊云谷在世家中也同样特立独行。
他们无视了仙盟的通.缉.令,毫无芥蒂地接纳了自己。
秦顾用力揉了揉眼睛,追了上去。
所谓曲径通幽,用来形容浊云谷的掌门住地正合适。
无数叫不上名字的花攀爬藤架,枝蔓并生,又有鸟禽小兽四蹿嬉戏,绕着他的脚打转,还有一只松鼠险些钻进他的裤腿里,俨然将他当成了攀爬架。
待秦顾挪到梅惊池屋中,他的头发已被灵鸽占领,而肩上也蹲满了各类灵兽,因为太多,就连步子也沉重起来。
林隐一扭头:“他们对我都没那么热情。”
秦顾心道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吸引小动物,屋内适时传来一声轻笑。
秦顾立刻带着一身花花绿绿迈步进去,便见梅惊池已经苏醒,正笑吟吟地打量着他,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露出一对上挑的狐狸眼,活像话本中风情万种的狐狸。
这是褒义的,梅惊池确实称得上天人之姿。
再转眸,只见被怆然呕血弄脏的面具正捏在陆弥手中,陆弥拿着绢布沾水细细擦拭。
这一幕实在太不和谐,秦顾一时不知该先说什么,只能道:“梅师叔,你的伤”
“小眷之不必自责,”梅惊池好像能读懂他的心思,“我这是陈年旧伤了,与你无干。”
似乎是怕他不信,梅惊池又点了点林隐和陆弥:“他们都知道。”
可他对伤势如何,依旧避而不谈。
“行了,”陆弥站起,将擦干净的面具塞进梅惊池掌心,又朝秦顾使了个眼色,“让他睡吧,我有话问你。”
秦顾只得再背着一身灵兽出门。
林隐想跟,被梅惊池唤住,恹恹地挪回床边。
秦顾和陆弥在藤架下站定,一只松鼠好奇地看着这两个陌生的人类,垂下大尾巴,恰好悬在陆弥脑袋上方。
秦顾:
他憋着笑呢,一对上陆弥冰冷的眼眸,又把笑意咽回肚里。
半晌,陆弥冷哼道:“你身上全是那小子的味道。”
秦顾心里吐槽:这话怎么听着像说季允是狗。
脑子却转得很快,立刻反应过来:“舅舅看见了?”
陆弥道:“何须看见?整个牧城目睹你被季允带走,转眼你又出现在了浊云谷。”
所以猜也能猜到他是从哪里过来的。
秦顾摸了摸鼻尖:“也没有转眼吧,我在归墟待了整整小半月呢。”
他都准备好迎接陆弥“胡搅蛮缠”的批评了,陆弥却只是叹了口气。
“我信你,梅惊池和他的侄子信你,其他人却未必都信你。”
秦顾一愕,心底又有些感动。
到头来,陆弥的第一反应,还是在担心他。
他听出陆弥的话外之音,问道:“舅舅的意思是?”
诛魔司掌教、浊云谷掌门、浊云谷少主,这三个人信他,陆弥为何依旧看起来忧心忡忡?
只有一个原因。
陆弥点了点头:“谷中长老,不服梅惊池者众多,如今梅惊池受伤,更不能让他们知道。”
不然生了易主之心,内忧外患,浊云谷的处境只会更加岌岌可危。
事实上,按照原著的进度,这个时候的浊云谷应该已是一片死地。
浊云谷驭兽的修行方式极大程度限制了修士的上限,一向是五大世家中最式微的,原著中的季允决定报复修真界后,不过用了三日就覆灭了浊云谷。
可十年来季允动用剔鳞还魂术,一心扑在秦顾身上,反倒阴差阳错让浊云谷得以存续。
这或许是他的复生,能够带来的唯一的好消息了。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陆弥总算察觉到脑袋上有什么东西在晃悠,抬头一看,冰冷的目光将松鼠吓得一骨碌蹦进秦顾怀里。
陆弥无语地闭了闭眼,正色道:“季允不会就此放过浊云谷。”
他们杀了朱厌,以季允睚眦必报的性格,即便不亲自前来,也必然会大肆举兵,不让浊云谷好过。
而现在,秦顾在浊云谷中,季允是百分百会亲自参战。
毕竟他只为了带走秦顾,就不惜侵袭慈悲寺。
陆弥没明说,因为确信以秦顾的聪明,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白。
秦顾目光微动,轻轻“嗯”了一声。
陆弥又道:“若季允全力来犯,浊云谷连一天也撑不过。”
这是陆弥基于双方实力做的假设。
秦顾却打断他:“不,三天。”
陆弥微愣:“什么?”
秦顾肯定道:“至少还有三天。”
蓼天木的效力会持续三天之久,以他对鸟形魔物的了解,季允只会睡得更久,而不会提前醒来。
他们还有三天时间,为浊云谷想一个全身而退的计划。
陆弥的眼眸深邃几许,突然发出一声笑:“挺好,至少十年过去,你还是你。所以,你的想法是?”
秦顾目光灼灼:“先解决内忧。”
他话锋一转:“话说回来,舅舅,你好像和梅师叔一下子变得很熟?”
“万一少主不答应呢?父亲,或许老谷主传位给梅师叔,并不仅仅是因为——”
一只茶碗重重摔在说话的青年脚下,长老宋野气急败坏地瞪着自己的儿子:“你信你爹,还是信梅惊池?还是说,你信林隐?”
青年俯身,茶碗却已碎成几块,再难拼凑。
他又重新站好,低下头恭敬道:“不敢。”
宋野这才满意,一下一下抚着胡须:“宋无,梅惊池是个小人,上位至今他如何打压你爹,难道你看不见?若梅惊池一日不退位,你我就永远无出头之日!”
他并不打算听宋无的回答:“浊云谷拥护你爹者众多,浊云谷就该是你我父子的!”
宋无深深埋下头。
烛光将宋野的影子拉得极长,石柱上的兀鹫探出发光的眼眸,宛如鬼魅。
宋野道:“你去吧。”
宋无迟疑了一下,拱手行礼后离开。
宋野看着他的背影,摸摸下巴冷笑道:“至于林隐他不是和秦顾关系好么?私.通魔修者,除之,我们就是仙盟的大功臣。”
第八十二章
要除去内忧, 说来简单,只需要在浊云谷中筛查可疑之人。
此人身份不低,范围一下就又缩小许多。
梅惊池要养伤, 秦顾不便打扰, 他心想林隐好歹也是浊云谷掌门的继承人, 问林隐应该也是一样。
谁料——
秦顾抚摸着松鼠的耳朵尖:“所以你对谷中事务”
他看向林隐:“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林隐将十指插入发里, 发出一声哀嚎:“太复杂了,什么人际关系,我从哪里知道这些?”
秦顾无奈扶额:“谷中长老你总认得吧?你与他们关系如何算了,我换个好理解的说法吧, 他们有没有找过你, 说一些和掌门位有关的话?比如说, 取梅惊池而代之之类的。”
林隐被梅惊池保护得太好了,永远生活在光明中的人,即便知道暗处海潮汹涌, 往往也不会过多关注。
林隐正打算摇头,蓦地一愣,脑中浮现出破关时谷中长老含糊其辞的话语。
秦顾捕捉到了,立刻追问:“你想到什么了?”
林隐有些犹豫:“谷中有一位长老, 叫荆楚何, 我以为那家伙只是想撺掇我篡权, 你说他有可能私.通魔修, 我不是很确定”
按照林隐的说法,荆楚何认为浊云谷自老谷主身死后日渐式微, 就是梅惊池避世的决策导致, 因此对梅惊池颇为不满,曾在许多场合公开表示梅惊池得位不正。
当时浊云谷刚经历了掌门换代, 门派不稳,梅惊池以触犯门规为由当众责罚了荆楚何,以儆效尤,这才稳住局面。
荆楚何也因此被架空,成了浊云谷唯一一个不被允许收徒的长老。
“他是我爹一手提拔上来的,哦对了,他和我爹一同修习,勉强也能算半个师弟。”
秦顾眼皮一跳。
积怨已久,再加上这本书为师兄弟关系添油加醋的热衷程度,这位荆楚何的可疑程度已经直线上升到顶了。
常言道,先下手为强。
秦顾当机立断:“你知道荆楚何住在哪么?”
林隐瞪大眼睛:“我当然知道,不等等,你想干什么?”
秦顾一把抓起林隐的手:“走,趁荆楚何还不知道我们查他出其不意!”
魍谷是狭长谷地,以掌门梅惊池的居所为中心,各自向三角辐射延展,走到尽头,便是三位长老的住地。
荆楚何的院落外,秦顾一脚蹬上墙面,双手一攀砖瓦,便打算跃上围墙。
等了等,身后迟迟没有动静。
一回头,就看见林隐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秦顾歪了歪头:“怎么不来?”
林隐瞪着他像猿猴一样挂在墙上还浑然不觉的样子,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的出其不意?”
“浊云谷少主翻墙入室,你能想到吗?”秦顾手臂发力,翻了上去,“快来这院子真大。”
林隐:
别说,还真有道理。
他摇了摇头,随着秦顾一并翻上墙缘。
秦顾扭头看了他一眼,便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院子中。
若说浊云谷以奇花异草闻名,那么这个院落里,杂草实在出尽风头,抢走了本就有限的生存空间。
住在这里的人似乎很久没有打理,就连他们脚下,靠内侧的墙面上,都爬满了地锦,粘湿滑腻,似乎踩一脚就会直接滚出三丈远。
地面也是如此,苔痕布满石阶,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一旁传来窸窣动静,林隐招了招手:“秦顾,过来这边!”
秦顾踮着脚行走,便见到林隐口中的“这边”究竟是哪边——
便是屋檐。
秦顾失笑:“看来林师弟已知出其不意的精髓。”
“少贫嘴。”林隐瞪他一眼,率先踩上屋檐。燕山町
甫一踩上,砖瓦立时松动,好在秦顾眼疾手快拽住,林隐才没有直接摔落下去。
二人稳住身形,秦顾边踩着屋檐挪动,边压低声音:“这位长老倒是随性得很。”
他说得很委婉了,要不是林隐信誓旦旦保证荆楚何就住在这里,他都要怀疑这是个闲置庭院。
“荆楚何向来如此,”林隐道,“说老实话,我还是觉得他不像。”
顿了顿,大概是觉得自己话说得太满,林隐补充道:“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就像季”
他猛地打住,尴尬极了:“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妨,”秦顾摇了摇头,“走吧。”
话虽如此,林隐脱口而出的话语,还是让秦顾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向千里之外的归墟。
伸出手抚摸脸颊,好像蓼天木起效前那一滴眼泪还停留在他的脸上。
又烫,又痒。
就像季允的唇,也是这样灼热。
他看透了自己的算计,并在自己犹豫的时候,替自己做出了决定。
这算什么?
想让他愧疚、让他永远忘不了那一个吻吗?
——眼前好像只剩下季允的泪眼,直到额头传来钝痛。
他一脑袋撞在了林隐肩上。
林隐不可思议地别过脸:“你现在走神?秦眷之,你在想什么?”
这下轮到秦顾尴尬了,他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在想季允,只能傻笑着摸摸额头。
林隐揉了揉肩膀,朝他翻了个白眼。
秦顾小声说了句“抱歉”:“怎么停下了?可是有什么发现?”
屋檐还有一段路才到底,而林隐不知为何停止了前进。
林隐指了指身下:“你来看。”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块瓦片,示意秦顾向下看。
砖瓦缝隙之中,显出一个隐秘的通道,一集级台阶直通地下,若说屋中还有些昏暗微光,地底便是一片漆黑,好像巨兽张开的口腔。
这显然是一个暗室。
林隐压低声音:“我很确信,小时候还没有这么个暗室!”
秦顾当机立断:“我们得进去看看。”
林隐只犹豫了一瞬,一看到秦顾认真的眼眸,就知道再多劝阻也是徒劳:“怎么进去?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撞上荆楚何怎么办?”
他们未必不会被当场撞破,这确实是个问题。
秦顾问道:“荆楚何一般什么时候在?”
“晨会定省结束,”这回林隐很笃定,“自从荆楚何被掌门责罚,除了长老必须列席的定省,都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秦顾压低身形,追问:“定省还有多久结束?”
林隐看看天色:“半个时辰你要干什么?”
他一回头,秦顾已沿着屋顶斜坡滑下,轻轻推开了房屋一侧的窗:“把出其不意贯彻到底!”
