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捉虫】
玄英的身影被北徐城熹微的光芒一并吞没。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玄英的走马灯里,他们终于重逢。
可现实里,程秋扇被困在北徐城, 作为唯一一个清醒之人, 眼睁睁看着北徐城再度走向毁灭。
而玄英的尸骨无人收拾, 千年的魔尊传承仍在轮回。
“季允, ”玄英打了个响指,“你看到了,我们付出了所有,却未能预料到人类的贪婪。”
“你还要继续么?或许你和你那师兄的结局, 还不如我们。”
再而衰, 三而竭。
魔种已经历过玄英与程秋扇的反抗, 势必对季允有所戒心。
再想诛灭魔种,远比百年前困难千万倍。
季允眸色深沉。
玄英给他的,无非是两个选择。
不要再管贪婪自私的人类, 接纳魔种,与师兄携手余生。
或者,与魔种斗争到底,直至其中一方身死陨落。
程秋扇与玄英选了第二条, 他们的结局, 一人被历史刻意遗忘, 说成只知情爱的痴女;一人恶名加身, 成为被修真界绳之以法的魔龙。
季允并不在乎自己身后会被世人如何评说。
但师兄
他是仙盟的少主,是山间溪流、雪原鸿日, 若叫师兄受他连累而被后世唾骂, 季允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
师兄已经受他连累了,他一直在拖累着师兄。
玄英打量着季允, 犹豫正在季允眼中闪烁。
玄英道:“人类常说,因小失大,可若大者难以成就,守小者何以为耻?离开吧。”
大者,天下也;
小者,私欲也。
天下为何大,私欲为何小?
谁定的标准,又是谁来评判?
季允垂在袖袍下的手攥紧了,反问道:“你为什么不放弃?”
在自毁魔丹之前,在程秋扇前来告别之时,你有无数次机会反悔。
你可以强行带走程秋扇,带着她躲起来,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刻。
玄英,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玄英沉默片刻:“是我在问你,小子。”
谁让你反客为主了?
季允不悦地移开目光,却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习惯了玄英对他轻蔑却又亲昵的称呼。
或许按照人类的计算方法,他还得叫玄英一声“父亲”。
父亲。
季允拧了拧眉心,不动声色地将浑身寒栗都抖落。
既然玄英不回答他,季允便也不再追问。
“在我看来,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比师兄更重要。”他目视前方,不去看玄英,“你所谓的大与小,恕我无法苟同。”
师兄想要拯救苍生,他便倾力相助;
师兄若想寻求自由,他也绝无二话。
若结局注定是毁灭,能与师兄同穴共死,季允甚至要感激天道垂怜。
紫色的火在季允眼底燃起,他轻轻道:“师兄不说放弃,我绝不会离开半步。”
玄英一愣,似乎花了些工夫才将其中的逻辑关系补全。
——他愿用生命为秦顾铺好宽广前路。
玄英低声笑了起来。
“你小子,”玄英笑得直摇头,“是个疯子。”
比他还要疯狂,比他更加坚定。
这个亘古衡今、困扰无数人魔的问题,在他面前是那么简单。
苍生与爱人的抉择,季允甚至不需要思考,就能给出答案。
无论是众望所归,又或是与世俗背道而驰。
他往之处,我亦往之。
玄英紧紧盯着季允。
冷情,却又深情。
冷情是对万人,深情只对一人。
魔尊轮回至今,千年历史中,历任龙尊或多或少都对苍生有所羁绊,就像北徐之于玄英,到底难以割舍。
能做到如此偏执、眼中全然只能容下一人的,玄英只知道一位。
初代魔尊,瞑烛君。
又恰好,归墟龙族之间等阶分明,以鳞色区分,黑紫至尊,瓷青次之。
历任龙尊大多是青龙,龙族的历史上,只出过两头黑龙。
瞑烛君,和季允。
——或许冥冥之中,这场轮回终于首尾相合,迎来了终结之时。颜善婷
玄英的指腹摩挲着不器剑柄,龙纹将皮肤剐蹭得生疼。
季允和他的想法截然不同,他们注定无法说服彼此。
但,算了。
玄英想,反正他早已死去,会出现在这里,无非是因为要守着程秋扇的灵魂。
现在,他已自由。
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然落幕,该是年轻人登上舞台的时候了。
或许,他们能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不器剑上光芒流转。
“第二重试炼,勉强算你通过了。”
确信季允的意志不会轻易动摇,就足够了。
至于支撑着他的究竟是什么
人类有一句古话,叫做儿孙自有儿孙福。
玄英缓缓松开手。
程秋扇记起了他,他也该去赴约了。
下一瞬,季允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不器剑柄。
他的眼眸低垂着,却在握住剑的刹那掀起,浓黑发紫的瞳孔深深望进玄英眼中。
不器剑爆发出夺目的光芒,季允翻腕一剑,狠狠向前方砍去!
分明眼前空无一物,寒铁却像与什么坚硬的东西猛烈相撞,反扑的冲击力几乎要震麻季允的手臂,骨骼发出碎裂般的钝痛。
但季允不退反进,手连抖也没有抖一下,手背青筋暴起,腕部持续发力加压,生生将剑刃嵌进那看不见的阻碍之中。
喀啦、喀啦
无形的锁链被一寸寸切断,季允身上爆发出的魔息以排山倒海之势,一下一下如浊浪惊涛要将天地皆摧——
师兄、师兄
等我!
与此同时,幻梦之外。
“必死无疑?”心魔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秦顾你想杀我?”
他语气诡异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以一种崎岖的语调反复念道:“你想杀我?你杀我?”
心魔笑得眼泪都涌出,又被他恶狠狠抹去。
自始至终,秦顾都平静地看着心魔,对心魔的疯癫举动不置一词。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像
在看一个死人。
心魔突然将“横秋剑”横起,贴着自己的小臂——
猛地砍了下去!
剑刃横切入皮肉,蜿蜒的血顺着白皙皮肤滴落,像神明割肉以哺草木,搭配那一袭鲜艳的红衣,显得神圣却诡谲。
秦顾发出一声闷哼:“唔!”
心魔砍向手臂的同时,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凭空出现在秦顾手臂上,撕裂皮肉,鲜血喷涌而出,沿着修长手指汇成五股血注。
没有水滴滴落的间断啪嗒轻声,血流如注,宛如浇灌田宇。
心魔看向秦顾微微颤抖的手臂:“还想再试么?人贵有自知之明。”
说这句话时,他就连语调的缓急都与秦顾一模一样。
秦顾呼出口气,尽量把注意力从手臂的剧痛中抽离,眉心微蹙,笑容却真挚:“像,确实很像。”
像什么?心魔狐疑地看过去,扬起准备砍第二次的剑堪堪悬停。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疼痛的胁迫是最不可能让他屈服的,秦顾不会这么快就被说服。
所以如果不是屈服,那么秦顾这样说之后,下一句就该是
“所以你永远成不了我。”
——果然!
先抑后扬,拿捏他人情绪的痛点,是他惯用的伎俩。
秦顾道:“就算是我,也不可能用同样的语气,说出两句一模一样的话。”
“你是一个绝妙的模仿者,但”
心魔再度将“横秋剑”举起。
秦顾却只当看不见这威胁:“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句话,”
“还给你。”
心魔咧开嘴,他本打算这一剑捅穿手掌,可秦顾不知死活的挑衅,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要让“横秋剑”穿透秦顾的每一个脏器,要用剑刃挑断秦顾的四肢,让秦顾只能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向他求饶。
再大义凛然的人,也会在身体的凌.虐和死亡的恐惧中屈服。
只是时间问题。
就先从肾脏开始吧
——啪嗒。
心魔的动作一顿。
一滴粘稠发黑的血从他的指尖滑落,在地面开出一朵黑心的花。
他诧异地抬眸,便见秦顾皱着眉头甩了甩手掌,嘴里“嘶嘶”抽着气。
注意到心魔古怪的目光,秦顾道:“很疼的,你不觉得吗?”
心魔的额角绽开层层青筋。
这指腹上蚊虫叮咬似的伤,只渗出刚刚那一滴血,就迅速开始愈合。
秦顾说“痛”的时候,恐怕他自己手上的伤也不再流血了。
被扎一下觉得痛,让方才那千百倍的撕裂疼痛情何以堪?
心魔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
眼前的不是寻常修士,而是秦顾,是让魔种也觉得棘手的秦顾。
心魔了解“自己”,不会闲着没事,给自己手上扎一个洞玩。
你要做什么?
这句话还没问出来,心魔猛地瞪大眼睛。
只见横秋剑——货真价实的那一把,在秦顾的牵引下,一点一点移动到心脏所在的位置。
锋利的长剑与脆弱的心脏之间,只有一层血肉阻隔。
心魔的右眼颤动起来:“秦顾,你”
你要做什么?
到底还是没能问出来,因为秦顾已经用行动回答了他。
——横秋剑插.入尚未结痂的伤口,没入了胸腔。
几乎是一瞬间,求生的本能使头皮一片接一片炸开,心脏疯了般加速跳动,更多的血沿着创口逃窜而出。
心魔不可置信地摇晃了一下,惊恐地捂住自己不断涌血的心口:“停下!你会死的!”
这句话却不知起了什么反作用,秦顾无言地凝视着他,长剑又推入几寸。
随着死亡逐步逼近,灵力自主地舔舐着伤口,想要缝补撕裂的血管。
若现在将剑拔出,心脏尚未捅破,仍有回天之力。
可横秋剑像死刑犯的镣铐,早已与血肉长在一起似的,一动也不动。
心魔踉跄着向秦顾靠近一步,秦顾却同时后退。
心魔不断呕着血:“停、停下!秦顾,你会死你会死、我让你停下!!”
血沫随着他的咆哮喷溅落地,秦顾徐徐道:“我会死还是”
他的桃花眼愉悦地眯起:“你会死?”
横秋剑又寸入几分,心魔彻底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迷蒙的视野里,只见秦顾毫无血色的唇瓣翕动,他也已经说不出话了,可心魔却清晰地看懂了他的唇形。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尔后,那张惨白的唇,一厘一毫,勾起一个惊心动魄的笑容。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心魔加诸在秦顾身上的诅咒, 被他连本带利地报复了回来。
在不断涣散的景象中,秦顾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去。”
横秋剑瞬间脱离胸膛,发出“噗”的一声, 带出大股鲜血。
秦顾的身躯随着斥力向后一仰, 如刎颈自戮的天鹅, 任红衣翩跹, 整个人脱力般倒了下去。
却没有坠地。
下一瞬,他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秦顾暗道一声“糟糕”,努力转动目光:
季允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眼里。
不再冷静的、被恐惧支配的季允,被雨淋了一天一夜都做不到这样可怜。
秦顾想安慰季允, 但已经说不出话, 只能任凭季允的眼泪大颗地打在脸颊上。
——季允甚至不知该如何拥抱他的师兄, 才能让血流得慢一些。
只差一秒,只差一秒!
他快要崩溃了,唇瓣剧烈发抖, 浑身都在颤动,大脑却一片空白。
“师兄,你不能再这样对我,”季允哭着吼道, “你怎么能再这样对我?你怎么能再这样对我?!”
一会儿又喃喃着安慰自己:“没事的, 没关系, 师兄, 你不会有事的,我能救你我能救你”
他已经是魔尊了, 这一次他一定可以
魔息迅速在季允指尖凝聚, 却刚想注入秦顾体内,就被一只沾满血的手轻轻摁住。
轻若鸿毛, 有泰山之力。
那只手紧接着一点一点向上,拨开长发,探入发间,抚上季允的脸颊。
“小允”秦顾的唇瓣一张一翕,桃花眼温柔地注视着季允,“吻我。”
什么?
季允一愣,幸而在失控边缘仍有分析的能力。
秦顾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他的唇翕动着,重复“吻我”两个字。
不是听错了,师兄就是这么要求的。
吻。
季允不明白秦顾要做什么,但那双桃花眼里并没有离别,反倒让季允萌生出些许希望。
他缓缓收起魔息,怀着对秦顾无边的信任,又或者还有几分侥幸,俯下.身子,贴上秦顾微凉的唇瓣。
最后一缕鼻息洒在他脸上,轻柔的,很快就消散。
秦顾的呼吸停了。
贯穿心脏的伤,没有魔息灵力的辅助,怎么可能能够治愈?
师兄,你又骗我。
可季允仍不舍得移开唇瓣,眼泪不受控制地滴在秦顾阖起的眼目上。
一滴、一滴,伴随着逐渐混乱而带着哭腔的吐息,将秦顾耳垂的小痣都浸湿。
余光蓦地察觉到一片阴影在孱动,但季允甚至不敢仔细去看,生怕期冀过后是更深重的绝望。
下一瞬,鸦睫剧烈抖动几下,秦顾蓦地睁开眼睛。
尔后,不等季允做出反应,他一把搂住季允的脖颈,主动加深了亲吻。
软舌几乎不由分说地敲开齿关,秦顾将自己送入季允灼烫的唇腔,唇舌立刻交缠在一起,将所有氧气都掠夺。
攀着脖颈的手掌顺势搭上季允后颈,他像抚摸着什么大型犬一样,配合着深吻的节奏安抚着季允。
——一双大掌沉默地环住了他的腰,轻拢、收紧。
季允要将秦顾揉进骨血里似的,紧紧拥着他。
衣袍上的血仍未干涸,心头血便这样渗透进鳞铠缝隙之间,涌进季允鼓动的胸腔。晏扇町
深吻带来的不只是生理的安慰,秦顾破天荒地希望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
但季允吻得太凶太急,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无法,秦顾只得先一步撤开,气喘吁吁的。
一抬眸,季允的眼角还挂着湿漉漉的泪珠。
秦顾突然没有忍住,蓦地凑近些,用唇吻去了那颗眼泪。
他感到季允搂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柔声道:“吓坏了吧?”
