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季允的动作蓦地停了, 身形摇晃了一下,好像牵引木偶的长线被剪断,而欲将摔倒下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季允就真的栽了下来。
秦顾避之不及, 也不忍心让他摔在地上, 只能硬着头皮用肉身去接。
分明早已坦诚相见, 胸膛相撞的刹那,秦顾还是被二人之间的体型差距惊了一跳。
季允是典型脱衣有肉穿衣显瘦的身材,也不知道他不在的十年,这小龙花了多少心思在健身上, 浑身肌肉硬邦邦的, 宛如时人常说的行走的衣架子。
虽说有种族基因和原著光环加持没错, 秦顾仍忍不住感慨龙族得造物主青睐之甚。
但他很快顾不上想这些。
季允结结实实撞在他怀里,而秦顾发现自己根本撑不住季允。
——怎么这么沉,一定是鳞铠太重了吧?!
“砰!”的一声, 二人齐齐摔倒地上。
秦顾摔得晕头转向,季允又重重往他身上一压,秦顾一瞬感觉灵魂都在哀嚎,眼前好似有无数星辰打转。
他尝试着推了推季允的肩膀, 没有推动, 便干脆卸了力道, 让季允枕着他, 自己则仰面看着长廊漆木的天花板。
他想得没错,正如玄英会被程秋扇的信唤醒, 季允对他的吻同样有反应。
但他不能寄希望于龙族对爱人的依赖, 爱情神话并非虚无缥缈,可惜他穿的是本龙傲天小说。
况且瞑烛君说, 不会长久。
就像方才,魔种已能趁季允不备,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这是最聪敏的碎片,武力对峙并不是上策,即便如瞑烛君那样的强者,在面对魔种时,也只能选择同归于尽。
历任魔君,或成为它分裂增殖的养料,或为与之抗衡,而不得不选择自我牺牲。
似乎难有两全之法。
秦顾目不转睛地看着季允。
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季允的耳廓,失去长发的遮掩,在月辉中微微泛红。
秦顾轻轻抚过季允的耳垂,将黑发拨到耳后。
虽然痛恨跳过过程只看结果的系统,他也不得不承认,系统自最开始就算出了最快捷的办法。
杀死季允。
但他做不到。
他没有那么无私,哪怕只有微末的可能性,秦顾也要去找能够保全季允的办法。
系统观察着秦顾的心理活动。
它从不怀疑秦顾的行动力,更不怀疑秦顾的决心。
它的这位宿主,想要做成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做不成的。
唯一一次栽跟头,就是因为季允。
这个脱离系统掌控的、原著的主角。
而现在,秦顾的决定再次与季允挂钩,系统实在不想泼他冷水,但
它估计了以季允不死为前提,诛灭魔种的可能性。
——一个硕大的、鲜红的“0”。
无论系统如何增添或是减少条件,甚至将所有其他角色都抹去,结果依旧是,
不可能。
系统叹了口气,打算用数据说话,劝一劝秦顾。
它都要开口了,突然,预估的成功率诡异地跳动了一下。
从“0”,缓缓滑向了“0.1”。?!
系统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宕机在了原地。
已然固定的可能性突然增长,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也足够让它震撼。
良久,系统缓缓关闭了与秦顾沟通的窗口。
为这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它决定陪着它的宿主一起,赌一把。
系统第一次信任人类,它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违背程序,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耳畔“滋滋”的电流声消失了,秦顾意外地扬了扬眉。
他都准备好迎接机械音的出现了,也不知为何在最后关头,机械音选择切断通信。
压在身上的青年轻哼了一声。
秦顾立刻收回思绪,不出一秒,季允便猛地直起身子。
倒下去有多突然,惊醒时就有多凶躁。
他好像随时随地处于威胁中,而不得不强迫自己立刻清醒,连一刻茫然也不能允许,无时无刻都要保持警惕。
但季允眼神中的杀意在看到秦顾的刹那迅速消散,又在注意到二人的体.位时变为局促紧张。
“师兄”
季允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眼见秦顾面不改色地掸去尘土,好整以暇地看了过来,心跳更乱。
他张了张嘴:“师兄,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然后季允的脑袋就被敲了一下。
骄傲不可一世的龙尊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
秦顾将被压得褶皱的红袍抚平,伸出手,指尖缓缓悬停在季允紧张的鼻尖前,上移、搭起——
又弹了一下。
秦顾好笑地看他一眼:“好了,走吧。”
季允低着头追上去,将那抹跃动的红捉在掌心:“师兄,你不怪我?”
“你想让我怪你?”秦顾看了看季允的眉心,确认那里很是正常,“还是说,要我批评你才能安心些?”
这小龙是不是有点那方面的潜质?
季允道:“师兄罚我吧。”
秦顾心想你是饮枫阁弟子时我都不舍得罚你,如今是魔尊了,倒上赶着来受罚,多少不太合适吧。
刚打算拒绝,又怕季允心里难受,秦顾忽而灵光一闪:“那就罚你今晚不许上我的床。”
这一句可比什么罚跪大骂杀伤力还要大,季允的眼睛一下瞪圆了,什么自怨自艾都没有了,立刻紧追着秦顾的步伐,生怕他真把自己关在屋外:“师兄,别,别这样对我”
秦顾强忍笑意大步向前。
行至房前,秦顾先一步迈进房门。
等了等,季允竟然不跟着进来,而是在门口徘徊踟蹰,时不时看秦顾一眼,一副试探着伸出爪子的模样
这是把他的话当真了,不敢进门呢。
真是不该听话的时候听话得吓人。
秦顾背过手,踱步回去,隔着门槛微微仰头看向季允。
然后,揪住季允的领子,在季允困惑的目光中,把人往下一拽。
他一把将季允生生拽入房间,又仰脖深吻上去。
季允趔趄一下,秦顾顺势从他腰侧探手将门一拽关上,又把季允往门板上一抵。
门板不堪重负地发出“哐”的一声,震得灰尘自天花板上洒下。
秦顾猝不及防呛了一下,别过脸咳嗽几声。
季允始终被动地接受着,好不容易逮到了反客为主的机会,怎肯放过,展臂一捞便将秦顾打横抱起。
二人的位置转瞬调换,秦顾的背压上门板的瞬间,又是一阵灰尘扑了下来。
季允皱了皱眉,于是灰尘在袭击秦顾鼻腔之前,被一头魔息凝成的小黑龙尽数吸进了肚子里。
灰尘的问题被解决,季允的手不老实地往秦顾衣衫里探。烟擅亭
秦顾慌忙想摁住,又因为身体悬空不得不搂紧季允的脖颈而无从松手,只能靠语言阻止:“小允!说好的今天不行!”
“至少去床上!唔!小混蛋!”
灰尘扑簌而下,落了一夜未停
几日后。
青年的长发随性散开,如飞瀑而下,又似谪仙挥墨,向周遭蔓延。
他双目紧闭,盘腿坐在床榻上,双手掌心向上,指背相抵放在膝上,金红的灵力自丹田蔓向手掌,又从指尖散溢出来,形成一个透光清亮的轮廓,笼出青年肩宽腰窄的身形。
突然,红光翻涌,好像日轮挣扎着要从地平线攀出,眼看着光芒将要照彻大地。
然而。
红光如漏电的缆绳,猛地大亮一瞬,就彻底归于沉寂。
下一瞬,秦顾睁开双眼,捂着胸口往旁侧俯身,强忍着血气翻涌,将喉间鲜血咽了下去。
他的手掌无意识攥紧了衣袍,素白手背上青紫横生,几乎红光熄灭的同时,大颗冷汗便从他额间滑落,将额发浸湿。
门被推开,秦顾赶忙重新坐好,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转眸看向来人。
季允快步走上前,蹲下.身,小心而虔诚地牵起秦顾的手:“师兄不急于一时。”
秦顾垂下眸子:“小允,时间不多了。”
这些天,他每日留在房中,用了无数辅佐修为的灵药,但境界就是一动不动,即便隐有破关之势,也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走向另一个牢笼,很快就会重新冻结。
为什么?
他自认道心坚定,为何始终跨越不了化神的牢笼?
时间不多了。
他怎么能带着这样的修为,去赴这场终焉之战?
“师兄,”季允搂住他,“我叫巴蛇他们去归墟寻找灵药,或许能有所助益。但师兄,执念太深,会损伤自己,我不希望你”
秦顾往季允怀里靠了靠,闭上眼睛缓解金丹的钝痛:“我明白,小允,我必须与你同去,却也不能拖你后腿,不是吗?”
季允急了:“师兄从未拖累我,是我一直在拖累师兄”
都什么和什么。
秦顾心底的烦闷瞬间减轻许多,拍了拍季允的肩膀,打算起身去饮枫阁帮忙。
谛天结界诸多事宜要筹措,秦如练虽让他们减少抛头露面,秦顾却也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观。
刚把脑袋从季允肩上抬起来,秦顾就与一只飞鹤诡异地对上了视线。
飞鹤的翅膀小幅度扇动着,显然只是□□身形,可见已到场许久。
秦顾不由庆幸这看上去是一只工作鸟,而非传信鸟,不然恐怕底裤都被看了个精光。
不过,飞鹤跑他们这儿来做什么?
大概是路线出错,飞岔目的地了。
迎着机巧鸟犀利的注视,秦顾指尖灵力一闪,打算送它回该去的地方。
下一刻,飞鹤落在他指尖,一道熟悉的愉悦女声就这么响了起来:
“打扰你们好事了吗?”
秦顾:
你都听到了多少??!
他控制着颤抖的声线,行礼道:“白宫主。”
白霓衣轻快地笑了笑:“放心吧眷之,我什~么都没听见。”
秦顾捂住脸:“求您别再说了。”
白霓衣配合地转移了话题,语气顷刻严肃:“今日我找你们,是有要事相求。唔,你们知道,无垢仙尊于世家各有赐福,对吧?”
秦顾点了点头。
慈悲寺的金身弥勒与谛天结界,浊云谷的三山连谷,皆来自无垢仙尊赐福。
沧山派式微之前,沧山派掌门可平山开海,同样是赐福的结果。
白霓衣道:“雪宫的昆仑镜,有博古通今、改命通行之能,盟主应该没有告诉你们吧,若谛天结界撑不住,我等仙盟中人,便要以身饲镜,以乞逆天。”
用整个修真界,换人间安然无恙。
原来秦如练是这样想的,怪不得,那日告知她叛徒一事,秦如练虽震惊,却依旧从容。
因为仙盟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秦如练治下的仙盟,早就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先别急着难过嘛,”白霓衣好像隔着飞鹤也能看到秦顾的神色,“昆仑镜神通广大,雪宫第一任宫主怕后人用它做些偷鸡摸狗的事,用残魂镇住了昆仑镜”
“所以人家现在破不了前辈的迷阵啦具体情况你们亲眼看了便知。”
秦顾一愣:“若宫主都破解不了,我们又能帮上什么忙?”
白霓衣道:“当然可以帮忙,老前辈师从天卜司,留下了一句预言”
“不羡天地最自由这最自由,除了归墟龙族,人家可想不到其他选择了。”
“所以眷之,能不能带着你家黑龙,来昆仑做客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雪宫矗立于昆仑之巅, 是菏国最接近天空之地,又因其宫殿终年负雪,而得名“雪宫”。
许久以前, 雪宫乃昆仑附近居民朝圣地, 至今, 雪宫仍保留了祭祀时的坛台桅杆, 雪宫宫主也被当地居民称作“神女”而备受尊敬。
白霓衣切断飞鹤通讯,苦恼地蹙起柳眉。
一阵急促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宫主,那个谁少盟主,”一个少女急匆匆跑了过来, 她是白霓衣身边的护法, “还有魔尊, 他们来了。”
“这么快?”白霓衣一惊。
距离她传信给秦顾季允,连一炷香都没过,而昆仑与清县的连线横跨菏国, 怎么着也得御剑一天一夜。
哦白霓衣想起来了,季允身边有一柄魔剑,有撕裂空间的通天之能。
哎呀,她抬袖捂着唇轻笑, 没想到他们这么上心, 这么快就赶来了。
白霓衣便站起身:“还不快快迎他们进来?”
与此同时, 昆仑上。
“师兄, 冷不冷?”
秦顾缓缓看向自己被小黑龙裹住的手腕,那冷冰冰的小龙也不知偷偷从哪里学来的自热术, 整条龙暖融融的, 像个小暖炉。
更不用说,季允的手还紧紧裹着他的。
何止不冷, 他都快要出汗了!
但小允
这笨拙的关心体贴,秦顾喜欢得不行,便用指腹轻轻挠了挠季允的掌心,顺势道:“冷啊”
紧接着与他十指相扣:“这样就好多了。”
——秦顾笑眯眯地看着小黑龙化身和龙尊本尊同时烧了起来,手上的温度一下子更烫了。
雪宫的守山弟子目不斜视:“二位稍等,我等已去通传,宫主马上就到。”
被这么一打岔,秦顾迅速将思绪从调戏季允上抽了回来,他顺势观察着这名少女,只觉得这她不是为了避嫌,而是好像真的懒得看他们。
——昆仑雪宫,圣地洁净,男人是不允许踏入的。
秦顾想到了原著的设定,一时表情有些僵硬。
他们恐怕是这么多年,第一对踏入雪宫的男性修士。
不过是为了正事,圣山应该不会介意吧?
