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瞑烛君朝秦顾的方向走了两步。
无垢仙尊叫住了他:“做什么一惊一乍的?我看过了, 这里没有人。”
瞑烛君似乎不信,还要再迈步:“龙息骗不了人。”
无垢仙尊坚持道:“这里没有人,瞑烛, 过来。”
这声“瞑烛”一出, 瞑烛君就像被主人捏住后颈皮的猫, 不情不愿地转过身, 走回无垢仙尊身边,冷冷道:“随你。”
无垢仙尊笑了起来:“当然随我,还是说说这机缘”
说话间,无垢仙尊的目光轻飘飘扫向树后。
秦顾出了一身冷汗, 指尖扣入树皮, 心跳如鼓声急促。
为什么?无垢仙尊为什么要阻止瞑烛君过来捉他?
如果瞑烛君靠近, 在大乘期面前,他根本无处可逃。
秦顾自认修为不到火候,绝无可能在这两人身边隐匿声息而不被察觉。
换言之, 无垢仙尊发现了他的存在,但却制止了瞑烛君,给了他偷听的自由。
而那轻飘飘的一眼,似乎就是在警告他。
除了偷听以外, 不许做别的小动作。烟姗艇
秦顾无声苦笑, 心说自己哪有这个本事。
围绕机缘的争论还在继续。
“天地之外, 若还有天道存在, ”无垢仙尊道,“人生不由自己, 而被天道摆布, 有什么意思?”
瞑烛君抿了抿唇:“你事事为那些人类着想,他们可曾感谢过你一分一毫?”
无垢仙尊心系天下苍生, 其大爱之深切,让无垢仙尊的元神得以化作仙舟,庇护人间。
如今的修真界对他感激涕零,可听瞑烛君的意思,当时的人们似乎并不全然如是。
瞑烛君道:“你忘了他们是怎么说的?山洪崩漏,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救了多少人,只知道你没能救下所有村民”
“他们抓着污泥丢向你,骂你是刽子手,你都忘记了?”
秦顾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支离破碎的日暮。
浑身湿透的百姓,在村庄废墟中哭嚎,亲人或死或埋,将生的欲.望从他们眼中剥离。
而身披白袍的俊朗青年,在浑身上下覆满污泥的百姓中间,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他无措地站着,目光悲伤,却已无能为力。
他救下了所有能救的人,此刻已经精疲力尽,脸颊与唇瓣泛着脱力的苍白,似乎风一吹就会倒下。
“哥哥——”
“娘,娘啊——”
百姓的哭嚎愈演愈烈,突然,有人站了起来,双目通红地看向无垢仙尊。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既然救不了我娘,为什么要救我?不如让我一起死了算了!”
这叫什么话?无垢仙尊的唇瓣翕动片刻,想要反驳,又不敢再过多刺激百姓的情绪:“抱歉。”
“道歉有什么用?你不是会仙术吗?为什么不救我娘!”
无垢仙尊想说:因为我灵力有限,你娘被洪水卷得太远,我够不着她。
可男人不再听他解释了,悲愤化作污泥,狠狠砸了过来。
“你这个刽子手,刽子手!!”
秦顾呼吸发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下半个村子的人,该是多么了不起的功德。
可世间总有这样的事,一旦做不到完满,就会被全盘否定,甚至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也不做。
可无垢仙尊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于是无处发泄的怒火找到了出口,劈头盖脸向他袭去。
瞑烛君的叩问中,无垢仙尊沉默了。
瞑烛君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重,语气软了些:“抱歉,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人不值得你为他们铤而走险。”
话说的难听,却情真意切。
百姓敬畏依赖他,修真界崇拜他,只有瞑烛君,自始而终地为他、为无垢仙尊这一个体考虑。
所以说二人曾是挚友,秦顾毫不怀疑。
无垢仙尊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瞑烛,但或许这机缘,能助我突破大乘的极限,到那时我就能救更多的人了。”
“你们人类有一句古话,叫吃一堑长一智,”瞑烛君听起来很无奈,“你却完全不长教训。”
明明被那般对待,依旧只想着救赎他人。
无垢仙尊大笑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老朋友同意了。
果然,瞑烛君道:“那就试一试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休想再碰这黑球一下。”
无垢仙尊道:“好好,都听你的。”
灵光乍亮。
秦顾再顾不得许多,放出一缕神识越过树干,以叶片为媒介,目不转睛地看了过去。
金色灵力迸发,像枝头的金乌,纤长的尾羽垂下,像卵翼雏鸟,润泽大地。
这样日轮光晕般的灵力,强悍却温柔,难以找到词汇来形容,秦顾想了许久,才只想到一个词——神性。
早在身殒登神之前,无垢仙尊就展露出了悲悯苍生的神性。
大乘期的灵力福泽生灵,丛林如披圣洁羽翼,竟开始茂盛生长。
机缘已在金色汪洋里沉浮,灵力一层层熔化漆黑的外壳,剥出隐蔽的内里。
无垢仙尊疑惑出声:“这是什么东西?”
只见黑色之中,有什么在不断转动,似乎终于找到了该面对的方向。
下一刻,一道橄榄般的裂隙横在黑球之间,又逐渐睁开,变成一只猩红的眼睛;
黑色有起伏地根根暴凸出来,好像眼球周围的血管。
这只眼球不怀好意地注视着无垢仙尊,恶意几乎要凝聚成实体。
以神识旁观一切的秦顾悚然一惊。
无垢仙尊或许不认识这东西,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即便缩小了无数倍,但这贪婪的视线、狰狞的眼眦——
正是魔眼!
毁灭了无数城邦、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魔眼!
机缘,怎么会是魔眼?!
瞑烛君突然喝道:“小心!”
他一把抓住无垢仙尊的手腕,将无垢仙尊往自己的方向一拽。
下一瞬间,浓郁的、宛如爆炸般的魔息化作一道惊雷,轰然砸向无垢仙尊原本站立的位置。
若非瞑烛君眼疾手快,无垢仙尊恐怕已被击中。
瞑烛君大怒,袖袍翻飞,灵力凝化成两头小龙,咆哮着飞向魔眼。
是灵力,而非魔息。
秦顾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眉头蹙得更紧。
无垢仙尊同时出手,从另一侧包抄过去,欲将魔眼重新控制住。
然而不过下一秒,那魔眼见势不妙,竟猛地睁到最大,魔息拼命挡开二人的围剿,狼狈地逃窜起来。
而它遁逃的方向,竟是秦顾所在的位置!
——哐!!
魔息将视野染成漆黑,秦顾却像被禁锢在原地般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魔眼向自己冲来。
而后,黑暗降临
“喂,你!你发什么呆呢?!”
肩膀被用力推搡一下,秦顾猛地一个趔趄,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此人正准备继续斥责,却在看清青年面容的刹那硬生生将脏话咽了下去。
柔和的五官精致出众,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只看过来就叫人神魂颠倒;
尤其转头的刹那,长发下一颗精巧的小痣点缀在耳垂上,又为这清风朗月平添几分冶色。
“你,”年轻的修士诧异于自己竟会觉得一个男人漂亮,说话都结巴起来,“你傻呆呆站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去前线?”
秦顾瞟了一眼对方红得诡异的脸颊,注意力放在这名修士的衣着上。
涧泉行宫的服制,但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好奇怪。
而他的话,就更奇怪了。
“前线”?
场景的转瞬切换秦顾已习以为常,这是巴蛇惯用的伎俩,但这次展现的画面却格外不同。
魔眼确实袭击了他,可却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而眼前的修士——
未必是同盟,但显然不是敌人,这是什么情况?
多说多错,秦顾缄默不言。
修士急躁地跺了跺脚:“走吧!这可是建功立业的绝佳机会,我带你去。”
没想到还挺热情。
秦顾自然不会推脱,跟着修士快步往前走。
旁侧的灌木发出了极轻微的动静,修士停下脚步,狐疑地望了过去:“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秦顾点了点头。
没有察觉到魔息,他猜测这应该只是过路的小动物。
但修士兴奋的目光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只见修士舔了舔唇瓣:“我猜这是一个魔物。”
秦顾下意识想要否认:
魔物?你哪里见过要躲在灌木丛里的魔物?
修士却径直从腰间解下一只陶埙,放在唇间使劲一吹——
音律化作灵力,势不可挡地拍向灌木,本该继续涤荡前进,却突兀地停了下来。
只听皮肉撕裂之声刺耳,灌木丛中氤出一滩赤色血泊,和一只抽搐不已的惨白手臂。
修士大喜过望,还不忘得意地看一眼秦顾:“你看,我就说是魔物。”
他用脚尖踢了踢那只手,确认已无任何生命体征,便拨开灌木。
秦顾顺着他的动作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半身是人、却长着兔耳的幼童,他的身体已被灵力切割成数段,一双红色兔眼惊恐地瞪大,定格在死亡降临的刹那。
真的是魔物。
但为什么没有察觉到任何魔息?
秦顾忍着血腥,目光继续向下。
这一眼,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看到了魔物腹部的血痂,横卧在靠近下腹的位置,极深,痂疤呈现出肿胀的深紫色,倘若仔细去看,又会发现痂疤之间,是细细密密的线,将伤口的皮肉硬生生黏合起来。
这不是魔物该有的自愈能力,也根本算不上“自愈”。
如果秦顾没有记错,那里本该是魔丹的位置,此刻却只能看到糜烂的肉色。
失去了魔丹,魔物顷刻就会死亡。
但人为黏合的痂疤,让死亡也变成一种奢求。
怪不得修士说这是“建功立业的绝佳机会”。
穷凶极恶的魔族成为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哪怕是刚刚结丹的修士,都能将之轻易抹杀。
可原因呢?魔物怎么会沦落至此?
如果说这只是巴蛇依照心情筑造的结界,他是不是太随心所欲了一些,才能创造这么没有逻辑的剧情?
——越是荒诞的,往往越是真实。
秦顾的心中冒出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想。
他斟酌着用词,问道:“如今战况如何?”
既然修士说了“前线”,势必有战争,才能有前线存在。
修士古怪地看着他:“你是哪个山沟沟里出来的散修?哎呀,算了,魔龙已死,龙族覆灭,咱们这些普通修士现在要做的,就是活捉所有魔物,给仙盟送去。”
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和“活捉”沾不上边,又补充道:“但魔物实在可恶,杀了可比活捉痛快多了,你说呢?”
秦顾的思绪早已不在其中,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敢展露出一丝一毫的震惊,但内心已震惊到无以复加。
——魔龙已死,龙族覆灭。
这是百年前,归墟龙族灭族的那个时空。
第九十二章
初次听司命讲龙族族灭, 秦顾就觉得有些古怪。
今时今日的归墟尚且危机四伏难以踏足,彼时前任魔尊陨灭,仙盟却能立刻接管归墟。
这是如何做到的?
或许眼前所见便是答案。
秦顾不再去看地上魔物孤零零的尸体。
这是一只幼年魔物, 若自小生活在魔域, 他大概率并没有杀过人。
可人族与魔物的仇怨已生根太久, 这是族与族之间的仇恨, 个体无法脱离种族而存在。
他是人类,他亲眼看着无数修士死于魔物之手,他不该同情一个魔物。
哪怕无辜。
修士口中的前线尚未到达,他们很快再度启程。
扑通。
扑通、扑通。
起初, 秦顾还会觉得不忍。
但随着魔物尸体倒地得越来越多, 他开始变得麻木, 甚至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修士将魔物一个一个杀死。
而这一回,他们在洞穴里发现了一对魔物兄妹。
修士甩了甩手,将陶埙放回袖中, 对秦顾开口:“怎么一直是我动手?你也不用和我客气,若不杀些魔物,如何向仙盟表忠心,这两只小的我让给你了。”
他的目光又落向秦顾腰间的配剑:“你这剑, 我虽不是剑修, 也看出来绝非凡俗铁器, 杀两个小小魔物, 还是不在话下的吧?我去外面守着,要是一不小心逃了一只, 我还能给你逮回来。”
说罢, 这名涧泉行宫修士甩了甩手,走到洞穴外去望风。
秦顾看向不断往角落里缩的魔物兄妹。
他们似乎是一种羊兽, 头顶本该长着傲人的大角,角的尖端却被人削了下来,只剩空荡荡的钝口,创口糜烂,蚊蝇泡在血里,恶臭熏天。
两双惊恐的兽瞳看着秦顾,他们已退到洞穴最深处,无处可逃。
而秦顾迟迟没有动手。
他盯着兄妹俩小腹的血窟窿,盯了足有一刻,才将手摁上了横秋剑。
灵力的红流漫过剑身,透过剑鞘漏了出来。
魔物兄妹齐齐颤抖一下,眼里写满了绝望。
突然,魔物少年向前挪动几小步,重重跪了下来。
他的嘴一开一合,吐出魔物的话语。
秦顾本不该听懂的,但配合着少年的手势和哀求的神情,竟也理解了个大概。
手掌不断比着脖颈划动,是表示自己放弃抵抗,愿意让秦顾杀他。
指尖指向身后更加年幼的魔物少女,是求秦顾放她一条生路,用自己的死,换妹妹能够活着。
而每比划一次就磕一下头,是在模仿人类的传统,向上位掌权者表示臣服和祈求。
魔物少年“砰砰”地磕着头,额头被碎石撞破,撞得鲜血淋漓,沿着鼻梁蜿蜒而下。
魔物少女拉着他,双眼噙泪,死死咬着下唇,似乎不愿哥哥为了自己去求一个人类。
魔物少年置若罔闻,又匍匐着向前爬行,双手小小地搭上秦顾的鞋面。
——求你,求你了,求你放过我的妹妹。
即便语言不通,这份浓烈的情绪依旧随着他的动作传递了过来。
秦顾将脚从魔物少年的掌中移开,后退一步。
唰——
长剑出鞘伴随动听的铮鸣,秦顾引着剑锋缓缓垂下,直指魔物少年的眉心。
魔物少年颤抖着闭上眼睛。
这个动作已经代表了拒绝,但魔物少年依旧不死心地张开嘴,生涩地吐出几个音节:
“求、求你。”
原来魔物的年少时期,嗓音也是这么稚嫩。
灵力的风向魔物少年刮去,数片火红的枫叶零落飞舞,像秋日绚烂的花。
魔界有这样灿烂的深秋么?