季允却不答,看来是真的吓得够呛。
就着坐在季允怀里的姿势,秦顾顺势扭头看向不远处、毫无生息的身躯。
心魔终于成为了一具没有生命力的人偶。
黑血在心魔身下漫开,快要与秦顾的血混在一起,却被地面上一道深壑阻拦,而流入地底。
那是方才战斗中,横秋剑留下的剑痕。
他们的血永远不会相融。
心魔死得彻底,秦顾松了口气,又去看没有回应的季允。
“没事了,”秦顾抚摸着季允,从脸颊摸到耳垂眉眼,“结束了,小允,别害怕”
季允还在细密地发抖。
秦顾想到了野兽的应激反应,心脏顿时抽痛起来。
心魔说他善于操控人心,可遇到季允,满腔安慰的话却怎么都组不成句子。
掌心的血随着抚摸沾到了季允脸上,此刻看去,反而替季允俊美的眉眼平添几分残酷。
秦顾道:“小允,我把你的脸弄脏了。”
季允愣了愣,条件反射般摸了摸脸颊,看清快要干涸的血迹时,突然攥住秦顾的手腕,带到唇边。
湿热的酥麻自掌心传来,秦顾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季允在舔他的手掌。
具体点说,是在舔他掌心的血迹。
像是把血迹擦去后,秦顾受过的伤也就不复存在。
秦顾的心又酸又软,他想告诉季允,其实方才的自尽是深谋远虑后的结果,他有九成把握自己并不会真的死去。晏珊庭
——心魔第二次说出“我即是你”的同时,临危受命的奖励姗姗来迟,在秦顾脑海中炸开热烈的烟花。
【临危受命额外奖励:白○公主的毒苹果。】
什么玩意?
秦顾迅速联想到现实世界那个著名的童话故事。
而系统不愧为住在他脑子里的蛔虫,立刻回复道:
【如您所想,宿主,就是出自白○公主的那枚毒苹果。】
【这边建议您效仿皇后,将毒苹果当做暗器】
秦顾打断了它的建议:“不,我现在就用。”
机械音迟疑道:
【宿主,心魔距离您仍有一段距离,毒苹果未必能百分百进入他的口中。】
秦顾叹了一声:
跟他在一起这么久,系统的思维还是没有发生转变。
谁说他要给心魔用了?
不过好在,系统只能劝阻,却不能阻止他的行动。
而秦顾向来是不太听劝的。
于是系统眼睁睁看着秦顾,将毒苹果的使用对象,选为了——
自己。
系统失语了:
它见证过秦顾无数次兵行险着,作为它遇见过的最聪明的宿主,系统确信秦顾这么做必有道理。
可
这是毒苹果啊!是有毒的!
系统无声尖叫着,恐怕心魔还没有遭到毒性的侵袭,秦顾就先一步支撑不住了。
人类的身体如何能与魔种衍生物相提并论?
然而不过下一刻,更让它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秦顾直接将横秋剑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系统:
它惊恐地看着秦顾用利剑切断心脉,手起剑落,没有片刻迟疑。
直到那一声“吻我”以极其虚弱的气音送出唇腔,系统才如骤然被点醒般理解了秦顾的用意。
——童话中懵懂服下毒苹果的公主,是被吻唤醒的。
就连系统,也在看到“毒苹果”三字的刹那,先入为主地将【毒苹果】视作袭击他人的暗器。
而忽略了,【毒苹果】之前,还有一个限定词。
这是公主的毒苹果,而非继后的毒苹果。
可即便如此,秦顾的决定,也是一场将生命作为筹码的豪赌。
系统从第三方视角,看向血涌如注的秦顾。
被鲜血模糊的唇角,勾起了一个志在必得的弧度。
系统放下心来。
——事实证明,他再一次赌赢了。
可该怎么向季允解释呢?
只要有一点透露系统存在的倾向,红色的警告符就出现在秦顾眼前,强迫他不再言语。
秦顾只得试探着道:“小允,你知道我不是”
好在他与季允之间,许多话无需明言。
季允停下舔舐动作,舌尖停在齿缝之间,道:“我知道,鲛人灵珠对师兄不起作用时,我就知道了。”
天字宝物约束世间万物,唯独约束不了天道之外的存在。
季允早就知道他不是原身。
“所以,”秦顾凑近了他,“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有把握能杀死心魔,而我自己安然无恙。”
他已经最大限度地在系统允许的范围内,将实情告知季允。
季允闷闷道:“真的?”
秦顾又亲了亲他的唇:“当然。”
季允的脸色这才回暖了些,把脑袋往秦顾颈侧埋一埋:“可我不想师兄一直以身犯险,有师兄在,心魔再奈何不了我。”
秦顾明白季允的意思,可他又如何眼看着季允深陷心魔困扰而不顾?
更何况
秦顾道:“我一定要杀心魔,也是为了我自己。”
季允“嗯?”了一声,表达自己的困惑。
秦顾回忆着心魔说的每一句话,诚恳道:“我嫉妒了。”
那只有心魔相伴的十年,虽然他并非不想而是不能,但看到心魔以自己的模样纠缠不休,秦顾依旧感到了嫉妒。
他坦诚地向季允展示着自己的情绪,承认自己也会因心魔的存在而感到嫉妒。
季允的眼神是惊喜的,耳根却红得要滴血:“师兄,我和他什么都没做。”
——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你,我从来没有接受他。
所有的贴近、拥抱和亲吻,我只愿与你有关。
秦顾笑着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知道,我都看见了。”
心魔死去的刹那,秦顾获得了那十年全部的记忆。
心魔接近季允、用自己的脸在季允身上留下无数深入灵魂的伤痕。
而季允从不反抗,容忍着心魔的存在,心魔刻下每一道伤痕时都目不转睛,好像要从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时秦顾才意识到,心魔就像他的一块灵魂碎片,并非由魔种创造,而是从他碎裂的灵魂中诞生。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确实是同一个人。
心魔衍生自他,所思所想、一颦一笑,皆是在模仿他。
不过是放大了某一种特定的情感。
为什么心魔一诞生,就立刻对季允纠缠不休,诱惑他、勾.引他,无所不用其极地引他堕入情.欲深渊?
或许有魔种的指示,但
若他,若秦顾对季允没有那样超出同门关系的情意,心魔根本无从模仿。
他并不是终点,但一定是起点。
秦顾捧着季允的脸颊,让季允与自己对视。
他望着季允眼中那小小的、却清晰的自己,叹息着笑道:
“小允,看来我远比我想的,还要更早爱上你。”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与此同时, 涧泉行宫内。
晏白术坐在地上,白鸦停在他肩头,低头啄咬着胸膛裸.露的腐肉。
徐且行的身躯已七零八落, 右腿自膝盖以下不翼而飞, 腹部的裂口更清晰可见腐烂脏器。
由于手脚经脉都在战斗中被砍断, 这具身体终于算是彻底报废了。
好在脸部肌肉还能操控, 晏白术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看向来人。
“你把这些弟子都杀了。”那人站得离晏白术不远不近,脚掌踩着不知是谁的肉泥,“你做得太过分了, 晏白术。”
涧泉行宫弟子不是晏白术的对手, 即便他们合力, 也只是破坏了徐且行的身躯,而无法真正伤到掩藏于躯壳内的晏白术。
他是狡猾的乌鸦,总能藏在安全地带, 作壁上观。
晏白术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海洋,涧泉行宫最优秀的青年弟子几乎都在这里。
换言之,司徒颜死后,涧泉行宫已被灭门。
支撑仙舟这艘巨轮的五座高山, 自此已有一座彻底崩塌。
晏白术好像在谈论天气一般, 语气平常:“哪有全杀了, 还剩那么一二三四个半死不活的, 被魔尊大人的手下救走了。”
那人顿了顿,似乎很是笃信:“恐怕那些人也活不过今晚了吧。”
晏白术出手, 又岂会留下活口?
晏白术挑了挑眉——右脸被胡琴音律击中而皮肉融化, 于是只有左边眉毛能动:“你倒是很了解我嘛?哈哈,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能够理解变.态的,只有变.态。”
那人不悦地皱起眉:“别把我与你相提并论。”
晏白术点点头,语气夸张:“是是,你是当世大能,我是被通缉的魔修,我哪比得上您啊”
“道貌岸然,背地里私.通魔修,恐怕死在我手上的修士,还没有死在你手上的多吧?”
话音未落一道灵力狠狠贴着晏白术的颊面,刻在树上,怒气之盛,直接将树干都切断。
晏白术打量着对方胸口急促鼓动的模样,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却又碍于自己在狮群中的威严,而强行控制着情绪。
这里又没有追捧你的狮群,何必掩饰自己的真面目呢?
晏白术轻蔑地笑出声,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脸颊的伤口有血流下:“麻烦您轻点打,要是把我真打死了,可怎么实现您的雄心壮志?”
又是一道灵力劈向晏白术,这下直接削下他半边颊肉。
晏白术一个激灵,显然是痛的,但依旧笑容灿烂。
卑劣的豺狼和威武的狮王隔空对视,豺狼低着头,佝偻脊背,垂涎的水却滴落,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
究竟谁占了上风?
半晌,那人微微侧身:“晏白术,我很好奇你的动机。”
“你处处与仙盟作对,不惜舍弃肉身创造魔尊,现在却又要毁了他;而你又显然不属于我们,你没有知道真相的可能性,晏白术,你究竟想要什么?”
晏白术曾一度与巴蛇同行,自爆魔丹、杀死秦顾,只为催动魔尊传承,他毫无疑问该属于季允一方。
可现在呢?将秦顾和季允送入魔眼的举动,又好像与魔尊之流不共戴天。
如此矛盾,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晏白术好像被问住了,做沉思情状,而后道:“你不觉得很好玩么?”
回应他的是不加掩饰的震惊:“什么?”
晏白术重复道:“看正直者为大义殒命,看冷酷者因情爱哭泣,还有”
晏白术意有所指地看向那人:“看众人皆以为敦厚者,唯利是图这么有趣的事,要什么动机?”
“”那人望着大笑不止的晏白术,好像看到了什么疯子,厌恶地后退一步。
又道:“多谢你替我杀了司徒颜,虽然你我二人道不相同,合谋可矣。”
晏白术“哈哈”笑得发抖:“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都说了,我杀司徒颜,是因为有趣算了算了。”
他往后一靠,后脑勺抵在树干上,恰好贴上那一道灵力痕迹。
倏尔,徐且行的双眼蒙上一层灰翳,躯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竟眨眼之间成为一具白骨。
而白鸦低头梳理着羽毛,歪过头,振翅飞向那人,停留在他肩上。
白鸦张开嘴,晏白术道:“我需要一具全新的躯壳。”
那人道:“这个简单,与魔眼交战死伤修士无数,这些人籍籍无名,你选一具尸体附身就是。”
晏白术却婉拒道:“我要一具能登上仙舟的身体。”
那人的神情冷了下来,却没有直接拒绝,似乎正在权衡。
“你太自大了,不会以为靠自己,就能阻拦亲爱的少盟主和他养的小龙吧?”
白鸦发出“嘎嘎”怪叫:“仙舟就要坠落了吧?我听说仙盟决定展开谛天结界,阻挡坠落的仙舟”
“这可是难得的热闹,难道你不想让热闹更热闹一些么?还是说,你打算在这里放弃??”
空气寂静得可怕。
许久之后,那人缓缓道:“那就如你所愿,晏白术,别让我失望了。”
爱之一字,秦顾从来难以出口。
上辈子的人生实在像浸泡在药中一样苦涩,秦顾已经习惯、并且不甚在意孤身一人,但从未经历过爱的人,在爱意面前,逃避就成了本能。
他常用其他字眼将“爱”替换,心悦、喜欢、心意
爱这个字太沉重了,秦顾恍然惊觉,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说出“爱你”。
这种出口前水到渠成,出口后酣畅淋漓的快意,是今生从未有过的体验。
秦顾还想再说几次,将自己对季允的心意全部告诉他,但一转眸看向搂着自己的季允,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允都快冒烟了。
再多说几句,好怕小允在他面前自燃。
秦顾算是发现了,霸气威武的龙尊,千军万马当前仍面不改色,可一旦遇到直球,再精密的零件都运转不了。
为了将季允从高温中拯救出来,秦顾缓缓转移了话题。
“小允,说说你吧”秦顾轻轻拽了拽他的衣摆。
方才与玄英的骸骨建立连接后,长达数刻的入定,似乎在季允身上产生了一系列反应。
他的小龙,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魔息仍有强烈的攻击性,却服帖地停留在季允身侧,变得内敛而忠诚。
季允果然回过神来,却还是搂着秦顾不肯放手:“我见到了玄英,”
他将幻梦所见尽数告知,又用鼻尖蹭着秦顾的脖颈轻嗅,也不管秦顾会不会觉得发痒。
秦顾的眉头随着季允的讲述缓缓蹙起:“人修?与魔种达成协议的人修?”
