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吝啬小农夫(十九)
李映池最是吃软不吃硬, 一听见白允川夸他厉害,表情也真诚得不似作伪,他那张小冷脸立刻就崩不住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上闪烁着“一家之主”四个大字。
要是今天没有自己, 这半亩田还不知要何时才能被收割呢。
耳根处偷偷染上淡粉,李映池强撑着拍开脸边的手, 也不计较白允川喝他水壶的事了,“知道我厉害就好, 别动手动脚的。”
“我看你脸上沾了沙, 就想帮你擦一下。”白允川解释道。
沾了沙?
“不小心碰上去的吧。”
李映池不在意地往脸上拍了拍, “一点沙要什么紧,尽喜欢管闲事,还有这么多稻子没割呢,你去干活吧。”
白允川再一次见识到了李映池对自己的脸有多不当一回事。
他对自己的外貌好像完全没有什么概念,心里面指不定还觉得自己是个身强力壮、顶天立地男子汉。
潜水中的系统忍不住点头:白允川猜的确实很准, 除了身强力壮那一点不对,其他都对了。
刚才干活还很利索的男人突然犯了懒,白允川一点距离感也没有地挨着李映池坐下。
“池池,马上就要中午了, 干活的事先不急,我们先休息一下, 待会去树底下吃午饭。”
李映池半眯着眼看向天空, 见时间确实已经快到正午,便点点头, 同意了白允川的话。
只是大热天的两个人这样挨着坐,热气都要从中间冒出来了。
李映池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但下一刻白允川又凑了过来,李映池抿着唇继续往旁边挪, 白允川穷追不舍。
最后李映池挪无可挪,终于忍不住发火,斥道:“白允川你老挤人干嘛呀?我半边屁股都快坐到地上去了!”
“我和你全身都是汗!这么热的天,身上一股汗臭味,你还非要和我凑一起做什么?”
李映池的意思自然是想让白允川坐得离自己远一些。
这个天气凑一起坐,跟在大冬天洗冷水澡有什么区别,他都快被蒸熟了。
男人好像听进了李映池的话,往旁边挪了一点,给他腾出了点位置。
可谁知下一秒,白允川手臂随意一伸,李映池便被他半揽入怀中。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小。
这一处稻田地势较低,日照时光线常常被旁边的高出的田地遮挡。
于是这一处的作物长势格外不好,分田时没人想要这块地。
大多村民都宁愿扛着重重的水桶往高处走,也不愿意在低矮的地里干活。
这也就导致二人之间的争吵无人察觉。
李映池几乎是撞入白允川的怀抱之中。
他懵懂抬头,明亮透彻的眼眸里倒映着白允川的身影,纤长的眼睫微颤着,像是在对白允川询问着怎么了。
白允川垂着眼看向他,却一言不发。
明亮刺眼的日光垂直落下,二人在充满稻香的阴凉田埂处相拥。
好奇怪……李映池有些紧张地扭开头,他都不敢看白允川的眼睛了。
这样的氛围让李映池有些无所适从。
白允川的模样像是被他骂生气了,但他刚才好像也没有说很过分的话吧。
李映池见白允川既没有想放开他的意思,也不像要说话的样子,便抿了抿唇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还没等他说出口,白允川却突然将头凑近他的脖颈边,深吸了一口气。
“你骗我。”
白允川开口时语气正经得像在研究什么难题,“说什么有汗臭味,我闻到的全是香味。”
“怎么会这么香,池池,你是不是涂了香膏?”
“我一个男人涂什么香膏。”李映池被他问得一愣,怎么突然跟香膏还扯上关系了。
“因为你好香,池池流的汗都是香的,我从来不知道会有人连汗都是香的。”
李映池皱了皱眉,有些无语,“你搞半天就为了闻汗味?白允川你真是有病。”
刚刚那几下动作都快把李映池吓得不敢动了,结果白允川弄完之后开始跟他说汗香汗臭的问题……
他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拍在白允川胸口,“快走开,热死了。”-
田平村的农田旁有处种满了高大树木的小山坡,那些树在这儿生长了十几年,枝繁叶茂,是夏季干完活的村民们最好的乘凉处。
怕李映池不习惯在人太多的地方吃东西,白允川特地选了一棵靠边缘的大树。
他将带来的食物放在地上后,又从草篮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块布垫在地上。
离得稍近一些的村民们偷偷瞧着,见白允川拿出一块布还细心地将那块布抚平,还以为他这么讲究,要用布垫着东西吃。
可随后,他们看见白允川拉着李映池的手,让他坐在了那块布上。
村民们目瞪口呆。妍杉挺
“没见过人吃饭吗?”
被人注视着的感觉实在难以忽视,李映池忍无可忍,他皱巴着脸蛋,直接回头对着正光明正大偷看的村民骂道。
“看什么看!”
到了没太阳的地方,李映池便把竹帽给摘了下来。
微湿的墨发被他别在耳后,光洁的额头与带着点怒意的精致眉眼毫无遮掩的展现在所有人眼前,脸上还带着些羞恼的淡粉。
村民们愣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赶紧转头。
李映池自以为是很凶的模样,却不知等他扭过头,那些视线又偷偷地看了过来。
本来村民们只是凑热闹,因为听说了李映池来田里做农活的事,便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来了。
可当李映池转过头来时,那一瞬间,他们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那张脸上。
大概所有人当时的脑袋里都回荡着同一句话——那真是李家的那个孤儿吗?
说真的,这模样,说是神仙下凡他们也信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做无赖呢,许是实在天真不懂得人情世故,见了想要的便直接说出了口吧。
也实在是招人怜惜,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被收养之后刚长大成人,最重要的养父便离开了。
孤零零的一个孩子,不知道过得有多苦……
唉,他们不该对一个孩子有如此大的成见的。
村民们互相对视一眼,一时间都觉得心中充满了愧疚。
李映池此时正在专心接受白允川的投喂,哪里会知道这些村民只是与他打了个照面,心里就已经脑补了一堆他的悲惨过往。
吃完午饭后,众人略休息一番便准备继续干活。
李映池此时早已体力不支了,他弯了一早上的腰,现在怎么坐都觉得腰背酸痛。
但出于某种男性尊严,他什么也没说,硬着张小脸重新跟着白允川回到了稻田里。
白允川看着李映池不太自然的步伐,脚步顿了顿,落后半步。
李映池有些不解地回望他,“怎么了?”
“没事,”白允川摇头,有些欲言又止,“你待会要是累了的话,就先休息会,别勉强自己。”
李映池眨了眨眼,反应过来白允川的潜意思后,他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走了出去,小脸涨红一片:“我一点都不累。”
虽然话说得很漂亮,但毕竟体质是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变的。
过了还没多久,李映池就有些受不住了。
白净的额头处冒出点点细汗,没有让他显得狼狈,在阳光的照耀下反而像是特意点缀上的亮片,衬得他眉眼越发清丽出挑。
下午不比早上冷清,不止是山林间腾飞的鸟雀,还有见过漂亮少年的村民们,无法挪开的视线。
很努力的在掩饰,但缓下的干活速度与频频转头的动作仍是暴露了他们。
没人发现,因为没人能再将视线转移到自己的同伴身上。
李映池强撑着腰间的不适又割了会稻草后,微微直起身,垂下眼睫,开始思考起了该如何提出休息会显得不那么丢脸。
但突然腿上传来一阵痒意,他低头去看,却见一只毛毛虫正挂在他的裤腿上,并且还在努力地向上爬。
如果说要给讨厌的动物排一个名次,那么毛毛虫绝对排在李映池的第一名。
那一瞬间,李映池整张脸变得惨白,完全僵在了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可李映池不动,毛毛虫还是会一直往上爬。
眼看着那条浑身泛绿还带着细细绒毛的毛毛虫越来越靠近大腿,李映池浑身鸡皮疙瘩骤起,连忙颤抖着声音唤道:“白、白允川!快来救救我呜……”
隔着半亩稻田,白允川仍是第一时间听见了李映池的声音。
他一刻也没犹豫,扔下手中的稻子就往李映池那一处赶。
待看见是一只毛毛虫把李映池吓到时,他也没有出声嘲笑,连忙走过去将虫给挑飞到一旁,然后一脚将那虫碾碎在地。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他回头扶住李映池微颤的身体,轻声问道:“没事吧?”
“我想洗澡,好难受。”
李映池伸手扯住白允川的衣角,圆润的眼眸中有泪光闪烁,他说话时,声音中的哭腔完全掩盖不住。
漂亮的小骗子被吓坏了。
白允川心脏猛地一缩,立刻弯下身想要擦去那泪珠,嘴上也轻声哄着,“好,洗澡,我马上带你……”
“李映池家的田就在这儿?”
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突然传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名村民的应和声,“是、是,他家的田就在这,他们应该就在那呢,我刚刚还看见的。”
密布的稻子被人从中间挤过,衣料与稻谷摩擦发出“簌簌”声,有人走到了他们身后。
轻笑道:“没想到你也会出门干活?你会割稻子吗?”
第042章 吝啬小农夫(二十)
蒋明浩发现他哥最近外出频繁了许多。
明明回来才没几天, 又出了趟远门。
他没有多想,毕竟蒋寻墨上任在即,许多公务堆积都需要他一一接手。
只是他哥今日回来后, 莫名问了一些关于白允川的事。
李映池与他哥交好这件事蒋明浩是知道的,可这和白允川有什么关系。
莫非他哥要从多方面和李映池打好关系?
蒋明浩想不明白, 老实的把自己所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
当听到他说白允川是李映池弟弟时,蒋寻墨表情明显变得不太好。
蒋明浩还从未在自己哥哥脸上见到过如此凝重神色, 他下意识追问原因, 蒋寻墨却只道白允川托他带的东西已经买到了, 让他快些去找白允川。
找白允川不就等于找李映池?
刚刚的疑惑瞬间被蒋明浩抛至脑后,他难掩兴奋地站起身,“行,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找他。”
结果李映池的家中空无一人, 蒋明浩问了邻居家的妇人才知晓,李映池居然跟着白允川去了田里。
等他走到李家的田地,抬眼便看见了正站在稻堆旁的二人。
只是白允川身材高大,将李映池整个人遮掩得严实, 蒋明浩站在他身后,只能瞧见李映池一只垂下的小手。
他心情颇好地走近, 调笑似地说出了在路上构思了半晌的话, “嘿,没想到你也会出门干活?你会割稻子吗?”
有些生疏的口吻, 笨拙地想要跟李映池不那么沉闷地开启话题。
却没想到无一人搭理他。
白允川低头背对他,手上动作着, 不知道在做什么,李映池也没有回答。
蒋明浩脸上的笑僵了一瞬, 尴尬地清了清嗓后,重新开口道:“白允川,我是来找你的。”
在蒋明浩的印象里,白允川就是一个每日待在田里埋头干活,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夫。
蒋明浩自然是有点瞧不上白允川的,自认为主动开口跟他说话已是对他莫大的恩赐。
刚刚他说话是对着李映池说的,白允川没应声很正常,那这次总该回答了吧。
可没想到话音结束了十几秒,还是落在空中没人接。
无人应声,气氛尴尬。
身后还有村民们不断投来的视线,蒋明浩感觉他的脸有些挂不住了,“白允川,你听见我说话没啊!我哥叫我来找你,你想要的东西……”
听见是蒋寻墨要找他,白允川终于有了点反应,但依旧不算热情。
他站直身回头,扶着李映池的手依旧没收回来,眼神冷淡地落在蒋明浩身上,正静静地等着听剩下的内容。
结果突然没了下文,蒋明浩站在那,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傻了一样不说话了。
白允川剑眉皱起,不明白蒋明浩说话说一半是在耍些什么名堂。
他不知道,自己作为遮掩住李映池的障碍物,侧开身后,背后正红着眼眶,抽搭着鼻子的小人就再也藏不住了。
被溢出泪水沾湿的纤长羽睫,丝丝缕缕粘连在一起,抬起眼看人时,浅棕色的眸子里是水洗过似的清澈。
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就像是一副画师倾尽心血灌注而成的美人画,寥寥几笔却似浓墨重彩。
明明穿着一身破旧难看的衣服,袖口和裤腿上也沾满了稻谷碎屑,很穷酸也很狼狈的样子,与蒋明浩交朋友的类型完全沾不上边。
但是心脏狂跳。
从第一次对上眼神时,他的心脏就在因为某人加速跳动。
“那、那个什么……”蒋明浩到嘴边的话突然卡了壳,他眼神恍惚地挠了下脑袋。
结巴了半天,他才终于想起自己刚刚要说什么,“那个白允川,你想要的东西我哥帮你买回来了,让我来叫你去找他。”
说完,蒋明浩找补地嘲讽道:“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脸,敢让我哥帮你买东西。”
白允川瞬间便反应过来,这是蒋寻墨派人来通知他,已经调查出玉佩的来源,还有他的身份了。
他脸色骤然一凝,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心虚。
不管结果是如何,或者说,他的身份是如何,自己是否被李映池所欺骗。
白允川都并不想让李映池知晓这件事。
不知为何,他的内心深处突然对自己的身份生起了抗拒之意,他看向明显还沉浸在情绪之中的少年,内心有些纠结。
“我晚点会去登门拜访的。”
白允川没有计较蒋明浩的冒犯,或者说他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蒋明浩身上,只是沉声答道,“现在我有些走不开身。”
也许寻找出自己真实身份这件事在白允川最初醒来的那几天,会是他最重要的事。
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完成。
把他拐来的小骗子现在正难受着,自己又如何能为了块破玉佩对他坐视不管,要是小骗子哭了,又得哄不知道多久才能好。
真是个爱哭的人,一闹起来那眼泪水源源不断的,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哭得眼睛疼了也止不住,他又要抱着哄上个半天,想着法子给那小骗子敷眼睛。
“不行,你现在就得去,我哥说了那东西很重要,一刻也耽误不得。”
蒋明浩有些意外男人的回答,明明是白允川托他哥去买的东西,怎么买到了之后自己反而不急了。
简直是在辜负他哥。
看着白允川两人格外亲密的距离,蒋明浩眉头皱起,心中发酸,故意挑刺道:“白允川,你有什么事走不开?这些稻子?哪天割不是割。”
“我看你就是在故意给我哥找麻烦。”
二人越来越激烈的语气引起了李映池的注意。
他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小腿与被毛毛虫爬过的裤子间距离。
用手扶着白允川有力的臂膀,探出头,好奇问道:“白允川,你找蒋公子买了什么东西?”
