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雪停,入眼是满目的白。
霏雪洋洋洒洒下了整夜,阳光穿过层层树影落下,鲜有鸟雀飞过屋檐,抖落簌簌白雪,地面上也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不多时,门前的雪已被下人清扫干净,时聆伸着胳膊,在旁边的余雪中蹦蹦跳跳,积雪打湿裙鞋也毫不在意。
双手掬起一捧雪,她团紧后便朝季陈辞砸去,然后叉腰挑衅地睨着他。
“啪嗒”一声,雪团在他衣角处碎开,季陈辞淡定地拍去细碎的雪花,站在边上不吭声。
等了半晌都没等到他接下来的动作,时聆眨了眨眼,茫然道:“你怎么不砸我?”
季陈辞神色复杂:“你是看着五岁,又不是真五岁。”
明明已经活了几千年,桃源仙山、瑶台妙境,什么样的景色没见过,如今一场雪就能让她满心欢喜,恨不得再上去打两个滚。
时聆忽然收敛了笑容,透过他的身影看向远方,目光平静又安宁:“我知道。”
缓缓收回视线,她莫名觉得有些委屈:“难道你不觉得,偶尔当个孩童,也挺好的吗?”
不用想法设法地去保护那些山灵,不用担心会有道士捣乱,也不用去捞各种凑热闹的精怪。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做了有趣的事情会高兴一整天,就算吃到难吃的东西也会觉得很好玩。
而他只知时聆高不可攀,便下意识认为她就该端庄持重受尽朝拜,季陈辞突然有些后悔。
她站在雪中,眉间是无意间沾上的雪,扇子般的长睫轻轻颤动着,衬得她无比落寞,小小的身影纤瘦单薄,看上去孤独又无助。
只不过下一秒,又是一个雪团砸了过来,时聆撇着嘴,凶神恶煞地瞪着他,气哼哼道:“我不管,快来陪我玩!听见没!陪——我——玩——”
道歉的话噎在嘴边,季陈辞面无表情地看着濡润的衣摆,忍无可忍,堆了个偌大的雪团,对着她狠狠一扔。
“嘿嘿!”时聆欢呼着躲开,“你打不到我。”
“是吗?”
话音刚落,季陈辞又扔了个过去,雪在她脚边散开,时聆来不及躲,一脚踩了上去,脚底打滑直接摔在地上:“哎呦!”
趁她摔倒的功夫,季陈辞捧着雪作势要往她衣裳里塞,时聆捂着脖子尖叫着跑开。
他拍去手中残雪,望着她欢快离去的背影,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你小心点!”
“堆雪狮!堆雪狮!”时聆将雪洒在空中,飞扬的雪花落在她发间,又慢慢融化。
季陈辞错开她满怀期待的视线,垂下眼嘴硬道:“不要。”
时聆叨咕道:“哼,不跟你玩了。”
旋即她扯着嗓子喊:“叙儿——叙儿——”
叙儿将千枝梅上的小雪扫进茶壶中,听到有人喊她,便四处张望起来,只见时聆飞扑而来,和她撞了个满怀,壶没拿稳,雪水洒了大半。
像是初生的牛犊,时聆脑袋猛地撞到叙儿胸口,叙儿吃痛惊呼,扶住她的脑袋:“怎的如此莽撞?”
时聆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她:“叙儿,咱去堆雪狮吧!”
叙儿抱着茶壶,有些犹豫:“可是公子让我来接雪水,晚上沏茶喝。”
“别管他,让他自己接去。”时聆拽住她的胳膊来回摇晃。
“也行。”
叙儿信手挑了棵树,将枝叶上的积雪全倒入壶中,而后拍拍手道:“走吧!”
时聆高兴地跳起来:“好诶!”
于是她们找了块合适的空地,接着蹲在地上小声商议着。
时聆:“先堆身子。”
叙儿:“先堆爪子。”
“身子!”
“爪子!”
两人面面相觑,僵持不下,叙儿没忍住笑出声来:“行行行,先堆身子。”
听她这么说,时聆顿时有些扭捏,退让道:“那要不…先堆爪子?”
“好啊。”叙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决定之后,二人合力滚出个大雪团,并将其立在空地中,先从下面开始,刨除许多无用的雪,勉强弄出了腿和爪子。
有种莫名的古怪,时聆面露难色:“为何看着不太顺眼呢?”
叙儿在前面端详许久,不太确定地道:“可能是因为这几条腿粗细不同?”
“说得在理。”时聆点头附和。
说完她又把两条粗腿挖掉点雪,但一不小心挖过了,雪狮前左腿断成两节。
手中拿着小半节腿,时聆瞳孔骤缩,“啪”地一下又把它拍回去,结果整条腿全部断裂。
叙儿猛地睁大双眼,很是震惊:“断……断了?”