季允道:“他使用的是灵力,这点绝不会错,只不过玄英濒死,眼中所见不过黑白灰三色,难以分辨究竟是哪门哪派的功法。”
秦顾听出季允话中隐有自责,赶忙拍了拍他:“但有一点,即便玄英失控,依旧是集魔族之力的大成者,能够偷袭他,造成致命伤的,至少是合体期以上的实力。”
季允默念着重复:“合体期”
秦顾笑笑:“是啊,放眼百年前的修真界,有多少合体期修士?”
有天才出世的时代,天才的同辈往往也不会弱小,这是世间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的传统。
所以有季允的这一辈仙盟,实力远胜以往。
那么百年前的合体期,比之今时,只少不多。
即便不能立刻锁定对象,范围也缩小了极多。
这是一个极为宝贵的信息,同样也让秦顾心底发寒。
——怪不得,当年祭祖大典,对于叶雨晴这样的普通弟子能够放出被重兵关押的晏白术,秦顾就始终觉得不可思议。
如今看来,真正的背叛者,还潜伏在人群中。
“是时候了,”秦顾道,“我们该走了。”
离开魔眼之后,还有更险恶的战斗在等着他们。
晏白术、仙盟叛徒
还有,魔种。
前方崇山峻岭,但他们已走至山门前。
叩关破门,势在必行。
他们站起身,手紧握在一起。
尔后,秦顾转向玄英骸骨的方向。
这片黑暗的、荒芜的魔眼驻地,正因有程秋扇和玄英的存在,才终于窥得片刻的光明。
他们为后人照亮前路,他们就是光明本身。
无关种族,无关仇怨。
大义也。
秦顾突然抬手,掌中灵力暴涨,猛地涌向天空。
金红的灵力化作日轮,高悬于空。
驱散黑暗的暖阳分割阴阳,无边无际的光芒照彻山川。
这座漠北的城邦,将在旭日下永世矗立。
这段无人敢提及的历史,也终须有人拨开书册上的厚尘,使之重见天日。
秦顾与季允心有灵犀地抬手,面向北徐、面向龙骨,作揖到底。
——自此刻始,所有困厄于魔种报复的灵魂,你们自由了。
秦顾朝季允点了点头,季允心领神会地将手摁上剑鞘。
下一刻,不器剑猎猎出鞘,季允一剑斩下!
在获得认可之前,他尚且困在七天的限制中,不器的力量也不足以在魔眼领域内斩开空间裂隙;
但龙尊传承已成,历任龙尊的力量交叠在一起,不器剑几乎是瞬间就切开一道豁口,扭曲的魔息将空间撕开,建立起通往外界的桥梁。
秦顾看向空间裂隙。
离开魔眼,回到现实,他们面对的威胁就不再是可见的魔眼,而是蛰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放一支冷箭的叛徒。
还有
秦顾的指腹贴上季允眉间,那一点龙纹之内,有一颗蠢蠢欲动的魔种。
这才是最关键的。
季允眨了眨眼,握住秦顾的手腕,引着他的手指从眉心一路下滑至鼻尖、唇珠。
而后,季允轻吻了下秦顾的掌心。
魔息将他们包裹起来,季允的鼻尖跟着一点点泛红,语气却认真:“师兄,我也爱你。”
哎呦。
正想近距离欣赏季允脸红的模样,魔息却恰到好处地拥上来,阻隔了秦顾的视线。
他只能遗憾地收回目光,心里想道:
这小子绝对是故意在这个时机说的。
秦顾与季允十指交握,任凭魔息温柔地拥抱着他——
耀眼的阳光被抛在身后,他们义无反顾地踏入现实的黑暗之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晏白术召唤来的魔眼, 睁开时在涧泉行宫,出口却与入口相隔甚远,在另一个位置。
几乎横跨整个菏国版图, 落在了饮枫阁地界。
魔眼的出现篡改了天道律法, 让寒雪不分春夏地落下, 地面与屋舍尽数裹上银装, 远远看去,竟似来到了昆仑。
身着各色衣袍的修士在屋舍间奔走,庞大的人潮在霜雪中聚到一起,人数还在增加, 像过冬的羊群, 要在畜牧者的保护下躲避寒潮。
这些修士并不都着饮枫阁服制, 甚至饮枫阁弟子只占了少数,且几乎都是饮枫阁外门弟子。
其余的修士,青色、黄色这些服制各不相同, 秦顾却能一一认出。
都是饮枫阁管辖下,各县各乡的驻守仙门。
能让仙门集体出动的,秦顾抬起头,不出意外地在天空见到了蠢蠢欲动的魔眼。
尚未睁开, 却不知何时会睁开。
随时可能降临的灾难, 因其未知, 而远比可以预见的袭击更加折磨人心。
秦顾看着眼前的人们。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回来了, 以至于哪怕他能清晰地说出每一家小吃摊的特色、能记得哪一家客栈的屋顶看得见饮枫阁的枫海、哪一家酒肆的地窖藏着陈年的女儿红,却已经无法准确地认出每一个曾经与他相谈甚欢的百姓了。
十年过去, 足够一些人从中年迈向暮年, 让孩童成为少年,而老者相继离世。
斧柯尽烂, 旧赋空吟。
秦顾尚未摆脱罪人之名,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季允看着秦顾不动,便也收起长剑,安静地等待着他做好心理准备。
秦顾深吸口气:“我们过去吧。”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的靠近,很快引起了修士们的注意。
这种搭配并不常见,遑论二人不同常人的气质与修为带来的压迫,想要忽略也很困难。
当即有人叫道:“是那魔头!还有、还有”
魔头自然是指季允,这人看着秦顾支支吾吾,半天没找到合适的称谓。
秦顾深知自己的通.缉令尚未撤销,再加上司徒颜之死,堪称雪上加霜。
他们竟然没第一时间动手,反倒出乎秦顾的意料。
“是少盟主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插.入对话,打断了“有”个百下也没憋出个所以然的修士。
青色身影健步如飞,青狸对修士们与秦顾季允之间泾渭分明的分界线视若无睹,飞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秦顾。
“少盟主!”青狸用力地拍着秦顾的背,“活的,我终于见到活的了!”
秦顾:
他笑容可掬:“多年不见,青狸师兄说话还是这么动听。”
青狸“呜呜呜”个不停,又拍了秦顾好几下,才转向季允,似乎准备也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季师弟”
——季允冰冷的目光让青狸颇具危机意识地停下动作,张开的手臂缓缓收了回去。
秦顾对他的占有欲表示无奈:“小允,别吓唬青狸师兄。”
季允这才缓和了表情:“青狸师兄。”
青狸夸张地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要因为我和少盟主抱了一下就把我大卸八块呢。”
他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我连该怎么死得完整点都想好了。”
秦顾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里却暖滋滋的。
看得出青狸因外界传言,而对季允有所畏惧。
但再见到他们的第一瞬间,青狸依旧选择了相信他们。 盐陕艇
他们闹腾了这么一阵,足够其他人反应过来。
先是饮枫阁的外门弟子前来向秦顾行礼:“见过秦师兄。”
在饮枫阁,秦顾向来被称作“师兄”,而非梳理孤高的“少盟主”。
紧接着,其他修士犹豫一会,也纷纷向他抱拳:“少盟主好。”
秦顾更加意外,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诸位”
青狸解释道:“我们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都是一路受饮枫阁和少盟主庇护过来的,少盟主为人怎样,当属我们最”
他看了看季允,改口:“除了季师弟,当属我们最了解了。”
秦顾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用力抱拳:“诸位的信任,秦顾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众人赶忙大呼“受不起”,青狸更是捂着耳朵直叫“夭寿”,夸张地抖落着寒栗。
又是一阵喧闹,话题终于回到正轨上。
秦顾环顾一圈,见屋舍几乎都被清空,问道:“各位要带百姓们往哪里去?”
青狸一惊:“少盟主不知道?”
又喃喃自语:“也是,司徒掌门陨落之后,他们就说少盟主失踪了”
秦顾言简意赅:“我被魔修偷袭,和季允一起被吸入了魔眼。”
众人大惊,眼看话题又要跑开去,秦顾赶忙比了个休止手势:“我之后细细告知诸位。”
青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到哪了来着?——哦对,司徒颜陨落后,仙盟下令,要各门派协助世家,共筑谛天结界。”
谛天结界,是无垢仙尊赐予五大世家之一慈悲寺的秘术,净尘原打算在慈悲寺筑起谛天结界抵御魔族,却被季允一剑破了开去。
但这回,是百家仙门,同心协力筑造结界,单从力量上来看,便不可与独一的慈悲寺同日而语。
“五大世家现在是四大了,仙盟的原话是说,要以四大世家为首,用灵力将谛天结界顶到仙舟那么高。”青狸耸了耸肩,“这样,就能托住坠落的仙舟。”
秦顾呼吸一紧:“可有说仙舟还有多久坠落么?”
青狸苦思冥想半天,露出开了小差错过关键信息的表情。
“不足,”
一个与青狸极为相似的声音,在极其艰涩的语音停顿之后,继续道:
“半月。”
秦顾转眸看向发话之人:“青鱼师兄。”
便是青狸的胞兄青鱼。
青鱼微微点头:“好。”
——故人还是老样子啊。
秦顾笑了笑,青鱼蒙着白雾的双眸转过来,虽然面无表情,却能感到柔和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青狸一拍脑袋:“对对,就是半月话说回来,哥,你劝动那姑娘了?”
青鱼摇了摇头:“我,错。”
很好,聊到第二句就开始听不懂了,秦顾平静地将目光转向翻译器青狸,兀自想道:
是谁想出来的让青鱼师兄去做说客?什么人能被青鱼师兄说动?
青狸尴尬地笑了起来:“确实啊都忘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人能听懂你在说啥”
秦顾: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他顺势问道:“什么姑娘?还未问过诸位,筑谛天结界,与此刻情状有什么关系?”
青狸又是恍然大悟状:“看我这脑子!咱们这里还有谁比少盟主更舌灿莲花,少盟主,走走走,咱们边走边说。”
说着他就要牵秦顾的手,又在季允的注目礼下缓缓移动换成了袖子。
青狸咽了咽口水:“我怎么感觉季师弟要吃我。”
秦顾摇头否认:“龙一般不吃人。”
青鱼道:“或许。”
秦顾汗颜:“至少小允不吃人。”
青鱼兄弟二人也不知信了没有,引着他们往前走去。
青狸为他们解说现状:“因为谛天结界未必能够成功,秦盟主下令,让我们赶快把清县附近的百姓都送往安置。”
他压了压嗓子:“先说好,我这可不是唱衰,只不过万一谛天结界没守住,整个清县,也就饮枫阁最安全了。”
季允自从靠近修士们就不说话,似乎很不习惯与这么多人接触,此刻总算开口:“不战而退。”
青狸直接“咳”了一声,显然是被他不留情面的评价呛到。
其实他们也清楚,仙盟的决定,无异于放弃抵抗,而闭关自守。
但知道是一回事,现状却是他们不得不承认实力的差距,并做好连守城也失败的准备。
“我们,”青鱼很平静,“非,魔。”
青狸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似乎怕季允发难似的往青鱼身前挡了挡。
青鱼的话难得清晰:
我们不像你,我们不是魔族。
季允比他还要平静,好像听不出青鱼话里的讽刺,道:“魔种并非不可战胜,如果这是仙盟的决定,我要去见一见盟主。”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秦顾,似乎在征询秦顾的意见。
秦顾给予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想了想:“正好两位师兄要送百姓去饮枫阁,我们可以同行”
他们已经走到了一间屋舍前,秦顾的表情有些犹豫:“这里,之前是不是一座酒肆?”
话音落下,一名修士踉跄着从屋内摔了出来。
青狸迅速向后一步,季允与青鱼岿然不动,那修士眼看着就要与地面亲密接触。
千钧一发之际,秦顾伸手拽住了修士。
修士站直身子,赶忙道谢:“多谢,多谢哎?少盟主?少盟主怎么在这里,他们都说你失踪”
秦顾赶忙打断:“这位师兄,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修士“哦”了数声,道:“害,里面这位真是个泼妇她硬要守着这屋子,说什么也不肯跟我们走。”
“她还踹我屁股!少盟主,我屁股上有没有印子?”
秦顾盯着那一个黑乎乎的鞋印,诚恳道:“没有。”
秦顾又扭头盯着那屋子看:“我总记得,这里原先是明珠酒肆”
那修士不可思议地看了过来:“少盟主好记性,这小泼妇就是明珠酒肆的老板,叫珠儿。”
“不,不对,”秦顾摇了摇头,“明珠酒肆的老板是个中年男子,他叫”
下一瞬,一声巨响从他们身后爆开。
“怎么回事?!”青狸惊讶地回过头。
只见魔息如雪崩,轰然自天空坠下。
一颗魔眼缓缓睁开一道迷蒙的缝隙,眼球转动,看向聚在一起的百姓们,就像狼看到了羊群,眼底满是贪婪。
秦顾大喝一声:“先救人!”