秦顾不知道。
他反手一剑扫出,剑气凛冽,灵息却温柔。
只听轰然一声响,一束光洒了进来,将洞穴照了个大亮。
魔物少年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摸向自己的脖颈。
他的头颅还在,身上也完好无损。
他又惊慌地回过头,妹妹也安然无恙,嘴里发出呜呜惊叫,扑进了他的怀里。
魔物兄妹紧紧相拥,那一道光披在他们身上。
是光明之地,是生的出口。
秦顾被光刺得眯了眯眼,觉得眼眶胀酸不已。
他道:“走吧,别再回来。”
横秋剑将洞穴破开一个直通外界的出口,不必经过看守的修士,就能离开。
魔物少年搂着妹妹,看向秦顾,似乎在问:那你呢?
秦顾摇了摇头:“与你无关,快走吧。”
他已经听到了修士靠近的脚步声。
魔物少年没有过多犹豫,离开前,他牵着妹妹的手,齐齐向秦顾磕了一个头。
他们逃走了。
秦顾望着他们的背影越跑越快、越来越小,下身变回岩羊的躯体,在山间狂奔。
跑吧,跑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感觉,就像魔物虐.杀人类,修士屠戮魔物,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可看到魔物少年苦苦哀求,以自己之死换妹妹能活下去的刹那,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民福村的村民。
当时他在鸟妖爪中救下佳儿兄妹,佳儿的哥哥也是这么保护着佳儿。
还有一路走来,那些孱弱的魔物。
他们脸上的神情,与流离失所的百姓竟是如此相似。
龙族与修真界的博弈,却始终是底层的无辜者在承受家破人亡的悲恸。
——横秋剑不沾无辜者的鲜血。
没了魔丹,他们永远无法伤人。
所以,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秦顾再度挥剑,剑光嵌入洞穴顶端,更多碎石砸落下来,将地面堆积出一个石丘。
紧接着,他将左手的袖袍拉开,手臂内侧抵着剑刃,狠狠一割!
滚烫的鲜血喷在石块上,又沾满寒铁的剑刃。
横秋剑上红光一亮,似乎不愿伤主,却又无可奈何。
秦顾疼得眉角直痉挛,点上穴道止血,又摸了摸剑柄安抚。
一切都刚刚好,做完这些,修士恰好返了回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废墟:“发生什么事了?洞怎么塌了?魔物呢?”
秦顾借着角度抖落袖袍,遮住伤口:“我把他们杀了,但没控制好力道,一不小心把洞穴也打塌了。”
修士看向石壁上凿切的剑痕,又注意到石块之间新鲜的血迹,不疑有他:“你也真是的行了行了,没关系,走吧。”
他又领着秦顾继续走,不忘问道:“杀魔物的感觉不错吧?”
秦顾想到的却是那对魔物兄妹,他们应该已经跑得够远,微笑着回答道:“是啊,感觉不错。”
背在身后的手臂,血液像浆糊将衣物黏在一起。
但掌心干干净净。
又走片刻,逐渐出现许多修士们的身影。
人群从四面八方而来,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一个被结界笼罩的庞大围场。
柘黄的灵力锁链将半球形的结界牢牢锁住,这是慈悲寺的结界之术,秦顾大吃一惊。
目光转圜,果然在不远处的高台上,看见了盘腿打坐的净尘。
不过此刻的净尘,远比现实中的要年轻许多,少了年岁带来的慈蔼之气,他看起来严肃而不好接近。
不断有灵力从他掌中飞向半球结界,锁链层层加固,坚不可摧。
而囚困的目标,就势结界围场中,四散着的许多魔物。
他们大多是人形模样,却又或多或少,带着些魔物痕迹。
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下腹处空空荡荡的窟窿,和被蛮力黏合的伤疤,宛如死神利爪留下的烙印。
——咻!
一根木箭自头顶飞过,狠狠扎入一只魔物的脖颈,箭头没入,又从另一侧扎穿出来。
魔物抽搐着倒地,血像喷泉般涌出,向四面八方蔓延,很快,他的身边就空了一圈。
修士们欢呼起来,为这绝妙精湛的箭术拍手叫好。
“好!再来一个!”
“好准头,看把那些魔物吓得,哈哈,不愧是涧泉行宫的首席弟子!”
涧泉行宫的首席弟子?
一路与秦顾同行的修士皱了皱眉,很是不屑:“嘁,有什么了不起,就爱出风头。”
秦顾看了过去,一名青年修士单手执冰透长弓,足尖绷直立于树梢上,宛如轻盈的青色雀鸟。
此人的面容也有些眼熟,秦顾想了想,很快辨认出这张扬的五官。
是涧泉行宫的现任掌门。
时间倒退百年,那时他还是涧泉行宫的首席弟子。
两名未来的世家掌门都已出现,秦顾有些担忧地在人群中寻找一圈。
幸好,暂时没有见到秦如练的身影。
他的母亲是一代英侠,恐怕对这种以猎杀为乐的场合不感兴趣。
而另一边,在围观者的助威下,弓弦一震,冰弓再度拉满。
咻——咻——咻!
三箭齐发!
失去力量的魔物连逃跑都显得迟缓,每一箭都精确地正中致命处,一箭穿心,白进红出。
倒地的魔物越来越多,扑通扑通,比心跳声更加急促。
倏而,又是一只魔物倒地。
这是一个成年的男性魔物,头顶鹿角,人身鹿蹄。
秦顾算是发现了,一路走来,包括被囚困在这里的魔物,大多都是鹿、羊、兔子这样的“草食类”,却很少见到巴蛇、朱厌那样原型是庞大野兽的魔物。
鹿形魔物的身体抽动着,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有人立刻叫嚷着:“是不是没死?快杀!”
话音未落,从魔物的怀中钻出一个明显还未成年的小魔物,是个女孩的模样,头顶圆润的幼角,怯怯地探出头。
父亲的血沾满她的脸,女孩和父亲一起摔在地上,似乎摔懵了,蜷缩在父亲的尸体中,眼眶红得湿透,却哭不出一滴眼泪。
恍惚而麻木。
尔后,弓拉满的声音再度响起。
几乎同一时间,一片灵力凝聚的枫叶被秦顾压在掌心。
他有十足的把握,只消箭一离弦,他就能够将箭同步截下。
第九十三章
——有什么比他更快。
一道黑影猛地扑向结界, 却不是从修士的方向。
蛇尾狠狠拍在结界上,硬生生将结界凿出一个洞!
噗呲!
箭扎入麦色的身躯,鎏金符文同时大亮, 将长箭粉碎成灰烬。
巴蛇凶狠地盯着眼前的人类, 宽阔的身体挡在所有魔物的前方。
蛇信吐出又收回, 磅礴的魔息即便隔着结界, 都足以震慑在场众人。
巴蛇的下腹并没有疤痕,不知为何逃过了一劫,依旧拥有魔丹。
转念想想,他是前任魔尊的直系下属, 无论是此刻还是过去的修真界, 恐怕都没有多少对手。
即便魔龙陨落, 魔族式微,巴蛇的实力依旧强悍。
正因如此,修士们也不敢妄动。
年轻的净尘站了起来, 神情严峻地望向被破坏的结界。
巴蛇冷冷地注视着所有人:“人类修士,你们背信弃义。”
“魔物残存人间,注定会引发浩劫,”净尘自上而下俯视着他, 道, “千百年前是龙族妄图勘破天道, 打破盟约, 背信弃义的该是尔等才对。”
秦顾心下一凛。
且不论如今的净尘是否言行合一,至少言语上, 他确是一个慈悲为怀的佛门方丈。
而眼前这位, 年轻气盛,毫不掩饰性格里的锋芒。
他所说的盟约, 应当是千年前的人修至尊与龙尊签订的和平盟约,互不侵.犯,和谐共生。
后来盟约因瞑烛君的堕魔而被打破,人魔交恶,势不两立。雁单听
可巴蛇所说的信义,显然并不是指这件事。
秦顾曾见过迁境司的书册记载,说龙族灭亡之后,修真界特意留出一段时间,让魔物撤回魔域,归还他们侵略的土地。
彼时他只觉仙盟仁慈,竟给穷凶极恶的魔物以退路。
可若巴蛇幻境中这桩桩件件都是真实,那么至少有两件事,从根本上就是错的。
其一,魔域中的魔物并非全部杀孽深重,其中不乏从未伤人,只是跟随魔尊来到新“土地”的魔物。
就像邦国之间征战,开疆拓土而百姓移徙。
其二,仙盟并未如约。
他们筑造起围场,挖去魔物的魔丹,用秘法让他们不至于死去,而后,以虐.杀取乐。
——这和魔物有什么区别?!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会将所有卑劣抹去。
若真是这样,那么修真界自己也知道,此等种.族.灭绝般的行径,与所谓道义相去甚远,甚至无法记载下来。
秦顾的血都快凉透了。
他想立刻离开这场幻境,去找秦如练、找司命问个清楚。
究竟是巴蛇扭曲事实,还是仙盟扭曲了事实?
巴蛇和净尘的对峙还在继续。
巴蛇冷笑起来:“千百年前,寰宇主宰乃我魔族,人族之贪婪掠夺,难道还要我再说么?”
“还是说,”巴蛇的金瞳眯起,看向在场的年轻修士,“你们业已将这段历史删去了?”
净尘立刻否认:“闻所未闻,一派胡言!”
巴蛇的蛇尾猛击地面,将悄然弥合的结界再度震碎。
净尘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本想趁巴蛇不备,将结界弥合起来,以将巴蛇一齐囚困,不想却被这魔物察觉了出来。
巴蛇道:“是不是胡言,你去问仙盟盟主、世家掌门,看看他们敢不敢告诉你们真相。”
低沉的嗓音落在每一个人耳中,震得耳膜一阵嗡鸣。
涧泉行宫的现任宫主、此刻的首席司徒颜大喝一声:“净尘!你和魔物废话什么,还不快快拿下!”
如此急切,就像对谈再进行下去,就会有什么要浮出水面。
他拉弓,放箭,青翠长箭中途就被魔息折断。
断箭坠落,巴蛇道:“原来此辈人修,净是敢做不敢当之徒。”
司徒颜怒急,又是几箭射出:“敢在我们的地盘大放厥词,魔物,让你今天有来无回!”
净尘念一声“阿弥陀佛”,手掌一挥:“列阵!”
人群中的慈悲寺僧人迅速聚拢在一起,柘黄灵力在他们身上膨胀,破碎的结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铁锁铿锵。
一人动后,围观的修士总算不再事不关己,法器、秘术纷纷祭出,一时间光晕缭乱,齐齐向巴蛇攻去!
秦顾身旁的修士也都齐齐出手,抽空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不动?”
——砰!
不知是谁的斩击破开了巴蛇的抵抗,防守瓦解的刹那,攻击雨点般落在巴蛇身上,鎏金符文将攻击化去大半,却仍有小半无法化解。
巴蛇的身上流下数道鲜血,沿着偾张的肌肉线条流进鳞片之间。
与此同时,修士们的攻击也不再拘泥于巴蛇本身,而有目的性地向没有抵抗能力的魔物们而去。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司徒颜的长弓顷刻出现数条琴弦,竟成箜篌模样,弓拉满时,便有音律从其间传出,如战鼓擂擂的入阵曲调。
曲调愈响,长箭凝萃上灵力,只听琴弦一响,便势不可挡向巴蛇而去!
巴蛇正在围剿之中疲于应对,如何挡得住这一击?
可他一步不退,蛇躯如一块坚韧顽石,守在同族身前。
高尚否?卑劣否?
多么讽刺,自诩正道的修士们群起围攻,避开巴蛇而攻击失去魔丹的魔物,一如恃强凌弱之徒,只对弱者出手而畏惧强者。
反观巴蛇,素来以无情无义著称的魔物,竟撕开修士的铁幕,为同族而赴必死之约。
谁人高尚,谁人卑劣?
秦顾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看不下去了。
横秋破空,剑意先至!
