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跑几步,前路就被堵住,君夫人悠悠地往那一站,寒风吹起她的裙摆,时聆清楚看到她双脚微微离地,绣鞋朝下。
不是什么厉鬼。
时聆忽然就定下心来,真正的恶鬼怨念极深,会通过谋害别人来加深自己的怨气,这种鬼歹毒且难缠,又擅长伪装,混在人群中很难分辨。
而像她这样飘着走的,多半是心有执念不愿去往生,在人间游荡的孤魂野鬼,顶多去吓吓人,并不会做什么骇人的事。
君夫人慢慢靠近她,然后弯下腰将她举在面前,轻轻掂了两下:“小十,你最近是不是吃得有点多?”
听到意料之外的问题,时聆懵了片刻,而后在空中不停地蹬着腿,挣扎道:“我长身体,快放开我!”
君夫人将她放了下来,蹲在她面前:“你们不是这里的人吧。”
时聆以为是说他们不是襄城人,便随口乱编了个理由,想糊弄过去:“我们是被家里卖到这的……”
“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君夫人轻笑一声,直视她道,“幻境之外。”
没想到会是这个意思,时聆眼神一下就冷了下来:“你到底是谁?”
当时进来的只有她和季陈辞,君夫人怎么会知道这里是幻境,她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进来说吧。”君夫人牵着她的手,将她往自己院子中领,“放心好了,我不会害你们的。”
冰凉的手温顺着掌心传来,时聆不由心想,原来在凡人眼中,鬼这么恐怖的吗。
“吱呀——”
君夫人推开屋门,里面一片漆黑,她松开时聆的手,将桌上的油灯点燃,映出她煞白的脸。
许是深夜的缘故,屋内显得鬼气森森,案几上的雕花香炉上缭绕着诡异的黑烟,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这味道很是熟悉,时聆闻了半晌,反应过来,竟然是返魂香。
返魂香,香闻数百里,死未三日者,闻之即活。
时聆收回目光,淡声道:“你身死已久,这香对你毫无用处。”
“我知道。”君夫人神色从容,“只是放得太久了,再不熏要受潮了。”
时聆并不在意君夫人是从哪得到的香料,她只想知道这幻境到底是什么情况。
想到个重要的问题,她正色道:“你会法术吗?为什么只有我们会变成小孩?”
君夫人看了她一眼,接着缓缓开口:“这里是用不了法术的,再厉害的人进来了也是个普通人。至于你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这个我也不清楚。”
话锋一转,君夫人自顾问道:“你知道几年之后,这里会发生什么吗?”
不等她回答,君夫人便道:“屠城,他们高举着搜刮来的珠宝,站在血泊中欢呼,脚下尸骨遍地。”
时聆沉默着,她怎么会不知道,再路过襄城时,只感受到满城腥秽,血流成河,尸体被马蹄踏烂,空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尸臭味。
千年来,她见过了太多战乱,本该麻木的,但看到眼前的景象,还是会感到悲哀,她无法阻止这场杀戮,只能隐身旁观。
“当年我死后,并没有进入轮回,而是成了鬼仙,在人间游荡了数年。”君夫人沉浸在回忆之中,“再后来,我被卷到这片幻境当中,一直到现在。”
鬼仙,时聆倒是有所耳闻。
若是生性纯善之人,广结良缘功德圆满,死后便能飞升成仙;倘若死前福泽未够,便会成为鬼仙,继续在人世间游行施惠。
这几个月下来,君风的为人她也略知一二,君风虽然心善,但却不是至善,叙儿也曾说他之前并不爱管这些事,是后来才开始行善。
想必是君夫人在背后指引他,教他衿贫救厄、福泽万民,这也难怪成为鬼仙的是君夫人,而不是君风。
若没有屠城,君风日后定然富贵无双,君夫人也能顺利飞升。
时聆颇为惋惜地轻叹一声,继续追问:“那如何才能出去?”
君夫人眸光黯淡了几分,看上去有些气馁:“不知,这幻境古怪得很。每次屠城后过十一年,这里会经历一次崩塌,再睁眼时,又会回到屠城前五年,不断重复,永不停止。”
一共十六年,为什么是十六年?
在这无尽轮回的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时聆将这些记在心中,眼中划过一丝担忧:“如今距离屠城,还有几年?”