青鱼兄弟与那修士飞快向百姓们跑去,秦顾抬手急促地敲响面前紧闭的门:“珠儿姑娘,魔眼快要睁开了,快出来!”
——回答他的,是一声木条移动的动静。
门内的人一言不发,缓缓插上了门栓。
第一百二十五章
屋内的人一语不发地插上门闩, 屋外同样一时死寂。
秦顾急促地开口:“珠儿姑娘,我想你可能不太清楚魔眼的威力,魔眼睁开后, 整片土地都会被毁灭。”
他看了一眼门缝中间, 那里有一双紧张眨动的眼眸。
秦顾道:“你不会死在这间屋子里, 你会和屋子一起灰飞烟灭。——跟我们一起走, 至少还有你会记得这里!”
季允惊讶地睁大眼睛,转眸看过去。
秦顾很少说这样的重话,他始终温和有礼,从不会逼迫任何人做决定。
大概是北徐城的所见所闻, 悄悄改变了他许多。
——因为程秋扇, 因为玄英, 因为北徐城至死未曾屈服于魔种的百姓,他们那样伟大,却被后世侮辱唾骂, 钉在耻辱柱上。
纷扰流言,可将人生吞活剥,只有活着,才有真相。
所以秦顾想救下所有人, 哪怕深知自己不自量力。
“砰!”的一声, 门的最后一条缝隙也被封上, 珠儿将额头抵在门上, 身体瑟瑟发抖。
在她身边,一个女孩牵着母亲的衣袍, 懵懂地眨了眨眼睛:“阿娘阿娘, 我们为什么不开门呀?门外的是大灰狼吗?”
珠儿总给女儿讲大灰狼扮成人类,偷偷吃小孩子的故事, 于是女孩自动将门外让母亲如此惶恐的人,视为故事中食人的恶狼。
听到女儿这么说,珠儿的眼泪更加止不住。
人心之恶,凶狼尤不能及。
她将女孩搂进怀里:“对,是大灰狼,大灰狼来了。”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数年前的晴朗夜晚,一个醉醺醺的修士敲开酒肆的门,出于对修真界的信任,珠儿热情接待了这名修士,即便他不断抚摸自己手掌小臂的行为,让年仅十岁的珠儿本能地感到不适。
修士问她:“你家的大人去了哪里?”
珠儿如实回答:“阿爹出门采买去了,今日酒肆本是不开门的,但大哥哥是饮枫阁弟子,阿爹说了,饮枫阁对我们有恩,无论何时,都要热情招待饮枫阁弟子。”
修士露出了满意的表情,珠儿便继续为他布菜。
小小的女孩不及桌子高,踮着脚将最好的下酒菜摆在桌上。
可那修士不断让她“再往里放些”、“再往里放些”,珠儿只能拼命往桌深处探,半个身子前倾。
她说:“大哥哥,我够不着那里”
沾着汗的手掌贴了上来,珠儿听到那修士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兴奋:“没关系,哥哥来帮你”
——她被摁在了桌上,无论如何挣扎,灵力就像怎么也挣不开的枷锁,将她牢牢锁住。
那只汗湿的手掌向她的裙摆探去
珠儿猛地战栗起来,一时泪如雨下。
女孩靠着珠儿的肩膀:“那阿娘千万不能开门,但大灰狼进来,阿娘也不怕,我保护阿娘!”
化神期修士的听觉何其敏锐,女孩和珠儿的对话清晰落入秦顾耳中。
珠儿明知自己是修士,却将他与食人的灰狼作比
季允的声音在秦顾识海中响起:“师兄,战况紧急,破门吧。”
秦顾看向后方。
修士们御剑的御剑,结印的结印,载着百姓突破魔息的包围,迅速撤离至安全地带。
但长剑的承载量有限,他们不得不来回往返。
饶是如此,依旧有许多百姓逗留原地,焦急地等待着获得解救。
季允说的对,时间有限,不容浪费。
秦顾抬掌抵上门板,灵力灌注入手臂,将灵力的击打点集中于一处。
如此一来,就能够确保门板被震碎的同时,门后的珠儿母女不会受到伤害。
然而珠儿似乎是猜到了他们的打算,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们若要闯进来,我就自尽!”
她将菜刀抵在脖颈上,也不管秦顾他们在门外能不能看见:“我没有开玩笑!”
女孩看着母亲一反常态的表现,害怕地哭叫:“阿娘,阿娘”
珠儿絮絮叨叨着:“没事的,没有人能再伤害我们,娘会保护好你娘会保护好你!”
再?
秦顾何其敏锐,眉头即刻蹙起,再想到她对修士的敌意,真相似乎尽在不言中。
他思忖片刻,吩咐道:“小允,你去支援青鱼师兄他们,这里交给我。”
季允想也不想,立刻拒绝:“我不要。”
秦顾亲了亲他:“听话。”
这招秦顾是跟程秋扇学的,龙族似乎对“听话”这两个字特别敏感,堪比安全词的存在。
果然季允一下就没了声音,幽怨道:“此间事毕,师兄要补偿我。”
秦顾咳了一声,心道自己欠的“补偿”堆起来恐有座山那么高,道:“自然。”
得到承诺,季允身形一动,魔息分裂成数条十米长的小黑龙,不顾人群的凄厉惨叫,将他们扛在背上。
龙的脊背是师兄的御用位置,季允情愿分神凝聚化身,也不愿让其他人坐上自己的背。
这可苦了百姓,他们险些以为自己要被魔物吃掉,直到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扯开的嗓门才一点点收了回去。
有胆子大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嘿,嘿!飞起来了,快看,我们坐在龙背上!”
在底下的百姓,发现黑龙不是敌人后,也不用黑龙再用尾巴卷,自己就配合地爬上龙背。
转移的效率快了许多。
而季允听了秦顾的话,掠至前方加入结阵的修士。
魔眼太过强大,修士们支起的结界不断被震出裂隙,青狸在修士中穿梭飞奔,动作飞快地将符箓像狗皮膏药一般贴在裂隙上,以缓解结界崩溃的速度。
注意到季允抬起手掌,青狸大惊失色:“季师弟,结界遇到魔息会爆炸的!”
季允看了他一眼,没听见似的,掌心平推而出。
金红灵力霸道地冲入阵眼,像盖了一层铁布衫,摇摇欲坠的结界瞬间焕发新生。
季允又抬起另一只手,魔息盘缠指节,又从指尖蹿出,看着微小,却极其凶猛地向魔眼的袭击扑去。
魔眼被打得措手不及,冲撞结界的魔息不得不转而与季允博弈。
只用一秒,以一人之力,将倾颓的局面瞬间拉回至势均力敌。
青狸托了托下巴:“恐怖如斯啊”
有了季允从旁协助、或说主导战局,修士们的压力立刻减轻不少。
然而顾不上高兴,季允一盆冷水直接浇了下来:“魔眼大开不过时间问题,我一人足矣,你们尽快去转移那些凡人。”
青狸:
算了,说话不客气也是季允的风格。
反观秦顾那里,依旧没有什么进展。
“珠儿姑娘,”秦顾沉下声音,“你还有个孩子,对么?稚子无辜,你不能剥夺孩子的未来。”
门内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好像被激起了情绪的波澜。
秦顾却并未顾及珠儿的想法,继续道:“你当然可以选择去死,但你难道舍得让你的女儿,陪你一起葬送在这里么?”
他的话语咄咄逼人,眉头却紧锁着,面色冷峻,手掌紧张地攥紧。
——方才小女孩与珠儿的对话,虽只寥寥数句,秦顾却已能确信,若有什么能说服这个女子,那一定是她的女儿。
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珠儿对女儿的爱上,希望这激将法能够奏效。
珠儿激动地反驳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骗我开门,想骗我们出去”
秦顾的心一下就沉了,珠儿比他想的还要警惕,他开始计算破门的同时夺下菜刀的可能性,凡人肉眼无法捕捉的灵力顺着门缝缓缓钻入房内。
神识将所见反馈入脑海,秦顾的表情蓦地一愣:
“明珠妹妹?”
——此处原是一座酒肆,名叫明珠酒肆,是因店主视独生女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不仅为女儿取名“明珠”,酒肆亦改名做“明珠酒肆”。
十年前,秦顾常常下山来酒肆里小酌,今日见酒肆已被寻常平房取代,他便误以为店主一家已不住在这里。
可见到这珠儿姑娘的瞬间,秦顾便从她因恐惧而扭曲的五官中,看到了过去那个活泼女孩的影子。
珠儿,明珠
答案如此明显。
“明珠妹妹,”秦顾像抓住了什么希望,大声道,“我是秦顾,你还记得我么?”
珠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秦家哥哥他们说、他们说你不在了你真的是秦家哥哥?我知道了,你是骗我的,你要骗我出去,好欺侮我!”
季允的声音出现在识海:“师兄,魔眼睁开了。我能为你争取的时间不过弹指,如果就放弃吧。”
秦顾嘱咐一句“注意安全”,思绪如飞,语速极快地对着珠儿开口:“酒肆后院有一个酒窖,酒窖里是阿伯亲酿的女儿红!明珠妹妹,此事说来话长,但求你信我!”
——你要骗我,好欺侮我。
秦顾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珠儿为何不愿开门、为何不愿与修士离开,都是因为她曾受到过修士的侮辱!
这是珠儿为了自保,而产生的应激反应啊!
古代女子被所谓贞洁的枷锁束缚,秦顾不敢想象珠儿当时究竟有多痛苦。
轰隆爆裂声不断传来,身后响起一声龙吟。
季允在提醒他,守不住了,必须立刻离开!
秦顾道:“明珠妹妹!难道你情愿看着罪魁祸首逍遥法外?!”
门突然打开了。
珠儿浑身颤抖、面颊被眼泪浸湿。
透过泪眼,她仔细地看着眼前久别重逢的青年:“秦家哥哥,真的是你你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可我”
“这不是你的错!”秦顾心痛至极,“相信我,明珠妹妹,我会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还你公道!”
珠儿却摇了摇头:“十年前那人想要侮辱我时,我爹恰好晚归回来,怒不可遏,要与那人搏命因为我爹,我仍保全清白,可凡人哪里是修士的对手?”
“我爹,被那人活活打死秦家哥哥,太晚了,你来得太晚了。”
五旬老汉血肉模糊地躺在黑暗巷中,他用肉身守着女儿的清白,却只能得到一句“老不死的,晦气东西!”
老汉瞪着一双眼睛,直到那修士歪歪扭扭离开了小巷,才敢咽下最后一口气。
秦顾看向珠儿怀里年幼的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娇俏可爱,生涩地望着他。
杀人偿命,可为何修士便能不受人伦道义约束?
那一身修为,何时成了凡人必须低头顺从的枷锁?
秦顾的眼眶也红了:“告诉我,他是什么样子天涯海角,我必叫他血债血偿。”
珠儿望着他:“那人手上有一颗痣,在无名指下,他有一双豺狼般的眼睛我死也忘不了那双眼睛”
她又抱起女孩:“秦家哥哥,这是我女儿,我没有文化,只为她起了个乳名,叫桂儿。明珠没有别的请求,但求仙君为我儿赐名。”
秦顾猛地抬起头,看向珠儿:“你要”
珠儿哽咽着摇头:“拜托你了,秦家哥哥我只能相信你了。”
秦顾听懂了珠儿的弦外之音。
她要将桂儿托付给秦顾,要他赐名,便是民间建立亲缘关系的方式。
“这十年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我不想再拖着这残破之躯,苟活下去。秦家哥哥,拜托你,桂儿就拜托你了。”
一行清泪自桃花眼中滚落,秦顾伸手将桂儿抱进怀里:“桂酒沉醉,便叫沉桂吧。”
这就是答应了。
珠儿哭着笑起来,释然道:“多谢秦家哥哥。”
尔后,在沉桂“阿娘”、“阿娘”的呼唤声中,珠儿退回房内,将房门重新拴上。
——沉桂啊沉桂,你要好好长大,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珠儿缓缓向屋舍的后门走去,一株桂树正立在后院中。
女儿红埋在桂树下,最为酒香沉醉。
跟随她大半生的梦魇也被这株挺拔的桂树驱散,就像阿爹在守护着她。
珠儿走到树下,似乎看见阿爹站在树下,对她道:“明珠呀,等你出嫁那日,爹要让全镇子的人,都来品一品这坛女儿红。咱们明珠的酒,一定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酒!”
珠儿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牵起阿爹的手,似乎又成为那个阿爹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阿爹,女儿来尽孝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魔息的余波吞没了屋舍。
秦顾紧紧捂住沉桂的双眼, 小小的女孩在他怀里挣扎,双手拼命抓挠着秦顾的手背,嘴里大喊着:“阿娘, 我要阿娘, 你是坏人, 我要我阿娘!”