起先是一点火星,尔后是火苗,火蛇
金红灵力吞没长箭,众目睽睽之下,将长箭燃烧殆尽!
司徒颜大惊:“是谁?!”
巴蛇也一愣。
秦顾从横秋剑跃下,站在结界前方。
他的对面,是无数大惊失色、对他怒目而视的修士。
他的身后,是同样面露犹豫,不可置信的魔物族群。
秦顾孤零零地站在楚河渭水之间,竟不属于任何一方。
“你是”司徒颜凝眸看向他,“饮枫阁的人?”
如火的剑气与一身夺目红衣,还有青年眉间那耀眼的枫叶纹样,此人师出何门,不言而喻。
但
青年生得俊朗漂亮,如璀璨日轮,修为却高深,能斩断司徒颜化神期的全力一击。
他至少是化神期。
如此年轻的化神期修士,出自世家饮枫阁,他怎么会从未见过?
究竟是谁!
秦顾眯眸环视一圈,在人群中见到了几个饮枫阁修士。
即便身处幻境,他依旧本能地不愿饮枫阁惹火上身,便呵呵一笑:“闻所未闻。”
饮枫阁修士见状,巴不得与他撇清关系,立刻道:“饮枫阁中从未有这么个弟子,别是哪里来的野路子,要蹭我们饮枫阁吧!”
秦顾的眸子暗了暗。
掌门之子被判歪门邪道,这种感觉还是挺微妙的。
秦顾侧身看向巴蛇:“我为你争取时间。”
巴蛇的蛇身动了动,突然道:“你身上有尊主的气味但又不完全一样。人类修士,你是什么人?”
秦顾汗颜,巴蛇口中的“尊主”,应当是陨落的魔龙,也就是季允的生身父亲。
而他身上魔尊的气味,来自于季允。
父子二人气息相似,但不完全一样。
该怎么解释?因为我被你未来的尊主强.吻了?
秦顾放弃了解释,只是拧眉道:“你走不走?”
巴蛇后缩几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秦顾摇了摇头:“我不要魔物的谢恩。”
况且你们蛇族的报恩都有些诡异。
“我不是在救你,巴蛇,”手臂牵引横秋剑,秦顾将剑尖对准对面的修士,“我是在救无辜的生命!”
众生平等。
“说得好!”
一个熟悉的黑影一闪而过,黑鹰振翅,像一道迅雷,带着林隐出现在秦顾身边。
林隐自鹰上跃下,看了一眼巴蛇:“算你走运,本少爷最看不惯以强欺弱之辈!”
白鹤载着宋无,悠悠落在秦顾另一边,宋无点了点头:“少盟主。”
三人,对千百人,饶是如此,秦顾依旧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多谢。”
林隐锤了他一下:“谢什么谢,你都不知道这一路,我早就看他们不爽了!”
来不及问一路发生了什么,秦顾猜测林隐应该也见到了与自己相同的场面。
一向奉为信仰的修真界,百年前却竟做出赶尽杀绝之事,说是三观崩塌也不为过。
秦顾到底是穿越来的,也已经感到心中烦闷,比堵着巨石还难受。
遑论自小就以世家身份为荣的林隐,接受的全是修真界如何伟大正义的教育,在亲眼目睹真相时,只能比他更加痛苦。
林隐对着面前众人怒目而视:“你们这样做和魔物有什么区别?!我真的、替你们感到羞耻!”
“又是哪里来的叛徒,”司徒颜“啧”了一声,“浊云谷的?”
立刻有浊云谷修士道:“休要胡说,谷内没见过此人!”
林隐咬了咬牙,到底什么都没说。
秦顾看了他一眼,颇有一种看到小辈成长的慈爱。
换做以往,林隐身为浊云谷少主,被当众与浊云谷划清界限,早该炸起毛来了。
但此刻,他虽气得脸色铁青,却只是愤愤咽下了火气。
他本该无忧无虑、恣意潇洒地度过尊贵的一生。
却最终还是在命运的洪流中收敛羽翼,学会了忍耐。
司徒颜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是冷笑:“看来是魔修?”
林隐朝地上一“呸”:“我看你们更像魔修。”
多说无益。
术法轰然落下,冰弓拉到满月,佛号隆隆,似千军万马向他们奔来。
秦顾一剑当先,领域展开,枫树破土而出,层层叠叠,将攻击尽数截下;
黑鹰与白鹤同时振翅,花草在他们羽翼下生长绽放,又随着羽翼扇动,毒雾阵阵刮向对面。
与此同时,巴蛇带着失去魔丹的魔物飞速后撤,利爪撕开结界,魔物们如蒙大赦,飞也似的从洞中钻了出去,向魔域的方向奔逃。
巴蛇等着最后一只魔物离开,却并没有急着跟上,而是缓缓转过身,看向挡在他们前方的三人。
金色的瞳孔一明一暗,视线最终凝聚在中央那名红衣青年身上。
秦顾察觉到了,在凌厉攻势中堪堪转过头去。
身后的巴蛇不再是幻境的虚影,他身上的伤痕消退,蛇身也更加壮硕,俨然是现实中的模样。
——巴蛇在自己的幻境中来去自如,他取代了自己的影像,在最后一刻以真身亲临。
幻境开始崩塌,强光吞噬了一切,包括林隐、宋无和在场的其他人。
只剩秦顾与巴蛇,远远对视。
巴蛇道:“少盟主,此便是,你所求之真相。”
第九十四章
这就是, 真相。
光芒吞噬了视野,刺得眼眶生疼,连巴蛇也看不见了。
幻境褪去, 秦顾像是一脚踏空陡然下坠, 在失重感中猛地清醒过来。
他靠在一棵树下, 像是被谁挪动过。
林隐和宋无就倒在不远处, 保持着脸着地的姿势躺着。
秦顾一瞬失语,他的脸安然无恙,显然是巴蛇独特的偏爱。
挺惊人的,但更惊人的, 还是在幻境中看到的一切。
巴蛇的幻境剖开了两个核心问题。
其一, 便是仙盟百年前大肆屠.杀魔物, 此行此举从未在迁境司中记载。
是真是假?目的为何?又因何故隐瞒?
恐怕只有去仙盟问个究竟。
其二,便是魔眼。
百年前的幻境是他与林隐等人共同经历的,看上去更像以巴蛇之眼, 将历史重演。
但瞑烛君与无垢仙尊所获机缘竟是浓缩的魔眼,这件事发生距今以数百年计,巴蛇又该从哪里知晓?
而巴蛇与自己匆匆对话,也并未包含这段画面。
不是巴蛇。
那是谁想让他看到这段画面?
暂且将这个问题按下不表, 还有另一个更大的问题——
瞑烛君堕魔, 真的是因为要抢夺机缘么?
可看他的态度, 分明是不赞成无垢仙尊接近这所谓机缘的。
换一个角度, 如果魔眼在瞑烛君堕魔前就存在,那么所谓瞑烛君魂魄所化的魔种, 究竟真的是瞑烛君的魂魄, 还是这诡异的魔眼?
而且这魔眼似乎有自己的神智,笔直向他冲来就是证明。
如果是这样, 那么会不会,人魔纷争,其实是魔眼有问题,而不是瞑烛君、不是归墟龙尊的错?
——会不会,不是季允的错?
秦顾似乎在逐步接近原著从未提及的真相,但却又差了那最关键的一环。
他必须要弄清楚魔眼究竟是什么。
如果是魔眼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龙族与人类一样都是受害者,那么他哪怕拼上这条命,也要还龙族和季允清白。
这是他和季允之间唯一的退路,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不愿意放弃的心情是那么强烈,就连秦顾也有些惊讶。
季允在他心中,原来是这么重要。
秦顾靠着树干缓了缓,不过几秒,便立刻重新站起,将林隐与宋无一一摇醒。
林隐一醒来就一把摁住秦顾的手:“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顾摇了摇头:“我与你一样,一头雾水。”
但他心里,偏向于认为是真的。
林隐愤愤一脚蹬在树上:“可恶,该死!如果仙盟真的做这种事,我们岂不成了笑话?!”
以仙盟为荣,却被仙盟欺骗至今。
说是笑话,也没错。
宋无拉住快要崩溃的林隐:“少主,我们还在战中。”
他们是为了分散魔物攻势与巴蛇交手的,彼时与魔族的战役刚刚开始。
现在呢?他们在幻境中待了多久,战况如何了?
秦顾向周围望去。
四周安静到吓人,让他险些忘了自己本该身处敌阵。
安静得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但满地零落的残骸、喷溅的血迹和蛇的尸体,又证明了并不是他们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而是战线推进了。
“总算找到你们了!”
一道声音从地下响起。
地下?
林隐大叫一声,秦顾也吓了一跳。
紧接着,地面开始颤动,从中间劈开一道裂缝。
一大团蠕动的黑色泥巴从地洞里钻出,像线团缠绕在一起,因解不开而格外狰狞。
荆楚何暗室里的魔物尤獾。
秦顾突然觉得那一声人言有些耳熟。
一抬头,就看见荆楚何坐在尤獾的头顶,面无表情地拍着身上的泥土。
注意到几人的目光,荆楚何耸了耸肩:“干什么?你们以为打地洞很容易么?情况不等人,跟我走。”
荆楚何敲了一下尤獾的脑袋,尤獾剧烈颤抖了一下,从身体上分裂出三个相同大小的线团,如蚯蚓游动到三人身下。
尔后,线团从土里隆起,变成长鼻耳短的獾的模样,不顾三人各异的神色,一下就将他们驮了起来。
荆楚何又敲一下:“走。”
尤獾又是一抖,一个猛扎钻入土里。
林隐大骇地看着自己身下蠢蠢欲动的分裂体:“等等等——”
分裂体当然不会等他,一个接一个猛扎入地洞,长鼻破开泥土之间的缝隙,钻出一条条通道。
尤獾腿虽短,在泥土里却来去自如,几乎飞驰而过。
秦顾尝试着夹紧双腿,分裂体果然像吓坏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加速奔跑,很快追上了前方带路的荆楚何。
荆楚何扭过头来:“怎么了?”
秦顾艰难地习惯着尤獾黏腻又光滑的皮肤,道:“长老的秘法,成功了?”
不然尤獾怎么会一改常态,变得这么听话?
荆楚何哈哈大笑,摸了摸胡茬:“你带来的鬃毛可是帮了大忙了,一试就成了!一个魔将就能做到这般,要是有魔尊的血肉,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
“不过话说回来,我知道你和那魔尊小子曾经形影不离,但如今人魔殊途,你还是别太接近他了。”
秦顾一愣:“长老何出此言?”
荆楚何用“我什么都明白”的眼神看了过来:“他看你那眼神都能拉丝了,小娃娃还想瞒过老夫?”
秦顾:
他总算知道林隐是和谁学的了。
但荆楚何此番将他与季允捆绑,秦顾出乎意料地没有那么抗拒。
或许是因为,他终于见到了转机。
就像被黑暗笼罩的前路终于有光亮出现,无论多么微弱如萤火,他都要尽力一试。
秦顾笑笑:“都过去了,谨遵长老教诲。”
又在尤獾背上颠簸片刻,林隐总算忍不住插话:“咱们这是要去哪?”
眼前除了泥洞还是泥洞,根本分不清此刻身在何处。
宋无仰头看向地层:“似是魉谷的方向。”
荆楚何点头:“正是魉谷。”
秦顾震惊极了,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在屋子里都能迷路,而宋无却有着惊人的方向辨识能力。
荆楚何继续道:“魔族已冲入魍谷,在谷中迷雾作用下,现在正在原地打转。但这并非长久之计,我们要从地下穿过魍谷,去和其他人汇合。”
魍谷这就被破了?!
荆楚何用轻松的语调陈述着战况,秦顾等人的心却一下变得沉重。
太快了,这才开战多久?
季允手下的魔物,几乎是一路平压了过去!
又过片刻,荆楚何突然抬手,揪住尤獾短耳向后一拽,尤獾被迫仰头,急促地“哼哼”两声,打洞的方向由向前扭转为向上。
尘土纷落砸在他们头上,秦顾低下头屏住呼吸,防止将灰尘吸进肺里。
饶是如此,越接近地表,碎落的尘土就越多,最后几米,他不得不抬手捂脸,才能从劈头盖脸的土中保全自己。
尤獾钻出地表,三人身下的分裂体就好像再也撑不住似的,抓准机会与本体融合。
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竟直接啪叽坐倒在地。
配上灰头土脸的模样,荆楚何乐不可支:“可惜啊,这要是在平时,我高低得让谷中画师给你们画上一副!”
