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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 屠城

    ◎厄渡鬼佛,灾厄与庇佑共存,不幸,也幸。◎

    只听旁边的人慢悠悠地接话:“出城去了呗。”

    说话的正是钟家媳妇, 只见她悠闲地躺在褥上,好像不是来避难,而是来享受的。

    虽说城门已被封锁, 但还是有不少人会在半夜偷偷从城墙翻出去,能不能逃出去全凭运气。

    年轻妇人拍着孩子, 真心实意道:“公子那么善良, 希望他能顺利逃出去。”

    又看钟家媳妇两手空空,她不禁疑惑道:“咦,王氏, 你孩子去哪了?”

    微暖的阳光照在脸上,王氏眯着眼,慢条斯理道:“被他爹带出去了。”

    想到王氏那不靠谱的男人, 妇人不由唏嘘:“那他怎么不把你也带上?”

    王氏笑而不语,这男人啊,平日里和她耳鬓厮磨、温言软语,没想到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竟然会直接抛弃她, 连孩子都不要。

    她跪在地上, 攥住他的衣摆, 苦苦哀求他把孩子带走,却被一脚踹在地上, 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说:“滚开,老子才不要带着这个拖油瓶!”

    拖油瓶, 原来他们在他眼里,只是累个累赘。

    还好有君夫人, 她心想。

    趁她们侧耳交谈, 时聆悄悄溜走。

    经过外廊时, 她无意间瞥见一个面如菜色的男童站在垂柱后,目光落在分粥的地方,眼里满是羡慕。

    男孩骨瘦如柴,身上看不见一点肉,看上去像是常年吃不饱饭,皱皱巴巴的衣裳被洗到发白,针脚密集,想必是缝补过许多次。

    时聆走到他面前:“怎么不过去?”

    没想到她会过来,男孩吓得手忙脚乱,眼神乱瞟,嗫嚅着吐出几个字:“我不饿……”

    他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居然还说不饿,时聆很是疑惑:“你家人呢,怎么不去拿?”

    听到“家人”两个字,他的眼神立刻暗了下来,眼眶开始泛红:“他们…去城外…被抓住了……”

    被抓到的城民,无非就是两种下场。

    要么死得痛快,要么被慢慢折磨,生不如死。

    这无疑是在往他心窝上捅刀子,时聆自责不已,歉疚道:“抱歉,我不知道……”

    “你在这等我一下。”时聆倏尔道。

    过了半柱香时间后,她仔细地端着碗,一路小跑过来:“给你。”

    素白的米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男孩忍不住吞咽着口水,他接过碗,炽热的温度将他的掌心烫红。

    他抱起碗狼吞虎咽,虽然米少汤多,但这依旧是他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鼻尖发酸,男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

    依誮

    痛哭,时聆顿时手忙脚乱起来:“诶诶,你别哭啊!”

    “我…我好久都没吃过东西了……”男孩不停用衣袖抹着眼泪。

    他家中贫寒,父母在街上卖艺也赚不到几个铜板,每天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时聆又掏出块用油纸包好的米糕给他,男孩从未见过这些糕点,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舍不得吃。

    望着他通红的双眼,时聆轻声道:“没事的,以后你会有吃不完的美食,什么都有。”

    男孩郑重地“嗯”了一声,目光坚定:“会的!”

    …

    天色微亮。

    尖叫声响彻云空,伴随着兵器刺入肉/体的闷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众人从睡梦中惊醒,听到这般动静,全都露出惊恐的神色,胆小的孩童被吓哭,发出“哇哇”的哭闹声。

    离正门最近的老人从被中钻了出来,浑身颤栗,手抖得像个筛子,眼睛死死盯住门口:“他们进来了……”

    大伙们听着外面的叫声,鼻腔中充斥着血腥味,仿佛那殷红的鲜血就流在眼前,心里腾升起死到临头的绝望。

    君夫人眉头紧皱,将时聆拉进房中,上手去扒她的衣服:“快换。”

    时聆褪去衣裳,换上破旧的粗衣和草鞋,君夫人用铰刀在衣上弄出几个破洞,又将草鞋剪去一半。

    做完这些,她把时聆头发拆得乱七八糟,接着用手狠狠揉搓,不多时便出现个鸡窝头,还在发尾打上许多结。

    君夫人端详片刻后摇了摇头,还是不够,又拿起铰刀将她纤长的眼睫剪去,擦着她的脸蛋道:“去后院挖点土糊在脸上,身上也抹点。”

    眼前的女孩虽然五官稚嫩,但一双眉眼却长得妩媚勾人,又掺杂着孩童的水灵天真,对现在的她来说,这是致命的缺点。

    君夫人握着她的手,急切地叮嘱:“到时候你就躲在最后面,千万不要抬头,记住了吗?”

    话音未落,她又催促道:“快去。”

    时聆乖巧地应了一声,片刻后她站在后院里,刨着土就往脸上抹,粗衣破洞里露出的白皙皮肤异常惹眼,她又扣了点土糊在身上。

    “脚踝别忘了。”

    清冷的嗓音落在她耳边,时聆抬头迎上季陈辞的目光,他的体貌比君风略小些,穿着君风的衣裳显得有些宽松。

    眼神上下打探,时聆擦去嘴边的泥,直白道:“你腰带系歪了。”

    季陈辞低头看了眼腰带,确实往右歪了半分,他面无表情:“哦。”

    环视四周确认附近没人后,时聆悄悄朝他招手,示意他靠过来。

    见她行为古怪,季陈辞蹲在地上,贴在她脸边压着嗓子问:“怎么了?”

    生怕有人听见,时聆飞快道:“我在床底下凿了个狗洞,能通到外面,你出去后赶快拿东西糊住。”

    “你把墙凿通了?”季陈辞甚是惊讶,“要是被外面的人看到怎么办?”

    “不会的。”时聆肯定道,“我去观察过了,房屋外面有树木挡着,再拿东西掩上不会被发现的。”

    外头霎时传来巨大的撞门声,季陈辞脸色一沉,将时聆往房里推:“快躲起来!”

    藏哪?

    时聆沉思半晌,还是决定躲在君夫人的屋里,她的院子正对庭院,若是出了什么事也能及时反应。

    而此时门外的士兵正疯狂撞着大门,骑着战马的将领放声大笑:“弟兄们赶快!看这奢华的府邸,里头肯定藏着无数钱财!”

    提到钱财,士兵们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纷纷卯着劲撞门,好像眼前出现金山银山,正在向他们招手。

    “砰——”

    “砰——”

    大门被彻底撞开,入眼是满院的城民,士兵气势汹汹地闯进去,并将他们团团围住,大声呵斥道:“都不许动!”

    将领气定神闲地骑着战马进来,轻蔑的眼神扫过人群:“呦呵,看这群杂碎,还知道找地方躲呢。”

    浓烈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大伙们被吓得瑟瑟发抖,甚至有些人的被褥上莫名多出一摊淡黄的水渍。

    有小孩躲在墙角处小声地呜咽抽泣,马上的将领一个眼神就扫了过来,身旁的妇人身体哆嗦着,死死捂住孩子的嘴。

    将领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那小孩面前,捏住后脖颈把他整个人都提溜起来,妇人

    脖子处漫上钻的疼,小孩嚎啕痛哭,却听男人朗声大笑:“娃娃,你在哭什么!”

    衣襟勒得他喘不上气来,小孩脸涨成猪肝色,那将领瞬间把他高高抛起,然后抄起尖锐的长戟刺穿他的身躯。

    “啊——”

    亲眼看着孩子惨死,妇人连滚带爬去到他身边。

    长戟上的鲜血顺着红缨流下,“滴滴嗒嗒”落在她身上,很快她的衣摆就被血色染红,像盛开在雪地的罂粟花。

    将领一个用力,那小孩就被甩在地上,接着宽大的战靴沾着血迹,狠狠踩在他的脸上:“我看谁还敢哭!”