时聆揉了揉泛红的手心,自信道:“再来!”
…
季陈辞坐在长廊上,看着她俩忙活了半天,堆出来一个半人高的……狗?
那玩意甚是丑陋,季陈辞竟被勾起几分兴趣,他踱步上前,想辨别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见他靠近,时聆忙指着雪堆炫耀:“看我们堆的雪狮,好不好看?”
雪狮……?
季陈辞视线落在它上面,那张不怎么圆的脸上露着倾盆大口,头顶是密密麻麻的雪团。
身子是僵硬的形状,完全没有曲度可言,四条腿有木棍那么粗,爪子却只有馒头大小。
唯一正常的,就是那两只眼睛,深浅相同,一看就是用手指戳的。
良久的沉默。
他看着那个稀奇古怪的“雪狮”,艰难开口:“还行。”
“什么叫还行?”时聆并不认同,“看这恰到好处的身形!”
叙儿实在是夸不出口,拉住时聆小声道:“行了行了。”
时聆捏捏冻僵的耳朵,嗫嚅两声:“挺好看的啊……”
三个人站在庭院里,男孩背着身看不清神色,女孩们手冻得通红,低着头好像不太高兴,中间还立着一个用雪堆出来的奇怪东西。
君夫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这是怎么了?”她含笑问道。
见到君夫人,时聆眼睛发亮,一路小跑过去:“夫人您瞧,这雪狮堆得如何?”
说完,她还强调:“我堆的。”
原以为君夫人会给个面子,却不想她盯了会,实诚道:“难看。”
“啊?”时聆耷拉着脸,神色戚戚。
素裙微动,君夫人停在雪狮前,撩起衣袖,从手腕处摘下一个小巧的金铃和几根彩线,点缀在雪狮脖子上。
欣赏片刻,她满意道:“瑕不掩瑜。”
以为是在夸她的雪狮,时聆面上浮现出喜色:“嗯!”
君夫人指着金铃:“瑜。”
修长匀称的手又沿着雪狮的轮廓,在空中比划了一圈:“瑕。”
时聆:“……”
…
“阿嚏——”
“阿嚏——”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时聆和叙儿捂着被子,鼻尖发红,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两人相视而笑。
悠闲日子过久了,时聆竟忘了她现在是人,也会患疾难受,在雪中玩了整天,次日便觉得身上不舒服,想必是感染风寒了。
她自己染上也就罢了,还连带着叙儿一起,实在是过意不去。
端起面前的碗喝了一口,苦到难以下咽,时聆皱着脸,表情狰狞:“这药怎么这么苦?”
“总比难受好。”叙儿捏着鼻子,将药汤一下子全灌到嘴里。
只听“砰”的一声,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少年手中拎着食盒,踢开门径直走了进来。
此人正是君风,他从食盒里取出两盏茶来,小心的摆在桌上:“快来尝尝我用雪水沏的茶!”
叙儿两眼发黑,直接晕了过去,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于是君风便将那两盏茶一齐递到时聆面前:“请。”
时聆骤然从被中伸出手,觉得有些冷,不禁哆嗦两下,接过温热的茶盏,她放在手心捂了会儿。
时聆揭开茶盏,有股味道扑面而来,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拿着盏的手一顿,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君风满怀期冀的目光下,时聆徐徐抬手,轻抿了一口。
“怎么样?”君风急切道。
深思半晌,时聆尽量抑制住表情:“实在是……”
太难喝了。
比那药汁还苦上数倍。
盏中茶汤甚浅,滤过数遍仍留茶籽,入口苦涩无比,毫无甘甜之味,可见此乃下品。
然而君风却骄傲地说:“这可是上等的仙兰毫!”
时聆捧着茶盏,艰辛道:“还行……”
“真的吗?!”君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昧着良心地点点头,时聆挤出个僵硬的笑容:“真的。”
“那太好了!”君风将另盏茶也推到她面前,“这两盏都是你的!”
时聆龇了龇牙,勉强道:“这未免也太多了……”
眼珠子咕噜一转,她想到主意:“要不把小七叫来,想必他也喜欢。”
“我找过他了,他说难喝。”君风尴尬地摸摸耳垂,“小七就尝了一口,险些要吐出来,还连人带茶将我赶了出来。”
就该这样,时聆在心里腹诽。
她终于明白叙儿当时的反应,时聆顿时后悔起来,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她就不该心软。
君风又将茶盏往她面前推了些,抬手示意:“不用客气。”
不就多喝两碗药么,有什么好怕的!
时聆狠了狠心,将盏中的茶一饮而尽,随即咬牙切齿道:“公子,以后别沏了。”
要不然该出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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