在沉桂声嘶力竭的哭嚎声中, 一片连绵成海的枫林出现在眼前。
枫林往上,入云之巅的位置,便是饮枫阁山门所在。
一道灵符在不远处爆开青色光亮,是青鱼兄弟在指引着巨龙降落。
黑龙缓慢落在枫林之中, 庞大的身形叫百姓们惊呼连连, 就连修士, 在黑龙的绝对强大面前,也显得极为渺小。
好在季允并不打算吓唬他们,一落地就摇身一变, 化作人形。
他的视线落在秦顾被挠得鲜血淋漓的手背上,眉头缓缓皱起:“你娘”
彼时秦顾已经松开了手,沉桂看着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人,他的眉眼一如翻涌的雷云, 即便此刻特意蹲下, 沉桂依旧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像在密林中被野兽盯上。
她慌乱地四处看看, 找不到阿娘,只能后退一步, 躲到了那个和阿娘说话的红衣大哥哥身后。
秦顾搂着女孩的肩膀:“沉桂别怕, 季允哥哥不会伤害你的。”
而旁观的青狸不忍直视地闭上眼睛,和青鱼咬着耳朵:“哥, 季师弟不会要告诉这小娃娃真相吧,哎呦喂我这心都要跳出来了”
毕竟珠儿已经死在魔眼袭击之下,而季允
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性格。
季允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在一众惊恐的目光中,开口:“你娘,去了很远的地方,她说,如果你乖乖听话,她就会回来看你。”
除了秦顾和沉桂外的所有人:
这是季允第一次哄孩子,语气比布置作战计划还要严肃。
用这种不破城关提头来见的神情说哄孩子的话,别说沉桂,就连青狸等修士也本能地瑟瑟发抖。
这哪是哄孩子,这分明是吃孩子!
来人啊,魔尊吃小孩了!
沉桂快吓傻了,但小孩子最懂善恶,她觉得眼前的大哥哥虽表情凶了些,眼睛却是温柔的,没有恶意。
沉桂怯怯道:“真,真的吗?”
季允面无表情:“信不信由你。”
说罢,他站起身,竟就这么不管嘴巴一瘪眼看着就要哭出声的沉桂了。
季允转向目瞪口呆看着他的修士:“干什么?”
修士们立刻眼观鼻鼻观心,迅速作鸟兽散。
最后,季允小心翼翼地看向秦顾,似乎在问:
师兄,我做得好吗?
秦顾想了想。
和好,大概是不沾边。
但对季允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进步。
况且这话,要有说服力,还真得看着凶威严的人来说。
秦顾摸了摸沉桂的脑袋,小女孩愧疚地看着他手背上的抓痕:“对不起,我只是想要阿娘”
她踮起脚,去抱秦顾的手臂:“只要我乖乖听话,阿娘真的会回来?”
秦顾笑着说了声“没关系”,又将目光投向远方,道:“是的,阿娘会一直牵挂沉桂。”
阿娘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凡间的风雨,时刻陪在你的身边。
沉桂用力点了点头:“那,那我要变得很厉害,这样等阿娘回来,我就能保护阿娘了!”
童稚话语最抚人心,秦顾点了点头:“不过在那之前,沉桂,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山下情况已向饮枫阁做了通报,但带这么多人上山,实非一日之功。
百姓们被安置在半山腰的客舍中,休憩一日,翌日再随修士们共同上山。
是夜,饮枫阁外门弟子严华正在拨弄着火石。
他将木柴丢入噼啪燃烧的篝火中,火焰顷刻烧得更旺了些。
严华朝火堆唾了一口,又将手伸到距离火焰不远的地方,温暖着冻得通红的手。
他将手掌翻来覆去地烘烤,无名指根的痣被灼烧得隐隐发烫。
严华烦躁地搓着指根,这颗痣让他疼痒难耐:“妈的!偏派老子在这守夜,守守守守个屁!饮枫阁底下要有妖兽,所有人一起死了算了!”
他又摸了摸唇瓣:“那娘们有个女儿不,不行,那小丫头还太小了,而且还有秦顾照顾她”
“不过秦顾犯了那样的重罪,等他走了那丫头就是我——谁在那里?!”
严华猛地站起身,衣摆沾到火星也顾不上,瞪着一双眼睛望向身后的黑暗。
他很确信自己听到了呼吸声,不像人类,更像是什么庞大的野兽,蛰伏在黑暗中,时刻准备着咬断他的喉管。
是什么?饮枫阁地界,结界森严,怎么会有妖兽?
“是谁?!”严华将佩剑从腰侧拔出,灵力光轮在剑上浮现,“出来,你是魔修,妖兽,还是?!”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结界中虽不可能有其他妖兽踏足,但有一头魔物,就出自饮枫阁、就在他们身边!
魔龙季允!
——黑暗中骤然睁开一双巨兽的眼瞳。
严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下意识后退一步,一脚踩入火堆里。
剧烈的痛苦让他大骂起来:“妈的,妈的!”
可那双眼瞳只是盯着他,既没有向前,也没有后退。
分明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叫他灰飞烟灭。
可魔龙只是看着他,像戏弄猎物,欣赏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神情。
像如影随形的梦魇,体肤无恙,却折磨着心灵。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濒死一样恐惧。
心理的恐惧,远比生理的疼痛,要更加折磨人心。
严华颤抖着大吼:“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这个仙界的耻辱、败类,难道你要吃我?!”
——“只是这样,你就害怕了么?”
一声极轻的质问,自身后传来。
严华又是大叫一声,颤抖着将剑指向声音来处:“是谁装神弄鬼?!”
待他看清眼前之人,声音又是一梗:“秦少主?!”
秦顾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不足一刻,你就害怕成这样,若一年、十年,恐怕你早已疯了吧。”
严华哆嗦道:“少主这是何意?”
秦顾喝道:“严华,抬起头来。”
严华猛地一抖,紧张地抬起头——
桃花含情,严华看见的,却是棱角冷冽,毫无温度的桃花眼。
秦顾认得出饮枫阁所有的修士。
所以当珠儿形容那杀人修士时,秦顾的脑中,立刻就浮现出了严华的样貌。
“伸出手来。”
严华又是发抖,将双手平举摊开。
秦顾的目光落在他无名指下,脸上最后一点神情也褪去。
他看着严华,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下一瞬,横秋出鞘,剑尖直逼严华喉结。
“十年前,明珠酒肆,”秦顾步步紧逼,字字痛心,“你做了什么?说!”
寒冽的剑让严华汗毛倒竖,境界的碾压好像一把悬斧压在头顶,他双腿一夹,一股热流从跨间涌出,湿哒哒流了一地。
——他被吓尿了。
秦顾的剑一偏,顶入皮肉:“说。”
严华的胆都被吓破了:“我,少主,我真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什么都没做成啊,我”
他没能说完后半句。
横秋剑已狠狠切断了他的喉管。
鲜血狂喷,将火堆都浇灭,红衣却比火焰还要热烈。
秦顾垂眸看向严华的尸体:“你可知道,你方才的痛苦,明珠妹妹忍受了整整十年。”
“去地狱赎罪吧。”
他再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迈步跨了过去。
那双竖起的兽瞳在秦顾靠近的刹那散开,变成个温顺的圆形。
尔后,季允走出丛林,轻声道:“师兄。”
他们沿着来时路返回,距离扎营地还有段距离,秦顾歉意地道:“还让你平白挨了一顿骂,小允,抱歉。”
季允却突然扶住了他:“师兄,你我之间不要说这些。你累了。”
秦顾心下一惊。
他确信自己并未表现出丝毫疲惫,可季允却一眼就发现了他在硬撑。
一路走来,修真界的弊病、人心的难测,秦顾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可当珠儿声泪俱下地诉说着十年前的遭遇、沉桂哭叫着“阿娘”的时刻,秦顾终于发现,他永远无法对人们的苦难视而不见。
污蔑、陷害他的,秦顾从不畏惧。
可百姓那些百姓,到底做错了什么,又为什么要为修真界的恶因承担苦果?
道济苍生,以护凡间。
多么可笑。
他太累了,虽强撑着不愿让任何人看出真实情绪,可深入灵魂的疲惫,如何瞒得过朝夕相处的季允的眼睛?
秦顾突然想道:
为什么要硬撑?
在季允面前,他为什么要硬撑?
他看向季允,月光落在季允的鳞铠上,像坠入一泓山泉。
“小允,”秦顾轻轻拥住季允,埋进他宽阔的怀里,“杀严华的时候,我没有觉得痛快我在想,若我能突破化神的桎梏,白天我就能救下明珠妹妹若我十年前未曾自以为是地离开你,严华之徒,又怎么敢趁修真界大乱,去民间作乱?这样一来,阿伯也不会死。还有其他的百姓,只要我再强大一点,我就能多救一个人”
“可我我救不了他们”
秦顾从来不想将脆弱展现给任何人看,最痛苦的时候,咬着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可鼻尖满是季允的气息,他的爱人将手掌搭在他肩上,想安慰他,却满是手足无措的慌张。
秦顾感到无以言表的难过,眼泪直接滚落下来。
季允声音发紧:“师兄,这不是你的错,你曾经教过我,不需要为他人的错误,而苛责自己。”
他曾说过这样的话吗?
秦顾的脑子一团乱麻,实在想不起来了。
复生以后,他送走了太多故人,梅惊池、程秋扇、玄英
又不得不放弃许多人,珠儿、叫不上名字的百姓
他救不了所有人,却又想救所有人。
痛苦的根源就在这里。
不止这些。
对于季允,秦顾也有着深入骨髓的愧疚。
索性趁着这片刻脆弱,一并和盘托出。
秦顾将脸埋在季允胸膛:“小允,你本该是,天地间最自由的龙,我困住你了。”
——被困在名为“秦顾”的池潭里,不得解脱。
“师兄,”季允轻轻拢住秦顾,低头亲吻他湿润的眼睫,“无论前路,只要能与你同行,我心甘情愿。”
“你没有困住我,是我一定要追随你。”
——“秦顾”二字,就是我的天地。
秦顾听懂了他的意思,眼眶更加酸涩。
他抬起脸,果然见到季允认真的双眸,一眨不眨、专注而深情地望着他,写满了紧张与疼惜
他的运气太糟了,上辈子苟且残生,过得破破烂烂,好不容易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先是穿越进一个死相凄惨的反派体内,又阴差阳错,任务失败被遣返。
命运似乎一直在捉弄他。
可秦顾释怀了。
前路渺茫,退路尽断。
可他身边还有季允,于是悬崖也可再进一步。
自从互通心意,他们始终没有独属于二人的时间,即便有,也如碎片,弹指一挥。
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而月色姣好,夜还漫长。
或许是难得的机会。
秦顾缓缓解开外袍,红衣徐徐垂落,月光抚摸着瓷白肌肤,一寸寸漏进更深处。
他的胸腔起伏着,有些紧张,脑子一团乱,脸上却表现得游刃有余。
微凉手掌覆上季允小腹,一路游走而下。
只见季允的喉结吞咽滚动一下,秦顾的手心便即刻感到滚烫热意。
他轻轻一拢指节,彻底将季允从忍耐中解放出来。
秦顾搂着季允的脖颈,迎着他的目光,堵住他颤抖的唇:“小允,做你想做的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青年人的第一次, 未必干柴烈火,但一定终生难忘。
至少对秦顾来说是这样的。
他都不记得自己换了几个姿势,只觉得像躺平在海面上, 随海潮起而又伏。
起初他还能逗一逗季允, 到了后半夜, 便自食其果, 被顶得只能靠季允扣着他的腰,才不至于直接软倒下去。
喊停的想法已经在脑中数个来回,可每次一低头,就能看到季允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一副意犹未尽又珍重小心的模样。
秦顾可耻地心软了。
心魔的话在他耳边回荡:
龙是有发.情.期的。
十年发.情.期的含金量, 秦顾总算是身体力行地感受到了。
而季允的表情和动作简直不在一个频道, 脸上神情有多无辜可怜,动作就有多疾风骤雨。
秦顾本想着克制声音,给自己留最后一点面子, 后来发现这不是他能掌控的,也实在没什么必要,遂作罢。
那刻在龙族基因里的掠夺欲.望,要将爱人的一切都占有, 每一寸每一厘, 都镌刻下自己的痕迹。
季允目不转睛地看着秦顾。
从圆润的肩头看到素白的胸膛, 又在那留有齿印的春樱上逗留片刻。
季允缓缓舔了舔尖牙。
这是他给师兄刻下的印记。
此刻的师兄、师兄此刻的模样, 都完完全全地只属于他。
“想什么呢?”秦顾抚了抚季允的眉眼,长发随着俯身的姿势垂落, 描在季允脸上。
“不许”他艰难地换了口气, “不许走神,看着我。”
季允便看了过去, 要将秦顾的模样刻印在脑海中似的,想:
命运如此优待他,就算让他在此刻死去,他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翌日清晨,沉桂被一阵鸟啼吵醒,揉了揉眼睛:“阿娘”
没有回应。
她突然想起来,阿娘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好多年才会回来。
沉桂想起青年灿烂如火的红衣,又想到那头威风凛凛的黑龙,他们是那么厉害,自己也要变得像他们一样,这样等阿娘回来,就会为自己骄傲。
沉桂赤着脚踩上地面,跑出房间的时候,秦顾正在抖落外袍上的泥土。
他只穿了一件素色里衣,黑发如瀑,眉眼温柔,像极了画里来凡间遨游的谪仙。
而秦顾身旁,是浑身都裹在黑色里的季允,他生得英俊冰冷,像没有温度的神像,今天却不知为何,眉眼间都带着笑意和餍足。
沉桂想:
哦,这是会变成黑龙的大哥哥。
和冷冰冰的龙哥哥比起来,沉桂毫无疑问偏爱温柔爱笑的秦顾哥哥。
沉桂唤了一声:“秦哥哥!”
