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是个繁荣的地方,人流如织,灯火辉煌。
年底的集市热闹非凡,路人脸上戴着各式各样的假面,孩童手中提着花灯笑语不断,暖风卷着烛光明灭。
商铺后的小贩探出头来,手中举着精致华美的狐狸面:“姑娘,要买一个吗?”
狐耳上垂着细长的缨穗,时聆接过打量了一番,询问道:“夜戴假面,是何讲究?”
“姑娘是外地来的?”小贩笑着解释,“襄城有种鬼戏,戴假面而舞,可驱鬼避邪,消灾解厄。普通人戴着,不过是想图个吉利。”
时聆觉着有趣,便将狐狸面收下,又拿出些碎银给那小贩:“多谢。”
爆竹声响起,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开,千百盏明灯缓缓升起,照亮了漆黑长夜。
时聆驻足凝视,却隐约听见边上有哭泣声,她四处张望着,终于在阴暗的角落中找到一团小小的身影。
女孩穿着暗红小袄,上绣几朵金丝海棠,梳着俏皮的双平髻,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入眼是一片绯红的裙摆,女孩抬起头,看见一张华贵靡丽的狐狸面,在月光下发出冷冽的寒光,她不由得呆愣住:“好美……”
对上女孩通红的双眼,时聆弯下腰,细声问道:“为什么在哭?”
女孩明明害怕得不行,却还是强装淡定,她揪住衣角,小声嘀咕:“走丢了。”
时聆默不作声,良久,她向女孩伸出手:“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女孩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牵住她的手:“我叫叙儿,是君府的丫鬟。”
“狐狸姐姐,你手好凉呀!”叙儿握紧她的手,“叙儿帮你暖暖!”
狐狸姐姐?
时聆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喊她,觉得很新奇,她捏了捏叙儿的小手:“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叙儿红着眼使劲摇头:“坏人都很凶的,姐姐这么好看,肯定不是坏人!”
时聆忍不住勾了勾唇,好天真的丫头。
她并不知道君府在哪,只能不停地问路,然后试探着前行,饶了好大一圈,才看见君府的大门。
“谢谢狐狸姐姐!”叙儿喜笑颜开,“狐狸姐姐明天还会来吗?叙儿想给你带谢礼。”
乌黑的长睫上还沾着泪珠,叙儿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眼里满是乞求。
时聆并不想和人类有太多牵扯,她下意识想拒绝,但不知怎的,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好”。
叙儿高兴地抱住她的大腿。
…
次日,时聆藏在暗处,脸上依旧戴着那张狐狸面,她望着君府的大门,寻思着要不要过去。
门口处摆放着两尊石狮,叙儿靠在石像上四处张望,也不知等了多久。
终究是不忍心让她白等,时聆从暗处走了出来,轻声唤她:“叙儿。”
“狐狸姐姐!”叙儿向她扑了过来,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悦,脸上的笑容像是明媚春光。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个东西,塞到时聆手中:“这是我最爱吃的糕,很好吃的,姐姐你尝尝。”
时聆揭开油纸,只见里面叠着两块方正的米糕,绵软素白,她捻起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很甜,比山间的甘露还要清甜。
“好吃吗?”叙儿满眼期盼。
时聆移开视线,悄声道:“好吃。”
叙儿高兴地拍着手,热情道:“那我明天还带!”
还有明天?时聆垂眸掩去神色,而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天,叙儿每天都会在门口等她。
…
直到有一日,时聆蹲在叙儿面前,摸了摸她头上的小髻:“我要走了。”
突如其来的道别,叙儿眼睛一下子红了,磕磕巴巴道:“啊…这…这么快就要走了……”
“那…可以把这张假面留给我吗……”她不知所措地拨弄着衣摆,“我想永远记住狐狸姐姐。”
时聆顿了片刻,道:“好。”
接着她摘下狐狸面,露出假面下姣好的面容。
叙儿伸手想去碰碰她的眉眼,却又很快缩回手,去接那张假面,她轻柔地抚摸两下,视如珍宝:“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下次吧。”时聆沉思良久才道,“下次见面,我就告诉你。”
叙儿坚定地点头:“那下次见!”
