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林翠压根没想跑。
她跟顾主任约好下午去化工厂,林翠不想在医院门口碰到林家人,以免节外生枝。这才想赶紧离开。
但既然现在碰上了林母, 林翠也不带怕的。也就谈不上什么跑不跑的。
林翠转身, 盯着拉扯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淡淡开口:“松开。”
她语气淡然, 似乎丝毫都没有威胁的意思。
但林母却突然想到了这两天自己在这丫头跟前吃的瘪, 那天被门框撞到的右边肩膀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放开手, 林母又觉得没面子, 一时嚎叫起来, “你们大家快来看看呀, 这就是我养的亲生闺女!弟弟在医院躺着,她看都不看一眼,就要跑了!”
“大家快来看呀,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
这会儿下午一点多, 不到两点, 这个时间段,北方县城的大多数人们都在睡午觉。
但也有那精神抖擞的,或者有事不能睡午觉的, 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医院附近。或是在等着什么人, 或者只是路过。
听到林母的喊声, 大家都渐渐围拢过来。
林母十分得意, 喊得更是卖力。
“都来看看, 这是我亲生的闺女。生了个人形, 却没长人心!亲眼看着她弟弟被混混带走, 就是这位,就是她!”
林母伸出一根手指, 指向林翠。
她不敢碰到林翠的身体,目光中好像淬了毒。
就好像她面对的不是自己的亲生闺女,而是和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人。
林母本来还没有恨林翠到这种份上。
可是昨天晚上,她被人喊到县城,发现自己心肝上的儿子居然满脸是伤,躺在医院里。林母的心都要碎了。
而在林父回家后,林母从林宝柱的口中得知:原来,儿子是有逃跑的机会的,只是林翠这个死丫头,见死不救。还踢了混混头子一脚。
林翠倒是跑了。林宝柱成了混混们发泄的对象。
林母当时杀林翠的心都有了。
后来林父从村里回来,说林翠在家里呼呼大睡,他叫了半天的门,林翠才醒来。更别提什么过来照顾弟弟了。
林母对林翠的恨意就达到了顶点。
如果不是放心不下儿子林宝柱,林母都想今天上午冲到村里打林翠了。
现在好了,在医院门口碰到林翠,林母觉得一腔恨意总算是有了发泄的地方。
既然她打不过林翠,那就要让林翠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林母想得很简单,女孩子都面皮薄,面对大家的围观和指责,不信林翠不低头。
只可惜,她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出来眼前的二闺女早就换了芯子。
林翠还是那副淡然的表情,眉毛一挑,看着林母,问:“这些,都是林宝柱跟你说的?”
林母误以为她心虚了。整个人气焰上涨。
“咋的,你还想不承认?”
围观的人也听明白了,此时都对林翠指指点点起来。
有人低声议论,说林翠没心肝的,说林翠不孝顺的,有那嫉恶如仇的,气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立时过来教训林翠一顿。
林母更得意了。
却听林翠问道:“那林宝柱有没有说,为了自己脱险,他让我跟那帮混混走?”
这话一出,周围一片静默。
是他们听错了吗?
一个男孩子,为了自己安全,居然让亲姐姐跟着混混走?这姑娘长得如此美丽,要是真的跟着混混走了,那结果会是怎么样的,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来。
林母也愣住了。
这个,儿子倒是没说。
儿子只是说,林翠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混混们带走,并没说别的。林母一点儿也不知道事情还有这一层。
但很快的,林母就为儿子找到了理由。
“你弟弟比你小,又是家里的男丁,你保护他是应该的!”
林翠:“你的意思,我就该跟混混走?好把你的宝贝儿子换出来?”
林母没说话。
脸上的表情却表明了一切:她就是那么想的。
林翠嗤笑一声,想看傻子一样看着林母。
被这目光刺激,林母脱口而出,“你一个丫头片子,生下来就该为你弟弟考虑。别说是跟着混混走了,就是有再大的牺牲,越是你应该做的!”
