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是灾厄的种子, 像没有天敌的入侵物种,呈几何式地疯长。
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面前,秦顾等人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祈祷这些魔眼不会立即睁开。
现实无情地碾碎了祷告
——东边, 一颗圆球缓慢睁开, 变成决裂的眼眦。
紧接着, 它周遭的黑球开始翕动, 拼命挣扎,像一个沉睡中的人就要醒来。
好在它们只是挣扎在清醒与迷梦之间,暂时还没有睁眼的打算。
季允收回目光,提醒道:“现在只有一只, 但它们迟早会全部睁开。”
这些密密麻麻的魔眼, 一旦全部睁开, 会是怎样的噩梦?
大概就如程秋扇所说的,即将到来的第二次覆灭。
程秋扇却笑得高兴:“它察觉到你们的到来,才这么急忙地要加快进度。你们让它害怕了。”
魔眼害怕了, 急不可耐地要摧毁它们,掩埋真相。
“覆灭不可逆转,但在覆灭之前,还能做很多有意义的事, ”程秋扇快步向医馆走去, 示意他们跟上, “如果书中没有我们的存在, 那就换一种方法。”
秦顾与季允缀在程秋扇身后,看着她轻车熟路推开医馆的一个个房间, 最终弯进一处隐秘的门。
许是因为留在屋内, 麻花辫的女使还没有向妖兽演变,她正守着药罐打瞌睡, 见这么多人闯进来,吓得险些要哭了:“秋扇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瞌睡的,我只是太累了”
程秋扇摇摇头,温柔地摸了摸女使的脑袋:“我怎么会怪你,去吧,去卧房里休息一会。”
女使哭啼啼地走了,程秋扇插上门闩,轻轻叹了口气。
连女使都累到打瞌睡,身为医馆主人的程秋扇,又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秦顾有些不忍:“有任何我们帮得上忙的,还请秋扇姑娘千万不要客气。”
程秋扇道:“我正不打算和你们客气呢,二位都是修真之人,可知道有什么秘术,能够封印他人的记忆?”
秦顾一愣:“姑娘的意思是”
程秋扇肯定道:“我的记忆里,总该提到我必须要去的地方,二位可有什么办法,能够破除记忆的封印?”
破除封印的办法。
秦顾抬起手,道一声“得罪”,指腹轻点程秋扇眉心。
金红灵力探索进去,宛如进入迷宫。
庞大的记忆洪流向他袭来,秦顾操纵灵力逆流而上,很快在长河的尽头,看见一副枷锁。
秦顾蹙眉:“嗯?”
这是一把锁没错,但没有锁孔,是一把彻头彻尾的“死锁”。
这样的锁,该怎么打开?
秦顾将自己的发现如实告知程秋扇。
程秋扇攥紧衣袖:“那该如何是好?”
秦顾道:“恐怕只能入梦一观。”
但这样一来,程秋扇的过往将完全展现在他们眼前,就连心底最不愿为人知晓的迷茫,也将公之于众。
可程秋扇没有过多犹豫,或许是没有时间,又或许坦荡如此。
她双手交叠于胸前,手臂平压而下,行了一礼:“一切都仰赖二位了。”
叮咚。
被屏蔽许久的机械音终于获得了自由,这一声提示格外嘹亮,在脑中响起的刹那险些将秦顾的耳膜穿透。
明晃晃的四个红色大字出现在秦顾眼前。
【临危受命】
——秦顾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临危受命任务了,这种具有时间限制的特殊任务,虽然奖励丰厚——比如捏人卡——可一旦失败,惩罚更加可怖。
【任务情报:
请深入程秋扇的记忆,找到封印程秋扇记忆的罪魁祸首。】
嗯?
系统的措辞让秦顾察觉到一丝微妙,似乎是在变相否认他们之前的猜测。
封印程秋扇记忆的,似乎并不是魔眼。
紧接着,又是熟悉的“您无权拒绝接取”。
这回秦顾更加没工夫与系统纠缠,屋外魔眼窥伺,北徐城随时都有可能覆灭,他没有时间了。
手中灵力亮起,身旁轻轻一声:“师兄”。
季允期待地看着他,好像在说:别把我忘了。
秦顾笑了笑,牵起季允的手,走到程秋扇面前:“秋扇姑娘,冒犯了。”
语毕,他伸手一点,灵力凝作一片红枫,落在程秋扇眉心。
枫树温柔地将程秋扇包裹起来,无边无际的光芒从她眉间如包揽万象。
“程秋扇,等等我!”
场景的转换不过眨眼,身后传来一个有些气急的嗓音,带着青年人独有的朝气。
一袭碧色长衫的程秋扇停下脚步:“这你就跟不上了?”
她转过头,脸庞依旧明艳动人,挂着无奈的笑容。
秦顾看向程秋扇的手掌,那手纤长,皮肤却明显比脸庞要暗一个度,是经年久日浸泡在药水中,染上了洗不尽的颜色。
“师兄。”季允唤了他一声,“你看。”
秦顾顺着程秋扇的动作转过头去,入目是一张苍白的脸,脑袋上缠着绷带,却依旧阻挡不了眉宇间的英气。
这是个极为俊朗的青年人,五官硬朗如刀砌斧凿的神像。
即便此刻走路一瘸一拐,他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仍旧引人瞩目。
秦顾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青年,盯得季允都有些吃味了。
季允不悦地捏住秦顾的袖子:“师兄,他比我好看么?”
秦顾:
哪里飘来了一股好浓的醋味。
季允是原著认证的全书第一美男,当然找不出比他还要俊朗端正的男人。
所以秦顾显然不是被青年的外貌吸引。
秦顾摇了摇头:“你仔细看看,有没有觉得他长得和你有点像?”
尤其是那双眼睛,墨色中翻滚着紫色浓云,简直一模一样。
季允眯起了眼:“没觉得。”
秦顾一听就知道这小子还在纠结他盯着人家看的事,重重叹了口气:“谁能比我们小允还好看?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龙。”
季允的脸一下就红了:“师兄,”
到底是被秦顾顺着龙鳞哄好了,这才睨着眸子打量起青年来。
尔后,一道魔息以迅雷之势向青年袭去。
秦顾一惊:“?!”
怎么直接动手了?
出乎意料的是,魔息像相融的血,竟直接与青年融为一体。
——如果他们无法接触到记忆中出现的人,也该是魔息扑了个空,而非与之相融。严陕庭
秦顾的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而那青年也动了起来,不服气地鼓了鼓嘴:“我是伤患,程秋扇,你过来扶我一下都不乐意?”
程秋扇笑眯眯地往回走了两步,目光落在青年的腿上:“真的?”
青年表情一僵:“当然是真的,我腿疼得走不了路了。”
——如果他没用缠了绷带的腿支撑重心,而完好的那条腿虚虚弯着的话,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所以,装的。
连秦顾都看出来了,身为医者的程秋扇怎么会看不出来。
但她似乎是故意假装没看见,伸手扶住青年的手臂:“好吧,玄英,现在可以了吧?我们走吧。”
名叫玄英的青年这才乐意,冷硬的五官似乎也柔和起来。
他们之间本来保持着搀扶的正常距离,可玄英越走越歪,与程秋扇越贴越近,做得这么明显,还以为程秋扇没有发现,脸上洋洋自得。
他们一边走,两旁一边有百姓过来打招呼,纷纷笑得合不拢嘴。
“哎呦,玄英公子的腿还没好全呢,这都个把月了吧,看来程医仙的医术退步了呢。”
玄英立刻驳回去:“放屁!”
实际一点也没生气的意思。
有人插嘴:“玄英公子的腿要是好了,还怎么有理由隔三差五来见程医仙?看破不说破,懂不懂。”
这完全说破了,玄英作势就要追过去揍这说话之人。
程秋扇一拧眉:“你的腿好了?”
他又灰溜溜地停下动作。
这比煮沸的滚粥还闹腾的场面,让秦顾也忍不住跟着微笑。
这是北徐曾经拥有的明媚生活。
“对了对了,”又有路边的小贩在混乱中开口,“玄英公子,您下次来北徐,能不能捎点那个什么什么大角菇?这玩意可好卖了,我去中原的集市上,一眨眼就抢空了嘞!”
玄英怒道:“那是魔羚角菇,冬日会发热,我给你们是留着过冬的,你怎么敢拿去卖了?”
小贩讪讪摸头,换了另一个小贩接话:“那那些咬起来脆脆弹弹、入汤极鲜的鱼皮”
玄英翻了个白眼:“那是巴蛇一族蜕的皮,我受够了,程秋扇,你们人类怎么什么都吃?”
全街哄笑起来。
在几乎要冲破云霄的笑声中,秦顾迟疑地看向季允。
季允点了点头:“魔羚角菇,是一种寄生在魔物羚大角上的微型植物;巴蛇想必不用我说了。”
“师兄,你猜得没错,这些东西只有归墟才有,这个玄英——”
是归墟的龙裔。
而且看着比他们还小上几岁,应当是条年轻的小龙。
归墟龙族,与北徐的百姓,如此其乐融融。
若非确信程秋扇没有灵力,秦顾都要怀疑他们看到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了。
百年之前,远离中原的偏远城邦,魔族与人类,原来曾有过这样和谐共处的时光么?
他们跟随程秋扇与玄英回到了医馆。
“程秋扇,”玄英扯了扯程秋扇的袖子,“别忙了,你就不能听我说吗?”
程秋扇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将注意力放在煎药的壶上:“你说,我听着。”
玄英被药味呛得直咳嗽,眼底浮现几分委屈:“我要走了。”
程秋扇的手一停:“你要回归墟去?什么时候回来?”
玄英却不回话,像闹别扭似的,硬要等程秋扇停下手上的动作,走到他身前。
程秋扇摇摇头:“好啦,说吧。”
一对紫色龙角自玄英额前冒出,玄英引着程秋扇的手抚摸角圆润的顶端,道:“我要去参加龙尊传承,程秋扇,等我回来,你就要叫我龙尊陛下了。”
程秋扇轻轻蹭了蹭龙角:“陛下?谁教你这个词的?”
玄英像被摸了下巴的猫一般,舒服地眯起眼睛:“话本上看的我马上就要成为归墟的君王了,你要不要跟我去归墟?”
程秋扇不答,只继续抚弄着龙角。
玄英有些失落:“我就知道你不愿意,算了,等传承结束,本陛下去北徐找你就是。”
又补充道:“你要什么药材?我给你一起带过来。”
“什么本陛下”程秋扇的笑都快漫涌出来,“好啊,那我去开一张方子,你按着方子帮我带些药回来。”
说罢,她轻盈地走到桌前,提起毛笔就写起字来。
玄英靠着窗,目不转睛地看着程秋扇。
阳光从玄英的肩头落到桌上,又一点一点,像情侣热恋中不舍得分开的手,往程秋扇的脸上攀去。
阳光成了一条长长的线,将玄英和程秋扇连接起来。
程秋扇写好了方子,递给玄英。
玄英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程秋扇,等我回来,你教我写你们人类的字吧。”
秦顾读得懂玄英的眼神,龙族的情意总是克制而隐忍的,这种古老的种族似乎已经习惯将自己的情绪收敛起来。
可世间的阴差阳错,从不会为任何人停歇。
有些话一旦错过,就再难有开口的机会。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分明是温馨的一幕, 秦顾却感到淡淡的悲伤在二人之间弥漫。
此刻记忆中的程秋扇和玄英,自然不会预料到未来的走向,但来自百年之后的秦顾和季允, 却清楚地知道北徐城的结局。
程秋扇从未提到玄英, 却对着季允说熟悉, 忘记玄英并非她的本意, 而是有人对她的记忆做了手脚。
得知了程秋扇忘记的人是谁,第一个问题已经解开。
接下来,只需要继续深挖下去,应该就能找到那个修改了她记忆的罪魁祸首。
场景扭曲变换, 日落西沉, 换做月色主宰天地。
程秋扇依旧坐在桌前, 提笔写着药方,空气中草药的气息更浓了一些,飘入秦顾的鼻腔。
季允轻声道:“有血腥味。”
草药清苦之中, 确实飘着一抹比风还轻的血气。
窗户大开着,玄英依旧靠在窗边,连倚靠的位置也相差无几。
即便如此,看见他的第一眼, 秦顾依旧以为自己见到了另一个人。
青年的张扬从玄英脸上褪去, 他的眉头微蹙起, 长发松松散散地披下, 在碎银般的月光下依旧黑得浓烈。
长街上与百姓笑骂的玄英不见了,站在这里的是魔族的君王、归墟的龙尊。
秦顾不由看了一眼季允。
他没有亲眼见到二十岁继承魔尊之力的季允, 却能从二十岁的玄英身上, 看到季允当时的样子。
漆黑的鳞铠就像囚笼,无形巍峨的山峰生生压在他们的身上, 让他们变成与年龄不符的沉郁模样。
秦顾只觉得不忍。
玄英开口了:“程秋扇,你的手怎么回事?”
