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慈悲寺, 涛雪狱中。
耳畔是被羁押者的哀嚎,喊着“无辜!”、“无辜啊!”。
秦顾动了动手臂,腕骨上紧锁的镣铐发出铮然声响, 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胡乱动作。
他又回到了涛雪狱中, 但这次的待遇显然不及上次。
没有灯光, 四周俱是一片黑暗, 视线被剥夺,其他感官更加清晰。
飘零的雪不眠不休,枕在秦顾的肩上袜上,寒凉刺骨。
他身上还有浊云谷一战时未愈的伤, 但无人在意, 任由淤血越积越多, 直至积毁销骨。
秦顾闭眸静坐,运转周天,试图靠金丹的热意温暖身子。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涛雪狱从里到外隔绝热源, 他不仅暖不了身子,反而觉得愈发寒冷,深入骨髓。
唯一的一股热流,从下腹一路直冲而上, 选准唇腔为出口——
秦顾猛地呕出一口血。
藏着的小小黑龙立刻从袖中探出个脑袋, 心急如焚地蹭进他的掌心, 卖力地发起热来。
秦顾用指腹蹭了蹭小黑龙的脑袋, 宽慰道:“淤血吐出来就舒服多了,别担心我。”盐删亭
黑龙紫色的眼眸湿漉漉地看着他, 充满了担忧。
秦顾知道季允正通过这双龙眸望着他:“真的, 放心吧。”
这并不是托辞,而是血气郁结, 确实需要疏通才能调息。
而他被剥夺了得到医治的机会,最直接的疏通之法,自然就是吐出来。
但这并不能减轻季允的担心,秦顾只得转移话题:“我托付你的事,查得如何了?”
黑龙轻轻摇了摇头,像犯了错似的,垂下了脑袋。
秦顾失笑:“不好查,我知道。”
黑龙伸出舌尖,讨好地舔了舔秦顾的指腹,又尽心尽力地发热起来。
季允分出一缕神识化为黑龙,但或许是因为神识微弱,小黑龙还保有着兽类本能,做出的许多行为,是季允本人绝不会做的。
又或者,季允本人也想这么做,但以他扭巴的性格,平日里是怎么也不可能做出来的。
秦顾弯眸轻笑起来。
千里之外的魔域,季允注视着这一抹笑容,眼眸一眨不眨。
他与小黑龙五感共通,能感受到秦顾的手腕是多么冰冷,恨不能立刻用不器剑撕裂空间,将秦顾搂进怀里。
但现在,季允都有些不敢看秦顾的眼睛。
师兄让他查一个魔修,这种小事,他竟然到现在也没有查到眉目。
季允烦躁地敲了敲王座,“笃笃”敲击声让朱厌头皮发麻。
——可他真的不知道那个魔修是谁啊!
他的记忆是从头接上脖子开始的,一睁开眼,就只看到了秦顾和宋野交手。
什么魔修,他是真的见也没见过。
季允斜眸睨着朱厌,他清楚朱厌没理由隐瞒,但秦顾的形容实在让他心生不安。
一个不属于他,也不属于魔眼的,第三方阵营的魔修。
却骗过了宋野,让他偷走朱厌尸体,将之复活来对付修真界。
然后,悄然离开,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他就像享受着三方势力混战的快.感,乐于作壁上观。
——季允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恐怖的威压让朱厌直发抖
脚步声由远及近。
囚牢的大门打开,秦顾缓缓抬眸,无奈地笑了笑:“舅舅。”
陆弥皱起眉:“我真佩服你随时随地都能笑得出来。”
说话间,一只雪白毛绒的狐狸脑袋从陆弥肩上冒了出来,三两步跳进了秦顾怀里。
梅惊池的白狐,在季允魔息的帮助下恢复生机后,便交给了陆弥养着。
一看到这雪白的小家伙,秦顾便不受控制地想起梅惊池。
他是世家掌门,在与魔眼的交战中以身殉谷,本该极尽哀荣,得到修真界所有人的尊重与哀悼。
但他们只急着审判他通敌之罪,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
秦顾知道梅惊池不会在意这些身后虚伪,却依旧感到心寒冻骨。
好在白狐恢复得不错,亲昵地在秦顾怀里打滚,发现他手冷,立刻将暖融融的腹部贴过来。
尔后,狐狸愣了愣——
它发现了秦顾袖中的黑龙。
白狐看了看秦顾,看了看黑龙,“嘤嘤”两声。
秦顾竟从它眼中读到了恍然大悟的意思,一时无奈。
而黑龙,意识到无论如何努力,冷血动物到底比不上狐狸暖和,嫉妒而委屈地又往秦顾掌心里钻了钻。
两只兽在争宠,完全无视了陆弥。
秦顾汗如雨下,只想把黑龙藏起来,陆弥却冷冷道:“别藏了。”
秦顾心脏骤停,缓缓漾开一个尴尬却无辜的笑容。
陆弥的目光却落在地上那一滩未干的血上,血色鲜艳,在雪地里更显得突兀。
陆弥的神情紧绷起来,似乎恨铁不成钢:“你就真要这么护着季允?护到不惜背离整个修真界?”
秦顾咳了两声,道:“舅舅护着我,我护着小允,虽不完全一样,但”
陆弥的脸上写满了“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秦顾微微一笑:“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我信小允,就像舅舅信我一样。”雁膳厅
倘若陆弥不信他无辜,在察觉小黑龙存在的刹那,他私通魔尊、出卖仙盟的罪就该坐实了。
以陆弥雷厉风行的性情,根本不会再与他多费口舌。
而且,秦顾注意到,陆弥的用词是“背离”,而非“背叛”。
一字之差,含义相差数百里。
思想上未与修真界合谋,并不代表行动上的背叛。
半晌,陆弥才重新发声。
却不是再用生冷的语气做实际关心的举动了,金光从他的掌中浮起,缓缓凝成敕令的模样。
盟主敕令。
秦顾赶忙换了跪姿,铁链随着姿势的变换而铿锵作响。
金色字文整齐飞出,码在空中,如仙人誊阅卷笺,整整齐齐,庄严肃穆。
敕令有言:
“三日后,罪人秦顾,于慈悲寺大雄宝殿,受万民同审。”
万民同审,意如其字,将本该由仙盟内部审判的犯人,交由天下百姓,共同审判。
当然,修真界之事,最终无论百姓意见如何,都会由仙盟拍板定音,但万民同审作为一种形式,代表着修真界降低姿态、与百姓同思同想。
而实际上,万民同审虽然被记录在检督司的律令中,却鲜少真的被使用。
原因无他,无非劳民伤财、又无实用。
因此,进行万民同审的条件很苛刻,必须是由世家掌门亲自提出,且至少得到其他掌门半数以上的认同票。
当下世家,秦如练需要避嫌,梅惊池以身殉谷,满打满算,能够投票的世家掌门,竟只剩下三人。
秦顾有了猜测,却还是问道:“是谁?”
是谁提出,又是谁赞同?
陆弥道:“司徒颜连送三道鹤书,力请对你进行万民同审。”
是司徒颜?秦顾不能说不意外,他是驳了司徒颜的面子不假,但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再无恩怨,至于吗?
“净尘投了赞成,白霓衣反对。”
这倒并不意外,净尘本就想要送他受审。
倒是白霓衣
秦顾自认,与白霓衣并无交情,但这位雪宫宫主,却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他全部的信任。
秦顾不可遏地再度想到了梅惊池。
他忍不住搂紧了白狐,心里有些难过。
陆弥看着他的动作,轻轻道:“如果他还在,必然会力保你无罪。别让他失望了,秦顾。”
三日后。
牧城中难得的人声鼎沸。
身为世家治下的城邦,牧城百姓的生活还算安泰,但流民时常入城,还是将城外的苦厄带入了牧城。
百姓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剑光飒沓,众多修士齐齐御剑停在慈悲寺上空,寺门大开,露出金身弥勒的全貌。
弥勒佛悲悯地注视着众生,紧接着,镣铐声从幽暗处响起。
有人转向身边问道:“这是要审判谁?”
“能有这么大动静,肯定是个大恶人,指不定是什么魔修也许是魔尊!”
“胡扯,我是知情人士,这么和你们说吧,这位那可是私.通魔修的十恶不赦之人!”
人群中响起倒吸冷气之声:“啊!私.通魔修?”
那可真是十恶不赦了!
围观的百姓中,也有民福村的村民。
他们已在牧城中寻到了住所,习惯了城镇的生活,如今不再食不果腹,每个人看上去都不像以前那么瘦弱。
猴娃子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告知,道:“仙盟都百八十年没有进行万民同审了吧?今日搭错了哪门子筋了唉,你说顾公子跑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今日这场面,他就算是散修,至少也会来露个脸的。”
谁料慈悲寺都快跑遍了,也没见到他们心心念念的红色身影。
“是啊,”林姨娘抱着不断张望的佳儿,“咱们跑了多少趟慈悲寺,就想见一面顾公子怎么就见不着呢?”
阿七叔摇了摇头:“或许是那日魔族来犯,顾公子支援去了吧。”
季允与净尘对战那日,慈悲寺僧人让百姓不可离开居所中的结界,是以他们只听到空中雷声不断,又有灵力魔息交错亮起,却不知道是谁与谁在交手。
民福村村民想过的最坏的可能,就是秦顾已在这场战斗中丧生。
说话间,镣铐声愈发清晰。
佳儿跨坐在林姨娘肩上,看得最远。
只见黑暗中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虽身负枷锁,脚步却依旧平稳。
他缓步向前,赤色的衣摆像一簇燃烧的火苗,将涛雪狱中的雪堆都点燃。
不像是囚徒狼狈待审,倒像是仙尊私访人间。
待人们看清他的脸,眉眼浓黑,皓齿红唇,便更加议论纷纷。
“这么好看的人儿,咋能是叛徒呢?”
“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风度翩翩,背地里,谁知道是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而佳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大哥哥?”
第一百零二章
民福村的村民甚至来不及震惊, 就有一道柘黄灵力凌空压下。
这一下正中秦顾单薄的身躯,他猛地踉跄一下,勉力支撑自己, 才没有直接跪倒下去。
“罪人秦顾, ”威严的声音自弥勒佛像传来, 却是立于佛像上的净尘, “为何不跪?”
秦顾张口欲答,鲜血先顺着唇角滑下。
手被自后锁住,反扣在背后,秦顾便任由血沫黏在唇角:“我为何要跪?”
满场哗然:
这修士不仅生接净尘一击, 还如此不卑不亢, 竟敢反问为何要跪?
净尘依旧淡然平和:“你与魔尊私通, 弃百姓民生于水火而不顾,罪不容诛。”
他的动作却远没这么温和。
又是一道灵力从高空降下,生生劈在秦顾身上。
秦顾猝然呛出口血, 半边身子歪斜下去,却执拗地不肯跪下。
他单膝跪地,蓦地发出一声冷笑。
“牧城之外,遍地枯骨, 村庄十室九空敢问净尘方丈, 弃民生于水火而不顾者, 究竟是谁?”
百姓们面面相觑:牧城之外, 竟已成了这样的人间炼狱?
唯有民福村的村民,知道秦顾所言非虚。
眼见台下私语窃窃, 净尘的眼眸骤然瞪大, 似乎怒火攻心。
大逆不道!
柘黄灵力劈打下去,欲要让这大放厥词的青年彻底双膝跪下。
然而另一道强悍的灵力迅速将他打断。
净尘转眸看去, 陆弥横立于燕钩之上,根本没有看他,而是凝眸望着下方倔强的青年。
但陆弥肩头蹲着的白狐,却龇牙咧嘴、凶狠地瞪视着他。
白狐的狐尾只剩两条,其中一条还是今日才重新凝聚的虚影。
净尘认出来了,这是浊云谷那个已故掌门的灵兽。
没了主人,灵兽不过是野兽而已。
倒是陆弥,身为盟主的义弟,竟如此不分场合。
净尘道:“陆掌教,可是要偏袒罪人?”
陆弥根本不往他的语言陷阱里跳:“盟主与其他世家掌门都未到,诛魔司行督查之责,须确保审判以前,无人对秦顾动私刑。”
言下之意,净尘这是上不得台面的私刑。
还说不是偏袒?可净尘到底无话可说,只是气极反笑:“诛魔司竟还有督查之责?那还要检督司何用?”