“哦,是这样——”
林翠拉长了腔调,仿佛在思考林母这话的正确性。
围观的群众有人忍不住了,是个三十来岁的大姐。
她梳着齐耳短发,穿着白衬衣,灰色裤子,很有派头的样子。
走到林翠跟前,大姐扶住了林翠的胳膊,“小同志,你可别听你娘瞎说。伟人都说过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咱们身为女性,可不能妄自菲薄,不能被有心人所蛊惑。我们要看到自身的价值,我们的安全和男人的安全一样重要。”
提到“有心人”,大姐往林母的方向看了一眼,指向性非常明显。
林翠刚才不过是装模作样,没想到会有人冲出来,跟自己说这么一番话。
“大姐,我知道了,我记住了。”
在最初的惊讶过后,林翠如此说。
同时,林翠也对这个年代大家的热心程度有了更深的体会。
街上碰到陌生人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是会有人挺身而出;看到陌生人需要帮助,也会有人伸出援手。
前者如眼前这位大姐,后者如刘大娘。
这是一个物资没有那么丰富的年代,却也是一个充满了人情味、充满了温暖的年代。
大姐拍拍林翠的胳膊,很欣慰的样子。
林母很烦躁。
刚才她误以为事情已经朝着对她有利的方向发展,没想到却突然窜出来这么一个人。
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太烦人了!
林母恼怒地瞪着大姐,质问:“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见过管天管地,还没见过管人家娘老子教训闺女的!”
她就是一个泼妇,不讲究什么礼貌、也不讲究什么优雅,满嘴喷粪,倒是叫那个大姐有点招架不住。
几次试图跟林母讲道理,都被后者一句又一句、毫无章法的乱骂截断了话头。
这不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大姐刚刚挺身而出,这会儿林翠当然不可能不管。
林翠一把把大姐拉到自己身后,让自己面对林母,一伸手卡住了林母的脖子。
乱七八糟的骂声戛然而止。
林母惊惧地盯着林翠,没有想到,在这么多人面前,林翠居然敢跟她动手。
倒是大姐有些欣赏地看着林翠。
林翠:“闭上你的嘴。”
林母瞪着她,目光好像要喷火。却真的不敢开口了。
林翠毫不畏惧,回看过去。
只是跟林母相比,她的目光显得十分平和。
因为真是因为这种平和,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林翠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言出必行。
林母避开了视线。
林翠知道对方这是认怂了,她也不想继续和林母纠缠,于是放开了卡着林母脖子的手。
林母大口喘气,整个人往后躲。
好像生怕林翠反悔似的。
从林翠卡林母的脖子,到后者认怂,前后也不过一分多钟的时间。太快了,快到大家都反应不过来。
此时,围观的人们都惊讶地看着林翠,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几秒钟,有人窃窃私语,“这姑娘也太狠了!”
“是啊是啊,那不是她亲娘嘛!怎么还跟亲娘动手了。”
林母原本是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胜算,打算先离开,回头联合老头子一起收拾林翠的。
可听到大家的议论,她又来了精神。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两行眼泪跟不要钱似的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林母哇地一声哭叫起来,整个人也萎顿在地。如丧考妣一般。
“亲闺女打亲娘,没天理啦!我不想活了,我没法活了!”
刚刚这里就聚集了十几号人,被林母这么一喊,更是吸引来更多的人。
大家伙儿把林母和林翠,以及站在林翠身边的大姐团团围住。
后来的人问前头来的怎么回事,有热心的就那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大家基本上现在都统一指责林翠,说不论如何,她也不该对亲娘动手。
大姐挺身而出,不忍心让林翠独自面对指责。
“刚才,这位小同志,是为了保护我。你们如果责备,就责备我吧!”
林翠却拉着了她的胳膊,对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淡然的样子,倒是叫大姐惊讶不已。
看年岁,这姑娘最多也就二十出头,怎么会有如此沉稳的心态?
反而是她这个痴长了十年的人不如这姑娘了。
大姐有些惭愧,也稳定了心神。
却是站在了林翠跟前,维护之意非常明显。
林母现在也不怕了。
有这么多人站在她这边支持她,她有什么好怕的!
刚才没有说完的话、没有骂完的人,林母继续拾起来,接着撒泼。
“你,对亲娘动手,对弟弟见死不救,你还算是人嘛!啊?畜牲都比你强!当年我就不该生你,就该把你按尿盆里淹死!也免得你长大了祸害家人!”
林翠简直要笑了。
“哦,我祸害家人?舍出姐姐的林宝柱不祸害家人,重男轻女的你们不祸害家人,倒是我祸害家人了?”