俏生生的小脸半露,含着水意的眼眸怯怯地看向蒋明浩,又快速地收回,重新回到白允川身上,“你要走吗?”
蒋明浩略有些不耐的眉眼立刻柔和了下来。
甚至明明知道那一身蒋公子叫的是他哥,他仍是无法控制地代入了自己,喉结滚动,浑身都被这炎热的天气渴得干涩。
他也想被李映池这样喊,或者是更亲密一些的称呼,总之不要那么生疏,更不要害怕自己。
蒋明浩又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和李映池见面时那些过分的行为,有些懊恼地踢了一脚田边的石头子。
白允川愣怔了片刻。
少年依赖着自己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说出拒绝。
但照蒋明浩的传达来看,蒋寻墨的意思是要他现在必须去蒋府一趟了。
白允川指尖轻触了下少年眼尾,像是在擦未干的泪痕,又像是在勾勒那上扬的弧度。
“我托他买了些你上次说的糕点,我去帮你拿回来,省得有人大半夜馋得睡不着觉。”
李映池有些不满,即使是关于自己的事,也没办法让他娇纵的性子收起,“可是我想洗一下,我难受。”
“白允川,我难受,你得带我去洗澡。”
其实这逻辑经不起推敲。
若只是些糕点,让蒋明浩带来便是了,为何偏偏要让白允川亲自去?
蒋寻墨从来都不是爱摆谱的官老爷做派。
不过李映池一直把自己当作是大反派,他从来不会觉得会有谁骗自己,毕竟他已经是最坏的人了,只有他骗别人的份才对。
这拙劣的借口就这样轻易地骗到了小骗子。
到底谁才是骗子。
白允川有些无奈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弯下腰,轻声哄道,“你也听见了,蒋公子正着急找我呢。”
“刚好蒋小公子在这,让他带你去溪边洗一下行吗?”
李映池摇头,他才不要。
蒋明浩凶凶的,每次遇见他自己都要被凶,他一点也不喜欢蒋明浩,他还是喜欢白允川一些,至少白允川听话。
要是可以的话,白允川自然也不会想将李映池这个小笨蛋交给蒋明浩。
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蒋明浩对李映池心思不纯,那眼神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像是粘在了李映池身上似的。
不像个好人。
“没事的。”白允川安慰着不安的少年,“有那么多村民在这呢,他不敢欺负你的。”
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的蒋明浩没有错过他们的对话。
一时间他的脸上神情变化莫测,从暗喜到震惊皱眉再到无奈接受,最终混合成一种奇怪的表情,暗爽中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委屈。
“那就拜托蒋小公子了。”白允川黑眸微眯,语气是不太情愿的冷淡。
“嗯……”
蒋明浩眉头微挑,上下打量了眼躲在白允川身后的人,看上去有些勉强地答道:“行吧,既然你拜托我的话。”
俊朗的少年耳根都红透了,仍强撑着不肯露出自己的真实情感,殊不知自己暴露得有多明显。
也只有面前的笨蛋,什么都看不出来,还觉得自己和别人互不相容。
只一个劲皱巴着小脸,愁眉苦脸地为自己的未来发愁,什么端倪也发现不了。
白允川走得很急,但也不是很急。
步子迈得飞快的同时,不断回头看的动作也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把脖子给扭着。
风声掠过,稻谷飘香。
蒋明浩顺拐着走到李映池身前,“你、你怎么了?”
“刚刚你们说的话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我听听看。”
第043章 吝啬小农夫(二十一)
李映池垂下眼帘, 自以为很隐蔽地后退了一步。
唇瓣被抿得泛白,不管蒋明浩再如何问,李映池也只是低着头。
那模样看着, 若不是实在不想碰到脏掉的裤子,他大概都想直接转身就走了。
蒋明浩哪受过这种冷遇, 平日里别人就算跪下来求他,他都不会多看一眼。这次他难得善心大发, 又是传话又是留下来帮忙的, 结果还没人搭理。
带着少年傲气的脸绷得死紧, 看上去下一秒就能扯着别人的领子,粗暴地动起手来。
但眼睛却是盯着身前人露出的小下巴尖一个劲地看。
蒋明浩绣满银丝的衣袖抬起,动作强硬地想要去握李映池的肩头。
“喂,我说,你别不理我啊。”
没有得逞, 李映池偏开肩膀,粗糙布料包裹下,消瘦单薄的脊背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华丽的衣袍与这布满泥土味的稻田格格不入,也与少年身上穿着的粗糙勾线的旧衣相差甚远。
这样充满对比感的二人站在一处时,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大概是权贵与平民之间,无法避免的欺凌与压迫。
就好像下一刻, 嘲笑和讥讽就会如那伸出来的手一般, 将瘦弱的少年人推入深渊。
蒋家两个兄弟相差甚远。
一个是从小饱读诗书、温和有礼的君子,一个是戾气未收、成天练武, 不好好学习的公子哥。
要是换成蒋寻墨在这,哪怕你直接出言不逊, 对方可能也仅仅是皱下眉头,不轻不淡地训斥你几句。
但是蒋明浩。
可能你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哪惹得他不快时, 拳头就已经挥到你脸上了。
李映池怎么招惹到这位大爷了……
有人不忍地闭上了眼。
但过了半晌,远处并没有传来想象中的坠落声或是惊叫声。
蒋明浩伸出的手尴尬地落在空中,他咬了咬牙,故作自然地收了回来,心中升起几丝恼怒。
只是眼神捕捉到少年怯怯看向他又快速低下头的模样,那点火气又瞬间灭了,甚至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愧疚。
*的,他明明什么都没做。
李映池的无声抗拒与害怕过于明显,这并不是蒋明浩想要看见的结果,可他从没哄过人,更不知道遇上这样性子软脾气却倔的人,该如何是好。
长得那么漂亮,脸也软得不行。
看上去跟个小姑娘似的也就算了,脾气也是一模一样,说也说不得,碰更碰不多,蒋小少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难对付的人。
他脑袋里无措地想着应对办法。
他今天是来找李映池……聊聊天做朋友的,不是来吵架的。
想到这,蒋明浩差点想给刚刚故意逗人的自己来一巴掌,没事非要招惹人家干嘛。
早知道就好好说话了,真是烦死了。
他将手垂下,无害地敞开胸膛。
顺着李映池的意思后退至一步开外,妥协道:“那什么……其实我刚刚听见了,你想去溪边是吧?”
捕捉到关键字眼,李映池终于抬起眼,含着水光的眸子里映出蒋明浩锐利的眉眼。
犹豫了几秒,李映池幅度很小的点了下头。
声音也是轻轻的,“嗯。”
像是落水被救的幼猫,即使还是有些抗拒和害怕,但因为没有依靠,只能向着面前唯一能帮助自己的人软软地蹭头撒娇。
蒋明浩垂下的手掌不自觉合握了下,“那、我带你去。”
毕竟是田平村的人,蒋明浩幼时也曾在这与伙伴玩耍过,对这一处的地形再熟悉不过,找一条小溪自然不在话下。
他先一步走了出去,剑眉皱得死紧,看上去对李映池不太耐烦,但脚下的步子却放缓了。
李映池看着蒋明浩越走越远的身影,想说些什么,犹豫了片刻,又重新闭上了嘴。
走了几步,蒋明浩终于察觉到李映池并没有跟上来。
他看着远处娇小的身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又走回原地,“怎么了?不是说要去溪边吗?不想去了?”
李映池摇了摇头,“不想走路。”
“为什么不想走路,难道还要我……”
蒋明浩的话被打断,李映池扯着裤子有些委屈地开口:“我的裤子被毛毛虫爬过了,好恶心,我不想碰到。”
说着,那种被软体动物爬上的瘆人触感又再一次浮现了出来。
李映池吸了吸鼻子,眼中水光闪烁,“所、所以我不太想走,会碰到。”
“哈?”蒋明浩像听到什么荒唐的笑话一样,嘴角上扬,有些忍不住笑,“你怕毛毛虫?”
“那么小一条虫你也怕?”
“不、不是,那个虫很大,很绿……”李映池鼻尖泛起酸意,软软的嗓音带着点哭腔,小声解释着。
蒋明浩他顺着李映池的话,视线落在那条宽松的裤子上,没注意到李映池异常。
脾气不太好的蒋小公子低头仔细看了两眼,确定那毛毛虫并没有在李映池的裤子上留下什么痕迹,轻啧了一声。
“那毛毛虫又不会隔着裤子碰到你,别担心了。”
随后,蒋明浩轻笑了一声,像平时和朋友相处那样调侃了一句,“你胆子真小。”
本以为李映池会呛他一两声,可过了半天,他也没有得到李映池的回应,甚至出现了更糟糕的事情。
在察觉到微弱的抽泣声后,蒋明浩扬起的唇角一僵,当即便发现了眼前少年的肩头正微微颤抖着。
李映池在哭。
得出这个结论时,蒋明浩感觉胸腔处的心脏都骤然停跳了一瞬。
他慌忙去捧李映池的脸,“我没说你,不走路就不走路,没关系!”
蒋明浩之前就见过李映池哭,也是这样被自己惹哭。
他哭的时候不喜欢给别人看见,垂着脸闭着嘴一个劲地滴小珍珠,怎么哄也哄不住。
雪团似的人好像不会生气,也不会骂人,只是委屈巴巴地站在那儿,一个劲的流泪。
男人的手劲轻柔但不容拒绝,李映池湿漉漉的小脸被两只肤色略深的大手捧起,蓦地暴露在空气中。
眼睫粘连,被泪水湿成一缕一缕,不自觉颤动时,水光折射闪烁,将刺眼日光映在其上。眼删婷
很刺眼,也很难挪开视线。
随着脸颊弧度滑落而下的泪珠应是滚烫的,能令人立刻惊醒的。
用手掌稳稳接住泪珠后,蒋明浩反而愣在了原地,用拇指缓慢抚过少年细嫩肌肤上的泪痕。
他没头没尾地舔了舔唇,突然很想知道,泪水真的是咸的吗?
在泪珠再一次滚下后,蒋明浩终于回过了神。
他松开仍捧着脸的手,轻轻擦过少年眼尾处的泪珠,用少有的服软口吻哄道:“怕毛毛虫一点也不胆小。”
“你会觉得我胆小吗?”
李映池泪意依然没有止住,抬眼看向人时,让人心软得几乎能化掉,他咬着下唇,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偷偷看了眼蒋明浩高挑健壮的身材,以及单薄衣袖遮掩不住的肌肉。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胆小鬼。
自己才是吧。
他侧移目光有些闪躲,蒋明浩弯下腰,视线与他平行,语气诚恳。
“我之前也被毛毛虫吓到过,但是我太爱面子了没好意思跟你说。”
“我们都不是胆小鬼,只是毛毛虫太恶心了。”
蒋明浩将人哄了个半好。
之所以是半好,
是因为李映池此时看上去已经没了什么脾气,乖乖地答应了被他抱着去溪边的请求,正软软地窝在他怀里。
但一只手仍捂着嘴,生怕泣音从嘴边泄露,眼尾处更是不断地滑下泪珠。
李映池的泪意完全止不住,说话都是一幅抽抽搭搭的可怜模样。
蒋明浩怎么说好话都没用。
最后还是李映池听得实在难为情了,才挣扎着推开蒋明浩的脸,嗫喏道:“我没事了,你、你直接带我去溪边吧……”
蒋明浩没作声,用手指接住一滴落下的泪珠,看向李映池,眼里是不作掩饰的怀疑。
李映池咬了咬唇,强忍羞耻,“我待会就不哭了,真的,我只是眼泪比较多。”
蒋明浩沉默了一会,有些同意李映池的话。
只是到底没敢真说出口,只能偷偷在心里暗道一句:
李映池估计真是水做的-
那一处溪流位于与村里田地相接的山谷脚下。
多年的水流冲刷下,这一处面积越发扩大,比起溪流,或许称之为河流更加合适。
水浅处清澈透明,波光粼粼,泥沙与鱼苗一览无余,高度将将能漫过脚踝;水深处深绿幽暗,掷石不显,偶尔会形成漩涡似的水波,究竟有多深无人敢探。
田平村的村民们在夏季做完农活偶尔会来这一处冲个凉,便捷又凉爽。
不过这一处离村庄有些远,很少会看见有妇女来这一处洗衣裳,一般都是自家打了井,取井水洗衣做饭。
现在恰好是下午日头最盛的时候,水温适宜,不会太凉。
距离村民们收工也还有不少时间,河边空无一人,
唯有刚刚来到的两人。
蒋明浩将李映池稳稳放在河边,自己蹲下身探了探河水凉度。
片刻,他回头望着早已取下竹帽,一张湿漉漂亮小脸一览无余的少年。
“是想要洗澡吗?”