陆弥挑了挑眉:“凌红曲说她最看不惯抱团内斗,全权委托给了诛魔司,净尘方丈有什么异议,可以向仙盟上书。”
陆弥是从来不添油加醋的,这只能是凌红曲的原话。
净尘一时无言,只口称“阿弥陀佛”。
头顶上唇枪舌剑,秦顾听得清清楚楚。
是啊,魔眼当前,民不聊生,世家之间竟还想着抱团内斗。
真是一场笑话。
秦顾咕嘟咽下喉间血气,缓慢而坚决地重新站直。
他终于有时间看向到场的百姓。
百姓们纷纷避开他的目光,好像他是罗刹厉鬼,不敢与他对视。
在一众躲避的视线中,唯有一簇数人,几乎是迫切地迎了上来。
自是民福村的村民,一个个焦急万分。
秦顾抱歉地笑了笑,又轻轻摇了摇头。
你们的心意我都明白。
不要为我申冤,不要淌入浑水。
又等片刻,冰青与雪白同时飘然而至,却一左一右,分别落在净尘与陆弥身边。
“涧泉行宫到——”
“昆仑雪宫到——”
最后,秦如练出现在上空中央,不站在任何一边。
世家之首,仙盟之主,她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饮枫阁到——”
世家掌门齐聚,万民同审,自此刻开始。
检督司掌教不来,主持审判的弟子却要来,检督司弟子提气于胸:“请述罪状。”
按照惯例,由提出万民同审的世家,负责陈述罪人罪行。
司徒颜环抱双臂,偏过头示意他身后的弟子上前。
那弟子一袭衣袍缀着银边,在一众涧泉行宫弟子中也显得极为出挑。
正是涧泉行宫首席弟子,徐且行。
秦顾与他对上目光。
徐且行缓步向前,每走一步,唇角就扬起一些,定格在一个挑衅又怜悯的弧度上。
徐且行的脸上写满了嘲讽,却由于背对着众人,只有秦顾能看见他的真实表情。
他的声音依旧如清泉般温润:“少盟主,别来无恙。”
归墟被揭穿了真面目又怎样?
十年不见,我还是涧泉行宫的首席弟子,而你,秦顾,你已从身份高贵的少盟主,沦为了一个可怜可悲的阶下囚。
秦顾也笑:“徐首席,别来无恙。”
季允堕魔,成了修真界公敌,徐且行这样的中坚力量,会被力保下来,也不奇怪。
徐且行却不回话了,手中出现一幅卷轴,抖了抖,便在秦顾眼前摊开。
“罪人秦顾,罪行有二,
一罪,藐视仙盟,抗令不遵,累及同袍,致修真界死伤惨重,人才凋零。
二罪,私通魔尊,勾连魔族,为祸人间,致生灵无辜受害,有违无垢仙尊教诲。”
“其余种种罪过,不胜枚举,奉仙盟律令,应当处以死刑。”
话音落下,百姓之间惊呼声更响。
秦顾沐浴在无数同情的目光中,看着徐且行满怀恶意的双目,便知他还有下文。
徐且行似乎是故意停在这里,想从秦顾脸上看到畏惧。
人皆畏死。
但秦顾的表情却很平静,桃花眼微微掀起,又似无兴致地垂了下去。
用死亡震慑他,行不通。
比起秦顾的淡然,他袖中的黑龙却没有那么冷静,秦顾背着手,悄悄将张牙舞爪钻出的黑龙又塞了回去。
徐且行自讨没趣,表情却依旧端正:“念及秦顾于浊云谷一战,助力甚多,无垢仙尊慈悲,可免去一死。”
百姓们的心还没放下去,又听徐且行道:“死罪免之,活罪难逃,秦顾所犯之恶若不严惩,无法慰藉亡魂。”
“依照仙盟律令,恳请处剖丹之刑。”
生剖金丹,比之死刑,甚至更加残酷。
虽不是明面上的处死,可金丹被一寸一寸挖出,修为尽废,人也活不下去了。
看来涧泉行宫,真的是很恨他。
为什么?天下真的存在没有道理的恨么?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喧嚣。
只见民福村的村民,哭泣着、崩溃着,似乎要上前来,却被值守的慈悲寺僧人拦着而无法靠近一步。
那小小的女孩不断向秦顾伸手,童声稚嫩:“你们不能杀顾哥哥,你们不能杀顾哥哥!”
尔后,一道微弱的灵力亮起,又被慈悲寺僧人“铛!”地一声甩了出去。
猴娃子和阿七叔跌倒在地,又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们身上的灵力,在慈悲寺面前如同蝼蚁,随便一个僧人都能将他们一只手拍开。
看在秦顾眼里,却有万钧的重量。
秦顾终于开口了:“住手!你们岂敢对百姓出手,百姓何辜?!”
镣铐噼里啪啦爆出火星,声声如烈火。
净尘喝止道:“都停手。”
慈悲寺僧人口念佛号,却依旧挡着,不让民福村的村民再进一步。
但村民们不会就此放弃。
恩人在台上受冤屈,他们拼上这条命,也要偿还恩情。
猴娃子一甩头破血流的脑袋,直接在人群中挥舞手臂,卖力地吸引旁人的注意:“嘿!嘿,我是,清风门的掌门,没听过也不要紧”
“清风门被妖兽袭击,屡屡向仙盟求援,却直到门中只剩我一个,也没有等来救援!”
猴娃子指向秦顾:“是秦顾,是他不顾自身安危,帮我们除了熊妖,又一路护送我们入城”
“要不是他,我们一整个村,早都死光了!”
阿七叔点头,义正辞严:“我们不知道什么通敌,只知道秦公子是我们的大恩人,只求仙盟查明事实,不要冤枉好人!”
“你们要是执意杀他,就先杀了我们吧!”
语句铿锵,掷地有声。
徐且行转过头,面色不虞:“秦顾,你可有辩解?”
秦顾看过去:“你真的想听?”
徐且行道:“仙盟公平公正,自会给你辩解的权利。”
——好啊,那就听一听吧。
民福村村民的举动,让秦顾意识到,他永远无法真正阻止人们心中的正义。
既然如此,何畏强权?
秦顾上前一步,这一步在枷锁束缚下迈得艰难,却倍显坚定。
“徐首席呈秦顾两大罪状,秦顾亦作两答。”
一答,秦顾看向司徒颜:“掌门爱徒用无耻招数陷害许沅,其罪早已坐实,却至今逍遥法外。要论藐视仙盟,恐怕我不及司徒掌门。”
司徒颜的脸色一阵青白,似乎没料到秦顾此刻旧事重提。
秦顾却不等他反应,又转向了净尘。
二答,更加言简意赅:“涛雪狱中人声凄厉,比之修罗地狱又有哪点不及?论草菅人命,我不及净尘方丈。”
彻底寂静。
半晌,司徒颜暴怒大喝:“黄口小儿,岂敢血口喷人!”
净尘也道:“我佛慈悲,少盟主,怕是得了癔症吧。”
两道灵力如泰山压顶,重重砸下,却在即将触碰到秦顾肩头时,被另外两道灵力阻挡。
白霓衣道:“嘿咻。两位掌门何必大动肝火,司徒掌门当年力保徐且行戴罪立功,我们眷之并不知道呀。”
她的声音宛如银铃碎玉,轻飘飘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司徒颜的脸色更加难看——这话看着是在帮他,却分明是变相承认了秦顾的指控!
白霓衣又皱了皱眉:“至于净尘方丈嘛涛雪狱一向是慈悲寺独立管治,在场应该只有眷之进去过吧?小女子还真不敢说呢”
只有秦顾踏足过,所以他所说,很有可能是真相。
净尘哑然:“白宫主,老衲只希望你不要真心错付。”
白霓衣吃吃发笑:“小女子可什么都不知道,全听盟主吩咐啦。”
又看向与她一起出手阻拦的陆弥:“多谢啦,陆掌教。”
四人僵持不下,话语权重新落回身为盟主的秦如练手中。
秦如练却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等什么,直到司徒颜催了一句,才堪堪抬眸。
依旧不看秦顾,而是公事公办的语气:“既然诸位掌门僵持不下,如何处理秦顾,便请诸位投票决定。”
少数服从,多数决断,不失为公平公正的办法。
秦如练话音落下,灵力凝出的签筒便在检督司弟子的操纵下缓缓升空,一左一右,分别镌刻着“是”“否”二字。
民福村村民失声道:“这怎么能行?这不公平!”
在场五人,可能够投票的掌门,只有司徒颜、净尘和白霓衣。
秦顾怎么可能得到赦免?
第一百零三章
换言之, 他至多只能得到一票,甚至有可能一票也得不到。
果然,司徒颜率先抬手, 灵力化作竹签, 投入了代表“是”的签筒:“大放厥词的小子, 我看剖丹之刑都便宜你了!”
净尘静等片刻, 合掌道:“秦顾之罪证据确凿,阿弥陀佛,需得给苍生一个交代。”
柘黄灵力的竹签落入签筒,已是两票赞成。
少数服从多数, 事情应该已经尘埃落定。
但仙盟向来讲规矩与传统, 白霓衣不投票, 就还不能动刑。
白霓衣迟迟未动,眉头紧蹙,似乎尚未决定。
她雪白的衣袍随风而动, 丝毫没有耽误了时间的自觉。
——又或者,白霓衣是故意的。
可无论她如何拖延,都不可能改变结局。
而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司徒颜冷冷道:“白霓衣,你在等什么?莫非你也要包庇罪人?”
白霓衣远远看了一眼秦顾。
距离甚远, 秦顾却从她微垂的眼睛中看到了歉意。
片刻后, 白霓衣盈盈一笑:“这么大的事情, 要是错判了无辜之人让世家蒙羞呀, 小女子总得仔细想想才行。”
旋即,飞雪落在她如葱的指尖, 代表雪宫的竹签飞入签筒, 却是落在“否”的那边。
二比一,按照道理, 投票到此刻就该结束了。
但身为盟主的秦如练,却没有任何动作。
时间分明流逝,司徒颜的额角突突直跳,不断用眼神示意净尘说些什么。
净尘便开口:“盟主,表决业已结束,战事吃紧,不宜再做拖延。”
比起情绪外露不做掩饰的司徒颜,净尘每每开口,总要将天下苍生挂在嘴边,于是审判被连上数个高度,成了秦如练在延误战机。
世家掌门,如明星璀璨,各有千秋。
涧泉行宫尚武,掌门司徒颜天赋卓绝,实力强劲;
昆仑雪宫独立空山,宫主白霓衣不问世事,冰清玉洁;
浊云谷与灵兽为伴,天地自然,于谷中各显其道;
慈悲寺佛门净地,方丈净尘心怀苍生,乃修真界第一善者;
饮枫阁联通仙舟,掌门秦如练同时为仙盟盟主,侠义风姿,更是世间佳话。
这是他们呈现在世人眼前的模样,然而司徒颜目中无人,净尘虚与委蛇,世家之内里,早已腐朽不堪。
秦顾悲哀地看着这群人,觉得可笑。
就真的笑出声来。
司徒颜怒斥:“你笑什么?!”
秦顾道:“魔族协助守谷,你们视而不见;民生疾苦,你们听而不闻我笑你们,愚不可及。”
口口声声言苍生,却桩桩件件只顾一己私欲。
何其傲慢。
司徒颜还想再骂,却听徐且行突然道:“师尊何必屈尊与罪人争论?”
他着重咬了“罪人”二字,提醒了司徒颜。
司徒颜立刻瞪向秦如练:“盟主!您还不决断么?浊云谷已无掌门,二比一,还在等什么?”
秦如练摇头:“未必。”
什么未必?
一道声音猛地响起:“谁说浊云谷没有掌门?!”
与此同时,一只青翼巨鸟自牧城上空展翅,滑翔数米,才收敛双翼落在秦顾身前。
鸱鸟挡在秦顾身前,颇有“谁敢上前就把他啄得哭爹喊娘”的气势。
林隐翻身跃下,脸上的面具已由弟子统一的形制变为鸟翼般上扬的模样,这是浊云谷掌门才有的特殊待遇,狠狠打了说“浊云谷已无掌门”的司徒颜一巴掌。
“你说是就是?”司徒颜睚眦欲裂,“我当上掌门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小子,这里还没你说话的份!”
林隐直接骂了回去:“你以为我没见过你年轻时的样子?你这个滥杀无辜的混蛋!”
在他们吵起来之前,净尘打断道:“浊云谷百废待兴,林施主身为浊云谷少主,应当在谷中整治秩序”
林隐不等他说完就道:“你错了,我是来参加万民同审的。”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片枫叶,一改凌厉的态度,向秦如练拱手:“我已完成试炼,得到山谷认可,今日受盟主之命,来参加万民同审。”
秦顾望着林隐说出“得到山谷认可”时自豪的模样。
他还记得林隐因屡屡失败,在那试炼之地是多么颓丧,如今林隐突破合体境,通过试炼却已不在话下。
真好。
尔后,秦顾的目光转向林隐手中的枫叶。
那是饮枫阁的标志,而非仙盟。
再细细分析林隐的话,足见秦如练是以本人、而不是仙盟的名义,发信给了浊云谷。
怪不得白霓衣故意拖延,而一向雷厉风行的秦如练也沉默不语。
她们在等林隐赶到,为他争取那至关重要的一票。
秦顾的唇瓣微微颤抖,到底没能把那声“母亲”叫出口。
林隐双指并拢,一点签筒:“没有秦顾、没有季允,浊云谷早已覆灭。放下碗骂娘这种事,我林惊风做不出来。”
——竹签落入“否”,倾倒的天平重新回到原位。
按照律令,若始终未能达成一致,则罪人暂且关押,三日后送抵仙舟,由天卜司掌教司命问请无垢仙尊裁决。
秦如练似乎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将秦顾收押入”
“等等!”
鲜少有人敢打断盟主,哪怕是司徒颜也没那个胆子,众人皆是一惊,只见徐且行缓缓向秦如练躬身行礼:“盟主,魔尊曾率手下侵扰慈悲寺,如今净尘方丈受伤,若魔尊卷土重来,恐怕抵挡不住。”
秦如练看过去:“你的意思?”