说着,秦顾手掌一撑窗棂,动作灵巧地翻了进去。
林隐:
刚爬了墙,现在又要翻窗,养尊处优的浊云谷小公子的表情有一瞬的茫然。
更不要说秦顾这套动作一气呵成,若非林隐知道饮枫阁名门正派,险些以为秦顾是哪里来的江洋大盗。
话虽如此,翻窗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只不过正道修士自诩名门正派,将翻墙翻窗视作不雅行径而不肯自降身份。
那边林隐兀自挣扎,这边秦顾已坦然地翻窗入室。
打开的窗是屋子里唯一的光源,但只走两步,微弱的光也被黑暗侵吞,甚至比在屋顶看见的还要更暗几分。
黑得有些不合常理,不像是环境无光,而更像是
毕竟只是猜测,要想验证,必须下去看看。
秦顾等着林隐跟上,便踩上阶梯,向下走去。
暗室比他想得更深,每走一步都像将自己泡进深渊,而他们都不敢用灵力点光,生怕惊扰黑暗中可能蛰伏的威胁。
对距离的感知随着不断深入变得更加模糊,幽森的隧道中,前方与身后俱是深不见底。
突然,秦顾和林隐齐齐停下脚步。
“你有没有”林隐吞咽了一下,干巴巴道,“听到什么声音?”
秦顾直接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沉重的呼吸声从前方传来。
黑暗里,睁开了一双绿色的兽瞳。
这双绿瞳宛若幽冥,发着森然的光,乍一看,好像两颗莹绿色的宝石。
突然,黑色自中缝处撕扯,形成一道竖线,倏地转向二人所在的方向。
——这是野兽的瞳仁,魔物巴蛇也有这么一双眼瞳!
秦顾的心脏都要停了:魔物?浊云谷里竟然有一头魔物?!
尔后,黑暗蠕动起来,自四面八方,从每个角落,好像工蚁倾巢而出,密密麻麻的响动向他们流了过来。
庞大的鲸鱼浮出水面时偶尔会被认为是沙丘或浮岛,眼下的情况与之十分类似。
这一片黑暗,都是这个魔物身体的一部分!
又或者,它们共同组成了魔物,但每一块黑暗,都是独立的生灵?
唯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们堆挤着整个屋子,将每一个踏足此地的人类视作食物和养料。
来不及撤退,一阵充满杀意的风就直向秦顾面门刮来,战斗的本能让他迅速抽出横秋格挡!
铮——!
预想中的碰撞并没有传来,集中于剑上的灵力未能释出,化作灵光照亮整个屋子。
魔物掠夺了大部分氧气,秦顾不得不急促地喘息,以此平复剧烈震动的心脏。
他缓缓抬眸,保持着握剑的姿态,警惕地看向前方。
铁链绷紧发出铿锵巨响,魔物粗重的呼吸几近喷吐在他脸上,它不愿放过到口的食物,拼命挣扎着,张口发出“呃呜呃呜”的含混嚎叫。
秦顾稍稍放下心来,打量着这个巨大的魔物。
它的身形像豹又像狼,一个个黑色线圈组成了躯体,如无数绦虫不断蠕动,与环境的边界显得极为模糊,多看一眼,令人作呕的眩晕就会袭来,全身上下唯有那一双魔物独有的眼瞳是清晰的。
而铁链牢牢伸入它的肢体,穿透线圈的轮廓,特质的材料随着每一次挣动,都会爆发出刺眼的灵光。
林隐在他身后骂了一声:“这家伙怎么会在荆楚何这里?!”
秦顾迅速回头:“你认得这家伙?”
林隐掐紧拳头:“何止认识,这就是害死我爹的那个魔物!”
秦顾呼吸一滞,只听林隐继续道:“当时我爹在试炼谷地冲关,被这个魔物偷袭,他重伤了魔物,自己也灵力倒流,最终爆体而亡这个怪物为什么会在这里?!”
弑父之仇,让林隐的声音听起来像急促拉动的风箱,秦顾摁住他,喝道:“冷静点!”
林隐吼了回去::你让我怎么冷静?!害死我爹的魔物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荆楚何——”
荆楚何是不是与老谷主的死有关?
秦顾不知道,但下意识觉得事情不会如表面所现的那么简单。
一声鹰的啼鸣猛然响起。
林隐面色一僵:“坏了,荆楚何回来了!”
“这么快?”这下连秦顾也有些不可思议了,“半个时辰还没到呢!”
林隐目光闪烁:“说不定他在暗室留了什么东西,一有人进入就会触发不行,我去拖住他,秦顾,这里交给你了!”
说罢,也不等秦顾拒绝,林隐飞身一跃,向暗室外跑去。
秦顾深深呼出一口气,重新对上魔物碧绿的双瞳。
第八十三章
魔物张开嘴, 腥臭涎液沿着口舌淌下。
这一幕秦顾见得多了,更加恶臭的气息也闻过多回。
唯一的问题,是眼前的魔物, 不只一张嘴。
无数口腔齐齐张开, 大小不一、密密麻麻, 细密的尖齿满是黄垢, 涎液一滴一滴淌落,又因唇齿层层叠叠,变成黏浊浑水裹满魔物全身,就像披了一件黏腻的透明雨衣。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 这是无数魔物的集合体, 众皆为一。
怪不得锁链不止困住它的四肢, 就连前胸后背都被牢牢勒住。
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它们四散溃逃。
秦顾倏地蹙眉。
不太对,如果荆楚何是操控魔物暗害老谷主的幕后黑手,那么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带着恶臭吐息,吹乱秦顾的长发。
魔物似乎不满秦顾的当面走神,铁链剧烈挣动,它低吼一声, 猛地向秦顾扑来。
可惜, 铁链长度有限。
秦顾只是后退了一步, 就让魔物从挣扎到四肢刨地, 都无法再向他靠近一步。
秦顾将剑往地上一插,双手交叠撑着剑柄, 凝眸注视着魔物的动作。
魔物被他毫无敬畏的悠然自得激怒, 铁链“哗哗”声更响,可惜无论如何都被禁锢在有限的空间里, 无法再进一步。
秦顾借机打量着它。
不对,太不对了。
这头魔物虽看似张牙舞爪,但每一次前扑,都带着过分的气势。
换言之,它就像在用夸张的袭击,掩饰内心真实的情绪。
是什么呢?
秦顾看向魔物脚掌边缘,不断扭动的黑色线圈。
它们扭动的节奏是向外的,就好像
想要逃跑一样。
“呵。”
齿间沁出声轻笑,秦顾抬腿上前一步,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翻腕将横秋剑自缝隙里拔起,剑光于黑暗划出金红光晕,向前一送!
魔物瞬间发出凄厉哀嚎,身躯下匐,几乎要与地面贴合起来,线圈扭动得更加剧烈,让人毫不怀疑下一刻就要各奔东西。
秦顾并没有真的动手,横秋剑悬停于魔物鼻前不动。
这一招雷声大雨点小,但业已足够他看出端倪。眼姗停
魔物在害怕。
未必是害怕他,但害怕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现在,震慑起了效果,本该有化神实力的魔物,变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而这只是轻轻挥了一剑。
剑之所指,黑暗便散开,是魔物在拼尽全力躲避。
秦顾却不再与它试探了,一剑向魔物腹下捅去——
魔物最大的嘴剧烈颤抖起来,舌尖前压,像是生理性反胃那样,“哇”地吐出一团混着黏浊液体的圆形球体。
吐完,魔物的身躯骤然缩小十倍不止,四肢并用爬回了角落。
秦顾:雁扇廷
魔物怎么被他吓吐了?
心里吐槽,面色却纹丝不乱,秦顾用剑拨弄着粘液,翻看那圆形球体:“魔丹?”
此刻的院中,林隐与一戴着猫形面具的男人面对而立。
“荆楚何,我一直”林隐的胸膛剧烈起伏,“一直把你当做父亲那样尊敬”
荆楚何盯着他看了两眼,又环视一圈院子,似乎在确定这里是他的住所,扑哧一笑:“少主,潜入别人宅邸的可不是我吧?”
林隐跺了跺脚:“少转移话题!我且问你,你在暗室里”
此话一出,荆楚何表情一变。
他“啧”了一声,向前压近一步:“你进去了?小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这副作态俨然不打自招,林隐大喝:“站住!你在暗室里养了什么?你和我爹的死——”
“等等!”
质问彻底出口之前,秦顾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进门处,一滴冷汗顺着鼻尖滚落。
天知道他在荆楚何的屋子里兜了多久才找到门口。
幸好赶上了。
林隐扭过头:“秦顾?你这就出来了?”
荆楚何也是一愕,旋即“嚯”了一声:“这位就是死而复生的少盟主吧?久仰久仰,就是不知道少盟主怎么从我家里走出来了?”
秦顾只当没听见荆楚何话里的讥讽,抱拳道:“不敢当,见过荆长老。”
林隐狐疑地眨了眨眼,表情好像在说:你对他态度这么好干什么?
秦顾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在荆楚何的目光洗礼下,硬着头皮用眼神示意林隐稍安勿躁。
好不容易挪到林隐身边,秦顾压着嗓子:“搞错了,我们搞错了。”
不仅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那魔物”
面前传来一声干咳。
秦顾迅速噤声,只听荆楚何语带笑意地重复:“那魔物?”
那魔物——
秦顾往袖中掏了掏,取出一个浑圆的黑色丹球,此刻正被红色灵力锁住,在两道力量对冲之下不断爆出激烈的光。
此球魔息缭绕,正是魔物独有的魔丹。
秦顾手掌向上,让魔丹悬浮在他掌中:“它吐出来的,晚辈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用灵力暂且封存,请长老见谅。”
魔丹魔息太盛,长时间接触甚至会改变谷中草木,荆楚何唇瓣微动,伸指一勾,将魔丹从秦顾掌中吸引至自己指尖。
他反手压下,魔丹便被他攒在手心,安安静静,好比夹紧了尾巴的犬类。
荆楚何快步向他们走来,秦顾本能地绷紧身子。
却见荆楚何与他擦肩,突然玩味道:“少盟主把魔物吓吐了?这可是个新鲜事。”
秦顾:
他也没想到啊!
荆楚何越过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屋子,看起来是向暗室去了。
等脚步声彻底远去,憋了许久的林隐总算找到机会:“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魔丹什么情况?还有你说我们误会了荆楚何,又是什么意思?”
秦顾松了口气,回道:“魔物是被他囚禁的,我在暗室里还发现了炉鼎和阵法,我想荆楚何应该是在用魔丹做什么试验”
而从荆楚何刚才的反应来看,暗室被撞破,他并不生气。
是什么试验?
为了确认,在上来之前,秦顾还凑近检查了下。
但炉鼎被放置在阵法中心,而阵法则由各类虫毒花汁画就,只是靠近,眼前就一阵阵眩晕,也不知是不是只要接近就会被这些剧毒之物散发的无味气体影响,更别说用手去触碰。
秦顾只得放弃。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剧毒之物,绝对不属于正道修士该修习的范畴。
到底荆楚何没表现出特别的厌恶,秦顾与林隐对视一眼,同时迈步追了上去。
再返回暗室,荆楚何已先一步点起了灯,微弱的灯光得以将室内照亮。
看清眼前景象,林隐率先干呕了一声。严杉汀
不过片刻,整个暗室充斥着发酵的腐臭不说,那魔物业已化作一滩泥水铺在地上,哪里还有半分生物的模样,但仔细去看,又能发现组成它身体的线团正在搏动,像即将煮开的沸水,却更加粘稠混浊。
简单来说,就像一团蠕动的呕吐物。
而荆楚何正在呕吐物间穿梭,他毫不留情地用鞋底碾碎魔物的躯体,魔丹在他手中像汲取养分的寄生虫,不断将魔物残存的魔息吸引过去。
不出数秒,魔物的身躯就缩小了数倍不止,好像被压榨个精光。
五感冲击都很剧烈,即便秦顾早有准备,也不免胃里一阵翻涌。
而荆楚何却浑然未觉似的,熟稔地催动魔丹榨干最后一滴魔息,便带着魔丹走到秦顾先前见过的炉鼎前。
他猛地一挥手,灵力注入,炉鼎的鼎身便亮起,而魔丹悬停在他两指之间,以崎岖的姿态不断裂变。
从魔丹中萃取出的魔息炼化,变成一滴一滴漆黑液体,液体又在空中抱合,像滚动的雪球,越聚越大,从指甲盖大的黑点逐渐显出普通丹药的大小。
饮枫阁修习剑道,秦顾第一次看到炼丹的过程,不由震撼极地屏息凝神。
眼看着丹药就要在炉鼎中凝练成实体,荆楚何的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灵息也变得像接触不良的电流般断断续续。
他喷出一口鲜血,手臂蓦地一松。
魔丹转瞬爆裂,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与此同时,黑色线团重获活力,本该死去的魔物开始膨胀,眨眼间恢复到初见时的大小。
黑色线团之间,隐约可见有什么在发光。
林隐大惊:“魔丹再生了?!”