    妇人当场疯了。

    “哈哈哈……”

    她疯疯癫癫地抱起孩子,目光呆滞,再没有别的动作。

    下一秒,长戟刺入她的身体。

    “聒噪。”将领冷哼一声。

    他长腿一踹,那两人就被踢出老远,最终停在一个男人面前。

    两具尸体在眼前瞬间放大,神情可怖,那妇人的手贴在他脚边,甚至还能感受到她的余温。

    男人瞳孔骤缩,他想尖叫,却怕惹怒那心狠手辣的将领,只能用嘴咬住拳头,不敢漏出半点声音。

    将领在庭院中转了几圈,视线扫过众人,大声斥问:“还有谁要说话!”

    人群中鸦雀无声,纷纷低着头咬紧牙关,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从而被他注意到。

    听着屋外的动静,时聆也不自觉地心跳加快,她躲在房门后,透过一点门缝窥探外面的情况。

    “这的主子呢?”将领又问。

    君夫人脸色惨白,面容憔悴,眼周布满了细小的皱纹,眼下还泛着乌青,她牵着季陈辞,从人群中缓缓走来:“我是。”

    “哦?”男人的目光逐渐猥琐,恨不得黏在她身上,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瞟,嘴角勾出贪婪的笑,“你男人呢?”

    肥腻的脸上泛着恶心的油光,令人反胃,君夫人强忍着不适,冷淡道:“老爷常年在外,已四五未归。”

    几步跨到她面前,男人贴在她的耳边,坏笑私语:“这么久都没人陪,肯定很寂寞吧?”

    这人言语粗鄙,举止轻浮,季陈辞有心阻止,便不动声色地站到中间,将二人隔开。

    将领这才注意到他,看了眼君夫人,又看了眼这小孩,他逼问道:“你孩子才这么点?”

    避开他猜疑的眼神,君夫人将季陈辞护在身后:“正是。”

    男人大手一挥,将季陈辞拎了出来,扔在一个少年面前,粗糙的手掌掰起他的脸:“你来说,这人是谁?”

    青衣少年打着冷颤,牙齿磕在舌头上:“这…这位是…府里小少爷……”

    男人还是不信,又把他丢到一个妇人面前:“这是他儿子?”

    突然被叫到,妇人吓得直往后退,不敢说话,只能拼命点头。

    “告诉我他是谁,赏黄金百两!”将领拎着他,在众人面前饶了一圈。

    大伙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但依旧没人出声。

    季陈辞被这样他摔来摔去,身上擦破了好几处,忆及男人的手段,他冷汗直冒,担心自己身份败露,也会落得那那般下场。

    躲在屋里的时聆也忍不住悬起心来,这位将领杀人不眨眼,季陈辞落在他手上,怕是凶多吉少。

    肯定会有办法的,时聆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她不相信他会就这么死去。

    “他是谁!”男人拔高了音调。

    君夫人想去救他,又怕男人一怒之下把他弄死,只能站在一边,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人群中传出一道很轻的声音:“他就是小少爷啊……”

    听他们都这么说,男人不再深究,转手将季陈辞扔在君夫人腿边,她赶紧将人护到身后。

    几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男人顺势靠了过去,用黝黑的大掌轻蹭她的指尖。

    只是碰到的瞬间,冰凉的体温让他惊了一下,眼珠滴溜溜乱转,他奸笑道:“夫人手好凉啊,等我给你暖暖。”

    君夫人隐忍不发,只是默默收回手。

    “上官将军。”不远处走来位年轻小将,穿着银白铠甲,清秀的脸上沾着斑驳血迹,“弟兄们都等着呢。”

    上官明哈哈大笑,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放心吧刘文,我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说完,上官明站在高处,张开手对着下面的士兵大喊:“动手吧兄弟们!”

    什么动手?

    众人眼里皆露出惊恐的神色,只见士兵们集体欢呼,随后有人冲进房屋搜刮财宝,有人扑向被褥里的年轻女子。

    尖叫声此起彼伏,女孩身上的布料被撕扯碎,呜咽声被话语淹没。

    长廊尽头的妇人身怀六甲,蜷在角落里尽量将自己藏起来,却还是被士兵发现了,他们指着她的方向,然后大步走来。

    他们将妇人紧紧围住,盯着她隆起的腹部露出邪恶的笑容。

    惨绝人寰的叫声响起,犹如利刃划破苍穹,凄厉又悲惨。

    剩下的男人被长枪挑起脑袋,殷红的鲜血流了一地,院中的土壤都被血水浸透,呈现出诡异的颜色。

    “啪嚓——”

    屋内传来器具摔碎的声音,他们搜刮着每一间房间,不放过任何角落。

    几个士兵掀起床边的帘幔,不断敲击着床板,试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他们只好作罢。

    藏在里面的时聆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大气都不敢出一个,生怕这微弱的呼吸也会被他们听见。

    幸好她前些日子将这些床板都改了一下,要不然都找不到地方躲。

    她凿的狗洞并不在这个屋里,方才她还没来得及赶去,这群人就已经冲了进来,她只能先找别的地方躲着。

    …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声音逐渐消失,时聆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将床板打开一条缝,悄悄往外看去。

    房内安静无声,院中欢声笑语不断,是士兵们在庆贺今日的收获。

    时聆仔细斟酌,她所在这间厢房后面有个小门,可以直接过到后院,往西走几步便可到她的屋子。

    趁着屋里无人,时聆蹑手蹑脚从床板子钻了出来,还要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防止有人进来。

    她踮着脚尖,朝小门走去,脚边全是茶具碎片,桌椅也被掀翻在地,时聆一点点绕开,没发出半点声音。

    天色已晚,后院的尸体堆积如山,也不知他们杀了多少人,时聆忍不住反胃,她捂住口鼻,艰难地往西边走。

    细瘦的胳膊垂下,时聆觉得有些眼熟,不由驻足凝视,洗到褪色的衣裳,紧凑的针线,怀里还藏着一块被压得稀碎的米糕。

    喉咙上出现一个血窟窿,像是被长□□穿了脖子。

    明明昨天还在廊下喝粥,今天就丢了性命,像秽物一样被人随意丢掉。

    而她毫无办法。

    沉闷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时聆心跳骤停,眼前发黑,她强撑起力气,佝着要躲在树后,内心乞求不要被人看见。

    那人每靠近一分,时聆的心跳就快一拍,忽然声音停在半尺之外,没过多久,脚步声慢慢远离。

    时聆瘫坐在树下,转头看见那人离去的背影,依稀能够从他的铠甲辨别出,是那个叫刘文的年轻小将。

    布衣磨得她背有些痒,但她没时间去挠,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屋子赶。

    她的屋子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的东西都被顺走了,时聆钻到床下,从狗洞中溜了出去。

    外面是片树林,时聆拨开下面的花草,有一刹那的恍惚。

    反正她已经跑出来了,这个洞就算被人发现也没关系,时聆按照先前探好的路走。

    如果没记错,往前一直走就是长街,但是她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君风和叙儿还在暗室里没有出来,季陈辞也不知所踪。

    她捂紧身上的布衣,茫然地缩在树下。

    屋檐上响起轻微的动静,时聆以为是士兵追来,拔腿就跑,起身太急,她的草鞋掉在地上,也没空再去穿。

    “是我。”

    气急败坏的声音落在她耳里,时聆顿时松了口气,她折身返回捡起掉落的鞋,抬头望向屋檐上的人:“快下来,快下来。”

    季陈辞扒着檐边轻轻跳了下来,将身体掩在草丛里:“等了一天都没见你出来,我差点要去翻尸体了。”

    时聆“嘘”了一声,不停地环视四周,虽说四周无人,总归不是个安宁的地方,说不准就会有人路过。

    君府的金银够让他们搜刮许久,一时半会也不会离开。

    “不如先找个破屋躲躲。”时聆提议道,“然后再找机会去找君风和叙儿。”

    季陈辞点点头:“可以。”

    “我来接他们。”

    君夫人轻飘飘落在他们身后,素白衣裙上的血渍已然干透。

    时聆登时被吓了一跳,拍着心口道:“夫人,您这是干什么去了?”