徐且行道:“不如交由涧泉行宫关押,涧泉行宫地势错综,门内弟子佼佼者众多,想来即便魔尊来犯,也不会没有招架之力。”
这话合情合理,即便众人都很清楚这不是徐且行的真正意图,但冠冕堂皇的说辞向来是最难拒绝的。
司徒颜也反应过来了,将后路也截断:“如此便无后顾之忧,盟主若不答应,恐怕有袒护亲子之嫌。”
秦如练已让慈悲寺与涧泉行宫在审判秦顾一事上未能如愿,若此刻拒绝,恐怕世家之间表面的平静和睦也会溃散。
秦顾深知秦如练没有退路
涧泉行宫在外有“正道魔窟”之名,虽无牢狱,但处罚弟子却深有其道。
具体而言,涧泉行宫中有一汪鸿泉,自天庭奔涌而下,哪怕数九寒天,依旧如溪雪白云,绵绵无绝,名为飞瀑。
而飞瀑之下,就是惩戒弟子的禁闭室。
秦顾被六条铁链束缚手脚腰身,盘腿而坐,脊骨以下尽数浸在飞瀑的泉水之中。
说来好笑,慈悲寺地处中原,涧泉行宫更是在四季如春的南方,涛雪狱与飞瀑,却都寒凉刺骨,冷得好像踏入极地。
而秦顾是最怕冷的。
身上本就旧伤未愈,又在万民同审时被净尘接连劈了两道合体期灵力,此时此刻,冰水浸入骨髓,腰部以下几乎都没有了知觉。
秦顾能清晰地感到严寒随着脊椎一寸一寸往上爬,却无能为力。
从被关进禁闭室至今,他少说也呕了三次血了。
秦顾苦中作乐地想道: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的,干脆给他一个病弱剧本算了。
他实在太累了,意识一点点沉沦,任凭黑暗侵袭。
半梦半醒之间,秦顾似乎看见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禁闭室里,鳞铠拨开水纹,向自己伸出双手。
他的额头在那双手的带领下靠上结实的胸膛,微热,心跳如鼓声激烈。
秦顾猛地一惊,挣扎着想要抬头,又被季允重新压了回去。
他以为面前的季允是幻觉,实际却是化身驾临。
季允紧紧环抱着他,身体热得不像冷血动物,反倒像一块滚烫的炭火,热意源源不断涌入。
“师兄,”季允垂下头,贴着秦顾的耳畔,“我来迟了。”
黑龙是季允的神识,合体期修士可用神识化分身行动,这便是季允能够出现在禁闭室的原因。
但他到底借用的是小黑龙的身躯,并不是本尊,能够出现的时间极短。
季允只能长话短说:“万民同审时我就想带师兄走的,但”
他似乎想隐瞒过去,却被秦顾逮个正着,追问:“但是什么?”
季允低下头:“我被祂缠住了。”
祂?
秦顾想到季允眉心时常出现的浊紫,心中了然。
是心魔。
秦顾几乎是本能地紧张起来,但转念一想,季允还能分出神识来这里见他,说明这次心魔的出现比之以往,要好应对一些,又放下心来。
季允果然委委屈屈道:“我很快就能解决的,师兄,到时我就来接你。”
倏地话锋一转:“对了,师兄,你让我查的事情,我基本有了眉目,但不能确定”
秦顾立刻清醒,从季允怀里直起身子,与之对视。
这趟仙盟审判,让秦顾彻底放弃了最初的打算。
自世家始,修真界内部分崩离析,要想他们放下成见,与魔族联手御敌,其难度堪比天方夜谭。
而各方势力暗潮汹涌,他没有时间坐着等仙盟虚无缥缈的查证。
隐隐约约的,秦顾有一种预感,谷外遇到的那名魔修,他的身份一旦查清,许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如今看似是季允与修真界的对立,实际却是三足鼎立。
魔修既不属于季允麾下,也不可能隶属修真界,那么此人的身份只有一种可能性——
他和魔眼有关。
他们必须尽快找到这个人。
同时不能让仙盟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而秦顾以自己为质,甘愿受审,就是为了给季允争取足够的时间,来查明此人的身份。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个原著中并未提及的人物,应当就混迹在他们身边。
——耳畔突然响起淌水声。
有人往这里来了!
季允的眸色骤然冷了下来,他甚至没来得及将师兄冰冷的手捂热,却不得不长话短说。
“巴蛇手下的蛇族,曾在涧泉行宫附近,猎杀过一群修士。”
脚步声愈近。
“领头那人,修为至化神期,善用琴音。”
禁闭室的门被打开,季允的身形迅速消散,小黑龙一溜烟钻进秦顾袖中。
只剩一句极轻的叮嘱。
“——师兄,当心徐且行。”
一袭银丝点缀的青衫缓缓滑入门扉。
第一百零四章
小黑龙钻进秦顾袖管的同时, 徐且行愉快的声音响起:“少盟主,住得还习惯么?”
刚提到徐且行,徐且行就来了。
真是凑巧。
好在秦顾的脸色本就因受伤而苍白, 此刻内心虽略有慌乱, 脸上却着实看不出什么。
秦顾道:“有劳首席费心。”
徐且行只当听不出他话中讥讽, 道:“少盟主满意就好。”
也不走, 似乎时间很多而好整以暇似的,这话说完,徐且行便弯下腰来,凑近秦顾。
他的手掌搭上秦顾的下巴, 一点一点抚摸过颌角, 尔后——
猛地用力一抬, 指尖掐进秦顾的皮肉里,几乎要隔着皮肤捏碎骨骼。
秦顾不躲不避,仰起脸, 直直看了过去。
按照季允的说法,真正的徐且行应该已经死了,眼前这个,却不知是死而复生的亡魂, 还是夺舍身躯的伥鬼。
但无论是哪一个, 都与魔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有了季允的提醒在前, 秦顾有意观察着徐且行, 五官端正,气质温润, 与记忆中并无分别, 即便此刻做出如此僭越的动作,徐且行依旧端的一副君子做派。
而最能显现修士状态的眉间纹样, 依旧是涧泉行宫的灵力在流转,漾起水波。
看不出端倪。
也难怪,若外表上就能被看出问题,他也不可能藏到现在。
“徐首席,”这个姿势,秦顾只能仰视着他,“想动私刑么?”
徐且行眯起眼笑了起来:“私刑?不不,少盟主多虑了,徐某谨遵仙盟教诲,怎么会擅自对囚犯用刑呢?”
他又凑近了一些,差一点点就能碰到秦顾的鼻尖。
一股腐烂的气息随着这个暧昧的距离钻进秦顾的鼻腔,秦顾本能地感到头皮发麻。
只听徐且行道:“我只是很好奇,少盟主究竟有什么魅力,让魔尊也为您魂牵梦萦?”?
什么意思?
徐且行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吐息却是死人才有的冰冷,不断喷洒在秦顾唇上。
徐且行的唇几乎就要贴上来了,秦顾突然道:“徐首席,我劝你三思后行。”
徐且行挑眉,发出一声不屑冷笑:“放心吧,少盟主,我会很温柔的。”
秦顾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唉,算了。”
——下一刻,徐且行整个人都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
秦顾看着他的后脑勺撞击墙面,怜悯地摇了摇头:
都叫你三思后行了,你这个魔修怎么不听劝。
黑龙缠着秦顾的手腕,前爪攀在他的手背上,凶狠阴沉地鼓着胸腔,一副快要气疯了的样子。
秦顾装模作样地喊道:“徐首席怎么突然飞出去了——您没事吧?”
一边安抚地挠着黑龙的下巴,哄猫一样将它塞回袖子里。
徐且行“呸”地吐掉一口混着碎牙的淤血,长衫沾水不再整洁。
他怒瞪着秦顾:“你做了什么?”
秦顾耸了耸肩:“总不能你说亲就亲吧,我有洁癖的。”
徐且行的视线狐疑地落在扼制灵力的镣铐上,发出声怪笑:“是吗?”
秦顾面不改色地点头:“毕竟捆仙索也想不到徐首席会轻薄我吧?没反应过来也很正常。”
呵呵。
天知道他刚刚都快呕出来了。
不过也幸好这家伙轻薄自己不成,反被季允掀飞,就算说出去,旁人也只会耻笑他色胆包天,徐且行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不敢宣扬出去。
徐且行没料到秦顾说话这么直接,表情一变,又向前迈了一步:“真是古怪,少盟主,我总觉得方才那击,似有魔息。”
说着还想要靠近:“少盟主入禁闭时,出于对你的尊重,没有搜身现在看来倒是很有必要。”
还想搜身?
强吻未遂在前,秦顾可不觉得这只是单纯的搜身。
果然徐且行的手立刻往秦顾领口探去,作势要将他胸口的纽扣解开。
这套衣衫是整件,松开一只纽扣,便是春光乍泄、一览无余。
小黑龙又从袖子里探出脑袋,秦顾几乎都快要听见雷电轰鸣。
秦顾毫不怀疑,徐且行若真敢摸上来,就会立刻被魔雷劈成焦炭。
就在此时,禁闭室的门再度被打开。
“徐且行?”司徒颜出现在门口,“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的手往哪放呢?牙怎么了?”
秦顾:
时机不对,千万不能笑出声啊!
徐且行瞪着秦顾强忍笑意的脸,额角青筋抽动,冲司徒颜抱拳道:“回禀师尊,徒儿想提审秦顾”
司徒颜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尤其是秦顾单薄的衣衫上停留片刻,怒斥道:“我还活着呢,轮得到你一个首席弟子来审?”
徐且行迅速埋下头:“师尊明鉴,徒儿不敢!”
司徒颜猛地一甩袖子:“不敢?那还不快滚!徐且行,别让我发现你有越俎代庖之心。”
徐且行不敢再说什么,让滚就滚,审讯室内只剩司徒颜和秦顾二人。
这并不和睦的师徒关系让秦顾一时沉默,他本以为徐且行身为首席弟子,又在害死许沅后得到了司徒颜的力保,该是毫无疑问按照未来掌门来培养的。
但司徒颜对他的态度
司徒颜走了过来,身形像乌云笼罩下来:“秦顾,审讯室待得还习惯吗?”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你们涧泉行宫开口能有别的话题么?
秦顾照葫芦画瓢:“托掌门的福。”
司徒颜道:“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讽刺我。”
秦顾笑笑:“人贵有自知之明,秦顾不敢。”
——司徒颜气极反笑:“都骂到我脸上了,还说不敢?”
又顿了顿,司徒颜突然道:“你救了我徒许沅,虽未能如愿,于情于理,我应该替他感谢你。”
这下秦顾倒是始料未及,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总是叫着怕死,最后又自爆金丹换他一条生路的年轻人。
——许沅该是他遇到的涧泉行宫修士中,最单纯善良的人了。
秦顾诚恳道:“司徒掌门不必谢我,我什么都没做到。”
没想到司徒颜一改往日厉色,道:“你有此心,千金难求,我实在难以相信,你这样的人会与魔修沆瀣一气。”
秦顾有些惊讶。
他以为司徒颜对自己恨之入骨了,谁料嘴里还能吐出几句明理的话来。
既然如此,为何先前表现得与自己不共戴天?
秦顾看了一眼门外:“掌门已经信了,不是吗?”
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动作,司徒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呵呵冷笑:“徐且行他有天赋,主意也多,但心胸狭隘,不足以成掌门。”
秦顾低下头,司徒颜对徐且行的态度实在算不得喜欢,却又在十年前不惜违背仙盟律令将之保下。
然后,又在他被囚禁在涧泉行宫时,跑过来和他说这些。
世家掌门的行为逻辑,他真是理解不了。
而司徒颜也没打算解释,而是又说起了过去:“若归墟秘境没有发生异变,青年一辈中,我也最属意你做盟主。”
说着,司徒颜蹲了下来:“秦顾啊,若你好自为之,与那魔尊划清界限,又岂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秦顾望向司徒颜无名指上一闪而过的翠绿。
那是一枚素戒,在黑暗的环境中散发着灵力的微光。
是什么东西?
司徒颜却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暴露,继续循循善诱:“可是那魔尊威胁你?又或者,你娘也与魔修勾连?我记得季允是你娘的得意门生,对吧?”
秦顾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司徒掌门,”他别过脸,心里冷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怪不得司徒颜措辞诡异,原来是套他话来了。
而且竟然还牵扯到了秦如练。
该说他贼心不死,还是真的愚蠢至极?
司徒颜皱了皱眉,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秦顾,难道你不说,我们就查不出来么?实话告诉你,即便是司命来了,你也难逃剖丹之刑。”
“但你若愿意说出实情,我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哪有什么实情,根本是司徒颜想以剖丹之刑相逼,让他撒谎、作伪证构陷秦如练。
司徒颜怎么敢?!
那是他的母亲!司徒颜竟然要他去构陷他的母亲!
那枚戒指,恐怕也是什么类似于现实世界录音笔的法器。
想通这一点,秦顾连回话的兴致都没了,他懒懒向后一靠,僵硬的腰骨发出松动声响。
眼眸掀起又垂落,像一片桃花轻轻飘下:“掌门美意,秦顾心领了,只是秦顾所言,都是实情。”
司徒颜的表情一变:“呵,秦顾,你太不知好歹了。生死面前,最不该有的,就是什么情啊义啊你若生在涧泉行宫,根本活不到现在。”
秦顾却反问:“那么司徒掌门,为何怀念许沅?徐且行不是很符合涧泉行宫的信念么?”