秦顾转过身去,惊觉自己竟然没注意到沉桂的到来。
折腾了一宿,身体的零件好像罢工了。
他赶忙将外袍放在一边,走到沉桂身前,蹲下——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面色不改:“怎么啦?”
在小孩子面前,他的措辞都不由自主幼稚了起来。
沉桂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秦顾:“我想变得像哥哥一样厉害,等阿娘回来,我来保护阿娘!”
童言稚诚,秦顾的唇瓣不忍地抿了抿。
“哥哥?”沉桂捏着他的衣摆扯了扯,好像撒娇,“我可以跟着哥哥学仙术吗?”
秦顾张了张嘴:“时局动荡”言扇亭
沉桂却早就想好了:“我不怕!”
秦顾又道:“修行艰苦”
沉桂再次抢话:“没关系!”
秦顾便没有话说了,手掌贴着女孩的脑袋,轻轻揉了揉。
沉桂看不见,随着秦顾的动作,一道灵息缓缓沁入她的天灵,转瞬便轻悄悄走遍全身经脉。
秦顾本想着,若沉桂的身体不适合修行,便找个理由,将她带去与山苍长老,在药监司做个药监弟子。
但
沉桂的根骨,百年一遇。
四岁入道,也是绝佳的年龄。
季允走了过来:“师兄,她天赋不错,既然想学,收了她也行。”
沉桂的眼睛亮了亮,用力点了点头。
秦顾一时迟疑,半晌,终于松了口:“沉桂,我自可以教你,但你要想清楚,修行并非寻常玩乐,一入仙门,你的肩上,就有人间和苍生。”
“无论日后你的修为几何,仙途能走到哪种境界,都永远不能抛弃天下苍生。”
“沉桂,你可以做到吗?”
他其实不必要和小孩子说这些的。
但他不得不说。
沉桂似乎在努力思考,半晌才问道:“为什么要抛下天下苍生?难道会有人抛下自己的阿娘、阿伯吗?这样的人是坏人,沉桂不要做坏人!”
“”秦顾弯眸轻笑,“嗯,沉桂是好孩子。”
而后,他站起身,向后退两步,笑容顷刻被严肃的神情取代。
“沉桂,你若想随我修行,便不能再叫我哥哥,我会带你入门,教你功法,却不会再顺从你的撒娇,安慰你的软弱。”
“繁文缛节皆可免去,你要叫我什么,全都随你的心而决定。”
是叫哥哥,继续享受秦顾满怀愧疚的疼爱,还是唤一声师尊,从此抗下苍生大道的重担?
修行艰辛,境界的桎梏只能自己去打破,天赋的差距也只能靠自己去填平,其中孤独挣扎如是,让多少人望而却步、又叫多少人歇斯底里。
秦顾是穿越者,沾了天赋的光,继承了原身的实力,在旁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修行天才。
但他依旧没能突破化神,这再进一步的愿望,就是难以实现。
沉桂似乎被他吓住了,表情有些犹豫。
她看了看秦顾,又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掌。
沉桂突然觉得,阿娘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但跟着秦顾哥哥修行,是不是能让更多的“沉桂”,等到她们的阿娘?
沉桂跪了下去,双手举过头顶,又深深叩拜下去。
清脆的声音在室内回响:“沉桂,拜见师尊。”
沉桂紧张地等着秦顾的回应,好在秦顾舍不得她多跪一秒,头顶很快传来一声:“永远不要忘了今天,快起来吧,地上凉。”
秦顾同意了。
沉桂高兴地爬起来,她记得秦顾说过,自己不能再向他撒娇,但她太激动了,忍不住扑进秦顾怀里,连声叫道:“师尊!师尊!”
秦顾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扑进椅子里,酸痛的后腰一下撞上椅背,更不用说没有软垫的椅子,疼得他眉角隐隐抽搐。
秦顾一边搂着沉桂,一边不轻不重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季允的回应,是眼神幽深地吞咽了一下。
秦顾:
小混蛋!
恰在这时,青狸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外:“这么热闹呢?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秦顾把沉桂抱到地上,和他开玩笑:“知道还问?”
青狸“嘿”了一声:“得嘞,打扰您一家三口了少盟主,季师弟,我们该动身上山了。”
秦顾额角直抽,季允却对这句评价很是受用。
外袍在地里滚了一夜,是拍不干净了,秦顾便干脆不拍了,直接披在身上。
大部队已慢吞吞向山上进发,秦顾等人缀在队尾。
有饮枫阁修士的私语传过来:“严华这家伙,又去哪里偷懒了?”
“别管他了,他什么事能办好?每次遇上妖兽都是他第一个跑,还不如被妖兽拖去吃了。”
“嘘,这话你也敢说?被少主听见了,他打断你的腿”
秦顾面不改色地移开目光。
青狸顺势道:“少盟主,我们商议了一下,担心多生事端,未将你与季允与队伍同行的事情,告知盟主。”
他到底还没有脱罪,若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恐怕对饮枫阁不利。
季允的身份,就更不必说了。
青狸是真的在为他们考虑,秦顾发自内心地感激道:“多谢。”
青狸连忙摆手说不用,又问:“这队伍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才能到达山门,少盟主要不要先行一步?”
秦顾沉吟片刻,很快应了下来:“好,诸位小心行事,饮枫阁枫树有灵,若遇到什么应付不了的突发情况,可直接向它们求助。”
他们需要觐见盟主。
不只是因为魔眼所见,证明了魔种可以被诛灭。
更是因为,有一个叛徒,还潜藏在仙盟之中。
诛灭魔种,人间便可得以保全。
而叛徒不死,难免多生事端。
秦顾带着沉桂,脱离大部队,运起轻功,与季允一起向山上仙门而去。
他们抄了一条近路,枫树簌簌作响,尤其在秦顾靠近时,叶子招摇,像在与他打招呼。
沉桂瞪大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师尊,你怎么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条路呀?”
秦顾笑了笑:“因为我在这里长大。”
虽然我已有十年未能回来,可这片枫林,这座仙门,它是我的家。
近乡情怯啊,秦顾在山门前停下步伐,抬头望着“饮枫阁”三字。
季允跟着停下,却是看向石阶。
尔后,他轻轻牵住秦顾的手:“师兄,这里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秦顾心脏巨震,一时感慨万千。
是他们初见的地方,是皮囊之下,两个灵魂的初见。
突然,枫树摇撼,两道身影从枫树下显现,一前一后朝秦顾飞扑过来。
“秦师兄,秦师兄!”
小枫和小荻一左一右抱住他的腿,两名小枫妖已经长得像十四五岁的少年,双眸濡湿地看着他。
“秦师兄,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们想见你想得不得了,又不敢偷偷溜下山”小枫哇哇大哭。
小荻踩了他一脚,对秦顾道:“秦师兄回来了就好,你不知道,大家这些年,都很想你但是阁内,没有人敢提你的名字,怕说了,让大家都难过”
她吸了吸鼻子,又搂得紧了一些。
这时她才发现,秦顾怀里还有一个小丫头。
小枫妖和人类女孩面面相觑,小枫大喊一声:“秦师兄都有孩子了,怪不得不回来,秦师兄不要我们了”
秦顾刚攒起来的眼泪都被他这一嗓子嚎得烟消云散:“这是我收的小徒儿,名叫沉桂。沉桂,见过两位师叔。”
枫妖叫他师兄,沉桂自然比他们矮个辈分。
沉桂机灵地行礼:“见过师叔。”
小枫眨了眨泪眼,到底还是小荻聪慧,牵住沉桂的手,对秦顾道:“我们都听枫树伯伯婶婶们说了,秦师兄找盟主有事,那小师侄我们就带走了,秦师兄放心去吧。”
秦顾摸了摸小荻的脑袋:“多谢。”
正要迈步,小荻突然叫住他们,却是对着季允开口:“季师兄。”
季允停下脚步,转眸等着枫妖的下文。
小枫小荻一齐道:“你说过你会带秦师兄回来,你做到了,谢谢你。”
逆转生死,挣脱天道,将思念的人,带回了他们身边。
季允摇了摇头:“不必谢我。”
秦顾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谜语,却立刻联想到归墟的枫林。
饮枫阁的枫树,种子只有这些枫树之灵才有。
等魔种的事情解决,他一定要好好问问,小允为了复活他,究竟都做了多少努力。
告别枫妖,他们拾级而上,云雾愈浓,却有一棵擎天巨树拨云见日,枫叶红如赤练,宛如神女的臂膀,庇护整座山门。
掌门大殿,就在前方。
第一百二十八章
秦顾缓步走进掌门大殿。
这样的长路, 他走过许多遍,在仙盟做助手时,他总难免到掌门大殿来, 向秦如练汇报功课。
哪怕过去许多年, 秦顾惊讶地发现, 自己依旧能闭着眼睛, 从进门处一路走到秦如练面前。
因为,这里的布置还是与记忆中一样,井然有序,透露着久无人居的冰冷。
秦顾一时有些时空错位的恍然, 细细看着, 却发现就连案几之间的距离都无甚差别。
这些陈设, 十年之间,没有丝毫偏移,却又干净如新, 找不到灰尘。
只能是有人故意维护着。
秦顾神情微怔,心中生了些许疑惑。
这是无伤大雅的发现,而再往前走些,就能见到秦如练了。
秦顾有些紧张, 面对秦如练时总是难免心虚。
说来也好笑, 复生后他与秦如练的相见, 不是在战场废墟中, 就是在刑场上。
浊云谷匆匆见了一面,好歹还说了几句话, 万民同审却连话也来不及说, 他就被押去了涧泉行宫。
他有很多话要与秦如练解释,却又因为要解释的实在太多, 而突然无从开口。
心绪繁杂间,威严的大殿便出现在眼前。
灯火微明,不如秦如练的衣袍半点亮眼,她的桌上堆满了文笺,分成两沓,一沓来自世家,一沓则属于仙盟诸司。
秦顾注视着秦如练,她的长袖及地,像一瀑鲜红泉涌,那样璀璨,那样孤独。
高悬于天空的朗日,身边无需星子相伴,耀眼的光芒让云鸟都变得渺小,因而永远是孤身一人。
仙盟盟主从不是旁人眼中那样潇洒的存在。
秦顾的唇瓣动了动,到了嘴边的“盟主”囫囵兜个圈儿,没能出口。
他问自己:你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见秦如练?
是罪人秦顾觐见盟主,还是离家多年的儿子拜见母亲?
晏扇艇
秦顾很清楚,魔种很快就要彻底“成熟”,他们必须尽快铲除魔种,才能让北徐城的悲剧不再重演。
仙盟同样也清楚,不然就不会如此紧急地筑起谛天结界。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这一战失败,等待人间的,就是永远的寂灭。
是啊,最后了。
倘若失败,今日恐怕就是他与秦如练,见的最后一面。
“母亲,”秦顾开口了,“眷之拜见母亲。”
秦如练停下动作,搁笔一旁,缓缓站起。
她起身得很慢,一直到彻底站直,她才目光平静地抬起脸,朝秦顾和季允看了过来。
秦如练脸上的神情不悲不喜,比起没有表情,不如说是表情并没有因秦顾的出现而发生改变。
就像那次浊云谷重逢,秦如练也未曾对他展现出审判罪人外更多的情绪。
但秦顾很肯定,以秦如练的修为,从他与季允踏入掌门大殿、甚至进入山门的那一刻起,秦如练就一定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
可她没有主动开口,甚至此刻,秦顾出声唤她,秦如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秦如练道:“你们来了,过来吧。”
她说的过来,自是走上台阶,走到掌门座前。
秦顾抿了抿唇,他在亲情方面的经验本就不足,天知道刚刚那声“母亲”已经快用尽了他的勇气。
他向来察言观色,心思敏捷如是,可秦如练的态度,让秦顾根本捉摸不透。
无法,他只能硬着头皮拾级而上,一路走到秦如练身边,隔着案几与她对望。
他已比秦如练高出许多,可在那双威严森然的桃花眼前,秦顾总觉得自己还是刚穿越来时那个总是闯祸的少年。
他都做了多少秦如练头疼的事?
放走了蝉娘,梗着脖子与陆弥作对,后来又收拾了狂刀门
更不用说现在,戴罪之身,身背数条不容赦免之重罪,却大摇大摆、和魔尊一起走进了世家之首的掌门大殿。
“笑什么?”秦如练突然掀起眼帘。
秦顾:
他尴尬地摸了摸唇角,悄悄将翘起的弧度摁回水平。
误以为自己紧绷,没想到却松弛到过分。
秦顾总不能说“我在回忆我给你惹的麻烦”云云,眼神飘忽地绞尽脑汁寻找借口。
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什么。
那是一盏双层琉璃灯,有枫叶般的玻璃外罩,与忽明忽暗的烛火内里。
火并非寻常之火,而是三昧真火,需以灵息养护,方能照彻亘古长夜而不灭。
“这是”秦顾眨了眨眼,“母亲的桌上为何会有一盏长明灯?”