再生的不止是魔丹。
无数小口在魔物身上裂开,发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魔物碧绿的兽瞳睁开,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们。
魔物正处于刚重生最强大的状态,似乎记忆也被清空,重组的躯体竟像流动的液体那般,钻出了锁链的束缚。
绿眸转动,魔物看向刚呕了血、面色苍白的荆楚何时,那数以万计的口腔不约而同吐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利齿。
说时迟那时快,秦顾当机立断掐动剑诀,横秋领命从剑匣中飞出,狠狠扎入魔物身体!
现在与魔物交手未免太不理智。
横秋为他们争取了逃离的机会,秦顾飞身上前,与林隐一左一右架起荆楚何,向楼道跑去。
横秋在秦顾的命令下为他们断后,直到跑出够远,荆楚何才咳血道:“好了、好了,再跑远些就够不着了。”
什么够不着了?
秦顾有些困惑,但还是顺从地将荆楚何放了下来。
一落地,荆楚何便暴喝一声:“锁!”
只听“锵!”的一声,锁链像有了生命般猛地打直,瞬间向魔物抽了过去,又顷刻准确无误地锁住四肢,硬生生将快要逃脱的魔物拽了回去。
哐!
魔物庞大的身躯撞上墙面,更多锁链迅速裹住它的身躯,将魔物彻底固定在原地,任它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就像又恢复到了他们刚潜入密室时的样子。
这一趟惊心动魄的潜入下来,魔物已展现出其与众不同的再生能力,即便失去了魔丹,依旧能在短时间内重新凝聚,恢复如初。
秦顾打量着荆楚何的背影。
其实仔细想想,他方才迫切的行动,其实是出于战斗的本能,而非荆楚何的要求。
荆楚何似乎并不担心自己受伤,魔物会趁虚而入。
再看他慢条斯理的做派,面对炼丹失败也无气恼,对魔物的囚禁亦是一气呵成,好像对这一切早已习惯。
秦顾的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荆楚何真的已经习惯了呢?或许他早就已经试验了成千上万次,才能如此从容不迫地应对突发状况。
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第八十四章
确认魔物已被关好, 荆楚何的目光缓缓转了回来,他随意地擦了擦唇边鲜血:“现在是不是该说说你们的事了?少主,还有少盟主, 二位光临, 有何贵干啊?”
秦顾:
这种逃课被班主任当场抓获的感觉, 真是微妙极了。
荆楚何信不信是一回事, 但说到底,林隐身为浊云谷少主,出现在这里还有理由可寻。
而他,一个被通.缉的、死了十年的前仙盟少盟主, 出现在浊云谷长老家中, 就实在有些不合理了。
秦顾清了清嗓子:“我们——”
荆楚何竖起一根手指:“说实话。”
秦顾一顿, 微笑道:“本也没有打算欺瞒荆长老。梅师叔伤势未愈,而朱厌虽死,魔尊却不会就此放过浊云谷。”
他说得很慢, 始终目光诚恳地看着荆楚何。
——同时也在观察着荆楚何的表情。
任再精明的人,第一反应也做不了假。
梅惊池被朱厌所伤,应当只有他、林隐和陆弥知晓。
当时梅惊池强忍伤情,直到众人离去才吐血晕倒, 只有他们三人在场。
而掌门在如此紧要关头受伤, 会动摇修士们的决心, 梅惊池绝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实情。
所以按理来说, 长老们也应该是不知道的。
荆楚何果然眉头一皱:“等等,梅惊池受伤了?”
荆楚何的反应很自然, 秦顾的最后一点疑虑也尽数打消。
他点头道:“是的, 此事还请荆长老务必保密。”
否则梅惊池此前的忍耐就要功亏一篑。
荆楚何到底是老江湖,此刻已经察觉到秦顾的真正意图:“你在试探我?”
秦顾坦然承认:“抱歉但此役胜负于浊云谷、于修真界都至关重要, 我们承受不起第二次沧山之乱。”
一旦荆楚何反应有问题,秦顾就会立刻出手,顾不得是否武断。
荆楚何摸了摸胡茬:“所以,你们怀疑我有反叛之心?”
秦顾又说了声“抱歉”。
从荆楚何的角度,被一个自身未摆脱嫌疑的人怀疑试探,恐怕也是桩滑稽事。
秦顾躬身将腰弯得很低,对着荆楚何一揖到底,态度诚恳至极。
既为了擅闯暗室,也为了屡次试探。
荆楚何“呵呵”笑了起来:“能屈能伸,大丈夫也。你们怀疑我也无可厚非,毕竟我看起来在谷中也是个异类,对吧?”
与梅惊池意见不和,空有长老头衔,却没有长老的权力,浊云谷虽有森严门规,但谷中弟子对这位名存实亡的荆长老,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尊敬。
荆楚何的话让秦顾有些心酸,但他不得不去怀疑,并无比庆幸荆楚何是清白的。
然而问题随之而生,秦顾问道:“长老研究的,是什么秘术?”
他这么一问,林隐放空的目光也转了过去:“你要用魔丹做什么?”
荆楚何摇头发笑:“年轻人就是脾气急。”
被当成小孩子对待,秦顾和林隐的神色同时有些复杂。
荆楚何一撩长袍,席地坐下,又掀起眼皮看看二人:“我这里简陋,就这么坐吧。”
秦顾没那么讲究,手掌在地上抹了抹,只有一层薄薄的灰,便也一屁股坐下。
涛雪狱都待过,野外都睡过,也不差这一次席地而坐。
反倒苦了林隐,绿着一张脸看着他们不雅的坐姿,似乎内心挣扎良久,到底放弃抵抗地坐了下来。
荆楚何道:“在这之前,我得先给你们补一补浊云谷的历史。”
他的目光落在林隐胸口冒出一个脑袋的黑鹰身上,黑鹰自从见了荆楚何,就将自己缩小成麻雀大小,塞进了林隐怀里。
被荆楚何的目光注视,黑鹰抬起一只翅膀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荆楚何却不管,伸手一捞,就把黑鹰捞到自己身前。
林隐急了:“诶!你要对我的黑风做什么?”
荆楚何拍了拍黑鹰的脑袋:“别看这家伙现在只有巴掌大,他与魔物可是同源。”
什么?!
黑鹰瑟瑟发抖,扑棱着小翅膀躲到林隐头顶,好像与魔物同源让它倍感不快。
秦顾自是惊讶极了,而林隐也不遑多让,二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荆楚何。
荆楚何道:“不然你们以为灵兽从何而来,石头缝里蹦出的么?”
——浊云谷的历史,要从五大世家尚未诞生时说起。
浊云谷的奠基人是被魔物养大的,没人知道一个年幼的婴孩为何会出在魔域,或许是魔物入侵时与家人分离,或许是被魔物叼走,当然,更多的可能性,是女婴生来就容易被抛弃。
总之,这位与魔物同生同修的女子之所以青史留名,是因后来人魔交恶,魔物来犯人间时,她身骑巨狼从魔域赶来,指挥群狼与人修协力御敌,俨然狼群之首的姿态。
其英姿与其余贡献最卓越的四人被记录在迁境司案牍之中,作为五大世家的雏形,受人供奉尊崇。
而那群拯救了人类的狼妖,也从魔狼变成神狼,至今是浊云谷所管辖的越城地界,百姓所信仰的神兽。
“所以”秦顾试图总结,“初代谷主将驭兽之术慷慨教授给众人,越来越多的魔兽被驯化,与修士同心同德,这就是灵兽诞生的始末?”
现实世界的豢养宠物都由野兽驯化而来,看来灵兽亦是如此。
荆楚何赞许地点点头:“正是如此,只可惜随着时间推移,灵兽诞育的过程不再需要驯化,再加上与魔尊的战斗中,浊云谷诸多秘术都遗失,驭兽之术逐渐被遗忘,时至今日,只能找到些只言片语。”
而结合他用魔丹炼药,荆楚何寻找驭兽术的目的,不言而喻。
林隐瞪大眼睛:“你要驯服魔物?”
对于这个世代的修士来说,驯服魔物可想而不可及。
或者说,异想天开。
秦顾不熟悉浊云谷功法,自无权评说。
但林隐皱紧的眉头,已将不认同之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并不是不赞同,而是不觉得可行。
荆楚何道:“你爹遭魔物毒害后,我便在想,如果那时我们领悟了驭兽术,你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唉,小子,未能救下你爹,到底是我们对不住你。”
说到老谷主,荆楚何脸上轻浮的笑容不见了,他下意识抚摸着下巴的胡茬,发出一声苦笑。
笑声发涩,带着浓浓歉意。
林隐的表情僵了一下,好一会才凶巴巴道:“我也没能救他,而且你的灵兽还所以我不怪你,我爹也不会怪你。”
他“嗯?”了一声:“你刚刚说,‘你们’?”
们从何来?
难道说
荆楚何默认:“当然经过了梅惊池的授意。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这两个人都是浊云谷出了名的不守规矩,但倘若梅惊池知情,就意味着——
“长老与梅师叔不和,是做给别人看的戏么?”
罚荆楚何不得收徒,恰好给了他在暗室研究秘术的时间,而不会引人怀疑。
原来如此,梅惊池与荆楚何,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多么大胆,将魔物藏在谷中,稍有不慎便是死罪。
但看暗室里的情状,便知距离计划成功,尚且遥遥无期。
荆楚何叹了口气:“灵兽与魔物的血脉,经过千年的分离,已难以融合。不过小子,刚刚你有一句话说得不对。”
“我的灵兽,它没有离开,我用它的骨骼炼就了你们见到的炉鼎。”
秦顾这才知道,荆楚何的灵兽在支援老谷主时被魔物撕碎了,它是一只矜傲的九命黑猫,本该有九次机会能够获得一线生机,却一次次用血肉之躯掩护主人与老谷主撤离,最终被魔物吞食,只剩骸骨。
但它换了一个方式,继续活着。
以骨为鼎,常伴主人左右。
秦顾罕见地沉默了。
浊云谷的灵兽,忠魂为骨,恐怕它们也不愿与卑劣的魔物相融。
荆楚何抹了把脸:“我已用魔物尤獾——就是暗室里那位,做了千百次试验,却始终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尤獾胆子极小,比起战斗,更擅逃窜。
可惜想要囚住一头魔物何其困难,荆楚何只能找到这唯一的样本。
而记载中的浊云谷首任谷主,号令的是狼群中的头狼。
或许需要等阶更高、实力更强大的魔物才行。
譬如
“朱厌”秦顾蓦地拍地而起,“若有朱厌血肉,是不是就能更进一步?”
没记错的话,朱厌被斩杀在魍谷后,他手下的妖兽就四散溃逃了。
所以朱厌的尸首,应当还在魍谷!
横秋剑猛地出鞘,秦顾飞身跃上,把林隐往剑上一拽:“走,去回收朱厌的首级!”
林隐嘴上骂道:“你能不能别说得这么恶心!”
眼里却闪烁着激动的光。
做出决定就在刹那,二人就像一阵风一样刮走,荆楚何目送他们御剑远去,摇头失笑:“年轻人啊”
魍谷之外,横秋在林间穿梭。
林隐拽住秦顾的衣袍:“晕,晕哪有你这样御剑的?!”
为了躲避横生的树枝,秦顾不得不不断调转剑的朝向,以防一不留神直接撞上树干。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失重感起起伏伏,作呕感深重。
秦顾自己也想吐,但随着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心中的急躁已让他顾不得眩晕。
他们快走到魍谷尽头了,可朱厌的首级——还有尸身,竟然全部不见了!
林隐晕完了,很快也察觉出了不对:“我绝对不可能记错的,你看那个大坑——尸体自己长腿跑了么?!”
当然不会。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不仅查错了人,而且那个真正的“内忧”,同时也是“外患”!
秦顾命令横秋落在本该是朱厌尸体所在的大坑处。
方才在空中难以捕捉,踩上地面,才发现大坑附近有灵力波动。
不是魔息,而是灵力。
林隐唾骂道:“我很确定梅惊池没有要求任何人收拾战场,所以谷中,真有叛徒”
他一拳砸在树上:“该死!”
秦顾抬手摁住林隐的肩膀安抚,突然瞳孔一缩。
树林之中,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安抚的动作变成用力一拍,秦顾凝眸:“谁?”