司徒颜猛地噤声了。
半晌,他狠狠一甩袖子:“你就等着被剖丹凌迟吧。”
秦顾的话戳中了司徒颜的心结。
若真的对情义嗤之以鼻,司徒颜又何必可惜许沅的离世。
恐怕自己得不到,所以才念念不忘。
秦顾注视着司徒颜中年的背影,远不似幻境中看见的意气风发,好像天下尽在掌中。
世家掌门,人人见他只能仰视,是多么高贵无双的位置。
可极高处,也是极冷处,更是极孤独处。
所以涧泉行宫的飞瀑,酿于高山险峰,逐浪而下时,却是这么寒冷。
正如司徒颜一生的写照
又何尝不是原著中,季允的一生。
登峰造极境,众生畏他恨他,却无一人爱他。
小允,这十年,你也是这么孤独吗?
小黑龙似乎察觉到现在是撒娇的好机会,翻出光滑的肚皮,目露期待地用尾尖蹭了蹭秦顾的腕心。
秦顾轻轻抚摸着它的腹部,又轻轻将黑龙托起,垂下头,唇瓣就要贴上黑龙的头颅。
——噗呲。
哐当。
咔嚓。
锁住四肢的铁镣骤然一松,黑暗的环境里,秦顾对上一双发红的眼眸。
此人鬼魅般立在禁闭室的进门处,本该已经离开的司徒颜似乎失去了意识,昏厥在他的肩头。
但很快,秦顾看到他的手臂向后一扯,撕裂血肉的声音响起,司徒颜直挺挺仰倒下去。延删停
伴随着冷水四溅,混浊的金丹散发出黯淡的水光,很快随着主人的死亡而彻底失去光彩。
无人约束的灵力四散,与此同时,头顶,飞瀑击打,发出震颤整个涧泉行宫的轰鸣。
——合体期大能陨落,涧泉行宫掌门身死!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
秦顾盯着那双猩红的眼眸——
徐且行。
第一百零五章
徐且行收拢手掌, 瞬间捏爆了司徒颜的金丹。
他对弑师的行为没有过多解释,身形很快隐入黑暗之中,离开了禁闭室。
离开前, 徐且行意味深长地看了秦顾一眼。
那是得意的眼神。
被灵力震碎的铁索在黑暗里冒出一个突兀的轮廓, 秦顾站起身, 却并未急着离开。
他知道徐且行——不, 徐且行体内那个魔修要做什么了。
秦顾缓步走到司徒颜的尸体旁。
这位世家掌门惊怒地瞪着眼睛,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暴凸出来,显然死不瞑目。
恐怕直到小腹被捅穿的那一刻,司徒颜都没想到, 自己会死得那么轻易。
秦顾蹲下.身, 伸手替司徒颜将怒睁的眼睛缓缓合上。
人死灯灭, 过去种种恩怨,他不会原谅,却也不忍看其曝尸荒野。
手掌覆着司徒颜面颊默悼三秒, 秦顾的目光转而投向他腹部的血窟窿。
绵延的血散进水泊里,像墨汁氤开,显得浓重而沉默。
能够偷袭合体期修士且瞬间毙命,“徐且行”的修为至少逼近了大乘期。
他不惜杀了世家掌门, 制造这么大的混乱, 目的是什么?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悬而未决, 而更棘手的是——
他无疑会被视作杀死司徒颜的凶手。
司徒颜死在关押他的禁闭室中, 除他与“徐且行”外再无旁人在场,禁锢灵力的镣铐又被故意打碎。
而涧泉行宫本就与他不对付, 秦顾又身负私通魔尊重罪。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所有不利因素加起来,他百口莫辩。
秦顾的手停在司徒颜掌边, 一点一点,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剥了下来。
这戒指果然是一件法器,宛如海蓝宝一般高雅,品阶不低。
但无论秦顾如何拨弄、将灵力注入,戒指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好像就是普通的戒指。
秦顾的眉头深深蹙起,若条件允许,他必然是想做好万全准备,再去面对涧泉行宫的修士。
但情况不容乐观,他没有时间浪费。
秦顾将戒指攥在手里,汲水而上,迎着月光走出禁闭室。
飞瀑的落点就在脚边,双眸一超出地平线,涧泉行宫修士形成的围圈便瞬间将他包拢起来。
“你你怎么出来的?是你杀了师尊?!”
秦顾转眸看过去,这些人齐刷刷后退一步,好像他是洪水猛兽。
秦顾又是一阵无语:
化神期杀合体期,动动脑子就知道不合实际。
但涧泉行宫不会在意合理与否,无论此刻表现出的悲痛和愤怒是真是假,涧泉行宫与他之间的仇怨,都彻底被点燃了。
“大师兄,”涧泉行宫弟子看向人群中央的徐且行,“师尊陨落,请大师兄主事。”
徐且行尚未发话,便有人不服:“师尊刚死,尔等就要抱团?”
明显依附徐且行的弟子道:“大师兄乃首席,自然是未来的掌门,不听大师兄的,难道听你的?”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师尊何时说要传位于徐且行了?当年许沅师兄还在世,师尊可是明确说过,未来的掌门是许沅师兄!”
他往徐且行相反的方向跨了一步,约有一半人跟着他一齐迈步,与徐且行派泾渭分明。
秦顾刚想感叹涧泉行宫中仍有正直之人,便听那人又道:
“徐且行害死许沅师兄,你让我们听他的?你做梦!我与许沅师兄关系最好,当然应该听我的!”
秦顾:晏闪厅
他眼睁睁看着分为两派的队伍再度分裂,在此起彼伏的“图穷匕见啊,你这无耻之人!”与“听我的,我是”之间,涧泉行宫尚未动手,便已自内部分崩离析。
他们无视了尸骨未寒的掌门,为自己的利益而与同门撕破脸皮。
实在可笑。
秦顾的耳边响起季允的声音,却是小黑龙蹭到他颈侧。
季允道:“师兄,我和你说过,修真界早已一盘散沙,靠他们,不如靠我。”
秦顾不置可否:“浊云谷却是大义凛然,不可一概而论你情况如何了?”
季允顿了顿,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小黑龙却卖力地蹭着秦顾,可见因秦顾的关心而很是高兴。
“师兄可要跟我走?”
秦顾道:“小允,你得和我去一趟仙舟,我们要去见司命前辈。”
准确来说,是通过司命,去见无垢仙尊的神识。
那场不知是谁安排的幻境,将“机缘”实为魔眼的真相送到他眼前。
无垢仙尊和瞑烛君都能察觉到他的存在,而无垢仙尊明知他在看,却假装不知
秦顾几乎可以确定,那场幻境的缔造者,是无垢仙尊。
作为这场持续千年的争斗的起点,无垢仙尊一定有话要和他说。
但可惜的是,幻境被魔眼破坏了。
而仙舟力量衰微,说不定
如果他没能抓住机会,这就是最后一次轮回了。
——世界会被毁灭。
在这一点上,秦顾并不怀疑系统的计算。
季允沉默了一会:“好。”
秦顾知道他又在自己脑补些什么,迅速偏过头,在黑龙额头补上先前被打断的亲吻:“多谢。”
小黑龙瞬间安静了,秦顾似乎能看见千里之外季允的脸颊在冒烟,乐道:“原来冷血动物也能这么烫呀。”
话音落下,横秋无缝出鞘。
闲聊就到这里,秦顾等待的时机来了!
他如一片红枫落入清泉,身影迅速化入涧泉行宫修士之中,紧接着,横秋剑卷起乱舞狂风,又倏忽分裂成几道,向所有修士齐齐刮去!
不站在任何一边,平等地痛殴所有人。
涧泉行宫修士们都惊了,叫骂声骤然停歇,只剩下飞瀑的轰鸣在回荡。
尔后,法器祭出,无数音律齐齐响起。
嘈嘈切切,却各自为阵,相互之间竟无任何配合。
于是琴声与笛音相撞,琴弦崩断,竹笛开裂,数名修士甚至因避闪不及,被同门的攻击掀飞了出去。
而秦顾,就像一只捣乱的猫,东一爪子西一尾巴,将局势越搅越乱。
风卷残云之后,他提着剑安然后撤,像猫慵懒地舔着爪子,眯眸观察着眼前。
“少盟主真是无耻,”徐且行的声音鬼魅般出现,古琴上水光潋滟,“想作壁上观么?做梦!”
琴横于身前,随着徐且行的拨弦而绿意流转。
这长琴名唤飞泉,是涧泉行宫首席弟子的法器,已有千年寿数。
秦顾盯着徐且行拨弦的动作,他不通音律,看不出什么名堂,而徐且行的攻势已到眼前。
只见徐且行拍地而起,双腿盘起坐于半空,琴声如激流逐浪,呈三道泉浪向秦顾袭来。
灵力涌入横秋剑,秦顾面不改色,亦是三道剑气挥出,将琴音尽数化解。
旋即,枫林领域拓展,林木将二人与其他涧泉行宫修士隔开。
秦顾脚踩树干跃起,脚下飞叶相生相伴,如点点原上火星,轰然砸向徐且行!
徐且行抵挡不住,怒喝一声,以飞泉琴为中央,生长出广袤的竹林,一道飞瀑自天际漫下,翠绿随之灵息暴涨。
他终于也张开了领域,琴音如马蹄踏雪,又像战鼓擂擂。
飞瀑溅起的白浪源源不断在徐且行身边流转,秦顾却瞬间察觉了违和。
这是飞泉没错,张开的领域也显然属于徐且行。
但那与枫树纠缠的竹林之间,却有漆黑的、蝗虫般的东西在翕动。
定睛看去,那东西又消失不见,只剩竹叶斑斑驳驳的空洞,好像被蚕食得只剩空壳。
一如魔修寄居徐且行的躯壳,披了一件腐烂的皮囊。
二人堪堪打了平手,毕竟徐且行的身躯是化神期的身躯,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魔修的力量。
秦顾翻腕提剑:“小允!”
小黑龙总算不用再隐藏,从秦顾怀中飞出,宝石般的身躯盘住横秋剑身,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灵力与魔息却意外地融合极佳,金红与黑紫愈烧愈烈,好像季允正手持不器剑,与秦顾并肩作战。
枫荻剑法,第三式。
——长剑凌厉斩下,势如破竹!
徐且行猛然后撤,同时被迫翻转长琴,挡在身前。
木质琴身被长剑穿透,距离徐且行的胸口只有一寸,绿色灵息如触手紧紧缠住剑刃,才得以勉强处于一个不退不进的平衡状态。
下一刻,飞泉琴自受击点爆裂,徐且行只来得及匆忙甩出一道灵息,便被猛地掀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地上。
领域溃散,只见红衣青年持剑而立,而徐且行仰面倒地,胸口开了一个大窟窿,生死不知
不,看这伤情,大概是活不了了。
涧泉行宫修士总算回过神来,架起法器对准秦顾:“你杀了师尊,又杀了徐且行!”
秦顾却挑了挑眉,缓缓抬手。
——涧泉行宫修士齐齐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的动作。
青色从秦顾掌心亮起,戒指猛地闪烁起来,好像正在调取记录。
方才秦顾故意引修士对他动手,扑来的灵力,全部被他纳入这戒指之中。
有人认了出来:“这是师尊的忆身宝戒!师尊果然是你杀的!”
下一刻,司徒颜的声音从戒指中响起。
“徐且行心胸狭隘,当不了掌门。”
“”
“噗呲!”
没入血肉的撕裂声清晰落入所有人耳中。
尔后,是司徒颜极轻的、垂死而又不可置信的声音:“徐且行你竟敢欺师灭祖”
青色徐徐消弭,秦顾收回手,道:“这是你们涧泉行宫的宝物,是什么效力,做不做得了假,你们比我清楚。”
“这…”涧泉行宫修士面面相觑,“是徐且行杀了师尊?那、那秦顾是无辜的”
“你怎么知道他没做手脚?”
“他可是盟主的儿子!杀错了他,你负责?”
“可他杀了徐且行!此事确凿无疑,你我都看见了!”
杀了徐且行?
未必。
秦顾转眸看向徐且行的尸体。
胸口的窟窿开得极大,隐隐能看见胸骨,然而却没有一滴血流出。
反而胸腔里,心脏已经腐烂,蛆虫钻进钻出。
涧泉行宫修士顺着秦顾的目光,自也看到了这一幕,有人立刻干呕出声:“这、这得死了月余吧!”
所有人都沉默了。
司徒颜不是秦顾杀的,徐且行看起来应该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那么杀了司徒颜的人,究竟是
——阴风骤至!
徐且行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他像一具刚刚苏醒的僵尸,骨骼发出刺耳的“卡啦”声,以一个极为扭曲的角度站了起来。
徐且行阴恻恻地看着秦顾,眼眸猩红如血月:“这都杀不了你啊,秦顾”
一只通体雪白的乌鸦落在徐且行的肩头,啼叫在此刻显得尤为惊悚。
乌鸦落下的刹那,在徐且行身后的高空里,蓦地出现一团黑影。
黑影孱动,一只巨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瞳,骤然睁开到最大!
比以往都硕大万倍的魔眼中,钻出一只惨白的手臂。
手臂目的明确地向秦顾袭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腰部,一寸、一寸,强硬地将秦顾往魔眼中拽去!