第044章 吝啬小农夫(二十二)
河边水流湍急, 积石冲刷声音嘈杂,李映池一时没听清问话。
手指拭去残存泪水,没被遮挡住的眼眸轻眨, 他模样乖巧地回问:“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可以再说一次吗?”
蒋明浩故作自然地站起身, 朝着李映池伸出手。
“……你要不要洗个澡?”
他之前听白允川和李映池对话的时候,就隐约听见了洗澡二字。
当时他没有多想, 一心想着跟李映池多说几句话, 可现在再将这两字联想到李映池身上。
蒋明浩闭了闭眼, 耳根泛起熟悉的红色。
他不敢细想。
对于乡村里的男人们来说,大夏天的在河里游个泳,或是冲个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这个靠动手吃饭的时代,大多人都追求黝黑的肤色与强壮的身材,因为这是男人干活有劲的象征, 骄傲的本钱。
就连蒋明浩也不例外。
在河里露天洗澡何尝不是一种男人之间隐形的攀比和炫耀。
凉爽的河水会快速地流过众人,因为长时间日照而变为小麦深色的肌肤上,是劳累过后鼓胀有力的肌肉线条,水流勾勒而过, 让这一处偏僻的小山村,充斥着一股原始的雄性荷尔蒙。
但一放到眼前的少年身上, 就好像不太合适了起来。
偏远小乡村里的男人哪见过他这样的人, 估计会嘴上骂着多么讨厌这样的赖皮鬼,说和他在一起洗澡真晦气。
被问起脸怎么这么红也只说是天太热。
其实连说话都变得结巴了, 心里更是恨不得再多看上几眼。
干完活收工回家之后都忘不了,榆木脑袋琢磨着明天用什么借口再去见他一面, 最后第二天早上一伙人会借着稀烂的借口聚在少年门前,门槛都要被塌烂。
不能让他在那么多人面前洗澡, 蒋明浩想,可现在这里只有他和李映池两个人。
“洗澡?”李映池摇头,没有去碰蒋明浩伸来的手,“不要,我不想洗冷水。”
“那回家?”
走到河边却说不想洗冷水澡,但凡换一个人在这,蒋明浩都要觉得自己被戏耍了。
如果是李映池的话,行吧,哭得那么惨,让他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蒋明浩后退一步,和李映池并肩在河边站着。
李映池正低头瞧着流水,闻言有些不解地抬起眼,为什么回家?
蒋明浩侧头看向他,补充道:“我去给你烧热水。”
这样的话从蒋明浩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奇怪,李映池愣了愣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淡粉色的唇瓣抿了抿,小小声拒绝道:“我洗个脚就可以了……不用那么麻烦的。”
“好。”蒋明浩答应得干脆。
李映池站着的地方本来就离水边不远,席地而坐腿也能碰到河流,他扯着裤子刚想坐下,却被男人猛得抱起。
“啊!”他被吓了一跳,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惊慌,“蒋明浩你做什么呀!”
蒋明浩嘴角扬起,对着怀里的人露出一个爽朗的笑。
“这里太晒了,我带你去树荫底下洗。”
几秒后,李映池闷闷地“哦”了一声。
“洗个脚又不用多久……”
往日总是冷硬着一张脸,看起来凶巴巴的人突然笑起来,实在是极为有冲击感的。
李映池突然意识到,蒋明浩也是一个模样极为出挑的青年。
之前每次见到蒋明浩,他都是一幅要吃人的模样,自己根本就不敢看他,更别提去想他长得是什么模样,好与不好了。
他被人抱在怀里,脑袋晕乎乎地想,村长家的基因是真不错。
蒋寻墨和蒋明浩两兄弟的模样莫说是放在田平村了,大概放到现代,都是极为帅气的那种。
他也想长成这个样子,帅帅的,高高的。
蒋明浩带着人走到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树荫下,挑了河边一处看上去比较干净的石头,就用抱着人的姿势蹲下擦了擦石头,确保真的干净了之后才将人放下。
李映池也没矫情,他坐下后便扯起裤子,露出一截白皙秀气的小腿。
先是用脚尖探了探河水,等适应了温度后,才将整截小腿放进了河水中。妍善霆
河边的水不深,浅浅一层流水,需要他半伸直小腿,才能将所有皮肤浸泡至水中。
在李映池撩起裤子时,蒋明浩忽的没了动静。
他沉默地站在李映池身后,身姿挺立紧绷,说是在军营里训练都没人会怀疑,只是眼神却无法做到目不斜视。
不知何时变得有些黑沉深邃的眼眸,正专注地看向水中,薄唇也抿得死紧,像是敌军来犯前严阵以待的士兵。
只是水中哪会有什么敌军呢。
人总是会亲近水的,特别是在夏日。
被柔软凉爽的水流包围,李映池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兴奋。
但其实李映池不是一个很喜欢情绪外露的人,开心和难过都喜欢先憋着,实在憋不住了,才偷偷瘪着嘴或是弯着唇,小声地说出来。
系统只能通过他微微睁大的眼眸与不断戏水的双足来进行判断。
不过这个世界里,李映池身上有着泪失禁的缺陷,伤心的情绪总是藏不住的,系统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小宿主毕竟还小,不需要那么坚强。
只是过了会,李映池秀气的眉突然皱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这样泡着水,却不去揉搓,如何能把被毛毛虫碰过的腿洗干净。
可是他不想碰。
沉思了一会后,李映池有些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在今日看起来没那么凶的蒋明浩。
“蒋明浩,你能不能……嗯,帮我擦一下腿?”他咬了咬唇,眼睫抬起又立刻落下,生怕自己这失礼的要求惹怒了男人。
蒋明浩面色冷淡,眉头皱得死紧,就在李映池准备道歉时。
“我还未考取功名,不能娶你。”
“什、什么?”
那句话说得又快又急,就像在抢着回答问题似的,李映池还没听清,他便说完了。
不知道蒋明浩到底有没有生气,但李映池真的很怕毛毛虫,想要洗干净的迫切心理让他鼓起勇气,再一次开口问道:“那个,真的不可以帮一下我吗?”
“一下下就好,隔着裤子擦一下就行了,不会碰到的。”
他还担心蒋明浩会不会对触碰男生的腿感到反感,特地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既能让自己的腿上的痕迹被擦掉,还能让蒋明浩不用碰到自己。
李映池半天没得到回应,再抬头去看蒋明浩时,却发现他整张脸都红了个透。
在李映池第二次提出请求时,蒋明浩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点什么东西。
一股极强的羞耻感瞬间侵袭了他的全身。
他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啊!
但发现李映池并没有听清后,蒋明浩又觉得心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感。
他握了握拳,“可以,不就是帮你洗个脚吗?”
“啊?”
洗脚听起来有些过于亲密,也与李映池想要的方式完全不同,他脸上泛起些薄粉,摇了摇头,“不是的,只是擦一下腿,脚没有被碰到。”
蒋明浩撸起袖子蹲下,没有跟李映池争论洗脚和擦腿之间的区别。
说实话,刚刚说出那些话实在不能怪他。
蒋明浩握住李映池的脚踝,垂眸看了一眼。
太细,两根手指就握住了。
随后红着耳根用手舀起一捧水,轻轻淋在李映池的小腿处。
蒋家是不允许他们去看一些杂书的,可少年时期叛逆,不让做什么偏偏就要做。
蒋明浩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什么杂书都给他看了个遍,不过也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了,照理来说他已经快忘光了。
可在刚刚看见李映池撩起裤子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一本书中的细节。
当代民风古朴,少女腼腆羞涩少出家门,浑身上下处处皆是私密,就连脚都不能轻易展露。
若是不小心被外男看去了脚,便要嫁给那个人。
当时蒋明浩是怎么想的呢?
他觉得荒谬极了,当时就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轻嗤一声有病。
只是视线落到李映池身上时,蒋明浩又觉得那书说得不无道理。
他不仅看了脚,腿也看了,还摸了,李映池就该跟他在一起。
但是、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没有功名,哪里有脸说大话能保障二人未来的生活。
他不能那么轻率地说出口,让李映池跟自己过苦日子。
等明年春,他一定!
李映池一直担心腿上沾到脏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
蒋明浩仔仔细细地将他的小腿和脚尖都洗了个干净,洗完后,他心不在焉地叮嘱道:“快洗干净了,待会晾干脚再穿鞋。”
河边沁凉又恰好是风口,虽然在夏日这算是个最佳的凉爽去处,但待久了总是不太好的。
李映池拎着裤腿,闻言,白净的脸蛋微微鼓起,看上去不太想离开这。
“怎么了?”蒋明浩看他,“不想走?”
“嗯……”
李映池怯怯抬眼,点了点头,“裤子也脏了,毛毛虫爬了裤子。”
蒋明浩呼吸一窒,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强忍住开始不断幻想的大脑,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李映池垂着头看向手中的裤子,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自顾自地思考着怎样能将裤子洗干净。
“呃,洗一下裤子吧。”
李映池在对同性这方面,一直是没什么防备的态度。
大概他一直觉得全天下的同性都是这样相处的,坦然相见更是家常便饭,就像他在网上曾看过的北方澡堂一样。
完全不知道自己对别人的吸引力,也察觉不到身边人的异常。
只在感觉到蒋明浩对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凶后,便傻乎乎地自觉二人之间的距离感也没那么强了。
于是就想着,那他就在河边洗一下裤子好像也没什么吧。
毕竟是他自己先说裤子脏了的,除了洗还能怎么办,再说了,男人和男人之间扭扭捏捏算什么样子。
李映池一向是以男子汉这样的称呼来标榜自己的,脑袋里过了一遍没什么逻辑的道理后,当即便摸上了自己的腰带。
这下子可不好了。
“别、别解下来。”蒋明浩慌忙阻拦。
“我今天就只穿了一件衣服,我可没有多余的衣服给你用来挡啊。”
强忍了忍脸上快要呼之而出的热气,蒋明浩用尽最后一丝理智道:“那毛毛虫没爬很多地方吧,我帮你把它爬过的那一块洗一下就好了。”
其实被毛毛虫爬过的裤子能有多脏,最多就是一条线似的泥土痕迹,沾在裤子上,随便那么一擦一洗就能洗干净。
但拗不过李映池害怕得止不住眼泪。
蒋明浩今日也是出乎意料的好脾气,由着少年对自己娇气。
暴躁的蒋小公子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河边,蹲在少年身前,弯下腰,挽起华丽衣袍的袖子,用那一双从不干家务的手,给少年搓了半天裤腿。
连衣服后摆沾了水也浑然不觉。
若是说蒋明浩不擅长洗衣服,可他的动作又实在认真娴熟,若是说蒋明浩擅长洗衣服,可他洗了半天也没将那一小块洗干净。
好在蒋明浩抢在李映池再一次想要抱怨前,拧了拧含着水的裤腿布料,“好了,现在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
他站起身,低头打量了李映池一番。
见少年迎着日光抬头看向他,被太阳光闪得眯了眯眼后,他不动神色地挪了一小步,挡住阳光。
河边的凉爽不足以消退这个时节的热意。
李映池又刚哭过一场,眼泪流了半天才止住。
说不上多整洁,甚至有些脏兮兮的。
很糟糕的形象。
但等他用那双莹澈的眼眸看向你时,你却会无法抑制地为其动容。
那眼中除了身后的山水便只有你一人的身影,你仿佛能从水意浸染过的瞳孔中,看见自己眼中闪烁着的意动。
蒋明浩毫不客气地尽收眼底,指尖轻捻着,像是在搓去挥之不去的水汽。
洗干净了,他也就差不多该回去了。
李映池将脚踏在干燥的石头上,准备晾干后再穿上鞋。
这儿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望着随处可见的绿影出神,阳光撒过,层层叠叠的树叶随着风洋洋洒洒,薄薄一层的嫩叶子微绿,交叠的叶子又形成暗处,空缺处落下几缕金丝,在阳光中恍恍惚惚地漾着。
那光线滑过二人所在处,连带着二人身上也似绣了金线般,李映池忍不住弯了弯眼。
蝉声与水流声交织,簌簌树叶声伴奏,嘈杂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宁静感。
一双手伸到李映池面前,蒋明浩开口,嗓子却哑了似的说不出话,好半晌,他提起李映池的鞋,问:
“要我抱你回家吗?”
李映池愣了愣,忙拦住他拿鞋动作,“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可以了,裤子已经干净了。”
蒋明浩凝眉,看着他还未干的裤子,问道,“这样走路会舒服吗?”