    “不是我的血。”她淡定道,“这里危险,跟我来。”

    接着君夫人带着他们七拐八绕,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的尸体,几乎没有立脚的地方,干涸的血迹曼延了一路。

    “吁——”

    有骑兵驾马飞驰而过,尸体被马蹄踏烂,身体也被踩成诡异的姿势。

    来到一间破败的小屋,屋顶上还有个大洞,里面陈设简陋,仅有一个木板作为床榻,其余地方堆置着废弃的陶瓷和朽木。

    “这里原先住着位拾荒人。”君夫人绕开脚边腐木,“风烛之年又身无分文,对那群人来说毫无用处,就削了他的脑袋,扔在地上踢着玩。”

    她的语气太过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猜他上一轮怎么死的?”

    无人回应,君夫人眼底浮现出悲哀:“他们将他绑在树上,用羽箭慢慢射他,射了三十九箭才咽气。”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时聆艰难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苦涩:“所以,结局永远不会变是吗。”

    沉默许久,君夫人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公子和叙儿还活着。”季陈辞蓦然出声,“还有钟家那个孩子,说不定他们能活下来。”

    君夫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希望如此。”

    时聆不敢坐在木板上,怕会发出吱呀的声音把人吸引过来,只能勉强站在木堆里:“得找个机会把他们接出来,再过几日就要开始纵火了。”

    君夫人凝神沉思道:“一起走的话太显眼了,你们两人先出城,然后等他们会合。”

    “可是……”时聆犹豫道,“一个人也太危险了。”

    君夫人安慰她:“无妨,我熟悉这里,能把他们带出来,到时候一路往北跑,那里有个清河镇,可以先躲一阵子。”

    “那我们在城外的驿站等着。”时聆妥协道。

    外头传来剧烈的声响,君夫人从飘在窗上看了眼,街上走来巡视的士兵,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抓出几个躲藏的百姓就地处死,一时间血雾飞溅,腥臭味愈发浓重。

    君夫人赶紧将他们从后门推了出去,后面是块望不到边际的田野,时聆脚踩下去立刻溅了一腿泥,所过之处留下满地脚印。

    听到里头的动静,士兵们追了过来,急促的脚步声逼近,时聆只能拼命地往前跑。

    “啊!!!鬼啊——”

    身后突然传来刺耳的尖叫声,时聆瞬间反应过来,是君夫人在帮他们吸引视线。

    但还是有眼尖的小士兵瞥见两个飞奔的背影,当即大喊起来:“他们在那里!”

    脚下的土壤有些潮湿,时聆滑了一下,季陈辞赶紧扶住她:“小心!”

    长时间的奔跑,两人的气息都不太稳,身后还有士兵紧紧跟着:“站住——”

    刘文骑在马上,透过小门看见两个身影在田间穿梭,神情冷淡:“小王,别追了。”

    听他这么说,士兵当即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漠然收回视线,他驭马掉头,带着士兵去搜下一家。

    远处时聆和季陈辞坐在泥里,不停地喘着粗气,腿脚发酸,喉咙里涌上淡淡的血腥味。

    看着士兵们撤离,时聆忍不住嘀咕:“这小将军,人还挺好的……”

    季陈辞努力平复着呼吸:“可能不想赶尽杀绝吧。”

    战场上刀剑无眼,士兵们都是拼了性命才活下来,为了鼓舞士气,他们会对城中的百姓进行屠杀,争夺钱财、杀人泄欲。

    再杀几个人,多抢些金银,家里的父母妻儿就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于是他们彻底丧失良心,将所有的压抑和痛苦,都发泄在无辜的百姓身上。

    直到城里再没有活人,屋宅内翻不出一个铜币,他们就会燃起一场大火,在火光中肆意欢呼。

    或许那位小将军心中还留存着一丝善念,只是这善意在数万条人命面前显得微不足道,能做的也只有对他们视而不见,尽量放他们一条生路。

    时聆饥渴难耐,嘴唇快要干裂,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滴了下来,润过她的嘴角。

    她弯着腰撑在树上,眼神放空:“我们这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

    季陈辞自然也发现了,当时在慌乱之中,他冲进房里顺着时聆挖的狗洞钻了出去,直到离开君府,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无论藏的地方有多艰险,都能顺利躲过搜查,哪怕只有一板之隔。

    想去的地方,途中也不会遇上士兵,就算碰到了也不会被抓住。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指引。

    像是想起什么,时聆呢喃自语:“厄渡佛……”

    厄渡佛散播苦厄,所以他们注定会经历劫难,但佛性永存,才能使他们每次都化险为夷。

    厄渡鬼佛,灾厄与庇佑共存。

    不幸,也幸。

    时聆闭上眼疲惫道:“走吧。”

    只要翻出城墙,等着君夫人将他们带出来,大家就能逃离这个痛苦的地方。

    于是两人又在城外躲了一天。

    夜色中,时聆只穿着破烂的布衣,在风里瑟瑟发抖,头上实在是痒得受不了,她伸手去挠,却摸到一手的泥土。

    全是她在后院糊的。

    不照菱镜都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时聆瞧着脏兮兮的身上,心里不是滋味。

    倏然,墙边响起细碎的动静,两人将身影没入黑暗,下一秒,时聆差点惊叫出声。

    那人竟是叙儿!

    见她平安无事,时聆高兴地眼含热泪,赶紧将她接了下来。

    既然她无恙,那君风和孩子肯定也平安无事,季陈辞站了起来,想去接君风,但等了好一会,都没有人下来。

    而此时的叙儿浑身发抖,目光呆滞,怔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时聆颤声问道:“叙儿…怎么只有你一个?”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更感谢大家的支持!!!

    25  ☪ 寺庙

    ◎虎口处的檀褐色胎记格外显眼,腕间还绕着几圈佛珠。◎

    叙儿仍沉浸在恐慌之中, 口中不自觉地发出呜咽声,脸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 神色哀凄:“那孩子一直在哭,把追兵引过来, 公子…公子不肯扔下他……”

    剩下的话叙儿说不出口, 回忆起来都心里发痛,她不停地喘着气,眼眶通红。

    钟家那孩子醒了之后一直在哭, 就算捂捂住嘴也能发出很大的声响,身后有无数士兵追着他们。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孩子扔掉,但君风没有这么做, 他紧紧抱住那个孩子,根本跑不远,很快便被士兵追上。

    士兵们也不急着杀人,就站在那晃着腿,像是恶犬在戏弄它的猎物, 看见两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心里就觉得痛快。

    最让他们感兴趣的, 是他手里抱着的孩子,一个圆脸士兵从他手上夺过孩子, 高举在空中,奸笑道:“兄弟们, 你们看这娃娃,多水嫩哦!”