第一百零六章
被拽进魔眼会发生什么?
秦顾找不到任何可能性以供参考。
迄今为止, 没有人进入过魔眼。
但猜也知道,魔眼中是魔物的据地,人修一旦进去, 无异于一块鲜肉丢进饥饿的狼群, 顷刻就会被分食殆尽。
绿色灵力撞在手臂上, 只听涧泉行宫修士大喝:“救人, 救人啊!”
然而不过顷刻,徐且行——现在叫晏白术更加合适,掌心向下一压,铺天盖地的魔息便生生将这些修士摁压在地。
有修为低的, 瞬间就被摁成了肉泥。
“晏白术!”秦顾挣扎着催动灵力, 枫林钻出地表, 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生长。
与魔眼可怖的魔息相比,红色的灵力实在过于微弱,但秦顾好像不知放弃, 即便胸腔血气翻涌,依旧强忍着疼痛,一双桃花眼好像有烈火在燃烧。
晏白术耸了耸肩,徐且行端正的脸上陡然出现一个扭曲的笑容:“你真是永远这么的不识好歹放弃吧, 秦顾, 毕竟我也舍不得看我们亲爱的少盟主被撕成碎片。”
与魔眼角力, 被撕成碎片都是轻的。
晏白术的劝阻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 但秦顾直接选择了无视。
哪怕独木难支。
枫树撑起一片弧形,枝叶散布天空, 被晏白术压在地上的涧泉行宫修士感到身体一轻, 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晏白术瞳孔一缩:“你哈哈,自身难保, 还想着救人?”
是的,秦顾并不是与魔眼对抗,而是为涧泉行宫的修士提供庇护!
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人以德报怨?!
晏白术再次震惊了,而下个瞬间,飞瀑拍打崖岸的声音好似沉闷的战鼓,青翠灵力织成的乐谱中,琴瑟和鸣,音韵和谐。
比之方才混乱的音符错拍,此刻的涧泉行宫修士,好像在同奏一种曲调。
“魔修,去死!”
“救秦顾,救少盟主!”
音符拍向晏白术,宛如战争时的破阵曲。
他们难得齐心协力,凝聚起的力量叫晏白术被迫闪躲。
推掌拍开灵力攻击时,晏白术咬牙切齿地望向已在魔眼边缘的秦顾:“你倒是很会收买人心”
秦顾已然顾不上回答,在心里回复:
收买人心,也得有心。
晏白术的目标是他,大敌当前,涧泉行宫修士本能立刻逃离,却几乎一齐选择了先从惨白手臂中救下他。
这一决定,让多少人死在晏白术的手下?
他们良心未泯,秦顾同样做不到袖手旁观。
不是以德报怨,而是以德报德。
——晏白术恼羞成怒,鸦群飞起,向秦顾冲去!
他本想看秦顾在恐惧中被一点一点拽入死亡,但无论是涧泉行宫的突然协力,还是秦顾本人的坦然,都让晏白术想到了此前无数次的交手。
他不能给秦顾留下反转的机会,哪怕十分渺茫。
然而。
雷车动地,龙吟先至!
紫电连连拍打手臂,粉碎鸦群,在乌鸟哀嚎声中,魔眼感受到了威胁——
更多的手臂惨然伸出,狠狠抓住秦顾的四肢,往眼中一拽!
秦顾的身影转瞬被魔息吞没,魔眼餍足地眯起,状似就要阖起。
音律汇聚的灵息撞向魔眼,却像微风刮过海面,不起丝毫波澜。
晏白术大笑,绝望笼罩在每个涧泉行宫修士的脸上。
悲矣悔矣,可恨醒悟太晚。
电光更凶狠地砸下,好像泄愤,又充满着杀意。
黑龙破空而来,口中发出焦急的咆哮,没有一刻停歇,不管不顾地生生砸开眼眦,冲入魔眼之中!
魔眼中,一片赤红的天空混合着岩浆翻涌的土地,像疯癫客信手泼洒的墨水,怪诞又荒谬。
一抹浅淡金色从秦顾眉心的枫纹飞出,化作尾羽低垂的金乌,金光将惨白手臂尽数斩断,又顷刻阻拦了手臂的再生。
横秋剑飞速出鞘,秦顾顷刻翻身上剑,在一片颠倒之中稳住身形。
金乌落在他肩头,秦顾眯起眼眸,一边平复着因被拖入魔眼而带来的本能恐惧,一边尽可能地仔细观察着眼前。
他正位于岩浆与天幕交接处,一袭红衣本该亮眼,却近乎融入进了这片土地。
比起色彩的刺激,魔眼中的气氛却是极端的压抑。
连风都是静止的。
没有生命,到处都是死寂,秦顾这唯一的活物,就像是闯入进来,格格不入,也受不到任何的欢迎。
上一次带给他这样感觉的,还是沦为死地的归墟龙宫。
突然,天边隆隆作响。
头顶一片雷光笼罩下来,秦顾来不及抬头,一下就撞在什么结实的物什上。
他被撞得头晕目眩,好不容易仰头一看,入目便是饱满而野性偾张的胸.肌,随着主人紧张的情绪而鼓动着。
秦顾的脸瞬间红了:
季允的身材,真是好到人神共愤
视线再往上,是季允湿润的双目,急促滚烫的吐息喷洒在鬓边,克制而隐忍。
“师兄,对不起,我又来晚了,”季允惶急地重复着,“对不起,我”
唇瓣蓦地被微凉的指腹抵上,秦顾轻轻摇头:“不要道歉,倒是你就这么跟我进来,外头怎么办?”
稳定的情绪很快抚平了季允的惊慌,他捉着秦顾的手腕,偏过脸亲吻着掌心。
语气认真而恳切:“我不在乎。”
看秦顾皱眉,他又不高兴地补充一句:“交给巴蛇了,师兄不用担心。”
秦顾松了口气,季允又突然想到什么:“师兄,你受伤了没有?伤得重不重,我”
他的话又被打断,这次是秦顾肩头的金乌。
金乌骄傲地抖抖蓬松的胸毛,秦顾会意一笑:“它帮我治好了。”
这只金乌,身上的灵力温柔而包容,让秦顾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季允与他想到一处,表情微变:“无垢仙尊?”
金乌又抖了抖胸毛,眼看默认。
不过尔尔,又振翅飞起,金色灵力自它翅下洒落,如星子坠落凡间。
随着灵力落下,地平线边有什么此起彼伏,像高楼起而又塌,灰土滚滚,竟是一座城邦,自地平线拔地而起,凭空生成。
秦顾眺望着那座城邦,道:“小允,我们去看看。”
无垢仙尊让金乌为他疗伤,又在魔眼中构筑一座城邦,其行为的含义,显然是为他们指引方向。
这金乌,若秦顾方才没有看错,是从他眉心飞出的。
而他与无垢仙尊的唯一接触,便是祭祖大典时的登仙台,距今已有十余年。
也只能是那时了。
换言之,今日之遭遇,无垢仙尊竟提前十余年便预见了。
秦顾深觉自己排兵布阵之道,还有待学习精进。
二人御剑向城邦而去。
甫一落地,耳畔急呼响起。
“诶,诶!小郎君当心!”
一名车夫驾驶马车掠过,骏马险些撞在秦顾身上,车夫大呼着“抱歉!”,便继续拉着一车货物向前。
拿着糖葫芦的儿童在母亲的牵引下蹦蹦跳跳,叫卖的商人吸引了富家小姐的驻足,年轻的书生在街边等着心上人的书信
秦顾呼吸发紧。
这是魔眼侵蚀下,许久未见的人间。
却又不是人间。
他们确实有着人类的形貌,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到他们的双眸无神空洞,行走姿势僵硬,好像提线的木偶,又仿佛刚从棺材中起身的僵尸。
更有甚者,尸斑爬满皮肤,躯壳的部分已腐烂,断裂的腿骨支撑不了行动,他们便四肢并用地爬着、走着,意外的井然有序。
甚至摊子也存在,妖兽偶尔还会在摊前停下,若非摊位上的灵巧物件都变成生锈腐烂的秽物,恐怕要让人以为它们是在赶集。
——如果真的是呢?
漫无目的的前行,机械地重复。
行尸走肉。
秦顾的脑中出现了这么一个冒犯的词汇。
他望着“人们”从他身侧蹒跚而过。
可否被称为活着?
是否该被视作活着?
秦顾不知道。
金乌不见了,此刻明明是白昼,秦顾却觉得最后一点光也消失。
为什么?无垢仙尊救了他,就是为了让他看这绝望的人间的么?
痛苦、绝望无数负面情绪像泥淖中伸出的手,死死攥住捂住秦顾的口鼻,让他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耳畔响起谁的呢喃,如一人,又似千万人。
——看啊,秦顾,你救不了他们,这些被魔眼腐蚀的无辜百姓,这就是他们的末路。
就在情绪轻易操控他的同时,一只手悄悄捏了上来。
秦顾猛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心底静悄悄的,似乎方才耳边的呢喃都是幻觉。
“师兄,”季允攥紧他的手掌,“你还好吗?”
他刚才的状态不对劲。
秦顾摇了摇头:“没事了,小允,谢谢你——”
话说到一半,他的袖子突然被什么人拽动。
秦顾转过身去,一名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用腐烂了半边的脸看着他:“小郎君咳咳咳”
老人的嗓音沙哑,却不是人类嗓音该有的粗粝,更像是锯子来回碾压桌腿,每说一个字,都是对耳膜的折磨。
但秦顾没有片刻犹豫,赶忙扶住他:“老人家,有什么事?”
老人道:“我想在日暮之前赶去程医仙那儿看看腿,唉,可我这腿实在派不上用”
秦顾便低头,看向老人只剩白骨的腿,那里蚊蝇纠缠,腥臭万分。
秦顾不让难过的神情出现在脸上,道:“我背您去吧。”
他听出了老人的言外之意,就是想请他们送自己一程。
除此以外——
不论别的,这一幕实在太像NPC送任务上门,老人口中的“程医仙”,应该是个重要人物。
“多谢你啊,好心的小郎君,”没想到老人却拒绝了,拐杖又颤颤巍巍却坚定地向秦顾身后一指:“我看这位小郎君身子骨结实一些,就他来背我吧。”
秦顾顺着他的拐杖回头,便见季允一脸莫名地站在原地。
秦顾:
老爷子还挺会挑。
高贵的魔尊似乎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个烂了一半的老头子的代步工具,眉头都拧在一起,到底没有拒绝:“好。”
季允背起老人,神色泰然自若,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尸臭与腐肉。
秦顾借机问道:“老人家,您口中的程医仙,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咳咳”两声:“哎呦,小娃娃连程医仙都不知道?你们是外乡人吧,程医仙在北徐可是赫赫有名,人美心善,医术高明堪称神仙下凡呐,比那些仙门弟子啊,也差不了多少。”
秦顾捕捉到了关键词:“这里是北徐?”
老人奇怪道:“是啊,北徐,怎么了?”
秦顾摇摇头:“不,没什么,老人家,您继续说。”
——这里是北徐。
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毁于魔族之手,沦为魔域的北徐。
如今菏国的疆域,是不包括北徐的。
所以眼前重现的,至少来自一百年前。
老人后续的喋喋不休,秦顾没怎么听进去。
转眼到了医馆,排队看诊的人竟从医馆内一路排到了街上。
四肢不全的人们依旧守着生前的规矩,这一幕诡异又悲哀。
二人便背着老人在队尾等待。
好在队伍行进得很快,几乎没过多久,他们便行至屋前。
一道清丽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进来吧。”
与腐朽的声带不同,清新而空灵。
秦顾下意识将视线转了过去。
隐约的光影投射出女子俏美的侧影,那是一袭亮色衣衫,在沉闷的色彩中格外生机勃勃。
程秋扇抬起脸。
一张倾城的、活人的脸出现在秦顾眼前。
紧接着,视线下移。
药方之上,捏着毛笔的手,
只见森森白骨。
第一百零七章
俊俏脸蛋之下, 是一具骷髅的躯体。
精神的震撼远比视觉冲击来得更激烈,好在秦顾早已养成面不改色的能力,硬是死死控制着表情, 没露出一丝不妥。
程秋扇将药方递给身边的女使, 又重复一遍:“进来吧。”眼善艇
季允便背着老人走进去, 秦顾在他们身后将门关上。
那原本趴在季允背上干瘪焉巴的老人, 在见到程秋扇的刹那,竟如回光返照,一下就跳了下来,步伐之稳健, 完全看不出什么“腿脚不便”。
秦顾:
好吧。
老人在程秋扇身前坐下, 佝偻的身躯陷进椅子里。
他激动地握着程秋扇的手:“医仙呐, 您怎么瘦了这么多,可是吃得不好,睡得不好?”