程秋扇放下毛笔,手掌轻轻抚过纸面,袖子翻起。
秦顾这才发现,她左手的手腕缠着雪白的绷带。
一般来说,左手在厚重衣袖的遮挡下,手腕的伤口并不足以被看到。
可玄英甚至不用等程秋扇露出手腕就注意到了,明明关心担忧极了,语气却又那么恶劣。
秦顾一时语塞:“你们龙族”
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别扭。
季允只当听不懂,无辜地眨眼。
程秋扇沉默半晌,道:“今日与几名病人起了误会,不小心磕碰到了,没有大碍。”
嗯?
别说玄英不信,秦顾听了都觉得这话满是漏洞,像是临时找的蹩脚借口。
果然,玄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好一个不小心磕碰,不小心能让你的手伤成这样?好好,程秋扇,你不愿意告诉我,我就去找他们。”
他说着就要走,程秋扇喊住了他:“玄英!你去找他们,要做什么?”
玄英冷冷道:“我让他们血债血偿!”
语调之阴森,满是杀伐之气。
程秋扇愣住了,说出这句话的玄英似乎也愣住了。
从容之色从程秋扇脸上褪去,她快步走到玄英身后,轻轻牵住玄英的手。
“玄英,”程秋扇命令道,“你转过来。”
玄英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眉宇之间的浊色瞬间映入秦顾眼帘。
——这是,季允每次失控时,也会出现的
秦顾下意识将呼吸也放轻。
只听程秋扇道:“你的情绪不正常,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许是怕玄英不肯,程秋扇又加重语气:“听话。”
这声“听话”也耳熟得很,秦顾确信玄英会听话。
玄英果然就坐下了,虽然脸色不虞。
程秋扇开始为玄英诊脉,玄英静静地看着她,似乎这样的触碰就能抚平他的戾气。
程秋扇垂着头,鬓发遮挡着神情:“阴阳割裂,气血倒流,玄英,你实话告诉我,龙尊传承是不是”
程秋扇说了许多专业的词汇,秦顾听不懂,却听得懂最后一句。
玄英蓦地收回手,难得的温和平静也看不见了:“能出什么问题?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程秋扇道:“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玄英明显烦躁地“啧”了一声,起身似乎想走。
秦顾皱了皱眉,季允更是毫不留情地评价道:“傲慢无礼。”
确实,换作以往,秦顾定然也会这样评价这个态度急转直下的青年。
但现在,秦顾有一种猜测,这样恶劣的反应,或许是玄英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放大了的结果。
就像此前为了带他回去而几近疯癫的季允,还有进入魔眼后情绪趋于暴走的自己。
究竟是不是,很快就有分晓。
只见程秋扇也难得发了火,死死摁住玄英的手腕:“是,我不是修真之人,也不是魔族,不懂什么仙术魔道,你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只有你自己清楚。”
“但是玄英,我是一个医者,你必须听完我的诊断才能离开。——这是我医馆的规矩,如果你今天不听,那你就永远别再来了。”
哇哦。
秦顾注意到玄英的表情并未变化,但喉结却悄悄滚动了一下。
怕到偷偷咽口水呢,这小子。
果然,玄英又缓缓坐了回去,一副被训得听话了的样子道:“我知道你的规矩。”
好像大狼狗刚凶巴巴朝主人吠了两声,就被不由分说摁在地上剪了爪子。
程秋扇道:“玄英,你的体内有两道灵魂,一道强悍,一道微弱,但微弱者仍在生长,强悍者却渐被吞噬,假以时日”
程秋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吸了口气:“真正的你,会被同化的。”
强悍的灵魂乃是玄英,那么微弱的是谁?
秦顾想到那一抹眉心的浊紫,只有情绪极端暴戾时才会出现的浊紫,似乎已经给出了答案。
另一个灵魂。
不属于玄英、不属于季允的,在与他们争夺支配权的灵魂。
秦顾的目光仍在二人身上,手却往旁侧一够,捏住季允的指尖,尔后滑进他掌中。
“秋扇姑娘说的是什么东西?”秦顾用指腹轻抚着季允汗湿的掌心,“和我说实话。”
季允紧紧握着秦顾的手:“我是感觉到有什么想要控制我,但我一直以为那是魔族的本性,我真的不知道。”
怕秦顾不信,季允又急急补充:“这次我真的没有瞒你,师兄,你信我。”
秦顾相信季允确实不知道,他厌恶自己魔族的身份,如果不是真的相信暴虐残酷来自于血脉,不可能不与之割席。
正因如此,秦顾的心几乎瞬间悬了起来。
程秋扇说,会被同化。
现在季允还能靠意志力压抑毁灭欲.望,但如果不尽快将这未知的恶魂驱逐,他的自我终有一天会消失,成为杀戮的傀儡。
秦顾绝不能容忍那一天到来。
“”玄英讷讷良久,“这是龙尊必经之路,继承历任龙尊的力量,接受的共存。”
有两个字他说得很轻,程秋扇追问道:“什么的共存?”
玄英道:“魔种。”
轰!!
玄英话语落下的刹那,一道惊雷轰然砸下,不偏不倚,正中医馆!
这雷似乎是惩罚谁的口不择言,力道之大、气质之足,生生将医馆的屋顶砸穿,劈裂的断梁自中段开始坍塌。
而那坠落横木的目标,正是医馆的主人,程秋扇。
——他们无法触碰记忆中的人,秦顾只能眼睁睁看着横木锋利的断口距离程秋扇越来越近。
鳞铠亮色一闪而过,在月光中镀上一层银霜。
天旋地转之中,玄英将程秋扇扑倒在地,断裂的碎木狠狠扎入他的肩膀,尔后便被玄英的力量牢牢钉住,无法再进一步。
又是数道惊雷砸下,烟雾升腾,将视野变得模糊。
但这回秦顾看清了,这根本不是什么雷光,而是浓郁的魔息。
从天而降。
不过魔息失去了偷袭的先机,玄英冷嗤一声,身上爆出夺目紫电,自他身上化为雷龙向魔息扑去。
两股力量在空中交战,雷龙迅速将魔息吞没,旋即虎视眈眈地趴在医馆之上,龙首高高昂起,对着天空怒目而视。
程秋扇显然被吓坏了,一双美目微微睁大,气喘吁吁地看着玄英汗湿的鼻梁。
“玄英,”她焦急地攀上玄英的肩膀,却只摸到一手黏腻血腥,“你受伤了”
玄英直起身,他半边肩膀都被横木贯穿,看着就痛到极致。
可玄英的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一丝痛苦。
横木被生生从肩头震开,玄英站了起来,低头看着程秋扇:“我该走了。”
魔族的自愈能力开始发挥作用,他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程秋扇欲言又止,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踮起脚,双手捧住玄英的脸颊。
她深深地望着玄英,逼迫他看着她的眼睛。
“看着我,记住我,”程秋扇道,“玄英,永远别忘记我是谁。”
别让他战胜你,别输给他。
玄英猛地俯下.身,英挺的侧脸逼近程秋扇。
他的眼眸中出现一条兽类才有的竖瞳,像紫色的钟乳石,幽远深邃。
就像即将离家远行的龙,要用这种方式将程秋扇刻进他的眸中。
玄英的唇就快要触上去了。
程秋扇颤抖着闭上眼,玄英却蓦地后退一步。
旋即,他一甩鳞铠,消失在暮色里。
程秋扇站在成为废墟的医馆中,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下,又被她倔强地抹去。
视野随着玄英的离开而再度扭曲,再亮起来时,程秋扇依旧是画面中最明亮的存在,茶桌上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程秋扇对面,还坐着一个男人。
眉头紧锁、神情庄重,眉间一点柘黄颜色。
季允冷冷道:“秃驴。”
正是年轻的净尘。
怎么北徐城的故事,也有净尘的参与?
再仔细一看,净尘身后还站着许多同样严肃的慈悲寺僧人,看来是受命而来。
似乎该轮到程秋扇说话了,但程秋扇沉默许久,直到茶水在空气的稀释下变得寒冷,程秋扇才开口:“仙人的意思是?”
非修真之人,总以“仙人”称呼修真界子弟,以表示尊重。
但秦顾始终觉得,“仙人”二字中隐含着居高临下,仿佛地位之间存在悬殊差距似的。
净尘却对这称呼坦然接受,他双手合十于胸前:“阿弥陀佛。”
秦顾的眼皮突突直跳。
他已经快形成条件反射了,每次净尘口称佛号,接下来要说的话,总归与普度众生相去甚远。
果然,只听净尘道:“程施主,听闻你与那魔龙关系甚近,如今魔龙祸乱人间,还望施主以苍生为重”
大道理压下来,足以叫人直不起腰,程秋扇依旧坐得端正,语气却已不如先前客气:“我听不懂这些,请您直说吧。”
净尘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旋即笑道:“既然如此,我便直言不讳了。”
“请程施主,引那魔龙出来,助我等将其正法,还人间以太平安泰。”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说得好听。
实际上, 就是要程秋扇做诱饵,好让他们能够借机杀了玄英。
记忆片段的快速跳跃让时间概念也被模糊,窗外已是落雪季节。
“仙人说笑了, ”程秋扇的指节拂过茶碗蒸腾的最后一缕雾气, “我与魔龙已多年未见, 即便我去了, 仙人就以为他一定会见我么?”
净尘道:“程施主不试一试,如何能断定魔龙不会见你?程施主不必担心,即便不成,我等定能护施主全身而退。”
程秋扇漂亮的眉毛拧了起来:“若真能还人间太平, 我个人的安危又有什么要紧?仙人又何须激我?”
秦顾松了口气。
看来净尘百年前就善于用辉煌词句做达成目的的盾牌, 他的话乍一听极有道理, 什么天下百姓、什么苍生道义,叫人不顺着他的思路走,便平生愧疚羞惭。
但若仔细一想, 便知道其中逻辑,难以服人。
可修真界事宜,程秋扇身为凡人无从得知,很容易就被蒙骗。
秦顾几乎可以断定, 此刻的净尘与其余慈悲寺僧人加起来, 都不会是归墟龙尊玄英的对手。
——哪怕是百年后, 净尘已成慈悲寺方丈, 慈悲寺也仍在季允的攻势下顷刻溃不成军。
什么护程秋扇周全,不过是幌子罢了。
好在程秋扇根本不往净尘的逻辑里走, 而直接跳了出来。
真是好聪明的办法。
净尘一时哑然:“我并非此意。只是每过一日, 便有更多无辜百姓死在魔族爪下,若程施主愿意一试, 或许便能早一日结束这场灾厄。”
程秋扇有些犹豫,却并未妥协:“我已说过了,仙人,魔龙不会听我的。”
净尘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看了过来。
哪怕是没有直接与他对视的秦顾,都突然一阵毛骨悚然。
——若要比喻,就像一把刀突然贴上了脖颈,威胁之意尽显。
但这种威胁很快就从净尘眸中散去,净尘道:“北徐暂时未受侵害,但程施主,大可以看看北徐以外的城邦。”
他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手中长串佛珠一颗颗飞出,分解成柘黄灵力,又如流沙徐徐落下。
流沙顷刻飘向程秋扇,飞入她的眉心。
净尘道:“程施主,请闭上眼。”
程秋扇便阖起双目,灵力如佛蝶在她眉间跃动,程秋扇的眼皮剧烈颤动起来,睫毛簌簌抖动。
“入梦之术,”季允道,“不过是拉程秋扇入他人之梦。”
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不知净尘给程秋扇看了些什么,但很快,程秋扇的眼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两道清泪顺势而下,沾湿了她的脸颊。
她的手掌无意识地痉挛,不断收紧又松开,抓挠着桌面,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有慈悲寺僧人劝道:“我佛慈悲,师兄,就让程施主看到这里吧,她毕竟不是”
净尘却摇了摇头:“唯有这样,才能让她看清那魔龙的真面目。”
劝阻的僧人缄默地低下头。
程秋扇已将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抱住对侧的臂膀,颤抖自眼眸蔓延至全身,让她在一众表情肃穆的僧人前显得那样渺小。
秦顾有些不忍,比起入梦,此刻程秋扇的状态更像是在受刑,每一分一秒都被拉长到无穷无尽,因而备受煎熬。
终于,净尘抬起手,指腹轻点,柘黄灵力反向流回他掌中,重新变成一串佛珠,挂在他的手腕上。
程秋扇剧烈一颤,猛地睁开双眼。
她急促地呼吸着,喘息声嘶力竭,瞳孔尚未聚焦,泪水率先涌出,直至泪流满面。
尔后,程秋扇捂着胸口,弯腰朝向一侧,剧烈干呕起来。
净尘静静注视着这一幕,直到程秋扇重新直起身,脸颊被不自然的惨白填满。
程秋扇每一句话都伴随着吁吁气喘:“仙人为何给我看这些?”
“阿弥陀佛,”净尘道,“为了这些无辜百姓,哪怕概率不过万中之一,小僧都会尽力一试。”
换言之,你程秋扇连试都不试,便是将无辜百姓的生死,置于个人享乐之后。
无形中将他人的苦难,算为程秋扇的因果。
程秋扇眼中出现一丝迷茫。
净尘又道:“此刻北徐尚且无恙,可施主是否想过,魔龙暴戾,恐怕不会放过北徐。倒是,你所见到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会在北徐城中重现。”
程秋扇又开始流泪,头颅低垂,泪水砸在紧握的手背上。
净尘站起身,打算离开了:“好好想想吧,程施主,若改变了主意,随时可来雁回客栈寻我。”
医馆的门被僧人轻轻关上,灯火早在开门时便被风吹熄,医馆内只剩深不见底的漆黑。
程秋扇低声啜泣着,秦顾缓步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快穿透了程秋扇的身体,入梦之人无法与梦中造物接触,他只能看着程秋扇痛苦,却无能为力。
就像程秋扇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外的百姓流离失所。
程秋扇是医者,于是天下百姓都成了她的软肋。
而净尘,准准拿捏住了这一点。
黑暗里,季允的眸子折射出野兽的光芒:“师兄,别难过,若是因为那秃驴,更加不值得。”
秦顾看了过去,季允沉吟一下:“杀了?”