第八十五章【捉虫】
他已做好了拔腿就追的准备, 但意外的是,那人发现自己被察觉,不仅没跑, 反而缓缓从林间走出。
这是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 缓步走来时气质雅致, 秦顾一开始形容不上来, 但一转眸,看见一只丹顶白鹤与他并肩而行,立刻反应过来。
这个青年给他的第一感觉,很像遗世独立的鹤。
秦顾鲜少用松姿鹤骨形容别人, 上一次脑袋里冒出这个词汇, 还是见到季允的时候。
他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什么时候才能不自说自话想季允?
没人注意到他古怪的举动, 林隐向前一步:“宋无,你怎么在这里?朱厌的尸体不见了,你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此话一出, 林隐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秦顾却是一愣。
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第一反应该是怀疑, 而不是询问。
但林隐, 似乎从一开始就确信这个宋无不是通敌的魔修, 而直接省略了怀疑这一步。
倒是新鲜事, 林隐在谁面前都是挺胸昂首的孔雀模样,还是第一次见他在同辈面前这么收敛。
莫非是什么身份特殊的人?
秦顾不由多看了宋无几眼, 这一扭头, 恰好与宋无对上了视线。
宋无点了点头,行礼问好:“见过少盟主。”
秦顾便还礼:“宋无师弟不必多礼话说回来。”
他看向林隐, 用力眨了眨眼,意思是:
别寒暄了,你的问题他一个都没有回答!
林隐恍然反应过来:“宋无,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在这里做什么?”
宋无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地面的坑上。
他似乎一直没什么表情,颇有超然物外的空茫。
“家父命我来带回朱厌残躯,”宋无道,“是掌门的意思。”
原来宋无也是来回收朱厌尸体的。
再一合计,宋无比秦顾二人到得还要晚些,看来带走朱厌尸体的另有其人。
林隐拧了拧眉心:“如你所见,尸体不见了。”
头颅和身体都不见了,处理得干干净净。
“你们说,要魔物的尸体有什么用?”
林隐的问题没人答得上来,他挠了挠脑袋,突然一拍掌心:“会不会他自己活了?”
——自己复活?
秦顾呼吸一紧:
他们毕竟不是魔族,不知道魔物的生存规律。
是斩下头颅必死,还是必须同时摧毁魔丹?
可转念一想,若能自我再生,以朱厌贪爱战斗的脾性,必然会在头颅落地的刹那就催动细胞再生,怎么会等到此时此刻偷摸溜走?
而且那些妖兽,在朱厌倒下后作鸟兽散,显然是认为战败,奔窜逃命去了。
不对,应该不是自我再生。
秦顾将自己的推测如实道出,林隐叹了一口气:“说的也是那怎么办?”
宋无自始未曾表态,见陷入僵局,才开口道:“我得先去向掌门复命,二位可要同往?”
即便宋无不提,他们也得找时间去见梅惊池,自然齐齐点头。
而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状况。
“掌门真的受了重伤吗?”
如此不和谐的声音,是两个浊云谷修士在背对着他们窃窃私语。
“那怎么办?我们是赢了一局,但万一魔族卷土重来”
林隐蓦地停下脚步。
“喂!”他怒气冲冲,朝那两人吼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两人的背猛地僵住了,似乎心里挣扎良久,才僵硬地转过身。
本以为面对林隐的怒火已经足够恐怖,看到秦顾也在时,他们的表情更难看了,说话都哆哆嗦嗦:“见过”
林隐直接打断了他们:“说,是谁和你们说的这些?!”
梅惊池受伤一事,他们只告诉了荆楚何,而且不过就在半个时辰前。
这么快,谷中便起了风言风语,怎么可能?!
两人相互看看,硬着头皮道:“是,是从别人那儿听说的”
秦顾自后拍了拍林隐,追问道:“从谁那听说的?”
不料,两人头埋得更低了,道:“这,谷里都传开了,我们也只是道听途说”
言下之意,话传来传去,早就不知道源头是谁了。
没有办法,林隐只能狠狠警告:“告诉所有人,再被我听到这种话,要你们好看!”
比起惩罚以讹传讹的修士,更应该尽快去找梅惊池商量对策。
林隐再生气,总算没有被情绪影响。
秦顾松了口气,几人旋即加紧脚步向梅惊池处赶去。
一入院门,梅惊池正笑吟吟地背手看着他们,似乎早就料到了:“你们来啦小元微也在?”
林隐悄悄对秦顾道:“元微是宋无的字。”
秦顾点点头,又侧目看向正在行礼的宋无。
他已知道宋无是谷中长老宋野的儿子,可哪有父亲给儿子用“无”字取名的?
更别说“微”之一字,也有空泛虚无之意。
或许是他想多了吧,总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并不走心。
梅惊池的目光落在宋无空空如也的手上:“没了?”
宋无点点头:“弟子赶到时,只巧遇了少主与少盟主,魔物尸身已不见踪影。弟子办事不力,请掌门责罚。”
他说着就要跪,一副请罪姿态。
梅惊池摆了摆手:“此事怎么能怪你?我可没什么好责罚的,小元微,你回去吧。”
“弟子告退。”宋无行礼,目不斜视地离开。
梅惊池目送宋无走远,无奈笑道:“小小年纪,活得像个老古董”
又看向秦顾二人:“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什么?
这下连秦顾也没料到:“陆掌教告诉我,此事不能为旁人知晓”
梅惊池将手指抵在唇上:“所以你们得替我保密。”
原来竟是瞒着陆弥下的决定。
秦顾的脑袋里浮现出陆弥那张冷脸,只觉得事情一旦败露,他们恐怕都要被骂得狗血喷头。
但,为什么?
临敌阵前动摇军心,无论哪个元帅都不会做出如此决策。
“时间不等人啊,小眷之,”梅惊池像是会读心术,“又是一日过去,可浊云谷还能太平几日呢?”
天空层云密布,巡逻的灵兽身形若隐若现,这么看来,似乎一切如常。
可平静的表象,或许下一刻就会土崩瓦解。
只要季允带着魔物卷土重来,和平的面具就会被彻底撕碎。
他们是在恐慌中粉饰太平呢,所以找出反叛之人,迫在眉睫。
秦顾恍然大悟:
梅惊池这是在以身做饵,引蛇出洞。
梅惊池此人,旁人皆说他不着边际,不似寻常世家掌门循规蹈矩,但危机面前,他的魄力却足叫人感慨敬仰,无愧世家之名。
秦顾的目光一变,梅惊池就觉察到了:“小眷之真聪明。”
只提点一句,自己就能全部明白过来,思绪之敏捷,叫人惊叹。
林隐摸不着头脑:“你们俩又打什么哑谜呢?不等等,重点是朱厌的尸体不见了啊!”
偷窃者偷去朱厌的尸体,势必是有所图谋,他们虽猜不到具体要做什么,但也明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秦顾拱了拱手,将他们潜进荆楚何家,闹了个乌龙的事如实告知。
梅惊池扶桌笑得眼眸弯弯,道:“荆师兄对浊云谷忠心耿耿,我们虽在一些事上有摩擦,但他精通炼丹制药,谷中许多事还要仰赖于他。”
“如今我放出消息,你们恐怕不便再查下去。”
继续调查,难保不打草惊蛇。
但静观其变,真的能得到梅惊池想要的结果吗?
若要秦顾来选,事到如今,顾不得草中暗蛇是否会暴起伤人,偏要双管齐下才好。
但他看着梅惊池笑眯眯的表情,不知该不该劝谏。
毕竟梅惊池才是最了解浊云谷的人,他一个外人,并没有过多资格干涉。
秦顾低头保持缄默。
梅惊池突然道:“哎呀,小惊风,我好像把药忘在炉子上了”
林隐一愣,旋即皱眉:“这也能忘?我受够你了,要不是你是我亲叔叔,我才不管你!”
话说得不好听,脚下却生风,林隐快步跑走,替梅惊池拿药去了。
院中只剩下秦顾与梅惊池,白狐跳上秦顾肩头,偏过脑袋蹭他脸颊。
秦顾用指尖勾着白狐的尾巴:“您的伤,究竟有多严重?”
秦顾有过整日药不离口的经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修士的身体比现实的凡人强壮多了,更不可同日而语。
情况只可能更糟。
所以,梅惊池已经到了用药吊着,才能稳定伤情的地步了么?
梅惊池目光悠远地轻轻道:“是啊,所以我得抓紧时间才行。”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与承认也无异。
秦顾的心都揪了起来。
原著中,梅惊池带领浊云谷,力战至门派覆灭的最后一刻。
从读者视角,秦顾当然能旁观他人命运,至多评价一句英勇。
但与林隐、与梅惊池的羁绊情谊,让秦顾无法眼睁睁看着浊云谷重现原著的悲剧。
他必须要救下梅惊池,救下浊云谷!
秦顾抱拳躬身:“梅师叔吩咐就是。”
这回轮到梅惊池惊讶了,梅惊池道:“小眷之,你也太聪明了”
秦顾目光闪烁,若梅惊池知道他的聪明一半来源于手握剧本的未卜先知,不知会作何表情。
但梅惊池特意支开宋无和林隐,不可能只是为了与他寒暄那么简单。
秦顾确实读懂了梅惊池的用意。
梅惊池弯腰托住秦顾的手臂:“小眷之,我想让你去查一查宋野宋野是宋无的父亲,也是荆楚何那个辈分的长老。”
“若我不支开小惊风,他恐怕要伤心。你应该看出来了,小惊风与小元微情深义重,他自小没了父亲,是小元微与他一同长大的。”
正因考虑到了林隐的情绪,梅惊池才特意以取药为由,支开了林隐。
秦顾直起身子,思忖片刻:“梅师叔怀疑宋野?”
梅惊池轻轻点头:“当年表兄传位于我,除了荆楚何,宋野也十分不满。当时我也被气昏了头,惩戒了荆师兄后,才意识到,荆师兄之所以会跳出来反对,或许是宋野在背后撺掇的缘故。”
幕后拱火之人,以他人为刃达到自己的目的,才最可怕。
秦顾抬头看一眼天色,隐要日落:“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宋野那里走一趟。”
梅惊池的手搭在他肩上,虚弱地咳了几声:“浊云谷的事,却还要屡次劳烦你。交给你了,小眷之。”
与此同时,归墟。
鸟形魔物的尸体肿胀地倒在一边,无数小蛇在它身上钻进钻出。
巴蛇俯身向屋内的黑衣青年行礼:“尊主,现在出手,可让人修措手不及。”
季允修长的指节摁压着眼角,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巴蛇叹息一声。
蓼天木的影响在他醒来的刹那就该消退,巴蛇无比确信季允此刻是清醒的。
他在想什么?
不言而喻。
季允瞥了一眼巴蛇,又看向巴蛇与鸟形魔物尸体的交点。
那里有一个如影随形的鬼魅身影,正向他微笑:
“你看,他又一次抛下你了。”
“他永远不会选择你,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去毁灭一切,让他只能留在你身边。”
“”季允阴沉地盯着心魔,半晌,总算开口,“师兄想要三天,我就给他三天。”
第八十六章
白狐在身前狂奔, 秦顾紧跟着这一道纯白身影,在阴影中穿行。
他们走的是小路,距离更近, 速度更快, 不出片刻, 宋野的院子就出现在眼前。
白狐跑得气喘吁吁, 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秦顾。
秦顾心领神会地蹲下,亲呢地摸了摸白狐的脑袋:“辛苦你带路了。”
白狐便舔舔他的掌心,又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嘱咐他小心。
秦顾点头:“去吧。”
白狐隐入黑暗中离开, 秦顾望着灵兽摇曳生姿的尾巴, 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条庞大威严的黑龙。
是不是兽类想要得到夸奖抚摸时, 都会露出一样的神情,就连上古魔龙也不例外?