恰如这名弟子所说,白霓衣很快飘然而至。
白霓衣修为至合体期,每一步都似踩在雪莲花上般轻盈,所谓弱柳扶风,摇曳生姿,她的脚步却丝毫不乱,悬空踩着雪面也稳稳当当。
白霓衣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二人手上:“哇突飞猛进呀。”
秦顾只能假装听不懂,行礼道:“见过雪宫宫主。”
白霓衣摆了摆手让他不必拘礼,自顾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已经拜见过盟主她老人家了,若是缺个媒人,小女子愿意代劳”
“”秦顾拜得更低,“您饶了我吧。”
白霓衣笑得抖,满头雪绒毛团跟着一起发颤:“我看我们洵卿很是乐意呢。”
秦顾看过去,只见季允蹙眉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但是耳廓红红,面颊也红红。
猜也知道,他们现在正在季允脑子里拜堂成亲。
知道小允是恋爱脑就别逗他了嘛秦顾摇了摇头:“宫主”
他本意是提醒白霓衣正事要做,守山弟子却比他还要快:“宫主,别忘了昆仑镜。”
说罢,还冷冷看了他们一眼:“祖训不许男人进山,宫主此举,阿桃不敢苟同。”
白霓衣好脾气地眨了眨眼:“哎呀,阿桃,人家这不也是没有办法嘛”
又冲秦顾吐吐舌:“快来吧,这边走。”
跨进雪宫山门,他们却并未往宫殿的方向走,白霓衣长裙一晃,便带着他们向一处山间小道行去。
小道狭窄远长,一路绵延向上,宽度只够一个人通行。
台阶上堆满积雪,湿滑不已,一个不慎便容易滚落下去。
雪山寂静无声,像两岸神佛垂首相看。
对于仙盟筑起谛天结界的设想,秦顾还有许多并不清楚的细节,因秦如练太忙,而一直耽搁。
便正好趁着这机会,请白霓衣为他们解惑。
白霓衣自然没有什么不乐意。
五大世家中,涧泉行宫几乎灭门,但五大世家若缺其一,谛天结界就会像缺了个角的炉鼎,并不安稳。
于是陆弥带着诛魔司弟子,肩负起涧泉行宫的职责,此刻已在涧泉行宫待命。
而仙盟诸司,除了诛魔司,也都紧锣密鼓,各自忙碌。
司命在天卜司中,寻求与无垢仙尊建立连接之法;
检督司与迁境司,大半弟子都散入药监司与诛魔司,协同共作;
药监司是除诛魔司外,最忙碌不过的,魔眼肆虐后,修真界伤员众多,可怜山苍长老一把年纪,还要像个陀螺似的日夜煎药。
如此这样布置下去,仙盟已做好了随时筑起谛天结界的准备。
白霓衣话锋一转:“实在抱歉,阿桃的父亲酗酒成性,整日打骂阿桃与她母亲,她父亲已离世多年,可童年之殇,终究无法释怀。”
便是在说方才看守山门的少女。
秦顾摇了摇头:“所受苦难不会因加害者的离世就消弭,人生在世,不需要事事释怀。”
人死,罪孽就能一笔勾销么?
世人总会劝受害者释怀,若此时不大度释怀,便有人要为加害者寻找理由,又执着于挖出受害者的过错。
可凭什么释怀?
白霓衣有些惊讶,笑道:“眷之呀,仙盟的男修,大多可不会说你这样的话,他们总是高高在上,好像吾等女子,天生比不上他们。”
修士看不起凡人,男修看不起女修,古往今来,总是如此。
秦顾愣了愣,道:“可列席世家的是昆仑雪宫,并非他们。”
白霓衣突然停下了脚步。
“眷之,”白霓衣站在稍高的台阶上,俯身凑近,雪的清冷扑在秦顾脸上,眼眸微眯,像机敏的雪鸮,“偶尔我会觉得,你的言行举动,不像生活在此间的人们所该拥有的,你究竟从何而来?”
秦顾的心脏狂跳:“白宫主”
白霓衣却立刻恢复了兔子般无害的神情,信手指向前方:“我们到了。”
顺着白霓衣如玉透白的手指看去,只见埋在雪里的洞穴隐隐露出一个轮廓,古朴的祭文镌刻在门扉上,形成一道洁白无瑕的屏障。
似是天神安眠之地,不容外来者轻易踏足。
三人上前几步,忽有隆隆巨响,将地面震得撼动不止。
一座祭坛自地下缓慢升起,长长石梯围拢四面,一层、两层、三层,堆砌而上,一直到最顶层,只剩可容一人站立的圆形空间。
圆盘嵌套圆环,圆环之中,一块木牌镶嵌其内,若仔细观之,便能发现木牌上的文字,恰与那座石门上的祭文一模一样。
白霓衣带着二人走到第二层,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说罢,她足尖轻点石阶,纵身跃上最高那处圆盘。
却没有落地,一朵雪莲自她足下绽放,白霓衣稳稳立在雪莲上,蹲身行礼:“雪宫宫主白霓衣,叩见圣山,恭请天神。”
雪宫地界,人民信仰天神。
语毕,空中突然有雪降下。
这雪团聚在白霓衣身侧,又有一些调皮地落在秦顾与季允肩头。
秦顾伸出手,雪花便飘在他掌心又融化。
季允道:“这是白霓衣的灵力。”
灵力化雪而来,纷纷无痕。
白霓衣在雪中起舞。
纯白衣袖勾勒出风的形貌,雪宫的神女比雪花还要轻柔,每一步都有雪莲将她托起,步步生莲,圣洁纯粹。
这是一曲无声的舞蹈,但天地的空鸣就是最好的配乐。
突然有数朵雪莲在半空盛放,四面环抱,花蕊全部朝向白霓衣,白到透明的花瓣在风中摇曳。
白霓衣立起脚背,在雪间旋转不止。
随着她的舞姿愈发激烈,无数绸缎自她袖间飞出,绸缎泼洒,每一下都正中花心,将雪莲瞬间击溃成漫天花雨。
花瓣纷落,化作飞雪滴在木牌上。
雪水浸润祭文,与此同时,那扇石门上的文字也开始发光。
雪莲一朵一朵被白霓衣采下,时间分秒流逝,木牌上的最后一个符号也被融雪填满。
“隆隆”声再度响起。
石门大开,积雪砸落下来,在地上堆起数个雪堆。
白霓衣一舞毕了,落在秦顾与季允身前。
她拢了拢衣袍,屈膝道:“献丑啦。”
神女起舞,天神垂眸,洞天石扉,由是而开。
埋藏在深雪之下的仙府比想象中还要大,幽冥烛火在两侧燃起,即便是室内也飘雪不止。
“这里只有每年祭祀时才会开启,”白霓衣解释道,“不过事出紧急,老祖宗应该也不会怪罪人家。”
秦顾顺势问道:“敢问白宫主,昆仑情况如何?”
白霓衣叹了口气:“不好呢,眷之,我听说清县已被魔眼吞噬一半,昆仑虽还没有到这种程度,各地却已来报,发现了魔眼踪迹。”
“你知道的,昆仑天寒地冻,雪宫尤其如此,雪宫弟子自小生活在山中,不畏严寒,可百姓们不行呀雪宫与其他世家门派不一样,不是宜居之地。”
秦顾听出了别的意思:“所以白宫主,并不赞同缔造谛天结界的决定?”
白霓衣拂去一片雪花:“怎么敢说不赞同呢?我只是觉得,比起让昆仑子民在严寒中恐惧度日,仙盟或许,还能有更好的办法。”
秦顾看向白霓衣的背影,突然想,白霓衣要昆仑镜,真的只是为了乞求天道,支起谛天结界吗?
“眷之,”白霓衣道,“祈祷谛天结界能够成功吧人家可是很努力想要信任仙盟的呢。”
什么意思?
秦顾的心跳陡然加快,恰在此时,白霓衣笑着看了过来。
她是在笑的,白霓衣和梅惊池一样,逢人便是笑容。
但此刻,秦顾突然发现,白霓衣的笑容,好像始终都一模一样,不会因情绪的变化,而有任何区别。
唇角的弧度、深度,眉眼的舒展
从见到她到现在,全都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她的笑容好像只是一个公式、一张假面,覆在脸上。
白霓衣从来没有真的在笑。
秦顾原以为白霓衣是世家掌门中,性子最柔、也最没有架子的那一位。
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秦顾还没有忘了,仙盟强者中,藏着一位叛徒。
白霓衣是合体期的修为,百年前业已成名。
“就是这里了,”在气氛进一步凝固之前,白霓衣指了指前方,“龙尊大人,就拜托你啦。”
正前方,雪雾散去,便见到一座穴中花园。
只见池塘上绿荷生长,拱桥横跨池面,一座停榭浮在水上,顶端堆满积雪。
榭梁上有一块牌匾,写着“不羡居”三字。
“昆仑镜就在湖底,可唯有符合条件之人,才能破除湖底的迷阵。”
白霓衣一挥手,飞雪便在几人身前拼凑出一副画来。
“这便是老前辈的预言。”
画中正是不羡居的景象,榭中坐着两名棋者,湖外女子倩影婀娜。
而画的右侧,是飞雪镌刻的娟秀字迹:
——有神女在旁,执一棋而弈,何羡人间最自由?
第一百三十三章
季允的目光平静转向白霓衣, 似乎在问:要我做什么?
“说来惭愧,”白霓衣道,“老前辈留下的预言语焉不详, 所设棋局, 更是诡谲变幻, 小女子一窍不通。”
这就是谦虚了, 世家掌门没有一个不是弈棋高手。
但白霓衣向来不会过分自谦,她会这么说,很可能是因为第一任宫主留下的预言中,有这么一个硬性规定——
一棋而弈。
只能落下一子, 而且必须将军。
秦顾皱了皱眉:“宫主可否先带我们去看看这棋局?”
是什么棋局, 让白霓衣连“一窍不通”都说出口了?
白霓衣点点头:“自然。”
他们踩上拱桥, 桥面因雨雪堆积而湿滑,鞋面泡得发冷,寒意却从脚底钻入。
秦顾往桥下看去, 只见湖面冻结,中央深处却好似有庞大的黑影在沉眠。
一股强大的、似乎跻身于历史洪浪中的撕裂感,突然铺天盖地涌来。
秦顾闷哼一声,耳畔响起无数人的窃窃私语。
“看啊, 看啊, 就是他么?”
“身处天道之外, 你是何人?”
“好俊的小郎君, 哎呀,似乎灵魂比皮囊更加有趣”
“你就不怕吃了他的灵魂, 闹肚子?”
孩童的嗓音天真无邪, 斥问似有君王亲临的威严。
还有耄耋老人、娇俏妇人、少年将军
千人千语,在秦顾耳边交叠起伏。
可他们的话, 秦顾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挤压着大脑的话语没有一刻停歇,分贝越来越高,从低语变为大笑,很快转变成尖叫。
一个孩童用稚嫩嗓音嚷着:“妄图逆天而行!妄图逆天而行!”
女人柔软道:“奴家劝公子不要一意孤行”
威严的声音道:“可笑,可笑!我等在此地千年,从未见过如此大胆妄为的后生。”
秦顾咬牙强忍脑内剧痛:“是谁?”
你们是谁?
换来的是更大声的尖笑:“他竟问我们是谁!荒唐,荒唐。”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了他:“后生啊,你正踩在我们身上呢。”
——?!
秦顾瞳孔一缩,低头看向脚下。
石板桥在水波中折射青苍颜色,苔草纵生,长满每一道缝隙。
这些野草摇头晃脑,好像人群在各抒己见。
“师兄?”
秦顾回过神,季允正担忧地望着他,而脑中的千人碎语已不见踪影。
季允又重复了一遍:“师兄,你突然站在这里不动了怎么了?”
秦顾道:“我听到了野草在说话。”
他话音落下,地上的苔草扭动得更激烈了,好像在反驳:
你才是草!
白霓衣惊讶地张开嘴:“哎呀,眷之能听到?这座桥是老前辈亲建,这些苔草在这里也有千年之久,生出了神智。”
“只不过,他们平时不爱说话,他们都与你说了什么?”
秦顾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七嘴八舌,听不清楚。”
苔草们愤怒地扭动起来:
睁眼说瞎话!你才七嘴八舌!
秦顾没再管他们,道:“走吧,没事了。”
白霓衣无奈地笑:“眷之的体质真是奇妙喏,这便是不羡亭,去看看吧,别被吓到了。”
吓到了?
秦顾古怪地往亭子里一望。
只见一道虚影,在他们踏入亭子的刹那,像蒸腾水汽,凝聚起来。
此人看不清面容,身披铠甲,静静坐在棋盘一侧,手执黑子。
白霓衣道:“我昆仑雪宫的开宫神女,是一位女将军。”
世俗眼中,神女合该是柔美多姿的,指如春草柔荑。
而一名将军,杀伐果决,血与硝烟染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双杀过人的手,粗糙而布满茧疤。
神女与将军,在一人身上共生同存。
谁又说神女必须柔弱,将军必须无情?
将军抬起手臂,铠甲发出金属摩擦之声。
她的掌心向上,做“请”的手势,似是等待对弈之人落座。
季允缓步走到将军面前,撩起鳞铠坐下。
他一坐上蒲团,便有一道泯音结界将季允与秦顾等人隔开。
秦顾趁机观察起棋盘来。
黑子白子错落有致,相比起白子,黑子颓势尽显,几乎每一处都有明显漏洞,白子只需再向前深入,就能将黑子彻底击溃。
这样明显的错漏显然躲不过季允的眼睛。
只见季允摸起一枚白棋,圆润棋子抵在指腹与指甲之间,缓缓抬起。
漏洞百出,而季允选了最凶狠的进攻方式,此子落下,一半白棋将被灭杀。
白霓衣道:“不愧是魔君,真是步步杀意四伏”
季允已将棋子放下。
白子充满煞气地向前进攻,与周遭其他白子遥相呼应,势如破竹地向黑棋阵营挺进。
白霓衣惊叹道:“这就破了?”