尾音还带有不确定的上扬。
秦顾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他缓步走到季允面前,发现季允紧张地看着他。
“别总秃驴秃驴的叫,”秦顾摇了摇头,“记忆应该还没有结束,还有最关键的部分没出现。”
起因经过皆已呈现,只剩下北徐城覆灭的结果,尚未在记忆中展现。
季允有些意外:“师兄不怪我?”
不怪我张口闭口就是杀戮,阴冷恐怖至今么?烟珊町
秦顾看了看他:“怪你什么?”
季允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在想什么。
但他不说,秦顾也知道。
秦顾抬手在季允脑袋上轻敲了一下:“别胡思乱想,且看净尘究竟在北徐之祸上,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若他只是尽修真者之责,只不过方式不齿了一些,罪不至死;
但倘若
秦顾深深叹了口气:“水很深呐”
晏白术卷土重来,修真界分崩离析,世家掌门各怀鬼胎
分明前路似有灯塔指引,但要拨开迷雾走到那光明前,谈何容易。
脚下是食人的泥淖,四周是迷离的雾气,每走一步,都有无数荆棘与枯草锁住脚踝,阻拦他们前进;
而灯火闪烁不明,灯塔已至油尽灯枯。
他们真的能在灯塔熄灭前,重新点燃那熹微的烛火么?言膳听
恐怕做不到。
却必须做到。
“师兄”季允摸了摸被敲得发烫的前额,勾住秦顾的小指,“”
那双桃花眼里,又亮起了他熟悉的光亮来。
像火、像星,燃尽荆棘枯草,穿透迷雾泥淖。
惊心动魄的滚烫。
季允愿意为了这度滚烫,粉身碎骨。
程秋扇动了。
一如秦顾所料,这段记忆还没有结束。
黑暗中,她干黄的手摸索着什么,依旧颤抖如风中枯叶,却执着地在桌上寻觅。
她摸到了惯用的那支毛笔,又从哪里抽出一张宣纸,夜露浓重,程秋扇却浑然不觉。
一字一笔,好像有光照射下来,而笔走龙蛇般畅行无阻。
又好像已写过千万遍,而形成了肌肉记忆,落笔即成。
程秋扇写完了,搁笔于旁,便匆匆离开了医馆。
她从驮着货物回来的商人手上不由分说牵走了马:“张叔,马借我一用!”
张叔一愣:“哎呦,程丫头,你小心点、骑慢点!”
“好!”程秋扇一夹马肚,奔马嘶鸣一声,在急促的“哒哒”马蹄声中,向北徐城外疾驰而去。
张叔无言地摇了摇头:“好什么好,骑这么快!怕是又去见玄英咯,现在的年轻人哟”
——这句话随着风声落进程秋扇的耳中,她无声攥紧了手中的宣纸。
黑龙带着秦顾紧跟在后,也同时听到了张叔的话。
秦顾看着程秋扇的身影:“看来她骗了净尘。”
程秋扇与玄英并非多年未见,恰恰相反,二人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而且,听张叔的语气,外界视作洪水猛兽、唯恐杀之不及的魔龙,在北徐城,还是那个年少才气的玄英。
北徐的百姓,至少到此刻为止,都依旧相信着玄英。
百姓是这个世界上最平凡却最聪明的人,他们不会被登仙的迷梦模糊双眼,辨得出好坏,看得清人心。
秦顾不认为满城的百姓都会包庇袒护,除非玄英的所作所为,让他们确信玄英不是罪人。
整个菏国都在魔眼侵袭下风雨飘摇,唯独远离中原的北徐城,依旧维持着安宁与平静,好似与世隔绝。
程秋扇已纵马跑出北徐城门。
秦顾福至心灵地一回头,只见滚滚浓云铺满城镇的上空,像沉默的结界,唯有零星几抹浅紫,像丹青客在泼洒挥墨。
秦顾思忖:“这是”
黑龙跟着侧目,季允肯定道:“玄英留下的这种结界,能够让魔眼察觉不到北徐的存在,就像伸手遮住了眼眸,什么也看不见。”
竟有这种秘术?
季允紧接着道:“龙族传承千年,有些秘术并不奇怪我也曾尝试过布置这种结界。”
秦顾似有所感:“结果呢?”
黑龙喷吐口龙息,季允叹道:“失败了,我选了一处无人岛屿试验,结界落成的刹那”
“魔眼就出现在岛屿上空,瞬间摧毁了那座岛屿。”
——我们激怒了魔眼,魔眼要报复我们。
原来如此!
玄英掩藏了北徐的存在,察觉自己被欺骗的魔眼恼羞成怒,才在眨眼间让北徐倾覆!
或许这不是唯一的原因,但一定是原因之一。
秦顾豁然开朗。
与此同时,程秋扇赶到了她的目的地。
那是一座悬崖,有着鹰喙一般的弧度。
——北徐以西十数里,有一座断月崖,因从旁侧看去,鸟喙的部分便如一道弯钩,恰好将月亮截断而得名。
断月崖上,一席沉闷的鳞铠拖曳地面,勾勒出个笔直站立的男人轮廓。
程秋扇将马拴在树边,一步一步向那身影走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季允突然问道:“师兄, 如果你是程秋扇,你会怎么做?”
你会选择玄英,还是选择百姓?
季允太想知道答案了, 所以哪怕很快就能看到程秋扇的选择, 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秦顾转眸过去:“你是想问, 如果我是程秋扇, 还是如果你是玄英?”
季允被一语道破心中所想,轻轻咬了咬唇:“有什么不一样么?”
秦顾摇了摇头:“没什么不一样,我不会是程秋扇,你也不是玄英。”
师兄不愿意回答, 季允像被重击般低下头, 只余个失落侧脸, 好像大狗被雨浇了个湿透,依旧卖力地朝遗忘自己的主人摇尾巴:“抱歉,师兄, 我不该问”
“不,”秦顾伸出一只手堵住他自怨自艾的唇,“你问得好,小允, 我希望你一直能这样开诚布公地问我, 不要什么都往心里藏。”
季允的眼睛倏地亮起:“师兄”
秦顾看着他这副被惊喜砸中的模样, 心里感慨:
——原来情人眼里出西施竟是真的, 季允这个样子真是
可爱极了。
秦顾摇摇脑袋,把占领自己思绪的小龙晃走, 正色道:“我无法将自己代入程秋扇, 来猜测她的选择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
季允的呼吸都轻了,分明紧张得不行, 偏偏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答案的样子,好像秦顾说什么他都能接受。
可秦顾蹭了蹭季允的掌心,立刻就被急不可耐地攥住了手。
秦顾道:“无论旁人说什么做什么,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
这也正是他一以贯之的、直到现在仍坚定不移的做法。
“所以,我一定会去见你。”
山高水远,云深路险,我都会去见你。
秦顾反握住季允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你也一定会等我。”
季允没有回应,用力紧了紧手掌,要骨血相融似的。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等了秦顾十年,才换来今时与秦顾携手的机会。
恰在此时,前方的程秋扇与玄英似乎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微微侧身,看了过来。
这一眼是虚幻缥缈的,程秋扇与玄英当然看不到他们,但莫名的,他们好像视线相接,像是传承或是延递,在此刻完成了命中注定的交接。
相隔百年时空,他们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走吧,”秦顾向着程秋扇与玄英的方向迈了一步,“听一听程秋扇的答案。”
——程秋扇实际什么都没有说。
月辉落在她肩头,比银霜还要澄澈,但清透的霜白旋即融进鳞铠的漆黑中,如同坠入深渊,而被悄声淹没。
玄英比上一次还要高大许多,青年的生涩已从他的脸上彻底褪去,他像一尊冰冷的神像,只有接近程秋扇时才有几分温度。
季允注视着玄英,对秦顾道:“他已经被侵蚀得很厉害了。”
浊紫与深黑近乎融为一体,像八卦的两级难舍难分,又似两个灵魂正在厮杀,鲜血流在一起。
秦顾吞咽了一下,很是担忧玄英的状态。
万一玄英彻底失去自我,那么程秋扇此刻无异于自投罗网,处境十分危险。
玄英的手徐徐扬起,魔息在指尖流转,倏地爆发出杀意。
他的指节悬停在程秋扇额前,即便凡人见不到魔息颜色,程秋扇也能感到浓重的死亡威胁扑面压来。
闭眼是本能,可程秋扇双眸一眨不眨,认真而坚定地看着玄英。
程秋扇只觉一阵风刮过脸颊,玄英便迅速放下了手。
而秦顾却能清晰地看见,极凶猛的魔息顺着玄英的指尖涌向程秋扇的身体,像一头龙正在捕猎,而柘黄灵息显然成了它的猎物。
魔息死死咬住柘黄灵力的脖颈,将之狠狠捻灭。
秦顾恍然大悟,原来净尘竟悄悄将灵力安置在了程秋扇身上。
他根本没有如他所说,将决定权交至程秋扇手中,而是逼迫程秋扇做出了决定。
此时的净尘身为慈悲寺大弟子,怎么会不知道玄英的实力有多恐怖?
一旦玄英确实失去了控制自我的能力,察觉到身边出现人修灵力的刹那,程秋扇根本没有机会解释,就会立刻身首分离。
幸好玄英没有失控。
秦顾无不恶劣地庆幸,同时想道:
十数里之外的北徐城中,恐怕有的人口中正血沫横飞吧。
但即便如此,灵力被扑杀总会引起净尘的警觉。
除非程秋扇自始至终没有去见玄英,否则无论程秋扇的生死,都是死局。
唉,看来这个修真界的所有人,都是一副下棋的好手。
秦顾的眼中不再是断月崖凄冷的景色,而见一块硕大棋盘以北徐城为中心,拔地而起。
城门便是楚河汉界,净尘坐卧城中为将,玄英傲立断崖为帅,而净尘之意,是牺牲程秋扇,为自己铺路。
程秋扇和北徐的百姓,在净尘眼中是什么?
恐怕是微不足道的寻常卒子,甚至可能是棋盘上的横竖井格。
佛兮慈悲。
佛兮慈悲?
以他人之性命试错,竟是如此轻易的决定。
道貌岸然之下,究竟还有多少妖魔鬼怪,没有显出原型?
玄英的手指下落,蹭过程秋扇的脸颊,悬停在她颌角,又猛地挑起她的下巴。
玄英危险地眯起眼睛:“你知道吗?”
程秋扇仰脖,自下而上仰视玄英:“知道什么?”
玄英似乎在打量她的神色,手指用力至骨节发白:“程”
程秋扇必然是痛的,却一动不动,分明处于下位视角,气势却与玄英平分秋色。
玄英的神情变了又变,好像一息之间有数人在体内争抢不休。
最终,他的目光柔和下来,手掌缓缓松开。
玄英耸耸鼻尖,恹恹不乐:“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程秋扇,你离那群人修太近了。”
人修身上究竟有什么味道?怎么季允和玄英都表现出了这么明显的厌恶。
秦顾抬手嗅了嗅自己的手腕。
季允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师兄和其他人不一样,师兄的味道”
秦顾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评论自己的“味道”:“嗯?”
季允舔舔唇瓣:“像太阳,很香,很好闻不像那些人修,臭气熏天。”
“臭气熏天,”玄英也给出了同样的评价,“他们太臭了,你离他们远一点。”
玄英甩了甩袖子:“北徐有我的庇护就足够了,人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让他们滚远点。”
玄英的话印证了他们此前的猜测。
程秋扇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件事。玄英,你总告诉我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但若非慈悲寺的净尘住持前来,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北徐以外已经变成修罗地狱了。”
“你打算一直瞒着我们吗?”
玄英后退一步,语气凶了些:“你在怪我?你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程秋扇,你别忘了你是一个凡人,凡人!”