“嗯……走几步就干了。”
蒋明浩冷着一张脸扭头就走,憋着一股气步子迈得飞快,眼看着几步就要没影。
李映池低头穿着鞋完全没察觉到,再一抬头,蒋明浩正在他身后不远叼着根狗尾巴草看着他。
李映池眉眼弯弯,显然心情不错,唇边翘起不太明显的弧度,“我们走吧?”
蒋明浩不说话,将嘴里叼的狗尾巴草随意丢在一旁,伸手示意李映池牵住自己。
李映池犹豫了一会,小心翼翼地牵住了他的袖口。
但下一刻便被男人强势地反握在手中,动作不算用力,但也不容拒绝。
蒋明浩不动声色的揉捏着小手,有些满足。
我们?这两个字听起来还不错。
“行,我们回家。”
话是说得好听了,他面上却还是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的臭脸模样。
大概也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反常,蒋明浩内心嘴硬道,他只是瞧李映池这幅傻乎乎的可怜样,待会路上被人欺负了估计都不知道要怎么跑,才勉强……
“我还不能回家。”
李映池突然停了下来,话刚说出口,就被猛往前走的蒋明浩拉得往前一踉跄。
蒋明浩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顺从地在原处站定,将歪倒的人扶正。
“为什么不能回家?”
“就,我的农活还没干完呢,我得去干活。”李映池弱弱地用手撑开与蒋明浩之间的距离,解释道,“我不能跟你走。”
“你要是想回家了,就先走吧。”
……
蒋明浩咬紧牙关,才没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当着李映池的面说出来。
他有些烦躁地拉起李映池的手,问:“就你这小身板,能干什么农活?”
李映池懵懵地抬头看过去。
二人的视线一时齐聚在那节藕臂上。
蒋明浩不是第一次觉得李映池比自己更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了,但也是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二人之间的差距。
李映池手臂微动,试图将自己的手扯出来,不太服气地说道:“我能干的活可多了,你别瞧不起人。”
“我今早割了半亩稻子呢。”洋洋得意的小模样,也不知道是在对谁炫耀。
炫耀其实只割了一小点点的稻子。
“……”蒋明浩眯了眯眼,语气平淡得琢磨不出他的情绪,“白允川那玩意……白允川他还真让你干活啊?”
李映池终于夺回了自己手腕的自主权,他低头整理了下袖口,确定没什么异样后,才抬头回答蒋明浩的问题,“家里的活快干不完了,我作为哥哥的,当然要帮一下弟弟啊。”
他矢口不提一开始是白允川非要自己来的。
说完,他又觉得蒋明浩这番话是在质疑自己干活不认真,说自己不可靠,小嘴一瘪,有些不满地问道:“那你一开始来田里的时候,看见的是什么?”
刚到田里的时候……蒋明浩眨了眨眼,“忘记了,没注意看。”
才怪,眼睛都快粘李映池身上去了,但他哪敢说自己当时看李映池的脸看呆了,根本没注意到李映池有没有干活。
只知道那时候的李映池真是漂亮死了。
让这样的人来田里干活,娘的。
白允川真不是个玩意。
他暗骂,心头有些不服气,又有些酸涩感。
自己恨不得抱着走的宝贝,被白允川这样磋磨,什么破弟弟啊。
还是得想办法让李映池赶紧嫁来李家吧。
今晚回去他就把他哥的笔记再背一遍,这功名他是考定了。
第045章 吝啬小农夫(二十三)
最后李映池还是和蒋明浩一起回了田里。
借着李映池裤腿湿了一截走路会不舒服的理由, 蒋明浩硬是把他从河边抱到了田埂下,才放他下来。
如果不是李映池觉得这样丢脸,不断小小声祈求着说要下来自己走, 急得眼睛都快红了,蒋明浩多半敢当着所有村民的面给他抱上去。
“为什么不让我抱着你上去?”蒋明浩挑眉, 有些不爽。
李映池低着头蜷了下指尖,没敢直接当着男人的面说觉得丢脸。
憋了半天, 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几个字:“怕你累着。”
闻言, 蒋明浩面上的不愉瞬间消失, 转头轻咳了下,才回头淡淡“嗯”了声。
李映池刚将竹帽重新戴回头上,还没来得及将帽绳系好,蒋明浩便先一步弯腰捏住了那两根飘在空中的绳。
帽檐遮住了一部分视线,从李映池的视角, 只能看见他线条紧致的下颌线与微微抿起的浅色唇瓣。
身前肤色微深的手上,青色的血管略略突出,骨节分明,有些粗糙, 细细观察下还能看见些薄茧。
是一双看上去就不会伺候人的手。
但现在却耐心地勾着两根廉价的帽绳,琢磨着怎样打出个好看的结。
李映池有些走神。
自己要来田里干活, 途中耽误了那么多时间, 蒋明浩也不嫌自己烦,临走前还要帮自己戴帽子。
蒋明浩真是个好人。
他想着, 又抬头想去看蒋明浩,但绳还没系好, 向上抬的小脑袋又被按了回去。
“好了。”
随着话音落下,打着蝴蝶样式的绳结便晃晃悠悠地缀在了少年小巧的喉结处。
李映池眨了眨眼, 脸上弯出个小梨涡,很诚恳地夸道:“你打的结真好看。”
“随便一系而已。”有人暗爽。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干活了。”
李映池点点头,调整了一下竹帽的角度后,便径直绕开了蒋明浩,走到他今早割的小稻堆旁,开始琢磨起了该先从哪开始割。
他握着镰刀对着稻谷比比划划,半天没下手。是竖着割过去,还是横着割过去好?哪种会更快?
蒋明浩被李映池这一句送客似地话语,弄得在原地愣了半天。
不是,怎么这人还拔腿无情了起来?
反应过来后,蒋明浩直接大步走到李映池身边,从他手中夺走镰刀。
“?”李映池的手落在空中,见是蒋明浩,还无辜地问了句,“你还没走呀?”
蒋明浩冷笑一声,握住李映池的肩头将他往田埂上拉过去,有些憋屈地答道:“你就这么想我走?”
如果是之前的话,李映池确实是很想离他远一些的,但他今日发现蒋明浩也并没有那么坏,于是他摇摇头,“还好吧。”?
什么叫还好吧。
蒋明浩盯着眼前的人无言,李映池还真想他走啊。
他强硬地将人拉到田埂边坐下,“就你这小身板,还真打算干活?”
这样的话说一遍李映池忍着也就算了,他不在乎,何况蒋明浩刚刚才帮过他。
可这已经是蒋明浩说的第二遍了。
他漂亮的小脸一皱,当即就有些不乐意了,“我都说过了我能干很多。”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稻堆,“那就是我今天割的,只是割了一上午就割了那么多,白允川都夸我厉害。”
“我都不知道白允川怎么舍得喊你来干活。”
“什么……?”
蒋明浩把试图站起来的李映池按回去,“行了,你就在这待着。”
没等李映池再反驳,蒋明浩右手拿着镰刀适应了下,语调淡淡,“我来割。”
天上掉馅饼的事李映池怎么会拒绝。
虽然在一开始时,李映池还有些怀疑蒋明浩会不会干农活,但没多久就被他干净利落的动作俘获了。
干得真不错啊。
李映池坐在田埂上,双手撑着下巴,时不时对蒋明浩的劳动效率肯定点头,白色的小蝴蝶也随着动作微晃着。
真看不出来蒋明浩这种脾气不好的小少爷还会割稻子。
旁观着的系统突然冒了出来,冰冷的电子音询问道:“宿主这次的支线任务还未完成,为什么要帮白允川干活?”
“嗯……没有呀,只是让蒋明浩帮我割完我剩下的那半亩,没有帮白允川干活。”
呼吸灯闪了闪,系统暗叹,原本这两亩地都该是白允川自己去割才对。
害怕系统误会自己做任务不积极,李映池忙解释道:“支线任务不是说,让我在男主干活时给他捣乱,然后让他无法按时收工吗?”
“现在白允川被支走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肯定没办法按时收工的。”
他信誓旦旦。
系统沉默片刻,竟也没有反驳。
李映池这番话说得确实有道理,再加上之前他被毛毛虫吓到的事情,在一定的程度上也算是给白允川捣乱了。
虽然系统觉得白允川并没有被打扰到多少,甚至是有些乐在其中的。
果然,在太阳西沉,众人收拾着工具准备归家之际,一声清晰的任务完成提示音冒了出来。
【支线任务:在白允川干活时捣乱(已完成1/1次)】
干完半亩农活的蒋小少爷气息微沉,缓步走到李映池身前,朝着他伸出手,“走吧,我送你回家。”
李映池借力站起。
傍晚的气温已经降了下去,不似下午的炎热难耐,偶尔还会有两阵微风拂过,但蒋明浩的额头上仍冒着些薄汗。
柔软的布料骤然遮住了他的视线,有人软声道:“辛苦你啦。”
是李映池用手帕擦去了蒋明浩额上的汗珠。
一股好闻的香气浅淡萦绕在手帕上,随着动作瞬间灌入鼻腔。
这味道有些熟悉。
之前蒋明浩就曾在李映池身上闻到过,只是他当时以为是李映池在身上扑了香粉,没有多想。
可谁会在干农活的时候扑香粉。
蒋明浩脸色蓦地爆红了起来,这味道根本不是什么香粉,这是李映池身上的香味。
那瞬间,蒋明浩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了,只有握着李映池的手越发地紧了起来。
那块手帕被蒋明浩偷偷装进了口袋里。
他摸了摸鼻子,丝毫看不出刚刚做了很怪的事,仗着李映池戴着竹帽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嘴角疯狂上扬:“咳,举手之劳。”
二人在田间耽搁了些时间,走到大路上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路过的村民目不斜视,一眼都不敢往二人身上放。
如果说原来是怕李映池赖上自己,占自家的便宜,那现在就是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上蒋明浩,毕竟这少爷可是出了名的暴躁。
蒋明浩原是准备将李映池送到家就离开的。
他知晓一些,一些嫁娶相关的规矩,天色已深,他要学会为李映池的声誉着想。
可等他跟着李映池走进屋子里,看着屋子里简陋破旧的陈设,蒋明浩眉头一紧,“你晚上吃什么?”
李映池将帽子随手挂在墙壁上,随口搪塞了句:“我晚上啊,吃饭吧。”
李映池倒不是在敷衍人,只是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在白允川来了之后,全都被包办了。
别说炒什么花样的菜了,在这个世界,他连该如何生火煮饭都不太明白。
先是有养父李伯惯着他,再之后便是来历不明的弟弟白允川,中途还有他表哥徐子昂时不时前来接济。
一个农夫活生生地被养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偏偏没人对此有意见。
蒋明浩不知道其中内幕,还以为李映池最起码也会上一两道菜。
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会做饭吗?”
“会吧。”李映池自己也不太确定。
蒋明浩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站在屋子里向外看去,天色昏昏沉沉,是即将入夜的迹象。
但白允川迟迟未归。
不过是去他家找他哥拿个东西罢了,怎么会过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他双手抱胸,看着李映池动作不太娴熟地蹲下身,开始在灶台处试图点火。
先不谈那么粗的一根木材能否做引火棍,该提前准备的米还没洗菜也没择。
蒋明浩轻叹一口气,这么简单的事,他五六岁时都会干了,李映池这样子一看就是不会做饭的。
“让我来吧。”
打火石和木材被蒋明浩拿走,李映池只好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乖乖地等饭吃。
今日蒋明浩的行为真是令李映池对他大为改观。
他看了眼餐桌上卖相不错的饭菜,再看向正捞起袖子在灶台处忙活的蒋明浩,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蒋明浩,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呀?”
虽然饭菜不是自己做的,但饭菜是自己家的呀,这样也算招待客人了吧?
系统看了眼时间,冷不丁地提醒道:“时间不早了,你确定要让蒋明浩留在家里吗?”
李映池抿了抿唇,不太懂其间的利害关系,“只是吃个饭,没关系的吧?”
要只是吃个饭还好说,但在吃饭之前加上个前缀,变成了和李映池一起吃饭,那之后的发展系统便很难判定了。
好在不需要系统继续阻止,蒋明浩先一步红着耳后拒绝了,“我就不留下来吃饭了,我家有门禁。”
门禁?