    “哈哈哈!”其他士兵也放声大笑。

    怀里一空, 君风心顿时凉了下去,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那肮脏的手落在孩子身上。

    低低私语了一番, 士兵们学着上官明的样子,将孩子抛在空中,再用尖利的长□□进他弱小的身躯,血顺着枪身滴在他们的手上。

    哭声骤然停止。

    看到这一幕,君风脸色煞白,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他声音颤抖,对着叙儿小声道:“分开跑。”

    要不然谁也活不了。

    趁着他们在亵玩孩子的尸体,君风将叙儿往前推,然后自己朝反方向跑去。

    叙儿双腿发软,极度的恐惧趋势她拼命帮前跑,察觉到追赶声在逐渐远离,叙儿忍不住回头去看。

    却见君风从袖子掏出钱袋,边跑边撒,把所有人都吸引过去,士兵们眼睛都看直了,很快就追上上去,将他死死摁在地上。

    他们翻开君风的衣裳,邋遢的手在他的身上翻来翻去,想搜出更多的银子,

    恍惚间,叙儿看见他嘴巴微张,依稀从他的口型中看出,他说的是“快跑”。

    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叙儿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脚像被沉重的东西拖住,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直到从他身上搜刮出最后几块碎银,士兵们举起长枪,往他心口狠狠一戳。

    血滴飞溅,鲜血流了一地,浸透了他的衣裳,叙儿再也看不下去,拼命地朝城外跑去。

    “公子…是为了救我才死的……”叙儿哭到哽咽,连气都喘不上来。

    时聆拭去她眼角的泪痕,轻轻地抱住她:“你要替他好好地活下去。”

    只有叙儿了。

    时聆很怕她再出什么事情。

    “得赶紧走了。”季陈辞催促道,“这里太危险了。”

    话音刚落,城门“轰隆”打开,几个士兵推着满车的尸体往外走,时不时嘀咕两句:“这么多尸体,也太臭了。”

    天色漆黑,他们没注意到墙角处还躲着人,直接将尸体扔到城外,再赶着回去拉下一趟。

    等他们走远了,时聆才敢呼吸:“往北跑,去清河镇。”

    于是三人从墙角站了起来,打算连夜逃到别处。

    忽然城门口传来士兵的胡言乱语,他喝得烂醉,走路也东倒西歪,身后还背着箭。

    三人当即僵在原地。

    见墙角好像有几个身影,士兵揉着眼睛,步伐踉跄地向他们走去。

    那人逐渐靠近,时聆压着嗓子喊了声“跑”,然后卯足了劲往北跑。

    士兵被他们吓了一跳,略微清醒了些,连忙拿出背后的箭瞄准他们。

    但他喝得太多,眼睛都开始发花,他瞄了半天什么也没看清,便随意放了一箭,也懒得去追。

    “咻——”

    羽箭飞出,直冲时聆而去,眼见着那羽箭就要射到她身上,身旁的叙儿迅速推开她:“小心!”

    时聆被扑倒在地上,她焦急地爬起来,赶忙去看躺在地上的叙儿:“叙儿,你没事吧?”

    叙儿撑起身子,小声道:“没事。”

    痛感从胳膊处传来,叙儿低头看去,只见上面被划破个口子,还在往外渗着血。

    看到伤口,时聆很是自责,都是因为她,叙儿才会受伤,她想撕下衣服给叙儿包扎,却想去自己穿得破破烂烂。

    她垂头不语,心里五味杂陈,默默从季陈辞袖口撕了块布料下来,小心翼翼地帮叙儿包扎伤口。

    手上动作未停,她小声道:“抱歉。”

    见她神色不安,叙儿怕她自责,便安慰道:“小伤而已,就破了点皮,你没事就好。”

    接着她又将目光投向季陈辞,义正言辞道:“小七,你不能只顾自己跑啊,也要保护好她,听见没?”

    方才见羽箭飞来,季陈辞惊出一身冷汗,正准备去拉她时,叙儿已经将她扑开,他只能悄悄收回手。

    低头看了眼被撕得乱七八糟的袖口,他并未解释什么。

    疼痛感消失了些,叙儿站了起来:“好了,快赶路吧,去清河要三五日呢,”

    “不。”时聆沉声道,“去乌山。”

    是个陌生的地名,季陈辞颇为疑惑:“乌山在哪?”

    叙儿倒是有些印象:“可是清河镇东边的乌山?”

    “是。”时聆解释道,“里面有座寺庙,名为伽和寺,会比清河太平得多。”

    叙儿并不在意去那里,只要有个容身之地就行:“那便去乌山。”

    她又看了眼周围,杂草荒芜,满目荒凉:“可是我们…从哪走?”

    “走山路。”时聆自信道。

    …

    脚底被磨到出血,双腿沉得像绑了十几块石头,叙儿靠在树上,一步都不想走。

    时聆自从进了山之后,身上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她直接把草鞋脱了,赤脚走在山上,仔细观察这里的山坡和草木高树,寻思着接下来该往哪走。

    叙儿感慨道:“小十你太厉害了,在山里都能认清方向。”

    时聆镇定自若。

    她在山里住了几千年,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当山鬼祖宗?

    天近拂晓,时聆借着微弱的日光,看清地面的花草,转了一圈后,她信手摘下几株草,扔在季陈辞和叙儿面前。

    她将草都扒拉开来:“这几棵是药草,等会可以上个药,这几棵是野菜,凑合凑合也挺好吃的。”

    季陈辞看着刚土里拔出来的野菜,有些犹豫:“直接吃?”

    “对啊,我以前都这么吃。”

    时聆点点头,找了两片树叶将野菜上的泥土擦去,然后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季陈辞略感意外,先前见她总是锦衣玉食,没想到她以前也会过这种日子。

    像是知道他在什么,时聆无奈道:“我也是从小长到大的呀。”

    连着逃躲了几日,几人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一时也顾不上其他,都学着她的样子拿起野菜往嘴里塞。

    几棵野菜很快便被分光,时聆又去附近找了一圈,不一会就挖出来许多,还顺手从树上摘了几个野果解渴。

    叙儿啃着野菜,望着天边缓缓升起的旭日,忽然有想落泪的冲动。

    他们真的逃出来了。

    时聆走了过来,帮她拆下胳膊上的布料,将捣烂的药草敷在伤口上:“幸好伤口不深,敷两天就能好了。”

    叙儿嗦了口野果:“嗯!”

    时聆绑上布条,温声道:“这里不会有追兵了,先睡会吧。”

    心里紧绷的弦顿时松了下来,疲倦感涌上全身,叙儿将头靠在树上,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那我先歇会。”

    没多久便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时聆也打了个呵欠,也准备去睡会。

    季陈辞走了过来,问出了压在心底很久的疑虑:“那位鬼佛,你认识么?”

    这些日子,他将发生都事情又回想了一遍,在魍离山听到伽和寺时,她表现出的熟悉模样,甚至直接就去砸那个小沙弥。

    时聆对上他的目光,眼里没有一丝波澜:“嗯,认识。”

    那年她离开襄城后,经过乌山,见里面有间庄严寺庙,薄烟袅袅香火不断,可见是何等昌盛。

    一时兴起,便进去小住了几日,里面只住着住持和四位小沙弥。

    “你想问,为什么我会砸那个小沙弥是吗?”时聆微微一笑。

    其实她也不确定,当时的选择是不是对的,但脑海中浮现老人慈祥的眉目,总觉得他是有苦衷,才会堕入鬼道。

    她抬眸看着远方,目光平和。

    “因为——”

    “那是他的软肋。”

    …

    奔波三日后,他们终于看到了乌山。

    深山中草木森森,古老的寺庙笼罩在朦胧夜色下,时聆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蹲在地上,叩响了朱红的木门。

    许久后,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沉重的“吱呀”声,朱门缓缓打开。

    墨黑的布鞋映入眼帘,接着视线往上是一片深色的衣摆,还未等她抬起头,那人已略微弯腰,向她伸出苍白的手。

    虎口处的檀褐色胎记格外显眼,腕间还绕着几圈佛珠,手伸在她面前,隐约能闻到清幽的檀香。

    时聆抬头,借着月色看清他的长相,依旧是熟悉的面容,只是褪去了当时的狼狈和窘迫,显得沉着淡定。

    他怎么在这?