秦顾随着老人的动作将视线落在程秋扇手上。
这纤细脆弱的白骨被如此挤压摇晃, 秦顾都担心程秋扇的手会就此断裂。
程秋扇却只是笑笑,另一只手拍了拍老人:“您就别操心我了,来,我看看您的腿。”
老人便撩起裤腿, 露出腐烂到可见白骨的腿。
一股恶臭立刻在室内散开来。
而秦顾意外地发现, 程秋扇的右手是正常的, 血肉饱满且五指纤长, 与左手浑然不在一个画面中。
程秋扇秋黛般的眉毛拧了拧:“我给您续上方子,您再拿一副贴药走, 每日贴在腿上, 就能好转了。”
人死以后,身体的腐朽不可逆转, 程秋扇却说了“好转”。
秦顾与季允对视一眼,便目不转睛地看着程秋扇的动作。
老人连连称谢,程秋扇手中毛笔轻轻落下,如飞鸿踏雪。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方将毛笔悬挂起,抖了抖方子吹干墨迹,又慢条斯理将方子递出去,这才转眸看了过来。
却不是看向老人,而是看向老人身后的秦顾与季允。
秦顾立刻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毛骨悚然,而程秋扇已将目光收了回去。
药方续上了,便轮到贴药。
程秋扇从桌下拿出一打七张四方药膏,揭开第一张,弯腰仔仔细细贴在老人的腿上。
——腐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新生的皮肉细腻却带着老人特有的树皮纹路,很快便将白骨包裹起来。
一条崭新、完好的腿,就这么诞生了。
是的,从无到有,逆转生理规律,可堪“诞生”二字。
秦顾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老人千恩万谢地带着贴药与方子离开。
离开前,老人还特意向程秋扇引荐了这两位好心的青年:“多亏了两位小郎君,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估计没能走到医仙你这儿,就要散架了。”
不是夸张,是真的散架。
但程秋扇的“医术”,却能让快要散架的骷髅重新成为人类。
程秋扇目送着老人远去,对着秦顾和季允微微颔首:“二位,是来问药看病的么?”
该怎么回答?
程秋扇紧接着道:“二位也看见了,我这儿,病人多,若二位没病,就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了。”
秦顾听出程秋扇话中的逐客之意,那怎么能行?
虽然程秋扇从未出现在仙盟的记录中,也不在民间的传说里,但身上那独特出尘的气质,让秦顾确信,她是这座死去的北徐城中,最关键的人物。
不能让她把他们赶走。
没时间细想了,秦顾立刻道:“我有病!”
此话一说,两道目光同时转了过来。
一道来自程秋扇,似乎没想到他睁着眼睛说瞎话,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一道来自季允,很不赞同的,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程秋扇朝秦顾勾了勾手,示意他坐下。
秦顾泰然自若地坐好,伸手,手腕朝上递了过去。
程秋扇搭上他的寸关尺,冰冷的白骨让秦顾本能地寒栗顿起,极致的惨白使视野都蒙上一层灰。
程秋扇的指骨一点一点掐了下去,在秦顾的皮肉中摁出一个小坑。
季允警惕地注视着,像蛰伏着的猎豹。
一旦程秋扇做出什么不该有的动作,他就会立刻出手,将她制服、杀死怎样都好。
这是魔眼的地盘又怎样,谁也不能伤害师兄一分一毫。
好在程秋扇很快收回了手。
“倒确实有病”程秋扇道,“你的身子骨,说差,毕竟是修道之人,好过常人许多。”
“但也远远说不上好,就像有人用自己的骨血,将你的灵魂强行留在了身体里,你有强大的灵魂,这具身体相比之下,就显得太虚弱了。”
秦顾瞳孔一震:用骨血为他重塑肉身,说的不正是季允动用剔鳞之术,为他还魂的举动么?!
程秋扇竟能看得出来?!
他感到身后季允的呼吸陡然加重几分,是察觉到危险的表现。
程秋扇道:“这病,我治不了。”
她又看了看季允:“你们俩身上有同一种病,这种病我也治不了。”
秦顾追问:“什么病?”
程秋扇一字一句:“活病。”
——活病?
似乎是为了肯定秦顾的猜测,程秋扇点了点头:“活人的病,我治不了。”
秦顾这下再难掩饰、也没有必要掩饰震惊之色了。
程秋扇道:“北徐城内都是被魔眼残杀的亡魂,你们若不想死,最好怎么来的,就怎么离开。”
秦顾捕捉到了她话中最关键的两个字。
魔眼。
为魔眼所害,而非魔族。
世间能辨清这二者差别的,修真界尚且少有,人间更是趋近于无。
程秋扇是他遇见的唯一一人。
她知道魔眼与魔族并非同党。
秦顾对程秋扇的戒备放下一大半,却同时苦笑起来:“恐怕很难。”
程秋扇古怪道:“什么很难?”
秦顾便将他们是如何出现在这里,选了重点告知程秋扇,又特意隐去与无垢仙尊有关的内容。
“你们是从魔眼进来的?”程秋扇惊讶地捂着嘴,“看来不,正是时候了。”
什么正是时候?
秦顾正欲追问,那扎着麻花辫的小女使去而复返:“秋扇姐姐,膏药用完了”
程秋扇遗憾地小幅度点头:“我知道了,你去等着我,我一会儿就来。”
尔后,程秋扇盈盈一拜:“二位见谅,我得先去制药了。”
说罢,她未等两人反应,便转身向屋后走。
沉默至今的季允总算开口:“我们不能看么?”
程秋扇没有回头,只是道:“不了吧,恐吓到二位对了,医馆旁有一处雁回客栈,你们可先在那里歇脚,待我处理完这些事,再来拜访二位。”
她的话虽说的客气极了,冷硬的背影却使拒绝之意淋漓尽致。
秦顾不再勉强,带着季允离开医馆,向雁回客栈而去。
雁回客栈的店小二并没有明显的腐坏,只是脖颈上大片的尸斑很是渗人,店小二看着他们直笑:“哎呦,两位郎君看着便玉树临风,气度非凡”
“是要两间上房,还是”
季允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眼底写满了压抑的渴望。
秦顾眼前好像冒出了一只幼年小黑龙,尾巴勾着他的手腕晃晃,说着:
师兄,拜托拜托
秦顾诚恳地沦陷在了这无言的撒娇,敲了敲桌子,递去一枚澄澈玉佩:“一间。”
店小二愣了愣,正想说两个大男人这么抠门,低头一看玉佩,立时笑得脸都歪了。
只看这玉佩成色极佳,浑无杂质,在光下透射出清透的翠色,一看便知是极品。
别管是两间上房,将整个雁回客栈包下来都不是问题!
店小二笑容满面道:“二位一看便是人中龙凤,这一间房恐怕有些拥挤”
店小二本意是好的,但说到一半,他注意到秦顾身后那沉默寡言的青年,终于舍得分给他一道视线——
充满杀意的、让他觉得再说一句话就会被丢出去的视线。
店小二识时务地闭嘴了,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一间上房,一间上房。”
秦顾微微一笑,接过钥匙,跟着店小二的指引向二楼去。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最里,与其他房间都有些距离,安静极了,就算发出什么动静,恐怕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结合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秦顾觉得这可能是老板有意为之
误会大了吧。
不过也好,不怕隔墙有耳。
这间上房确如老板所说,塞两个成年男子有些狭小,尤其那床虽铺着一床价值不菲的锦被,却实打实是张单人床。
秦顾看着床沉默了一下。
而季允似乎是怕他变卦,语速很快地说道:“我可以睡地铺。”
“那怎么行,”秦顾摇头,“好在椅子有两张”
算了,修真之人也不需要睡眠。
稍微整理一下,秦顾推开房间的窗。
甚巧,从这一角度看过去,恰好能见到程秋扇的医馆。
季允跟了过来,站在秦顾身后,与他一同远眺医馆的方向。
半晌,季允道:“师兄以为,这个程秋扇是什么人?”
秦顾摇摇头:“一个本该留有名姓,却随着北徐城一起被抹去的人。”
短短几句交流下来,程秋扇给秦顾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印象无关好坏,硬要说明,只有佩服二字。
如果说这不人不鬼的“生活”是一场迷梦,程秋扇或许是北徐城唯一醒来的人。
她独自一人守着北徐城,告诉每一个来医馆看病的百姓:
别怕,你还活着。
除此以外,程秋扇身为凡人,却同时窥破了魔眼的真相。
她知道很多,身上的谜团更多。
怪不得无垢仙尊要指引他们来见程秋扇。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的存在,却被从历史的洪流中彻底抹去。
这不可能,就连无垢仙尊都知道她,足见程秋扇在百年前一定享有不低的名望。
那就只能是有意为之了。
秦顾摁了摁眉心:“等吧,小允,程秋扇身上,应当有我们要找的真相。”
第一百零八章
与此同时, 医馆内。
程秋扇走近制药的密室,女使已对她神秘兮兮的举动习以为常,行了礼便退下。
密室被药草的清苦气息填满, 盆碗交叠, 摆满了本就不大的房间。
程秋扇凝眸望向放在最深处的药罐, 这罐子与其他器皿相比, 磨损明显重了许多,似乎时刻在被使用。
这便是程秋扇用来存放膏药中最重要的一味药的陶罐。
膏药叫做生肌方,恰如秦顾他们所看到的,可以让死去的肌肉再生, 维持活着的假象。
北徐的百姓只当是“治好了”, 程秋扇却知道, 是自己又多骗了他们一天。
程秋扇熟稔地够到陶罐,取下放在桌上。
她先看了看左手,那里已是森森白骨, 看不到一丝肌理。
紧接着,程秋扇撩起右手的袖袍——
鲜艳的布料下,是同样只剩白骨的小臂。
秦顾以为那是一条完好的手臂,其实不然, 这条右手的手腕以上, 已然全是白骨。
只不过衣物遮盖得极好, 所以看不出来。
程秋扇随手抓起桌上的一把刀, 形形色色的刀铺满了桌面,看上去都不相同, 却都只有同一个作用——
刀刃狠狠划破细嫩的皮肤, 却没有血液流出。
金色的流沙取代了血液,从程秋扇的伤口处喷涌而下, 洒进陶罐里。
流沙很快累积起来,像沙漏被颠倒的急促,将陶罐都填满。
待流沙没到陶罐口,程秋扇便抱起陶罐,将之重新放到房间的最深处去。
确认陶罐放好、不至于失衡而倾倒,程秋扇的身形摇晃起来,骤然跌坐在地。
她的脸色几乎是眨眼间惨白下去,嘴唇乌紫,看起来病入膏肓。
生肌方的最后一味药,是她自己。
程秋扇气喘不止,手掌吃力地抬起,攥住胸前垂下的物什。
她的右手小指已成白骨,与吊坠的苍青对比强烈。
那吊坠是龙的模样,一头雄姿英发的巨龙,正在做腾飞状。
行医之人当避免装饰繁重,以免与药性相克。
但程秋扇却下意识不愿意将这枚吊坠取下。
哪怕她并不记得是谁送的。
冷汗浸湿额发,程秋扇喃喃道:“我梦里的那条龙,你究竟是谁?”
程秋扇不知何时会来找他们,除了等待,秦顾自认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回想起来,他与季允也许久没有投宿过客栈,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让他们连片刻休憩也得不到。
于是这不得不闲坐的时间,无疑成了绝佳的机会。
秦顾一向很擅长苦中作乐,在季允不解的目光中,他大手一挥,吩咐店小二将雁回客栈的拿手好菜统统端上来。
甜的如蜜汁藕、桂花糕;咸的如盐鸡、风鹅;
最超出预料的,还是三个大汉才抬上来的烤羊腿。
为了摆下这羊腿,他们特意搬到了沿街的位置上。
秦顾切着羊腿,侧目看着北徐城中来去匆匆的百姓。
他从他们残破的身躯上,看到了百年前一座城邦的欣欣向荣。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活下去,所有人都本该能够活下去。
对魔眼的恨翻涌,手下动作不小心一重,在店小二震惊的目光下,秦顾一刀将羊骨切得自中间断裂。
与之一起断裂的,还有铁制的烤盘。
三个大汉:
他们默默后退一步。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这手劲,一拳下去能把他们一起打晕吧?
秦顾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不雅的举动,赶忙将刀收起来,指腹却不安地摸索着刀光滑的刃面。
短短半日,他再一次情绪外露到如此地步,像泄洪的闸门,险些控制不住。
“师兄,”季允担忧地看了过来,“你还好么?”
他不怕秦顾,别说切断羊骨,就算秦顾切断的是他的心脏,季允也不会置喙一句,甚至甘之如饴。
但他的师兄向来是从容的,即便情绪波动最剧烈的几次,也一定是有什么将他逼到了爆发点。
可现在,显然没有。
出什么事了?
秦顾看向季允关切的眼眸。
第一次被负面情绪左右,他还能宽慰季允无事发生;
可第二次,就连他自己都隐隐后怕。
如果还有第三次、第四次
秦顾放下手中的刀:“小允,如果你发现我的情绪异常,一定要叫醒我。”
生怕季允对他太温柔,秦顾又特意补充道:“无论用什么方式。”
季允听懂了,神色深沉几许:“师兄,别想那么多。”
他不会允许任何生物,以任何方式,伤害秦顾。
——童声的歌唱插.入他们的对话。
“漠北孤城兮,有风徐徐;
今日何日兮,望月皎皎。
月君月君兮,羽衣扬扬;
无求无愿兮,相守可矣?”