这还是李映池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有些新奇,以至于他都还没注意到自己被拒绝了,就先愣愣地点了点小脑袋。
等他反应过来,刚说了句“好吧”,又被蒋明浩突然地开口打断了。
“那什么,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蒋明浩背对着他,看不见神情,令李映池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不过好在蒋明浩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我明年春就会去参加考试,我会考取功名,变得像我哥一样……不,我会比我哥更厉害的。”
“你以后有什么想要的,找我,我也不是不可以帮忙。”
他转身,俊朗的面容有些难以掩饰地羞窘,但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含着些祈求,也藏着些少年人的浓烈。
“多找找我吧,李映池,我不比我哥差的。”
那是一些李映池无法理解的感情。
李映池只知道这些话是善意的,却窥不明其中蕴含的隐晦情意。
他精致的小脸上抿出了点梨涡,懵懵懂懂地答应了这看上去很小孩气的请求,“好呀,祝你明年春考试顺利。”
好似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蒋明浩跟被烫了屁股一样慌张地站直身,与李映池道别。
但也没能好好道别,头一次这样袒露自己内心,蒋明浩就差把“我在紧张”写在脸上了。
多的一句话也不敢说。
吞吞吐吐半天,只说了个让李映池好好吃饭,等他去把白允川叫回来,便匆匆推门走了。
虚虚萤火缠绕树梢,少年人在夜幕中离去的背影潇洒又慌张。
知道李映池还站在门边目送自己,蒋明浩生生忍住了回头的欲望,只好握紧口袋中的手帕,心中暗暗期待着下次见面。
第046章 吝啬小农夫(二十四)
书房内, 蒋寻墨正端坐在书桌后。
肤色冷白的手指轻敲着桌面,骨节碰撞,发出细碎轻响。
许是这次回来得实在匆忙, 白允川到的时候,他身上穿着的仍是归来时的那身衣服, 衣摆处沾上了灰尘也没注意到。
垂着眼帘,面色有些凝重。
直到房门被推开, 听见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后, 他才抬起头, 黑沉如墨的眼看向来人,“你来了。”
白允川停在书桌前,他身材挺拔,就算是手臂上还黏着田间泥土,穿着走线粗糙的布衣, 光是站在那一处,浑身气势也不似寻常百姓。
那是由金钱权势和杀戮堆积而成的戾气。
蒋寻墨轻叹,他早该察觉的。
“嗯,急急忙忙叫我过来, 什么事?”
白允川视线落在蒋寻墨身前,他的玉佩正在那。
原本随意用一根绳系起的玉佩, 现在被人细心地用丝绸包裹住, 妥善放置在了一个镶嵌着珍珠,看起来十分精致的匣子里。
白允川:……至于这么隆重吗。
他随意将玉佩拿起, “查出玉佩线索了?”
蒋寻墨没阻止他的动作,点点头, “玉佩的信息我已经查出了个大概,不算详细, 但也足够了。”
白允川扯了张椅子坐下,姿态闲适,看上去对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太大的好奇。
见蒋寻墨突然停顿,沉默半晌,他这才抬眼,示意蒋寻墨接着说下去。
那玉佩上的花纹十分独特,可以说是世间独一份的设计,故当蒋寻墨查找资料时,他几乎没废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相关记载。
但所记载的东西也并不多,因为那玉佩是皇室象征,小小一个县衙,怎会有关于皇室的详细记载。
只是那玉佩所代表的人物最近太过出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前段时间当朝太子南巡时遇刺,被逼到悬崖绝境,同行南齐王以一当十护驾,但贼人阴险,所用的兵器全都浸了毒,最后太子成功脱险,而南齐王断后被刺下悬崖。
回到大本营之后太子下了死命令,让众人不折手段去寻南齐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是人们都说南齐王身中剧毒后坠崖,多半是难逃一死。
时间过去了数月,民间仍是议论纷纷,多是讨论太子重情重义,以及天妒英才,竟然早早就将这少年征战的异姓王给带走了。
蒋寻墨对此也有所耳闻,但当时并未在意,可如今——他抬眼看了下白允川,将得出的结论说出。
“玉佩的主人就是南齐王。”
白允川神情不变,“你的意思,我就是那个南齐王?”
“八九不离十,大概是毒药和坠崖的影响,让你失去了记忆。”
“哦。”白允川将玉佩放在手心里随意向上抛了两下,站起身,“行,我知道了,多谢你,那我先走了。”
这平淡的态度让蒋寻墨都愣了几秒。
白允川一点都不惊讶?
要是换成别人失忆流落农村,猛然得知自己是一个富贵滔天的王爷,不说多开心也该激动一下才是,怎么样都不该是这样平淡的样子。
蒋寻墨都做好将白允川送到县城的准备了。
“你不想回去?”蒋寻墨还是没忍住问道。
白允川挑眉,“我自然会回去,怎么?”
“那我现在便吩咐下人备马,送王爷回去。”他长袍一撩,就起身要唤人来。
白允川拦他,“不必,我现在还不着急回去。”
迎着蒋寻墨略有不耐的眼神,白允川笑了声,“我家的农活还没干完呢,怎么能走,就不劳蒋公子费心了。”
二人相对而立,原本和谐的气氛,因为这一句话,骤然变得尖锐了起来。
蒋寻墨怎么可能会管白允川回不回去当王爷。
他爱当不当,当什么都与自己无关,但现在问题出在另一个方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李映池身边,以朋友或者什么其他的身份,借着小池不懂事,就赖着他。”
蒋寻墨眉梢处染上寒意,“但现在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身份,就该自觉的离他远一点。”
“堂堂南齐王,不会赖着一个村夫吧。”
如果二人只是普通朋友,蒋寻墨或许还不会想太多,可白允川现在竟然借着李映池弟弟的身份,和李映池住在了一起,在身份找到之后还不想离开,明显是居心不良。
在等白允川来的时间里,蒋寻墨一个人设想了许多种会发生的情况。
现在这样的情况,算是最差的一种。
但蒋寻墨此时除了劝说,便无法再多做其他干涉。
毕竟他只是李映池的朋友,没有任何的立场去驱逐谁,又或者让李映池远离谁。
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莫名的无力感。
这一番警告白允川非但没听进去,还走起了神。
想到李映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的骗局,甚至都已经找到了身份,白允川以为自己现在该是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却不知为何,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片刻后,白允川将玉佩装回口袋,“蒋公子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非免有些太不礼貌了吧。”
说的话像是被冒犯了似的,但白允川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微挑,“我只是想帮小池分担一些农活罢了。”
“毕竟,小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蒋公子别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二人你来我往的争了半天,差点逼得蒋寻墨没忍住说了难听的话。
最后还是蒋明浩匆匆忙忙跑回来,说李映池孤零零的待在家里,这才结束了二人的争吵-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远处的灯光将夜幕边缘晕成深紫。
这简陋的屋内点着一根烛火,昏黄单薄的光线透过纸糊的窗映在瞳孔里。
白允川原本迈出的脚步突然顿在了原地。
玉佩在他略浅的口袋中露出一角,似在提醒着什么,白允川手指摩擦着玉佩片刻,将它重新放进口袋。
破旧腐朽的木门被推开,发出刺耳难听的“吱呀”声。
白允川刚走进门,入眼便是餐桌上几盘冒着热气的菜,桌边还摆放着两幅空碗筷,像是专门在等人一同开饭。
他一愣,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了门。
视线左右转了转,在屋内寻找着李映池的身影,“哥,我回来了。”
在蒋明浩走后,李映池并没有选择先去吃饭。
他在田里忙活了一天,一歇下来,总觉得浑身上下都黏着汗,难受极了,于是就先去烧水洗了个澡。
顶着一身未散的水汽,李映池从白允川身后的院子里冒出,“你回来啦?”
他显然心情不错,半干的湿发挽在耳后,漂亮的小脸泛着粉,亲亲热热地推上白允川的手臂时,一股香气也随之扑面而来。
“你回来的真是时候,饭菜刚煮好,就差你啦。”
“是在等我?”白允川喉结滚动,哑声问道。
李映池有些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将他推至椅子旁,自己也在对面坐下,“除了你还有谁?我可没第二个弟弟。”
简陋狭小的屋子,热气腾腾的饭菜,等待他归家的少年。
明明是凉爽的夜晚,白允川却觉得有一股热意充斥了他的胸膛。
他又想起与少年一同在稻田中劳作的时刻。颜单霆
突然间眼前也变得恍惚,碗筷碰撞声,少年垂下摇晃的发丝,似乎都被烛火裹上了一层柔光。
白允川忽然升起了一个荒诞的想法——他和李映池就这样一起生活下去也挺好的。
什么玉佩什么王爷,通通抛之脑后,当王爷能像现在这样,这样幸福吗?
幸福?
他忽地一惊,这种陌生感觉……是幸福?
一顿饭吃得白允川神游天外,只一个劲地往嘴里塞饭,差点连筷子都没放过。
这幅模样像是被饿惨了,看得李映池都忍不住担心了起来,他抿了抿唇,往白允川碗里又添了点菜。
白允川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作声,乖乖地把菜都吃完了。
李映池骗自己,一定是因为他离不开自己了,害怕自己会离开,所以才骗自己是他弟弟。
不然怎么会又帮自己干活,又给自己做饭。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乖的人,就算李映池不骗他,白允川想,他也会留下来的。
只是几口饭的时间,白允川就完全的原谅了李映池,甚至还自发地给他找好了借口。
饭后,白允川洗碗时,特意叮嘱李映池下次不要再碰灶台了。
李映池不满,“为什么,你嫌我煮饭不好吃?”
虽然今天的饭菜是蒋明浩煮的,但白允川敢质疑自己,就是挑战他的威严。
只是还没等李映池展示一番自己的威严,白允川就先服了软。
“怎么可能,你煮的我都吃光了。只是池池的手怎么能拿来干这些。”白允川语气淡淡,眼里却含着柔和笑意,“我来煮菜煮饭就好,你不要动,以后乖乖地等着吃就好。”
“这怎么行呢?”李映池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
白允川轻笑一声,“你什么都不做都行。池池想要的,我都会去赚钱给你买回来,只是……”
不要再去蒋家了好不好?
李映池懵懂看向男人,“什么?”
“没什么。”白允川垂下眼睫,摇了摇头,“只是我还不知道你比较喜欢什么。”
“我喜欢的吗?恩,我喜欢……”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至半夜,见李映池已有了些困意,白允川便准备去灭掉床头的蜡烛。
路至一半,他视线忽然捕捉到李映池手上的一抹红色。
“你的手怎么红了?”
李映池正靠在床边,眼眸里早已染上了困倦,闻言眯着眼抬手看了看,发现是虎口处红了一块,他不以为意地回答道:“可能是下午割稻子的时候磨出来的吧,没事。”
虽然李映池说没事,但白允川仍是执意要给他擦药,“都怪我不好,知道你手嫩还让你去干活,让我帮你擦药吧,不然我心里难受,今晚都睡不着了。”
高大的男人半蹲在他的床边,语气可怜兮兮的,像是自己不答应,尾巴就会耷拉下来的犬类。
一时间李映池竟有些分不清到底谁才是那个受伤的人。
实在拗不过白允川,李映池只好答应了他帮忙擦药的请求。
话音刚落,白允川就拿着药膏翻身上了床,挤到李映池身后,将人整个搂在怀中。
李映池被这突入起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瞌睡差点都被吓没了,“你擦药就擦药,干嘛要抱着我。”
“这样方便。”也没管李映池信不信,白允川又抱着人往怀里紧了紧。
“……”
李映池是真困,没心思再计较这些,小脑袋在白允川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点的位置,又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
等白允川握着手摸了半天,终于装模作样地放下了药膏时,李映池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地将李映池放回被子里,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李映池朦胧间察觉到不对劲,艰难地睁开眼,“你怎么睡我这……”
他伸手想要推人,却被白允川紧紧抱住。
“池池,我今天好累,想要睡床。”
李映池不听,手脚并用地推人。
白允川无奈贿赂道:“明天我给你弄冰镇西瓜,就让我睡一晚吧,就一晚,没有床睡我连活都干不好了。”
说起来,李映池惦记冰镇西瓜挺久了。
但白允川总说容易凉着肚子,平时只让他吃常温的,导致现在即使是不太清醒的状态,他也仍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关键词,并当场动摇。
话音刚落,李映池就不动了,甚至乖乖地靠在了白允川胸口,小声喃喃道:“你要……”
白允川低头凑近去听——“你要说话……说话算数……”
大概是今日真的累着了,话还没说完就困得睡着了。
借着月色,白允川用视线细细临摹着怀中人的轮廓,精致昳丽,处处都合心意得让他心悸。
他就这样沉默地看了半晌。
忽然,他低下头,“我可以亲你吗?”