她的语气还是那样平淡,就连反驳,都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她的情绪。
仿佛她只是在陈述事实。
又是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林母就忍不住瑟缩。
她往后退了一步,让自己靠近人群。身后的人们,好像形成了一堵墙,可以让她背靠着依赖。
“就是你祸害家人!你弟弟差点让打残,知不知道?你就那么走了,不管不顾地走了!”
“别说是你亲弟了,就算是一个陌生人,你也不能不管吧?”
林母看向众人,问道:“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林母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倒是让林翠有点惊讶了。
林母似乎突然有了脑子,知道拉着大家跟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
而大家的反应也证明林母这话还是有效果的。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们遇到啥危险,难道不希望有人挺身而出、帮自己一把吗?
大家的眼神又变了。
有人高声支持林母,还说社会上就需要见义勇为的人。
更何况,遇到危险的,还是亲弟弟。
林母十分得意地看着林翠,就差把“活该”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就在这时,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句:“她没有不管!”
众人又是一惊,纷纷回头看去,就见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公安正快步走过来。
白色上衣,深蓝色裤子的制服,把女公安整个人映衬得英姿飒爽。
公安来了,大家由自主地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女公安径直走到林翠面前,露出一点笑意,说:“你好,还记得我吗?”
林翠当然记得。
她也笑了,“小陈公安,您好,咱们又见面了。”
昨天林翠去报警,接待她的就是这位姓陈的女公安。
陈公安对待她态度温和,林翠对她很有好感。
小陈公安点点头,算是回答,转身面对大家,说道:“昨天,这位女同志去我们所里报警,是我接待的。后来我同事出警,这才救下了林宝柱。”
同事回去以后跟她说起全过程,所以,小陈公安对整件事情可以说是非常清楚。
原来是这样!
小陈公安又看向了坐在地上,撒泼到一半被迫停止,显得有点滑稽的林母,说:“您就是林宝柱的母亲吧?我可以作证,如果不是这位女同志,您的儿子可没有那么快获救。”
话说到这里,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林翠不仅没有袖手旁观,反而去了派出所报案。而如果不是林翠,说不定林母心心念念疼爱的儿子现在都没有被救出来呢。
林母傻了眼。
她万万没有想到,林翠居然会去派出所报警。
林母沉默下来,围观的群众却不想沉默。
“看来这位婶子是冤枉闺女了!”
“可不是冤枉了!多好的闺女呀!”
够聪明,知道自己先全身而退。
也够负责。全身而退之后,林翠并没有选择直接离开,而是去报警。
“她弟弟得救,也得给她记一份功劳吧?”
这话,是在问小陈公安。
小陈公安差点儿就要点头了,但想起同事的嘱咐,还是忍下来。
她说:“具体怎么样,还是看所里的安排。我也说不好。”
众人纷纷点头,“对对,还是得听公安领导的。”
这个身份,有一种天然的、让人信赖的滤镜。
小陈公安一来,算是给这场当街发生的闹剧定了性。
事情已经非常清晰明了。
大家就说让林母给林翠道歉。
“当娘的做错了也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冤枉了自己闺女,那就得道歉。”
林母本来见到形势急转直下,还想悄悄溜走呢。
只可惜她的意图还没有被付诸行动,就被围观的群众察觉了。
有人挡在了林母跟前,让她跟林翠道歉。继而有越来越多的人挡在她面前。
最开始,林母想要利用的舆论力量,现在反而成了阻挡她溜走的力量。
小陈公安和之前给林翠说话的那位大姐也走过去,拦住了林母。
大姐说话一套一套的,“犯了错,就要承认,就要补救。这位婶子,您不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样的思想要不得。”
林母……
可惜她现在也不敢说什么“这不关你的事”之类的话了。
毕竟有公安在这里。
虽然是个年轻面嫩的,那也是公安呀!
林母讪笑着说:“哎呀,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不是故意的。那个,我以后不这样了还不行吗?”
大姐十分执拗。
“以后是以后。现在您错了,就是得道歉。”
林翠静静地听着,同时也在观察着大姐。
只看大姐一身打扮,再加上说话的口吻,感觉像是一个当领导的。就是不知道是什么职位,在哪个单位。
林母还是支吾着,不想道歉。
小陈公安吓唬她:“要不然,跟我回所里,给您好好做一做思想工作?”
林母秒怂。
“别别别,我道歉,我道歉还不行嘛!”