只不过后来,襄城战乱不断,百姓们流离失所,再繁华的城市也难抵战争摧残,变得破败不堪。
城破之日,敌军下令屠城,火烧三日不灭,伴随着无休止的杀戮,将昔日的繁华盛地变成人间炼狱,惨绝人寰。
遍地尸骨,满城血腥。
时聆在城中看到了叙儿的尸体,她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破烂的衣服上还有几个脚印子,脸上全是血污,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肤色,尸体早已凉透。
只是怀中死死护着一张狐狸面,没让它沾上一丝血迹。
盼望了多年的重逢,再见时竟是天人永隔。
时聆擦去她脸上的血痕,为她合上半睁的眼,将那个狐狸面轻轻覆在她脸上,颤着声道:“我叫时聆,时和年丰的时,万物聆听的聆。”
只是这次,回应她的只有无尽风声。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叫她狐狸姐姐,也不会为她带米糕了。
…
“诶,怎么了?”叙儿伸着手在她面前晃了几下,关切道,“是太困了吗?”
时聆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
叙儿戳戳手指,羞赧道:“我没读过书,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时聆捏着米糕咬了一口,糯米的淡香夹杂着花粉的清甜,在舌尖上弥散开来,她将剩下的糕点全部塞进嘴里,语气含糊:“没关系,你叫我小十就好了,横竖那个十。”
见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叙儿忍不住笑起来:“你慢点,小厨房还有,等会带你去吃。”
时聆舔了舔指尖,小声回应:“好。”
“夫人要起身了,快走吧”。叙儿拉过她,叮嘱道,“你年纪还小,连个面盆都举不高,就先跟在后面学着吧。”
时聆:“……”
无力反驳。
进了主院,叙儿先去打了盆清水,又从匣中翻出几件衣物,准备好要用的妆粉胭脂等,便挑开纱帘,将君夫人唤醒。
叙儿有条不紊地递着东西,时聆就在躲后面偷偷打瞌睡。
“小十。”君夫人曼声叫她。
时聆哈欠还没打完,被她这么一叫,她打了个激灵,硬着头皮上前:“夫人。”
君夫人把她拉到身边,又将铜镜举在她面前,嘲笑道:“小十,你这头发,怎么这么歪啊。”
平日在魍离山,时聆的头发都是阮娘弄的,如今却要自己动手,她只能照着别的丫头的发型,胡乱整了一通。
对着铜镜,时聆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有多奇怪,两个发髻,一边盘在耳朵处,另一边快要盘到头顶。
“哎呀。”君夫人拽了拽她的小揪,尽力憋着笑,“还挺好玩的。”
叙儿也捂着嘴偷笑起来,时聆脸一红,抬手捂住两个小髻。
君夫人将时聆抱在腿上,把她那乱七八糟的头发拆了,用木梳蘸着桂花油慢慢梳着,先将长发平分成两股,再盘至于头顶两侧。
看上去有些寡淡,君夫人挑了枝简单的珠花点缀,她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她将时聆放在地上,眼里透露着温柔:“去玩吧。”
“啊?”时聆有些吃惊,她还什么都没干呢。
“没事了,去玩吧。”君夫人又重复了一遍,“叙儿,你看着她点。”
叙儿朗声应道:“是。”
出去之后,叙儿牵着她的手,高兴道:“看来夫人很喜欢你呢。”
时聆还是不太相信:“这就走了?”
“对呀。”叙儿解释道,“君府就是这样,事情不多,干完就能做自己的事,也不会去苛责下人,所以说君家人都是菩萨心肠呢。”
时聆不禁感叹,这君府真是有钱啊,能养得起这么多人。
突然眼前闪过一道人影,飞快地钻入草丛中,发出簌簌的声音。
时聆上前几步,拨开草丛,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她冷着脸道:“你鬼鬼祟祟的,在这干什么?”
季陈辞冷哼一声:“这你得问那位君公子。”
君风?时聆有些吃惊。
叙儿走上前来看了两眼:“这位是?”
时聆又把草盖了回去:“是我兄长,他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季陈辞:“……”
闭嘴吧你。
“啊,原来是这样。”叙儿深信不疑,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君风说,我这个子,既不能帮他穿衣服,也不能护送他上学堂。”季陈辞面无表情,“所以他让我跑快点,给他当练弓的准头。”
时聆托着脸,表情浮夸:“哇!那你好可怜哦。”
“大公子确实喜欢这样。”叙儿想了想道,“他有时候会在院子里放些小动物,比如麻雀或是兔子什么的,然后用弹弓弹它们,如果一时找不到这些,就会让小厮跑起来让他弹。”
时聆闻言皱了皱眉:“万一弄伤人怎么办?”
叙儿喟然道:“公子能从人牙子手中救下这么多孩童,多亏那一手弹弓,大家都是被公子救下来的,就算受伤也不会抱怨。”
时聆心里却有些疑问,君风此人,真有传言中说得那么良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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