但显然,他并不需要回答,因为话音刚落,他便亲上了那他好奇了许久的唇瓣。
总是带着漂亮的淡粉或者嫣红的唇瓣,白允川曾在夜里无数次幻想过的滋味,终于得到了验证。
“好喜欢。”
“好喜欢你。”
第047章 吝啬小农夫(二十五)
自从那天他去过田里之后, 李映池就发现,家里需要做的农活似乎变少了许多。
因为白允川再也没叫过他帮忙。
他没觉得有哪不对劲的,把这全部归功于自己那天帮得实在太多了, 也乐得白允川不叫他,能待在家里不用去晒太阳, 他自然不会去自找苦吃。
李家本就没有几亩地,后来白允川正常上工干了几天, 很快就将剩下几亩田里的稻子割得差不多了。
天气还不错的日子, 白允川几乎一整天都会在村上的晒坪上度过。
被央求着, 所以李映池这几天有去给男人送过饭,知道他在忙什么。
收割了稻子之后,就得趁着雨季之前把稻子给晒了。
要是稻子没被暴晒过,之后的雨季储存不当,那些稻子可能都会生霉, 整半年的辛苦全都会因为那一场雨而白费。
所以最近白允川都在忙着用谷桶拍落稻粒,将那些稻粒收集起来,准备晾晒。
好在这已经算是上半年农活的收尾活动了,晾晒不需要多加看管, 只需要铺在院子里让太阳充分照射就好。
白允川很快就闲了下来,只不过他依旧很少待在家里, 李映池甚至只有在晚上才能见到男人。
听说是跟着村上的青年一起去山上打猎了, 总是会很晚才回家,第二天又会跟着村民们一起去镇上, 把多出来的猎物卖掉。
像是很着急要赚钱似的,一刻也停不下来。
家里有人努力赚钱给自己花这是好事, 但不知为何,李映池感觉最近的白允川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具体是哪不一样了, 他说不上来。
只是觉得白允川最近总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眼神。
行为举止也变得格外让人觉得有压迫感,比起以前,现在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王爷。
就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要不是剧情线上说白允川这段时间还没有原来的记忆,李映池都有些怀疑白允川的记忆是不是已经恢复了。
但其实也不太像恢复记忆的样子,因为白允川现在变得格外黏人。
自从那天晚上李映池心软,让人爬上了自己的床后,此后的每晚白允川都借着同样的理由,要和李映池睡一起。
说自己不睡床第二天就没办法好好干活,就会没饭吃。
可床本来就小,男人还非要挤在一处,李映池就以为他是想要霸占自己的床。
所以有次在男人把李映池惹得气急了后,李映池直接气冲冲地说把床让给他,自己去打地铺。
当晚白允川没能上床,李映池以为他消停了,可结果第二天白允川就去镇上买了个大床回来。
很大,大到小小的卧室里都塞满了,完全没办法供人再打一个地铺的程度。
李映池从外面回家看见这一幕,完全没了脾气,至于每天早上都会在白允川怀里醒来这件事,他已经无力计较了。
因为白允川现在只要待在家里,就恨不得要和他贴在一起才开心。
李映池偷摸问过系统,男主为什么会这样,但系统当时沉默了一会,只含糊地敷衍了过去。
“大概是中毒失忆后的副作用吧。”
也是,李映池认可了系统的回答。
如果白允川恢复了记忆,肯定会第一时间离开田平村,或者直接叫他的手下把自己抓起来送到大牢里。
想到自己骗人被发现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李映池猛地一个激灵,大白天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系统忙安慰他:“宿主别担心,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到时候您早就完成任务离开了。”
低矮的院门被推开,白允川刚从镇上回来,单肩背着个竹篓走进门,便看见自己养的小孩正坐在井边发呆。
他眉头微皱,动作略显急促地走至李映池身边,单手将人抱了起来。
“晚上坐井边,不知道转冷了?感冒了可是要吃药的,到时候你别闹着说难受。”
“唔。”浑身上下忽然只剩身下一个手臂的着力点,这让李映池有些不适应晃了下。
来不及反应,他反射性地环住男人的脖子,即使并没做错什么,也只会一个劲地乖乖道歉,“我没注意看……”
夏日贪凉,李映池在家从来都是能穿短裤就穿短裤。
顺带一提,他的短裤都是他自己做的,虽然是第一次尝试这样做,但李映池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做得确实还挺好看的。
唯一的遗憾是,白允川总说他这一身太丑,勒令自己不能穿着这条裤子出门。
不过好在李映池也并不喜欢出门,便权当白允川没说过这话。
他做的裤子就是最好看的裤子!
从远处看去,身材纤弱的少年被男人单手抱起。
二人只是这样正常的靠在一起,视觉差距便有些过于有冲击力,路过的萤火虫闪了闪,带着点点荧光藏匿在了草丛之中。
木门被掩上,空气中余留下未散的淡香,井里水光微漾,初升的月儿正欲语还休地露出半个角,令夜都变得柔和起来。
烟囱里,灰白的烟袅袅升起,代表着这里的住户正在生火,耐心烹饪着今夜的晚餐。
生活单调而幸福,就如同村里的所有人家一般。
白允川拥有了一个温馨的小家,一个可爱的枕边人,而他,则是这里的男主人。
为了妻子能够过上更幸福的日子,每天努力干活、赚钱,期盼着养育一个新的生命。
原本的身份变得不再重要,白允川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自愿留在一个没有任何利益可言的农村里。
也从来没有这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白麻纸堆叠在书桌上,随着最上方的毛笔挪动,互相摩擦着,发出微弱的“沙沙声”。
李映池握着笔,小脸严肃,就好像在进行什么重要的研究似的。
蒋寻墨坐在他身旁垂眸看着,清隽的眉眼柔和如水,耐心地让李映池自己发挥。
这是李映池第三次来自己这儿来学字了,进步很大,虽然仍有些生疏——不管是握笔方式还是笔顺。
蒋寻墨尽量抑制住自己想要手把手教少年写字的冲动。
不过李映池学东西很认真,也很乖,说什么就听什么,不对的就会立马改正。按照这样的进度,没多久,李映池就会将这几天教给他的字练好了。
蒋寻墨想,哪怕是天底下再严厉的老师,估计都会为这样乖巧听话的学生柔下声来。
但他仍不可避免的有些烦恼。
并不是因为李映池的学习问题,蒋寻墨所烦恼的事,是关于白允川的事。
书房内点着熏香,蒋寻墨不喜浓香,窗户总是打开着通风,外头的风一灌进来,窗边栽着的竹林就阵阵作响。
墨味连带着檀木味的熏香,一同被吹散在空气中,只剩一点微弱的甜香,在凌乱起舞的墨发里纠缠。
风停后,那香味仍萦绕在蒋寻墨身旁。
蒋寻墨视线落在少年认真的侧脸。
白允川留下来的原因,他不难猜到,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如此烦恼。
少年如日月精华凝聚而成的珍宝,一旦揭下遮挡住的光芒的斗篷,就会引起所有人的争抢。
所有人都想将他藏在自己的怀中,在看到少年的那一刻,脑海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将他带走,离别人越远越好,最好去到一个只有二人的世界,永远永远地独占他。
一向被人当成清风明月,似乎对世俗从来没有欲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举人老爷,也不得不承认。
他不会是例外。
蒋寻墨望向窗外,下颌线的棱角在侧身时显得更为明显,因为常年不外出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肤色,在日光下有些脆弱的透明。
也许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心无欲求的自己了,他早就陷入了少年的眼眸,陷入了布满诱惑陷阱的蜜池之中。
白允川作为太子身边最为重视的南齐王,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深沉如蛇的心思,高超过人的武功,以及浸染多年学到的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皇室谋略,都让他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剑。
冰冷,寒凉,唯利是图。
这样的人,恢复记忆后,怎么还会甘心待在一个偏远的乡村之中。
他必定有所图谋。
南齐王所图谋的,除了少年这个人,蒋寻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吸引到他。
漆黑如夜的眼眸沉得几乎能将一切溺如其中,蒋寻墨重新将视线放回书桌前的少年身上,眼中蕴藏着的情绪令人无法直视。
或许他一个举人如今无法与南齐王抗衡,但只要白允川一日不认回身份,他就会多一丝带走少年的机会。
他不愿意让李映池落在白允川这样的人手中。
白麻纸被少年举起一个角,漂亮圆润的眼眸弯起一个可爱的弧度,好似个邀夸的小猫,将练习的成果展示在蒋寻墨眼前。
“寻墨哥,你看看我这次写得怎么样?”
有人还是很在意原来的称呼,觉得太过生疏,于是潜移默化地让少年改了口,虽然不是更为亲密的称呼,但也已经足够。
蒋寻墨在对待李映池的事情上,总是会多出更多的耐心来。
他坐得离少年更近,仔细端详着这次的新作品,再开口时却不是夸奖。
“小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县城里?”
“什、什么?”李映池有些惊讶地睁大眼,清澈的眼眸中是蒋寻墨毫不掩饰地目光。
他放下手中写满墨痕的纸,牵起李映池放在桌上,因为疏忽而沾染上了墨渍的手。
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柔软白皙的小手,一时间竟分不清谁更像个贵公子,蒋寻墨柔声道:“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县城里,去县城读书,那儿有更好的学堂。”
“不用担心其他的问题,到时候你和我住在一起,我会照顾好你的。”
“好吗?小池。”
他温声说话时,话语的内容都像是过了遍水似地软和,就连念个名字,也莫名带着些令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地沉溺感,让李映池都有些昏了头。
李映池俏丽的小脸呆滞几秒,有些纠结地咬住唇瓣,而后又松开。
迷迷糊糊的小脑袋费力地思考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话题就从练字变成了去县城读书。
李映池犹豫片刻,小声问道:“可是我家的稻子还没晒好,那怎么办?”
蒋寻墨闻言眉头一皱,难得有些烦躁的模样,“没事,让白允川去晒就好了。”
说着,他又好像意识到什么,语气一沉,“白允川平时让你干活?”
第048章 吝啬小农夫(二十六)
“没有, 都是我自己要去帮忙的……”李映池愣怔片刻,细声回答道。
这倒不是假话,除了他自己要求去田里的那一次, 李映池就没再干过什么活了。
家中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几乎都是白允川一人包办。
虽然不是李映池要求白允川去做的, 但他偶尔也会觉得这样对主角是不是太过分了。
但很快,李映池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白允川一点也没觉得辛苦, 恨不得连带着李映池的一些私事都一起给帮忙做了。
帮忙洗脸刷牙算是可以理解的事, 李映池忍了, 帮忙洗衣服倒也正常,只是为什么连洗澡白允川都想来搭把手。
自觉十分独立自主的小孩瞬间气红了脸。
当场放下狠话,要是白允川再敢打扰他洗澡,他就要把白允川赶出去。
总之,无论如何家中的杂活累活都不可能轮到李映池身上。
见李映池言语间不似作伪, 蒋寻墨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
指尖处传来的触感也确实不像是常年干活的样子,细腻柔软,一点薄茧也无。
想来白允川也不会舍得让少年去做这些粗活。
不过这丝毫不能影响他要带走李映池的想法。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家中的事自然有白允川负责。”
蒋寻墨略低下身, 再次拉近二人间的距离。
一缕规矩束起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垂落至身前, 带来一点浅淡的竹香。
这样的角度, 李映池视线与蒋寻墨齐平,抬眼便能直直望进他的眼底。
那双狭长的眼眸微弯, 其中如墨的眼瞳里氤氲着柔和的光亮。
李映池甚至能透过他的眼睛,看清自己如今的模样。
明明还是自己的那张脸, 但从别人的眼里看时,李映池却莫名的感到陌生。
他像是被烫到了似的猛地低下头, 手也轻轻挣扎着试图抽回来,“嗯,我……”
误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害怕自己的动作让少年感到不舒服,蒋寻墨忙松开手。
再开口时,平淡的语气中也带上了些不易察觉的祈求。
“抱歉……我只是想说,你不需要操心家中的事,同我一起走吧。”
“不放心的话,我会让人定期去帮忙的。”
这样好的条件,大概换成谁都不会拒绝的。
能攀上村里的大官人的关系,还能一路白吃白喝地跟着人家去县城那种好地方上学,莫说帮不帮着照看家里了,两两相比下,就那几亩破田和旧房子,丢了也不可惜。
如果是原主在这里的话,估计已经答应了,天上掉馅饼傻子才拒绝。
但李映池毕竟不是原主。
即使需要保持爱贪小便宜的人设,在这种时候他也会不由得想到原剧情。
蒋寻墨作为男主之一,在之后的世界线当中是帮助身为王爷的白允川找回身份,将故事线重新掰回到正轨的未来丞相,而他只是一个前期就会被炮灰的农夫。
他们不是一路人,甚至是对立相反的身份,故刀剑终将指向自己。
即使李映池知道蒋寻墨是君子,对他向来温和包容,也不免对自己所作所为暴露后的既定结局感到担忧。
况且,原剧情中并没有这样一段故事。
蒋寻墨为什么会突然邀请自己去县城里读书?
心头过了几遍猜想,依旧没有头绪,李映池细眉纠结地拧起,本能地想要拒绝他的邀请。
“寻墨哥,这不太好……”
他本想说自己不能这样占蒋寻墨的便宜。
但又因为人设限制,话嗫喏在嘴边,半天没能将理由说出口。
屋内静默许久,桌边被忽略的纸张无悄声落地。
笨拙笔迹上未干的墨渍不知何时将其他白纸染得一团乱糟,无人在意。
蒋寻墨并不急着催促,只静静看向李映池。
少年紧张的时候,有些自己也不知道的坏习惯。
纤长眼睫颤抖得厉害,在白皙的脸颊上打落跃动的阴影,扑扇得像是蝶翼。
“有什么不好的?”蒋寻墨皱起眉,颇为无奈地轻叹一声,“你我二人的关系还需要客气吗,小池叫我一声哥,我就理当担起哥哥的责任。”
“难道,是小池不信我?”
他好似恍然大悟,随即有些难过地侧开脸,做足了被伤到的模样,仿佛李映池真的是个不懂得体贴兄长的弟弟。
有些拙劣,但足以骗过李映池。
因为身体缘故,李映池在原世界时极少出门。
他身边认识的人不多,朋友就更没有几个,所以对待自己朋友一向珍惜。
李映池心中知晓蒋寻墨对自己的好,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已然把他当作朋友看待。
这忽然一下地听到这样一句话,一时间哪里能招架得住。
他顿时慌了神,连忙去拉蒋寻墨的衣摆,“不是的,我怎么会……”
蒋寻墨却不动容,垂着眼,依旧不去看他,“那为什么小池不答应我?是我哪做得还不够好吗?”