秦如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已至凛冬,不过照明用罢了。”
秦顾“哦”了一声,本想再说些什么,可秦如练桌上除了那盏长明灯,就剩下一桌子的文笺,实在找不出话题来。
他垂下头,很快调整好了失落的情绪:“涧泉行宫的事,母亲不问我们么?”
他依旧坚持用“母亲”来称呼秦如练,哪怕在谈正事。
秦如练眉心微动:“晏白术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具腐烂已久的躯体,恐怕他仍未死去,而是夺舍了新的身躯。”
顿了顿,她道:“晏白术为你而来,你们要小心。”
秦顾与季允对视一眼:“我们会的,司徒掌门之死”
秦如练抬起手,打断了他:“我已知悉,此事与你无关,乃是晏白术动手。”
秦如练从代表世家的文笺中抽出一份,手掌轻抚,竟是荡开层层魔息。
此信来自魔域,魔息却没有丝毫攻击性,而更像是一层保护膜,将信笺保护起来,以跨越万水千山。
“这是”
季允的手点在信笺上:“此信来自归墟。”
秦如练点了点头:“正是。准确来说,这是经由你的下属巴蛇之手,向仙盟呈的一份陈情书。”
“我还得感谢你,季允,归墟魔族从晏白术手中救下了涧泉行宫最后几名内门弟子,涧泉行宫千年传承的功法,才不至于在此辈断绝。”
秦顾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彼时他被吸入魔眼,空留一众涧泉行宫修士面对合体期的晏白术,即便晏白术受身躯的掣肘无法使出全力,击败这些大多在出窍期的修士,也如碾死蚂蚁那样简单。
季允冲入魔眼寻他的同时,应该就已经下令,让麾下的魔将从晏白术手中救走涧泉行宫修士
可秦如练说最后几名,意味着,这些涧泉行宫修士,大多已经
一只手握了过来。
季允立刻就察觉到了秦顾的自责,将他的手紧紧裹住,拇指不由分说蹭入掌心。
他不好开口,眼神却在说:师兄,这不是你的错。
秦顾朝他笑了笑,手掌迎合上去,感受季允掌心的温度。
他的小龙实在贴心,低落转瞬烟消云散。
逝者不可追,比起自怨自艾,他更应该做的,是杀了晏白术,让所有死在晏白术手下的无辜之人瞑目。
秦顾定了定神,对秦如练道:“多谢母亲信任我与小允此来,还有另一件事,关于魔眼。”
秦如练的目光在秦顾脸上停留片刻,很快转向他与季允交握的手。
秦顾这才意识到方才季允不开口的理由——
这是当着秦如练的面十指相扣啊!
这算什么?过年突然给长辈带了个男人回家?
秦顾的脸颊发烫,迎着秦如练审视的目光,不仅没有松开手,甚至还握得更紧了一些。
这是他并肩的师弟,更是他的爱人。
在心里,秦顾早已把秦如练视作生母,母亲面前,他没有什么要藏的。
拱了就拱了吧,虽然不知道秦如练眼里谁才是那颗大白菜,但秦顾确信自己是自愿被拱的。
他这坦然的举动,不仅秦如练眉头微蹙,季允也是惊讶。
尔后,惊讶被欣喜若狂取代,季允强忍着,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直接将秦顾搂进怀里。
他从未奢想过自己能走到光明里。
可秦顾在秦如练面前,承认了他。
季允的表现自瞒不过秦如练的眼睛。
事实上,早在季允强行留下秦顾尸身,不惜动用魔族秘法也要从修罗地狱带回秦顾灵魂的那一刻,秦如练就明白了季允的心思。
秦如练曾痛斥季允逆天而为,如今看来,他或许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秦如练没有说什么,而是道:“说吧。”
秦顾松了口气,一种地下恋情被长辈接受的轻松油然而生。
他紧接着后撤一步,突然抱拳下揖:“母亲,在此之前,请恕眷之不敬之罪。”
“母亲可知北徐城?”
秦如练有些意外地回道:“当然。”
秦顾道:“北徐城灭时,母亲在何处?”
这已经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秦如练却并没有深思,好像很是难忘,很快回道:“那时我在饮枫阁闭关。”
又蹙起眉:“你想说的事,与北徐城有关?”
秦顾点了点头。
事实上,能够快速而精准地回忆起久远的记忆,很是不寻常,但秦顾并没有追问,选择相信秦如练。
秦如练却不想让他为难,道:“北徐城灭时,我正在冲关合体境,一直到破关,才听说北徐在魔眼侵袭中覆灭你已知道一百年前,仙盟对魔族所做之事,眷之,你怎么看?”
秦顾想也不想,诚实道:
“言而无信,滥杀无辜,猪狗不如。”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若是净尘和死去的司徒颜在这里,恐怕已经要大骂他不敬先人之罪。
而秦如练只是弯起眸子,笑了起来。
秦如练笑起来也很端庄,肩膀几乎没有起伏,但上扬的唇柔和了她五官的棱角,生出一种英气酣畅的美。
或许在成为仙盟盟主之前,她也曾是哪个说书先生口中,恣意潇洒的游侠。
秦如练道:“你说得对,眷之,当年,我也是这么想的。”
彼时秦如练只是饮枫阁的首席弟子,未有如今的地位,她不愿成为屠戮无辜者的刽子手,于是选择了闭关不出。
秦顾明白了,问道:“母亲可还记得,当年派遣往北徐城的,都有哪些前辈?”
秦如练的眉头蹙起,秦顾接连问了两个不寻常的问题,足够她从中听出弦外音。
秦如练摇了摇头:“眷之,既然你对北徐城有疑问,就应该知道,北徐城的覆灭不过眨眼,派遣驻守北徐城的仙门子弟,都在那场浩劫中丧生了。”
秦顾的眉头陡然拧了起来。
不,不对,至少就他所知,派遣驻守北徐城的仙门子弟,有一人并没有死。
直到今日,他依旧活着,身居高位,修为深不可测。
——净尘。
第一百二十九章
秦顾并没有表露出心中所想, 转而将魔眼所见,一五一十告知了秦如练。
秦如练愈听,神色愈加凝重。
最后, 她的手紧紧攥住桌角, 眼神冷了下来:“看来仙盟之祸, 来自内忧, 而非外患。若非你们今日来告诉我,恐怕直到天道倾覆,我这仙盟盟主,仍要被蒙在鼓里。”
“晏白术大概也没有想到, 将我们拖入魔眼, 反而让我们看到了百年前的真相吧, ”秦顾注意着秦如练的神色,宽慰道,“母亲不要自责, 敌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应该高兴才对。”
秦如练道:“这百年,依旧在世的合体期修者,并不多。”
秦顾知道秦如练的意思, 他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个人选, 只待最后一问, 便能叫逻辑闭环。
他问出了准备已久的问题:“迁境司为何会记载程秋扇杀死魔龙, 殉情而死?这并非事实,而是谬传。”
大殿内突然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
过了许久, 又或许只有一瞬。
秦如练道:“是时为涧泉行宫首席弟子的司徒颜,带回了这个消息。”
季允冷笑出声:“他死得可真是时候。”
是啊。
原本秦顾以为, 晏白术突然发难杀死司徒颜,是为了嫁祸自己,好让他的罪行坐实,从而被仙盟处以极刑。
可现在看来,嫁祸得了最好,嫁祸失败也无所谓。
晏白术还有魔眼这条后路,而以秦顾对这位老对手的了解,比起摇摆不定的仙盟,他肯定更想看见自己被魔眼撕碎。
所以司徒颜在这个节骨眼上死,嫁祸他恐怕只是最浅层的目的。
而真正的原因,是为了
秦顾拧了拧眉心,叹息道:“灭口。”
北徐城之祸,与涧泉行宫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司徒颜撒谎的动机是什么?
真相已随着司徒颜的死被深埋地底,而无从得知。
好一步精彩的棋,晏白术所行,步步为营。
“如你所言,眷之,”秦如练轻轻道,“世家掌门中,雪宫宫主白霓衣与世无争,鲜少参与仙盟纷争;而慈悲寺方丈净尘,他与你有些过节,可平心而论,净尘执掌慈悲寺以来,牧城始终坚若磐石,百姓亦是安居乐业。”
“至于浊云谷,百年前的谷主乃林隐之父,早已过世多年涧泉行宫业已无主。”
这么算下来,世家掌门中,似乎并无可疑之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季允显然并不赞同,“那秃驴”
他的手被秦顾捏了一下,半途改口:“净尘并未死在北徐城。”
季允问出了秦顾未出口的质疑。
与程秋扇交涉时,慈悲寺的领头人毫无疑问正是净尘。
秦如练说慈悲寺派往北徐的僧人尽数死于魔眼灾祸,可净尘并没有。
秦如练轻轻摇头:“据我所知,净尘方丈是赶回牧城奔丧。”
奔丧?
“净尘并非当年慈悲寺方丈的最佳人选,他有一师兄,名唤净俗,天资卓绝,不逊于你们二人。”
秦顾一惊,净俗死得太早,从未出现在原著中,生平事迹一概不详,可单凭这句天赋不逊季允的评价,就足以窥见其当年之英姿。
秦如练道:“我与净俗,并不相熟,只知道他是个至纯至善之人。”
秦顾问道:“净俗前辈是怎么死的?”
“”秦如练的语气带了几分敬意与遗憾,“为救百姓,灵力耗尽而死。”
秦顾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空气泛起水波,赫然浮现出一面镜子来,秦如练眉头微蹙——
水镜通信,有要事相报。
他们再留在这里,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秦顾了然地俯身:“母亲,眷之告退。”
秦如练却在他们准备离开时叫住了他:“眷之,洵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但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秦如练身为盟主,不可大张旗鼓调查,而让本就摇摇欲坠的仙盟离心。
她这么说,已经是给他们开了天窗。
秦顾深深道:“多谢母亲。”
沿着来时之路返回,身后的水镜已然被接通,秦如练没有避讳他们,秦顾也不打算去偷听些什么。
山间的气候转瞬变幻,来时天朗气清,离开时却浓云蔽日。
掌门大殿未曾掌灯,目之所及一时有些昏暗。
秦顾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突然福至心灵地停下脚步。
一转身,便见秦如练案几上的长明灯,像最明亮的火烛,一路照到进门处,光亮也不见衰弱。
长明灯就这么沉默地站在桌上,一语不发,却好像要为什么久别故乡之人,照亮归乡之路。
秦顾想起这个世界的民间传说。
长明灯昼夜常亮,能为逝者的灵魂引路
无需思索,身体自动带着秦顾回到曾经的卧房。
屋舍俨然,与离开时无异,就连庭中草木落花,也像有人打理般干干净净。
还没进门,季允先蹭了上来——
之所以用蹭,实在是因为他的双手贴着秦顾的腰,自后环住无一丝缝隙,像因主人回家而兴奋不已的大型犬,黏黏糊糊地摇着尾巴。
秦顾不合时宜地想:
龙到底是猫科动物还是犬科动物?
他无奈地问道:“怎么了?”
季允的呼吸喷洒在颈边:“师兄,我没有地方住。”
秦顾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季允堕魔后,饮枫阁不可能再留下他的物品,弟子房自也没有了他的位置。
秦顾一阵心酸,道:“我本也没打算让你住在别处。”
颈侧的呼吸急促了些,季允的唇故意摩挲着皮肤,痒得不行。
秦顾无奈极了:“我的房间可大得很,装下一头小龙,绰绰有余。”
季允道:“师兄,那我们能不能”
秦顾:
他知道季允在想什么。
饮枫阁少主的房间,独门独户,有如世外桃源,鲜少有人打扰。
关键在最后半句。
秦顾看向季允写满期待的眼眸,无情道:“不行。”
他的腰现在还痛呢,想也别想!
季允的眼睛一下子暗淡许多,可怜又委屈:“真的不能吗?”
野兽开了荤,食髓知味。
但为了他的腰着想,秦顾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又不舍得把季允憋坏,补充道:“等我休息一天。”
这话一出可不得了,季允亲他亲得更卖力了,像是讨到奖励而高兴极了。
秦顾招架不住,生怕在屋外就被摁着亲个遍,就着被季允搂着腰的姿势,赶忙伸手将门一推——
青狸、青鱼、沉桂
一众人与他们大眼瞪小眼,场面诡异地陷入沉默。
青狸的手还欲盖弥彰地盖在沉桂脸上,尴尬地笑道:“少盟主,季师弟,惊喜!”
他自己都喜不下去了,尤其季允的眼神活像要吃人。
青狸逃也似地站起来:“百姓们安全到达,我和兄长这就去向盟主复命!”
说罢,他是一刻也不愿多耽误,飞也似夺门而出,越过秦顾身边时,还夸张地把自己的脖子掰正,一副目视前方、什么也没看见的模样。
青鱼则比他自然许多,路过秦顾时,只说了一个“瞎”字。
最后,只留下沉桂。
小丫头歪着脑袋瞪大眼睛:“阿娘和我说过,师尊和龙哥哥这样,叫做”
沉桂皱着眉头,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了,一拍手掌:“神仙眷侣!天作之合!伉、伉俪情深”
秦顾无奈地看一眼季允,季允受用地眯起眼睛,一点也没松开手的自觉。
秦顾只得摇头,那边的沉桂已经一个词一个词说到了“百年好合”,眼看着下一句就是“早生贵子”,秦顾赶紧喊停:“我们沉桂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么多成语,真棒。”
沉桂高兴得脸颊红扑扑,秦顾借机转移了话题:“饮枫阁的枫林好不好看?”