别再想了。
秦顾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深呼吸着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院子上。
与荆楚何明显无人打理的院子不同, 宋野似乎对院子十分上心,草木郁葱,树盖擎天,屋舍形制远胜其余长老, 却又略逊于梅惊池所居住的掌门院。
恰到好处, 既不会功高盖主, 又将自己的得势表现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人, 在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门下弟子应当众多。
比之当年同为长老, 却连晨会定省都敢翘了潇洒的梅惊池来说, 宋野怎么看,都该是更加合适的继承人。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但老谷主临终托孤, 却选择了梅惊池。
怪不得宋野不服。
秦顾从梅惊池那里得知,宋野的修为也在化神大圆满上下,与他相差不大。
和荆楚何那儿的情况不同,当时晨会定省,荆楚何并不在院内,但此时已是深夜,宋野很有可能就在房中休息。
也就是说,贸然闯入,很容易被宋野察觉。
好在,秦顾已提前做好了准备。
他从怀中摸出一颗红色药丸样的物什,单手一捏,药丸便碎做粉末,同时升腾起一股红色烟幕,淡淡包裹着身体。
这是从荆楚何那里要来的灵药,药很珍贵,全浊云谷上下不过寥寥几颗,可以隐匿气息,对合体期以下,趋近于隐身。
秦顾同时运转周天,将自己的灵力固在丹田,进一步降低存在感。
尔后,他下盘发力,几步攀上院墙,熟练地完成了翻墙入室。
出乎意料的是,院内安安静静,宛如坠入深渊,就连一缕灯光也没有,黑得渗人。
而他落地的动静,虽然已降到人能控制的最低,却无可避免地在这样空旷死寂的环境中被放大十倍不止。
秦顾吓出一身冷汗,生怕引起不该有的警觉。
院中角落里传来窸窣动静。
他猛地一把摁住剑柄,入目却不是埋伏的敌人,而是——
一只丹顶白鹤,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
在看到来人是秦顾的刹那,丹顶鹤快步跑了过来,扇动翅膀焦急地发出啼叫。
发现秦顾听不懂灵兽的语言,丹顶鹤急得打转,旋即低头叼住他的衣角,开始不由分说地将秦顾往屋里拽。
灵兽力量不小,秦顾被拽得趔趄,却没有阻拦。
丹顶鹤是躲在院中的,说明它并不是宋野安排的护院灵兽。
而以白狐和黑鹰体现出的智慧和忠心来看,秦顾可以断定丹顶鹤的行为逻辑会以自己的搭档,也就是宋无为先。
那么它这么急切,只能是宋无出了什么事。
秦顾赶着丹顶鹤的步伐,安抚道:“别急,别急。”
丹顶鹤拍了拍翅膀,带着秦顾走到了后院一处柴房门口。
它尖长的鸟喙不断啄着门上被灵力束缚的锁,又伸长脖子,期待地看着秦顾。
又是这种眼神。
秦顾已经很了解,上前将手掌贴在锁上。
浊云谷的深色灵力向他袭来,秦顾掌心发力,狠狠一顶,金红毫不留情与之对冲,风卷残云般暴力破开了锁。
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铁锁哐当落地时,就连丹顶鹤都有一瞬的呆滞。
旋即,丹顶鹤顾不上身为鹤的矜持,用脑袋将门撞开,飞快扑了进去。
秦顾一打响指,一簇灵力火苗在他指尖亮起,跟着迈步。
火光照亮了柴房内部,秦顾蓦地一惊。
只见宋无靠着墙坐在角落,头颅歪向一侧垂下,俨然昏了过去,两副镣铐明晃晃锁着他的手腕脚踝,带有封锁灵力的术法。
丹顶鹤急切地拱着宋无的脸颊,求助的目光再度投向秦顾。
这回,秦顾并没有如它所愿直接打开镣铐,而是蹲下.身,仔细检查宋无的情况。
一道淤青横在他脖颈上,泛出青紫痕迹,像是被人自后打晕。
秦顾皱了皱眉,手掌下移,摇了摇宋无的肩膀。
宋无的眼球在眼皮下剧烈颤动,秦顾立刻加重了力道摇晃他:“宋无,醒醒!”
宋无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睁开双眸:“少盟主?”
他一醒来,丹顶鹤迅速将过分庞大的身躯塞进他怀里,秦顾只得隔着一团兴奋的鸟球与宋无对视。
秦顾道:“你这是谁把你锁在了这里?”
虽说是明知故问,毕竟这是在宋野的院子里。
除了宋野,还能有谁?
宋无缓缓低下头,让额发遮盖表情:“我犯了错,家父罚我思过。”
“是么?”秦顾“哼?”了一声,指指丹顶鹤,“你的灵兽看起来可不这样想。”
寻常思过,丹顶鹤岂会急成这个模样,好险就要开口说话了。
宋无沉默了。
秦顾一把——将丹顶鹤从他怀里挪开——摁住他的肩膀:“事到如今,你还想替你父亲隐瞒?”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宋野做的腌臜事,梅掌门已经全知道了。”
宋无蓦地瞪大眼睛:“什怎么可能?掌门他怎么会知道?”
——秦顾低笑起来,一双桃花眼里却毫无笑意。
他注视着宋无的目光冷了下来:“林隐那么信你,没想到你也是帮凶。”
宋无又是一怔,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在诈我?”
他根本不知道宋野做了什么!而自己情急之下,竟然变相承认了。
秦顾挑了挑眉:“是,我在诈你。”
云淡风轻地承认反倒宋无一时语塞:“少盟主,我以为你是正直忠义之人”
秦顾面色不改道:“我正在行正直忠义之事。宋无,你没有其他选择了,说吧。”
“如果你还在犹豫,那么我且告诉你,事关浊云谷存亡与林隐的生死,你若想亲眼看着林隐死,大可什么都不说。”
此话一出,宋无的表情立刻变了:“不会!我爹说过,他只是想要掌门之位,浊云谷百废待兴,待他治理妥当,就会让位于少主。”
秦顾:
这鬼话你也信?
再说如果真像宋野说的那样,他干嘛把你打晕捆在这里?
他本以为宋无和宋野该是一伙,如今看来,这小子实在不太聪明,活像被卖了还乐呵呵替他爹数钱。
秦顾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爹到底是什么想法,我们找到他,眼见为实便是。若是我错怪了他,自当负荆请罪。”
宋无的视线落在秦顾身上:“我相信少主的眼光,他视你为知己好友,你定然不会诓我。”
秦顾许久没见到这么单纯的人了,表情复杂。
宋无道:“我爹去了魑谷,他说要将掌门藏起少盟主之事,上报仙盟,以此逼迫掌门退位。”
秦顾呛了一下:这事怎么还和他有关?
不过由此也可见,浊云谷接纳他的举措,若被有心人利用,也可大做文章。
正因如此,他更不能辜负梅惊池。
“那我们就去魑谷。”秦顾抽剑斩断镣铐,“走。”
秦顾是一入夜就潜入的,据宋无所说,宋野也刚离开,二人几乎是前后脚的差别。
还来得及!
秦顾提气于胸,脚下如风,急急向魑谷而去。
夜深,道路崎岖难行,却无法阻拦青年向前的决心。
宋无堪堪跟在秦顾身后,与秦顾的距离越拉越大。
他也是化神期,但前方的青年轻功之卓绝,几乎让他生出二人之间隔着天堑的错觉。
秦顾应当可以冲击合体境了,但修士自化神登合体,看的已不仅是修为,更是机缘。
机缘到了,顷刻便能突破;
若是机缘未到,就会像他的父亲宋野那样,数十年如一日地囿于化神。
宋无观察着秦顾。
他的急切不似作假,是真的在为浊云谷考虑。
那么,是父亲欺骗了他?
可宋无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父亲身为浊云谷长老,会对师门有不臣之心。
——现实很快抽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秦顾猛地停下脚步,与宋无共同藏匿于密林之后。
前方,月光罅隙里,一袭浊云谷长袍流露出异域光彩。
是宋野!
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宋野弯着腰,面露谄媚的笑,却看不见对面是谁。
但这已经足够了,秦顾看向宋无,歪了歪头,意思是:
不是送信么?怎么还有第二个人?
宋无的表情一瞬空白,似乎不敢置信地浑身紧绷。
宋野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是,朱厌大人的尸首就在这里。”
——朱厌的尸体是宋野偷的!
宋野继续道:“您答应我的魔修秘术,什么时候才能”
这下宋无不相信也不行了,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在秦顾身旁不可遏地战栗起来。
宋无的表现像是天都塌了一般,秦顾不由心生怜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被信任之人欺骗是什么滋味,秦顾感同身受。
“嗬嗬”宋野对话的人笑了笑,声音嘶哑难听,像钢丝球剐蹭铁器,“在那之前,宋长老,你没告诉过我,还带了两个观众一道来啊。”?!
这一声充满暴虐的笑意,寒栗顷刻爬满秦顾的脊背。
空气突然变得格外安静,一切声音都在眨眼间消失。
而头顶,缓缓笼罩下一片阴影。
一道粗重的呼吸,正自上不断喷洒下来。
第八十七章【捉虫】
秦顾做足了心理准备, 缓缓抬起头。
入目,是宋野愤怒到扭曲的脸。
他的脸部轮廓与宋无很像,只是更加苍老, 五官却与宋无截然不同, 显得刁钻而狡黠。
或许宋无更像他的母亲, 又或许这就是相由心生。
宋野的声音隐隐颤抖, 显然怒不可遏:“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秦顾还没开口,宋无先站了起来。
“父亲,”他向宋野行礼,“您不是说向仙盟传信么?您骗了我?”
趁他们对话的空隙, 秦顾看向方才宋野所在的位置。
这一眼, 他心脏骤停。
只见朱厌的身体,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头颅所在的位置“爬”去,肉末在地上蠕动, 好像一个个有生命的虫豸。
这个场面实在过分怪诞惊悚,秦顾浑身汗毛倒竖,却本能地拔出剑,越过宋野, 向朱厌的方向冲去。
一旦让他接上了就完了!
宋野反手一指, 一道灵力追着秦顾而来, 又被另一道灵力截停。
宋无闪身挡在二人之间:“父亲,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这句话秦顾也听到了,他松了口气:
幸好宋无还是清醒的。
暂时可以将精神集中在眼前了, 秦顾飞快向朱厌掠去。
——左侧猛地闪过一道寒光!
秦顾反手一剑挡去, 他用了八成的力道,两股力量相撞的刹那, 依旧只觉手臂一阵发麻,横秋剑险些脱手而出。
这一下力达千钧,让秦顾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警惕地看向偷袭之人。
此人浑身笼罩在黑袍之下,就连皮肤都没有暴露一丝一毫,活像一块移动的裹尸布,周身散逸的气息却极为强硬。
至少是一个合体期魔修。
再看朱厌,他的身体已经与头颅极为接近,树杈似的血管将两段连接起来,拼合的速度甚至比方才更快。
来不及了!
秦顾低喝一声,枫林领域展开,力量汇聚于剑上,直接向魔修砍去!
那魔修却不再出手了,只不断侧身,躲避秦顾的剑式,身躯却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将秦顾的前路挡得严严实实。
该死!这也是个战斗经验极为丰富的对手!
棋逢对手本该快意酣畅,秦顾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宋无的闷哼。
回过头,只见宋无被宋野狠狠拍在了地上,力道之大,地面都炸开一个巨坑。
而丹顶鹤也被一只秃鹫牢牢踩在地上,秃鹫尖钩般的鸟喙一下一下啄咬丹顶鹤的翅膀,白羽飞溅。
宋野抬起手,灵力在他掌中凝聚成刃,看样子,竟是要置宋无于死地。
秦顾本不该分心,但情况危急,顾不得许多。
横秋剑自下而上扫出,枫树将宋野的袭击尽数挡下,又顺势将宋无保护起来,形成密不透风的屏障。
——紧接着,一道阴恻恻的笑声响起。
“少盟主,”魔修一掌拍来,“怎么分神?”
掌风迅捷,距离又近,根本避闪不及!
好在秦顾已习惯突如其来的受伤,瞬间内锁灵力,任凭那一掌拍在胸口,被震得倒退数步。
他迅速抬手点上穴道,手背拭去唇角鲜血,朝地上“啐”了一口。
魔修似乎有些钦佩地看了过来。
秦顾道:“看来我们很熟。”
魔修“哦?”了一声:“何出此言?”
秦顾笑了笑:“直觉。”
自然不是,但与魔修交手时,对方近乎精准地预判出了他每一剑的落点。
即便是同门使用同样的剑法,也会有细微的差别,何况到达出窍境以上,剑与人相互影响,剑式便更加千变万化。
魔修必然是对他和他的剑极为熟悉。
至于是交过手、见过他、还是其他的原因——
此间都横亘至少十年。
是谁?
魔修向后退了一步:“或许这就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
他没有再出手,身形隐入黑暗。
但秦顾并没能得到一时一刻的休憩。
伴随凌厉破空之声,宋野大喝:“坏我好事的小子哪里逃!”