    26  ☪ 观南

    ◎时聆遥遥望去,观南就站在松柏下,朝她微微颔首。◎

    时聆脱口而出:“是你……”

    昔日巷子里的落魄少年, 如今已剃去长发,换上深色的缦衣,难怪之后就没再见过他, 原来是去了伽和寺。

    “住持已经睡下,今日就歇在厢房吧。”

    他捻着腕上的佛珠, 等人都进来之后关上门, 脸上是不合年岁的深沉:“你们可以叫我观南。”

    观南将他们领到厢房处,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时聆身上, 语气中带了些犹豫:“需要沐浴么?”

    他们一路风餐露宿,有地方就睡,有野菜就吃, 身上的衣服看不出原本的样式,全身沾满了烂泥。

    尤其是时聆,脸上还糊着君府后院的土,头发也粘到打结,像是从泥地里滚了一圈才出来。

    时聆低头看了眼身上, 脏兮兮的实在不成样子, 脸上浮现一丝窘迫:“会不会太麻烦了?”

    观南低头深思片刻:“寺里只有三个浴桶……”

    闻言叙儿眼神放光, 汗和泥全混在身上,她身上也粘腻得很, 语气不由得带上期盼:“那…我们都能洗上么?”

    又瞥了眼时聆,观南委婉道:“她一桶可能不够。”

    “那先让她们洗吧。”

    季陈辞推让道, 又恐脏了人家的地方,便盘算着去外面躺个一晚上。

    观南点点头表示知晓:“既然如此, 两位跟我来吧。”

    时聆和叙儿小声欢呼, 终于可以洗掉这些脏东西了!

    …

    雾气氤氲, 时聆将长发浸在水中,又抹了点皂荚在手中,不断地揉搓着长发,将上面的泥全都洗下来,

    原本清澈见底的水瞬间变得混浊不堪,里面满是泥灰,还有些细碎的草叶浮在水上。

    清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足足洗了小半个时辰,才将这些淤泥洗去,露出乌黑的秀发。

    时聆将整个人都泡进桶里,瞬间被追纹连载纹在扣抠裙八六艺奇奇三三零四温暖的水温包裹,冲去满身的疲倦,她搓着脸舒服地喟叹一声,恨不得泡上个三两个时辰。

    将桶里的水清理之后,时聆换上干净的衣物,慢悠悠地往回走,这里还跟当年一样,甚至连住的厢房都是同一间。

    她记得这里的每处地方。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当时遇见的少年竟也是这里的沙弥,她竟一时没认出来。

    毕竟四百多年过去了,那四个沙弥的模样在记忆中早变得模糊不清。

    似乎有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聆遥遥望去,观南就站在松柏下,朝她微微颔首。

    …

    “咚——”

    清晨悠扬的钟声从外响起,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低沉厚重,带着无尽的苍凉。

    时聆从睡梦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简单洗漱后推开屋门向大殿走去。

    每日卯时住持便会撞响佛钟,百八声结束后,就会带着沙弥们在殿中诵经。

    三个沙弥安安静静地跪在蒲团上,一手敲着木鱼一手转动佛珠,口中念诵着经文,清脆的童声宛若山间的泉水叮叮咚咚,仿佛能洗涤尘世间所有的污秽。

    住持跪在正中央,左侧跪着观南,右边的两个沙弥颇为年幼,又活泼好动,趁着住持闭眼诵经,两人在蒲团上扭来扭去。

    时聆就站在外面看着他们,没有去打扰。

    右边的小沙弥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回头瞧了一眼,见她倚在门外,小沙弥睁着圆圆的眼睛,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

    时聆将食指抵在唇间,悄悄地“嘘”了一声。

    小沙弥安静了一会,但是没多久,他又开始四处乱看,手上小动作不断,一看就是坐不住了,他索性爬起来,撒开两只短腿向她奔来。

    热情地朝她挥着手,小沙弥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两颗小虎牙更添灵动可爱,他拽住时聆的衣袖,眼里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师父!师兄!他们起来了!”

    他们?

    时聆朝身后望去,季陈辞站在树下,身上换着干净的布衣,发尖还在滴着水珠,看样子是刚沐浴完。

    诵经声戛然而止,住持放下木槌,从蒲团上站了起来,然后缓缓转身。

    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花白的眉毛下是慈祥的双眼,身上穿着宽松的袈裟,背有些佝偻,手腕处挂了串檀木佛珠。

    这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冰冷的佛像,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慢步走来,笑眯眯地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时聆:“小十。”

    住持:“小吃?”

    “你这么瘦,确实该多吃点。”住持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得温柔和蔼。

    接着他又晃悠着去问季陈辞:“你呢?”

    季陈辞:“小七。”

    住持:“小鸡?”

    时聆“噗嗤”笑出声来,原来住持耳背的毛病,这么早就有了。

    观南走出大殿站在他身边,语气颇为无奈:“师父,是数字的十和七。”

    住持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哈哈,老衲我耳朵不大好,你们平时说话可以大声一点。”

    小沙弥甩着她的袖子,脆生生道:“你们也要留下来吗?”

    时聆和季陈辞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出了纠结,他们的确想留在这里,但看到那几颗光溜溜的脑袋,又犹豫起来。

    命重要还是头发重要!时聆咬了咬牙,狠下心做出决定。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观南便对住持道:“师父,他们兄妹几人相依为命,尚有牵挂在身,六根不净,如何出家?依弟子看,不如让他们在寺中带发修行。”

    听到这番话,时聆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看这两人眉来眼去的,季陈辞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默默挪了过去,面不改色地站在两人中间,隔断了他们的目光。

    “也好。”住持点着头道,“听观南说,你们是从襄城逃出来的?”

    两个小沙弥在殿前欢快地跑来跑去,没有半点烦恼,时聆有些羡慕,她默默收回视线,轻声道:“襄城起了战事,百姓都被杀光了……”

    听到这些,住持眼中满是痛色:“阿弥陀佛,老衲离开襄城四十余载,还未回去看过一眼,就出了这样的祸事。”

    说着,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着,表情有些疑惑:“观南不是说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位在哪,可是还没起?”

    时聆这才发现,他们在这待了许久,都没见叙儿出来。

    莫不是太累了还没醒?

    总觉得有些不对,她找到叙儿的厢房,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传来半点反应。

    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时聆用劲推开门,却见叙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面色晦暗,嘴唇乌青,受伤的那条胳膊严重发紫。

    “叙儿!”

    时聆扑到她身边,触碰到她的肌肤,冰凉微僵,时聆不愿相信,颤着手去探她的脉搏。

    叙儿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

    时聆身子一软,眼神空洞地瘫倒在地上,忍不住发抖。

    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叙儿就不会被那羽箭射伤,更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明明已经逃出来了,在她以为事情已经结束,马上就能过上安稳日子时,叙儿却出事了。

    她没能救下任何人。

    泪水模糊视线,时聆趴在床边,哭得痛不欲生。

    外面的人循声赶来,季陈辞看到叙儿的样子,神情微窒,接着摇了摇头。

    来得太晚了。

    “阿弥陀佛。”住持长叹一声,目光悲悯。

    斯人已去,他能做的只有默默诵经,超度这可怜的亡魂。

    …

    叙儿被葬在了山脚下。

    时聆在屋子里待了很久,还是无法接受叙儿已经离去。

    一想到她当时的模样,时聆就忍不住浑身发抖,她走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

    眼中哭到红肿快要睁不开,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时聆死死攥着衣服,忍不住蜷缩在地上,只觉得心疼得厉害。

    季陈辞进来就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坐在她身边,微凉的手覆上她通红的眼。

    想安慰她,但又怕说错话,只能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为什么?”时聆痛苦地呢喃,“为什么…在幻境里都救不了他们?”