师徒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了沉桂在饮枫阁的所见所闻,季允眯着眼睛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缓缓摸了摸鼻尖。
——怎么觉得师兄哄沉桂的语气,这么耳熟呢?
好不容易将精力充沛的沉桂哄上了床,秦顾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缓步走到门口。
一直到将门悄悄掖好,他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季允正在门外等着他,四下无人,秦顾自然地牵住季允的手:“走吧,我们去偏房睡。”
哄了小的,还有大的等着要他哄,秦顾在心里摇头,却十分满足。
哪怕这祥和景象如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决战前难得的惬意,若不珍惜,未免太不解风情。
他与季允缓步走在廊里,任凭清冷月光将枫叶的影子打在身上,映得斑驳。
“还有半月,仙舟就要坠毁,”秦顾牵着季允,只虚虚扣住指节,分析道,“叛徒身份尚不明朗,或许是仙盟诸司中人?看来这趟仙舟,我们是非去不可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净尘”
牵着的手不动了,秦顾狐疑地转过身,“小允?”
只见暮色中,季允的眉间亮起不寻常的浊紫。
随着魔种的侵蚀不断加深,魔种的力量也开始与季允融为一体,像污水汇入河海,将清紫染得混浊。
“小允!”秦顾猛地摁住季允的肩膀,灵息自指尖一闪,送入季允眉心。
金红冲淡浊色,季允的神情恍惚了一下。
下一刻,他一把将秦顾拥进怀里,手臂托着秦顾的后背,似乎隐忍着什么冲动,而死死盯着秦顾。
秦顾被迫仰头,粗.暴的动作带着微妙的不和谐,他掀起眸子——
只见那一点龙纹之中,有什么正在鼓动。
那东西生根、发芽,快要破开肌肉纹理,浑身血污地从季允眉心钻出。
一种好像头顶藏了人般毛骨悚然的视线,落在秦顾身上。
那是黑暗,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从沉重鳞铠下漫出,向秦顾爬来。
雷鸣惊响!
雷声响起的刹那,细密雨丝砸了下来。
季允好像从噩梦中惊醒,蓦地松开秦顾,气喘吁吁:“师兄,我你,你有没有”
他都不敢接近秦顾了,生怕自己再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举动。
秦顾却温柔又不容置喙地抚摸他的脸颊:“我没有受伤,小允,冷静。”
季允呼吸急促地稳定着状态,捏着秦顾的手腕,舍不得松开。
突然,他冷冷望向长廊拐角,一道凌厉魔息轰然甩出:“谁在那里?”
谁料魔息还未落地,就被更凶悍的力量吞并。
锁链铮动的声音响起,阴影中迈出一条被镣铐锁住的腿来。
瞑烛君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第一百三十章
秦顾不是第一次见到瞑烛君。
但瞑烛君带来的压迫, 并没有因为见面次数的增加而减弱。
他站在那里,分明是平视,却像凌驾在他们之上, 无形的威压向四面八方散开, 将空气都冻结, 沉甸甸压在肩头。
这就是寰宇第一位魔尊的威严, 叫人甚至不敢直视他的容颜。
“上一次见你,”瞑烛君道,“你也是化神期。”
秦顾一愣:“”
上一次见他?原来那场幻境,不止无垢仙尊有自主意识, 就连瞑烛君也不全是记忆的投影?!
大乘期修为, 竟有如此实力, 几乎每个有他们影子的地方,都存在他们的神识。
但瞑烛君的话
秦顾的眼皮突突直跳,好像努力了一个学期依旧考试不及格的学生, 被班主任提到了讲桌前。
果不其然,瞑烛君淡淡道:“没什么长进啊。”
秦顾:
真是对不起啊!
他并不如旁人那般焦灼于境界深浅,但决战在即,化神大圆满的修为虽已强过多数人, 在魔种、甚至无需魔种, 在晏白术和那神秘叛徒面前, 也是不够看的。
秦顾承认自己有些焦虑了, 越是想忽略,紧迫感就越是挤压着他。
秦顾垂下头, 乖顺地并没有反驳。
季允的目光落在秦顾绷紧的侧脸线条上, 脸色一下阴沉下来。
瞑烛君越过他直接和秦顾说话的行为,本就让季允很不满。
现在他竟敢当着自己的面, 批评师兄?
看看师兄委屈的样子,瞑烛君凭什么?
季允就像领地被另一头狼踏足的狼王,冷冷看向瞑烛君:“有我在,师兄不需要为修为苦恼。”
完整的魔尊传承为他带来了空前绝后的力量,即便此刻与瞑烛君的残魂交手,季允都有一战必胜的把握。
瞑烛君挑了挑眉:“就凭你方才险些被魔种控制的模样,你觉得你能保护他?”
季允烦躁地一甩袖袍:“那是意外。”
瞑烛君步步紧逼:“以后这样的意外只会更多——并非你想就能控制。”
秦顾汗流浃背。
一个一见面就把他们俩都骂了一顿,另一个活像个小炮仗一点就炸。
同族相见剑拔弩张,他着实是理解不了王者之间天生的相互排斥。
无法,秦顾只能承担起调停者的角色,往前一迈步,向瞑烛君拱手作揖:“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瞑烛君挑了挑眉:“嗯。”
秦顾又是汗如雨下。
龙族的通病,话不说完,喜欢让人猜。
至于猜什么
比如说,方才季允被魔种控制,是瞑烛君出手将他们拽入大约是残魂筑造的领域,秦顾才得以免于魔种袭击。
是的,魔种在这时突然占据季允的身体,目标并非是季允,而是他。
魔种要杀他。
所以瞑烛君出手,是捞了他一把,救了他一命。
于情于理,秦顾都要感谢他。
不过,秦顾同样有些好奇:“前辈是如何出手的?”
他问得语焉不详,但以瞑烛君的智商,不可能听不懂。
瞑烛君的目光落在季允眉间。
秦顾似有所察,唇瓣翕动,试探着道:“魔种?”
瞑烛君赞赏地点了点头:“不错。”
秦顾察觉到瞑烛君要开始解释了,没有追问,安静地等待后文。
瞑烛君手掌一挥——
紫色光点在空中旋舞,像晚夏的萤火虫,又似深秋的彩霞,聚散合拢,并不完整。
是瞑烛君的
灵息。
紧接着,一团漆黑的幽冥出现,决裂的眼眦窥探着四周。
“瞑烛,你不能这么做!”
无垢仙尊的暴喝冲破扭曲的拼图,紫色光点凝聚成瞑烛君的虚像,正步履踉跄着后退。
两位大乘期,始祖级的人物,每每出现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秦顾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人都露出这样慌乱的神色。
慌乱之中,还有痛苦。
“杀了我,”瞑烛君气喘吁吁,眉间好像有第三只眼挣扎着要睁开,“现在,立刻!”
无垢仙尊湿润的眼眸出现在画面里,他手中金光闪过,一柄长剑凝出实体,却因主人的犹豫而颤抖不已。
两人相对而立,同样狼狈,身上的灵力胡乱爆开,大有爆体而亡的失控趋势。
他们都已力竭,仿佛经历了经年累月的战斗。
瞑烛君痛苦地呻.吟着,双目狰狞:“我快要控制不住它了,不要犹豫!”
“想想天下苍生!”
想想天下苍生。
这句话点醒了无垢仙尊,一滴清泪自无垢仙尊的眼角滑落,他缓缓举起长剑——
金光大盛。
这金色灼烫着眼球,让眼眶不由自主地发酸。
而后便是虚无。
这毁天灭地的一战,终结于瞑烛君的陨落。
此后不久,无垢仙尊也陨落。
是终焉,也是伊始。
瞑烛君道:“你们都知道,是无垢杀了我。但没人会告诉你们,这其实是我的请求。”
“我吞下了魔种。”
话音落下,长髯的黑龙张开大口,身躯在空中盘旋一圈,将漆黑的眼球吞入口中。
吞入的过程艰辛异常,龙身上无数经络如沟壑纵横,在鳞片下鼓动,仿佛毒虫游走。
秦顾不敢想象瞑烛君此刻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魔种与龙躯融合同化,逐渐与瞑烛君的灵魂融为一体。
“然后,我让无垢切碎了我的灵魂。”
黑龙如骤然解离的无机物,灰飞烟灭的刹那,魔种也随之碎裂。
但魔种的碎片里,秦顾敏锐地注意到一块最小的、比尘埃还要微小的碎片,正一点一点,钻入了空间的裂隙。
“你发现了,”瞑烛君道,“魔种诞生于天下人的怨念,贪婪、暴虐、淫.欲所有的一切组成了魔种,这是其中最聪明的一块。”
“它遁入了不器斩开的空间裂隙,随着不器回到了归墟,在我的族人祭拜我时,进入了我的继任者的灵魂。”
瞑烛君的指节扬了扬,虚像迅速如云被抹去。
往事如烟,不必多思。
秦顾沉思道:“我们所面对的,只是这一块幸存的魔种碎片?”
只是一块,甚至不是完全体?
瞑烛君道:“是,也不是。世人之贪欲从未减弱,千年的轮回足够它重新积攒力量了。事实上,百年前它就准备好了,只不过玄英破坏了它的计划。”
所以,世界的毁灭被延缓了百年,直到今时今日。
此刻他们要面对的,是经历了两次失败,更加狡诈怨毒的魔种。
季允神色不变:“除了恐吓我们,你总该说些有价值的信息吧。”
秦顾无力地揉了揉鬓角,决定不再管这两头龙对彼此的冷嘲热讽。
“我已经告诉你们了,”好在瞑烛君并不在意,“庆幸吧,它再强大,也只是一块碎片,碎片是不能再碎裂的,不是吗?”
所以这次若能粉碎魔种,就正如系统所言——
魔尊传承会迎来终结。
不等二人反应,瞑烛君就下了逐客令:“你们还是先想想,离开我的领域之后,该怎么办吧。”
秦顾表情一僵:
他们被拽入领域的瞬间,恰是魔眼发难的刹那。
也就是说,离开了瞑烛君的领域,他就要立刻面对想要置他于死地的魔种!
显然季允也意识到了,情绪终于有了波动:“师兄,龙的弱点是”
瞑烛君却不等他说完,直接撤了领域。
鼓动的魔息顷刻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金红灵力自秦顾身上爆开,却是从腰际而始,如同电流狠狠撞上季允手臂。
魔种操控季允,自然也将承担身体的本能反应。
它显然没有想到秦顾会攻击它的手臂而非胸膛,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季允的手臂蓦地一松。
这一瞬被秦顾牢牢捉住,他用力一挣,挣开禁锢他的手臂,而后将手掌抬起,直接贴上季允的眉心,用掌心阻隔魔种的视线。
魔种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捉摸不透秦顾好不容易得了反攻机会,怎么会做这么一个多此一举的动作。
然而下一刻,魔种就知道了秦顾的用意。
秦顾直接吻住了季允的唇瓣!
唇瓣相贴的刹那,魔种感到自己对季允的控制断了一瞬。
即便只有一瞬,魔眼也顿感不妙。
不,不行!
它好不容易,趁着季允沉浸在幸福中、放松与他争斗的那一秒,短暂取得了对这具强大身体的控制权。
这是它这么多年,获得过的最强大也最趁手的身体。
也是它遇到过的,最疯狂的对手。
那种相互之间的压制,此消彼长,没有一刻停歇。
在他最深爱的师兄面前,季允即便是忍受着五脏绞断的痛苦,也能面不改色,笑着与秦顾亲热。
季允没有一刻放松过对自己的警惕,每一分每一秒,他们都在用魔息你死我活地拼杀。
唯有刚刚,秦顾牵着季允的手、带着他往房中走去的刹那,只有那一刹。
名叫“幸福”的、季允一生中从未得到过的情绪,在他心底萌芽。
魔种已经很久无法影响季允的情绪了,这个年轻魔君就连控制镌刻在灵魂中的暴戾,都是这么得心应手,天资斐然到让人嫉妒得发疯。
但第一次出现的情绪,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才被魔种钻了空子。
魔种强硬地再次抢夺回身体的支配权,连接着它眼球的血管早已深扎入季允的脑内,它控制着季允抬起手,魔息汇聚,打算直接捏爆秦顾的心脏。
——他太危险了,这个人类修士,一次又一次破坏它的计划,搅乱它的思绪。
从没有人让魔种感到如此大的威胁。
秦顾必须死,必须死!
它可以什么都不顾,但秦顾,必须死!
然而。
唇瓣传来一阵钝痛,魔种眼睁睁看着季允的手臂再度停顿。
魔息“啪”地一下熄灭,铁器碰撞声自魔种后方响起。
识海是一片广袤土地,猩红的眼球惊恐地回过头——
季允阴森地瞪着它,他的唇瓣还在淌血,是方才秦顾咬出的口子。
季允却像得到了什么宝贝、或是奖励一般,指腹珍重地将那血点沾下,抹在心口的位置。
漆黑鳞铠镀上一层红光,季允的身形倏忽而动。
魔种只来得及看到寒光闪过,不器长剑便割开它的皮肉,一寸一寸,深深推入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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