秦顾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且不论将军下棋功夫如何,行军打仗之人,不可能不通战略。
就这么门户大开请敌军入城,秦顾想不到丝毫好处,也不觉得这位大能费劲辛苦,会在这里给他们放水。
——糟了。
秦顾神情一凛:“空城计!”
下一瞬,将军手掌覆下,如蜻蜓点水落在棋盘上。
一枚黑子悄然落下,却与散落的其余黑子,以极其巧妙的姿态,连成一体。
棋盘自行而动,黑棋如千军万马碾压过来——
白棋瞬间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平静的池面波涛涌动,飞雪瞬间化作无数鹰鸟,鸟群自高处俯冲而下,向秦顾与白霓衣袭来!
白霓衣反应极快,绸缎自袖间飞出:“砰。”
绸缎缠住鸟身,将雪鹰甩向地面。
雪鹰被重重拍在地上,身躯迅速化作一滩雪水,与大地相融。
横秋剑同时出鞘,剑光一闪,将几只躲过白霓衣攻击的雪鹰击落。
突然的灵力波动还是引起了季允的注意,他唇瓣微张,看一眼结界外,再看一眼白棋已被绞杀的棋盘,瞬间就明白过来。
这盘棋,操纵着洞窟。
若不能尽快破阵,师兄会有危险!
秦顾突然抬手敲了一下结界。
反弹的灵力如电流刺痛他的手腕,将军警告他不要打扰棋局。
秦顾揉了揉手腕,朝季允摇摇头,将唇形开合得极为夸张,好让季允读懂他的意思:“小允,不急。”
季允深吸口气,重新凝神看向棋盘。
白棋灰飞烟灭的刹那,棋局自动复位,又变回方才没有落子时的局势。
季允的记忆非比凡人,遍览天下棋谱,此刻脑中棋谱同时翻开,在他眼前一一掠过。
他细细比对,仍未寻到破局的蛛丝马迹。
要知道,现世所存残局,尤其是雪宫首任宫主留下的残局,不可能不被记录下来。
即便无人破解,也该封存在棋谱中。
就算这女将军从未将棋路告知任何人,棋行百路,殊途同归。
怎么会找不到一点可供参考的思路呢?
莫非
季允脑中灵光一闪,然而下一瞬,结界外响起让他肝胆俱寒的轰鸣。
两头冰蛇破湖而出,一左一右,咆哮着向秦顾和白霓衣袭去!
一时间碎冰横飞,透明的冰块此刻却将季允的视线全部阻隔,他只能听到冰河的怒吼,却看不到秦顾的身影。
金红剑浪与纯白绸缎偶尔会突破冰层,让季允知道二人暂且无恙。
但冰蛇并没有像雪鹰一样,迅猛而来,转瞬即退。
季允清晰地听到了枫树摧折的声音。
棋子落错方位会遭到袭击,过了落子时间同样会被袭击。
恐怖的杀意漫涌上来,魔息虎视眈眈盯着将军的虚影:“冲我来。”
那虚影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到他说话,被铠甲包裹的手腕轻抬:“到你了。”
季允一怔:“。”
这一声冰凉的“到你了”,好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满腔躁动竟被生生泼灭。
季允抬手,手中魔息成刃,狠狠扎向自己眉心,血像毒蛇蜿蜒而下,滴落在棋盘上。
他就用这种方式,逼迫自己清醒。
他险些又被魔眼控制,幸好被将军拽了回来。
季允声音喑哑:“多谢。”
将军放下手掌,波澜不惊:“继续吧。”
季允凝眸望向棋局,神识自指尖滑向棋罐。
眼前白光大盛,再睁开眼时,场景已然变换。
脚下是纵横广远的棋格,黑白棋子早已变成五官模糊的士卒,他们撕扯拼杀着,将敌人的首级取下,又带着沾血的长矛与盾牌继续厮杀。
很快,白棋阵营的士卒纷纷倒下,而黑棋士卒调转攻势,向季允扑了过来。
季允却没动。
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像有数分钟那么长,士卒的一举一动在季允眼里不过慢动作重播。
破绽百出,一击必杀。
可季允没有动。
他的双眸缓缓抬起,直直看向黑棋阵营的最深处。
那是一个一袭铠甲的将军,长袍垂坠,带着无尽杀伐的威严。
她的身形不似男子那般魁梧,可正是这匀称而略显瘦弱的女将军,挥斥方遒,将他逼到绝境。
他只能走一步。
这一步,必须直取敌将。
季允终于重新捉住那一抹灵光。
现存所有棋谱皆没有记录的,唯有——
魔域的百杀棋!
百方杀尽,唯我独活。
所以白棋尽死,季允动也不动。
无名小卒或生或死,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至少这盘残局不让他考虑。
他就是白棋阵营的将帅,他要做的,只有
将军!
不器自掌中凝聚出实体,季允飞踏而上,欺身向前!
脚下士卒早已与他无关,季允的眼中只有高台上那一名手持长刀的将军。
黑龙身形乍现,如奔涌雷浪在季允身侧翻滚,天空是龙的领域,季允一脚踩上龙首,直直向高台跃去!
下一刻,冰凌在他身侧绽放出绚烂而危险的花,伴随“喀啦”碎裂之声,纷纷向他射来。
更有无数冰莲绽满前路,退路亦被士卒围追堵截,他们似乎铁了心,要截断季允的所有生机。
可季允神色不改,即便是最危急的境况,也难以让他的情绪泛起波澜。
紫黑的眼眸紧紧盯着高台上的将军。
那将军什么都没做,只是双指并拢点向他,而后勾了勾:“轮到你了。”
白棋尚未落子之前,对手同样不可行动。
季允的眼底燃烧起兴奋的光芒,那是忍耐已久的杀戮欲.望,终于得以肆意膨胀,而迫不及待地想要吞噬目之所及的一切。
喀啦、喀啦——!
不器剑生生切碎冰凌的花朵,以破竹之势,头也不回地飞向高台!
冰凌狂乱地攻击着季允,可那又怎样?
他要做的,只有
季允一眨不眨地盯着将军,缓缓咧开嘴:“将,军。”
无数冰凌扎穿季允皮肉的同时,不器剑刺入将军的心脏。
啪嗒。
白子落下。
——黑子瞬间倾覆!
棋盘上只见白棋,纯白棋子像雪垛堆起。
下一刻,棋盘消散,与之共同消失的,还有结界外的冰蛇。
残局已破,结界消失,季允快步走回秦顾身边,一步也不停留。
将军的虚影抬起头,声音落在三人耳中:“何羡人间最自由。”
地面隆隆作响,只见一面巨大的铜镜,从结冰的湖面下缓缓升起。
先前见过的冰蛇盘缠着镜面,竟是铜镜的装饰活了过来。
白霓衣喃喃道:“昆仑镜。”
又看向季允:“洵卿,快把你的手,贴上镜面。”
季允缓缓抬手——
手掌与镜面相触的刹那,昆仑镜上金光疯长,季允避闪不及,竟生生被震飞出去!
与此同时,天际炸开一声巨响,大地巨震,飞雪皑皑。
雪崩了。
而昆仑镜上的冰蛇,张开血盆大口,竟再度向他们袭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袭绸缎迅速卷住冰蛇的七寸, 将它们甩飞出数米。
“哐。”白霓衣秀眉紧蹙,“怎么会这样?天地最自由,难道不是归墟龙族?”
这世间, 哪有比龙更自由的存在?
白霓衣替他们挡开了冰蛇, 秦顾借机飞快向被弹飞的季允跑去。
他被昆仑镜足足掀飞数米远, 昆仑镜发难的瞬间好像锁住了季允的内力, 让他甚至无法在半空维持身形。
季允似乎是被撞懵了,捂着脑袋晃了晃,见秦顾靠近,脸上的表情不可谓不委屈。
“师兄”人也丢了, 正想抓住秦顾的衣角撒个娇, 一块不知好歹的冰凌就当空坠了下来, 直直将二人分隔开来。
季允不高兴地一压眉尾,抬手狠狠一捏。
魔息瞬间将冰凌绞碎,又反扑过去, 替秦顾将周遭还来不及凝结的水汽也掀飞。
秦顾看着这残暴的一幕:
你说你惹他干嘛。
他还想着小允被撞那一下会不会受伤,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不过安抚还是要安抚的,秦顾躲过一块冰凌碎片,落至季允身边, 揉了揉他的脑袋:“摔疼没有?”
季允的眼睛一亮, 刚想蹭一蹭秦顾的掌心, 冰凌再度坠落。
这回季允不躲了, 眸色直接沉入黑黯,魔息如点燃的炮仗, 直接将冰凌炸开, 碎裂的冰碴在巨力的影响下半空调转方向,势不可挡, 与还未来得及坠下的冰凌撞在一起。
秦顾听着耳边噼里啪啦碎冰声,一边顺着季允的龙鳞,一边在心里摇头。
都说了别惹这头小龙嘛
“这不是长久之策,”白霓衣将两头冰蛇绑在一起,往地上一砸,“在昆仑,这些冰雪造物会不断再生是我判断失误了,眷之,洵卿,我们先撤出去。”
不然与之纠缠,只会灵力耗尽而死。
但做局之人,并不想让他们离开。
不羡亭内的将军抬手拂去肩上落雪。
熟悉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白霓衣瞳孔一缩,手中白绸迅速飞出,竟转瞬变作千米长。
砰!砰、砰、砰!
几声闷响之后,白霓衣的脸色陡然一白:“该死祭坛的入口被封住了。”
祸不单行,雪崩还在继续。
秦顾翻身躲过雪鹰袭击:“看来,必须得到昆仑镜承认才行。”
白霓衣匆匆回头,声音比冰雪还要凛冽:“眷之,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你找到我们之中能够得到昆仑镜认可的人,停止这场雪崩;
另一条,摧毁昆仑镜。”
秦顾一愣:“白宫主”
白霓衣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我不能让昆仑百姓为一个物件陪葬。”
一个物件。
不久前她还称昆仑镜为宝物,此刻却不过只是一个物件。
秦顾立刻道:“给我一炷香!我会找到的,相信我!”
白霓衣不再言语,抽身掠至最前,专心与那两条冰蛇周旋起来。
秦顾深深凝视着白霓衣的背影,这总是温言笑语的雪宫神女,好像突然变了个人。
一群密密麻麻的雪鹰俯冲下来,陡然将秦顾与季允分开。
雪鹰的爪抓破了秦顾的肩头,秦顾却像感觉不到疼痛,眉头不皱地为自己止血。
他被鹰鸟逼到拱桥上,长靴踩上湿滑桥面,苔草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嘿,你这后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吧!”
“啊呀,小郎君在流血,快快止血吧,奴家看得心疼呢。”
“你呀,就该听老夫一句劝,不该趟这趟浑水。”
——秦顾蓦地道:“你说什么?”
那老人草一愣:“老夫说,你不该趟这浑水。”
“老夫说错了么?你又不是这天道里的人。”
秦顾蓦地一僵。
雪鹰见他停下反抗,抓准机会向他扑来。
苔草们发出惊恐的尖叫:“你做什么呀!后生,就算人生不如意,也不能寻死啊!”
这一秒变得极为漫长,秦顾微微侧身,从桥头看向正一人与大半鸟群周旋的季允。
只见白鹰羽翼层叠之间,是不器剑凛冽的剑光。
季允正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向他靠近。
鹰群、冰蛇、雪崩,
难以阻拦他分毫。
他的眼里,只有秦顾而已。
对于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归墟龙族,毫无疑问能够承担“天地最自由”之名。
可季允被昆仑镜拒绝了。
拥有无垢仙尊赐福的宝物,恐怕比天字宝物还要珍贵,秦顾并不怀疑其正确性。
换言之,当世之人,还有比龙尊更为自由的存在。
“师兄!”季允的声音满是分离带来的焦虑,“你在那里,别怕,我马上就过来!”
啊,原来如此。
雪鹰凌乱的羽毛之间,秦顾无声地笑了起来:“多谢你,老人家,还有其他前辈们。”
苔草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秦顾后退一步,横秋剑顺应主人心意,将秦顾自雪中托起,灿烂金红冲破雪雾,向昆仑镜而去。
季允肝胆俱寒,慌乱呼唤道:“师兄?!”
秦顾远远向他一笑,笑容明媚灿烂:“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何羡天地最自由?
不羡天地最自由!
——秦顾将手掌重重拍上昆仑镜!
轰!!
季允和白霓衣同时瞪大眼眸。
秦顾触碰到昆仑镜的刹那,大雪停止了倾泻,山峨重新陷入沉睡。
冰蛇复又攀回昆仑镜上,古老的祭文层层点亮,金光温柔地将秦顾吞没,星星点点,治愈着几人身上的伤口。
神女在旁,
一棋破阵,
万般自由。
昆仑镜承认了秦顾。
白霓衣皱起眉:“这是怎么回事?老前辈预言中的人,不是归墟龙尊,而是眷之?”