他将“凡人”重复了两遍,第二次近乎要将这两个字咬碎,用这种方式提醒着程秋扇——
别妄想以凡人之躯,与神明角力。
你们不过是这场争斗中一弹指便可灰飞烟灭的凡人。
你们是筹码、是傀儡、是棋子,唯独无法成为有地位、有人格的“人”。
你们太渺小了。
或许玄英的本意并不是藐视程秋扇。
但身为上位者,长年累月站在云端上接受万民朝拜,俯瞰众生早已成为了习惯。
程秋扇悲凉地看着玄英。
所有不经意间的,才最真实。
玄英说得没错,即便她用一生钻研医术,药液浸入皮肤成为古树摆脱不了的皱皮,冬日皴裂、夏日又枯黄,依旧挽回不了膏肓之病的生命。
而仙术可以,修真界只消念一句咒决,断骨也能再生,经脉也能重组;
魔族亦可以,天生的自愈能力让他们只要没有瞬间死亡,就永远能够活着。
她是人类,是这个天地间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存在。
净尘找上门来,并不是因为她程秋扇有什么特别,而是因为她与玄英之间,有着超越旁人的情意。
这是她唯一的价值。
就像草木入药需要对症,她程秋扇,不过是一味对付玄英的药。
对修真界有益,她便能成为仙人留名青史的辅药,若有害,她就成了毒药,私.通魔族,必须一起被铲除。
辅药可有可无,毒药遗臭万年。
程秋扇笑了:“你说得对,玄英,我是一个凡人。”
玄英的表情纠结一瞬:“你知道就好,我会解决所有问题”
他突然不说话了,因为程秋扇的目光并不像服软。
那双眼中燃起了让他心惊的热烈光彩,狠狠击中玄英的心脏。
玄英想起他们初见时,程秋扇一袭彩衣,如花间蝶、林中雀,在山谷之中奔走,时而蹲下寻觅药草,时而蹙眉对着药方沉思。
彼时玄英刚从沉闷的归墟与龙族长辈没完没了的教训中溜出,黑白灰的魔族占据了他的生命,他从未见过如此明烈的色彩。
只一眼,就彻底沦陷。
程秋扇并不知道他在看,隐匿声息对一个魔族来说是必修之课,遑论归墟未来的主人。
玄英沉默又好奇地跟着程秋扇跑遍了山野,一天、一月
后来,他发现程秋扇经营着一家医馆,又偷了些民间话本,得知医者仁心,最看不得伤者痛苦。
于是玄英假装摔断了腿,躺在程秋扇上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完全没有思考一个华服青年出现在无人小径究竟有没有可能性。
玄英如愿被程秋扇捡回了医馆。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褪色三年的蝴蝶,再次飞入了玄英心里。
程秋扇突兀地转了话题:“玄英,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不问有多少把握,不细究以何种方式,就像浅尝辄止,语意模糊却确凿。
季允回过头:“师兄觉得他们要做什么?”
秦顾摇了摇头:“靠秘术骗过魔眼,还不足以引发如此报复,要让北徐百姓死后亦不得安宁,他们必然是做了别的什么”
魔眼会因什么而勃然大怒?
秦顾想到他与季允合力灭杀魔眼时,那颗猩红眼球垂死前的眼神。
后悔、仇恨、痛恨,每一根血管、每一株睫毛都在诉说着恨。
除了恨以外,还有另一种情绪
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魔眼并非不死之躯,但直到第一颗魔眼在浊云谷上空死去,修真界才意识到这一点。
在那以前,所有人都以为魔眼会无限次再生,杀不死也杀不光。
所以当强势的伪装被剥下,想要侵吞整个世界的魔眼,在死亡逼近的那一刻,才会又气又怕。
气有人敢挑战它们的权威,怕有人敢挑战它们的权威。
脑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几乎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但抛弃所有可能性,剩下的那一个,再荒诞,也是事实。
归墟龙尊囿于魔种纠缠千年之久,到了玄英这一辈,这个大胆到敢于与人类交好的新任魔君,终于与他的人类朋友一起,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从未有前人尝试过的选择。
秦顾对上季允的视线,二人宛若心有灵犀般同时张口,轻轻吐出两个音节。
——诛魔弑神。
第一百一十五章
所有魔眼的原初, 乃无垢仙尊与瞑烛君所获之“机缘”。
也就是寄生在历代龙尊眉心与灵魂中的“魔种”。
杀死一只魔眼,就足以让之如此恐惧而愤怒。
若尝试杀死魔种,又会如何?
配不配得上死后仍永无宁日的折磨?
恐怕这就是他们要找的答案。延单停
突然。
【警报!警报!】
【临危受命倒计时开始。】
机械音像浮在警报声的表面上, 语调毫无起伏。
【宿主, 你还有最后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后, 程秋扇的梦境就会崩塌。】
【如果您未能在规定时限内,告知程秋扇封印其记忆的罪魁祸首的身份,临危受命任务将被判定为失败。】
刺耳的警报声无论响起多少次,都会带起大脑深处密密麻麻的刺痛。
这种细小痛楚对秦顾来说无伤大雅, 但逃不过季允的眼睛。
他确信自己只是悄悄抿了抿唇, 甚至唇的弧线都来不及下压, 季允便立刻关切地迎了上来:“师兄,不舒服么?”
一对上这双深情的眸子,秦顾是半点谎话也扯不出来, 如实道:“一点头疼。”
话音未落,他脚下一空,竟被季允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秦顾:
真的只是一点点头疼,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吧!
季允却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玄英送程秋扇回北徐, 他是龙尊, 我也是。”
秦顾看向黑夜里的亮色背影, 堪堪将季允话中的逻辑补全:
季允的意思是, 他效仿前任,算不上兴师动众。
秦顾暗自好笑:“玄英化了原型让程秋扇坐在他背上, 这你怎么不学?”
季允却话锋一转, 带着些幽怨:“师兄不愿意让我抱吗?”
强词夺理没用,开始装可怜了。
秦顾干脆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愿意啊, 怎么不愿意?我们小允,这里的肌肉当真是优美有力。”
他的语气轻松愉快,一说完便看向季允的耳垂。
——绯红瞬间爬满了素白的耳垂,像熟成的红石榴。
秦顾没忍住捏了捏,换来季允明显隐忍的一声:“师兄,别乱动。”
尔后,季允足下一点,堂堂魔剑不器便成了代步工具,在主人的命令下紧跟在玄英化作的巨龙身后。
【任务一旦失败,您将面临】
机械音继续朗读着设计好的提示,然而秦顾没有屏蔽它胜似屏蔽它,脑袋一靠季允胸膛,耳朵一关眼睛一闭,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机械音:
你们这对狗男男!还我宿主的事业心!
机械音的泫然欲泣不在秦顾的考虑范围之内,他正在脑内回顾着这场梦境。
机械音提示他梦境还有半小时崩塌,说明程秋扇的记忆就断在今夜。
他们在这场梦境中的可操作空间不多,从头至尾他与季允扮演的都是观众角色 ,目睹一切,无能为力。
从一开始,弑神失败,北徐覆灭的结局,就已然注定。
往事烟云过眼,不可追矣。
但至少他们从深埋于尘世废墟的清白中,挖到了尘封已久的真相
龙腾云驾雾,转瞬能行千里。
但从断月崖返回北徐的路途,玄英却用了许久,才走到尽头。
他们到达北徐城外时,倒计时已走过一半有余。
“就在这里吧,你不能再往前了。”程秋扇轻抚着通透的龙角,缓缓从青龙背上下来,极目远望着夜色中城邦隐约的轮廓。
玄英是一头青龙,龙鬣呈白金色,在风中肆意狂舞。
月霜投射下来,龙鳞波光潋滟,宛若广阔汪洋在向四周蔓延。
秦顾忍不住屏住呼吸。
龙这种仅存于现代传说中的生物,无论亲眼见到几次,都会沉醉于他们伟大而壮阔的美丽中。
他们的美没有一点缺陷,简直就是造物主的恩赐。
显然程秋扇也这么觉得,玄英没有变回人形的意思,程秋扇便拢住巨龙的头颅,将额头贴了上去。
青龙眯了眯眼睛,似乎对这样亲昵的接触很是受用。
但很快,程秋扇对着青龙说了什么,青龙微眯的黑眸骤然瞪大,有如被怒火灼烧,龙息喷吐,将植被吹得七零八落。
——可问题在于,距离他们不过几步之遥的秦顾,只看见程秋扇的唇瓣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声音。
就连那唇形,也因为一阵风恰到好处地揉乱了程秋扇的长发,而变得不再分明。
简单来说,程秋扇的话被消音了。
季允“嗯?”了一声,似乎不可思议:“师兄,”
他蓦地一顿,下一刻便是惊呀:“程秋扇的状态不稳定,梦境要结束了,师兄,要小心。”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话音落下的刹那,眼前景象如剥落的墙纸,扭曲虚化,寻不到焦点。
梦境的解构需要时间,在这里彻底崩塌之前,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一分钟倒计时。】
与此同时,秦顾耳畔响起季允闷闷不乐的声音:“师兄,他有这么好看吗?”
秦顾收回目光:“谁?”
这小龙又在想什么呢?
季允很认真:“玄英,他人形的时候你也这样盯着他看,师兄,他到底哪里比我好看?”
这么一说,秦顾就想起来了。
他说这个问题怎么这么耳熟。
真是一不小心就打翻了醋坛子,小黑龙养成了花孔雀。
秦顾打量着已然变回人形、紧紧摁着程秋扇肩膀的玄英,夜色模糊了视线,这么一看,玄英与季允在一些角度,确实十分相像。
秦顾意有所指道:“是挺好看的”
季允眼眶迅速湿了,好像山雨欲来。
他无从得知秦顾在想什么,只以为他是真的在夸奖玄英。
不是不让师兄夸别人好看,可是竟然当着他的面
季允的眼眸水气弥漫时,就像骤雨初歇时的山间云雾。
秦顾欣赏着这近在眼前的泼墨山水,话锋一转:“但是比起瓷青,我还是更喜欢墨黑。”
比起青龙,他还是更喜欢眼前这头酸溜溜的小黑龙。
季允一下就听懂了,眼底的泪意迅速褪了干净,脑袋凑了过来,好像讨要抚摸似的。
秦顾便抬手揉揉季允的额发,掌心传来斥力,竟是季允配合地蹭了蹭他。
哎呀,秦顾的心都要化了,总算明白程秋扇为什么那么热衷于对玄英的龙脑袋上下其手。
季允、季允、季允
系统几乎要死机了,它艰难地在“季允”中生存,挣扎着在秦顾脑中冒出一个泡:
【倒计时十秒。】
【宿主,您不能耽于感情,而忘了您的最终任务。】
它已经很委婉了,职业素养让机械音强忍着才没把“恋爱脑”三个字说出口。
它确信红色弹窗现在布满了秦顾的视野,凄厉的警报声足以激起生理性的疼痛。
就连这种生理心理的双重折磨,也阻止不了秦顾谈笑风生,甚至还好整以暇地调.戏了主角。
眼看着秦顾仍没有将目光转回程秋扇和玄英那边的意思,机械音悲哀地闭了闭并不存在的眼睛。
完了,全完
“别嚎丧了,”眼前猩红的数字停在“六”上,秦顾道,“我已经知道了。”
顿了顿,秦顾又道:“我们只有一分钟而已,你这样是会被挂在路灯上的。”
只有这梦境解构前的最后一分钟,是属于他们的。
在他人的记忆中亲近太奢侈,即便他们确实可以这么做,秦顾也无法说服自己将宝贵的时间用来满足私欲。
正因如此,这能够自由支配的一分钟,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机械音沉默了,它当然不会有羞愧的情绪,只是不知该怎么回复秦顾的话。
三、二、一。
秦顾缓缓睁开双眼。
金红灵力从程秋扇眉心析出,小蛇般绕过指骨,重新回到秦顾体内。
程秋扇的眼睫颤动几下,眼中久睡初醒的迷茫一闪而过,很快清明起来。
“怎么样?”她急切地问道,“可找到答案了么?”
耳畔又是“叮咚”一声。
【请选择封印程秋扇记忆之人。】
眼前出现四个选项:
【玄英】、【净尘】、【魔眼】,以及,【其他】。
【其他】项后,还贴心地划了一道下划线,看来是要他来填空
可真是将现代考试那一套都学得完满。
秦顾没有过多思考,一如他所说的已经找到了答案,只用了一秒,就选择了——
最后一项。
机械音古怪地问道:“您确定?”
秦顾从容不迫:“确定。”
“那么,您的答案是?”
——没有钥匙孔的枷锁,从一开始就给出了答案。
它不需要钥匙从外打开。
因为,这把锁是从内侧锁上的。
净尘在程秋扇身上留了灵息监视,即便灵息后来被玄英扑杀,程秋扇出了城的事却是怎么瞒也不可能瞒住。
以秦顾对修真界和净尘的了解,慈悲寺必然会检查程秋扇的记忆。
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秦顾不知道程秋扇和玄英打算如何杀死魔种,但魔种寄生在玄英体内,直到梦境结束,魔种依旧没有发现他们的意图,便知他们为了瞒过魔种,必然付出许多。
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成功杀死魔种的可能性才会越高。
所以,更不能让净尘知晓。
净尘将程秋扇视作试探玄英深浅的卒子,却显然低估了卒子的威力。
——卒子过河后,是可以将军的。
秦顾看向程秋扇,缓慢而坚定地开口:
“是你自己。”
“封印你记忆的,就是你自己。”
【叮咚。】
【恭喜您成功完成临危受命。】
第一百一十六章
程秋扇如遭雷击, 久久不能回神。
秦顾的话似乎打开了隐秘的匣子。
程秋扇感到自己站在一扇门前,门扉被层层铁链锁住,一把没有孔的铜锁挂在门外。
可门的外侧难以突破, 里侧却只是轻掩。
程秋扇将手贴上门扉。
缓缓一推。
锁链铮动的声音并没有传来, 锁链不过是迷惑外来者的虚像。
门又被推开一些, 无数记忆如蝴蝶振翅洒下的光点, 随着程秋扇的动作向她飞来。
光点温柔地落在程秋扇的脸上、肩上,在她眼前组成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轮廓。
程秋扇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男人的脸颊。
那只是一个没有面容的轮廓而已,程秋扇却已泪流满面。
“玄英”她呜咽着, 眼泪滴在玄英虚幻的影子上, “玄英, 对不起。”
为了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选择忘记你。
这一忘,就是一百年。
“分明是我让你永远记得我是谁, ”程秋扇将额头靠在玄英颈侧,发出一声带着抽泣的苦笑,“到头来,却是我先忘了你。”
可是, 我记忆里的那条龙啊, 等到我再一次想起你时, 天地间却再找不到你的影子了。
苍苍青龙早已陨落, 我该去哪里见你?