秃鹫振翅,竟是与夜幕融为一体,难以捕捉,只能听到从林之间传来轻微细动,却根本分辨不出到底来自何处。
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只在眼前。
突然,一双棕色鸟目闪过,庞大的羽翼笼罩下来,比黑暗更深沉几分。
秦顾横剑于身前,用力一挡,秃鹫裸秃的爪子便狠狠踩上剑刃,发出“铛!”的一声巨响。
那鸟在宋野的授意下,不与秦顾纠缠角力,而是再度振翅飞起,又化作旋转的尖钻重重下落。
秃鹫身躯庞大,动作却极快,啄咬顷刻转换目标,挡住一次,下一次便立刻接踵而来,以不同角度落下。
在秃鹫深喙再度钻开皮肉之后,秦顾突然放下了剑。
在旁人看来,他好像放弃了抵抗,手臂低垂,鲜血顺着胳膊上的窟窿流下,泡进寒铁。
宋野自觉找到了极佳的机会,立刻双手一拍,灵力灌入秃鹫身躯:“杀了他!”
秃鹫的身躯陡然膨胀,接到命令,发出一声饱含杀意的凄厉鸣叫,朝秦顾纵身飞袭!
——哐!!
却不是宋野预想中身体撕裂的动静。
秃鹫冲击的势头猛然一停,像被锁在空间之中,而后,它像是撞上了什么屏障,硬生生被甩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以多大的力量袭击,就有多大的力量加诸于其身,秃鹫被重重反弹了回去!
宋野惊疑不定地看着秃鹫撞上的东西。
那是青年身侧凝聚的火光,或许是萤火,又或许是星空的倒影,那一点点金红最终汇聚成一个屏障,却又不同于那些坚不可摧的,而以一种柔软如云的姿态团簇在青年身边。
化力,以守为攻,无论是什么,宋野都从未见过这种招数。
毕竟他从未与魔物交手,也想不到在魔物身上汲取作战的经验。妍删挺
秃鹫在地上挣扎着,宋野咬牙道:“畜生,给我起来!!”
秦顾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
从没有人将自己的灵兽称为“畜生”,宋野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浊云谷修士。
灵兽将一生奉献给自己的主人,冲锋陷阵、死生不惧,他们应该是修士的搭档和伙伴,而非奴仆。
将自己置于支配者地位的人,何其傲慢。
秦顾看到秃鹫棕色的眸中似有泪意,饶是如此,它依旧从地上爬起,扇着翅膀向秦顾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宋野爆喝一声,化神领域轰然展开,像在天空之下再接天幕,浩渺云层旷远万里,秃鹫在云中穿行,羽翼将云雾都切碎。
秦顾像立身于一个空旷的高台,明知只是领域的幻境,周遭无所可依,依旧让人本能地恐惧。
但也只是一刻。
生理的独立高台与心理的孤独空洞,究竟哪一个更折磨人心?
心理战动摇不了他。
枫林拔地而起,顷刻冲破云层。
这不过是拙劣的障眼法,天空岂容卑劣之人染指?
枫叶狂舞,自云巅坠落,一片一片精准砸向秃鹫,好像天神的怒火化作实体,将要倾压人间。
秃鹫发出无法忍受的痛呼,羽毛被灼烧到只剩骨骼架构。
它是被宋野逼迫着与秦顾对阵的,早已没有战意,自然也阻拦不了势不可挡的红枫。
这一次,秦顾轻松地将秃鹫挡了回去,巨鸟呜咽一声,焦黑的翅膀拍击扇动,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
他本该补刀,但他没有,视线越过徒劳挣扎的秃鹫,秦顾的桃花眼缓缓对上宋野惊怒交加的眼眸。
宋野后退一步:“你想做什么?我是浊云谷长老,你岂敢杀我?”
又对着秃鹫吼道:“爬起来!你这个没用的废物,我养你何用!”
“化神期的长老,所有攻击手段只仰赖于灵兽,”秦顾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剑尖燃火,步步紧逼,“到底谁是废物?”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刺激了宋野,他猛地从袖中丢出几枚淬毒暗器,却被枫树立刻截下,连秦顾的衣角都没擦到。
宋野依旧心存侥幸:“我是浊云谷的长老,你杀了我,仙盟饶不了你!”
可笑。
通敌之人,还跟他说什么饶不饶得了。
秦顾耸了耸肩:“不劳长老操心了。”
宋野不死,如何抚慰浊云谷战死修士的亡魂?
至于他自己,早已身背数条罪名,不在乎再多一条。
在宋野恐惧的急叫中,秦顾反手提剑,无尽狂风随着他的动作,裹挟灿烈枫叶向宋野的方向卷去——
砰!
剑式被陡然截停,一股熟悉的压迫感逼近,秦顾立刻撤剑后退,冷眸望着突然阻挡在他与宋野之间的庞然巨物。
“”秦顾几乎要把牙都咬碎,“朱厌!”
沾满血污的鬃毛不再纯白,朱厌扭动着脖颈,似乎还不习惯头身重新相连的感觉。
身后,宋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朱厌大人救命,朱厌大人救命!”
朱厌一眼也没看宋野,将自己的腿从宋野手里抬开,冲秦顾摆了摆手:“他也算救我一命,我便还他一命,秦顾,你今日杀不了他。”
言下之意,若秦顾要杀宋野,就要先击败朱厌。
魔物报恩的思维有多离奇,秦顾已深有所悟。
而为了杀宋野与朱厌硬碰硬,实非明智之举。
想通这一点,秦顾即刻收剑入鞘,快到朱厌都有些惊讶。
秦顾坦然道:“我打不过你,至少现在,我不是你的对手。”
朱厌语带遗憾:“当年在归墟,你可不是这样做的,那时你的修为还不及现在。”
秦顾道:“时移世易了,十年对魔物不过弹指一挥,对人类来说却很长。”
当年他拼了命也要护住的师弟,已经不在了。
朱厌却道:“我倒是看着,十年对尊主,像过了一百一千年。”
朱厌是难得只专注战斗的魔物,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过直来直往,所以他所说的,绝对不会有一点点虚假。
秦顾不想和他谈论这个,抿紧唇瓣。
朱厌道:“我要回魔域向尊主请罪,你不如与我一道,尊主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重生之后,所有人都把他与季允捆绑在了一起?
魔物眼中,他是“尊主心悦的人类”,而在修士眼里,他是“与魔尊为伍的叛徒”。
他是形容词的堆砌,是强者的附属物,唯独不是他自己。
一切好像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无力感卷土重来,秦顾摇了摇头:“多谢好意,我不会再回去。把宋野留下。”
宋野的表情似是一僵,未曾想到自己会成为话题的主角。
而一人一魔其实都不在意他。
朱厌摸了摸下巴:“真是可惜了。”
便迈开沉重的步子,不顾宋野祈求的神情,向秦顾走去。
朱厌将“义”之一字看得很重,不会接纳背信弃义的宋野,这是秦顾意料之内的。
朱厌与秦顾擦肩而过,突然站定:“你放我走,我欠你一次,日后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只要不背叛尊主,我都帮你。”
秦顾心想这算什么放你走,分明是我打不过你,不战而退。
但送上门的人情,不要,就是对自己太残忍。
他转身,仰视朱厌,道:“一言为定。”
朱厌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消失在夜色之中。
确认魔息已消失殆尽,秦顾便打算打道回府。
他方才用剑气削下了朱厌几缕鬃毛,应当能对荆楚何的秘术有效。
转头一看,秦顾瞳孔一缩——
宋野不见了!
恐怕是趁着他与朱厌交谈,遁入了黑暗中。
是逃了,还是?!
——破空之声飞速逼近,伴随宋野歇斯底里的狂笑:
“秦顾,去死吧!”
——噗呲!
第八十八章
宋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身体猛地颤抖起来,大口的血从他喉间喷涌而出,他僵硬地低下头
——一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雕刻着鹤的纹路、泛着与他相似的灵光。
宋野的尸体怆然倒地, 发出“通”一声闷响。
宋无握着剑后退了两步, 眼神呆滞空洞, 注视着地上宋野的尸体, 脸上同样写满了茫然:“父亲。”
他的声音发抖,像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一样。
死人是不会回答的。
天大的恐慌席卷过来,宋无手足无措地抬起头:“少盟主,我”
是, 看见宋野偷袭秦顾, 他下意识地出剑了, 可、可
秦顾注视着宋无,只看一眼那颤抖惊恐的神色,便懂了。
阻拦是本能, 弑父却不是本意。
秦顾向前一步,却见宋无的神色更加紧张,便又停下脚步。
“宋无,”秦顾远远开口, “多谢你救我。”
宋无摇了摇头, 看一眼手上的剑, 又看一眼宋野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
如此重复多次, 他突然跪了下来,下定决心似的, 一手托着剑柄, 另一手托着剑身,手臂抬过头顶, 将长剑横于身前:
“少盟主,宋无求您,赐我一死。”
秦顾大惊:“什么?”
他不是没想到像宋无这样的人,会把自己逼入自责的牛角尖,甚至已经想好了措辞,来宽慰这个过分循规蹈矩的青年。
——但求死,确实超过了秦顾的预料。
宋无一字一句道:“纵父通敌,险累宗门,此为不忠;身为人子,弑父无情,是为不孝。”
“不忠不孝,不配苟活于世,请少盟主赐我一死。”
秦顾感到发自灵魂的震撼。
古人常有“文死谏,武死战”的说法,古来忠臣,常作如是观。
可人性自私,真能做到的人又有多少?
秦顾不由重新打量着宋无。
人说近墨者黑,宋野其人唯利是图,宋无在这般耳濡目染之下,竟然丝毫未受其害。
他就像一朵生于淤泥中的莲,根茎挺直,不染分毫污浊。
——对于这样的人,他或许该遂了他的意才好。
秦顾缓步靠近,俯身,素白手掌从宋无手中接过长剑。
“锵”的一声,寒光闪过,杀意席卷而来。
宋无蓦地闭上眼睛,竭力扼制着身体的颤抖。
无论如何从容,面对死亡,依旧会感到恐惧。
一阵凛冽的晚风刮过,宋无感到头顶一轻,似乎是发髻被挑开,失去束缚的长发紧接着散了下来。
耳畔响起剑刃破空的铮鸣。
没有痛苦,没有鲜血,肺压迫到极致,贪婪地渴求着氧气。
他还活着。
宋无睁开眼,一缕碎发从他眼前飘过,像春天的柳絮,缓缓落下。
他伸出手,颤抖着接住了这一缕黑发。
缓缓转眸,只见长发垂落在胸前,有一侧的发尾明显短了一截,似乎被齐齐斩断,恰好与手中的碎发拼接起来。
宋无意识到了什么,唇瓣颤抖着抬起头:“少盟主,您不认为我卑劣,不认为我是叛徒么?”
秦顾反手将剑插.入地里,反问:“为何卑劣?”
宋无双唇翕张:“我”
“通敌不忠,弑父不孝,”秦顾俯身下来,双手摁住宋无的肩膀,“可你未与反叛者沆瀣一气,是为仁;你救了我,又保护浊云谷免遭魔修之害,是为义。”
掌下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秦顾用力压了压:“我不杀仁义之人,宋无,如果你真心求死,也该等事态平息之后,经过浊云谷掌门与长老审判再议。”
于理,秦顾没有一句偏颇,说的全是实话。
于情,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宋无将自己逼上绝路。
或许还有其他原因。
宋无和季允太像了,他们同样清冷孤高,却有着难以言说的固执,这样的固执一旦爆发,就会把他们逼上绝路。
这样的人活着太累了,而秦顾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他已无法阻止季允堕魔的事实,至少能救下宋无。
宋无的双手搭上秦顾的手腕,收紧,像从秦顾的身体中汲取足以让自己活下去的力量,最终,一声呜咽从他喉间溢出。
宋无泪流满面:“等浊云谷度过危机,我会去向掌门请罪。”
秦顾松了口气。
在宋无调整情绪的时候,秦顾从地上捡起了朱厌的鬃毛,收进怀里。
紧接着,他看向宋野的尸体,意外地发现秃鹫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正努力地用脑袋拱着宋野的头颅,似乎要呼唤他起来。
秦顾蹲在秃鹫身前:“他死了。”
秃鹫抬起棕色的眸子,扬起脖颈,头颅震动两下。
秦顾以为它明白了,伸出手,秃鹫却坚定地避开了秦顾的手,将自己团成一团,缩进了宋野尸体的臂弯中。
就像与久别重逢的主人撒娇般亲昵。
——或许在宋野因嫉妒而变得歇斯底里之前,他与秃鹫,也曾拥有过这样温馨的时光。
秦顾不再强求,低声道:“你认得家的方向,对吧?要记得回来。”
将朱厌鬃毛交给荆楚何后,秦顾马不停蹄向梅惊池所在赶去。
夜幕深沉,梅惊池的院中却很热闹。
一进院子,秦顾就感到气氛有些古怪。
本该迫不及待迎接他的生灵们没有出现,一只大松鼠蹦到了秦顾身上,瑟瑟发抖着将自己兜进秦顾怀中,“嘤嘤”不止。
秦顾好不容易把大尾巴从脸上挪开,一抬眸,便看到了它们恐惧的根源。
清白月色里,只见陆弥攥着梅惊池的手腕,将他摁在了院中的桂树下。
二人凑得很近,近到衣袍纠缠,黑衣将梅惊池脚踝上的铃铛都遮挡住,只能听到铃响。
隔得很远,看不清梅惊池的表情,只听他道:“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陆弥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传来:“你想让我看着你去送死?”