不等他们反应,荆楚何移开目光:“人我带来了,剩下的你们吩咐。”
他抱胸一靠,整个人窝进尤獾里面,线团就像柔软水床将荆楚何包裹起来,那巨兽魔物瑟瑟发抖又不敢逃跑,确实被驯服得服服帖帖。
秦顾平静地移开目光,看向“吩咐”的发起者。
这一看,他心脏一跳。
林隐和宋无已经跑了过去,林隐的脸唰地白了:“梅惊池!你怎么”
他跪倒下去,一把抱住梅惊池,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宋无蹲在林隐身边,小心地抚摸着他的背。
不怪他们兵荒马乱,梅惊池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
秦顾并未感觉到梅惊池的领域波动,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是未曾展开领域的。
但那双血迹斑斑的狐耳和满头银丝,却又与领域展开时的模样出奇地相似。
梅惊池根本站不住了,他是坐在地上,看着他们的。
但他的唇角依旧噙着笑,温柔地安抚着情绪激动的林隐,又转动视线,与秦顾遥遥相望。
秦顾的心堵得难受。
逃也似地垂眸,便见到荆楚何朝他做了个手势,秦顾强打精神,随着荆楚何走到偏僻处。
秦顾压低声音,不愿再惊动林隐:“梅师叔他”
荆楚何也看了一眼他们的方向,道:“他的金丹已在碎裂边缘,所以控制不了灵力,才会是这幅样子。”
唯有灵力耗尽,燃烧金丹以做支持,金丹才会破裂。
领域破碎是无法使用灵力,而金丹碎裂,则是无法控制灵力的四散,尤其到了梅惊池这般境界,失去金丹放抑的灵力就像滔滔不绝的江海,向天地间奔流,却永远不会回头。
灵力散尽的那一刻,就是死亡的降临。
死亡的过程会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
秦顾踉跄了一下,像灵魂被重击:“怎么会”
荆楚何伸手,用力拍一下秦顾的肩膀:“秦顾!魔眼即将大开,到时所有人都会死!”
这一吼将秦顾从恍惚中唤醒,他深吸口气,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您说得对,荆长老,有什么我能做的?”
他虽难受至极,仍保有冷静思考的能力,知道荆楚何绝不会只是叫他闲谈。
荆楚何说过情况紧急,找他的目的,不言而喻。
荆楚何摁着秦顾的肩膀,像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小梅要合谷。诛魔司的陆掌教拖住了朱厌,谷中其他长老合力与巴蛇缠斗,本来有我的丹药,引妖兽入谷不是问题。”
“但,”荆楚何带着秦顾看向浓云深处,那闪烁的雷光,“你看见了,真正恐怖的人,还没有出手。”
——季允还没有出手,浊云谷就已压上了包括诛魔司在内的全部战力。
若季允出手了,又会如何?
荆楚何后退一步,突然向秦顾拱手作揖。
秦顾先是吓了一跳,此举不合礼数,长辈如此行礼,简直要折煞他。
转念又是苦笑:“长老就这么笃定,我能拖住他?”
荆楚何的话看似请求,却实际切断了他的退路,让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擅自将浊云谷的未来押注在面前的青年身上,对他来说太过沉重,荆楚何目露歉意,却坚决道:“若你也拖不住魔尊,那么全天下,更无人能做到真是这样,浊云谷也只能认命。”
秦顾的目光扫过荆楚何卑微伏低的身躯,望向痛哭的林隐、苍白的梅惊池,还有诸多负伤却不得不继续战斗的浊云谷修士。
认命?
不,绝不认命。
第九十五章
秦顾缓步前行, 所到之处,魔物纷纷俯身向他行礼,旋即为他让出道路。
秦顾早就习惯了万众瞩目的视线, 无关善意还是恶意, 如今又惊觉自己已能在魔物各异的目光中泰然自若, 不由低头苦笑。
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了, 每一次笑都是涩的,好像泡在苦酒里。
一路畅通无阻。
都说天空是世间最自由之地,剑飞得越高,秦顾却越感到内心沉重。
魔眼明晃晃地挂在头顶, 比日月更加醒目, 狂妄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撕裂的眼眦像一扇门, 打通链接魔域的桥梁,门扉开得还不算大,却已有体型较小的魔物妖兽, 争前恐后从中挤出,贪婪地扑向人间。
魍谷魉谷之间,是为百姓浴血奋战的修士。
真正的魑魅魍魉,却占尽先机, 从天而降。
多么讽刺。
魔眼过分浓郁的魔息让秦顾体内的金丹感到强烈威胁, 心脏本能地加快鼓动节奏, 好让身体处于兴奋状态, 随时能够拔剑迎击。
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下腹,脏腑像被一只巨手反复揉捏, 不痛, 却比痛更加折磨。
秦顾深深呼出一口气,继续向前。
头顶传来“呲”的一声。
对于妖物来说, 秦顾是一个可口的人类。
一只蝙蝠形妖兽从魔眼中钻出的第一眼,就锁定了这份美餐。
但它只来得及向美餐投去渴望的视线,下一刻,浓郁的血就从它体内爆开。
蝙蝠妖兽被魔息从中间切开,又立刻被切碎,直接化作血雾被风卷走。
连碎.尸的过程都那么迅速,一滴血都没沾到秦顾的衣角。
秦顾抬起头。
季允欲盖弥彰地移开了目光。
秦顾在心里摇头。
季允在云端用魔息为自己筑了王座,距离魔眼很近,几乎伸手就能触碰到。
但走最后几步接近他时,秦顾却意外地察觉,自己并没有继续向上缩短与魔眼的距离。
他确信是季允悄悄降低了王座的高度,这说明季允虽表现得没有在看他,却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察觉到了他的不适。
他该说什么好呢?
这种笨拙的、又隐隐有些幼稚的示好,实在太难与人们口中嗜血无情的魔尊联系在一起。
秦顾离季允已经很近了。
季允依旧是倚着王座的模样,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好像他的接近,并不足以引起丝毫情绪的波澜。
但秦顾太熟悉季允这微微蹙着眉的神情了,近乎能猜到此刻季允的内心在经历怎样的剧烈挣扎。
秦顾停下了脚步,保持着三步路的距离,看着季允。
一秒,两秒,三秒。
季允站了起来,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师兄为什么不过来?”
又紧跟着自己找到了答案:“连靠近我都不愿意了么?”
秦顾直截了当道:“不是。”
若不愿意见你,特意过来做什么?
季允的眉头松了些,却也没有十分高兴:“我明白,是他们让师兄来的就像在慈悲寺那样,为了所谓苍生而来。”
——即便语气带了些不清不楚的酸溜溜,不可否认,季允聪明且敏锐。
秦顾道:“是。”
季允一下愣住了:“师兄还真是难得诚实,可惜,浊云谷”
秦顾上前一步,颇有逼近的气势,微微仰头与季允对视。
“是,浊云谷希望我拖住你,但我并不全为了此事而来。”他生怕季允误会,急促地说道,“你在我身上留了魔息,逼净尘出手拿我入狱,我用蓼天木将你放倒,逃离归墟”
“我们扯平了,从现在开始,我不骗你,你也要和我说实话。”
各骗了彼此一次,也算两清。
季允张了张嘴,哑然失笑:“在师兄面前,我总是只能吃这哑巴亏。”
秦顾道:“答不答应?”
季允轻轻点头:“师兄想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顾听着识海中荆楚何的声音:“梅惊池已在少主和宋无的护送下入谷,秦顾,我们至少需要二刻的时间。”
二刻,就是半小时。
他要为梅惊池合谷,争取至少半小时。
不能让季允将魔眼睁开。
秦顾回忆起幻境中看见的“机缘”,那个极小型的魔眼,像一颗诡谲的种子,将灾厄与不幸播撒到世间。
自千百年前,直到而今。
秦顾道:“你对魔眼知道多少?”
魔眼是人间对这裂眦的称呼,但秦顾相信季允能听懂。
季允有些失望似的,阴霾如云翳铺满他的面庞:“师兄找我,除了这些,便无话可说了吗?”
又在生什么气?秦顾放软了语气:“你想和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谈私事?我不介意,不过他们呢?”
他的目光转向季允身边守阵的魔物,显然季允并不需要手下保护,但周遭的魔物也并不少。
季允从鼻腔里发出声上扬的气音,带着威胁意味念道:“是么?”
魔物们立刻仰头的仰头,蹲下的蹲下,更有甚者直接闭上了眼睛,一副自己全然不在场的模样。
秦顾:
麻烦你们别做出这么惹人误会的举动。
“师兄,”季允满意地收回目光,重新盯着秦顾,“总不能师兄什么也不用付出,就能得到我的答案吧?”
这个说法很合理,空手套白狼同样让秦顾心中难安。
秦顾道:“自然,你想要什么?”
季允像是早就计划好了,立刻接话:“互问互答,我给师兄三个问题的机会,师兄也要回答我三个问题。”
他的语气浸满了期待:“好不好?”
三个问题,两人加起来便是六个,一问一答,无论如何也能满足一盏茶的需求。
秦顾点了点头:“好,就依你所言。”
阴霾一扫而空,季允变脸比翻书更快,脸上竟迅速挂上了笑意。
他抬指一勾,魔息自指尖钻出,在秦顾身后搭建出豪华的王座。
季允道:“师兄坐。”
这王座与季允为自己搭建的一模一样。
换言之,季允邀请他坐上魔尊的王座。
秦顾不知该怎么拒绝才好,硬着头皮坐下,预想中的刺骨寒凉却没传来,反而有一股沁入全身的温暖包裹上来。
他体虚畏寒,季允还记得。
秦顾吞咽了一下,点滴涓流可成江海辽阔,季允的深情反倒让他对接下来的问题更加紧张。
万一季允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秦顾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住压抑许久的情绪。
“呼”秦顾让焦躁的呼吸顺着唇腔呼出,“回答我,季允,你对魔眼知道多少?”
季允果然说到做到,没有再将话题引去无关事项,而是道:“早在龙族诞生、主宰寰宇之前,魔眼就已存在。”
——果然如此!
这个世界的设定,归墟之龙是这片土地上最悠久的古老巨兽,而后是魔物,人类与其他生灵的出现远在他们之后。
比龙族的历史更远,难道是
天道之初?
秦顾迫切地想要知道下文,季允却不再说了。
“师兄,轮到我了。”
这才只答了一句!
秦顾都要气笑了,可季允大约是故意的,只说互问互答,却并未限制答案的数量和完整程度。
所以,季允并没有犯规。
“中了你的圈套啊,”秦顾无奈扶额,“问吧。”
说得轻松,他心里却紧张得不行。
他猜不到季允会问什么,心里实在没底。
季允似乎也在犹豫,好像要问的问题太多,一时选不出来似的。
半晌,季允总算开口:“你有没有想我?”
什么?
秦顾愣住了,难以自控的尴尬从胸膛攀到脸颊,将瓷白肌肤烫得泛红:“你说什么?”
季允一下就注意到了,盯着那两团红云一眨不眨。
他从没有见过师兄害羞的样子,不知道这是羞的还是气的。
季允不敢赌,虽然他心中无数次希望是前者,理智却告诉他秦顾愤怒的概率要远高于害羞。
“师兄,”季允不高兴地碾了碾贝齿,生出些恶劣的心思,提醒道,“不能骗我。”
他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模样被秦顾看着眼里,涌上心头的羞耻不知怎的就顷刻消散。
别再逃避了,说句实话不会怎么样的。
心底的声音这样说着。
秦顾于是认真地看向季允的眼眸:“有。”
我在每个人的身上寻找你的影子,在每件眼下发生的事中挖掘过去与你同行的点滴。
是的,我无法逃避,也不愿再欺骗自己。
“我想你,季允,正因如此,我才必须找到解决的办法。”
一个能让你我都不再痛苦的办法。
在找到那个办法之前,你我之间,永远有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
——即便如此,季允依旧呆住了。
不是愣住,而是呆住。
他像被下了定身咒一般,整个人骤然变得僵硬,好像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唯有潮湿的红色漫过眼白,将眼尾氤得通红。
秦顾看着季允湿润的眼眶,心中感慨万千。
他们之间,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但他不得不把话题掰正:“该我了。继续说,该怎么控制魔眼的蔓延?”
他不确定季允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季允却突然抬起头:“师兄,我很想继续和你这样一直这样下去,但是,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不等发问,季允的手掌便搭上不器剑鞘,他从王座上站起,垂眸望向下方的浊云谷。
这个蓄势待发的侵略姿态让秦顾血都凉了,秦顾迈步挡在季允身前,横秋在剑鞘中嗡鸣。
季允紫黑的眼眸转了过来,眼底没有一丝光彩:“我并非不想回答你,而是师兄,你回头看看。”
秦顾这才发现季允的动作很奇怪,几乎一瞬间看向了三个方向。
若说看地是在观察浊云谷,那么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魔眼。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浓郁的魔息陡然压了下来!
第九十六章
魔息笼罩下来, 野兽咆哮自头顶此起彼伏,高亢的、嘶哑的、怨怼的,如群鬼哀嚎, 只一听, 便叫人如临深渊, 毛骨悚然。
在魔物扑来之前, 季允扣住秦顾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边一牵。
魔物擦着他的衣摆而过,如毁灭的陨石坠入深谷。
季允的手像挣不开的镣铐,秦顾眼睁睁看着魔物冲破魔眼的桎梏, 接连不断、密密麻麻地向浊云谷修士扑去。
自上而下, 他只能看见血雾不断爆开, 却不知道谷中究竟是如何的人间炼狱。
秦顾的手中灵息凝聚:“季允,松开!”
季允却没扭头。
他面色冷峻,本就刀砌般的鼻梁因抿紧的唇线而连成肃杀的侧影,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断撕开的魔眼。
听到秦顾的话,季允指尖紫光闪过,秦顾顿感手腕一麻,电流般的魔息簇拥上来, 硬生生扑灭了灵力微光。?!