光点轻轻闪烁,好似抚摸着程秋扇的身躯。
落在她枯骨的躯干上时, 又好似惋惜。
光点吻遍程秋扇的全身, 最终汇入她胸前那一条龙形项链。
程秋扇抹去眼角泪花,看向秦顾:“我想起来了, 秦顾,谢谢你。”
秦顾摇了摇头:“举手之劳。”
那样悲伤的记忆,程秋扇总需要许多时间来消化。
可魔眼不会给她消化的机会。
魔眼像天空的寄生虫,一个接一个地睁开,浓郁的魔息在北徐上空翻涌。
医馆毫无疑问成为魔眼的第一个袭击目标,魔息分成数股,猛烈砸了下来。
在魔息触碰到医馆之前,紫电化作黑龙冲破重围,利爪将魔息尽数撕碎。
季允淡然地垂下手,似乎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程秋扇愣愣地注视着黑龙,突然笑了笑:“怪不得我看你眼熟,原来你是龙族后裔。”
季允皱了皱眉:“如今的世间,已没有其他龙裔。”
程秋扇很是惊讶:“龙族灭亡了么?可你们说过,你们是从魔眼进来的,所以”
她凝视着季允眉心的龙纹:“你是,龙尊?”
季允默认了。
“那”程秋扇又看向秦顾,“怪不得,怪不得”
秦顾有些疑惑:“怪不得什么?”
程秋扇道:“怪不得命运,让你我在最后一刻相见。”
秦顾瞬间反应过来了。
他与季允的关系与不相容的立场,一如百年前的程秋扇与玄英。
但他们依旧并肩同行,也如一百年的程秋扇与玄英。
一声龙吟自屋顶传来。
程秋扇洞若观火:“还有多久?”
季允反手又加一道魔息:“一炷香。”
还有一炷香,北徐城的第二次覆灭就将来临。
而这一次,或许就是永劫。
“一炷香啊”程秋扇的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似乎并不感到害怕,“还有些时间,我有些话,想告知二位。”
秦顾一愣:“程姑娘,你不与我们一起离开么?”
程秋扇道:“北徐需要我,我将与北徐同生同死。”
——她垂着眼帘,即便说这样宏达无私的话时,依旧很平和,但眉峰与唇角连成的线又这样决然,让秦顾意识到自己不必再劝。
同生同亡,百年前就已做出的决定,百年后又怎会改变?
季允却一反常态:“玄英也需要你,你百年前放弃了他,这次依旧要这样选择么?”
他们仍不知道程秋扇与玄英在北徐城外说了什么,但那日的告别,恐怕就是诀别。
北徐城灭,魔龙陨落。
他们再也没见过面,而那不过是策马一刻便可到达的距离。
被魔种困于囹圄的龙尊,在生命的终末,有没有望着北徐的方向,幻想着那一道身影的出现?
你仍要放弃他,仍要抛弃他么?
季允或许并不只是质问程秋扇。
程秋扇看着季允的眼睛。
归墟的龙尊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眸,寂静幽深,如最深的林、最广的海,可注视着所爱之人时,缱绻情意,又如泉水喷涌,干净纯粹。
再骄傲的龙,一旦爱上某人,就连头颅都愿意垂下任爱人抚摸。
这个世代的龙尊,所深爱的
便是他身边这个一袭红衣的温柔青年吧。
只是,他们所面对的困境,比之自己当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程秋扇的目光骤然软了下来,他们虽与她年岁相仿,但相差百年,她到底是他们的前辈。
程秋扇道:“我与玄英曾有过约定,天下太平,方能携手此生。”
季允不再说话了。
程秋扇便转向秦顾:“当年,从玄英的口中,我得知魔种会逐步侵蚀他的神智,直到将他变成只知杀戮的机器。”
“我不知道玄英打算用什么方法,他不愿告诉我,我要做的,只是每过几日,就去断月崖见他。”
秦顾想起季允对玄英的评价,那时的玄英已经被魔种侵蚀得很深,却依旧一眼就认出了程秋扇。
“很微不足道,对吧?”程秋扇笑了笑,并非自嘲,而是自豪,“但是秦顾,你知道吗?这已经是我能为玄英,提供的最大的帮助了。”
沧海一粟,已是全部。
力量绵薄吗?恐怕魔种见了都要笑掉大牙。
可正是这绵薄之力,让魔种从此对北徐、对程秋扇恨入骨髓。
恨的背后,是恐惧啊。
程秋扇是第一个让魔种感到恐惧的凡人。
程秋扇道:“只要他还记得我,他就还是玄英只是可惜,最终我却不得不先忘记他。”
修真界的突然介入,固然没错,却意外破坏了程秋扇与玄英的计划。
而慈悲寺看似深明大义、实则步步试探的行为,彻底摧毁了程秋扇对修真界的信任。
修真界何尝不是搬起石头砸向自己的脚,所有的傲慢和无礼,最终酿成了今日之灾祸。
程秋扇的神情终显出几分落寞:“我们还是输了。”
秦顾安静地听她说完,突然开口:“嗯,是输了。”
输得一塌糊涂,为人间做出的努力被误解为痴男怨女的情爱纠葛,甚至连自身的存在都被抹杀。
程秋扇愣了愣,眼波流转。
秦顾却紧接着又道:“但你们没有失败。”
“没能杀死魔种,从结果上来看,确实是魔种赢了。但你们让魔种不得不再次沉寂,让人间得以存续百年之久其功卓著,青史当载。”
秦顾向程秋扇一揖到底,满怀敬佩:“我不知是何等卑劣之徒,将你们从史书中抹去,但这一拜,是为当世之黎民百姓,感谢前人之牺牲。”
这不是失败。
而是你们的荣勋。
是你们为后世探明了道路,创造了放手一搏的机会。
程秋扇瞪大眼睛,泪花在眼眶中闪烁。
“去吧,”她笑着说道,“去断月崖吧,秦顾,季允,我未能亲眼见到的,请你们替我去见证。”
去走完我们未能走完的路,去拯救我们未能拯救的苍生
魔息弥漫的长街上,身躯腐化成崎岖形态的人们蹒跚前行。
随着身体的异化逐渐加剧,他们的记忆也开始复苏。
北徐城的人们想起,他们是怎样暗中支援着魔龙玄英,又是如何在修真界指控程秋扇私通魔族时,坚定不移地站在程秋扇的身后。
——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与魔族勾结。
——若要处死程秋扇,何不将整座城也一起处死?
他们在修士震惊的眼神中畅快地大笑:
愚昧、愚昧,连敌人是谁都分不清明的修士,是何等的愚昧!
紧接着,人们想起北徐的覆灭,那不过是一眨眼,上位者一弹指,就能让他们灰飞烟灭。
而已铺满大半天空,还在不断贪婪吞噬天幕的魔眼,就像催命警钟,每睁开一只,“生命”的倒计时就转动一分。
他们惊讶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死去了,并且即将再次死去。
可怕吗?可怕。
害怕吗?
怎么会怕。
就像千万个日夜中最普通的一天,化为妖兽的人们继续漫行在城中。
既不对魔眼怒目而视,也不躲藏避让。
他们只是无视了魔眼。
意识到这一点的魔眼瞬间暴怒,一只只眼球狰狞地快要弹出眼眶,它们满怀恶意地散播着魔息,让孩童稚嫩的脸腐烂、让以叫卖谋生者失去唇舌,让威严者双腿折断
它们用尽一切办法,想让这些胆大包天的凡人屈服、叫他们颤抖。
可店小二歪歪扭扭地抖开酒旗,雁回客栈只剩“回客”二字的腐朽牌匾被他支好,他的口中发出“啊啊”的大叫。
“雁回客栈歇业大酬宾,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绞断唇舌,依旧无法阻拦我们发声。
砍折双腿,也休想阻止我们前进。
凡人、凡人
这天下最多的,非修士也非妖魔,而是凡人。
我们不会向你屈服
黑龙冲破魔息围困,咆哮着向城外飞去。
北徐城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用目光为他们送行。
不知是谁率先唱了起来:
“漠北孤城兮,有风徐徐;
今日何日兮,望月皎皎。
月君月君兮,羽衣扬扬;
无求无愿兮”
秦顾站在黑龙背上,望向街上极渺小的人的轮廓。
那一大一小两只外貌相似的妖兽,像是一对手牵着手的母子。
歪歪扭扭前进,每逢一个摊位就要驻足的妖兽,看起来年事已高。
而那守在树下一动不动的,似乎正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而翘首以盼。
这里不是死城,这里是
最后的人间啊。
比蚍蜉还要渺小,比星辰更加璀璨。
回头望去,程秋扇站在城墙之上,皮肤一点一点腐烂,如被蚕食的树皮。
魔息同样对她产生了影响,她只剩下半张完好的脸了,而腐败还在继续。
她的容貌不再昳丽,眼眸不再明亮。
但魔眼在她的头顶繁殖欺压,却难以让她退却分毫。
她站在那里,就是最璀璨的月辉。
凡人之躯,独守一座孤城。
屋舍会倒塌,躯壳会腐烂。
但北徐城不会消失,自由的灵魂永不腐朽。
砖瓦坍塌的轰鸣袭来,滚滚浓烟顷刻翻涌,不断向秦顾与季允迫近,似乎拼尽一切,想要将他们拽入万劫不复。
然而一阵微风轻柔却坚定地吹来,宛如谁轻轻一推,黑龙乘风而行,在最后一刻冲出坍塌的城邦。
——北徐,起风了。
漠北孤城,有风徐徐,乃成北徐。
黑龙突然开口:“师兄,刚刚与程秋扇告别时,她说她有一个请求。”
秦顾压低声音:“什么请求?”
季允道:“她说”
“永远不要忘记北徐。”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断月崖原本叫做望月崖, 因站在崖上最高的岩石上,便能轻而易举望到月上沟壑、甚至月上之仙人而得名。
那块最高的岩石,因见证无数痴男怨女月下盟誓, 而被北徐人取名为“情人岩”。
后来, 根据北徐史官的记载, 有一次天降骤雨, 雷电整整劈了情人岩一天一夜,情人岩于是被生生劈裂,化作滚石落入崖下。
天生异象,民间自有传说。
传说曾有一对爱侣在情人岩上约定终身, 爱侣中的男子却在私奔当日遭到女子背叛, 悲痛之下跳崖自尽, 怨魂化作雷电,延绵不绝的暴雨就是他的眼泪。
传说究竟有几分当真,实不好说, 但情人岩确确实实毁于一场大雨。
自此,完整的月亮就不再能被看见,即便站在崖岸最高处,也只能看到残缺的月相一角。
望月崖变成了断月崖。
而此刻, 别说月亮, 秦顾就连天空也看不见。
那是什么生物的骸骨, 在积年累月的风霜摧折下, 依旧保有着原初的形状,甚至因雨雪的打磨, 白骨变得光滑, 如宝石的亮面、珍珠的弧光。
它太巨大了,即便是胸肌的骨骼, 也足以遮蔽整片视野。
比之被遗弃的尸骸,巨兽的尸体更像隆起的山脉,脊骨起伏着,组成山宽广的石阶。
“这是”秦顾在这威严的白骨前驻足,“是龙骨。”
再确切一点,是玄英的龙骨。
秦顾不由屏住呼吸。
他见过生机勃勃的龙,也见过归墟中无面的龙裔,却唯独没见过龙的骸骨。
这是截然不同的震撼,却又带着漫彻心扉的悲伤。
季允道:“龙族这样等阶的魔物,陨落以后,魂魄散入天地,□□则会在死亡的那一刻化归尘泥,成为其他生灵繁衍的养料。”
于是便有万物苏生。
秦顾听懂了季允的意思:“你是说,龙骨并不会保存下来?”