    季陈辞放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到她:“他们的结局,不会因任何人改变,就算是你我和君夫人,都无法改变这一切。”

    叙儿胳膊上的箭伤根本不致命,时聆每天为她敷药,那伤口也在逐渐愈合,从未出现过中毒的迹象。

    但到了伽和寺之后,她却在一夜之间离奇死去。

    时聆不是不知道她的死有蹊跷,但还是忍不住将错归咎在自己身上,毕竟叙儿是为了她才会受伤。

    她缩在地上不停地打颤,季陈辞轻轻抱住她,温暖的体温传来,时聆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鼻涕全蹭在他的袖子上。

    也不知哭了多久,时聆只觉得头痛欲裂,眼睛酸涩到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叩叩——”

    屋外响起微弱的敲门声,住持的声音透过木门传了进来:“小十,小七,该吃饭了。”

    时聆强打起精神,顶着一双肿得像核桃的眼睛出现在门口,神情冷漠地望着住持。

    眼前的人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模样,眼底是容纳万物的慈悲,这样的人,之后却成了灾厄的化身。

    他到底为什么会造出这个幻境?

    又为什么要让这里的人,反复经历着绝望?

    27  ☪ 敬佛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我吃不下。”时聆生硬道。

    她语气不善, 住持也没恼,只是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捧着几块杏黄的饴糖放在她面前, 像哄小孩似的:“那吃两块糖吧,吃了糖心里就不苦了。”

    甜腻的果香萦绕在鼻尖, 时聆眼眶发酸, 险些又要落泪,这又算什么?

    她崩溃地想,明明是他布下的幻境, 在暗处推动这一切的发生,为什么现在还要过安慰她?

    她情愿他直接现出法身,对她恶语相向大打出手, 也不要像现在这样装模作样。

    “骗子!”时聆揉着胀痛的眼睛,赌气跑开。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季陈辞从房中踱步走来,对着住持歉然道:“她心情不好,师父别忘心里去。”

    “老衲才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住持轻叹一声, “节哀。”

    好不容易从灾难中死里逃生, 还未来得及庆贺新生, 小妹却在这时骤然离世,他们不过是总角小儿, 如何禁得住这般打击?

    住持顿时心生怜悯,往季陈辞口中塞了块饴糖, 这是他特意下山买的。

    如常和知心最爱吃这糖,想必他们也会喜欢, 住持心想, 希望这糖的甘甜能抚平他们心中的伤痛。

    绵甜的糖味在口中漫开, 季陈辞略微用力咬碎糖块,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眼前的人究竟是鬼佛,还是普通的僧人?

    看他垂头不语,住持以为他是哀思伤神,摇了摇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交待:“斋厨里留了些粥和小菜,要是饿了就早些去用。”

    随即他转身离开,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

    叙儿坟前立着小小的碑,上面只简单刻着她的名字,时聆仔细抚摸着小字,仿佛能触碰到她的眉眼。

    这墓还是住持和观南凑钱买下的,时聆眼睛又是一酸。

    “为什么……”时聆喃喃自语。

    那天夜里她沐浴了很久,回去的路上还遇见观南,和他信口/交谈了几句,当时天色已深,怕是早过丑初。

    叙儿的屋子就在她旁边,她回屋时还去看了一眼,彼时的叙儿还好端端地坐在床边,没看出半点异样,此后也未听见任何动静。

    到卯正时敲钟,不过隔了两个时辰,怎么会突然变成那个样子?

    时聆合上眼,深吸了口气。

    这幻境是鬼佛所布,而叙儿又是到了伽和寺之后才出的事,她怎能不怀疑?

    可住持的态度太过平常,仿佛她只是个悲惨又无助的孩子,眼底只有怜悯,再无其他。

    如果是装的,那未免也太像了些,滴水不漏,竟教她看不出一丝破绽。

    身后传来脚踩在草叶上的轻微响声,季陈辞撩起布衣坐在她身边,向她伸出手,接着缓缓张开掌心——

    只见柔韧的桑皮纸上放着几颗小巧的饴糖,是方才住持想给她的。

    时聆别开脸闷声道:“你也不怕有毒。”

    提到中毒,时聆眼神又是一暗。

    季陈辞没理她,自顾自地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嚼得“嘎嘣”响,宛若阴暗的耗子爬出水沟偷吃东西,吱吱喳喳的。

    时聆烦躁地捂住耳朵:“你吵死了!”

    瞥了她一眼,季陈辞将糖举在她面前,淡声道:“尝尝。”

    几番纠结,时聆也拿起一块含在嘴里。

    舌尖泛起丝丝缕缕的甜意,时聆感受着糖块在口中融化,良久,她又拿起一块放在叙儿的碑前,小声道:“你肯定也喜欢……”

    远处隐隐传来孩童的嬉笑声,细时聆眺望着山下,声音很轻:“你说,他到底是谁?”

    季陈辞知道她说的是谁:“他不是真正的鬼佛。”

    “你怎么知道?”见他盯着手里的饴糖发呆,时聆冷哼一声,“怎么,几个破糖就把你收买了?”

    忽视她话中的嘲讽,季陈辞从容道:“直觉。”

    时聆忍不住质疑:“可是那箭上根本就没有毒。”

    那分明就是只普通的羽箭,她每天都会帮叙儿敷药,药草都是她亲自摘的,不会有半点差池。

    伤口也在逐渐愈合,怎么会在短短两个时辰内突然恶化,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莫不是他见叙儿没死,就对她下手了?”时聆猜测道,“在这里,叙儿是不该存活的人。”

    季陈辞摇摇头:“不是他做的。”

    见他格外相信住持,时聆疑道:“又是直觉?”

    说着,她伸手去够纸上的糖块,却什么都没摸到,看着上面空无一物的桑皮纸,时聆微讶:“你不是不爱吃甜么?”

    “还行。”季陈辞将纸团揉在手心,低头想了想,认真道,“他身上没有鬼气。”

    那是种超脱世外的淡然感,只要站在他身边就会不自觉地平静下来,感受不到任何邪气。

    时聆嘴硬:“他就是装的,在耍我们。”

    季陈辞正色道:“你要是不信,我们就离开这,到清河去。”

    “我不走。”时聆随手拔下两根草,神色恹恹,“我倒要看他在搞什么把戏。”

    听到这话,季陈辞也没多说什么,反枕对他来说,在哪都是一样的。

    山脚下四个孩子在追逐嬉戏,手上拿着不同的纸鸢,季陈辞闲着无事,朝山下扔了块石子,也不知落到哪去。

    小童费劲地举着放鹤仙人的纸鸢,长长的鸢尾拖在地上,险些将后面的伙伴绊倒。

    “哎呦!”

    身后的小童踩到鸢尾踉脚步踉跄,  手里的胡蝶摔在地上,磕到了翅膀,他委屈地皱着小脸:“呀!我的纸鸢!”

    身旁的女孩扶起他:“快走快走!”

    时聆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叙儿满心欢喜的脸,仿佛灵动的表情就在眼前。

    ——“小十,到时候我们春日去放纸鸢,夏日尝瓜听蝉,秋日赏菊食蟹,然后冬天还要一起堆雪狮!”

    ——“好。”

    只是她没能等到春日的纸鸢,也没等到来年的雪。

    时聆眼底划过一丝落寞,要是叙儿还在,看见那女孩手中的小燕纸鸢,肯定也会觉得有趣吧。

    山风拂过,纸鸢高高升起,同时卷起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送入时聆耳中,她望着天上的纸鸢怔怔出神。

    良久,她别过头,对着季陈辞道:“你怎么都不难过的?”

    季陈辞长睫垂下,眼底投出小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幻境之中,怎可当真?”