秦顾气急:“季允!”
境界的差距太大, 他根本无法在季允的掣肘下重新调动灵力。
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灵力在魔息包围下太过突兀, 魔物冲破魔眼之后, 不再舍近求远,转而向二人的方向扑了过来!
守在季允身边的魔将此刻不再装瞎了, 一个个如出笼的猛兽, 凶狠地与魔眼中涌出的魔物拼杀起来。
——有些不对。
魔物同根同源,而魔尊敕令整个魔族, 即便这些魔物刚从魔眼出来分不清现状,季允手下的魔将却也不做交流,上去就是厮杀。
且看血肉横飞的惨烈模样,便知双方都没有留情。
下一刻,有魔物冲出包围圈,双目赤红,咆哮着向他们袭来——
自相残杀还不算,连魔尊都敢攻击?!
季允却好似早已料到,根本无需动作,长发无风自动,便见数道紫电从天而降,将不知好歹来袭的魔物劈成焦黑粉末。
一击必杀,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
此刻季允的存在反倒让人心安,秦顾得以仔细地观察袭来的魔物。
这些魔物的状态太诡异了,他从未见到过这样完全无法沟通、只剩厮杀本能的魔物。
血肉割裂的声音刺激着耳膜,一只虫形魔物被劈翻在地,腹足还在垂死挣扎地扭动。
季允皱了皱眉,又是一道惊雷落下,将它彻底碎成灰泥。
这一幕将秦顾拉回了十年前的归墟秘境。
——虽然不是魔物,但他曾经见过归墟中的妖兽这种疯狂的状态。
归墟的记忆太痛苦,秦顾本能地将之掩埋,此时细细想来,除了等阶的不同,魔眼中的魔物与那时的妖兽,几乎每个行为都吻合!
同伴相残、不分敌我、只知杀戮。
即便是魔尊亲临,也控制不了这些失去理智的魔物。
轰!
秦顾猛地从回忆中抽离,只见雷霆清除魔物后也未停下,径直轰入魔眼,紫电形同铁锁,扎入魔眼的上下眼睑,像合上沉重的门扉,将之一点一点关拢。
魔眼暴凸的眼前瞬间爬满红丝,竟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尔后,大股魔息被魔眼挪用以与季允角力,浓郁黝黑之下,倒显得那抹幽紫格外清透。
更多魔物向季允袭来,带着不死不休之势,要将阻拦他们重获自由之人粉身碎骨!
季允表情也未变一下,雷云便至,然而魔物如蝗虫过境,雷声如雨,依旧阻挡不了全部魔物。
每要分神阻挡,魔眼便会加重一分力道,让他无暇顾及,只能硬抗。
季允闷哼一声,一缕暗红的血飞快从唇角淌落。
“没有太久,”季允的嗓音因为血的糊堵而显得黏浊,“师兄,有意义的坚守才值得被称颂。”
言下之意,浊云谷所做,全无意义。
起初秦顾只以为季允这么说,是在挑衅。
但就连季允,继承了魔尊轮回之力的季允,与魔眼交手,也未显分毫优势而陷入僵持,甚至自己还遭到了反噬而受伤。
这还只是其中一只魔眼。
秦顾目不转睛地看着季允。
在这场兵荒马乱的复生中,他终于有机会——哪怕是被迫的,能够仔细地看一看季允。
满打满算,他们相识于季允的十四岁,离别于季允的二十岁。
秦顾是活过一世的人,整日在病榻缠绵挣扎,让他得以自由掌控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因为弥足珍贵而显得弹指一挥。
他从不会刻意去怀念某段时光,因为活着对他来说已是恩赐。
可季允不同。
这六年,足够季允从一个尚且稚嫩的少年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青年。
他占据了季允最该意气风发的岁月,然后丢下了他。
整整十年,直到现在。
想到十年来每个月圆,季允都要独自在血池中忍受剔鳞之痛,整整一天一夜,秦顾就痛到无法呼吸。
月圆人团圆。
季允所求的团圆,不过是他能够归来。
而他,这个害得季允被千人唾弃、万人怨恨的罪魁祸首,又在做什么?
他以为自己手握剧本就能洞若观火,自以为是地替季允做了决定,又自以为是地猜忌、怀疑,一遍遍利用季允的真心,同时践踏自己的心意。
可没有了卑劣师兄的刁难欺辱,季允的面前本该是一片坦途啊!
他是天赋卓绝的修真天才,是孤高的鹤、自由的龙。
而不是被他秦顾的死,困在过去苦苦挣扎的殉道之人。
秦顾痛苦地发现,即便自己不愿遵从系统的指示而刻意屏蔽了机械音的存在,他所做的一切,依旧在不断将季允推向深渊。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依旧在身边每一个声音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忘记了善恶并不由身份决定。
就像这个书中世界的每一个人类。
“拯救世界并不只有杀死季允一种方式, ”他在心里呼唤许久未见的系统,“我猜的对吗,系统。”
机械音沉默片刻:“经过计算,这是最直接且最有可能成功的方式。”
所以直接省略了其他所有选项。
秦顾冷笑:“你建议我替死阻止季允堕魔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结果呢?
结果季允不仅堕魔了,还为了复活他而把自己折磨成这幅样子。
秦顾回忆起每一次魔眼的出现。
不带任何情绪色彩,不偏颇任何一方,只是回忆眼前所见。
浊云谷上云层如此深厚,魔眼善于隐藏,谁又能说,是季允带来了魔眼?
再换个角度,季允送来的战书,被他们视作志在必得的挑衅,可若真要深挖其含义,却是要将他们赶离浊云谷。
为什么?
若季允真的可以随心控制魔眼开合,直接覆灭浊云谷,才更符合他在人们眼中十恶不赦的形象。
“可小允,根本控制不了魔眼,不是吗?”
心里的对话不该有语调,可秦顾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颤抖。
这些举动中的矛盾并非无迹可寻,却被他刻意忽略了。
机械音又沉默了,秦顾的声音带了些火气。
“回答我!”
“是的,那又能改变什么呢,宿主?别忘了,我们的任务,是要拯救世界。”
秦顾掐断了通信。
季允不再能分神去抑制他的动作,专注在与魔眼的角力上。
金红的灵力即刻迸发开来,像冬日的暖阳,为深刻的黑染上火烧般的颜色。
日辉太过耀眼,顷刻吸引了魔物的注意。
扑向季允的动作迟疑了,魔物在听从操控和满足私欲之间摇摆,几乎瞬间就选择了后者。
他们转向秦顾,伸出贪婪的爪牙。
季允惊慌失措:“师兄!”
秦顾浅笑,声音温柔响起:“此间事毕,我们好好聊一聊私事吧,小允。”
尔后,红枫凌日,带着魔物向极远处飞去!
与此同时,浊云谷内。
魔物得天独厚的修为,让他们与修士的战斗变得毫无悬念。
黑鹰将扑向林隐的魔物狠狠撞开,胀大数倍的利爪撕开魔物的眼眶,将眼球生挖出来。
失去视力的魔物本能地开始东冲西撞,应激般将触碰到的所有生物都掀翻,自然也包括附近的其他魔物,竟歪打正着,为修士们清理出一条撤退的道路。
林隐则乘势翻上黑鹰的背,抬手胡乱擦拭脸上的擦伤。
他的目光投向空中,魔眼正从眯缝的月牙睁开到膨胀的橄榄,远远看去,从中钻出的魔物比鸦群还密集,像天空怎么也挥不去的污渍。
林隐试图从污渍中找到那一抹代表秦顾的纯红,却最终什么也没看到。
秦顾为什么连一盏茶都没撑到?
这种时候,认为秦顾并未尽心尽力地为浊云谷拖延时间,而是真如慈悲寺的指.控所言,倒戈向身为魔尊的季允,才是大多数人的观点。
林隐的第一反应却是:秦顾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是季允那家伙,察觉到他们的意图,提前动手了么?
林隐望向山谷深处。
如果现在放这些魔物进魉谷,那么梅惊池和他们所做的全部准备,就将彻底付诸东流。
浊云谷的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他们的牺牲会变得毫无意义。
林隐绝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猛地下定决心。
气息提至胸腔,又通过灵力余波传递出去,所有浊云谷修士都听到了林隐的声音:
“我们阻拦不住这些魔物,即便倾尽全力、付出生命,或许也只能牵制他们一时一刻。”
正在安置伤员的荆楚何动作一停,包括他在内,修士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露出了迟疑。
要放弃了么?
林隐闭了闭眼,眼前浮现梅惊池的背影。
他追不上梅惊池的背影,就像多年前他也未能追上老谷主的背影。
可是、可是
“若今日就是浊云谷存在的最后一日,那么,就让这群该死的魔物,永远记住这一时一刻!让他们一想到浊云谷,就浑身发抖、屁滚尿流——”
林隐大笑起来:“怎么样,诸位,可愿与我同往?”
长久的寂静中,荆楚何微笑着收回目光:“师兄啊,你一定也在看着你的儿子吧?哈哈哈,现在你一定骄傲死了。”
紧接着,虎啸猿啼,熊咆狼嚎,此起彼伏的兽鸣声在谷中涤荡,形成最坚定的回应。
浊云谷修士宛如心有灵犀般,纷纷抬手取下脸上的面具。
无数面具如黄昏的雨幕倾洒而下,落在谷中各地,就像初春播撒的种子。
后世之人,未必记得我们的功绩,
但我们的血会成为花朵的瓣蕊,骸骨会筑起巨木的枝干,
这片养育我们的山谷,就是我们存在的证明。
“杀!杀——!杀——!!”
第九十七章
梅惊池需要半个小时做好合谷前的全部准备。
现在只过了堪堪一半。
秦顾抬头看向上方, 黑与紫此消彼长,魔眼被迫一点一点阖起,钻出的魔物被拦腰截断, 魔眼恢复成了半开未开的模样。
不甘的魔息向四周爆开, 宛如一朵浓烟中的蘑菇云。
但季允魔息化作的锁链摇摇欲坠, 而体型中小的魔物依旧能畅通无阻地离开魔眼。
秦顾翻腕支起长剑, 接连几下剑招劈砍而出,化解追着他而来的数道魔息攻势,又在魔物纵身扑来时,瞬间凝气锁息, 金红结界化解万顷之力, 又重重反弹回去。
魔物被自己的攻击打中, 胸膛立刻穿了一个硕大的窟窿。
还没等到它的尸体坠落,其余魔物便一拥而上,将它撕扯分食, 连一缕魔息都不放过地吞入己腹。
趁着魔物内部骚乱,秦顾立刻吩咐横秋加速,再度与它们拉开距离。
魔物穷追不舍,如此循环往复的追逐, 已重复了不知几次。
失去理智后无法思考, 这些魔物一次次地扑向他, 又被结界阻拦、受到反制, 引发相互之间的残杀。
但智商直线降低,并不代表他们的实力也会减弱。
甚至因为不必思考, 每只魔物都不再考虑战术和藏拙, 使出浑身解数,以求将秦顾收入爪下。
他就像一块饥民眼中的香饽饽, 或是猫科面前的猫薄荷。
对阵一只魔物已足够勉强,秦顾不是夜郎自大的人,深知自己不是这么多魔物的对手。
这从白蟒身上学来的结界,是他唯一能够抵御魔物的手段。
但魔物众多如过江之鲫,而秦顾的灵力却迟早会见底。
要想拖延这数十分钟,他就不能无休止地树立结界,而不得不屏息凝神,时刻注意着四面的动静,以在魔物袭来的刹那,用结界将他们的攻击反射回去。
即便如此,高强度的思考和不间断的灵力支出,依旧让秦顾迅速感到力不从心。
他是化神期的修为,面对的却是一众以合体期计的魔物。
脚下,浊云谷中的血腥气已然随风四散,整座山谷、整片天空,都泡在浓郁的血气中,呛鼻而壮烈。
秦顾不敢想象林隐他们正在经历怎样的苦战。
多吸引一只魔物,浊云谷的压力就会减轻一分。
这一分,很有可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要为季允、为浊云谷、争取更多时间。
灵力陡然爆开,其势迅猛,其光璀璨,竟短暂驱散黑云,使光明重现。
魔物的攻势短暂一停,生于云端的红枫是暗无天日的魔界从不会有的景色,红色铺天盖地袭来,好像冰雪消融后的第一抹日光。
但很快,魔物们就发现,红枫的存在干扰了他们前进的路线,让那个浑身散发着诱人气息的人类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魔物不再欣赏枫海了,或咬或抓,覆盖鳞甲的坚硬身躯撞上枫树树干,用最原始也最野蛮的行径,顷刻摧毁枫树。
领域的造物便是修士灵力的具现,每有一棵领域的树化为粉齑,秦顾的眼前就一阵模糊。
剧烈的痛快要把他也撕裂,秦顾用力咽下喉间翻涌的血,御剑的速度丝毫不慢。
枫林越是摧折,他便越是要前进。
十秒、一分、一刻。
眼前黑红交错,是魔息与他的血混在一起。
秦顾在心里默数着,他数得很慢,让血沫拼凑的数字唤醒自己沉沦的神智。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躲避魔物拙劣的偷袭,靠着纯粹的意志力硬抗每一下冲击。
魔息重重撞上后背!