——什么?
说者无意,秦顾却是一惊,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二人修为何其高,立刻便从争论中抽离,同时看了过来。
梅惊池提膝,轻轻踢了踢陆弥:“你把小眷之吓到了。”
“”陆弥便松开手,不等秦顾发问就转移话题,“来的正好,你看看这个。”
他指向桌上一封浊紫信件,正在乳白石桌上折射出水晶般的光。
秦顾眼皮一跳,距离石桌还有一段距离,魔息已迫不及待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源源不断向他逼近。
肆无忌惮,在五大世家之一的浊云谷内耀武扬威。
能达到这种浓郁程度,放眼整个魔界,也就只有一个人。
但季允的信不是写给他的,也实在算不上信,而该称为挑衅书。
“梅师叔亲启:
师兄安好。
魔眼睁开之时,浊云谷自将覆灭。
我不愿与浊云谷兵戎相见,给师叔三天时间撤离。
抱歉,师叔收到信的时候,恐怕只剩一天了,望师叔审慎掂量,静候。”
多么张狂的遣词,亲昵地称呼着世家掌门为“师叔”,又毫不客气地下了最后通牒。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断尾求生才是上策。
——逃跑吧。
而那一句凌驾于信本身内容之上的“师兄安好”所描摹出的,一个因侵略胜券在握而漫不经心、只关心心悦之人的年轻帝王,几乎已浮现在秦顾眼前。
师兄安好,比覆灭整个浊云谷,更加重要。
秦顾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这四个字刺眼到无法直视。
陆弥冷哼一声:“猖狂的小子。”
是啊,猖狂,目空一切。
又有谁能想到五大世家之一的浊云谷,倾覆不过一个昼夜?
即便如今已捉出宋野这个叛徒,算是解了内忧,可
真的就能改变浊云谷的结局吗?
志在必得却最终未能如愿的经历在前,秦顾实在不敢放松。
“好啦,小眷之,”梅惊池轻轻捏了捏秦顾的肩,“别担心,浊云谷虽不比饮枫阁和慈悲寺,但魔族若大肆来犯,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
秦顾一愣:“师叔可有办法了?”
梅惊池反问:“小眷之可知道魉谷?浊云谷的最后一道防线,就在那里。”
魉谷唯有浊云谷掌门能够踏入,堪称浊云谷最高的禁地,一直到原著最后,由于浊云谷的转瞬倾覆,魍谷的秘密都未能被揭晓。
梅惊池既然称魍谷为最后一道防线,此地必然有不为人知的特殊之处。
可竟然选择了告诉他,而不是浊云谷的正统继承人林隐?
秦顾惴惴不安:“林隐知道么?”
“小惊风”梅惊池的笑容沉了沉,“他还太稚嫩了,小眷之,日后还需要你多帮衬提点他。”
——等等,这是什么话?
联想到梅惊池与陆弥的争吵,秦顾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梅惊池避开了陆弥凌厉的视线:“魍谷的山川是活的。”
活的?
见秦顾面露茫然,梅惊池从怀中摸出一块玉玺。
玉玺通体纯黑,宛如墨水沉淀,却能看到月色从中折射出来,给人以通透圣洁之感;
它是一朵云的模样,在山中隐显,川中沉浮,便与浊云谷修士眉心的云纹一模一样。
这玉玺,就是浊云谷的掌门印。
梅惊池托着掌门印:“唯有掌门,能催动掌门印中的机关,合谷可不只存于想象。”
秦顾彻底震惊了。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梅惊池的意思,是魍谷的山川可以自由开合,山石崩裂合一,不过只随掌门心意?
山川是活的。
秦顾即刻反应过来:“师叔是打算,引魔物入谷,再将魍谷合起?”
梅惊池亮晶晶的眼里写满赞赏:“小眷之觉得此法可行否?”
——魍谷的辛秘唯有掌门知晓,如今再加上他与陆弥,不过也只有三人。
出其不意,定然可行。
正打算点头,秦顾突然与陆弥隔空对上了视线。
不对,如果真像梅惊池说的这么轻松,陆弥怎么会不同意?
秦顾不敢妄下结论,斟酌道:“此法可有什么弊端?”
“唉,”梅惊池叹了口气,“若说弊端,也不尽然,无非是掌门印合谷时,掌门必须身在谷中。”
秦顾猛地后退了一步,瞳孔骤然一缩。
他明白陆弥为什么反对了。
第八十九章
魍谷合起之后, 为将魔物永世囚困其中,绝不可能再开。
这意味着,梅惊池同样永世无法离开魍谷。
秦顾有些着急:“这怎么能行?”
难道梅惊池要用自己, 给魔物陪葬么?
难怪陆弥如此生气, 就连秦顾也不免一阵焦急。
理智层面上, 此法可行, 且绝对有效。
可感情层面上——
秦顾看向梅惊池。
这个始终面带笑容的男人给予了自己无数帮助,仙舟上解季允之困是靠他,得以在浊云谷中来去自由也是靠他,其余大大小小, 更是树都数不清。
叫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梅惊池以身殉谷?
许是秦顾的表情太严肃, 梅惊池认真道:“小眷之, 你只告诉我,浊云谷,挡得住季允么?”
秦顾吞咽了一下, 却不敢回答。
慈悲寺合力操控的金身弥勒,季允动动手指就粉碎了。
金身弥勒尚且有无垢仙尊赐福,净尘的修为也胜过梅惊池,慈悲寺都只能与季允交手不过一炷香, 何谈浊云谷?
可即便秦顾避而不答, 梅惊池也早有所觉, 无奈地笑了笑:“挡不住。”
是啊, 挡不住。
“那就撤。”
——秦顾与梅惊池同时惊讶地看了过去。
陆弥的手支着白瓷桌,骨节宽大的手青筋分明, 俨然隐忍情绪。
见他们都在看他, 陆弥冷声重复:“先撤。”
梅惊池张了张嘴:“陆弥,你”
他似乎震惊到了极致, 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秦顾默默替他补充:
诛魔司掌教陆弥,竟然会说撤退。
认可撤退,和主动提出撤退,虽然表达的是同一种意思,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这十年,陆弥也变了许多。
因为强敌,也因为
秦顾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也因为梅惊池。
秦顾当然也想梅惊池平安,紧跟着赞同道:“是啊,师叔,先撤回仙盟,从长计议。”
梅惊池却一改往日随性,语气紧了几分,道:“魉谷之后,还会是负雪崖、停枫榭最后,就是登仙台。”
负雪崖乃雪宫所在,停枫榭则是饮枫阁门主殿的匾额。
而登仙台,不言而喻。
梅惊池一字一句,如叩心扉:“我们还能退到哪里去?浊云谷是第一个应战的世家门派,我们绝不能退。”
此一退,步步退,局局又退,修真界千百年来的基业会随着这无可奈何的撤退而土崩瓦解。
世家傲骨,岂能摧折?
所以明知死局,依旧要向前。
从浊云谷成为世家的那一刻起,这个位于深谷中的门派就不再只属于自己。
世家掌门的生命,也不再由自己决定。
世家二字有如重担倾压,责任跨越生死,福泽荫庇万代。
怪不得梅惊池说,林隐还太稚嫩。
就连秦顾当时,也是知道他死以后,季允不会堕魔、世界将免于毁灭,才狠下心来主动赴死。
可梅惊池呢?
修真界的未来会是怎样,浊云谷一战能否为战局带来转机?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依旧如此从容慷慨。
秦顾自认,弗如远甚。
他后退一步,双手抬起过肩,腰腹下压却好似在挤压泪腺,秦顾将喉间苦涩咽下,郑重向梅惊池行了一礼。
梅惊池“哎呀”一声,扶起秦顾,道,“有你,有诛魔司,我们未必毫无胜算。”
是啊,还没到悲观的时候。
即便天道面前,他一人过于渺小,至少还有一腔热血,是死亡也无法冷却的滚烫
距离决战之日不足一个时辰,林隐却迟迟没有出现。
秦顾不敢让其余人知道,一个人找遍浊云谷,终于在魍谷最北寻到了林隐。
“林隐!”秦顾多少有些焦急,“浊云谷弟子都集结完毕,现在需要你这个少主”
他蓦地一怔。
转眸看去,只见漫天翠绿之中,一人正披荆斩棘,黑鹰在他身侧盘旋,黑翼如利刃切断植株,溅迸出绿色浊液。
原来并非是什么绿幕,而是草木剧毒将空气都染上浓烈的颜色。
再定睛一看,这滂沱的毒雾被切割成了数个相连的区域,越往深处,毒气越重,几乎成了浓重的黑色。
而林隐已经很接近那黑色的区域。
可他最终支撑不住了,毒素侵袭,让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动作,然后是呼吸,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丹顶鹤猛地冲破毒雾,将他与黑鹰一起从绿海中捞了出来。
林隐伏在鹤背上,踉跄着落地,嘴里喊道:“我不要你们扶”
他气喘不止:“谁要你救我了?宋无,我是不是让你别再跟着我,还有你——秦顾,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宋无缓缓收回伸出的手,不安地看向秦顾。
被莫名其妙迁怒,秦顾只觉得好笑:“你冲我发什么火?”
他也不惯林隐的脾气,上前一步将人摇摇欲坠的身躯架住:“行了,别逞强。”
转目看一眼翻滚的绿色毒海,再看林隐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秦顾到底不忍,反手送了几股灵力过去,为林隐缓解伤势。
林隐的脾气是差了些,但远没到不知轻重的地步。
这片相接连绵、危险重重的山川,也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浊云谷里。
魍谷与金身弥勒一样,受无垢仙尊赐福,浊云谷依谷而生,听闻浊云谷掌门继位时,需通过层层试炼,才算得到山谷的认可。
倘若此处便是试炼之地,便不难解释林隐的过激反应。
林隐看了一眼秦顾的表情,突然苦笑:“你又懂了,秦顾,有时候我真的真的很讨厌你。”
说着讨厌,他却抱头蹲了下来,鸵鸟似的:“你聪明、冷静、天赋虽然比我差一点,但也算卓群他们什么都愿意和你说,但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秦顾心头一跳,林隐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自顾自继续说道:“我知道梅惊池肯定要做什么,可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秦顾,他是我的叔叔啊!为什么他什么事都要瞒着我?父亲的死也是,若不是我们俩去见了荆楚何,他是打算一辈子被我误会吗?”
这些话看似是问句,林隐却并不需要答案。
秦顾深知这一点,只是蹲下抚摸着林隐颤抖的背。
林隐道:“我只是想帮帮他,帮帮浊云谷,就差一点我就能通过试炼了,为什么当年我也只差一点,秦顾,如果我跟着你们进归墟龙宫,是不是就能救下你?为什么每次都差那么一点?”
原来没能救下自己,始终是林隐心中的一块伤疤。
秦顾目光微动,用力捏了捏林隐的肩膀:“林隐,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为什么每次都只差那么一点?
或许是因为命运钟情于观看人们受尽折磨的模样。
他也曾差一点阻止了季允堕魔。
只差一点。
可现在呢?
那1%的可能性,不断萌芽生长、膨胀分裂,最终成为凌空于人间的一个个眼眦,成为播撒死亡的祸种。
秦顾对林隐的痛苦感同身受,但
秦顾轻声道:“哪怕前方还有一千一万个‘差一点点’,我们也不能停下。”
只能向前。
林隐浑身一震,透过水汽迷蒙的视野与秦顾对视。
那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温柔地注视着他。
林隐本以为所有人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向前,唯有秦顾停留在原地。
可从这双坚定的眼中,林隐恍然意识到,死亡不仅未曾将他与俗世剥离,反而在他脸上镌刻下更多、更深的从容与广阔,就像无垠的海,石子落下,波澜不惊。
死亡并不足以袭卷他,是他主动拥抱了死亡。
这双眼里好像有火星在跃动,林隐像是被烫到了,匆匆移开目光:“谁说我要停下了?不就是魔族和季允么,我什么时候怕过?”