——此局玄机,皆在“自由”二字。
是的,归墟龙族,是自由的化身。
若这个世界的剧情线没有出现变动,那么今日,昆仑镜绝对会认下季允。
可秦顾来了。
他从另一个、遥远的时空,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他是连天道都没有预料到的,不速之客。
所有人都受到天道的制约,哪怕是无垢仙尊,哪怕是瞑烛君,哪怕是这本书的主角季允。
——可天道独独制约不了他。
天道以外的,自然比天道中的,更加自由。
“后生”
昆仑镜的边沿倏地亮起,映照出秦顾的身影,他的身边已无旁人的踪影,好像被拉入了孤立的空间。
千年的法器,生出神智,拥有领域,并不常见,却也不是异事。
昆仑镜又开口:“后生。”
似一人,又似千万人,秦顾好像只对着镜中的自己,又好像在与天下苍生对话。
他拱手作揖,极尽尊重:“前辈。”
他很快调整好心绪,没有感觉到威胁,足以证明昆仑镜并不想伤害他。
他唯独担心一件事:“敢问前辈,我在领域之中”
昆仑镜好像能读懂他心中所想:“放心,镜中十年,镜外也不过弹指一挥,魔龙不会察觉的。”
也就是说,昆仑镜前的时间流速,要远快于之外,哪怕此刻他正在与昆仑镜对话,季允和白霓衣眼中,应该还是他将手掌贴上昆仑镜的刹那。
昆仑镜竟有改变时间之能。
昆仑镜又读懂了,“呵呵”笑了起来:“否则,你以为老夫何以扭转天道?”
秦顾拱手道:“请老前辈指点迷津。”
昆仑镜的声音变化,好似一个娇羞女子半掩唇面:“奴家可指点不了公子呢。”
秦顾不解:“老前辈这是何意?”
昆仑镜又换做一个孩童开口:“大哥哥不是早有决断?”
秦顾神情微怔。
他知道昆仑镜能够读心,可,他分明还没有主意。
昆仑镜为什么说,他早有决断?
他从哪里来的决断?
轻佻的揶揄从镜中传出:“你刚刚在想,‘这镜子不会是唬人的吧~’?”
秦顾:
连语气都模仿出来了。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晚辈冒犯了。”
“秦顾,”昆仑镜的声音又变得威严,像一国之君,“吾在此伫立千年,只为等你的到来。”
话音落下,无数金光自镜中飞出,年老的佝偻,年幼的童稚;女子娉婷,男人魁梧
在这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之中,秦顾还看到了身披金甲的雪宫首任宫主。
女将军镇坐中央,好像一记定海神针,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在将军的抬眸投足之间得以成全。
昆仑镜照出的,是人间百态。
泱泱千年,尽在镜中。
将军走到秦顾身前。
无形的威压笼罩下来,并不是压迫,而是无尽的权威。
秦顾双手交叠,一揖到底。
将军抬起手,昆仑镜中的人形一个接着一个,纷纷化作金光,落入将军的掌心。
将军将手掌递到秦顾身前,秦顾缓缓起身,望着这金色光团。
起初微弱如萤火,而后大亮,像黑夜中指引旅人前行的明星。
金光之中,隐隐有强大而温柔的灵力在涌动。
秦顾感到这灵力有些熟悉,在脑中细思片刻,试探着道:“无垢仙尊?”
将军微微颔首,却又摇了摇头。
究竟是,还是不是?
这力量绝对与无垢仙尊一脉同源,可为什么将军却摇头了?
昆仑镜说,它已在这里等秦顾千年。
可他
秦顾在灵力的吸引下抬起手,指尖轻触那团金色。
无垢仙尊的灵力,乃大乘期之力,非此刻的他能够承受。
可指尖触碰到灵力的刹那,那金光迅速绕着他的手指旋转,如灵蛇攀缘,钻进袖子里。
眼前光芒一闪,眉心蓦地灼热发烫。
灵力进入了他的眉心,涌入了他的识海。
突然之间,广袤的寰宇出现在秦顾眼前。
他见到岩浆的喷涌铸就大地,远古的巨龙在天空盘旋,人类建起城邦,逐渐有人参悟天道规律,走向修行的道路。
世家山门隆起,海水退潮,海中巨兽仰天长啸;
魔眼在天空睁开,无垢仙尊一剑斩碎魔种,灵魂化作仙舟;
魔尊传承轮回,北徐城沦为废墟,玄英被迫自毁,却最终功亏一篑,于是归墟之龙族灭,而魔种蛰伏百年;
最后,秦顾看到了季允。
季允站在那里,从少年变作青年,又转瞬披上鳞铠,季允眉心的魔种破土生芽,根系扎入那双沉潭般的眼眸。
金红与黑紫远远相对。
一滴热泪自秦顾眼眶滚落。
这灵力,如此生机勃勃,如此不屈坚强,最柔软也最坚硬。
无垢仙尊的灵力,来自天下苍生。
而现在,他从无垢仙尊的手中,接过了这名为苍生的力量。
将军的幻影变得透明,她成为这份力量最后的一支,涌入秦顾眉心。
——千年的等待,只为这片刻。
秦顾站在镜前,镜中却倒映出千万人。
他们没有面容,而又深入人心。
秦顾再度拜下,微风自后将他的长发吹起,好像在与镜中人告别。
此刻起,苍生即他。
第一百三十五章
苍生的重量, 压得秦顾只能深深下拜。
周遭寂静无声了,昆仑镜中再无任何人的身影。
哪怕秦顾就站在镜前,镜中也是雾蒙蒙的一片。
秦顾深深凝望着镜面, 却好像能见到千万人。
他对着朦胧的镜面, 再度躬身行礼。
尔后, 他抬手, 轻轻用掌根抵上镜面。
金光再次袭来,只听融化的雪“滴答”、“滴答”落下,好似时钟正在重新转动,将时间的□□重新拨到正轨。
很快, 白雪皑皑的昆仑出现在眼前。
脚下苔草青青, 只有风吹草动之声, 再听不到聒噪的吵嚷。
秦顾被一双冰凉的手臂紧紧搂住,来不及笑,又一脑袋撞上硬邦邦的胸肌。
哎呀小允的胸肌早摸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季允的身体如戒备中的猫科动物那样紧紧绷着, 也不管白霓衣还在看着他们,直接低下头索吻:“师兄亲亲我。”
季允难得直白,一直白便让人心软不已。
秦顾用指腹蹭去他脸上沾的碎雪,仰脖深深吻住那颤抖的唇瓣。
他知道季允不会忍不了这一时半刻, 如此急切的索吻, 只可能是因为
这片刻分离带来的, 巨大的情绪波动, 让魔种找到了机会,再次与季允争夺起了身体的支配权。
果然, 从季允半阖的眼眸中, 秦顾敏锐捕捉到了些许微弱的黑暗,不甘地瞪视着他, 逐渐被清隽取代。
山风渐起,雨雪霏霏,斜斜歇在他们肩头,风牵着秦顾的长发,与季允的鳞铠系在一起。
季允的手掌一路下滑,直到彻底揽住秦顾纤细的腰,才将双臂用力收紧。
秦顾便静等他平复情绪,既不催促也不动作,直到季允自己耳垂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他。
“师兄”季允恋恋不舍地蹭了蹭他,“昆仑镜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秦顾心道怎么样是什么样,无奈地摇摇头:“不曾。”
他顺势侧过身——
原本昆仑镜矗立的位置,一如镜中人般,一息之间便彻底消失,好像从未存在。
脚下的冰层再度冻结,千年的文明随之再度深埋入了时间。
秦顾有些意外:“昆仑镜”
一道女声冷冷回答了他:“昆仑镜沉入池中了。”
转眸看去,白霓衣正用绸缎缠绕手腕的伤口,注意到秦顾正在看他,才缓步向他们走来——
纯白的鞋跟碾在来不及融化的雪鹰尸体上,四溅的飞雪就像鹰的血液,白霓衣却像根本没有察觉到一样,笑魇如花:“怎么了,眷之,怎么这么看着人家?”
秦顾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他还记得,白霓衣叫他们到雪宫来,是想要用昆仑镜,为谛天结界失败留后路。
这下好了,不仅昆仑镜重新沉入湖底,而且其中蕴藏的神识力量都已进入他体内,恐怕再也不会回应任何人的呼唤。
这是雪宫的宝物,到头来为他秦顾做了嫁衣。
白霓衣走到了他们面前。
凛冽的风霜笼罩在她周围,雪宫神女是昆仑之灵,一呼一吸、一颦一笑,都与昆仑密不可分。
季允警惕地挡在秦顾身前,又被秦顾拉回来。
秦顾歉意地低下头:“白宫主,此事实非我所愿但或许,我们可以彻底终结这场灾厄。”
白霓衣并没有低头,她只是转动眼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秦顾。
她变得与原先判若两人,让秦顾忍不住呼吸发紧。
白霓衣符合叛徒的所有条件。
唯有一条,叛徒希望他死,而白霓衣屡次出手救了他。
秦顾实在不希望白霓衣会是那个叛徒。
“秦眷之啊秦眷之,”白霓衣鸦睫轻颤,“你还真是一直带给我惊喜。”
合体期的灵压轰然砸下,感觉到威胁的同时,秦顾出声大喊:“小允,不许动!”
他不是不知道,硬生生抗下这一击,他绝对会受到重创。
但他想要相信白霓衣。
——雪停在他的眼睫上,山温柔地抚摸他,雪珠顺着眉尾滚落,又仿佛谁的泪水,滴在他的脸上。
白霓衣没有攻击他。
相反,那强大的灵息轻柔地安慰着他,像母亲苍苍的手掌。
尔后,一朵雪莲在白霓衣掌中悬起。
白霓衣轻轻托着雪莲,道:“你看这朵雪莲花,多么圣洁纯粹。”
秦顾便抬眸,看着雪莲的花瓣一片一片绽开,白到透明的花朵在寒风中旋转,却从不摧折。
他不知白霓衣之言是何意,默默不语。
白霓衣却将雪莲送到秦顾面前,语气无限怀念:“雪宫宫主陨落后,神识会化作雪莲花瓣,在这祭坛中,等待昆仑镜的主人出现。”
“时至今日,已有一百一十瓣。”
百余片花瓣各有不同,有的边缘柔美,有的则凌厉,虽都趋近透明,透出的光又有毫厘差距。
“步步生莲”白霓衣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圣洁的雪宫神女呵,每走一步,都有雪莲为她盛开可又有谁知道呢?”
步步生莲,竟是踩着先人的尸骨在前进。
这每一步的痛楚与血泪,都被她掩藏在笑容之下。
秦顾大概可以猜到,为何白霓衣的笑容,总是公式化的样子。
他叹了一声:“白宫主”
白霓衣却一挥手,纤长指节抚过雪莲,这雪莲花瓣如同有自我意识一般,竟在与她指尖触碰的刹那,一瓣一瓣分散开来。
雪莲花瓣随风散入昆仑雪境。
白霓衣道:“昆仑神女,承昆仑蕴养大恩,当终身不离昆仑,为神山之繁育、之绵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此不知多少个百年,有一位神女,见到山外,当权者无为,魔物虎视眈眈,百姓生活困苦于是,她不听神山的劝阻,带着一批护山的百姓,毅然投身前线。”
秦顾的眼前浮现出那名英姿飒爽的女性将军。
巾帼之力,无需红颜作辅,亦能倾人国邦、破人城池。
这便是昆仑雪宫的由来。
在将军率弟子奔赴战场、卫庇人间之前,昆仑只是一座偏远封闭的山。
而现在,它站在菏国最高的位置,旅人只要一抬手,就能触摸到仙舟的桅杆。
“可神女,究竟违背了神山的意志。”白霓衣勾了勾唇角,这次秦顾从她的笑容中读到了苦涩。
白霓衣问:“知道为什么,不过千年,雪宫已有一百一十位宫主么?”
秦顾心中即刻有了猜测,却到底不敢说出口。
白霓衣的笑又恢复了平淡:“因为,自就任雪宫宫主起,宫主的寿元,就只剩下十年。”
秦顾的呼吸骤然停滞,几乎感到被人揪住脖颈似的发涩。
白霓衣翘起尾指,一根一根指头竖起,像孩童在学习数字。
“一、二、三”她的声音是叫人头皮发麻的温柔,“眷之,今年,已是我的第九年。”
还有最后一年,白霓衣就会成为雪莲的第一百一十一片花瓣了。
白霓衣的表现却不像是担忧生死:“每一任宫主,我的姐姐们,她们陨落前,放不下的,都是同一件事秦眷之,你可以阻止魔种么?”
她轻轻牵住秦顾的手,那双眼中是让人惊讶的执念,好像若无法得偿所愿,就是身死,也要从修罗地狱爬回人间。
秦顾用另一种手,盖住她的手背:“这场千年的争斗,会由我辈来终结。”
不是我秦眷之一人,也不仅仅是我与季允,而是
这个修真界,所有为了天下苍生,舍生忘死的逝者,和所有仍在坚守的人们。
百姓、修士、甚至魔族
同为一体,共成一辈。
——由吾辈来终结。
“好啊,”白霓衣总算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不然的话,小女子可要死不瞑目了呢~”
“宫主以前,是很活泼的。”
离开祭坛以后,白霓衣让阿桃带他们到住处去,阿桃一路沉默寡言,接近住处时,突然道,“我永远忘不了,她把我从那人手中救下时的样子。那时,宫主还是雪宫的小师妹,她就像雪原的天空,永远明媚灿烂。”
“这些年我跟在宫主身边,看着她越来越不像自己我在想,若能将所有让宫主不开心的事物都抹杀,那么即便让我代替宫主承受神女的诅咒,让我现在就死,我也乐意。”
秦顾察觉到阿桃话中,不同寻常的情绪。
他只当自己是一个安静的听众。
阿桃望向蒙蒙雪雾:“昆仑已经连着下了几天大雪了。”
她停下脚步,向二人行礼,转身顺着下山路而去。
他们的住处,是一座雪山独有的雪屋。
埋在雪里本该是寒冷的,可踏进屋内,却像春天一样温暖。
秦顾坐在床上,白霓衣还贴心地准备了鹅毛枕,他便顺手捞进怀里抱着。
季允将门掖好,确认不会有一片雪花钻进缝隙:“师兄觉得,白霓衣是不是?”