孩童追逐着跑走了,童声无暇,撞入听者心门。
这是一首流传于北徐境内的民谣,讲述的是痴情的女子,向神明月君许愿,能够与所爱之人相守。
而这首民谣,实际改编自一句民谚——
漠北孤城,有风徐徐,乃成北徐。
北徐地处大陆的最北侧,这里有荒漠戈壁,却鲜少有徐徐清风。
民谚的由来为人诟病,因此虽是北徐城名的由来,却鲜少再有人提及,只存在于改编的民谣中。
婉转的曲调如泣如诉,秦顾不由跟随着词曲,抬头望向天空。
——他的表情骤然一变。
明亮的天际不知何时染上一层血色般的黑,像墨水浸透了纸页。
而身旁骤然变得寂静,孩童、大汉、行人,都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死寂如潮水蔓延。
突然的异变让秦顾心中警铃大作。
季允也注意到了,手掌摁上不器剑。
魔族的视野比人类更远,季允皱眉道:“什么东西?”
天与天的交界线,有一颗漆黑的圆球,突兀地悬挂在空中。
秦顾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幻境中见到的机缘。
当时无垢仙尊的手中,拿的就是这么一颗黑球。
“魔眼!”秦顾一把抓住季允的手,“快,进屋里去!”
不知为何,或许是战斗的本能,让他觉得一旦被魔眼看见,就会万劫不复。
就在话音落下的刹那,黑色的圆球似乎察觉到了秦顾的存在,突然痉挛挣扎起来,似乎就要睁开。
秦顾带着季允,脚步飞快地冲入雁回客栈!
几乎就在下一瞬,身后蓦地投射下一片黑暗!
门还没关,而客栈一楼,进门处的右手边,就是一排整齐的窗户。
屋漏偏逢连夜雨,秦顾在心里骂了一声,手腕猛地发力,压着季允胸膛一推——
他将季允摁倒在地,来不及思考这个动作有多亲密,便将身体压了下去。
两人胸膛贴着胸膛,堪堪避开大开的门窗。
为了将体积缩得更小,秦顾只能尽量往季允胸口靠,手掌顺势紧紧攥住季允的衣袍。
大意了!
这里的魔眼和外面的不同,并不只能存在于天空!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一只硕大的眼珠出现在窗外。
它不断地转动着,贪婪的目光在门窗外游弋。
秦顾与季允躲在魔眼的视觉死角,魔眼见没有找到活物,仿佛心有不甘,大把魔息像雨丝拍打窗沿,发出噼啪声响。
它果然难以入室!
可即便心里清楚,魔眼逼近带来的压迫依旧让秦顾大气都不敢喘,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魔眼自行离开。
急促的吐息喷洒在季允颈间,季允掀起眼帘,看向身上的秦顾。
颤抖的睫毛、微蹙的眉头、还有
耳后那一颗艳红的小痣。
魔眼是眼球,魔眼听觉,季允生出几分恶劣的心思,突然问道:“师兄,她没有等到她的爱人,是不是?”
秦顾一愣,因这不合时宜的一问,也因问题本身。
他曾在饮枫阁的地理人文书库中阅览过北徐的介绍,这一问的答案是——
是的。
民谣还有后半阙,唱的是男子战死沙场,女子日夜痴痴望着月亮,最终也未能等到爱人归来。
秦顾斟酌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踌躇之间,他看到了季允紫色的眸子,正专注地看着自己。
那双美若宝石的眼中,似乎除了他秦顾,再容不下其他。
苦等爱人归来,多像季允。
唯一的不同,是季允等到了他回来,用了无数办法,不惜一切代价。
季允一定是知道答案的,这句话看似疑问,实际却并非要他的回答。
秦顾读懂了季允不纯粹的目的,在心里摇头,神色却认真:“她等的人,也一定很想回来。”
就像他虽然决意替死,却到底无法舍下对季允的牵挂。
——湿热的唇堵了上来。
秦顾瞪大眼睛,却碍于魔眼正在外面巡查,而无法做出任何幅度过大的举动,只能轻轻推了推季允的胸膛,用眼神表达了谴责。
可这微恼的一眼,在湿润眼眸的衬托中,反而像狸奴的爪子,在季允心上挠了一下。
热意自小腹一路攀升,苦等十年的机会,季允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
他短暂撤开亲吻,声音低哑:“我还得感谢魔眼”
秦顾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季洵卿,你敢”
季允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究竟敢不敢。
他不仅敢,还在气氛的怂恿下,敢得寸进尺。
许是笃信秦顾推不开他,季允手上的动作也变得不老实起来,手掌顺着秦顾的背一点一点滑落到腰间。
尔后,轻轻压下。
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几分,秦顾几乎能感觉到身下青年腰腹肌肉的轮廓。
就着这个极近、近到几乎骨血相融的姿势,季允的舌尖舔过秦顾唇瓣的每一寸,一点一点加深了这个趁人之危的亲吻。
第一百零九章
不知过了多久, 魔眼遗憾地从窗前消失,日光重新洒了进来。
魔眼的出现似乎只有一瞬,天空中的黑球也随之消失。
但秦顾的重点早已不在这里。
魔眼消失的刹那, 他猛地从季允怀里弹起, 一双桃花眼瞪得滚圆:“季允, 季洵卿!”
你这个乘人之危的小混蛋!
他以为自己气势很足, 殊不知长久的亲吻让氧气供应不足,这两声斥责,带着极为明显的气喘。
季允的眼神又幽深几分。
秦顾却浑然无觉,只觉得心脏狂跳, 血气都往脸上涌:“那可是魔眼, 你怎么敢在这种时候亲我?”
——师兄的重点是“不该在魔眼眼皮子底下这么做”, 而不是“他亲了师兄”这件事本身。
师兄,你这样说,我会以为你对我也
季允缓慢而无辜地眨了眨眼:“师兄, 我已经很克制了。”
什么意思?
都吻成那样了,你还想怎样?!
等等。
秦顾蓦地一愣,身下的身躯结实滚烫,带着忍耐到极致的细密颤抖。
他突然福至心灵地低下头, 无比痛恨修士为何五感灵敏, 光线再差也能将眼前景象囫囵看个清楚。
——龙、龙的!
秦顾的脸轰地一下烧起来了, 险些连话都不会说了:“这种时候, 你,我, 季允!”
季允却比他还要委屈, 鼻尖红彤彤的:“师兄,是你”
是你撩拨我的!
秦顾从他泫然欲泣的眼睛里读懂了这层意思, 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
他们明明可以分开躲藏的,那样体积更小也更方便。
但他偏偏就选了这么一个过分亲密的姿势。
也不能怪季允反应大,毕竟做出这个决定还把人摁倒的是他。
而且看季允抱一下就这么大反应的情况,秦顾的脑中不可遏地冒出一个念头:
季允该不会,为了他,忍了十年吧?
这可是十年,龙傲天主角的十年!
“现在”秦顾一下什么火都发不出来了,捂住脸,恶狠狠把脑袋里的胡思乱想捏碎,“怎么办?”
季允认真地说道:“师兄离我远点,过一会就好了。”
秦顾:
“回房!”
狼狈地回到房中,季允自觉去角落里冷静,秦顾抬手拍了拍脸,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思考上。
所见所闻在他脑内分离又重组,逐渐组成一副清晰的图画。
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他所遇到的包括程秋扇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在北徐城沦陷后,死于魔域拓展的百姓。
这些百姓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不分昼夜地继续生活。
唯一知晓真相的,是程秋扇。
秦顾已经不太愿意相信仙盟的记录,但对于北徐城的覆灭,仍有部分可考。
譬如,北徐城是百年前浩劫中最后一座覆灭的城邦,却于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程秋扇没有理由撒谎,所以北徐城确实毁于魔眼。
秦顾到现在也不知道魔眼出现的规律,但根据浊云谷一战和刚才魔眼的反应来看,这种诞生于未知的秽物,有着自主思考的能力。
所以百年前它选择北徐为第一个目标,未必只是随机。
那么,如果是有意为之,与程秋扇有没有关系?
程秋扇的与众不同,是否意味着,她在北徐城的覆灭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还有不断失控的情绪、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的魔眼
越理越乱了。
漆黑的户外突然发出些微光亮,似有什么在鼓动。
定睛一看,竟是金乌的羽翼。
金乌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轻盈地落在窗前,抖了抖羽毛,洒下一片金尘。
“长话短说,”金乌的鸟喙开合,细长鸟目巡视一圈,“秦眷之,季洵卿。”
秦顾拱手道:“见过仙祖。”
季允只是站着,并没有任何反应。
金乌挥起一边羽翼,并不在意季允对自己的无视:“不必拘礼,也别把我叫得这么老。”
虽以金乌作为媒介传话,登仙台上那名不拘小节的仙尊似乎就在眼前。
秦顾有些怀念,道:“不敢。”
无垢仙尊道:“大致的情况,相信你们都能想通。我的力量不足以支持太久,以这种形态与你们说话,可能是唯一一次。”
“路要你们自己走,不要想着靠我这么个已死之人。”
秦顾呛了一下:
自己说自己是死人,是何等洒脱,又是多么让人难过。
无垢仙尊顿了顿,正色道:“你们听好了,这是修真界和人间的最后一次机会。”
严肃的口吻让秦顾的心脏一紧,而“最后”二字,如擂鼓敲在心门。
“我的力量就快耗尽,一旦神识消散,仙舟就会坠落,仙舟坠落意味着什么,你们应该比我清楚。”
像仙舟这样的庞然巨物,一旦坠落至人间,会引发多大的毁灭,秦顾甚至不敢想象。
而毁灭只是最轻的后果,仙舟坠落,同时也意味着庇护人间的屏障被彻底击溃。
仙舟所筑之屏障,当世所有大能协力,也未必能望其项背。
没了仙舟的人间,就像新生的鸟胎没有蛋壳的保护,根本无需外力袭击,自己就会死亡。
无垢仙尊道:“你们要做的,是终结魔尊传承,然后战胜魔种。”
秦顾转眸看向季允,季允同样露出了迟疑神色。
金乌跟着转动精致的头颅,一双清亮的鸟目直直望向季允。
从金乌落窗开始,季允便从角落上前几步,却始终与他们保持着距离,似乎不愿靠近。
无垢仙尊的声音有些怀念:“归墟龙族,历代魔尊,总算有人的天资,能与你比肩。”
秦顾知道他不是在与他们对话,这话是说给他的老朋友,瞑烛君听的。
无垢仙尊与瞑烛君果然没有交恶,至少不像修真界的传说那样你死我活。
无垢仙尊又叹了口气:“唉,人间的未来,只能托付给你们了。去吧,去吧,我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说罢,金乌抖动羽翼,振翅飞入屋内。
它像一轮新生的太阳从水面浮起,光芒充盈整个房间,旋即化作一层轻盈羽衣,落在秦顾与季允身上。
金光顷刻消散,好像从未存在。
随之一齐消失的,还有金乌本就缥缈的影子。
——无垢仙尊赐福。
无垢仙尊要他们阻止魔眼,前提是终结魔尊传承。
魔尊传承和魔眼有什么关系?
秦顾一直认为魔尊传承是血脉继承,但无垢仙尊今日之话,证明他之前想错了。
可惜魔尊传承的亲历者,似乎并没有开口的打算。
秦顾上前一步:“小允,你还有事瞒着我?”
季允不置可否,秦顾上前,他便后退:“师兄,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
秦顾不依不饶:“比如呢?”
季允沉默了,甚至回避了秦顾的目光。
秦顾却不愿就此放过他:“比如北徐城。”
魔眼拓展之后,被侵吞的土地,就会变成北徐城的模样。
被魔息污染、灵魂已死,躯壳却苟活。
此刻的北徐城是无垢仙尊构筑的幻象,这些百姓还能说话、还能行动,可现实呢?
现实是,他们的□□成了蕴养魔息的温床,被魔息寄居,人生大事无非生死二字,他们却连死亡都被剥夺了尊严。
他们无法被视作活着,却终该获得沉眠于安宁的自由。
这就是季允毁灭城邦的理由。
秦顾回忆起那个天崩地裂的瞬间。
先是魔眼大开,再是季允覆手灭城。
总是有迹可循的。
幸好,当时他看着季允,没有因为痛心和愤怒就移开目光。
——他要跨过横亘在二人心中的天堑。
从无垢仙尊与瞑烛君,到季允的父母,再到他们,天道似乎无数次向世人发出警告:
人魔殊途,不要妄图逆天而行。
一开始,看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秦顾几乎就要相信了。
或许天命如此,他与季允再难以并肩。
但——
血池血月下十年如一日的深情,浊云谷中不畏生死的坚定同行,还有此刻,身为万魔之君的魔尊,抛下自己的领地眷属,与他共赴死生之约。
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可季允来了,没有迟疑、坚定地为他而来。
所有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向秦顾释放出同一种信号。
他是季允行为的唯一动机。
复活他是,袭击慈悲寺是,共同御敌也是。
为了他,阵营可以倒转,人伦可以不顾,就连生命也能舍弃。
——告诉我啊,天道,这样一个笨到脑子里只剩复活他这一件事、笨到眼睛里只有他的人,毁灭世界的动机是什么?
毁灭世界并不能换他重生,季允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件事。
秦顾不是自恋的人,能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多亏了季允足够偏执。
这份偏执到秦顾曾经唯恐避之不及的爱,此刻成为了他坚定拥抱季允的勇气。
季允没有回应,默认了。
秦顾的手掌松了又紧,无力地揉了揉眉心:“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也不说了?”
如果不问,是不是就任凭唾骂加深,直至身陷污泥?