李映池哪敢说是因为剧情线的缘故,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没有,不是因为你……”
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门环被叩响,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轻柔的女声:“表哥。”
苏茗月今日是特地来找蒋寻墨诉苦的。
她自小便熟读诗书名著,懂事后便想要追求自由的人生。
这样特立独行的性格让苏家人很是头疼,眼见苏茗月也到了嫁娶的年纪,便想着给她找个夫家,让她收收心,莫要再做出那种女儿家家不该做的事。
苏家人给她相看了一个门当户对的,没几天那人就上门提亲了。
但苏茗月怎么可能答应。
先不说她不愿意接受这样禁锢自己的婚姻,就算要结婚,她也早在私塾时便已遇到了与她志同道合的公子。
只是那位公子家境清贫,苏家人并不同意。
最为重要的是,那位公子还不知道苏茗月她心悦于自己。
故苏茗月目前还只是处于追求阶段。女追男,这一件事不论放在何处都是极为令人震惊的。
上一次她来找蒋寻墨,为的便是求一本那位公子喜欢了许久的书籍。
这般大胆行径让蒋寻墨对她的看法改变了许多,也为她敢于追求自己的心意而敬佩,没多做过问便同意了帮她。
自从那之后,苏茗月便开始把自己的这位表哥当作了无话不说的闺中好友。
这一次来,多半是又与苏父苏母有了矛盾。
果不其然,她将侍女留在门外后,一关上门便开始抱怨,“表哥,你都不知道那家人有多自大。”
“我又没答应,他就敢送聘礼来,不过十几金罢了还真把他自己当成什么……”
说得正在起劲处,可刚一扭头,苏茗月就对上了一道好奇的视线。
想要说出口的话突然卡了在嘴边,苏茗月看着李映池懵懂的脸,尴尬地抿唇笑了笑。
她没想到蒋寻墨的书房里还有别人,一下字没转过来,完全没了之前娴静的模样。
见二人一同看向自己,苏茗月只好赶紧收回了大跨的步伐,捻住手帕,强装镇定问道,“这位是……?我好像曾见过你。”
李映池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上次见过的漂亮姐姐,此时见她主动和自己搭话,心跳都不自觉加速了些。
刚想开口回答,就被打断了。
“嗯。”
没能得到李映池确定的回答,蒋寻墨有些心不在焉地顺口应了声,“小池是与我交好的兄弟,之前也曾来过。”
苏茗月刚落座,便看见蒋寻墨弯着身去捡起地上的字帖。
从笔迹上看,那字帖应当不是表哥写的,那……
方才的慌乱退去后,苏茗月逐渐放松下来,视线顺着蒋寻墨的动作逐步向上移动,这才发现,眼前二人坐得极近。
近得有些……苏茗月一时也难以形容。
两人明明没有接触的地方,可她就是觉得少年完全被她表哥笼罩在了自己的范围内,让人无法介入。
蒋寻墨将那字帖放好,淡淡瞥了一眼干坐着的苏茗月,“有事就直说,不用顾忌小池。”
闻言,李映池脸上泛起淡淡的粉,坐姿变得更乖巧了些。
“唉……还不是那家人,以为下了聘礼我就会同意婚事。”
苏茗月张口又闭上,还想尽力控制一下自己,但过了一会还是没忍住。
她今日也是被气急了,懒得再维持风度,开口便愤愤骂道,“我又不喜欢他,给什么我都不稀罕!爹娘也是,十几金的聘礼就把他们打动了,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不答应,他们还差点把我禁足了。我没办法,只能来找表哥你,毕竟我爹娘也就听得进哥你的话了。”
“哥,你一定得帮帮我,让我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流浪算了。”
她一番诉苦,李映池就只听明白了前半段。
大概就是漂亮姐姐不稀罕十几金的聘礼,也不喜欢那个人,来找蒋寻墨帮忙劝说父母。
李映池静静地听着,思路逐渐跑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他以后如果成亲的话,也该提前准备好聘礼,听漂亮姐姐的话,十几金应该算不上什么,那他应该准备更多的。
可十几金是多少?
李映池这个世界是个贪财吝啬的小农夫,家中穷困潦倒。
他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久,连钱都没摸过几次,一时间对金钱有些没概念,趁着兄妹两人讨论时赶紧喊出系统,“系统先生,十几金是多少啊?”
“或者换一个说法,我现在有多少金呢?”
“宿主现在。”系统顿了顿,“宿主现在有0.00002金。”
话音一落,一人一统都陷入了沉默。
李映池面上表情都停滞了一瞬,整个人都陷入了猝不及防名为贫穷的绝望之中。
他大概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什么钱,但不知道自己居然没钱到了这种地步。
“系统先生……我能答应蒋寻墨去县城里念书的事吗?”
系统答道:“宿主按人设行事便可。”
话虽说得模棱两可,不作准确回答,不过下一秒新的支线任务便跳了出来——
【支线任务:在鼓秋县当铺中当掉白允川的贴身玉佩。(已完成0/1次)】
“玉佩价值三十七金。”系统还贴心地补充道。
一切都在明晃晃地昭示着少年问题的答案。
应下苏茗月的请求后,蒋寻墨直接招呼下人给苏茗月带去了客房,为了避着人,估计这一段时间苏茗月都要躲在这了。
婚嫁之事总是极为麻烦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类话套上了太多虚妄的理论,渐渐变成了一条虚而坚固的锁链,囚禁了许多人的思想与后半生。
蒋寻墨也只能尽力去劝说苏夫苏母。
轻叹了一口气,蒋寻墨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另一只手却突然被握住。
他一愣,发觉是李映池后,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想。”李映池抬眼看向蒋寻墨,又快速地垂眸,自己也为自己的反复而感到不好意思,“我想跟你一起去县城里念书。”
第049章 吝啬小农夫(二十七)
鼓秋县是这洲里数一数二的富县。
这里有着规模最大的集市, 来往人群各自来历天南地北,是各种大小商贩的天堂。
也是田平村里的村民们最常去的集市。
哪怕鼓秋县与田平村之间的距离有几十里远,村民们想要回家吃晚饭, 就必须要在四点之前起床出发前往集市。
略显漫长的距离,完全敌不过村民想要改善家中生活的迫切念头。
他们更急于将手中新鲜的猎物或家中成熟的作物运到集市里去, 好为家中换来更多钱财,买来更多有用的东西。
一行人中最为卖力的, 当数新加入到这个行列的白允川。
这几日里天还没亮, 白允川就跟着村民们一同去往鼓秋县了。
只是在别人背着竹筐行走就已经有些吃力时, 白允川背着装得满当的竹筐,两手还提着打包好的几大袋蔬菜,走得越发快。
原本领头的是另外一位村民,但这几日白允川记住路后,便渐渐取代了领头的位置。
他身形健硕年轻有力, 即使凌晨4点起床徒步几十里地,也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有时候村民都跟不上他。
热闹的集市里,小贩成群地坐在街边吆喝着, 卖力地宣传自己的商品。
白允川随着村民们找了个空地,将自己带来的东西逐一摆开, 供人挑选。
有赶集路过的妇人们看见他, 纷纷停下脚步,眼神止不住地往他身上抛。
有大胆的趁着挑菜的间隙八卦, “小伙这么俊,哪的人啊?最近在集市里天天都能看见你。”
他样貌生得好, 外形条件实在突出,又加上干活时那股爽利劲, 活脱脱的婚嫁热门导致最近太多这样的客人喜欢追着他问东问西。
起初白允川还保持着一贯的和气模样,但久了他就不耐烦了,冷着张脸吓跑了不少人。
后来还是被村民们劝着,说这样客人就不敢来买他们的东西了,才偶尔捡着一两句话去回复。
尽管还是不够热情,但总归不会吓走客人了。
“田平村。”
“哦哟,那还怪远的咧,每天来这么一趟不容易吧。”那妇人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随意感叹道。
白允川没作声。
妇人手指翻动着地上的东西,又问道:“小伙子,今年什么年纪了?家里给你相看了姑娘吗?”
白允川顿了顿,“……二十出头,已经定亲了。”
妇人听见他这话就消了些兴趣。
她看这小伙生的俊,比起那些什么劳什子公子看着舒心多了,还想给自家侄女做做媒。
只是可惜了,这小伙心有所属,看模样啊,估计还喜欢得紧呢。
妇人笑了声,“都定亲了啊,你这年纪,刚定没多久吧?”
“是刚定没多久。”白允川面色不变。
“我就说嘛,不然你们早该结了。你夫人舍得你天天来这么远的地方啊?”妇人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分神瞧了几眼摊子上的肉,选了几块瘦的。
白允川低头给她把肉装好,俊美的眉眼不自觉弯下,“想赚钱多攒点彩礼,给家里建新房,总归得出门才能赚。”
还没等妇人接话,他将袋子递给妇人,又说:“所以这点路对我来说一点也不远。”
每次来都像是走鹊桥似的,走一次,离他就更近一点。
来往人群走走停停,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晃眼便到了下午。
白允川摊子上的东西早已卖得差不多,该是归家的时候了。
他正收拾着竹筐,想着带点新鲜的玩意回去哄人,身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一行人锦衣佩剑,策马立于长街之上,遮挡住了大半照在白允川身上的太阳。
他们来得匆忙,停下时周身尘土飞扬,身上隐隐有肃杀之气萦绕,一眼看去便知是不是好惹的角色。
而此时他们的目光正齐齐落在白允川身上。
倘若仔细观察,便可发现这一行人眼中毫不遮掩的炽热。
热闹的街道随着他们的到来,骤然安静了下来。
行人纷纷四散开来,与白允川同行的村民们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问道,“这、这几位爷是来找白小弟的吗?”
马上的众人听见他的称呼,纷纷皱起眉头看向那个出声的村民,随后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下白允川的脸色。
村民还以为是自己对他们的称呼不够好听,脸色煞白地又补了几句客套话。
集市上的气氛越发怪异起来。
旁人慌忙起身躲藏时,白允川却丝毫没有被影响,依旧端坐在原地。
好似他此时不是坐在闹巷的地上,而是受邀来到了一场宴席之中。
他神色淡淡地将地摊上的东西一件件放回竹筐,瞧见一群久违的眼熟面孔,面上也未多有波澜。
只微微抬起头看向那一群人,黑沉的眼眸在日光下毫无温度。
早在前一段时间,白允川便恢复了记忆。
失忆期间的一切事情他都接受得很快。
按照这位南齐王的以往的作风,恢复记忆后的第一时间,他就会离开这个地方,之后再用些手段,不用他亲自出手便能让欺骗自己的人吃尽苦头。
但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的留了下来。
还学着其他的农夫一样,给家中的少年做农活、打猎、晒谷,好像自己真的成为了他家里的一份子似的。
甚至愚蠢地想要对少年更好,想要和李映池就这样生活下去。
这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站在权力中心的王爷会做的事。
可他终究没有离开。
此时看见自己的心腹与太子的部下一同出现,白允川瞬间便明白了当下的情况。
他来到鼓秋县时没有故意遮掩自己的行踪,知道太子会派人来寻找自己,而手下们找到自己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没想到鼓秋县人流量如此大,他们竟也会来得这么快。
男人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瞳里隐约透露出一丝挣扎,但眨眼便消失不见。
他决定了的事,从来不会改变。
下一刻,领头的怀序便率先翻身下马,其他人紧随其后走至白允川身前,恭敬地弯身行礼。
“拜见……”
‘南齐王’三字还未唤出口,怀序就被白允川虚虚扶起,“好久不见,怀序。”
“其他的话,我们到别处说吧。”
他漫不经心地朝着一旁等候的村民扬起嘴角,“对不住各位了,老友来聚,今日我会晚些回去,你们不用等我。”
明明他背着装满杂物的背篓,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却仍遮挡不住他眉宇间与生俱来的高贵,一句平常的话由白允川说出口,却好似是对他们的赏赐般,是上位者独有的目空一切。
“啊、啊好,好的。”
村民们愣了片刻,连忙点头,目送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茶楼。
自白允川失踪之后,太子殿下便派出了手下所有可动用的势力去寻找他的下落,而他自己的心腹部下也不眠不休地在寻找他。
一收到白允川在鼓秋县出现的消息,他们便不约而同地赶了过来。
“太子殿下留在宫中处理之前的事,此次并没有前来。不过马车已经备好,只要王爷您做好了回府的准备,我们随时可以启程。”
怀序将沏好的茶递给白允川,忧虑着自家王爷失踪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受苦,话语中都透露出了写迫不及待地想将他送回王府的味道。
“王爷您有没有受伤?过得如何?这段时间您一直在鼓秋县吗?”
他一连串抛出了无数个问题,白允川皱着眉,挑了几个回答。
“没有受伤。”
“在附近的村子里。”
最后,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瓷杯与木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迎着众人诧异的眼神,白允川淡淡道:
“我暂时不会回去。”-
鼓秋县集市附近这一条街商业繁荣,各样的店铺都紧紧挨在一起。
茶楼就设在集市门口,供来往的百姓们休息,逛累时能喝上一口茶水。
白允川走出茶楼便直接回了集市。
路至一半,他视线忽的被吸引住,在一个装潢有些花里胡哨的铺子前停下了脚步。
他麦色的骨节微蜷,指向一缕白色的布料,有些生疏地开口问道:“这个……是什么?”