措辞打哑谜一般,秦顾却瞬间领悟,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
“为什么?”季允坐到他身边,为秦顾暖手,“白霓衣痛恨昆仑的诅咒。”
秦顾将手掌塞进黑龙暖乎乎的掌心,解释道:“白霓衣是个敢爱敢恨的人。我想,她恨的并不是诅咒,而是迫使首任宫主出山的东西”
也就是,魔眼。
“况且百年以前应该是白霓衣以前十代雪宫宫主的时期,离得太远了。”
时间上,也不吻合。
季允点了点头,又蹙起眉:“如果不是白霓衣也不是净尘修为可以隐藏没错,可此人应该无法预见,我们能够进入魔眼,看到百年前他的所作所为才对。”
白霓衣没有动机,净尘当时并不在北徐,背叛者也无法预判他们百年后的行为,而提前隐藏自己的修为。
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秦顾蹙起眉。
直觉告诉他,他们一定错过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入夜时分, 雪下得更大了。
厚厚的雪挤压屋舍,木屋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间或有积雪融化的滴答声。
季允悄悄看向床上盘腿打坐的青年。
墨发遮夜色, 红衣拦烟尘。
他分明双眸微阖, 季允却能想象到那双桃花眼睁开时, 是多么眼波流转、眉目含情。
分明最开始只是想偷看师兄一眼, 可每每看过去,季允都移不开目光。
他认真地注视着秦顾,幽深的目光好似要将秦顾包裹起来,掩藏进龙巢里。
天知道他有多想这么做。
师兄
我的。
——秦顾并未察觉季允充满占有欲的注视。
眉心的灵力如泥入海, 分明强大如是, 却竟然不受他差遣。
苍生认可了他, 可
强烈的灵力洪流冲击着丹田,属于秦顾原身的力量却极为抗拒,两股灵力在体内轰然相撞, 原身的灵力占据着丹田下腹,而昆仑镜的力量则很快霸占四肢百骸。
他们相互撕扯,竟然毫不相融,想要将彼此吞噬。
秦顾越是焦急, 两道灵力越不受他控制, 撕扯得更加凶狠。
一股灵息自下腹陡然上升, 一路冲向喉管。
秦顾陡然喷出一口鲜血, 彻底从入定状态醒来,捂着胸口气喘不止。
季允一步飞奔过来, 抬手便是一道温暖灵力送入秦顾体内。
谁料这来自饮枫阁功法的灵力, 很快便加入原生力量,向昆仑镜的灵力扑去。
秦顾又是一口血喷出, 下颌被染得鲜红。
季允只觉大脑轰地一声,怕极了,又不敢再动作:“师兄,师兄?!”
好在秦顾意识还清醒,点了点季允的手腕安抚。
手立刻就被攥住,季允的眼睛湿漉漉的,满是担忧:“师兄,你怎么了?”
唉,怎么把孩子都吓哭了。
秦顾摇了摇头,“咳咳”两声,将呛在喉间的血吐出。
他靠在季允怀里喘息,手掌向上摊开,试探着运气。
周天运转畅通无阻,掌心燃起一簇红色花火。
果然,只要不尝试使用昆仑镜给他的力量,就不会对自身产生负担。
可如果不能使用,又有什么意义?
秦顾又想吐血,这回是急的,他只能在心里宽慰自己:
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身体骤然陷入温热的包裹中,季允见无法助他调息,竟自愿充当起加热器,为他暖身。
堂堂龙尊
算了,秦顾失笑,轻轻吻了一下季允的唇瓣,堂堂龙尊为他当加热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季允看起来不敢松开他,秦顾便就着姿势,枕着季允的胸膛,在冰天雪地间暖烘烘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一声诡异的“窸窣”声。
好像什么东西,偷偷戳破了窗户纸,正在向内窥伺。
秦顾猛地一个激灵,困意转瞬消失殆尽,迅速睁开眼睛。
他并未动作,而是保持着与季允相拥的姿势,放出一缕神识。
搭在臂旁的手掌,食指轻轻蹭了蹭他,季允的声音传入识海:
“师兄,是魔眼。”
秦顾“嗯”了一声,神识已徐徐攀上窗沿。
因地处寒冷高山,雪宫的屋舍,在窗纸以外,还有木框阻拦风雪,使脆弱浆纸不至于被狂风撞破。
——也同时阻拦屋外的恶意,渗入屋内。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秦顾依旧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
魔眼是无法离开天空的,却能像堆叠的云层,因其厚重而不断让天空下坠,逼近到天地交界的位置。
而魔眼,那一颗、十颗、百颗的魔眼,堆积在地平线上方,相互挤压着对方的空间,争先恐后地向他们投来视线。
成群结队,如过境的蝗虫,阴沟的虫豸,繁衍增殖,将天空都铺满。
好在魔眼虽多,却都没有彻底睁开,睁得最大的,也不过是昏昏欲睡的那一道缝隙。
魔眼窥伺着他们,窥伺着人间。
似乎在说:
你们逃不掉的。
这一幕很是恐怖,尤其在圣山的背后,睁开那么一只眼眸,无处可逃、走投无路的绝望几乎是瞬间笼罩下来。
秦顾的表情僵了僵。
魔眼兴奋而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秦顾收回神识,起身,将窗关得紧了一些。
魔眼:
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秦顾的表情淡然至极:“魔眼在等什么小允,你感觉怎么样?”
季允摸了摸眉心:“没有感觉。”
秦顾的目光落在他耳根处。
没有泛红,是真话。
——这是秦顾发现的铁律,小允在他面前撒谎,耳朵根总是红红的。
“不是在等魔种那就是,”秦顾摇摇头,语气冷了几分,“有人坐不住了。”
既然异变不是因为魔种,或者说表面上并非源自魔种,那么现下能够动手、还与魔眼息息相关的,便只有那名叛徒。
咚、咚。
门扉突然被敲响。
秦顾和季允同时条件反射般手掌摁上佩剑,而门外的人好像察觉到了,开口道:“少盟主,是我,凌寻。”
季允眉头一挑:“迁境司掌教?”
门外之人一愣:“季洵卿?”
紧接着又是一阵碎碎念:“不对啊白宫主说的是这屋,可没说魔尊季允也在这屋,两个人睡一间?睡一张床?”
秦顾:
他摁下季允打算放出魔息检查的手:“不用验了,是本人。”
是他兢兢业业又爱絮絮叨叨的寻掌教哟。
秦顾伸手打开门,凌寻戴着眼镜的脸果然映入眼帘,虽表现得一本正经,眼神却不断往他身后瞟。
那儿站着头龙呢,秦顾赶忙行礼:“寻掌教,别来无恙。”
凌寻生得一副书卷气,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气质温吞内敛,与姐姐凌红曲可谓大相径庭。
这位迁境司掌教有过目不忘之能,修真界千年的历史,在他脑中好像被压缩成一个个方格,随取随用。
凌寻也向他拱手:“少盟主客气了。一别经年,少盟主还是原来的模样不提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秦顾听着他语气感慨,心中也是怀念,抱拳又是再拜。
寒暄过了,凌寻这才说起正事:“你们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天地剧变,司命已卜算到人间情势,叫我尽快带你们去仙舟见她。”
秦顾点点头:“我记得司命前辈,仍在闭关?”
凌寻道:“情势危急,司命强行破关了。虽然遭了一些反噬,但仙舟仍有无垢仙尊庇护,没有大碍。”
二人也没有什么随身物品要带,即刻跟着凌寻,向昆仑之巅——云梯所在的位置而去。
凌寻边走边道:“盟主下了敕令,未时即启动谛天结界。”
满打满算,还有不到五个时辰。
局势瞬息万变,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昆仑仍在下着暴雪,白霓衣已在云梯边等待他们。
见他们到了,白霓衣也不多话,反手便是一记灵力拍出,无数雪莲一朵接着一朵,斜向上方依次绽放。
绽开的雪莲化作云梯长阶,直通天际。
“唉,偏偏是今天爆发,真是幸又不幸。”凌寻看着云梯,喃喃自语。
一种诡异的不安笼罩下来,秦顾问道:“什么意思?”
凌寻没察觉到,回答道:“今日是净俗前辈的祭日,净俗前辈圆寂后,尸身应其要求保持了生前样貌,就停放在仙舟的逢悲殿中。”
逢悲殿,当年仙舟祸乱时,死去的修士,也在逢悲殿由慈悲寺诵经超度,才化归天地。
没有应允,逢悲殿是不对修士开放的。
“好在净尘方丈每年都来祭拜,今年也未错过,仙舟有净尘方丈坐镇,我等也可安心许多。”
随着凌寻的话语,昆仑的温度好像骤然降低数十度不止,秦顾的血都要凉透了。
凌寻浑然无觉,还在自言自语:“不过也真是奇怪,净俗前辈连名利都不放在眼里,死后却要求尸身不腐唉,前辈之事,我等后辈哪里可以评说少盟主,你说是不”
他一扭头,哪里还有秦顾的影子。
“少盟主?”凌寻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只见红色一闪而过,季允竟化出龙身,飞快向仙舟冲去。
这架势,不像是登上仙舟,而仿佛是要与仙舟同归于尽。
凌寻吞了吞口水,看向白霓衣。
白霓衣看他一眼,手指浸在空气中转圈,旋即一抬:“寻掌教,不觉得太巧了么?小女子劝你,赶紧跟上去吧。”
凌寻一愣,后知后觉紧张起来:“什么太巧了?”
白霓衣却不回答他了,水镜在她面前漾开。
白霓衣微微福身:“盟主,叛徒是净尘。”
仙舟上。
天卜司的□□徐徐转动,少女的上半张脸都被白纱蒙住,屋内没有光,便连侧脸也看不清晰。
她的脸与唇瓣同样苍白,透露着强行破关的虚弱,似乎呼吸也异常吃力。
司命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有金色流沙在她掌中堆砌,忽明忽暗,却到底照不亮满室漆黑。
突然,门从外被推开一道缝隙。
“阿弥陀佛。”
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来人一袭袈裟垂地,又因正在祭拜,而披了一件素白长褂。
司命没有转头,也不需要转头,就能认出来人。
“净尘方丈,”她道,“吾已等你多时。”
净尘笑了笑,脸上皱纹如树的年轮:“是么,听说魔眼大肆入侵,老衲已收到盟主提前开启谛天结界的敕令,天卜司掌教,可有卜算出此战结果,是胜是败?”
天卜司并不空旷,净尘的声音却如袅袅烟雾,回荡不歇。
司命长久地沉默。
净尘抬脚,从容地踱向眼前娇小的少女。
啪嗒,啪嗒,啪嗒。
每一步,他都走得极为缓慢,好像死神的鼓点,正在不断敲响。
司命的内力很强大,但生来没有攻击性。
净尘并不担心,自己会被这个没有威胁的女子攻击。
直到净尘已离司命只剩几步,司命才缓缓开口:
“方丈问的,是仙盟胜负,还是你的胜负?”
净尘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浑厚,却又慈祥,像是佛祖垂悯世人的微笑,有着大地般的重量。
司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悲伤。
柘黄灵力混杂着死寂的黑,在净尘掌心闪烁不止。
室内被照亮了。
司命却扭过头,不看这难得的光明,而透过封闭的窗,望向永远也看不见的窗外风景。
她缓缓启唇:“天命未定,吾失去无垢仙尊指引,已无法再做更多卜算。”
“吾独独可以知道的是,你”
“必输无疑。”
第一百三十七章
黑龙沿着云梯直冲入仙舟。
出乎意料的, 仙舟的防护罩并没有阻拦这魔息深重的黑龙,他们一路畅通无阻。
落地以后,秦顾陡然一惊。
仙舟衰微, 并不是危言耸听。
记忆中蓬勃生长的树木叶缘枯败, 澄澈的天空亦呈现出浅淡的灰色, 微弱的金光在仙舟周围, 虽至今未有一道裂隙,但这金光就像狂风中的残烛,熄灭只是时间问题。
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秦顾总觉得, 云梯的高度, 似乎缩短了许多。
并不仅仅是因为昆仑之高。
仙舟正在下沉。
他们落地后, 凌寻也追了上来,气喘吁吁:“走这边!天卜司,在这边!”
仙舟对修为的压制依旧存在, 但秦顾试着运气,除了感到些许不畅外,依旧没有那种喘不上气的压迫感。
这不是一件好事,但秦顾不得不庆幸这一点。
二人跟着凌寻, 轻功运到极致, 争分夺秒向天卜司赶去。
“我刚刚已经向阿姐她们传信, 但”天卜司在仙舟最深处, 凌寻回过头道,“没有得到回应。”
秦顾的心沉了下来。
迁境司和检督司驻守仙舟, 身为检督司掌教的凌红曲, 在如此紧急的事态下,不应该也不会不给回应。
唯一的可能, 就是
凌红曲没有办法回应。
季允突然开口:“有血腥气。”
——一股极淡的、新鲜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飘着,风一吹就淡些,但却始终没有消散。
而前方,就是检督司的所在地。
通往天卜司,必须经过检督司。
从逢悲殿前往天卜司,检督司也是必经之路。
这意味着,净尘也走了这条路。
秦顾看向凌寻,凌寻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浑身颤栗不止,脸上尽是犹豫和恐惧。
“少盟主”他的声音发抖,“我、我们”
他既担忧姐姐凌红曲和检督司弟子的情况,又不敢向前,生怕看到什么超出承受能力的场景。
凌寻本能地向秦顾求助。
秦顾摁住他的肩膀,给予他前进的勇气:“走。”
即便秦顾自己心里也没底,净尘究竟会做到什么地步,但这种时候,他绝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迟疑和胆怯。
凌寻用力捏紧眼镜腿:“好,好走!”