秦顾再也忍不住,喉间喷出一大口血,身形摇晃一下,从横秋剑上跌落下去。
耳畔狂风呼啸,唇间的血像零落的枫叶,但他的唇角却一点一点翘起,勾勒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
二刻时限,分秒不差。
轰——隆!
山川同震,好像沉睡的巨物就要苏醒,正在舒展筋骨。
山谷,
醒了!
秦顾任凭视野越来越窄,身躯坠落得越来越快,这么摔下去,他非得摔成肉泥不可,但秦顾的唇角依旧噙着清明的笑意:
终是不负所托。
下一刻,龙吟声响!
凛凛龙鳍一路将魔物都搅碎,在漫天血雨之中,黑龙怒啸而来,一个俯冲,牢牢将秦顾接在背上。
然而坠落的势头太猛,黑龙便团着秦顾,齐齐摔在一处耸起的山牙上。
这一下摔得尘烟四起,很快,黑龙幻化成青年的模样,惊慌地将秦顾搂进怀里:“师兄,师兄!”
秦顾浑身浴血的模样与重历千遍的噩梦重叠,季允的眼前只剩下血红,什么也看不见。
他呼吸急促地将灵力注入秦顾体内,眉心龙纹隐隐鼓动起浊紫微光。
师兄,你不能再、再这么对我
心魔几乎就要控制他了,季允突然感到脸颊一凉。
一低头,他对上一双半阖的桃花眼,牵绕着他的灵魂。
秦顾温柔地抚摸季允颤抖的脸颊:“别怕,别怕。”
区区重伤,还不足以要了他的命。
反倒是季允,他眉间映射出的浊紫,与幻境中的魔眼一模一样。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魔眼并非季允能掌控,但毁城灭邦、进犯慈悲寺,又确凿是季允的命令。
可他又用迂回的方式,在别扭地帮助浊云谷。
至善至恶的人,世间难有,恶人偶尔的善意、善者心中的恶念,都是常事。
但季允的表现,割裂得超过了人性的矛盾。
但秦顾已经坚定自己的内心:
他会相信季允。
秦顾支撑着自己坐起来,难得没有挣脱季允的怀抱。
虽然还有些不适应,但看起来,与他接触,能够安抚季允内心的暴虐。
季允需要他,抱一会又能怎么样呢?
秦顾的平静出乎季允的意料。
秦顾是背靠在他怀里的姿势,季允试探着伸出手,环抱住秦顾的腰。
腰侧敏感,秦顾轻轻一抖,没有拒绝。
他的目光落在季允有力的手掌上,眼见着季允五指拢住自己的小腹,悄悄搂紧。
季允做得偷偷摸摸,但腰腹的感觉却是实打实的,秦顾无奈地摇摇头:
这傻小子,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季允当然并不只是搂着他,温润的灵力顺着二人肌肤相触的部分涌入,替秦顾修复着受损的经脉。
秦顾轻轻喘了口气,身体的疼痛在灵力的治疗下缓解不少,他拍了拍季允的手掌,两指挤进掌心与小腹的缝隙间,搭上季允的寸关尺。
“你伤得不比我轻,”秦顾蹙眉,感受着指腹下紊乱的脉流,“我已经好多了,足够了。”
季允却不动,也不停止灵力的输送,只是道:“这些伤对我微不足道,师兄别忘了,我是魔物。”
说得狂妄,秦顾却从中听出了些自暴自弃的倾向。
这绝对不行,他加重几分语气:“魔物受伤就不会痛了?听话。”
这一声“听话”一出口,季允果然听话了,很快停下动作。
秦顾从季允依依不舍的怀中站起,望向山牙下那震颤不已的山谷。
“素闻浊云谷有合谷之策,”季允起身,站在秦顾身后,“原来竟是真的。”
秦顾侧目:“你从哪‘闻’的?”
季允点了点太阳穴:“魔尊传承,到底百闻不如一见。”
所以数代魔尊的记忆,竟都随着力量灌入了季允脑中吗?
这对季允来说,该是多大的负担?
季允好像看懂了秦顾的表情:“只言片语而已,并不完整。”
秦顾便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不是不想,而是眼下时机并不适合他们再谈私。
山谷苏醒的同时,魔眼也挣脱了季允的牵制,被迫重返魔眼的魔物得以再次脱离,声势浩大竟比先前更加骇人。
但浊云谷已准备就绪。
只见魔物落地的刹那,一道雪白兽影从两山之间穿过,纵身跃如魉谷!
白狐的身上覆着一层淡淡浊气,在魔息之间很是浅淡,若不细看,很容易被忽略。
——这是荆楚何的秘术。
白狐甫一跃动,谷风便将浊气向魔物吹去,它们的攻势猛地一停,有些被修士们趁机击杀,更多的则目不转睛地看着白狐。
向前、向前,灵魂渴求的贪欲杀戮,唯有向前才能得到。
好想要,好想要追上它,唯有追上它!
魔物嘶吼着向白狐追去,一如尤獾被秘术左右了思想。
魔物庞大,白狐娇小,它在巨大的身躯中灵巧穿梭,魔物们却难以碰到它一分一毫。
但这样,到底不能长久。
魔物是只知战斗的疯子,而白狐不同,灵兽的力量来源于搭档的修士和他们自身,梅惊池伤情如此重,白狐很快便显得力有不逮。
他的九尾在魔物的围剿下一条一条消散,洁白的长尾散作荧光,熹微落遍山谷各处。
白狐受创,梅惊池也同样分担,而浊云谷修士都在谷外御敌,根本不能也不被允许进入魉谷。
一条、两条、三条
五条狐尾消散后,季允收回了目光:“这只小狐狸撑不到梅惊池那里,”
季允收声了。燕衫挺
他本想说些什么,譬如浊云谷倘若听劝,根本无需走到这一步。
但秦顾的表情让季允说不出口,他太熟悉这坚定的目光了,转而问道:“师兄想怎么做?”
秦顾的视线落在横秋剑上。
非掌门的浊云谷修士不被允许入谷,能够解这燃眉之急的,只有身为外来者的他们。
若御剑下行,带着白狐走,能否避开魔物侵袭,一路到达梅惊池身边?
秦顾不敢保证,但或许可以一试。
季允却一步上前,将横秋摁回剑鞘中:“师兄,不行。”
“你刚刚已经经历过魔物的围剿了,你不怕吗?!”
季允的嗓音压得很低,带着无边无际的烦躁和焦急。
他怎么能再眼睁睁看着秦顾用自己吸引魔物?
秦顾当然清楚,即使此刻他看着面色平静,身体的剧痛依旧让他藏在袖中的手战栗不止。
但,被魔物撕扯的白狐难道不痛?金丹受损的梅惊池难道不痛?
岂能因己身之苟且,叫整个浊云谷的努力功亏一篑?
秦顾轻轻推开他:“除了我再没别人,小允,我必须去。”
季允眉心的龙纹在听到秦顾的拒绝时陡然一暗,浊紫似乎要卷土重来,却又在那一声“小允”出口时顷刻消散。
这一声,他等了整整十年。
季允悲哀地发现,只要师兄这么唤他,他什么都愿意做。
季允不再阻拦,身形倏忽隐入魔息之中。
尔后,巨龙头颅低垂,虔诚地将额头贴上秦顾的手掌。
“师兄,让我与你同往。”
第九十八章
吼!!
响彻深谷的龙吟让战局短暂停滞, 季允手下的魔将攻势一停,突然齐齐收手。
朱厌气喘吁吁地避过陆弥的追击:“尊主叫我们停手了,这仗未完, 下次再打!”
陆弥冷嗤一声:“倒把逃跑说得冠冕堂皇。”
“你说谁逃跑?”朱厌愤怒地用六只手臂拍打着胸膛, “好, 好!再战, 再战!”
魔息与燕钩剑气转瞬交汇厮杀,恐怖的内力相撞,方圆数里无人敢靠近。
而除了他们,包括巴蛇在内, 所有魔将都开始后撤, 紧接着, 在修士们震惊的目光中——
调转攻势,向魔眼中钻出的妖异扑去。
一时血雾飞溅,魔族之间的战斗保留了兽类最原始的本能, 只顾战得尽兴!
过于歇斯底里的厮杀叫断臂残肢顷刻铺满地面,林隐默默后退一步,借机为自己疗伤:“什么情况?”
回应他的是又一声龙吟。
魔将们受到君王的鼓舞,攻势更加疯狂, 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林隐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季允?!”
黑龙好像听见了他的呼唤, 从深云中穿行而过, 紫眸向下, 难得分了个眼神过来,便又立刻收回, 加紧速度, 向魍谷冲去。
林隐立刻便认出了他的方向,追了两步:“季允!你要做什么?你——”
紧接着, 他看到了黑龙背上那抹鲜艳的红色。
像乌云中终有日辉漫出,如此耀眼。
林隐猛地停下脚步,心跳依旧急促,却没有最初那么慌乱。
有秦顾在,不会放任季允去搅局。
结合魔物们突然的倒戈,或许
季允是来帮他们的。
林隐望着他们的身影远去,转眼被云层吞没,狠狠咬了咬牙。
就像归墟秘境一战,他也只能目送秦顾与季允进入龙宫,如今十年过去,他依旧只能看着他们踏入最危险的境地,却囿于门规,而无法再向前一步。
这是浊云谷,是他的师门啊!
他竟不能为自己生长的地方浴血,竟要亲手将浊云谷的未来交到他人手中。
林隐面带苦涩的笑容。
他不如季允强大,更不如秦顾聪明成熟,他知道仙盟如何议论自己。
——目中无人的小少爷,算不得什么正面评价。
可父辈的荫庇终有尽头,而生他养他的土地,还将千万年地传承下去。
传承。
这沉甸甸的两个字,埋葬了他的父亲,很快就要轮到他的叔叔。
而他,浊云谷的少主,总是要接过这份重担的。
或许就是今天。
必须就是今天!
灵力自丹田蹿跃而上,如积云延展千里,战斗中枯败的植被重获新生,在废墟残骸中长出生命的苞芽。
巨鸟腾飞而起,六翼齐展,羽翼自深而浅,顶部乌黑,尾端显出淡淡青色,足有十数米长的尾羽在空中如一道流星划过。
灵力自巨鸟羽翼下洒落,受伤的灵兽在巨鸟的庇护下得到治愈,再度与魔物厮杀起来。
巨鸟仰头长鸣,这才收敛羽翼,悬停在林隐身后。
——灵兽与魔物同源,突破至合体期后,灵兽才会显出千年前真正的模样。
上古异兽,鸱。言膳亭
黑鹰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威风凛凛的新模样,胸脯抖动两下,向主人贴近。
林隐的双目染上鹰的锐利,合体境的力量远比过去强盛百倍,他双手握紧,便是灵力噼啪爆开,从指缝肆意外扩。
——绝不能遂了魔眼的意,浊云谷,绝不会亡!
轰——
林隐突破境界后暴涨的灵力,一路直冲云端。
秦顾扭过头看向那个方向,会心地笑了笑:“林隐成功突破合体境了。”
除了季允以外,当今修真界的青年一辈,林隐是第一个登合体境的修士。
他找到了自己的机缘,并抓住了它。
叫秦顾怎么能不高兴?
季允化作的黑龙喷了口龙息:“我比他早了十年。”
秦顾抬手敲了敲黑龙坚硬的鳞片:“这也要争?”
季允不说话了,又用力喷吐一下,将底下的魔物掀翻,很不服气的样子。
秦顾只得叹气,手掌搭着黑龙的龙鳍:“我从未怀疑过你的优秀,小允。”
季允这才满意,龙尾摆动,猛然提速!