好汉不吃眼前亏,林母倒也利落,走到林翠跟前说对不住。
“娘没想那么多,冤枉了你,对不住了。”
林翠只是淡淡点头,没说什么。
道不道歉的,林翠还真的没太大期待。毕竟林母的道歉不真心。
人思维的改变,是一个长期而缓慢的过程。先必须过几道关口,或是遭逢大变,或是知识上见识上突然的跃升。
而这几种,都不可能在林母身上出现。
林母此时的道歉,不过是迫于压力罢了。没什么实际意义。
林母见到林翠这样的神情,火气蹭蹭往上冒。
她还想咋的,自己都道歉了,还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好像自己这个当娘的多对不起她似的。
如果没有围观群众在,尤其是如果没有这个女公安在,林母就要再闹一场了。
可现在她不敢。
她转头问小陈公安,这样行不行。
小陈公安其实并不满意,不过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点点头算是回答。
林母灰溜溜地走了。
快步走到医院门口,林母回头看去,却见林翠正跟女公安和那个多管闲事的女人说话。
林母听不到她们说话的内容,但从表情上看,几个人聊的还挺热烈。
这个死丫头!
倒得意上了。
林母觉得今天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
闺女就是没有儿子金贵,闺女就是该为儿子牺牲。
那帮人,包括那个女公安,都是一脑子浆糊。一点儿不知道事儿。
跟林翠那个死丫头一样,糊里糊涂的。
*
林翠并不在意林母的想法。
经过刚才的事情,她对小陈公安的印象更好了,而对于挺身而出维护自己的那个大姐,更是起了结交的心思。
几个人说了几句话,小陈公安说有事先走,林翠就说要谢谢大姐,想请她吃饭。
话出了口,林翠才想起来,自己的口袋比脸都干净。
于是讪笑着说:“那个,不过这几天不行,等过几天,大姐,我一定请你吃饭。”
大姐摆摆手,“我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而且归根结底,其实是你保护了我。”
想起林母那泼妇样子,大姐都觉得一阵阵地牙碜。
如果不是林翠当时出手,说不定林母还在纠缠她呢。
大姐擅长给别人开会,也擅长围绕一件事情、一个论点摆事实、讲道理。
但她是真的不擅长泼妇骂街。
如果刚才那种情况继续下去,吃亏的肯定是她。
林翠笑得十分真切,紧紧握住大姐的手,说:“这件事其实是我连累您了。不过,一看您是爽朗性子,我也就不提了。反正都记在心里了。”
这话说得很是暖心,大姐也笑起来。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大姐觉得跟林翠十分投缘,越聊越是舍不得分开。
还是有人过来问时间,大姐低头一看手表,才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一声,说:“快上课了,我得赶紧回去!”
林翠心头一动,忙问大姐在哪里工作。
“我就在县城一中。那个,小林同志,咱们下回再见。”
“行,再见,您慢走!”
林翠挥手,目送着大姐离开,唇边显出浅浅的酒窝。
县城一中啊,那不就是林宝柱上高中的学校?
林翠回头看了一眼医院的方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
这场闹剧终于算是告一段落,时间肯定有点赶了。林翠急匆匆往化工厂的方向走。
紧赶慢赶,总算是没有迟到。
按照上午顾主任的指引,林翠来到宣传部办公室的时候,距离上午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
办公室墙上挂着的挂钟滴滴嗒嗒地响着,顾主任却不在办公室。
有热心的同志问清楚林翠的来意,然后说顾主任被副厂长叫走了,让她等一会儿。
林翠乖巧地站在一旁,很守规矩的样子。
其实一双眸子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不算大的办公室,有五张桌子,而身为宣传部的一把手,顾主任的办公桌最靠里,挨着窗户,视野也是最好的。
林翠状似随意地往办公桌上扫一眼,正好看到了摊开的笔记本。
上面零散地记录着几行字。
林翠的视力很不错。
把那几行字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心头忽然一动。
就在这时,顾主任回来了。
看到林翠,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但林翠分明看到,他的脸色不太好。眉头也紧紧皱着。
她假装没有注意到,笑盈盈叫了一声“顾主任”。
顾主任也没多话,稍微把桌子整理了一下,合上摊开的笔记本,带林翠去了人事科。
穿过半个楼道,人事科楼道的另一头。
里面四五个人正在工作。
有人抬头看到了顾主任,便开口打招呼。
顾主任指一指身后跟着的林翠,说:“这是我一个亲戚,想参加这次招工。怎么样,老陈你照顾一下?”