“我可没说你怕了,”秦顾无奈地摇头,好歹林隐的状态不再低沉,“走吧,梅师叔在等我们。”
欲要迈步,宋无走了过来。
林隐方才让他不要跟着,但宋无径直到林隐面前停下,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二人。
半晌,他认真地开口:“少主,你是浊云谷的骄傲。”
空气沉寂。
秦顾侧目,只见林隐的耳廓飞速红了,眼眶也发红,像是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意卷土重来。
宋无道:“少主,别哭。”
林隐恼羞成怒:“谁哭了!你这个木头脑袋,我受够你了——秦顾,不许笑!”
林隐气冲冲地快步走了,秦顾乐得不行,拍了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宋无,夸赞道:“做得好。”
虽然只有只字片语,但林隐表现出来的压力,已经足够明显。
再优秀的人,也需要支持和鼓励。
而来自同门密友的肯定,再合适不过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看来最了解林隐的,还得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宋无。
“林隐,慢点!”秦顾一边喊道,一边追了上去。
回到魍谷,梅惊池正在阵前。
守门的龟甲又竖了起来,无数拥有坚硬铠甲的灵兽则分布龟甲后,形成第二道屏障。
修士们蓄势待发,驱驭飞禽的修士自发聚拢在林隐身边,鸟类扇动翅膀的“飒飒”声,好像整齐列阵的将士正在前进。
秦顾隔着人群看向另一侧,漆黑的一片,是陆弥所带领的诛魔司弟子。
没有一人说话,气氛庄严沉默。
突然。
哐、哐、哐。
大地在发抖,双腿被震得瑟瑟发麻。
紫黑的裂隙中涌出无数妖魔,滔天的魔息铺满天空,顷刻便将天际染成诡异的紫色。
魔物们敛眸垂首,并未直接出手。
而妖兽以战斗厮杀为本能,一从空间裂隙里出来,就如饥似渴地扑向龟甲。
妖物前进的脚步声与龟甲的撞击声逐渐合而为一,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守不住了!”
——龟甲应声而碎。
与此同时,一片布满黑鳞的衣角从裂隙中剥出。
第九十章
季允看了一眼梅惊池, 表情似乎有些遗憾:“真可惜,梅师叔并未听从我的建议。”
语气轻松,像在说错把盐当做糖洒进了餐食里般的小事。
对季允来说或许确实如此, 浊云谷在他眼里便是翻手即覆的餐盘。
梅惊池脸上看不出一丝紧张:“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建议, 我不太愿意让你如愿呢, 小洵卿。”
但他背在身后攥紧的手, 却将内心的激烈情绪暴露无遗。
这一战,事关浊云谷,乃至整个修真界的生死存亡。
哪怕胜利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要倾尽全力。
语句的一来一回之中, 季允的目光转圜, 落在秦顾的身上。
他什么都没说, 只认真地注视着秦顾,好像天地间的一切都是黑白,而他眼中只能容下秦顾一人。
——这一举动, 与送来书信上的措辞,堪称一比一的复刻。
分明对手就在眼前,季允却浑不在意地藐视他们,只将注意力放在秦顾身上。
秦顾如芒在背, 几乎要喘不过气。
漫长的注视持续了十数秒, 季允才撤开目光, 回应道:“愿不愿意, 都由不得师叔了。”
话音轻飘飘落下,雷声却裹挟着魔息自天际压来, 季允抬起手臂, 宽大的袖袍摇曳,他骨节分明的手掌张开, 旋即重重压下!
轰!轰!轰!
数道落雷砸下,一声一声逼近魍谷。
比起实质的伤害,魔息迫近的恐惧更加折磨着每个人的心脏。
不知是否有意为之,最后一道落雷恰巧劈在已经碎裂的龟甲上,溅起无数紫色光点。
与此同时,云层深处,诡秘的紫光亮起,令人毛骨悚然的窥伺感席卷而来,像是有人正拨开云雾,偷睨着他们。
秦顾仰头看去——
一只硕大的魔眼,就这么出现在浊云谷的上空。
撕裂的橄榄形中,贪婪的黑色魔息不断翻涌,像一个睡眼松醒的人,正挣扎着要睁开双目。
浊云谷上方积云深厚,没有人知道这只魔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正在不知满足地剥夺着一切,很快就要彻底睁开。
谷中有修士开始唾骂:“无耻之人!”
“不敢堂堂正正对决,操纵魔眼搅局,阴沟里的老鼠,叫人不耻!”
“你还知道礼义廉耻么?修真界究竟哪里薄待于你?!”
唾骂不绝于耳,季允却好像已经习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他的反应让秦顾更加痛苦。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秦顾难以忍受地摁了摁心脏的位置,缓缓呼出一口气,将精神集中到这场博弈上来。
梅惊池提前做了布置,浊云谷以驭兽闻名于世,自要将其远距离作战的优势发挥到极处,以魑谷为界,不可让妖兽近魍谷一步,是为底线。
但魔物一旦逼近,也不可无人抵御。
诛魔司能战骁勇,便承担起了近身作战的重任。
至于秦顾和林隐,一个身份特殊,一个是浊云谷未来的掌门,梅惊池给他们的任务只有一句话:
“随机应变。”
他赋予了他们在战场上的绝对自由,让他们能够指挥战局,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不再是棋盘上冲锋陷阵的兵,而是楚河汉街外挥斥方遒的将。
一步三算,方称将帅。
当真是艰巨的任务。
思绪间,季允身形一动。
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引起满场关注,一时间所有声音都停歇,众人同时严阵以待,神经绷紧成拉直的线,只肖季允一动手,就能立刻抵挡上去。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季允不仅没有出手,反而向后退了一步。
鳞铠像黑潭水裹住了他,季允瞬息之间便出现在妖兽后方,双手随意地拍了拍,便有魔息凝聚而成的王座出现在他身下。
他就这么一撩衣袍坐下,歪头撑着面颊,惬意地观看着妖兽与修士的厮杀。
胸有成竹到了极致,甚至懒得亲自动手。
但季允不动,朱厌和巴蛇却不会不亲临战阵。
朱厌的眼中闪烁着战意侵染的光,浑身肌肉迅速隆起,六臂生风,大踏步冲入灵兽之中。
被斩首于众,靠叛徒才得以重获新生,朱厌的脸上写满了一雪前耻的迫切。
他的口中发出一声咆哮,手臂抡直砸向地面,瞬间山石崩裂,掀起漫天尘土。
尘埃之中,有一柄剑寒意凛冽。
陆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抬起于前,手掌竖起,陌刀燕钩便隔空与朱厌对上。
轰!!
两界的顶尖战力一碰上,便像烈火熔化冰川,寒铁又冻结火星,轰轰烈烈,直叫空气都点燃。
一击难分胜负,那就第二击、第三击!
燕钩与朱厌顷刻过了数百招,掀起的内力余波撼天动地,战局中心是一人一魔却面色不改,甚至好似未尽全力。
十年前,朱厌并不是陆弥的对手,但魔尊轮回继承后,所有魔物的力量都因魔尊的存在而更加强盛,而合体期的修为进益胜过登天,竟最终形成如今难舍难分的局面。
秦顾不由暗自庆幸,当时他得以斩下朱厌头颅,是天时地利人和,若再让他与之正面对垒,绝无胜算。
有诛魔司掌教亲自御敌,被朱厌攻势波及的修士得以快速撤离,他们退到梅惊池领域之内,指挥灵兽辅助陆弥的攻势。
但很快,冲锋陷阵的灵兽突然发出尖嚎,似乎遭到什么袭击,而痛苦地翻滚起来。
“怎么回事?!”
浊云谷修士惊慌失措,不断向灵兽输送灵力,却似乎无力回天,始终难以维系。
秦顾不再犹豫,神识瞬间顺着谷风而下,向遭到袭击的灵兽而去。
通过风模糊的视野,他看到无数扭动的线状物,看似一甩即脱,可无论灵兽如何抖动翻滚,这些细线都牢牢锁在灵兽的皮肉上,像生根发芽的沙漠植物。
再定睛一看,这根本不是什么细线,而是——
无数极细极小的蛇,正卖力地向灵兽的皮肤下钻去,而那尖钻般的头颅已经深埋皮肉之间,一寸、一寸蚕食着血肉。
秦顾瞬间头皮发麻,双手猛地一合,枫叶切断小蛇躯体,将灵兽解救出来。
但这只能短暂缓解灵兽的困境。
千里之堤尚且溃于蚁穴,这些小蛇的数量,远远超出堤坝可以承受的极限,多到让人寒栗顿起。
土地下好像全是它们的巢穴,汁源由扣抠群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小蛇不断从四面八方钻出,像旱地的水蛭,一旦咬住灵兽就不再松口,即便身躯已断,齿关依旧死死嵌入,将毒素注入进去。
灵兽诞生于奇花异草充盈的浊云谷,但魔域的毒与灵力蕴养的草木究竟有天壤之别。
体内的细胞能够延缓毒素蔓延一刻,却不可能是永久。
“该怎么办?”林隐急急看向秦顾。
是他们该救局的时候了,但是,怎么做?
秦顾凝眸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鎏金光泽:“擒贼先擒王!”
魔物中有谁能驱使这么多小蛇,不言而喻。
锁定了巴蛇的位置,秦顾不再耽误,一掐剑诀,横秋剑便立刻出鞘,蓄势以待。
秦顾踩上剑刃,纵剑俯冲下去,林隐与宋无一左一右蹲骑在黑鹰与白鹤之上,对空,他们有绝对的优势,阻拦的妖兽皆被他们斩杀殆尽,一路堪称畅通无阻。
接近巴蛇的刹那,黑鹰猛地飞起拔高,林隐从袖中摸出短刀,一跃而下,向巴蛇的脖颈挥去!
秦顾本打算出手襄助,却有一股违和感在心中蔓延,迫使他停下了动作。
——等等。
有些太顺利了。
若说他们动作迅速,妖兽还没反应过来,那么巴蛇位于阵后,数秒时间,无论如何也该足够一个身经百战的魔物察觉不对。
可巴蛇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哪怕黑鹰的羽翼已经要拍到他的身上。
绝无可能,迎面受化神大圆满的一击,即便是魔物巴蛇,也不能全身而退。
秦顾坚信巴蛇没有自找苦吃的爱好,那么他如此悠然的原因,便是
笃定自己不会受击!
秦顾蓦地大喝:“林隐,别过去!”
纵使他反应极快,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巴蛇身上的符文骤然亮起,古老亵渎的语句从他分叉的舌尖滚落,窸窸窣窣,好像无数人压低嗓音在耳边呢喃。
呢喃愈响,很快像潮水般淹没过来。
巴蛇看着他们:“你们应该撤退的,这不是个聪明的决定。”
话音落下,幻境陡然展开,将三人齐齐吞噬!
天地倒转,失重感凭空而生,秦顾本能地伸手一撑,才从面朝地坠落的姿势中将自己解救出来。
他环视一圈,没有见到林隐和宋无,只看见一片葱郁丛林,是从未见过的庞大宽广,而他自己也正置身其中。
耳畔传来脚步声。
秦顾向旁侧一闪,脊背贴上树干,屏息凝神。
在他刚刚落地的位置,树枝被拨开,一前一后转出两个青年。
一人身穿白金长袍,面容俊朗非凡;
另一人一身黑色鳞铠,同样俊美无双。
但秦顾的目光尽数被他头顶,那对紫黑龙角夺去。
他险些控制不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无垢仙尊,和瞑烛君!
怪不得,刚刚见到这片从林时,觉得有些眼熟。
当时司命讲述无垢仙尊与瞑烛君如何交恶决裂,重现的正是这段时光!
巴蛇幻境里怎么会有这段景象?宇宙的最初,即便是巴蛇也还没有诞生。
但秦顾很快无暇细究。
无垢仙尊的手中燃起一簇火光,却不是他灵力该有的金色,而是澄透的黑,这漆黑并不让人恐惧,反倒像宝石般夺目。
一眼,便知绝非凡俗之物。
是什么?
瞑烛君的话给出了答案。
他沉声开口,语气中透露着浓浓的不赞同:“这机缘来路不明,你当真要尝试?”
秦顾又是猝然一惊,短短数秒,情况脱离掌控的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
无垢仙尊与瞑烛君争夺的机缘,就是这么一个黑球?!
而且听起来,瞑烛君似乎很不赞成无垢仙尊动用机缘的决定。
还不等秦顾细想,鳞铠拖曳的声音响起。
瞑烛君转过身,目光凌厉地射了过来,恰巧落在秦顾藏身的树后。
他冷冷开口:“谁在那里?”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