黑龙飞跃千里,深入魉谷。
谷中,白狐的长尾只剩两条,这只雪白的精灵是极爱干净的,可此刻却只能让狐尾疲软地拖在身后;
它的毛发业已不再蓬松,血污斑驳,将它染成一只火狐狸。
四爪都沾血,每向前一步,地上就留下赤红的梅花。
鲜血从白狐的吻部低落,它痛得不断发出“嘤嘤”声,却一步也没有停下。
白狐拼命地向前跑去,似乎能看见梅惊池正在向它微笑,就像曾经千百次,将它抱在怀中,把它浑身的毛都揉乱。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魔物的熊掌拍碎狐尾,白狐被气浪重重掀翻,滚出数米远。
它的爪子在碎石间划拉,腹部急促鼓动,一滴清澈的水珠从兽瞳滚落。
修为散尽,白狐能感受到梅惊池也已油尽灯枯。
它在地上艰难地爬行,血色梅花斑斑点点,最终连成一片。
就算死也要和主人死在一起
魔息扑面而来——
白狐感到身体一轻,耸动的鼻尖嗅到了熟悉的、太阳般的气息。
诧异地睁开眼,它看见一双担忧的桃花眼,正看着自己。
秦顾心痛万分,将白狐紧紧搂在怀里。
白狐伸出舌尖,像以往每一次,一下一下舔着秦顾的脸颊。
它的舔舐越来越慢,生命力无可挽回地流逝,在白狐的眸中铺上一层阴翳。
白狐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秦顾,渴望而期盼。
秦顾抚摸着它,低声道:“放心,接下来的路,我们替你走完。”
白狐发出虚弱的“嘤嘤”声,似乎在回应。
尔后,它依依不舍地望向魉谷深处,一点一点闭上了眼睛。
——那是主人的方向啊。
秦顾颤抖着将脸颊埋进白狐粘结在一起的毛发中,深深吸了口气。
鼻腔充斥着血腥味,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抽泣。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黑龙的鳞片上,一股袅烟般的紫色魔息突然升起,钻入白狐尚有余温的身躯。
季允闷闷道:“我记得这只小狐狸以魔息为食。”
那时他在仙舟,被视作勾结魔修而押入大牢,秦顾带着白狐来救他。
季允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每一个细节都在心里重温过无数遍,就连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内容,都无可避免地刻印在脑海里。
秦顾捧着白狐的身体,眼见着魔息源源不断涌入它的鼻尖,使它皮毛下的腹部重新翕动起来。
季允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救活它,一试而已。”
秦顾却知道季允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
那个因季允的堕魔而被埋葬在记忆深处,总是冷着一张脸、却又温柔到极点的青年,似乎也一起活了过来。
秦顾发自内心地道谢:“谢谢你,季允。”
谢谢你救了白狐,也谢谢你再一次向我证明,我并没有错信你。
黑龙引着魔物一路向前,又飞行一段,倏忽破开云层,猛地下潜。
“师兄,快到了。”
前方,山谷更窄,云雾更凶,龙身穿不过狭窄通道,季允带着秦顾落地,变回人类的模样。
谷中随处可见的奇异花草在这里生长得更加自由,野蛮的花长满峭壁,枯藤垂下,扎根于石罅中的茎叶却坚韧。
秦顾伸手,轻轻触摸垂落的藤叶。
这些身处绝境依旧欣欣向荣的花草,多像此刻的浊云谷。
生命脆弱而强大,平凡又壮美。
通道尽头,秦顾见到了一头霜发的梅惊池。
梅惊池笑着看他:“小眷之,你来啦。我就猜到,最后还是靠你。”
秦顾不知道说什么,只看着梅惊池就鼻尖发酸。
梅惊池便看向季允:“呀,小洵卿也来了。”
语气随意,好像他们只是去蹭饭一样平常。
季允站在秦顾身后,表情藏在阴影里:“我只是帮师兄。”
“都好,都好,”梅惊池弯眸笑起来,“能在最后一刻见到你们,我很高兴呢。”
最后一刻。
秦顾的心脏一阵闷痛。
季允道:“若师叔听我一劝,离开浊云谷,就不用走到这一步。”
梅惊池并不生气,反问道:“掌门身在魉谷,亦能遍览谷中风貌,小洵卿,你为何不在信中明言,而任凭误会根深蒂固?”
这一问正中症结所在,秦顾本打算浊云谷战事平息后再问,梅惊池却替他先问了出来。
季允蹙起眉,没有回答。
梅惊池又笑起来:“你有难言的苦衷,我也一样。小洵卿,浊云谷地处偏僻是不假,可这人间,依山傍水而生的百姓亦不在少数。”
“你可知道越城有多少人?”
越城百姓多是民风淳朴的异邦民族,他们靠山吃山,来去如风,像野兽一般自由自在。
这群受浊云谷庇护的百姓,就居住在山谷的后面。
梅惊池道:“我不能放弃他们。”
若能将魔物永世封印在谷中,至少越城百姓能多得一天安宁。
秦顾低下头:
若百年前修真界的屠.杀种下因果的种子,最终化作深渊中的魔龙,报应在他们自己的身上,那么这场不知是谁向谁复仇的争斗中,只有百姓是绝对的无辜者。
无辜者,不该殉葬。言删婷
在这一点上,他认同梅惊池的想法。
但,秦顾偏过头看向季允,季允也在看他,意识到自己偷看被发现了,又立刻移开目光。
——魔物的生存规则,远比人间残酷万倍。
优胜劣汰,弱肉强食。
弱者,是没有资格被怜悯的。
即便季允在修真界长大,但这种思想镌刻在基因中,先前可以压制,可在魔域蹉跎十年,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他们不可能达成一致。
但季允没再说什么,后退一步,手臂抬起一挡。
哐——!
魔物被屏障阻挡在外,梅惊池道:“多谢。”
他从怀中摸出掌门印,浓郁浊云顷刻簇拥而上,山谷开始战栗,碎石纷纷而下。
在这碎石的雨幕中,山谷悲泣、咆哮、连绵而动,此起彼伏。
远远望去,宛若云海。
秦顾望着梅惊池,声音苦涩:“梅师叔!”
梅惊池站在云雾之间,身影缥缈,却好像能看到他盈盈笑意:“小眷之不哭。”
他不说还好,这温柔的话语一出,秦顾的眼泪如决堤般汹涌而下。
今日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梅惊池叹道:“小眷之小洵卿,我只能陪你们走到这里了。”
“可修真界不,人间的未来,仍要依靠你们。”
“你们该走了,走吧,小眷之,别回头。”
第九十九章
云雾将梅惊池的身形包裹起来。
他银色的长发无风而动, 带着笑意的狐狸眼脉脉不语。
秦顾和季允已经离开了,梅惊池计算着时间,指腹轻轻摩挲着掌门印上的云纹。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金丹布满裂痕, 这些裂隙已经向五脏六腑蔓延, 很快也会撕开心脏。
即便不选择合谷, 他也活不过今天了。
“哎呀”梅惊池蓦地叹了一声, “原来将死之人,真的能看到走马灯”
眼前记忆光怪陆离,闪回纷沓。
他没有什么天赋,受老谷主托孤时, 不过是化神大圆满的境界。
旁人以为他继任掌门位后匆匆闭关, 是去突破境界, 顺利登至合体境。
其实不然。
他的修为并没有进益,哪怕此刻,依然是化神大圆满。
那一月的闭关, 梅惊池将整个浊云谷的炼丹阁翻了个遍,才堪堪被他找到积了灰的禁术,得以靠服药,伪造境界突破的假象。
禁术所炼的药物对身体的反噬很大, 可梅惊池没有选择。
所以归墟受击, 瞬间就摧毁了他本就被侵蚀到骨髓的身体。
他本该在那时就退位, 将掌门之位还给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可老谷主死时, 林隐,他的侄儿, 还太年幼。
而现在, 林隐长大了,像老谷主一样有天赋, 却缺乏历练,太急躁冒进。
梅惊池本想着再等一等,等林隐成长起来,就能功成身退,潇洒自在去了。
——真是可惜啊。
梅惊池咳嗽起来,唇角有血沫涌出,被他用指腹抹去。
没想到最看不起祖宗规矩的梅惊池,竟然被小小的掌门位束缚了一辈子。
“罢啦”梅惊池伸出手,远远抚摸着天空,突然又笑了起来。
列席五大世家,身居掌门高位,他竟然动用禁术掩饰修为,换了其他世家掌门,真是想也不敢想。
更不用说,谷中最神圣之地,竟然就要被他用来将魔物压成肉沫。
掌门位束缚了他的肉身,却无法束缚他的灵魂。
旁人如何评说,他不在乎,也从未在乎过。
他梅惊池,一生恣意潇洒。
掌门印重重落下
山谷合起的轰鸣让天地失声,石屑间喷涌的黑灰遮蔽天日,于是天地也失色。
乌与白交织在一起,大片的云压近山谷。
这是山谷最后的怒吼,魔眼猩红的眼球俯瞰着这一幕——
它未能看到魔物踏平谷地,只能看到魔物为山谷殉葬。
它们被永远镇压在山谷中,与山谷融为一体。
不甘的魔息再度翻涌,血丝填满眼白,眼眦撕裂到最大,魔息像血泪从眼角滑落。
它不甘心就这么输给这些人类。
只要它想,它还能召唤无穷无尽的魔物,将所有人一起拖入地狱!
只不过、需要一些时间罢了。
突然,魔眼注意到黑云中,有一个庞大的身影正在向自己逼近。
这是比黑更黑的颜色,像无暇的宝石,纯粹瑰丽。
云抚摸过巨兽深黑发紫的眼眸,它们隔空对视,相互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死不休的疯狂。
黑龙冲破云雾,魔眼这才发现,龙背上还有一个红衣青年。
他的力量太微弱了,在两个庞然的魔息聚合体面前,几乎可以忽略。
这样弱小的人类,本该在它的威严下战栗求饶。
可那一抹红色却强硬到愈发明媚,竟像天地诞生之初的第一轮日光,灼烧着一切,灼烧着自己,将光明带给人间。
——魔眼感到了一丝恐惧。
一个人类,区区一个人类。
这些困在天道中的愚蠢生物,凭什么与它叫板?!
魔息凝聚成数个来势汹汹的球体,狠狠向黑龙砸去!
秦顾喝道:“小心!”
他猛地伏低身子,魔球侧着发顶而过,好像设定好目标似的,又掉头向他追来。
“师兄,抓紧我。”
黑龙在魔球围攻中穿梭,秦顾很快习惯了这种颠簸,指尖灵力团簇,用力甩出!
红枫如箭,狠狠穿透魔球圆心,魔球被生生剖开,像一朵朵烟火在空中炸裂,平添几分壮美。
横秋剑在身侧蓄势待发,秦顾死死盯着那只浑浊魔眼。
这是梅惊池和无数浊云谷修士,用生命换来的机会。
只有彻底解决魔眼,他们的努力才不算白费。
而现在,魔眼疲软,天赐良机倘若错失,便是满盘皆输。
绝不能输!
魔眼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意图,魔球变本加厉地喷吐,大大小小堆叠起来,几乎将前方填满,不留丝毫空隙。
爆裂赶不上再生的速度,根本无法将魔球严丝合缝的墙壁打通。
就这么硬生生冲过去,恐怕还没靠近魔眼,他们就会尸骨无存。
——砰!
一颗魔球在秦顾眼前爆开。
巨鸟飞过,羽翼掀起的飓风将魔球切碎,它蓦地啼叫一声,骄傲地扬起脖颈。
秦顾大喜:“黑风!”
是林隐!
紧接着,一道剑光如燕尾弧光,凛冽寒意转瞬而至,又是数颗魔球被剑光剁碎。
燕钩,还有颜善庭
白色绸带锁住魔球,数朵雪莲凌空盛放,魔球冻结碎裂不过眨眼;
冰弓如满月,音律急急随箭声同至,正中球心!
——雪宫宫主白霓衣,涧泉行宫掌门司徒颜。
陆弥的声音远远传来:“秦顾,前进!”
前进。
耳畔响起朱厌的狂啸,六只手臂齐齐成拳,向魔球砸了下去:“我等助尊主破阵!”
破阵。
无论过去仇怨,此刻勠力同心。
横秋出鞘,全身灵力都涌入长剑,盛放的金光唤醒沉睡的天空,好像久雨初晴,久别的暖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灿烂得眼眶发热,几乎叫人落泪。
紧接着,魔息凝出不器剑的剑身,魔剑披荆斩棘,却始终紧跟在横秋的身后。
雷云滚滚,却不遮蔽灿阳,它们只是相映生辉,截然不同,却如此相契相合。
魔球变本加厉地向他扑去,可那又怎样?
秦顾的眼前只剩下那一只魔眼。
魔眼发现自己阻拦不了青年的前进了,占领天空让它得以侵吞地表,却在此时此刻成为了魔眼致命的弱点。
天空广阔至此,可它却无处可逃。
魔眼睁到最大,比眼瞳更大的魔球在前方聚拢,浊气翻涌,似乎靠近就要被吞噬,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魔息的狂风将剑气吹散,日光熹微闪烁,几乎就要被烈风掩埋,横秋发出不堪重负的铮鸣——
长剑突然镀上一层红色,不属于秦顾,却涌动着熟悉的气息。
枫树拔地而起,枝叶擎天,强硬地托起坠落的日轮。
秦如练喝道:“不要有所顾虑,眷之。”
“别回头!”
别回头。
梅惊池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们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举步维艰,在深渊边漫行。
身后白骨累累,是逝者的手臂,生生为他们撑起前进的路。
秦顾的眼眶又开始发烫,却不是泪意,而是日光夺目,将烧灼的火星刻入眸中。
那滚烫一路烧遍四肢百骸,力量千百倍地增长,五光十色,却又归于金红。
不器剑卷起雷云自后追上,与横秋第一次并肩,却像千万次同行般默契,日光穿透黑云,云层泛起幽紫。
红叶遍过,紫电扬风。
日月同辉!
前进,破阵,
——别回头!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
只见双剑并驾齐驱,一红一黑切割天幕,又宛如一日之内晨昏同现。
从没有人见过魔息与灵息同往,原来不再对立的时候,是那样壮丽而震撼。
尔后,两柄长剑撞入那硕大魔球!
它们顷刻就被吞没,所有的光彩都消失。
人群寂静无声,绝望的情绪播散开来。
却不知是谁大呼起来:“光,有光!”