    他是修道之人,经历过各种幻境,自然明白虚妄之中,最忌沉沦。

    “或许你会觉得我凉薄无情。”季陈辞懒懒掀起眼帘,不甚在意地道,“但这里是幻境,带着各自的命运,经历着无尽轮回,永远也无法改变。”

    耳边是他清冽的嗓音和孩童的欢笑,时聆摩挲着碑上的小字,语气中带着苦涩:“是啊。”

    时聆合上眼,倏然回想起阮娘的话。

    她说:“姑娘,莫要因为这短暂的缘分伤了自己。”

    阮娘曾无数次劝诫过,说人的寿命实在是太短,短到匆匆一瞬,就能让他们白了头发,与人结缘,最后伤心的只会是她自己。

    既然命数不同,又何必徒增困扰。

    是以她久居深山,与鬼怪相伴。

    再睁眼,时聆敛去眸中悲色,有树叶落在眉间,她伸手拂去,站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埃,漠然道:“走吧。”

    天边依然是纸鸢高飞,身后孩童的嬉闹声不绝于耳,一派融融景象。

    不对!

    脑海中灵光顿现,时聆猛然回头。

    她抓住季陈辞的胳膊,语气有些急:“不对!如果是侵略,怎么可能只攻个襄城?”

    倘若是为了争夺领地、掠夺财物,那为何只灭襄城?

    邻城完全没有任何影响,仿佛敌军眼中只能看到襄城,而看不到其他地方。

    “邪神!”

    时聆和季陈辞同时脱口而出,那场古怪的鬼戏,那个诡异的邪神。

    襄城的覆灭,真的是人为的吗?

    时聆心中疑窦丛生。

    到底是利益冲突,还是单纯的毁灭?

    …

    寺庙外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手上的佛珠垂下,掩盖住深色的胎记。

    时聆缓步跨上石阶,衣料摩擦间,她随口问道:“你怎么在这?”

    听到声音,观南抬眼,面无表情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在寺中,你们得唤我师兄。”

    “啊?”时聆挠挠头,很是不解,“可是我们并未剃度啊?”

    季陈辞在旁边小声提醒:“这是礼数。”

    “正是。”听到他的话,观南点头道,“之后见到住持,也该尊称一声师父或是禅微法师。”

    禅微是住持的法号。

    按捺住心中的不耐,时聆没好气道:“知道了。”

    估摸着她的脾气,观南又补充一句:“切记,不可鲁莽顶撞。”

    时聆“……”

    没再理他,时聆径直就往寺庙里走,观南在后面叫住她:“且慢。”

    “又怎么了?”时聆语气不善。

    观南伸手比了数,慢悠悠地道:“寺中的钱都凑去买棺材了,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得想办法将这钱还清。”

    提到此事,时聆瞬间羞愧起来,她揉着鼻尖颇为尴尬,低下脸嗫嚅:“可是…我们没钱……”

    “不急。”观南不知从哪翻出本泛黄的册子来,“先欠着慢慢还就是,反正我这都记着呢。”

    季陈辞低头看了眼身上,衣物布鞋都是寺院的东西,他们什么都没有:“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观南将视线从册子上挪开,看着他慢条斯理道:“每旬日我会下山摆摊,你们可以跟我一块过去,山里摘的菜、手抄的佛经或是自己画的符箓,都能拿过去卖。”

    顿了顿,他又道:“当然,卖不卖得出去,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季陈辞略松了口气,还好都是他擅长的。

    而时聆却在一边埋头苦思,似是想到什么,她抬眸试探着开口:“山腰那有片菜园子,是寺里种的么?”

    见她这副心虚的模样,观南默了片刻,觉得有些不妙:“是师父种的,怎么了?”

    原先他们吃的都是野菜野果,来到乌山后发现山腰处种了些菜,实在是饿得难受,他们就抱着菜生啃了起来。

    啃完又觉得不太好,便想着次日再来,看能不能碰上主人,跟人家说一声。

    两人同时想起这事,对视一眼,季陈辞鼓起勇气解释道:“我们来的那晚,路过菜园,饿得不行就随手摘了几颗……”

    原来是这样,观南放下心来,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无妨,能解你们燃眉之急,也算是善事一件。”

    “但是……”季陈辞硬着头皮道,“等我们再去的时候,那片菜园已经被人偷光了……”

    只留下几个凌乱的脚印。

    时聆小声道:“真不是我们偷的。”

    季陈辞也附和道:“我们没偷。”

    观南沉默许久,才艰难开口:“我先去看看,这事……你们先别跟师父说。”

    这菜可是全寺的口粮,如果真被人偷了,大家都得饿肚子,观南长叹一声,认命地朝山下走去。

    寺内香客来来往往,无不虔诚跪拜,时聆缓缓过走穿堂,看着香客们将佛香举过头顶,再深深一拜。

    “小十。”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使她吓了一跳,时聆下意识转身,住持正站在她身后,手执佛珠,眼神和蔼。

    时聆有点别扭,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师父。”

    禅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花白的眉毛略微弯起,说不出的慈祥:“饿了吧?斋厨里给你留了粥菜。”

    略显粗糙的手掌抚上她的发顶,时聆将脸埋得更深,腹中传来饥饿感,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伴随着爽朗的笑声,禅微牵起她的手,朝后院走去。

    许是长期干活的缘故,那双手干瘪苍老,掌心磨出厚厚的茧,青筋凸起,满是皱纹,时聆摸摸移开视线,心中很不是滋味。

    路上遇见如常和知心,他们拽着住持的袖子不肯撒手,眨巴着水灵的眼睛。

    “师父你们去哪呀。”

    “师父你怎么牵她不牵我啊。”

    “师父……”

    叽叽喳喳的宛若树上的野雀,禅微被他们吵得耳朵疼,挺着腰板道:“没事就去把庭院扫了。”

    两人跺着脚,气呼呼地跑开了。

    还未靠近斋厨,里面便传出叮铃哐啷的响声,时聆走近一瞧,竟看见季陈辞忙碌的身影,也不知在干什么。

    禅微走了进去,拿起一个小木桌,顺便问季陈辞:“小七,你在做什么呢?”

    “师父。”季陈辞直起身,回答道,“把粥稍微热了热。”

    禅微欣慰一笑:“嗯,不错。”

    说完他把小木桌拿到外面,将季陈辞热好的小菜摆在桌上,然后又回斋厨收拾东西。

    素菜色泽鲜嫩,简单清爽,饥饿感瞬间涌上,时聆忍不住咽着口水。

    此时季陈辞端着粥走了出来,放在桌上:“吃吧。”

    时聆小声问他:“你特意帮我热的?”

    季陈辞看了她一眼,眼神充满了疑惑,仿佛听到什么奇怪的问题,他反问道:“不然呢?”

    难怪方才没看见他的人影,原来到这来了,时聆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真心实意道:“多谢。”

    她的手劲太大,肩上冷不丁的一痛,季陈辞揉揉肩膀:“快吃吧你。”

    时聆抱起粥狼吞虎咽起来,这可比野菜好吃多了。

    空气中夹杂着饭菜的香味,两个小沙弥嗅着鼻子跳了出来,知心大喊道:“好呀师父,你带着他们开小灶!”

    那声音直直传入禅微耳中,他无奈地摇摇头,又从角落拿出两个木凳。

    如常和知心端端正正地坐在木凳上,眼神恨不得黏在菜上。

    时聆伸手去夹面前的葵菜,猝然感觉到一束炽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她凝神望去,如常紧紧盯着她的筷子,两个眼珠瞪成了对眼。

    时聆将筷子移到旁边的菜上,他立马放松下来。

    住持替他们拿来筷子,如常高兴地去够葵菜,但短手短脚根本够不到,在知心大快朵颐的时候,他只能在一旁看着,表情很是委屈。

    他撑起身子往前,差点将木凳踢倒,坐在身旁的季陈辞伸手捞住他,才没让他摔倒。

    眼看着盘里的菜越来越少,他终于坐不住了,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

    时聆撑着脸,顺手将葵菜送到他面前,如常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朝碗中夹了几筷子菜。

    饭后时聆帮着住持收拾碗筷,忽然及忆先前听到的钟声,不禁开口问道:“敢问先前的钟声有何含义,为何久久不止?”