——迷蒙的雾气在前方弥漫。
能见度降得极低,只能看到身边几米,一旦走得太快,人就会被雾气吞噬,而不见踪影。
“”季允皱了皱眉,抬手一点。
紫色魔息顷刻穿透雾气,生生劈开一个通道,直通向前。
缀在后方的凌寻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什么东西?!”
秦顾与季允双双停下脚步,秦顾快步走到他身边:“寻掌教,怎么了?”
却见凌寻目光惊恐地看着脚下。
秦顾跟着移动视线,瞳孔骤然一缩。
那是一只人的手,因失血过多而显出异样的惨白。
这只手还牢牢抓着一件法器,是一把戒尺的模样,只不过尺的前段似乎被毒液腐蚀一般,只剩下半截漆黑残骸。
凌寻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阿姐的法器划天尺”
划天尺,是检督司用来裁量犯罪之人的刑法,为之量刑的宝物。
毫无疑问,当归属检督司掌教。
凌寻蹲下身,似乎想要去捉那只手。
秦顾一把摁住了他:“寻掌教!”
凌寻表情难看极了:“怎么了,少盟主我阿姐可能还活着”
秦顾语气艰涩:“你看清楚,这只是一只手。”
地上的,只是一只断手。
自小臂开始被齐齐断裂,碎肉与血氤在一起,从她紧握着划天尺的动作来看,显然是战斗中被斩下的。
凌寻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
还好秦顾一把扶住了他:“寻掌教!没见到尸体,是好事啊!”
至少凌红曲还有可能活着。
凌寻显然已六神无主,迷茫地重复着:“对,说的对,找,找一找还有没有活人”
他的脚已跨过凌红曲的断手,却又停了下来。
凌寻缓缓蹲下,双手颤抖着,将凌红曲的断手捧了起来,又用力撕下自己一截衣袍,仔细地包好。
他很慌乱,包了几次都没有包好,却又执着,一定要彻底包裹住才算完成。
秦顾注视着他做完这一切,凌寻露出一个苦笑:“小时候,阿姐总是用这只手,打我的屁股还有些舍不得。”
秦顾难过地抿了抿唇。
调整好心情,三人重新启程。
一路上,七零八落捡到了许多残肢,都是检督司弟子的。
凌寻将他们收集起来,珍重地藏进乾坤袋里。
而后,走在最前方的季允停下了脚步。
“找到了,”他的语调依旧没有起伏,听不出是欣喜还是悲伤,“在这里。”
秦顾紧赶两步靠近,只见凌红曲面朝下躺倒在地,衣袍多处撕裂,身体没有一丝起伏。
秦顾吞了一口涎液,将凌红曲小心翼翼扶起,手指并拢,探向她鼻下。
微弱的呼吸,喷洒在他指尖。
秦顾松了口气,扭头看向连靠近也不敢的凌寻:“曲掌教还活着。”
凌寻一下就哭了:“阿姐,阿姐!”
他跪在地上,好像抱着千斤重的宝物,将凌红曲从地上抱了起来。
再往前几步,便看到其他检督司弟子,躺在地上,也是生死不明的样子。
他们的血连在一起,汇成一个血泊,倒的位置又都十分接近,似乎并非巧合,而是什么人故意为之,像是拙劣的恶作剧。
秦顾神情微动:“留下吧,寻掌教。”
凌寻紧紧抱着凌红曲,一愣:“这怎么能”
秦顾摇了摇头:“天卜司就在前方,无需引路,况且你看这些修士他们更需要你,寻掌教,注意安全。”
凌寻唇瓣抖动几下,很受触动似的:“多谢少盟主。”严扇霆
若非怀中抱着凌红曲,凌寻只想给秦顾作揖感谢。
他其实很想留下来,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秦顾察言观色,恐怕一眼就看出他的为难。
秦顾摆摆手:“寻掌教何须这么客气,多加小心,世家的支援应该很快就到,我与季允就往天卜司去了。”
说罢,他告别凌寻,与季允一前一后,飞快向天卜司而去。
然而没走出多远,他们再度被迫停下脚步。
“不太对,”季允后退一步,左手捉住秦顾的手腕,右手拔出不器剑,“不太对,师兄,我们一直在打转。”
迷雾不知何时又涌了上来,像要将他们吞吃入腹一般,卖力地吮吸着他们浑身的血肉。
眨眼间,秦顾的肩头就爆出一簇血花。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敌人的靠近,闷哼一声,却不敢贸然出手。
敌人在哪?
在哪?!
另一边,季允的眸色瞬间如寒潮结冰。
师兄在眼皮子底下被伤,让季允怒不可遏。
他远没有秦顾这样谨慎,或者也根本不需要谨慎。
不器剑狠狠撕裂雾气,魔息凝聚成箭,无需拉弓便即刻射出,在茫茫纯白中划出一道紫色流星。
只听“噗呲”一声,什么东西坠落在地,一大块雾气随即消散,现出清晰的仙舟风貌。
那东西在地上扑腾不止,漆黑的羽翼掀起小范围的尘埃,挣扎了数次,最终咽了气,不再动作。
秦顾与季允异口同声:“晏白术!”
空气里响起一阵熟悉的笑声。
晏白术并没有现身。
雾气越来越浓,乌鸦振翅声四面八方起伏。
这种感觉,就像置身于低洼的海水浅滩,明知即将涨潮,一旦潮水漫上来,就会被海浪裹挟而沉入海底,却不知道海潮究竟会从哪里卷来。
振翅声响起的同时,更多紫色电光在雾中穿行,每亮起一次,便有至少一只乌鸦坠地死去,雾气便会被撕开一些。
但乌鸦杀也杀不尽,很快又会有新的鸟群前来填补,雾气还未散完就又重新汇集。
“该怎么办呢?”
晏白术带笑的声音随着雾气一道倾压过来。
秦顾早领教过此人的恶趣味,并不准备回答。
但晏白术的问题,虽是为了折磨他们故意发问,秦顾却不得不顺着他的思路思考
是啊,该怎么办?
在这里遇到晏白术,已足够说明问题。
他和净尘,是一伙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晏白术在这里阻拦他们,是为了防止他们靠近天卜司。
既然晏白术在这,那么净尘就一定在天卜司。
司命有危险!
秦顾当机立断,对季允道:“小允,你去天卜司,晏白术交给我!”
季允瞪大眼睛:“师兄?”
秦顾自有考量。
若是他去面对净尘,净尘的实力深不可测,他不是净尘的对手不说,秦顾更不愿将自己交给敌人,成为掣肘季允的把柄。
相反,若他留在这里应付晏白术,那么即便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晏白术靠近天卜司半步。
季允不会有后顾之忧。
秦顾深知晏白术的实力同样可观,但想让一个人停止回头看的最好方法,就是逼迫他向前。
不容季允拒绝,秦顾咬重了音节:“听话!解决完晏白术,我就去天卜司找你。”
季允依旧摇头,手下动作更加狠厉,似乎想要彻底绞碎所有黑鸦,就能与秦顾同行。
晏白术语气暧昧:“哎呀,真是情深”
秦顾直接当做没有听见:“小允,时间不等人。听话。”
“听话”二字,他说得很慢,音节又咬得极重。
这不是劝说,秦顾自己也清楚,这是强迫。
他拿捏住了季允对他的绝对顺从,用这种方式,强迫季允听从他的要求。
潮湿的风刮过季允的眼眶,他似乎想要低下头亲一亲秦顾,又生生忍住。
而后,不器剑血光大亮,雷电将雾气劈得烧焦蒸腾,撕裂开一个硕大的豁口。
这豁口同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填补,季允最后认真地看了一眼秦顾:“师兄,不许骗我。”
横秋剑业已被秦顾握在手中,他深深地看向季允的眼睛:“我答应你,一定会去天卜司,与你汇合。”
季允的唇瓣嗫嚅着:“师兄,我等你。”
说罢,他逼迫自己回过头,纵身跃入豁口中。
——师兄答应他的,师兄向他保证过。
师兄一定会赶来,而他只需要,在师兄赶来之前,杀死净尘。
若师兄没有如约赶来
季允的目光冰冷疯狂。
他要整座仙舟,整个人间,为师兄陪葬。
秦顾目送着季允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人旋即站定,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背上。
如芒在背。
但秦顾表现得很坦然,甚至唇角还能勾起一抹笑意。
秦顾转过身,看向晏白术——
他占据了一具熟人的躯壳,正在司徒颜的身体中,用那双标志性的玻璃般的眼眸注视着秦顾。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你的决定, 不太明智呢,少盟主。”
晏白术咧嘴一笑,身影在迷雾中忽隐忽现, 每出现一次, 就向秦顾靠近一分。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面对这种步步紧逼的压迫感, 秦顾发现自己竟然能没有丝毫心理负担地笑出来。
不是强颜作笑,而是真的忍不住想笑。
“你的本事,”秦顾模仿着他的语气,“也没有长进多少呢, 晏白术。”
他们之间的仇怨, 从秦顾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 就已经结下。
一桩一件,逐一累加。
新仇旧恨,直到今日, 旧的没有算清,新的又接踵而来,竟比他与魔眼之间的仇怨还要更久长。
主角注定是要与世界抗衡的,而他, 秦顾将横秋剑平举于身前——
他只需要, 扫平主角的顾虑。
为了他的小龙能够终获自由, 也为了他自己。
秦顾这一生为了太多人出过剑, 他的肩上大多数时候是修真界,后来变成了天下苍生。
细细回想, 为了自己出剑的时候, 几乎没有。
那么这一战呢?
这一战,能否成为他唯一一次, 为自己而战?
黑鸦在迷雾中腾飞,以刁钻的角度,忽上又忽下,瞄准了秦顾的后腰肩头,用锋利的脚爪鸟喙,向他袭去。
晏白术选择的攻击点,是常人大多难以防备的位置。
而这些位置一旦想要防备,就势必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譬如,胸膛,或者,脖颈。
这是晏白术巧妙的筹谋,他们是最了解彼此的对手,晏白术深知秦顾头脑聪敏,复杂的计谋未必会对他奏效。
他有一让人生厌的桃花眼,似乎只一眼,就能看透一切。
正因如此,与这样的人交手,最直白的攻势,才最奏效。
晏白术在鸦群掩护下,不断向着秦顾逼近。
魔息在他五指上团聚,晏白术等待着秦顾被迫躲避的瞬间,打算撕开他的胸膛,将那颗装满苍生的心狠狠捏碎。
——秦顾一步不躲。
他读懂了晏白术的计划。
有了徐且行的前车之鉴,晏白术换了司徒颜的躯体,终于不用受境界的限制,而得以发挥出原本的实力。
合体期。
秦顾自认不可能接下他全部的袭击,而战斗的本能在精神紧绷时,并不是优势。
他很可能会下意识想要躲避晏白术的攻击,而这显然正中晏白术下怀。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
领域轰然展开,枫林飞速疯长!
树木的枝干冲破迷雾包围,并且还在继续向上攀登!
紧接着,枫叶簌簌之声响起,是枫树在茁茂生长,开枝散叶,将天空织成一片枫叶的网。
在这样密集的树林圈层中,枫树一旦感知到活物的靠近,便会立刻在秦顾的指示下,将附着在枝干上的灵息爆开。
噗通、噗通。
重物坠地之声此起彼伏,如禁忌的乐章正在谱写。
维持这么庞大的领域要耗费不少灵力,秦顾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唇角却微微向上扬起。
只见他剑尖一转,带着凌厉疾风指向虚无:“现在,是我包围你了,晏白术。”
在乌鸦的包围圈外,再筑起一层枫树的囚笼。
攻守易型,顷刻而已。
说完这句,秦顾便保持着动作,手臂平稳举着,没有一丝波澜。
修真界中修为强悍者极多,剑术胜过秦顾的,却寥寥无几。
而晏白术是不用剑的,这是秦顾唯一取胜的可能。
横秋剑所指的方向,不过毫厘,空气像被蒸馏沸腾,剧烈波动起来。
紧接着,司徒颜惨白尸僵的脸出现,而横秋剑就顶在他眉心。
玻璃般的眼球转动几下,晏白术看向秦顾:“看来是我小瞧你了,少盟主,不过你觉得,化神期与合体期”
他的尾音拖得很长,“期”字还没落地,急促的战鼓突然擂响。
碧海潮生,大片翠绿以晏白术为中心蔓延开来,分明如波涛柔软,却在接触到枫树的刹那变得坚硬无比。
哐、哐、哐!
怒吼的青绿摇撼着枫树,修士与领域五感共通,秦顾几乎是瞬间就感到胸口剧烈疼痛,像被大象重重踩了一脚。
紧接着,飞瀑从天而降,劈头盖脸拍击在枫树上。
只听叶片发出痛苦呻.吟,一缕鲜红从秦顾唇角蜿蜒而下。
这不是晏白术的领域。
秦顾很快想起,当时他们在涧泉行宫交手时,晏白术展开了徐且行的领域。
——涧泉行宫掌门,司徒颜的领域!
恐怕这名极重权威的掌门,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死后,领域还要被魔修随意操纵。
晏白术爆喝一声,无数洪流轰然坠下!
巨浪形成海龙卷,自上而下如决堤的浪涌,冲垮枫林,重击秦顾心门!
激流止而不歇,很快将红色身影彻底包裹,而鸦群乘势而上,黑色的污浊融入水浪,啄咬啃食。
余波冲刷滩涂,晏白术笃定地向前迈步,说完未尽的后半句话:“有什么可比之处?”