季允点点头:“是的,龙族没有这个习惯,人魔交恶以后,龙族更不喜欢将尸骨留在天地之间。”
可玄英的骸骨却在这里,以龙身的方式,留在了断月崖上。
他的龙首,秦顾看过去,并没有向着月亮、或是魔域的方向。
而是恰恰相反。
朝着北徐城扬起。
骄傲的龙,即便陨落,也不愿低下头颅。
却愿意为了所爱,守望在断月崖上,守望北徐、守望程秋扇。
他终究没等到爱人归来。
就像那首歌谣的后半阙。
季允抬起手,魔息源源不断涌向龙骨。
他解释道:“玄英虽死,灵魂或许还未全部消散,师兄,我会尝试通过龙尊之间的传承,与玄英建立连接。”
魔息缠满每一根白骨,为凄厉的白裹上幽紫哀悼。
紧接着,崖石颤动,魔息开始向上汇聚,凝出一头青色巨龙的虚影。
与此同时,魔息也开始在季允身上翻涌,黑龙冲破雷云,在他背后浮现。
玄英与季允,青龙与黑龙。
肉身腐朽,灵魂却能跨过百年时光。
季允闭着双眼,似乎进入无人之境。
秦顾不便打扰他,便望着这庞大的骸骨。
玄英生前有多强大,死后就有多孤独。
巨大的痛苦悲伤突然淹没上来。
北徐尚且与程秋扇同在,玄英却独自一人,在断月崖百年销骨。
魔种存在了千年啊,就连一步登仙的无垢仙尊都奈何不了魔种,他一个困在化神境迟迟无法突破的普通修士,又该如何反抗?
他们一定会失败。
失败以后,季允也会像玄英一样,在唾弃声中孤独地死去么?
——“当然了,秦顾,你终于发现了。”
心中有个声音回答了他。
——“可如果季允接纳了魔种,他就会突破千年来无人迈过的天堑,他会取回龙族本该拥有的神力”
——“他爱你,什么都会听你的,你会与他相守一生。”
秦顾眉心微动,似乎看见他与季允并肩而立、接受万民朝拜的场景。
多么让人心驰神往,季允不必再与魔种争斗,他也不用在人间与季允之间做出抉择。
啊、啊
——“而你,秦顾,你会拥有想要的一切太平还是战争,都由你翻手覆雨”
——“承认吧,你没有那么强大,也没有那么无私你也爱着季允,不是吗?”
接纳魔种吧,接纳魔种、接纳我
——“呃?!”
金红灵力自丹田爆开,一路直冲四肢百骸,秦顾强忍着撕裂自我的痛楚,用灵力攻击了自己!
心中的声音发出一声痛呼,一道模糊人影狼狈地自秦顾体内剥离,落在几步之遥的远处,阴晴不定地瞪视着他。
秦顾气喘吁吁地抹去唇角鲜血,冷冷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长着秦顾的脸,有着秦顾的声音,就连举手投足,也充斥着秦顾的气息。
“你跟了我们一路,”秦顾道,“我该叫你什么呢?叫心魔,会合适一些吧?”
诞生于他、纠缠着季允的心魔。
自进入魔眼始,就控制着他的情绪,左右着他的思维。
怪不得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很是古怪,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心魔的眉头皱了起来,唇角却是上扬的。
秦顾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自己的脸。
五官精致端正,双眸如桃花扇动,眉心枫纹却似群山中唯一的红,鲜艳而不媚俗。
风吹过来,耳垂那一粒小痣就像妖妃心口的朱砂,在漆黑的长发间若隐若现。
秦顾缓缓沉默了一下。
他长得像江成喧,眉宇宽朗如纳寰宇,让人看了便本能觉得温润尔雅。
所以此刻心魔用他的脸做出这么狰狞的表情,看着还是略显割裂。
从国泰民安一朝变成祸国殃民,实在不搭。
而一想到心魔顶着他的脸去迷惑季允,秦顾就感到一阵不爽。
“秦顾”心魔并没有在愤怒中失控,很快恢复了平静,“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明明他只是捉住了秦顾心里的念头,将之加深强化而已,不会有什么纰漏。
这种影响潜移默化,秦顾不应该察觉才对。
秦顾勾唇笑了。
像昆仑玉碎,又似烈火引柴,竟比心魔笑得更加妖冶。
他的桃花眼狐狸般眯起,好像在说:
你不过是邯郸学步而已。
心魔生出一股被轻视的恼怒,道:“你笑什么?”
秦顾摇摇头:“笑你像我,又不像我。”
即便被揭穿面目,未能得逞,心魔也很快从愤怒中调整了过来,这种稳定的情绪,确实很少见。
要说哪里不像么
“我不够强大,也没有那么无私,我深爱着小允”秦顾一根一根掰着手指,“但我绝不会靠指使季允,来实现我的愿望。”
横秋剑随着话音出鞘,在空中划过金红弧线,被秦顾牢牢攥入掌心。
秦顾反手挽一个剑花,剑尖直指心魔:“我不是菟丝子,我想要的结果,我自己来拿。”
让我吸季允的血、成为季允身上的寄生虫?
做梦。
我秦顾走到今天,从没有仰赖任何人的权势。
曾经没有,以后,也休想有!
秦顾的话完完整整落进心魔耳中。
心魔不可思议地笑起来:“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能够不费吹飞之力得到一切,是多少人的梦想?你居然不想要。”
一把熟悉的长剑出现在心魔手中,只不过枫红变为灰暗的砖色,因染上一层魔息而格外阴沉。
心魔道:“不知好歹、不识趣味,让我取代你吧,秦顾。”
两股力量赫然相撞!
一模一样的起手,一模一样的剑势,就连激起的剑浪,都分毫无差。
秦顾与心魔转瞬过招百余次。
然而心魔就似秦顾的另一面,是秦顾身上剥落的孢子,他们相似到了极致,即便是你死我活的打斗,也与照镜子别无二致。
——下一剑落在哪里,下一掌何时拍出,因为敌人就是自己,而根本无需多想。
精准的相互预判之下,他连一道伤痕都未能在对方身上留下。
秦顾翻腕挡开心魔送来的剑,足尖点地飘然后退,与之拉开距离。
他不能与心魔这样纠缠下去。
心魔的力量来源是魔息,而这是魔眼的地盘,到处都是魔息。
他的力量源源不断,而自己却迟早难以维系。
再这样不痛不痒地相互拉扯,最终只会是自己被生生拖死!
秦顾转眸看向季允,他依旧阖起双目,似乎全然不受他们打斗的影响。
再看青龙的幻影,双眸却是睁开的,直勾勾盯着季允身后的黑龙,龙首却微微侧向正在交手的秦顾与心魔。
心魔也注意到了,身形突然一动,“横秋”剑猛地调转方向,朝季允纵身袭去!
秦顾陡然一惊,有些恼火: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太过敏锐的观察力有时候也并不是优势。
他与心魔交手,季允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所以他并非主动入定,而是被人拽入了无人境界。
以季允现在的实力,能掣肘他的,恐怕只有身为前任龙尊的玄英。
按照秦顾的猜测,玄英当是有什么话,要避开魔眼,告知季允。烟单厅
而秦顾猜得到,身为他一比一复制品的心魔,同样也能猜得到。
秦顾不再收敛,领域轰然大开,枫树枝条飞速拦住心魔去路。
心魔即刻挥剑就砍,枫树却不与之纠缠,若断裂即再生,秦顾同时将轻功运到极致,掠至季允身前。
心魔低喝一声,漆黑的枫林自他脚下生长,领域与领域相撞,势均力敌的内里将二人同时震退数步。
秦顾却不管涤荡的魔息,又是几剑迅猛挥出,又被心魔用相同的剑招挡下。
“别做无用功了,”心魔化去最后一道剑气,“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想从自己身上找破绽,怎么可能?”
秦顾紧了紧手掌,笑道:“怎么不可能?”
心魔催动领域的时候,他也在观察着心魔。
他注意到,他们每一次交手,无论谁在进攻,谁在格挡,心魔的动作,总比他慢上一些。
这“一些”,恐怕连一秒都没有,很容易就被忽视。
但制敌之关键,始于微末。
再完美的赝品,终究是赝品。
仿照他的举动再快,也永远追不上真正的他。
秦顾定了定神,抽剑上前,自上而下向心魔的头颅砍去。
心魔冷哼一声,这一击他已从秦顾身上学过,当即横剑于身前:“我都说了,你即是我,我即是”
话未说完,便听破空声陡然一停。
心魔下意识觉得不妙,可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横秋剑秦顾掌中一旋,随着秦顾手腕下压,竟生生由砍转为挑势,那凌厉的剑穿过心魔的格挡,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生生扎入心魔的胸腔!
这记极妙的换式甚至不到一秒,心魔根本来不及反应!
心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口中鲜血淋漓:“秦顾被你抓到了啊”
他染血的唇瓣一点一点勾起:“可惜我即是你啊!!”
噗呲。
——大片血花自秦顾胸□□出,一如被长剑刺破心脏。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即是你。
秦顾总算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心魔所受的伤, 会一比一地投射在他的身上!
秦顾迅速撤剑,抬手飞快连点穴道,堪堪将血止住。
他将口中血沫吞咽而下, 冷冷看着笑得鬼魅的心魔。
只见心魔的伤势快速愈合, 很快, 除了胸口被血染成深红的衣物, 心魔身上已无半点受伤的痕迹。
魔息的造物,在魔眼之中,如鱼入海。
反观秦顾,即便血涌被止住, 横秋剑带来的威力却极为可观, 这毕竟是一把享誉天下的名剑, 而秦顾出手时带了十足的杀意。
他的脸色白了几分,像夏末即将凋零的桃花。
心魔的唇上扬到耳根,一股凛冽剑流旋即而至。
秦顾不得不抽剑格挡, 急急后退几步,出剑却免不了有所迟疑。
他不能攻击心魔,心魔能够靠魔息自我痊愈,可他不行。
正因如此, 无论心魔如何故意暴露破绽, 勾秦顾出剑攻击, 秦顾都只能强捱住战斗本能, 不断后退。
饶是这样,展开的领域依旧不可避免地阻拦着心魔的进攻, 很快, 细密如针的伤口便在心魔身上杂乱排列。
——不断有血柱从秦顾身上喷溅出来,宛若桃花开遍全身。
心魔好整以暇地甩了甩手, 血珠沿着圆润甲尖滴落,很快就干涸。
而秦顾的剑下已汇出一汪暗色血池,即便是极小的伤口,长久的失血依旧带来不可挽回的虚弱。
“还不打算放弃么?”心魔遗憾地摇了摇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信条吗?”
秦顾缓缓喘息着。
何为时务?
他伤不了心魔,与心魔交手,只会是自己遍体鳞伤。
甚至最终死在横秋剑下,死在自己的剑下。
此乃时务。
秦顾顺势问道:“你想?”
心魔耸了耸肩:“接纳我,仅此而已。”
秦顾不答,等待着心魔的下文。
他们是原身与影子,心魔很熟悉秦顾的每一个表情。
心魔无聊地撇了撇嘴:“好吧,秦顾,在谈判开始之前,我希望你明白。”
“你,”心魔抬起手,点点秦顾,又指了指自己,“杀不了我。”
秦顾道:“继续。”
他的平静在心魔的意料之内,心魔道:“唉无论你内心有多恐惧、紧张、胆怯,脸上的表情永远不会改变,我一直觉得你这样很无聊。”
“你不累吗?”心魔问道。
秦顾揉了揉眉尾:“你累了,只能说明你模仿我,还不够到位。”
心魔:
他也揉了揉眉尾:“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谁让我就是你呢。”
借着手掌抚摸眉骨的动作,秦顾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心魔一直在强调“我即是你”的概念,如果秦顾没有猜错自己,这该是一种心理战术,不断通过强调同一句话,将他与心魔一体共生的观念植入他的脑海。
简单来说,就是催眠。
秦顾也不揭穿,心魔看起来还没说完,他很好奇自己会用什么话术,来说服他。
心魔道:“你走了十年啊秦顾,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我究竟是从哪里诞生的。”
“我究竟是你的另一面,还是从季允心中诞生的、思念的聚合体呢?”
秦顾眼皮一跳。
心魔察觉到了秦顾的紧张,道:“那可是十年啊,多少个日夜,我都数不清。整整十年,都是我陪着他”
“白天,他是魔族的王,坐在王座上,一个呼吸就让万魔颤抖。”
“可到了夜晚,你能想象吗,秦顾,他就伏在你的棺椁上,哭得像被主人抛下的狗。”
秦顾的眼前浮现出季允泪意朦胧的脸庞。
他一直避免让自己去想那十年,去想季允是用怎样的方式,才能熬过那久长的日月。
但秦顾自己也很清楚,他不可能永远逃避。
这些过往迟早会鲜血淋漓地展现在他眼前。
譬如此刻。
秦顾控制着呼吸,不是为了在心魔面前装得云淡风轻——他很清楚他瞒不过“自己”的眼睛;
只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
绝不能在此刻被心魔引入负面情绪的圈套。
心魔步步紧逼:“你知道吗,秦顾,曾经有魔物献上与你面容相似的娈.宠,下一秒就被他切成了几百块”
秦顾表情一僵:
还有这事?
“那可是龙族,天地间最自由纵情的龙族,为了你,连原始的欲.望都能舍弃”
——此处的欲.望具体指什么,秦顾已然在北徐城的客栈中亲身体验过。
他实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听心魔暧昧的语气,脸颊都有些挂不住地发热。
而心魔面不改色:
“秦顾,你应该不知道吧,龙族是有发.情.期的。”
秦顾: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知不知道和现在的局面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他的思绪依旧忍不住地朝诡异方向飘去。
怪不得小允的反应这么大,也对,自己又没教他这方面的知识
淡淡的愧疚涌了上来,秦顾思考着找机会为季允补上缺失的性.教育。
但总得先解决心魔才行。
心魔打量着秦顾的神色,突兀地张开双臂:“这十年,季允一生中最痛苦的十年,你在哪里呢,秦顾?”