被叫做老陈的人视线越过顾主任,看向林翠。
林翠知道,该自己上场了。
于是上前两步,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您好,我叫林翠,很高兴能跟您见面。”
她估摸着这个老陈是人事科的什么领导,但没有得到确实的答案之前,她也不敢乱叫。干脆就模糊化,直接称“您”。
老陈嗬一声,调侃顾主任,“你啥时候有这么个水灵的亲戚?这个长相,倒是很适合去你们宣传科!”
宣传科顾名思义,就是搞宣传的。包括对内宣传,和对外宣传。
代表着化工厂的形象。
宣传科的干事们也都可着五官端正这个标准找。
但眼前这个姑娘,可长得太漂亮了。超出标准许多。
顾主任哈哈一笑,“什么亲戚你就别管了,反正是正经亲戚。我们宣传科要招人,不也得通过你老陈嘛!你呀是我的领导,却不求到你头上来了?”
其实宣传科和人事科是工厂里两个不同的科室,顾主任是宣传科主任,跟老陈同一个级别。还真说不上谁是谁的领导。
只不过,大家都喜欢听好话。老陈显然也不例外。
林翠就看到老陈的脸上绽开了一朵花。
老陈:“都是一个厂的,咱们也共事这么多年了,你可别害我啊!”
顾主任梗着脖子,“咋了,我说得是实话!”
哈哈哈!
老陈笑起来。
气氛顿时活泛了许多。
林翠心想:这个顾主任也不像刘大爷说的不好相处嘛!还是挺讲究说话的艺术的。
不过想想也是。
没有几把刷子,也做不到科室主任的位置上。
尤其是宣传科。
里里外外的,都得跟人联络。要真是那种木头性格,闷闷的,傻傻的,还真做不了这个活。
正乱想呢,就听见老陈叫自己。
林翠哎一声,笑吟吟地走向桌子。
老陈摊开一张印有表格的纸,让林翠填写相关信息。
林翠看到这张纸大半边的表格已经被填满了,粗浅估算,也有十三四个人已经在上面报了名。
一整张纸,也就剩下最后的五六行是空白的。
如果她再晚点来,恐怕这张表上没有她填写的位置了。
而从刘大爷那里得到的信息是,招工还没有开始。
林翠一面填写,一面暗暗后怕:要不是自己早晨追上顾主任,恐怕这一次自己就和这次招工机会擦肩而过了。
填好表,林翠双手拿着,恭恭敬敬地交还给老陈。
老陈跟顾主任在那里正聊,说什么下个月的“技术比武大会”之类的。
林翠走过来,两个人就停止了谈话。
“哎吆,小同志有一笔好字啊!”
老陈毫不吝啬赞美。
顾主任也凑过去看,赞同地点头,“字是不错。”
“哪里哪里,您两位谬赞了。”
林翠脸上一派谦虚。
心里却想起了,自己初中的时候,在无数个因为青春期内耗而无法睡眠的夜里,无人可以帮她排解。跟奶奶说,奶奶也不懂,不过让老人家多担心罢了。
于是,林翠便会走出卧室,走到那一方小小的客厅里。
拿出纸笔和字帖,安安静静地在桌子上临帖。
深夜里,万籁俱寂。
字帖和纸笔陪伴着她每一个孤独的夜晚。
也因此,林翠练出了一笔好字。
几十年后,当手写逐渐消失在日常生活中,取而代之的是咔咔的键盘声,林翠的一笔好字,在读完大学以后,仿佛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如今听到久违的赞赏,林翠还有点小激动。
只是国人都崇尚谦虚,她把这激动压制住了。
不过,林翠却看到顾主任看到她的字以后,那骤然发亮的眼睛。
离开人事科以后,顾主任再次问起林翠的字,就显得毫无悬念了。
林翠再一次表示谦虚,并且说:“好好练字的话,其实谁都有可能写出一笔好字的。”
这话引起了顾主任的共鸣。
“就是这话!只是那帮人,个顶个地懒,让他们练字,就跟要害他们似的。”
林翠猜测,顾主任说的是宣传科的人,也是他的手下。
她很聪明地保持沉默。
临分手的时候,林翠才像是无意中想起来,提到自己会写稿子。
“就还挺擅长什么宣传类的稿子的。”
一改刚才的谦虚,林翠很有些王婆卖瓜的意思。
她是这样想的:两位领导,尤其是顾主任,已经看到了她写的字,所以即便她再谦虚,也不会有损她的字的好坏。但写稿子就不一样了。
顾主任还没有看到过她写的稿子,这个时候,就要尽力夸自己了。
否则,机会从哪里来呢?