白色透明的长条布料,看上去脆弱得一扯就会四分五裂,但挂在那儿,飘飘荡荡的模样又有几分好看。
一眼就能归为没什么用处的物件,白允川盯着看了几秒,却挪不开步子。
“哎呀,您可真有眼光,这个是现在最受姑娘们欢迎的发饰了。”
老板娘见来了客人,热情地取下那条白透明的发带,捧在手中,在阳光下展示着其中隐藏着的金色丝线。
“瞧,多漂亮啊,这发带绑在头发上,走动的时候啊会飘起来呢,就像蝴蝶一样。”
发带?
白允川垂下眼睫,脑海里过了遍李映池半束发的模样,耳廓不明显的一红,“现在的人都喜欢这个?”
“哎,是咧!她们都说……”
没等老板娘继续赞美那条发带,白允川已经想好了这个发带的最佳归处。
他挑眉,出声打断道,“帮我包起来吧。”
李映池应该会喜欢吧?这个发带……很适合他。
白允川没有太纠结这点,对于他来说,他只需要把好的东西送到李映池手中就可以了,至于留与不留,让李映池自己决定即可,他不会插手。
回田平村之前,白允川在集市里逛了一遍。
他样样瞧得仔细,黑冷的眼眸上下打量着各个摊子,看上去不像是逛街,倒像是在做些重大决策似的。妍单听
怀序和其余人完全无视了白允川让他们回去的命令,偷偷摸摸地守在茶楼的窗子旁往下看。
看着自家王爷面无表情地将一些模样精致好看……总之看上去不会是些南齐王会喜欢的玩具与零嘴打包装了起来,一群人登时瞪大了眼,活像是白日见了鬼的惊恐。
他们相互对视几眼,心头闪过一个可能。
莫非王爷消失的这一段时间里,在这儿给他们找了个夫人回来……
橙色的夕阳渐渐笼罩大地,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在为晚餐做着准备,准备好好犒劳一番忙碌了一天的自己。
若是离得近了,你甚至可以听见屋内传来菜刀碰撞砧板的剁菜声。
孩童嬉闹声与饭菜的香气交织在这一片小乡村之中。
院子里,乘凉的老人正带着笑意轻摇着扇,感受着此刻平淡的幸福。
跟随白允川一同前往鼓秋县的村民们也早已回到了家中,三两成群的,正背着已经清空的竹筐闲聊着经过村子上的大路,谈话的声音不时传入耳中。
但白允川却迟迟未归。
低头忙碌的间隙里,李映池透过窗户往外看了几眼,并没有看见自己想要寻找的身影。
而此时周围人家的热闹情景,更衬得李家这一处院子里格外寂静。
李映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恍惚间竟觉得家中少了什么一样。
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手中为数不多的铜钱,脑袋里思考了片刻后,便将那种奇怪的感觉归为是任务所导致的。
大概是他自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当掉玉佩了吧。
少年秀气的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直到他将手中的铜钱放入小存钱袋里掂了掂重量后,才重新舒展开来。
李映池在这个世界里可以说是一穷二白,就连手里所谓的存钱袋,都是他刚刚随便找的一个袋子。
他今日被那十几金的聘礼打击到了,沮丧着张小脸,一回到家就翻箱倒柜地闹着要清点自己的积蓄。
结果找了半天,就只从柜子深处翻到几个铜钱。
钱袋里唯一的重量来源还是白允川这几日上交给他的几块碎银,他自己的那几个铜钱握在手里,轻得好像没有似的。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李映池现在的情况,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原主虽然吝啬贪财,但一个小乡村里能贪到什么,多是一些哄嘴的玩意,一年下来连钱都见不到几个,偏偏他自己不去做活,一分钱也没赚。
家里仅剩的这几个铜钱,还是他养父省吃俭用留给他的。
李映池抿了抿唇,心中便下定决心要去县城里好好学习,随即又低头开始翻了起来,嘴里碎碎念着:“万一还有漏网之钱呢。”
第050章 吝啬小农夫(二十八)
夜色渐浓时, 屋子的木门被人轻轻推开。
屋内暗黄的烛光随着空气流淌,缓缓倾泄于门缝之外,晃出了来人藏在夜色里的高大轮廓。
白允川刚徒步从鼓秋县回来, 从下午走至傍晚,闷热的天气令他止不住的流汗。
身上穿了一天的灰白色布衣被汗水浸湿, 随着男人的呼吸一起一伏,紧紧地贴在腰腹上, 将腹部处的肌肉线条勾勒得分明。
给李映池买的一堆小礼物被他贴心放置在背后的竹筐里。
他肩膀两端被竹筐的背带勒住, 外出风吹日晒了一天, 此时负担着筐中不容小觑的重量,站姿仍然标准笔挺,腰间只是用一块长布束紧便当作腰带。
明明是如此粗糙简单的搭配,狼狈的状态,一打眼望去却把他宽肩窄腰的身形修饰得更为惹眼。
经历过战场厮杀的野性此时在这幅男性身躯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随手推开木门, 动作间手臂处的肌肉便明显的鼓起,饱满坚韧,似乎蕴藏着极强的能量,令人生畏。
老房子年久失修, 开门时腐朽木头相互刮擦,发出几声干涩的声响。
细细碎碎的, 放在不算宽敞的屋子里实在引人注意。
屋内, 李映池正跪坐在床边,笨手笨脚地翻找着在衣柜里尘封多年的旧衣裳口袋。
无视系统的劝阻, 倔强地试图在没有一点钱味的家中找出几个意外之财来。
循着声,李映池扭头看向门口, 身后的发丝随着动作柔顺的滑落至胸前。
懵懂的视线先是落在男人下颌一滴滑下的汗珠上,而后他抬眸对上男人含笑的视线, 眉眼轻弯了下,“你回来啦。”
摩擦产生的木屑散落在地上,走动的风令它在地上胡乱翻滚着。
不知何时拂过了白允川的脚边,瞬间染脏了原本干净的裤脚,那污渍看上去极为碍眼,不过却无人在意。
因为主人的心神已经完全离开了此处。
家里一向简陋,没什么装饰,仅有些基础的家具,空荡荡的,让人一眼便能看清家中的所有情况。
点的蜡烛是李映池亲自买的,一个铜钱就能换上一大袋的那种。
谈不上品质,最多算实惠。
因为点亮后,那光线好似只能照亮一个餐桌的大小,其余地方昏昏黄黄看不真切。
白允川进门时,李映池就坐唯一的亮光处。
少年坐在床上,一头乌发半扎半散,披在纤弱肩背上时像是一层未落的乌绸,而他的身边不知为何堆了一大团衣服。
有少年自己的,但更多的,是白允川的衣服。
乍一看,少年像是被白允川的衣服完全包围住了。
白允川呼吸一窒。
即使知道自己的衣服早就洗过,只剩皂角的气味,但也无法抑制地开始幻想。
被自己藏起的宝物,终于印上了属于自己的标签,从头到尾,每一处都是不允许别人窥探的地带。
察觉到白允川的到来后,李映池便转过头来看向他,烛光下,少年发丝盛着莹润的光泽,忽似流水般倾泻而下。
下一刻,白允川便蓦地闯入了少年澄澈的眼眸中。
飘忽不定的光线下,少年的眼里却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星星点点的亮光在其中若隐若现。
那眼眸白允川无法表述,顷刻间他便陷入其中,似无意间闯入的无人秘境。
而后少年笑了,平静无波的湖面也忽然泛起了涟漪,轻轻柔柔却晃得白允川头晕目眩,几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心神。
他想,柔声的言语会是将他从幻境里拉出的唯一救赎,又或是将他拉入深渊的甜蜜诱饵。
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没关系。
他的命本来就是少年救的,在少年欢迎他回家时,他就觉得,就算是死在这一刻也值了。
李映池本就是在等白允川,再加上知道男人会给他带礼物,早就期待得不行了。
可白允川自打进了门就呆着不动,李映池一时也顾不得床上的衣服,兴冲冲地便跳下了床。
他攀在男人手臂上,“你今天买了什么呀?我在家里等了你好久哦。”
不比一开始的谨慎和疏离,被白允川没底线地宠了个把月后,李映池也察觉到了主角对他态度的改变。
他向来擅长顺着杆子往上爬,知道白允川对自己没有恶意后,跟白允川相处时也像对着家人一样,不自觉的就带上了些亲昵。
明明是身为年长者的那一方,撒起娇来,连自己哥哥的身份也忘了个精光。
大概是刚洗完澡,李映池浑身浮着一股子香气。
不是那种皂角的劣质香,浅浅甜甜的,是伴着白允川每晚入睡的味道。
他风尘仆仆的回来,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偏偏李映池一点不嫌,见人就贴。
“抱歉,回来得晚了些。你饿了吗?我等会去煮饭。”白允川无奈地伸手将他扶正,拉开了一些距离,“我在外面待了一天,身上难闻,你洗了澡就先别靠我太近。”
他把竹筐放在一旁,里面满满当当的装着从集市里带回来的小玩意,“感觉你会喜欢的我都买了,全放在这里面了,你自己挑吧。”
李映池被这数量震惊,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今天突然对自己的贫穷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现在正是对金钱敏感的时刻,看着这么多东西,第一反应竟然是担心,“这么多?你难道把赚到的钱全花在这上面了吗?还回去的话,能给我们退钱吗?我们不会要没饭吃了吧。”
白允川被他逗笑,“没有,这里没花多少钱,你放心吧,我给池池赚了很多钱,我养着你。”-
蜡烛被移到了灶台旁,白允川心头记挂着李映池,怕他被饿着,随意冲了个澡就挽起袖子开始做晚饭。
李映池坐在餐桌旁摆弄着竹筐里的小玩意。
怕李映池无聊,白允川炒菜时还不忘回头给他介绍着带回来的小东西。
作用和玩法结合着一些见闻一同说给他听,把人逗得东西也不玩了,专注着听起了白允川说故事。
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沐浴后的皂角清香,追锦江连载文,加企鹅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烛火映照下男人高大的背影与翻炒的动作,带着笑意的低沉男声混合着窗外嘈杂虫鸣。
李映池身处此刻,忽然有些恍惚。
他心头莫名有种鼓鼓胀胀的感觉传来,却找不到缘由,好似只是在这,他便感到安心。
晚饭过后,白允川照例收拾好碗筷时,视线被床上散乱的一团衣服吸引住,他随手拿起一件自己的布衣,“哥,你今天怎么把衣服都翻出来了?”眼闪婷
李映池被他这么一提醒,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也没有回答便开口问道,“白允川,你的那个玉佩呢?”
“玉佩?”白允川擦净手坐在床边,剑眉微挑,“要我玉佩做什么?”
李映池在他的凝视下忍不住抿了抿唇,“就……我爹养了你这么久,现在也到了你报养育之恩的时候了。”
白允川不是很在意地拿出玉佩,递给李映池,“嗯,你说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嗯,就是……”李映池想到原因,有些不自然地扭开头,“我觉得我也到年纪了,该攒钱建新房子了。”
“拿我的玉佩去换钱建房子?”白允川眯了眯眼,语气平淡,倒也没直接说不行。
李映池听他语气没什么不对劲,捧着玉佩,心情不错地点了点头。
白允川牵住他的手,将人直接拉至身前,“缺钱,又想建房子,今天翻衣服也是因为这个?”
“嗯……”李映池眨了眨眼,乖乖地应声。
白允川哼笑一声,轻轻捏了捏李映池的手,“玉佩可以给你,但别拿去换钱。房子和钱的事你别担心,我给钱让你建新房。”
“想建在哪?喜欢什么样的装修风格?家具想自己买还是我帮你选?”
问话太过于自然,李映池也习惯了白允川对自己的示好,刚问完,他不自觉地就顺着话回答了。
片刻后他突然反应过来,有些诧异地看向白允川,“可是我要建的是婚房,我的婚房你建吗?这不太好吧。”
白允川感觉自己那瞬间心跳都停止了,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心头过了好几遍李映池的话,才哑声问道:“你要钱,就是为了去和别人结婚?”
“拿我的玉去换钱建婚房?去和别人结婚?”
平时李映池自己都不舍得花钱,现在却把所有的积蓄都翻了出来,还要拿自己的玉佩去换钱建房子,就为了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结婚?
白允川深呼了口气,尽量冷静了一下。
他清楚李映池对婚嫁恋爱没什么概念,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不一定会是他自己的念头。
尽管他这样安慰自己,但他心中的怒火却越发抑制不住。
他太熟悉李映池,少年藏不住事,那张小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昭示着他心思。
白允川看似平静的等着少年的回答,但握着少年的手却越发收紧。
他希望李映池不要让他失望。
感受到白允川越发刺人的视线,李映池心虚地垂下了眼,“没有,我……啊!”
他忽然被拽向前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趴进白允川的怀中,还没等他抬头看清男人的表情,微启的唇瓣便忽地被人堵住。
所有言语和惊呼全部被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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