飞瀑重回苍穹,余潮褪尽,只见秦顾浑身湿透,红衣紧紧裹着腰身,勒出臀胯颤抖的弧度。
他踉跄了一下,横秋剑插.入地面依旧不足以维持重心,左膝紧跟着重重跪地。
冰冷的泉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地,秦顾努力眨了眨眼,为趋近虚焦的双眸寻找焦点。
晏白术的身形溃散又聚拢,在眼前不断放大,唯一清晰的,便是他那张越发放肆的笑脸。
无论占据的是谁的身躯,晏白术的笑容永远不会改变。
这种毫无忌惮的、充满恶意的笑容。
秦顾将不断上翻的血腥气咽下:
晏白术,你的恶意究竟来自哪里?
“啧啧啧,”晏白术在秦顾身前站定,“真漂亮啊,少盟主,你永远是濒死的样子,最合我心意了。”
他弯腰俯身,似乎想要凑近仔细端详秦顾似的,脸与脸之间的距离越发接近。
换了司徒颜的脸,秦顾依旧迅速想起,那日飞瀑下,晏白术逾越的举动。
暧昧,扭曲,好像在看一件珍爱的藏品,或是等待亵玩的娈.宠。
当时晏白术还没来得及强吻他,就被季允的分身甩飞了出去。
秦顾的表情变了又变。
还来?!
一般来说,反派的“兴趣”应该落在主角身上。
秦顾苦中作乐地想道:
还真是不走寻常路的反派。
除了地点改变,就连他们的姿势都没有发生变化。
晏白术捏住秦顾的下巴,迫使他将头抬起,欣赏这张因愤怒和屈辱而泛红的脸:“可惜,没能赶在魔尊大人之前,尝一尝你的滋味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秦顾毛骨悚然,只觉得倒足了胃口。
晏白术看他面有难色,笑得更灿烂了:“知道吗,少盟主,魔修间盛行双.修之术,与您这样天姿的修士交.合,对我的修为应当大有进益呢。”
秦顾:
滚,死变.态。
他被魔息牢牢摁在地上而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晏白术越凑越近。
修为的差距,就是天堑。
晏白术的另一只手贴上秦顾的面额,冰冷的指背蹭着他的脸颊,如毒蛇游曳,轻轻擦去他唇角的血迹,而后一路往下抚过他的喉结。
晏白术的动作徘徊而暧昧,好似抚摸一件完美的展品。
这让秦顾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真的快要呕出来了。
他不喜欢与人亲密接触,能够接受也唯一能够接受的亲密接触,只有来自季允。
秦顾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虽然很快就将唇角压了下去,但晏白术还是发现了。
晏白术古怪地问道:“你又笑什么?哎呀,少盟主喜欢玩这个游戏么?但我已经问烦了你什么时候能露出点更让我兴奋的表情?”
秦顾坦诚地看着晏白术,循著记忆中季允的模样,无辜地眨了眨眼。
“我只是想感谢你,晏白术,”秦顾道,“让我无比确信,原来我对季允的接受度有这么高”
“毕竟你摸我一下,我现在恶心得想吐”
晏白术的动作一顿,司徒颜毫无血色的死人脸好像也翻涌起了怒意。
秦顾凉嗖嗖地继续道:“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不笑了?”
晏白术:
他咬了咬牙,扯出一抹扭曲的狞笑:“待会儿有的是你笑不出来的时候,少盟主,我要把你带到季允面前,让他看着你被我侵.犯。”
此话一出,秦顾的桃花眼冷得快要结冰。
晏白术道:“你猜,魔尊大人会不会气得暴走魔种又会不会趁虚而入?”
他没有等秦顾的回答,自顾自将计划说了个干干净净:“你是他的逆鳞,我猜答案应该是会,对吧?”
是的,会。
季允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有情绪的波澜,所以想要触怒季允,逼迫季允失控,只有以秦顾,作为诱饵。
晏白术的指节用力向下一拉。
只听“刺啦”一声,领口陡然被钩爪般的指甲扯开,扣子崩落在地,凉风迅速顺着秦顾大敞的领口灌入。
哪怕是无垢仙尊庇佑的仙舟,在天地灵力衰微后,依旧如极地般寒冷。
洁白的胸膛暴.露出来,浮着一层愠怒的薄粉,像初夏刚绽放的桃花。
晏白术的神色幽深几许,目光再下移——
两点樱红像雪地落梅,霸占了他的视野。
晏白术迅速明白了,只有深入体肤骨髓的吮吻,才会播下这样荒唐的种子。
秦顾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抬手艰难地摸了摸吻痕:“抱歉啊,晏白术,我家小龙占有欲比较强,你多担待。”
晏白术的眉尾抽动两下:“希望到了季允面前,你还能这样伶牙俐齿不过,放心好了,我会对你很温柔的。”
这“温柔”究竟有几种意思,不在秦顾的考虑范围内。
他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了。”
晏白术一愣,他的手掌已贴上秦顾的胸口,只需再向下,就能将秦顾的衣物全部扯碎。
可秦顾的表现,太镇静,好像游刃有余
装的?还是真的?他还有什么后招?
晏白术思绪飞快,为了今日的交手,他等待了整整十年,这十年他几乎将秦顾调查了个底朝天,以至于一闭上眼,梦里也全是秦顾的影子。
晏白术聪明地意识到了秦顾多年前非同常人的性格转变,甚至一度猜到了,眼前的秦顾,是另一个灵魂。
就像他的灵魂能够霸占尸体的躯壳,有另一个灵魂接管了“秦顾”这个身份,并不会让晏白术感到惊讶。
秦顾没有后招了,晏白术很笃定。
晏白术将手掌贴上了秦顾的胸膛。
让晏白术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触摸到那片皮肤的刹那,金红瞬间亮起。
一股极强的力紧随而来,竟将他直接撞飞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晏白术狼狈地踉跄几下, 捂着心口从地上爬起。
占据合体期的躯壳本就不容易,何况司徒颜还没死多久,残魂就是不肯离开, 还在体内徘徊不去。
晏白术啐了一口, 只觉得手掌一片潮湿。
低头一看, 竟是胸口被剜出一个大洞, 伤口周围的皮肉迅速腐烂,迫不及待地掉在地上。
晏白术立刻连点几次伤处,将魔息注入进去,形成封闭的隔膜。
否则这具身体, 恐怕立马就要腐烂殆尽了。
这是司徒颜的残魂在反抗, 宁肯尸骨无存, 也不愿意将身体借给他用。
——真是不知好歹,自诩正道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不知好歹。
晏白术无暇多顾, 捂着胸口看向秦顾。
这一下能够把他震飞的攻击,除了钻了他分神的空子,更多的,还是源自秦顾自身的灵力。
晏白术的目光审视地落在秦顾脸上:
虽然秦顾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但他必定正在灵力的反噬, 而痛苦万分。
这种逞强式的反击还能持续多久?
早在很多年前, 晏白术就眼睁睁看见过秦顾为了保护季允, 强撑到领域碎裂、生不如死。
如今江成喧死得彻彻底底,无垢仙尊与净尘缠斗还来不及, 而季允
他步入了净尘的陷阱, 早已无力分神。
虽然不知道季允用了什么方法重铸了秦顾的灵魂,但他的领域一旦再度碎裂, 就是真的神仙难救。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敢强行让修为暴涨,以此攻击自己?
晏白术变得更加好奇了:“为了所谓天下苍生,你连命也不要了?你明明已经死过一次,少盟主究竟是什么,让你能够连再死一次也不怕?”
秦顾深深喘了口气。
——疼痛正在噬咬他的身体,吃完皮肉,又要爬入骨髓。
将晏白术击飞出去的那一下,确实是他勉强的结果。
他好不容易被剔鳞还魂术弥合的领域,正在发出警告,再这样下去,难逃再次碎裂的结局。
可秦顾不能停下。
他一边运气调息,一边拖延时间:“在回答你之前,晏白术,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你究竟与谁为伍,又有什么目的”
晏白术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秦顾不得不用了“消失”这个词,因为晏白术脸上的似乎变成了一张人皮,五官俱在,但也只有五官而已。
恐怖和阴森笼罩在晏白术身上,他的灵魂,活像一具没有温度的、死去多时的尸体。
这是秦顾从来没有见过的晏白术。
秦顾本能地感到心底发寒,却没有停下质问:“这才是真正的你么?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本性哈哈,晏白术,你和我不是一样么?”
一只、一群,无数乌鸦黑压压地落下,停在枫树的枝桠上。
晏白术看着秦顾,眉眼连弧度都没有偏移一个角度。
秦顾并不害怕,相反,他笑得很开心:“你说我虚伪,可你不也一样么?晏白术,你比我还要虚伪”
晏白术的身形隐入虚无。
下一瞬,白骨般的手掌扣住秦顾的喉咙,巨大的推力以喉管为基点扩散,晏白术就着这个姿势,将秦顾狠狠砸向一棵挺拔的枫树。
枫树痛哼一声,枫叶瑟瑟而下,落满红衣。
晏白术死死盯着秦顾,玻璃眼中倒映出青年满面的鲜血。
“不,我们不一样,少盟主,”晏白术闲适伸手,刮下秦顾下颌的一滴血珠,送进唇瓣之间,“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
秦顾的血将晏白术的唇齿都染红,晏白术咧开嘴:“好玩啊。”
掌中青年的脖颈骤然抽紧,像即将死去的天鹅。
几缕魔息顺着二人相贴的皮肤钻入秦顾体内,瞬间就击溃灵息的防线,晏白术命令魔息一路向下,直往秦顾的丹田而去。
他太喜欢秦顾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据这具身躯。
晏白术的指骨抵着秦顾,迫使秦顾与自己对视,语气玩味:“因为好玩啊,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看修士之间相互猜忌你不觉得,很好玩吗?”
氧气被剥夺,呼吸出气多于进气,肺被挤压得快要爆炸,秦顾的脖颈上爬满青紫经络,随着愈发艰难的喘息而抽动。
窒息的痛苦让他对外界所有的感知都集中于喉腔,晏白术的话像模糊的噪音,起初并不分明。
但,视野里出现晏白术一张一翕的唇瓣,那里反复拼凑出两个字——
好玩。
几乎是刹那,所有缺氧的恍惚都消失,秦顾的耳畔只剩下这两个刺耳的字眼回荡。
“好玩”
轻飘飘的,念出这两个音节,甚至不需要一秒。
可秦顾眼前出现的,却是民福村肮脏逼仄的地窖,村民们紧缩在角落里,向他投来恐惧又厌恶的目光;
是浊云谷满地碎裂的面具,如飘絮的狐尾轻柔地抚过他的面颊,在山谷轰鸣中消散;
转瞬又变作北徐城内行尸走肉的百姓,医馆废墟下是巨龙守望百年的枯骨;
而眼前星白的光晕,又好似沉桂呼唤阿娘的啼哭,或是昆仑雪宫那朵百瓣雪莲。
团圆者在随时可能到来的分离中惶惶不可终日,生者拼尽一切只想再触摸逝者的温度,那些不畏生死的、四散奔逃的,大义凛然者有之,苟且偷生者亦有之。
人命堆叠垒起,苍生苦不堪言。
这一切的不幸,竟全部源自那一句,
好玩。
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在晏白术眼里,不过是用以取乐的玩物。
所以他的行为没有逻辑,也不需要逻辑。
原著中晏白术追随季允,是因为原著的季允对人间全无留恋,晏白术跟着季允,能够得到折磨凌虐他人的快.感;
而现在,晏白术站在他们的对立面,是因为支配季允行动的不再是复仇,而是他秦顾。
原来如此,秦顾彻底明白了。
他终于彻底看懂了晏白术这个人。
秦顾的唇瓣努力地抽动着,原本嫩红的双唇已泛出不健康的青紫,只能小幅度地开合。
这是濒死的表现,晏白术能看到那双桃花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微弱。
真美啊,人死以前,就像花谢前最后的绽放,是最美丽的瞬间。
晏白术饶有兴致地凑近秦顾,想要听清他的最后一句话。
——“晏白术,你真该死。”
啊,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少盟主,临死之前,竟然说的也是这样的狠话。
晏白术的眼帘垂落:
无趣。
然而下一刻,晏白术蓦地喷出一口鲜血。
方才钻入秦顾体内的魔息,竟在转瞬之间被全部绞杀!
这还没完,金红灵息反扑上来,竟一路追缴着不肯放过,不仅驱逐了魔息,还乘势而上,一转攻势,冲入了晏白术体内!
什么情况?
回光返照?
晏白术咬牙切齿,被迫撤开手:“你不要命了?”
秦顾气喘吁吁,撑着横秋剑站直:“听上去,你好像很舍不得我死?”
晏白术眸色晦暗。
他的打算,本该是用魔息侵蚀秦顾的神识,将他制成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傀儡,再占据他的身躯。
他要留着秦顾一条命,让他眼睁睁看着天道倾颓,看着他的小龙死在自己手下。
这本该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画面,可
秦顾,他竟敢用这种自损一万的方式,强行驱逐了体内的魔息。
要知道,化神期面对合体期,本该毫无还手之力。
除非,以燃烧生命为代价。
为旁人挡刀可能是不受大脑控制的本能反应,晏白术原以为,归墟,秦顾奋不顾身扑向季允,就是本能在作祟;
可现在,晏白术却觉得,如果让秦顾深思熟虑,他说不定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就像现在这样。
“有趣”晏白术舔了舔唇角的鲜血,死人的血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腥臭,“秦顾,你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你比你爹,还要有趣”
秦顾捂着脖颈急促喘息,闻言神情一怔。
江成喧?