你本该是那样干净,过去是,如今也依旧是。
季允道:“师兄,我成为魔尊的那一刻,就注定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真相如何,谁会在乎?”
秦顾的语调一下就重了:“你再说一遍试试?”
语气太凶,季允愣愣地看着秦顾。
那双一向冷静的桃花眼里,难得有了几分怒火。
越烧越烈,熊熊燃起。
季允从不吝啬承认自己的聪明,却突然不明白秦顾为什么生气。
季允低下了头:“师兄,你是因为我瞒着你生气吗?可是知道了真相,又能改变什么?”
魔眼不可逆转,死亡无法挽回,所有人都会成为妖兽怪物。
知道了真相,也无法挽回毁灭的现实,只会徒增痛苦。
你会难过的。
更有甚者,以秦顾爱苍生胜过爱自己的性格,他会不会为了守城而不顾自身安危?
秦顾在浊云谷的舍生忘死让季允很是笃定:
他一定会的。
他会再次丢下自己。
无耻卑劣、恶名加身,都比不上秦顾会再次离开的可能性所带来的恐惧。
秦顾久久不语。
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对话,秦顾突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冲动,想把季允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真相之所以被叫做真相,就是因为哪怕泥沙掩埋、众人视而不见,现实也不会改变分毫。
季允怕他知道真相难过,可误以为季允嗜杀成性,难道他就不会难过?
谁在乎?季允竟敢问他谁在乎?!
季允这边则颇有些自暴自弃:“对不起,师兄,我知道我搞砸了,可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有多想把你藏起来,若非你不愿意抛下所谓的人间,我才不在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季允终于把心里最隐秘的欲.望和盘托出:“师兄,魔物是自私的,我只想要你。”
语毕,季允闭上了眼。
好不容易与秦顾的关系缓和了一些,他却在此刻撕开了自己的真面目。
师兄以为他帮助浊云谷是为了苍生,现在一定很失望吧。
没关系,反正师兄迟早会发现的,还不如现在说了,他们被困在屋子里,师兄再生气,也哪里都去不了。
长久的寂静中,季允神情间的焦躁愈演愈烈。
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的口不择言,分明能够瞒到现在,为什么不继续瞒下去?
——师兄,说点什么,骂我、打我,也好过现在这样不理我。
风送来了秦顾的回答:
“我在乎。”
季允以为自己听错了,刚想睁眼,却又听到衣袍摩挲的声音。
下一刻,湿热的唇贴了上来,好像羽落湖面,一触即分。
这是秦顾第一次主动吻他。
季允不敢睁眼,生怕一睁眼,这样的美梦就会破碎。
“把眼睛睁开,”秦顾带着命令般的口吻,“季允,看着我。”
在季允紧张颤抖的目光中,秦顾贴上季允的额头,任凭眉间的枫叶与黑龙相融:“让我教教你,什么才叫自私。”
人非圣贤,总有私心。
且让私心越过大义,让他也自私一回。
秦顾捧着季允的脸,再次吻了上去。
第一百一十章
这一吻持续了许久, 直吻到氧气都被急促的吐息消耗干净,秦顾才松开季允,缓缓后退一步。
他有些气喘, 擦了擦唇上的水渍:“小允”
话都没说完, 手腕被用力一拽, 季允的吻雨点般落了下来, 从唇角啄吻到鼻尖,又化作湿漉漉的啃咬,像小兽的舔舐,又疼又痒。
秦顾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他对吻毫无经验可言, 所有技巧只来自于上辈子的纸上谈兵。
却没想到, 还有人比他更糟。
秦顾不由得想笑, 于是就真的笑出了声。
季允半恼地停下动作:“师兄笑话我。”
秦顾道:“我不仅要笑,还要骂你呢。”
季允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甚至没有问,恐怕连幻想也没有, 就固执地认为自己在秦顾心里排不上号。
就像被丢弃过的小兽,不敢相信自己还会被选择。
秦顾又气又心疼,若季允安安静静倒还好,偏偏他想着反客为主, 秦顾是无论如何也不打算饶了他了。
秦顾狠狠攥住季允的领子, 把人往墙上一压。
这个姿势显然不该出现在他们之间, 有龙族的血脉加持, 秦顾得仰头才能与季允对视,就连攥着衣领这样简单的动作, 也得将手臂举起方能做到。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气势汹汹。
季允被摁在墙上, 沉默地低着头,悄悄地舔了舔唇缝。
那里还残留着些许温热, 是方才唇齿交缠时留下的。
秦顾发现了他的小动作,那么小心,那么容易满足。
秦顾泄了力气:“但在骂你之前,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我承认,复生后不告而别,是想逃避,”秦顾感到季允的喉肌抽动了一下,显然是紧张得痉挛了,继续道,“发现你骗我、袭击慈悲寺、毁灭那座城,我也很生气,一度认为自己看错了人。”
季允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像受到什么毁灭性的打击,似乎想要解释,但只发出一个音节,就被秦顾掐灭。
秦顾道:“听我说。小允,但是后来在浊云谷,我意识到你控制不了魔眼,而刚刚,我发现你毁灭城邦同样有不得不为的苦衷。”
“归墟一别,我们始终没有机会好好说话,这一声道歉,拖了太久。”
秦顾后退一步。
他不会因为季允爱他入骨就心安理得享有特权,也不会因实力的悬殊差距而自觉低人一等。
秦顾一字一句,让每一个音节都能清晰落入季允耳中:
“我错怪你了,季允,对不起。”
他们之间是平等的,所以无论季允在不在乎,秦顾都必须认真地、严肃地向季允道歉。
他的腰还没弯下去,季允的手臂便先环了上来。
季允紧紧搂着他,秦顾只得埋在他怀里,把未说完的后半句话补完:“你问我谁会在乎,小允,我在乎,师兄在乎。”
季允质问他的时候,秦顾也在质问着自己。
自穿越后他所做的一切,其中有多少出于完成任务的迫切,多少源自身份使然的责任,又有多少是因为对季允的情意?
他答不上来也分不清楚,这些迫切、责任与爱意,融合交错,最终只化作一句话。
——我在乎你啊,季允。
我在乎的,不是千百年来最有天赋的修真天才,不是此刻寰宇独尊的归墟魔君。
且将这些浮名都挥去,将枷锁都卸下,我只在乎季允这个人。
你的全部。
耳畔直接传来一声气音。
憋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找到机会夺眶而出,季允的泪水啪嗒啪嗒落在秦顾颈侧,像淅淅沥沥的小雨,又顺着滑入衣服里去:“师兄,师兄”
这一声声克制颤抖的呼唤里,秦顾的眼前浮现出少年季允敬仰的目光、青年季允与他并肩的意气风发;
转瞬又是雪雨风霜下的赤月红池,城邦起而又塌,撕裂的魔眼高悬于空,将他与季允分隔。
天道苍生,人伦仙途。
何惧也?
他终于坚定地跨越了这道天堑。
在天际灿烂的光芒中,秦顾偏头吻了吻季允湿润的眼角。
但他还有个问题想问:“小允,你实话告诉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
季允的耳朵根一红,嘴上倔道:“没有爱哭。”
还没有爱哭?眼泪都快把他淹没了。
秦顾乐不可支,朗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门外传来“笃笃”两声敲门动静。
季允不悦地唇角下压,显然因被打扰而有些气恼。
秦顾又是忍不住想笑,拍拍他的手,走到门边。
然而手掌触到门扉,本能地感到一种抗拒,好像门外有什么危险似的,细胞叫嚣着不愿让他做开门的动作。
基于小心为上的考量,秦顾特意将神识沿着门缝送了出去。
门外隐约的轮廓,证明来人是店小二。
也只有店小二。
安全至极。
那么这种莫名的不安又是从何而来?
店小二催了一句:“啊啊啊?”
什么?秦顾眼皮一跳,一把将门打开。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只见原本而保持着人形的店小二,此刻头颅已经发生了畸变,似乎被拉扯挤压,而变得更像妖兽。
他的嘴张着,舌根却已腐烂,是以只能发出音节。
秦顾没觉得恐怖,只觉得心酸,同时又隐隐不安。
为何此前都好好的,他们一来,这些北徐城民的腐败速度就开始加快了?
再联想到程秋扇那句“你们终于来了”,很难不让人觉得,是与他们有关。
秦顾放出的神识转了个圈,顺势钻入店小二深陷的眼窝里。
人魂、地魂、天魂,三魂皆破裂,千疮百孔,勉强凑出一魂一魄。
三魂不齐,无法往生。
灵魂不整,无法脱离。
破碎的灵魂困在破碎的身躯里,身躯又被困在虚妄的北徐城中。
魔眼乐此不疲地折磨着这个城中的每一个人。
店小二发出“啊啊”的声音,动作僵硬地向着楼下做出“请”的手势。
秦顾意会,抱拳道:“多谢。”
他不愿让店小二察觉出异常,在找到解决之策之前,痛苦的人越少越好。
二人向楼下走去,只见客栈中的住户,外形也大多开始向妖兽靠近。
秦顾的神色愈发凝重,直到眼前出现明亮的身影:“秋扇姑娘!”
程秋扇转过身来,依旧是那清丽端秀的面容。
秦顾松了口气。
而程秋扇也在打量着两人。
一个明媚如火,待人接物都极温和,一个却沉如深夜,像一块千年玄冰。
但程秋扇并未觉得多么离奇,好像风格极为迥异的两人,关系好到形影不离这样的事情,她已经习惯了。
怎么会习惯呢?
程秋扇敲了敲脑袋,只觉得脑中有什么在刺痛。
秦顾察觉到了,问道:“秋扇姑娘,怎么了?”
程秋扇停下动作,摇了摇头:“无妨,许是最近有些劳累。”
说着,她的目光转向半人半魔的店小二。
店小二忸怩地捏了捏衣角:“啊啊啊。”
这回秦顾不用听懂也能猜到,这三个字必然是“程医仙”。
程秋扇摸出一块贴药:“铁牛兄弟,这是新的贴药,听说最近客栈忙得很,这药能舒缓疲劳,拿去用吧。”
店小二连连作揖,拿了贴药,识相地先一步离开了。
秦顾目送着店小二的背影:“秋扇姑娘,这贴药”
“你注意到了,”程秋扇也不避讳,只是不动声色捏紧袖子,“这是一场瘟疫,正在城中加速蔓延我将之视作,北徐城的第二次毁灭。”
秦顾心中一紧,又将目光投向程秋扇骸骨的手:“姑娘可知破解之法?你之前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程秋扇引着他们往医馆走,边走边道:“是啊,城灭之前,有人神兵天降,可不正是时候吗?”
他们一路走,一路有人向程秋扇问好,程秋扇每人都回应,又将贴药分发出去。
这些奇形怪状的百姓,形貌丑陋,却保留了做人的本能,作揖道谢是那样自然。
“他们已经死了,”程秋扇轻轻道,“可我不愿他们就这样死去。”
秦顾悲哀地闭了闭眼。
他能够理解程秋扇,问道:“秋扇姑娘,北徐城,究竟遭遇了什么?”
为什么魔眼不依不饶地纠缠着北徐,让百姓死后亦不得安宁?
这就像是一场来自魔眼的卑劣报复,是仇恨到了极致,才会做出的龌龊之举。
百年之后,还未有人能把魔眼逼到这般疯狂。
程秋扇道:“我们激怒了它,你猜得对,秦顾,这是魔眼对北徐的报复。”
我们?是指北徐城的百姓么?
程秋扇好像读懂了秦顾的神情:“不,是我,和我不记得了的人,或许是一个,或许是许多人但是北徐城民,他们是无辜的。”
“魔眼要报复我,让我看着无辜的百姓受苦,空有一身医术,却回天乏术。”
秦顾震惊到无以言表。
这段故事里,还有从未露面的其他人存在。
而程秋扇却不记得了。
是遗忘了么?
不可能,只从描述来看,便知这是一段波澜壮阔的过往。
那么,是记忆出了什么差错?
有人对程秋扇的记忆做了手脚,是魔眼的可能性极大。
程秋扇苦笑起来:“我隐隐记得,我要去什么地方但是,秦顾,季允,你们看看北徐城”
如果失去了程秋扇,北徐的假象顷刻之间就会崩塌。
程秋扇就是北徐百姓的信仰,宛如民谣中的月君,有程秋扇在,生活便不至于满目疮痍。
所以程秋扇不能走,哪怕明知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也不得不为了苍生而留在城中。
这何尝不是一种囚困,是报复的另一种形式。
程秋扇摇了摇头:“不必可怜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不能离开,你们却可以,也必须在城灭之前离开。”
“事实上,”程秋扇看向季允,“在你的身上,我总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好像我们本该认识”
季允一愣:“所以?”
程秋扇道:“所以我想请你们,将外界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当世的人们,是如何记录北徐的?或许这样,我就能记起一二。”
秦顾和季允却同时沉默了,一反常态的寂静让程秋扇突有所感:“难道说”
秦顾的声音发涩:“秋扇姑娘,当世留存的书册中,没有记录。”
只有一句,北徐城灭。
秋风刮过,卷起程秋扇的衣袍。
白骨的手攥紧,程秋扇眉眼悲伤,却仍笑道:“是吗,看来我们得另寻他法。”
然而下一刻,似乎是为了庆贺自己的胜利,天空骤然暗了下来。
一颗、两颗、三颗
无数黑球铺满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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