来了。
秦顾瞬间将自己从浮想中抽离,捏紧剑柄看了过去。
心魔的脸上展露出秦顾一贯志在必得的笑容:“这十年陪伴他的是我,是我一直在他身边”
“他的脆弱、痛苦、崩溃一切的一切,都与我共享,而不是你,秦顾。”
心魔顿了顿,突然古怪地开口:“你怎么不生气?”
秦顾扬了扬指尖,让灵息在指尖点燃:“生气,怎么不生气,我不仅生气,我还嫉妒”
他垂下眼帘,“呼”地吹了口气,将灵息花瓣似地吹入风里:“可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和你争这些,风挺大的,吹得我有些冷。”
“让我猜猜你想说什么,”秦顾上前一步,“你想说,‘接纳我、承认我,我们本为一体,你即是我,我即是你’,对吧?”
被抢了台词的心魔一时气结,怒极反笑。
——就这点水平。
秦顾一开始还担心,心魔与他太像,心理状态、思维模式都一模一样,便能清晰窥到他内心的弱点。
可现在来看,对方不过是占了魔眼的优势,又仗着□□与他五感联通,才如此肆无忌惮。
是,他确实生气、确实嫉妒,但解决了心魔和魔种,他还会有很多时间,来抚平这十年的伤痕。
秦顾不是一个喜欢回看过去的人,他的眼中只有未来。
但心魔,他只能在过去上作文章。
秦顾笑了笑:“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我,放弃吧,心魔。”
“无论你诞生于我还是季允,今天,你必死无疑。”
“我深爱着小允。”
季允蓦地睁开眼睛,心跳急促地鼓动着血管,轰然涌向耳膜。
竟然有人将他拽入了无人之境,若非秦顾的声音瞬间将他唤醒,季允还不知道自己会这样迷离多久。
季允迅速向秦顾的方向看去——
他能清晰地看见秦顾,与秦顾对面,气质诡谲的另一个“秦顾”。
心魔!
师兄有危险!
季允的手即刻往腰间一探,却摸了个空。
这一下终于让季允冷静了一些。
他感到身后的空气隐有波动,如鬼魅向他逼近。
季允不再犹豫,反手轰出一击魔息,精准向这不速之客砸去!
砰——
魔息撞上铁器,发出刺穿耳膜般的巨响。
黑暗中,一柄血色长剑燃起幽幽剑光,鲜艳的赤色宛如剑身上抹不去的血痕。
不仅轻松接下自己全力一击,甚至
还用了不器剑。
自己的佩剑跑到别人手中,事态超出掌控的烦躁涌了上来,季允凶狠地抬眸看过去。
他对上一双与自己神似的眼眸,眼眸之上,长眉之间,是腾飞龙纹。
只不过,对方的龙纹是青色的。
“玄英,”季允缓缓收起攻击姿态,“是你?”
玄英歪了歪头,手腕一转,将不器竖插.入泥土之中。
两袭一模一样的鳞铠,将暮色都裹入衣摆。
玄英迟迟不答,秦顾与心魔的交战却不容拖延。
季允道:“你将我拽入此地,就是让我与你面面相觑的么?师兄在等我,把剑还我。”
玄英斜睨一眼不器剑:“我拒绝。”
季允周身的气压陡然冷了几分,几乎要结冰:“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语毕,他身形一动,魔息凝成一柄长剑,不偏不倚、不带丝毫犹豫向玄英砍去。
阻碍他去保护师兄的,不管是谁,季允都绝不会留情。
这一剑被杀意浸满,又有直逼大乘期的魔息佐力,剑意轰鸣如山川哭啸。
纵观当今修真界,没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接下季允这一击。
可玄英只是抬起手,不器剑随他心意而动,轻轻一顶,不仅将剑气化解,还有力量残余,直直反震回去!
哐!
临时的佩剑迅速被绞断,魔息如毒蛇继续上爬,即使季允反应极快,几乎瞬间就抽身后撤,小臂却已被毒蛇咬出数个血淋淋的窟窿。
最深的,已然可见白骨。
玄英也同样不留情面,争斗你死我活。
伤虽不重,可成为魔尊以后,季允已许久没被他人压制至此。
他察觉到了不对劲,心中涌动的急躁却让他难以静下心来。
浊色又开始在季允的眉心涌动。
玄英终于开口了:“季允。”
“你以为你得到不器剑的承认,就稳坐龙尊宝座了么?”他的语气一如程秋扇记忆中那样,充满张牙舞爪的挑衅,“完整的龙尊传承,还有最重要的一步,需要完成。”
“那就是,得到上任龙尊的认可。”
季允之前,归墟的龙尊就是玄英。
玄英摇摇头:
“很抱歉,季允,我不认可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不认可你, ”玄英道,“传承尚未结束,不器依旧供我驱策, 而没有不器”
玄英示意季允看向笼罩在他们周围, 似实似幻的屏障:“你永远也斩不破这幻梦。”
这里不过是玄英未散的魂魄, 筑起的幻梦而已。
却足以将季允与秦顾阻隔, 让他眼睁睁看着秦顾苦战而不得靠近。
季允随玄英的视线扭头,一眼便看到横秋剑刺入心魔的胸膛。
玄英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的师兄倒很聪明,连这一秒之差都能察觉。只可惜”
季允正想问可惜什么,一大簇血花便从秦顾胸口喷溅开来, 秦顾骤然失了血色的唇瓣深深映进季允眼底, 几乎要让他忘记怎么呼吸。
“可惜他伤不了心魔, 只会伤到他自己,你觉得他还能撑多久?”
玄英的手突然搭上季允的脖颈,另一只手则压上他的头顶, 玄英强硬地掰直季允的脖颈,逼迫他看着前方。
看着秦顾受伤,看着他
玄英凑近季允的耳畔,吐息之间全是死人的冰冷:“我要你亲眼看着他死在你面前。”
——轰!!
一片硝烟之中, 玄英后撤两步, 意外地挑起眉, 看向骤然发难的青年。
季允的眉心迸发出浓郁紫色, 鲜红血管爬满眼球,俊朗的五官隐隐透出一股疯狂。
“你已经死了, ”原本清冷的嗓音也因愤怒而更加低沉, 季允的脖颈青筋暴起,“玄英, 你凭什么拦我?!”
语毕,季允再度出手,这回连剑也不要了,直接拍出数掌,掌风猎猎扑向玄英。
即便是不器剑,在这样铺天盖地的杀意中也有些摇摆不定。
一边是旧主,一边是尚未获得认可的小主人,不器剑一时有些犹豫,究竟该听谁的指示。
这一瞬的脱离掌控,季允便寻到了机会。
黑龙入夜便与暮色融为一体,季允的身形隐匿在黑暗之中,五指成爪,以雷霆万钧之力,洞穿玄英心门!
血肉喷溅之中,季允的双眸亮如紫电。
——你不知道,玄英,我已经失去过师兄一次;
无论是谁,都休想从我手里,再将他夺走!
玄英突然笑了。
他的身子迅速腐烂,只剩空洞白骨:“龙族血性尚在,我很满意,第一重试炼,算你通过了,小子。”
这只是第一重试炼。
玄英的枯骨坠落在地,与此同时,身后传来轰鸣声。
季允迟疑地回过头,便见一头巨龙从天而降,白金的龙鬣像招摇的旌旗,却到底失去了生气,而变得死寂沉沉。
青龙落在一片砖瓦废墟之上,季允竟从那双威严的龙目中看到了无措。
他似乎想要从废墟中挖掘出什么,龙爪轻轻拨弄,却就对砖瓦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碎裂崩塌,到底难以落下。
季允认出了这片废墟。
程秋扇的医馆。
玄英的身形再度浮现,这回他负手站在季允身后,看着过去的自己伏在医馆的废墟上,疯了一样对着空中的魔眼咆哮。
骄傲的龙尊啊,最终却在埋葬爱人的废墟间尊严扫地。
“我找不到她的尸骨,后来我想了想,若她能安眠于医馆之下,或许这片废墟也能看做她的坟冢。”
玄英的语气很平静,好像过去这百年时光,那个因爱人离世而歇斯底里的青年也已离去,留下的只是心如死灰的躯壳。
季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魔族冷心冷情,旁人的苦难于他并无关系,但程秋扇的死,总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十年前的归墟。
那是季允一生中最可怖的噩梦,唯有在秦顾身边,他才能有一时一刻摆脱噩梦的纠缠。
不能再回忆了,季允不愿让自己失控,他学着秦顾的样子,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情势上。
玄英展现给他的,应当是北徐城覆灭后的景象。
按照迁境司记载,北徐城覆灭后不久,魔龙玄英便也陨落。
但是。
季允想起司命掌中的流沙,归墟秘境开启前仙舟上的训诫,展现的却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此前在程秋扇面前,他与秦顾默契地都没有询问,是考虑到程秋扇并未见到玄英的终末,后人的编撰不应再困扰她。
可现在不同了,季允干脆问道:“你究竟因何而死?”
迁境司说程秋扇杀死玄英后殉情而亡,显然不是实情。
而这背后又引申出一个更深的问题:
玄英究竟打算怎样诛灭魔种?
玄英“呵呵”笑了:“小子,你说话还真不客气,我是你的祖宗。”
“大了百岁就想做我的祖宗,”季允冷冷道,“未免太高看自己。”
玄英哑然失笑。
百年对魔族确如弹指一挥,他不再在辈分问题上纠缠,而是道:“急什么?你自己亲眼看。”
季允怎能不急?
回忆将师兄与心魔都取代,他看不见师兄那边的战况,早已心急如焚。
可正如玄英所说,只有不器剑才能斩破幻梦。
再不情愿,他也必须得到玄英的认可。
师兄,一定要等我!
——场景再度变化。
这一回转到了断月崖上。
季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巴蛇。
百年前的巴蛇依旧是人身蛇躯的模样,只不过,或许是因为他与玄英算是同辈,脸上少了几分面对季允时独有的慈爱。
此刻的巴蛇面露担忧,唤道:“尊主。”
玄英却对他置若罔闻,口中喃喃自语,病态地重复着同一个名字。
“程秋扇、程秋扇、程秋扇”
巴蛇又唤了一遍:“尊主。”
玄英却陡然暴怒,反手甩了一记魔息,堪堪擦着巴蛇的脸颊劈在地上。
他凶狠地瞪着巴蛇,似乎因巴蛇扰乱了他的思绪而怒不可遏。
但很快,迷茫出现在玄英眸中,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程秋扇是谁?”
她是谁?她是什么样子?
玄英烦躁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
大片魔息在他眉心涌动,如腐肉的蛆虫、泥地的虹蚓。
魔种的侵蚀深入内里,已然使灵魂都腐败。
他终于忘记了谁是程秋扇,却依旧记得这个名字。
程秋扇这三个字,像悬崖边栓马的缰绳,依旧死死拽着玄英,让他不至于成为魔种的傀儡。
至少此刻,刻骨铭心。
季允看着玄英如野兽困在笼中,突然感到彻骨的恐惧。
他很清楚自己体内也有这样一枚魔种,甚至能够感觉到魔种在不断吞噬他的理智,让他成为一个只受本能驱策的怪物。
幸好师兄还在,幸好师兄还愿意接纳他。
可这样真的能长久么?
会不会终有一日,他也会将师兄忘记?
季允的呼吸急促起来:“你想让我看什么?”
玄英却不再回答他了,季允四处寻找一圈,就连玄英的影子也没看见。
无法,他只能被迫再看向眼前的幻梦。
巴蛇被主君攻击后就不再说话了,鳞铠摩挲地面的声音成了断月崖上唯一的音符。
而玄英走投无路似的,一会儿用力捶打自己的额头,好似头痛欲裂,间或又狠狠用魔息搅碎目之所及的一切。
断月崖很快千疮百孔,魔息的消耗让玄英气喘吁吁。
突然,他的身上爆裂出极为磅礴的魔息。
这不是玄英的力量,而更加贪婪卑劣。
魔息毫无预兆地向四面八方散开,就连季允都下意识后退一步。
玄英的眼底彻底被黑暗浸润,眉心有什么正在鼓动,好像种子生根已久终于发芽,挣扎着想要破开皮肤。
糟了,季允眉心微蹙,玄英体内的魔种已然成熟,正在试图彻底获得身体的支配权。
玄英状态不稳,差到了极点。
他就像置身于彻底的黑暗中,浑身都被淤泥覆盖,若没有人伸手拉他一把,玄英毫无疑问,会彻底在毁灭欲中失去自我!
——可程秋扇已经死了,没有人能将玄英拉出泥潭。
而这,对魔种来说实在是一个绝佳的契机。
魔种果然有着不低的智力,应该说,它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更加聪明。
就在这时,巴蛇突然冲进了魔息包围之中。
即使是远古的巴蛇一族,面对魔种的侵蚀也毫无招架之力。
他身上鎏金的符文很快被魔息洞穿,流出浓稠的脓液。
巴蛇的长尾痛苦地抽搐着,却没有减慢速度,反而拼着一口气,竭尽全力向玄英靠近。
巴蛇吼道:“尊主!!”