是啊,晏白术曾说过他与江成喧长得很像,仙舟韩成鸣之乱,晏白术也出了不少力,甚至可以说是一手筹划。
晏白术与他的父亲,至少曾经一定认识。
晏白术似乎惊讶地挑了挑眉:“你还不知道?天啊少盟主,我都有些可怜你了。”
“当年我为沧山下的一只妖兽所伤,你爹恰好路过,救了我”晏白术好像真的在回忆往昔,但实际上,他的眼眸一直注视着秦顾,“当时我不过是出窍期,他照顾我,还带我修行”
晏白术脸上的笑容开始加深:“我很感激,也是真心祝福他和秦如练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在想,如果、如果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死了,死在最亲近的人手下,其他人会是什么反应?他自己,又会是什么反应?”
横秋剑倏然亮起夺目火光,而晏白术似乎浑无所察,还在喋喋不休:“可惜啊,你的父亲,这么有趣的人,却没有带来一个精彩的落幕。”
“他竟然,不恨韩成鸣?就这么原谅了他?”
在“无趣”的评价出口之前,横秋剑将晏白术的话牢牢堵住。
秦顾欺身而上,狠狠一剑斩出,旋即又是万道长剑弧光,齐齐向晏白术砸去!
即便隐了许多过程,依旧足够让秦顾猜到,晏白术是怎么撺掇韩成鸣,对江成喧痛下杀手。
就像他说服叶雨晴叛变一样,这条三寸不烂之舌,最善挖掘人心的阴暗,让他们为他所驱使。
江成喧死在两个人手里。
一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另一个,是他亲手从妖兽手中救下。
多么可笑。
秦顾绝不能容忍晏白术肆意评价他的父亲。
——新仇、旧恨,今日不报,更待何时?!
沧山剑派,最后一式。
江成喧所创的剑招。
长剑爆出金色、红色、蓝色三层灵力,只听大海怒吼,又见枫树擎天,树与海的交界处,日轮徐徐升起。
晏白术抬手向前一点,无数黑鸦像暴雨倾压,发出刺耳的“啊、啊”啼叫。
灵力与魔息撞在一起,掀起的巨浪余波,摇撼整座仙舟。
轰——!
第一百四十章
仙舟上的剧烈撞击, 将震动余波传到了人间。
几块碎瓦砸在梵思脸上。
梵思的眼皮抖动几下,挣扎着从梦魇中醒来。
入目是一座漏风的屋顶,相隔几厘米便有数个黑黢黢的破洞, 大大小小卧在木板上。
“哟, 醒了!”
梵思一个激灵, 撑坐起来, 后脑随着他的动作,传来一阵剧烈的闷痛。
梵思作势要伸手去摸,却被说话之人拦了下来,手被一把摁住:“哎, 哎, 使不得, 你的脑袋上有个大窟窿,可不兴乱摸!”
大窟窿?
梵思晃了晃脑袋,记忆的碎片随着这句话向脑海涌来, 却又因为剧痛而只有零星片段。
梵思看向说话的人——
一个瘦弱如猴的年轻人,目光躲闪地看着他。
嗯?
好眼熟的男人。
梵思皱了皱眉,脑中突然有一个名字与之对应起来:“你是猴、猴娃施主?”
他深知“猴娃子”不会是对方的真名,但又确实不知道猴娃子的名字, 一时有些尴尬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猴娃子却不在意, 反倒很惊讶的样子:“你还记得我?”
梵思点了点头:“施主与少盟主同行, 在野外救我一命, 梵思怎敢忘记?”
猴娃子摇了摇头:“救你的是秦公子,不是我哦, 不过这回救你的是我了。”
什么意思?
梵思皱起了眉。
猴娃子一惊:“你这表情难道是不记得了?那可就糟了, 那我们上哪找罪魁祸首去啊?”
什么罪魁祸首?
猴娃子的话唤醒了一些朦胧片段,记忆似乎又有回笼的趋势。
梵思不愿让之溜走, 赶忙追问:“我只有些许印象,施主能否多说一些,兴许我就能想起来了。”
猴娃子“哦、哦”两声:“这不是魔眼骚乱么,我想着嘿嘿,万一顶不住,大家都得死,也得找个风水宝地死”
“喏,就那儿,”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坑,“我就来这儿挖个风水宝坑,到时候眼一闭往里一跳就成,谁知道今天过来继续挖坑,只看到这坑附近全是血,我壮着胆子往坑里一看,嘿!您猜怎么着您就搁那躺着呢!”
梵思:
他皱了皱眉:“阿弥陀佛,小僧以为,有净尘方丈坐镇,谛天结界必然”
说到一半,梵思突然僵住了。
他僵硬地扭动脖颈看着低于地面的深坑。
眼前闪回一个昏暗的场景。
他躺在地上,被人拽着外袍一路拖动,崎岖的碎石将他的背部划得鲜血淋漓,梵思却感觉不到痛。
他挣扎着抬起眼眸,想要去看那个无情拖拽他的人,却先一步被丢进了坑里。
梵思在坡上翻了几个滚,倒在坑里。
那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恰逢林间风急,梵思听到了满褂佛珠相互撞击的声音。
这年轻僧人话说到一半就停了,猴娃子端详着他的神色,突然手足无措道:“哎,哎!您别哭啊!”
梵思讷讷抬手,摸了一下眼眶。
湿的,并且不断变得更湿。
他低下头,唇瓣不断张开又合上,“阿弥陀佛”在他舌尖打转,怎么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方丈,为什么?
——两天以前。
梵思奉命加固谛天结界,却在结界前,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在看清那人背影的刹那,梵思惊讶地瞪大眼睛:“司徒掌门?”
司徒颜死于秦顾之手,是净尘亲自带回的消息。
或许是因为秦顾救过自己一命,梵思总不愿意相信,秦顾会是恶贯满盈、不顾苍生疾苦的人。
但净尘
净尘方丈从妖兽手中救了他,十数年如一日地养育、栽培之恩,若要让梵思在净尘与秦顾之间选择,梵思毫无疑问会选择净尘。
可可眼前的,又是什么情况?!
司徒颜听到了他的声音,缓缓转过了身。
司徒颜与净尘走得很近,常常拜访慈悲寺,这位涧泉行宫掌门脾气暴躁,却难得与净尘聊得来。
自净俗师伯离世以后,净尘渐渐断了与外界的交往,幸好还有司徒颜,能够常来。
所以即便他们一见面,就会开一间偏殿,不许任何人踏足,一谈就是一个昼夜,梵思也刻意忽略了其中的违和,只当掌门之间要事相商,不可为外人知晓。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为什么已经死去的司徒颜,会出现在慈悲寺的结界中?
梵思紧张地吞咽了一下,而司徒颜终于彻底转了过来。
若梵思不知道司徒颜陨落不过两周以前,恐怕会以为他已经死去月余。
尸斑布满司徒颜的脸,他的皮肤也呈现出诡异的松垮。
随着他转身的幅度,一股恶臭的风扑面而来,是尸体腐烂的气味。
这种状态,自不可能还活着了。
梵思的背上冷汗淋漓:“司徒”
忽然,他注意到了司徒颜的眼睛。
那是一双乌鸦的眼睛,却是蓝色的,如琉璃般清脆,继续一碰就会出现裂隙。
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梵思立刻反手轰出一道灵息,大喝:“你是谁?!霸占司徒掌门的身躯,意欲何为?!”
“司徒颜”却不躲也不闪,灵息还没靠近他的身躯,就被生生拦停。
一只白鸦落在他肩上,“司徒颜”歪过头:“好无聊的反应。”
梵思下意识后退一步。
“司徒颜”身上爆发出的是合体期的威压,他绝对不是对手!
梵思立刻反应过来:他只是恰好来到这里,“司徒颜”的目标,是谛天结界!
一想到牧城里还有那么多百姓,梵思汗毛倒竖,不再犹豫,拔腿就向慈悲寺的方向跑去。
边跑,他边转动手上的佛珠,柘黄灵力如银杏叶片飞散,寻找着附近的慈悲寺僧人。
佛祖啊,求您保佑,让师兄师弟们快快赶来——
狂风将银杏叶全部吹散,最后一缕金光也湮灭。
眼前却出现了净尘的身影。
梵思大喜过望:“方丈!太好了,魔修对谛天结界意图不轨,请您随我”
他没有犹豫地转过身,想要带着净尘赶去结界旁。
然后,后脑传来一阵剧痛
听完梵思的讲述,猴娃子已经惊呆了:“这,这么说那个老秃和尚是叛徒?”
“叛徒”两个字太刺耳,梵思泪流满面,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猴娃子抱着头走来走去:“哭有什么用?我们得赶紧通知仙盟去!不对,不对,你说谛天结界完了完了,谛天结界肯定完了”
这一嗓子唤醒了梵思,他用力擦干脸上的眼泪:“多谢施主救命之恩,你说得对,哭没有用我要回慈悲寺去,或许、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猴娃子目瞪口呆:“你是不是傻啊?谛天结界没了,整座城都完了,不行不行,我要赶紧带着乡亲们逃命去”
说罢,他打量着净尘的神色,见净尘没有阻拦,拔腿就跑。
净尘闭了闭眼,对着猴娃子的背影道了一声“珍重”,缓缓从地上爬起,向着慈悲寺而去
仙舟之上,强大的灵力将秦顾与晏白术齐齐掀飞出去。
失重发生的刹那,秦顾便在半空调整重心,枫树随他心意生长,秦顾一脚踏在树干上,借力猛地向前一跃。
剑光闪过,迷雾顿起,秦顾却没有迟疑,纵身冲入雾中。
晏白术翻掌接连拍出数道魔息,鸦群凝聚成四只一人高的乌鸦,东南西北各占方位,向秦顾袭来!
乌鸦的黑色利爪勾破秦顾的衣物,红色纤维在空中划过弧线,好像血丝四溢。
这种巨鸟,伸长翅膀能够遮天蔽日,四面八方一起飞来,便直接将秦顾的视野全部挡住。
晏白术手掌扬起,乌鸦便随着他的指引向上;
而后,他将五指打开,猛地下压!
两种手势之间,相隔不到十秒。
但对于一个身经百战的修士来说,十秒,足够秦顾做出判断,寻找最佳的反击之计。
譬如,趁乌鸦飞起,快速离开包围圈。
——这正是晏白术的计谋。
一旦离开乌鸦的攻击范围,还会有更多的乌鸦在等待着秦顾。
天罗地网,无处遁形。
饮枫阁功法以快胜过力强,秦顾更是登峰造极,他绝不会错过这么一个绝佳的脱身机会。
幸好秦顾足够聪明敏锐,否则晏白术还不至于如此笃定。
然而,晏白术的眉头微微蹙起:“嗯?”
只见秦顾不仅没有躲闪,甚至重心下压,下盘稳如松柏,横秋剑抵在身前,竟是打算直接接下四只巨鸦的袭击。
他的周围什么都没有,可即将触碰到秦顾皮肤的瞬间,乌鸦却像撞到了什么无形的屏障,而被顷刻弹开,哀嚎着坠落在地。
巨型乌鸦身形庞大,一旦失去平衡,便很难再次稳住身形。
晏白术当机立断,放弃了再度操控巨鸦。
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道凛冽剑光,飞速后撤,同时双掌面对而合。
锵——
时机分秒不差,横秋剑的剑尖距离晏白术的眉心不过毫厘!
透过掌心与剑刃的缝隙,两双眼睛对视。
一双如燃烧的桃花,另一双像湛蓝的琉璃。
晏白术大笑:“好可怕的杀意啊,少盟主这才对嘛,这才是你总是云淡风轻的那个,根本不是你啊!”
魔息从晏白术掌心迸发,与横秋剑的剑意缠斗。
黑色与红色此消彼长,难舍难分,彼此之间都难以再行一步。
“听说很多年前,修真界天赋最高的是你后来,季允出现了,”晏白术循循善诱,似乎想要引秦顾的情绪起波澜,“你怎么会不嫉妒呢?秦顾,是什么让你宁肯舍弃自己的生命,也要护他周全?你为什么不杀了他,自己为王?”
说话间,晏白术仍死死盯着秦顾的眼睛,眼瞳中央的蓝色晕染开来,好像大海正在侵吞土壤。
他生来浑身雪白,瞳孔更是与洁白,宛如空无一物。
这截然不同的外貌,让晏白术被所有人视作不详。
因为这双眼睛,他被父母抛弃,被同门折辱
可没有人知道,这双眼睛,既是诅咒,也是恩赐。
雪白纯粹,是灵魂诞生时的颜色。
经过人世的涤荡污染,才变得漆黑。
晏白术能够操纵他人的灵魂。
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轻松地化形为任何人,甚至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他人的身躯。
晏白术是个修魔的天才,而这么多年的流亡,他杀过无数高手大能,因此深刻地明白——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无私的人存在。
修为的碾压还不够,晏白术要粉碎秦顾的灵魂。
只有秦顾,才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
晏白术从未在任何活人面前,展露他眼睛的能力。
秦顾的呼吸骤然一紧,只觉灵魂好像踩在碎玻璃上般剧痛,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开始思考晏白术的问题。
他尝试着移开目光,双眸却死死盯着晏白术的眼睛,不受意志的左右。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晏白术勾起唇角,猛地松开手,横秋剑骤然失去支撑,他顺势侧身躲过剑刃,早已蓄势待发的一掌,重重砸在秦顾心门。
秦顾瞬间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他想在空中稳住身形,巨鸦却从迷雾中钻出,两爪叠在一起,狠狠踩着秦顾的小腹,将他摁向地面。
横秋剑在这突然的异变中被甩飞出去,深深扎入地里。
晏白术看着那一抹气息奄奄的赤红:“这就是高尚的代价啊,秦顾,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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