君夫人平静道:“还早,你们来府上的那日,是幻境重开的第一天,我已经数不清经历多少回了,这些年,我也曾试着拯救这里的百姓,但都无济于事。”
“我想,既然救不了所有人,那我便先救府上的人,于是我将君府的人提前送离,后来也确实躲过了屠城,但在之后的几天,他们都会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无一列外,就算是返魂香都救不回来。”
“无论我怎么尝试,都救不了任何人,直到你们出现,事情发生了改变,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我想知道这一次,结局会不会改变。”
昏暗的烛火衬着君夫人的脸愈发苍白,但那双眼却异常明亮,她能看得出来,那两人虽是孩童模样,但绝非等闲之辈。
“可这是幻境,真正的他们早就死了……”时聆低声呢喃,像是在劝君夫人,又像是在劝自己。
这里的一切皆是幻象,那些人在百年前就已经死去,再不可能复活。
可真的是这样吗?时聆忍不住反思,无论是君风、叙儿还是钟家夫妇,亦或者是在院里晒太阳的大黄,他们都有血有肉,并不是无意识的傀儡。
见她沉吟不决,君夫人轻声道:“我只是想做点什么,看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死在我面前,实在是太痛苦了。”
在这漫长的轮回中,君夫人反复经历这段过往,永远也望不到尽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重生、再死去,可她却无计可施。
是局中人,亦是局外人。
深思许久,时聆沉声应道:“我知道了。”
既然昔日之事她无法遏止,那就试着在这幻境之中,为他们铺出一条生路。
哪怕是虚妄的。
…
隔日。
时聆坐在院子发呆,心不在焉的,季陈辞故意从她前面走过好几次,她却头也不抬,一点反应都没有。
季陈辞往她面前一站,良久,他终于憋出句话来:“你怎么了?”
花青色的衣摆映入眼帘,时聆幽幽抬头,神情哀怨:“你挡着我光了。”
闻言,季陈辞默默往边上挪了两步:“这样行了吗?”
“唉——”时聆托着脸,长叹一声。
季陈辞坐在她边上,又问了遍:“发生什么事了?”
环视左右,确认四周没人后,时聆压低身子,朝他招了招手,小声道:“你过来点。”
鬼鬼祟祟跟做贼似的,季陈辞暗自腹诽,但还是听话地将脑袋伸过去,学着她的口气道:“怎么了?”
时聆将昨晚的事告诉他之后,表情凝重:“肯定不可能把整个城都移走,但如果只救府上的人,君夫人已经试过了,都是徒劳。”
难。
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如今的襄城兴盛,谁能想到几年之后会遭遇屠城,就算提前告知百姓撤离,又有谁会信呢?
等敌军包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兵把守封锁城门,这时已来不及再逃,只能被困城中,在绝望中死去。
季陈辞眉心微蹙:“这么多年来,君夫人尝试过许多次,也成功过,但最终大家还是会死,也就是说无论中间再怎么变,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也是时聆所担心的,他们的到来,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又是两声长叹,时聆为难道:“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季陈辞宽慰她:“还有几年呢,总归会有办法的。”
倏然一只手搭在时聆肩上,她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原来是叙儿站在她身后,清甜的嗓音中带着笑意:“你俩在偷摸摸说什么呢?”
时聆随口道:“在想午膳吃什么。”
叙儿又将目光移到季陈辞身上,略带调侃:“诶小七,我的命盘算完了吗?”
季陈辞脸色微滞,不自觉地错开视线,像是在逃避:“我…还没算完……”
时聆察觉出一丝不对来,平时他算这些可谓是信手拈来,现在却拐弯抹角,实在奇怪。
然而叙儿却没多想,也不指望他真算出什么东西,她拍着季陈辞的手臂,语重心长道:“小七,不能太迷信的呀,还是要老实过日子啊!”
季陈辞生硬回答:“嗯。”
等叙儿离开后,时聆凑到他面前,凛声道:“你算出什么了?”
犹豫许久,季陈辞才告诉她:“年幼丧亲,生孤苦,命中有大劫;凶星聚时,四化迷离,自煞入命,大凶、大忌……”
“什么意思?”
“她的命像……”季陈辞,“很大可能是自尽身亡,且凶器为刀。”
时聆瞳孔微缩。
居然是自尽?
是因为深陷绝望无法自拔,才会选择自尽吗?
时聆不得而知,也没人能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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