玄英理所当然地置若罔闻。
巴蛇无法,只能继续靠近。
但更多的魔息向他涌来,如无数手臂牵制住巴蛇的身躯,让他再难前进分毫。
他究竟要做什么?玄英现在的样子,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即便巴蛇能走到玄英面前,也只会被失去理智的玄英直接撕碎。
季允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眸却一眨不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因为巴蛇还活着,一百年后仍在向他效忠。
他要知道巴蛇是如何从被魔种控制的玄英手中活下来。
不出所料,巴蛇很快被魔息摁倒下去,像被压着后脑摁入水中,魔息以极猛烈的速度漫过他的鼻尖。
巴蛇的蛇尾剧烈地挣扎起来,鎏金符文不断发出爆裂声,在魔息中劈啪作响。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却不是挣脱——
只见巴蛇的蛇尾奋力一甩,将一张叠起的纸甩向玄英的方向。
就是这样一张微不足道的纸,魔种却像如临大敌,魔息拼命抓向那张纸,却总是差之毫厘,难以得逞。
好像有谁的手轻轻托着纸页,叫它即便被魔息扑杀,也坚定不移地向前。
纸页轻飘飘的,锋利的边沿割开黑暗,向玄英飞去。
玄英伸手抓住了这张皱皱巴巴的纸。
季允想起来了,程秋扇与玄英诀别那日,曾在纸上写了什么。
这大概就是那张纸了,被程秋扇一路揣在怀里,沾满了程秋扇的气息。
龙是嗅觉灵敏的生物,果然,玄英的表情挣扎起来,一点一点将纸页凑近鼻尖,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他如野兽竖起的瞳孔骤然变得柔和,手掌缓缓将纸页抚平,望向纸上的文字。
季允缓慢踱步,换了个足以看见纸中内容的文字。
紫黑的眼眸微微一怔。
没有情意缱绻,也没有诀别悲泣,那里只有两个字:
“玄英”。
很久以前,玄英曾对程秋扇说:
——程秋扇,等我回来,你教我写你们人类的字吧。
那时程秋扇并没有回复,这件事也就随着时间淌过,埋藏进泥沙里。言擅町
而现在,程秋扇终于回答了他:
——回来吧,玄英。
第一百二十章
这一刻的玄英, 应该想起了那个阳光温柔的日暮。
“”
玄英伫立原地,一语不发。
他的沉默让魔种有些焦急,魔息一点点填补着纸页割开的裂隙, 将光明重新用黑暗填满。
魔种变本加厉地侵蚀着玄英, 将稍有复苏的神智掐灭于萌芽。
于是, 玄英抬起手, 紫色幽火燃起,将那写着他名字的纸燃烧殆尽。
尔后,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掌,将余烬也抖落。
就连程秋扇, 也挽回不了了么?
巴蛇的金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他看见玄英厌恶地对着他摆了摆手——
一股强横的力量将巴蛇掀飞出去, 他重重撞在岩石上,将岩石撞得碎裂,半边身子都被埋起。
巴蛇彻底晕死过去。
再没人能唤醒玄英了。
看起来是这样, 季允却对着虚无开口道:“你不会放弃的。”
玄英的身影总算再次凝聚,却比之前透明些许,泛出不真实的青绿。
玄英道:“你才认识我多久啊,小子, 别说得好像很了解我。”
季允向来对拌嘴没有兴趣:“我不了解你, 但我与你同出一脉。”
龙族对爱人的执着, 足以冲破一切阻碍。
只要爱人一声呼唤, 他们就会不顾性命地赶去爱人身边。
这似乎是天道对龙这种过分强大的生物的诅咒,可惜千百年来, 每一头龙都对此甘之如饴。
所以季允清楚地明白, 玄英一定已经清醒过来了。
那张轻飘飘的纸,就是程秋扇对他的呼唤。
与此前不同, 他现在的极端状态,大概是装的吧。
但,季允仔细端详着他,当年那个连腿断了都演得蹩脚的玄英,此刻的表现却没有丝毫引人怀疑的违和。
他终于变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魔君。
而代价却是
季允闭了闭眼,聚精会神地等着玄英的下一步举动。
只见他的眉心,逐渐有什么破开了皮肉,像硬生生钻出了第三只眼睛,粘稠的血瞬间涌下来,被山根分为两股,又在下巴汇合,淅淅沥沥拍打落地。
一颗黑球从撕裂的皮肤之间钻出,却很是警惕,只堪堪探出个眼角,便又缩回肉隙里。
玄英好像已然丧失了自主思考的能力,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任凭鲜血覆盖面额。
魔种再度探出些许
但瞬间又躲回。眼陕霆
这样的试探重复不下十次,魔种每次都比上一次多钻出一些,直到——
它确信已经安全。
呲。
魔种迅速破开皮肤组织的阻隔,像熬了万次的药渣浓缩在一起才有的漆黑,自玄英眉间至下腹划过一道圆弧,猛地钻入进去。
那是魔丹所在的位置。
魔族的魔丹,如人修的金丹,凝萃灵魂,主宰躯壳。
魔种在吞噬玄英的魔丹,好让魔丹被自己取代。
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季允感同身受,好像魔种撕裂的不只是玄英的魔丹。
滚烫和极寒同时自季允下腹升起,他的唇瓣剧烈颤抖两下,在腹部的痉挛中冷冷看向玄英。
玄英摊开手:“抱歉,谁让你拥有的力量中,也有我的一部分呢。”
历任龙尊的力量汇聚成新任龙尊的魔丹,在这场幻梦中,季允好像短暂地得以触碰到先人的温度——
虽然是以痛苦的方式。
魔种已将自己的大半都塞入进去,只余细小而缥缈的魔息还在外部挣动,像蝌蚪的尾巴。
它就快要成功了,可惜魔种没有嘴,否则必然已放声大笑。
“哈、哈哈”
——?!
哪来的笑声?它不是没有嘴么?
魔种突然感到些许不妙。
它跻身的、正要占据的魔丹,突然自最深处开始破碎。
一道、两道
密密麻麻的裂隙爬满球形表面,好像震源中央的危房终于自地基崩塌。
魔丹正从内而外地碎裂!
魔种本该立刻撤出这间危房,可它大半的力量都已与魔丹融为一体,成功近在咫尺,它等待千年的机会,怎能因为小小的意外就放弃?!
魔种努力地填补魔丹的窟窿,黑暗变得粘稠,试图将所有裂隙都粘合起来。
它愤懑不满地骂着:
没想到归墟龙尊,竟然也这么不堪一击。
不是说魔族的魔丹,除非自爆,几乎没有可能从内部瓦解么?
等等。
魔种缝补的动作一停,魔息的涌动随之变得迟疑。
对啊,它确信自己不可能发出声音,所以刚刚的狂笑
“哈哈,咳、哈哈哈——”
笑音坠地的刹那,缝补再也追不上碎裂的速度,这疯狂的毁灭甚至反扑向魔种,将它的力量一并搅碎。
玄英吐掉口中鲜血,冷汗潺潺而下,五官因痛苦而显得狰狞可怖,却依旧阻止不了他笑得猖狂无惧。
“来吧,魔种,”玄英粗重地喘息着,“看看是你先死,还是老子先死!!”
魔种不能说话,但不聋也不瞎。
无论是玄英的咆哮,还是眼前不断碎裂的魔丹,都传达出同一个意思。
玄英要与它同归于尽!
它被骗了,它被玄英——被这条本该愚蠢的、只知情爱的、成为它傀儡的龙骗了!
魔种算计了许多人,这是它第一次被算计。
它害怕了。
魔种疯了似的挣扎着,原先有多么卖力地深入,此刻就双倍卖力地后退。
可魔种很快绝望地发现,它的身躯已经进入魔丹太多,几乎一大半的魔丹已归于它掌控之下。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此刻却成为葬送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已经融合得极为紧密,除非玄英现在死去,否则——
它逃不了了!
可恶的魔族!和人类一样可恶!
为什么不肯接纳它?为什么千年来每一任魔尊,都不愿意与它共生?!
魔种带着走投无路的癫狂,不再后退,而开始发狠地攻击眼前的一切。
它发泄般将玄英的脏腑一寸一寸撕得粉碎,那年轻的龙尊口中不断呕出内脏的碎片,却依旧没有倒下。
魔种又开始恐惧了。
它眼睁睁看着自己随着魔丹一并解离,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形体被生生拆散,那是飞速衰败的魔丹,要拉着它一起坠入死亡。
常人受此重伤,魔丹碎成粉末,早就该死了!
可玄英铁了心要与它纠缠到最后一刻,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该死、该死、该死,为什么不愿意接纳它,为什么要与它作对?
成为世界的霸主,翻手为云覆手成雨,为什么不愿意,为什么拒绝?!
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在绝望的叩问中,魔种很快裂成了几团,它漂浮着、蠕动着,想要将自己最后的希望重新聚合在一起。
可让魔种始料未及的是,玄英察觉到了它的意图,竟然加快了自爆魔丹的速度!
能在这种凌迟痛苦中保持清醒的恐怕万里无一,玄英却还能主动加深痛苦。
他无所畏惧,好像早已经历过比这更彻骨千万倍的折磨。
——在程秋扇死后的每一分每一秒,玄英所忍受的,都是远比此刻撕心裂肺千万倍的痛苦。
所以,撕裂魔丹带给他的,早已不是痛,而是大仇得报的畅快淋漓。
玄英喉管抽动着大笑:“去死吧、魔种!”
魔种一点点瓦解、剥离,浓墨般的黑暗被紫电包围,雷云中尽是积攒的怒火
“可你还是失败了,”季允冷静地开口,“为什么?”
他不怀疑玄英赴死的决心,魔丹的碎裂同样不可逆转,玄英既然选择了同归于尽的解法,就绝不可能半途后悔。
玄英的手搭在季允肩上:“别心急。”
说完这一句,幻梦骤然一黑。
好像剧目已然落幕,而帷幔徐徐垂下。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季允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光重新亮起。
可战况却眨眼倒转。
玄英倒在地上,小腹被钻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魔丹不知所踪。
同样失去踪影的,还有魔种。
蜿蜒的鲜血混着魔息将他身下都铺满,玄英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这是野兽濒死的表现。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前一刻就要战胜魔种,眨眼却
季允想问,玄英却抢先一步开口:“看下去,我要你目不转睛地看下去。”
光芒闪烁恍惚,在季允眼前快速跳跃。
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勉力支撑着眼皮,想要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
——季允悚然一惊。
这是他的双目,是他的视野,他的视角不知何时从旁观者成为了亲历者。
而那个濒死的、努力睁开双眼的人,恰是他自己;
目不转睛地看下去,就是让他直接取代玄英,亲自入梦体验?
季允内心在蹙眉,灵魂却囿于玄英的躯体而不得动弹。
生命在流逝,玄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偷袭了。
本就强弩之末的魔丹在瞬间被摧毁,这个偷袭者至少拥有合体期的力量。
玄英逐渐狭窄的视野里出现一双人类的腿。
“我可以帮你,”那人说道,“但你必须给我,我想要的。”
没有人在回应,但偷袭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需要一百年,才能重新凝聚力量?哈,什么魔种,叫废物还差不多。”
魔种。
是魔种在与他谈话。
玄英的抽气声骤然大了几分,满腔怒火化作血沫从口鼻涌出。
偷袭者似乎看了玄英一眼,道:“魔丹已毁,魔龙必死无疑,别管他。”
“你需要我把你放去哪里?哦?归墟?好啊,不过据我所知,仙盟可是打算屠尽归墟龙族,还世间以太平呢。”
玄英再度挣扎了一下,可垂死的挣扎更像是尸僵后的痉挛。
尔后,一双大手探了过来,灵力化作利刃——
狠狠捅入玄英的心脏。
一滴、两滴,心头血被这双手接住,逼仄的视野里,玄英看到微弱到随时都会熄灭的魔种,贪婪地吸吮着血液,将自己融入了心头血里。
玄英意识到了他们要做什么。
目空一切的龙族对养育幼崽同样没什么耐心,龙族的繁衍无需交.合,只需要一滴心头血。
他们要创造新的魔尊。
玄英想要质问,为什么魔种屠.杀人类无数,人类依旧愿意与它交易?
为什么有人甘愿为他人付出生命,有人却踩在同胞骸骨之上,依旧面不改色?
没人会回答他。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人修已经离开。
玄英的视野越来越暗,身躯开始溃散,变成一个个光点。
他很快会化作灵息回归天地,而万物将在他的骸骨上萌发新生。
突然,玄英看见了一袭清亮的衣摆。
那女子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无奈地朝他摇头:
“别装啦,玄英,张叔用你给的角菇煮了粥呢,我们回家吃饭去。”
女子向前走了两步,又转过头:“你怎么还不跟上来?再不跟上来,我就先走了,到时候你就只能负责洗碗了。”
她轻快地往前走去,一座城平地而生,而后是熙攘的街道。
人们聚在一起,笑话着他:
“跟上去啊,玄英公子!”
“你行不行啊,我都替你急了,还不快点追上去!”
玄英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中,他如梦初醒,飞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先抖落灰尘,再整理衣襟。
然后,快步向前方的身影追了过去。
死亡并不能将他们分隔。
他终于追上了程秋扇的脚步。
“程秋扇、程秋扇!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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