金光紫电从黑暗中漏出,起先微弱,而后大盛。
魔球也为之倾颓,被分解成数片零散的黑色气团,很快就彻底淹没在光明中。
那光与电交错在一起,狠狠插.入魔眼!
魔眼剧烈地挣扎起来,眼球疯狂转动,似乎想要逃窜,却被牢牢钉在天空中央。
它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刃割开眼球,一寸一寸,带着人修的愤怒与仇恨,没入眼眶。
魔息痛苦地扭动着,试图进行最后的挣扎,却最终只是徒劳。
粘稠的黑暗顺着剑上古老的纹路流下,像是魔眼流出的污血。
猩红眼球痉挛着吐出最后一股魔息,彻底涣散开来。
——它成为了毫无生气的眼眶,死不瞑目地大张着。
魔眼消失了,天空重归深谷。
林隐的脖子仰得发酸,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唇角却上扬,竟是又哭又笑:“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最后一句,近乎咆哮,传遍每一个修士耳中。
“守住了,我们做到了!”
“魔眼死了,我们赢了!”
浊云谷修士抱头痛哭,有情绪激动的,不顾鲜血浸没地表,忘情地亲吻着土地。
在哭声笑声中,林隐望向魍谷。
爹,还有,叔叔,你们看见了吗?
浊云谷守住了。
林隐重重跪地,双手平举过头顶。
身后,膝盖触地的声音齐齐响起,谷中修士跟随着他们的少主,纷纷面朝魍谷跪下。
林隐泪流满面,对着眼前那虚幻的身影,连拜三次。
一拜,天道不弃,
二拜,山谷有灵,
三拜前路迢迢,如灯前雨,雪后山,
此去千里,再难相送。
何稽首?
与君送别地,梅柳春生。
第一百章
黑龙带着秦顾缓缓降落, 半途便化为人形,青年有力的手臂揽着秦顾的背与膝弯,将他稳稳搂在怀里。
秦顾: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趁机揩油啊, 小混蛋。
但他并不打算推开, 一来, 全部灵力都用于与魔眼的决战, 他现在只觉得头昏眼花,恐怕连御剑都无力支持;
二来,秦顾看向季允长发下的耳廓,泛着微红, 看起来很开心。
他太容易满足了, 让秦顾舍不得推开。
总归众人的关注重心都在浊云谷中, 并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他们。
这是秦顾的想法,然而甫一落地,耳畔立刻传来箭矢破空之声。
一支冰箭擦着秦顾的脸颊而过, 钉入二人身后的地里。
紧接着,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
“看来少盟主与魔修勾结,是确有其事啊。”
秦顾转眸看去,一名男子出现在视野中央, 他穿着一袭青衫, 气质温雅, 眼角虽有无法忽视的皱纹, 却依旧挡不住俊美的五官。
涧泉行宫掌门,司徒颜。
秦顾曾见过这张脸年轻时的样子, 他这副书生打扮, 实在难以与幻境中那个以杀戮为乐的青年联系起来。
但方才射来的箭,凛冽生风, 杀意尽显。
虽然箭来得不加掩饰,只要保持警惕就能躲开,但万一没有躲开,那么就是必死的结局。
况且战后精疲力竭,躲不开也不是怪事。
司徒颜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会死。
而司徒颜的话,是另一种将他逼入死地。
秦顾的眸色冷了冷。
“说不出话了么?”见秦顾不答,司徒颜不悦地皱了皱眉,“不言即为默认,还不拿下?”
此次支援浊云谷,司徒颜带了数名涧泉行宫内门弟子,此刻掌门一声令下,这些弟子纷纷祭出法器,虎视眈眈盯着秦顾,其中就有徐且行。
“等一等。”
落雪飘至,白霓衣在雪宫弟子的簇拥下信步上前。
她看了一眼司徒颜,又看向秦顾,眨眼微笑道:“司徒掌门脾气暴躁,别放在心上。眷之,好久不见。”
秦顾终于动了,远远抱拳:“见过两位前辈。”
白霓衣摆手回礼,司徒颜却冷哼出声:“怎么,白霓衣,眼见为实,你还想替此子开脱不成?”
白霓衣无辜地抿了抿唇:“小女子只是觉得,此事另有隐情。”
司徒颜道:“能有什么隐情?”
白霓衣的视线飘向季允:“小女子明明看见这位魔尊,与我们眷之共同破阵”
司徒颜怒极:“你怎知他们不是作戏给我们看?难道你见了什么就信什么?”
白霓衣的表情更加无辜:“眼见为实呀这不是司徒掌门自己说的吗?”
说罢,她似乎因司徒颜骤然阴冷的表情而倍感恐惧,抬起手臂,让纱袖遮住了半张脸。
但从秦顾的角度,却能清晰地看到白霓衣在羽纱遮挡下,悄悄吐了吐舌。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司徒颜在白霓衣那里吃了瘪,面色不善地一拂袖:“那就请盟主决断吧!”
秦顾的表情陡然一僵,内心不可遏制地紧张起来。
只听司徒颜话音落下,又是一前一后两道身影,从山谷下方走来。
便是神情冷峻的陆弥,与同样表情严肃的秦如练。
秦顾愣愣地看着秦如练,秦如练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区别,依旧走到哪里都带着无法忽视的气场。
秦如练却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秦顾没想到会是这样,心中苦涩极了。
——母亲,为什么不愿看我?
他当然不会问出口,目光转圜一圈,没有人再出现,可见仙盟的支援已尽数到场。
五大世家中,唯独缺了净尘。
白霓衣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净尘方丈受了重伤,在慈悲寺疗养,他年纪大啦,我们商量了一下,认为不宜惊动他。”
莫非是慈悲寺一战,净尘至今仍未痊愈么?
秦顾下意识侧过身,想要将季允挡起来。
毕竟是季允重创了净尘。
白霓衣说完后,又没人说话了。
轮不到秦顾开口,陆弥本身就不爱说话,司徒颜还在气头上,秦如练目光旷远,也没有发话的意思。
白霓衣委屈地左右看看:“盟主,你说话呀”
秦如练终于动了,上前一步,与秦顾对视。
她的声音除了威严,再无其他情感:“秦顾,你可知罪?”
一字一句,骤然将秦顾拽回数年前的门主殿内。
那二十一鞭刑罚,最深的一鞭,至今还在他背上留有痕迹。
仙盟第一令,入魔必诛。
可他不仅没有诛杀季允,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季允携手对垒魔眼。
秦顾道:“知罪。”
他的坦率惊到了在场许多人,白霓衣瞪大眼睛,而司徒颜嗤了一声,就连陆弥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秦如练又问:“你可知错?”
这一次,秦顾连一刻犹豫也没有,回答道:“少主复生乃大事,我本该立刻返回仙盟支援,却任性妄为,至今未能谒见盟主与诸位掌门。”
倒也不全是,他是打算返回仙盟的,可见到民福村百姓偷生之艰难,实在无法狠心离开。
然后便是被净尘羁押、归墟、浊云谷之战
一路连轴转,直到今时今刻。
秦如练道:“还有呢?”
秦顾拱手行礼:“没有了。”
——?!
众人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可秦顾面色不改,又重复一次:“没有了。”
司徒颜一甩袖子:“哈,荒唐!与魔尊勾结,你是一字不提啊!”
秦顾不卑不亢:“若司徒掌门是指晚辈得季允协助才能阻止魔眼,那么晚辈确实与魔尊勾结。”
季允猛地看向秦顾,不可置信的模样。
秦顾用眼神示意他宽心,复又看向世家诸人。
司徒颜道:“魔族残杀我修真界弟子,屠戮百姓,秦顾,你是瞎了还是聋了?!”
秦顾便抬眸,桃花眼深深望向司徒颜:“司徒掌门也看到了,魔眼非季允所能控制,侵害凡间之魔物妖兽,据我所知,皆是来自魔眼。您说的对,魔族杀孽深重,绝不可姑息放过,但此事症结,是在魔眼而非季允。”
“绝口不提?司徒掌门也从未告诉过晚辈,百年前修真界也对魔族发动过灭族屠杀啊。”
话音落下,司徒颜的表情骤然一僵,旋即更加激动:“小子岂敢胡言!”
他掌中冰弓浮现,琴弦绷紧拨动,三支长箭转瞬射出!
与此同时,涧泉行宫弟子跟随掌门指示,齐齐催动法器,灵力织成天罗地网,向秦顾扑去。
——无需秦顾出手,身前黑袍一动,季允只抬起手,长箭便被牢牢定在半空。
而后,他手掌收紧,长箭眨眼之间被捏碎成粉齑。
下一刻,魔息如大山压下,涧泉行宫弟子直接被季允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季允阴沉地注视着司徒颜:“想比比谁更无耻么?”
秦顾心说你和他比这个做什么,又不得不在旁人眼前装装样子,赶忙抬手拍了拍季允的手背,叫他放人起来。
季允不情不愿撤了魔息,却说什么也不肯退后,执拗地挡在秦顾身前。
局面一时僵持。
半晌,秦如练平静道:“你知道了。”
平静,却重击秦顾的心门。
——幻境所见,皆是真相。
“恶与恶终成因果,”秦如练道,“我等仙盟中人,只能让恶因不再重演。”
诚如所言,百年前的仙盟掌权者中,除了司命寿元久长,盟主与其余诸司掌教,已先后仙去。
而如今的世家掌门,也多在百年间完成了更迭。
所以追根溯源,那些做出如此残酷决定的当权者到底作何思考,已经无从得知。
但包括秦如练在内,他们都经历过那段时光,并且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将其掩埋。
任凭时间的长河将真相卷入泥沙,冲刷斑驳,最终沉入河底。
秦顾不知该如何评说。
他没有资格去责怪秦如练,或责怪仙盟、世家的任何人。
为了修真界和人间的安定,这种选择无可厚非。
但他也做不到,再站到季允的对立面去。
“季允之事,仙盟定会查明,”秦如练伸出手,“眷之,过来。”
她的手掌心向上摊开,意思很明白。
离开季允,回到仙盟来。
秦顾盯着这只苍白的手,从盟主的威严之下,竟然看到了细微的颤抖。
她是盟主啊,她被剥夺了喜怒的权利,哪怕眼前的是她阔别十年、直到此刻才重逢的孩子,秦如练也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秦顾心里一阵酸涩,缓缓向前一步,越过季允的鳞铠。
季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师兄,别去!别去。”
秦顾闭了闭眼,季允这一声比起命令更似哀求,他深知自己已经丢下季允无数次,但这一次
他依旧不能留下。
秦顾的态度太鲜明,季允猛地捏紧了他的手腕,骨节发出声错位的闷响。
秦顾闷哼一声,转眸看了过去。
只见阴冷的紫色在季允眉心缭绕不歇,很快侵蚀进他的眼眸。
换做平时,季允绝不会用力到让他忍不住出声。
但此刻,他就像对一切外物都置若罔闻,所有的行为只围绕着一个目的。
那就是,让秦顾留在他身边。
果然有问题。
秦顾蹙起眉,说得难听一些,季允现在就像一头野兽,虽大多数时候都能控制自己的言行,但倘若有一个刺激点出现,就会完全沦于本能的掌控。
而秦顾,就是那个刺激点。
季允呼吸急促地看着他:“师兄,别去。”
他好似只能思考这一件事,病态地重复着“别去、别去”。
这诡异的状态,其他人自然也看见了。
秦顾的余光注意到司徒颜的手中,那柄冰弓又开始凝聚,心下暗道不好。
相比起认为季允会被偷袭,更有可能的结果,是疯魔状态下的季允,再次重伤在场众人。
就像他重伤了净尘那样。
秦顾要想办法证明季允的清白,就绝不能让他与仙盟动手。
可世家掌门的眼皮子底下,他也不能和季允开诚布公地对话。
事到如今,全靠演技。
秦顾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去,状似恼怒地用另一只手摁住季允:“松开!”
他转身的角度很巧妙,直接挡在了司徒颜与季允之间。
司徒颜“啧”了一声,不得不将冰弓收起。
秦顾又道:“我让你松开!”
他一边装模作样地喊着,一边去寻季允的眼睛,好让季允明白他的意图。
季允眼眸湿润地看着他,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秦顾心跳一乱,赶忙轻点季允的手背,指尖一笔一划,在季允手背上连写数字。
三两下写完,秦顾想了想,又写两字:
“听话。”
季允垂着头,很不情愿的样子,最终还是抿着唇松开了手。
尔后,他后退一步,一脚踏入魔息之中,来去无踪。
而秦顾转回身子,拱手道:“诸位前辈,久等了。”
他蹩脚的演技当然瞒不过这群大能的眼睛,世家掌门面色各异,司徒颜的脸都快气歪了:“你”
秦顾笑容真诚:“司徒掌门,怎么了?”
司徒颜看了看没有表态的其他人:“你们都瞎了?都没看见?”
意料之内的无人应答。
半晌,秦如练道:“既然诸位都无异议,那么即刻将秦顾押入涛雪狱,择日审判。”
被迫没有异议的司徒颜:
秦顾恭敬弯腰:“多谢盟主。”
与此同时,随着他动作垂下的袖袍里,一条黑色小龙将身子盘缠而上,充满占有欲地缠紧了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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