跟林翠设想得一样,听她说会写稿子,顾主任的眼神比刚才还亮,跟灯泡似地发着光。
“那不是正好对口了嘛!”
林翠一听有门,连忙问这次宣传科招不招人。
顾主任:“本来是没打算招的,不过,如果有特别优秀的人才,破例也不是不可能。”
林翠听到过一模一样的话,不过上次是刘大爷转述的,这一回,却是听顾主任亲口说的。
同样的话,含义却大不相同。
顾主任告诉刘大爷的话,很官方。不过是敷衍外部人员的幌子——那个时候,林翠还是外部人员。
现在就不一样了。
顾主任分明在暗示林翠:好好表现,大有可为。
“顾主任,要不,您给我个题目,让我写写看?”
林翠想着在宣传科办公室看到的顾主任摊开的笔记本上记录的几个任务,这样说道。
顾主任沉吟着,狐疑地看着林翠。
他虽然没说话,但林翠看出来他内心的怀疑。
想了想,再一次提议,“如果您怕泄露什么机密,也可以随意找一个题目让我写。会尽快把稿子交给您,到时候您批评指正一下?”
林翠这么说,倒是叫顾主任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摆摆手,说:“也没啥机密,咱就是个普通厂子而已。”
话虽然这么说,他却是提了个题目,“你就以农忙季节写一篇宣传稿吧。你家在农村,写起来也熟悉。”
对于自己的出身,林翠也没瞒着。才去人事科的那一段短短的时间里,她就用简短的语言跟顾主任说了一下,包括出身农村,包括家里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林翠都说了。
还说了自己特别想在县城找一份工作。
顾主任这个题目是临时想的,跟林翠在他笔记本上看到的一点儿都不沾边儿。
林翠点点头,爽快答应了。
还不忘夸赞顾主任,“多谢您体恤,确实农村题材对我来说更得心应手一些。”
“那行,你写完了,就尽快给我。”
林翠知道,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她深深地给顾主任鞠躬,站起身来问今天下午顾主任还在不在厂里。
顾主任:“你不会是今天下午就能写完稿子吧?”
林翠没把话说满,只是说自己想要试一试,如果能写完,就赶着下午给顾主任送过来。
顾主任:“行行。”
等林翠走后,他望着对方的背影,摇了摇头。
年轻人啊,就是容易说大话。
写稿子可不是像一般人想得那么简单。
一篇稿子出来,上面的字大家都认识,但是怎么才能把稿子写得有新意,让人眼前一亮,就是一门学问了。
别说是林翠这个以前没有进行过相关方面的修炼的人,就连他这个从业多年的人,这回不给难住了么!
想起副厂长昨天下的任务,顾主任忍不住一阵焦头烂额。
但,话说回来,假若这个叫林翠的年轻姑娘,真的有两把刷子呢?
说不定,她就是破局的那枚棋子呢!
顾主任的心思很复杂,一会儿觉得有希望,一会儿又觉得没有希望,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美好愿望。
再说林翠,往大门口走的时候,她整个人是雀跃的。
虽然顾主任现在还没有完全相信她,但林翠自己知道,这个工作她已经有了八成胜算。
至于剩下的两成,一成是告诉自己不要骄傲,另外一成,就是上天的安排了。
毕竟,谋算得再严丝合缝的事情,也难保因为什么突然状况产生变故,最后结果不能尽如人意。
那她无法控制了。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就是这个意思。
路过大门口,林翠走进门卫房,郑重其事地感谢刘大爷。
刘大爷倒是有点意外,“你说,你已经报上名了、顾主任还给你留了任务?”
林翠点点头,“我想赶紧找地儿写稿子去。如果写得好,说不定就有戏。”
还是那个习惯,跟别人说的时候,林翠并没有把话说满。
但是在刘大爷看来,这样已经很好,很出人意料了。
他真心地朝林翠竖起大拇指。
林翠:“这都多亏了您,如果没您,我都不认识顾主任,也不知道宣传科、人事科的门朝哪边开呢!”
刘大爷笑起来,十分受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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