    “那是佛家的撞钟一百八响,歌颂菩萨百八功德以表虔诚。”饱经沧桑的声音中带着敬畏,眼里是看破尘世的淡然超脱,“同时人有烦恼一百八种,撞钟百八下,破人间愁苦。”

    原来如此。

    可是这世间,又有谁能摆脱贪嗔痴呢?

    远处的梵钟高立于钟楼之上,身上细碎的划痕在无声诉说着这些年的风霜。

    午后时聆漫步在庭下长廊,看着香客们来了又走,台阶上的狸猫懒洋洋地伸着懒腰,晃晃悠悠地去蹭香客的腿。

    住持笑眯眯地坐在树下,两个小沙弥围在他身边,安静地听他讲经,时不时抛出几个疑问。

    仰首望着窃蓝的天,时聆内心感受到久违的平静,她倚在美人靠上,享受着片刻的悠闲。

    日子过得云淡风轻,和在襄城东躲西藏的时候有着天壤之别。

    要是大家都在就好了,时聆难过地想。

    观南从门外走来,步伐有些急切,看到她的身影后大步而来:“小十。”

    时聆闭着眼头也不抬:“何事?”

    “明天你们下山一趟,去买些菜回来。”观南的声音难得起了波澜,咬牙切齿道,“不知哪个小贼,将菜偷了个大半,没偷完的还踩了几脚。”

    时聆这才睁开眼,只是脑袋依旧搭在靠上:“可是…我们没有钱……”

    观南默了许久才道:“我明天去摆摊,你们跟我一块去,卖了钱就去买菜。”

    “对了。”他似是想到什么,“最好想办法把菜都埋到园子里,别让师父发现了。”

    说完,他又急匆匆地走开。

    “啊?”

    买了菜再放回土里?

    不等她追问,如常就“噔噔噔”跑来,手中举着香站在她面前,圆圆的眼睛透露着清澈纯真:“小十,去上柱香吧,佛祖能听见的。”

    对上他天真的视线,时聆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在魍离山,像他这种年岁的小娃娃,见了她都得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祖宗。

    如今她并未受戒,也没有法号,现在的模样看上去也没比他大多少,因此他和知心都小十小十地叫她。

    时聆换了只手托脸:“怎么突然想到让我去上香?”

    如常偷偷瞄了眼住持,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师父说,你们来路坎坷,去给佛祖上柱香,日后便会保你平安喜乐。”

    哪个佛能庇佑她?

    亦或者说,她何须神佛庇佑?

    时聆从不拜他们,与其寻求别人的庇护,不如让自己变得强大,倘若有事相见,直接将天劈开就是。

    但转念一想,正是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才会信仰神佛,只是天下百姓何其之多,如何护得过来?

    但还是不忍心拒绝,时聆还是选择接过香,走到正殿前,轻捏着香微合上眼,学着香客的样子朝里头的佛像弯腰鞠躬。

    起身后如常接过她手中的香,插至香炉之中,然后又领着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三拜三叩首。

    “好了么?”时聆问他。

    “好啦!”如常咧着嘴傻笑,“我要让小七也来拜拜!”

    说完他就飞速跑开,时聆望着他的背影失笑,真好啊,这样的年纪,一点烦恼都没有。

    香炉中的佛香燃烧着,灰烬落入炉中积了一层又一层,透过袅袅烟雾,时聆目光对上殿中的佛像。

    他高坐莲台上,俯视苍生,眼中带着无尽的悲悯,在缭绕的云烟下显得愈发朦胧。

    殿中供的又是哪位佛?

    她不知道。

    在幽深的檀香中,时聆朝着佛像遥遥伸手,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普度众生的佛,你可会超度那些战场上的千万亡灵,可会善待那些无家可归的满城尸骨?

    没有人回答她,就像没有人去关心那些无辜死去的流离百姓。

    若是有朝一日信仰坍塌,他们可还会像现在这样虔诚供奉?

    作者有话说: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谈薮》

    28  ☪ 佛经

    ◎我观南阎浮提众生。◎

    “小十!”

    清润的嗓音打断她的思绪, 时聆蓦地收回手,如常拽着季陈辞的袖子欢快地跑来。

    殿中严禁喧哗,如常惊觉自己做错事了, 顿时捂住嘴目光乱瞟,心中默念几声“阿弥陀佛”。

    清冽的檀香袭来, 察觉到有人靠近, 时聆眼帘轻掀,懒懒道:“敬完香了?”

    季陈辞停下脚步站在她身边,衣角处萦绕着还未散开的香气:“嗯, 他太吵了。”

    见他去找时聆,如常迈着小短腿将人拉到佛像前,让他跪在蒲团上, 掰着他的指骨不断调整手势。

    做完这些,他双手叉腰满意道:“好了,拜吧。”

    季陈辞依言叩首,然后看向他,语气有些无奈:“行了么?”

    “嗯!”如常用力点头, 脖子上挂的佛珠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我要去听师父讲经了, 你们无事可以去帮帮观南师兄。”

    帮什么?

    季陈辞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哒哒”地跑开, 追都追不上。

    “这个我知道。”时聆漫步走去,将方才观南的话告诉了他。

    “那我们去抄经就是。”季陈辞将目光投向她, 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你应该, 识字的吧?”

    话音未落, 时聆就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呼呼道:“我?你居然说我不会写字?看不起谁呢!”

    见她动怒, 季陈辞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两步:“我就问问,你生那么大气做什么?”

    “那也不行。”时聆冷哼一声,听不得有人质疑她,“姑奶奶我从小听经文长大的。”

    只不过都是用来打架的。

    听她这么说,季陈辞便信了:“行,那走吧。”

    路过案台,看见上面供奉着新鲜的馒头和吃食,时聆舔了舔唇角,眼里满是殷切:“这馒头…我能吃吗?”

    “不许吃。”季陈辞半路折回,将她从案前拉走,“寺里有寺里的规矩,这可不是在魍离山,能事事顺着你的心意。”

    时聆撇撇嘴,嘟囔道:“好吧。”

    两人在藏经楼上找到了观南,楼内珍藏着各类的佛经,时聆目光粗略扫过。

    一眼望去,古旧的纸张磨损泛黄,书角卷起粗糙的边沿,像是被翻阅过许多次。

    视线落在顶层的木盒上,时聆想起,当年住持曾跟她提过,这盒中藏的是个孤本,弥足珍贵。

    见他们靠近,观南收起经文腾出些地方:“就坐这吧,让我看看你们能抄成什么样。”

    时聆随意翻开一本,念了出来:“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皆是虚妄。

    时聆神情微滞,翻书的手僵在半空。

    观南备好笔墨递到她手中,经纸在她面前展开:“抄吧,抄完明天一起去卖。”

    时聆若无其事地放下佛经又换了本,接过他递来的毛笔,指腹轻轻捏住,对着书上的字,逐字逐句地抄写着。

    季陈辞信手斟了盏茶来,将茶盏放至手边,茶气氤氲,衬得纸张微潮。

    佛烛轻晃,时聆看了眼经书,气定神闲地提起笔,在纸上落下四个字——

    如是我闻。

    这佛经,应该跟她平时习的术法差不多吧,时聆暗想道。

    窗外绿意盈盈,还能瞧见远处的法鼓,时聆抿了口茶,慢悠悠地抄了起来。

    这茶可比君风沏的甘洌多了,思及此,时聆笔尖又是一顿。

    先前觉得难以入口,如今就是想喝都喝不到了。

    心神微乱,时聆将意念聚集在纸笔间。

    只是这经书太过陈旧,有些字已经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时聆凑近些看,实在是认不出来,便放在观南面前问:“这句是何意?”

    观南停下笔抬眼去看,认着上面的字,轻声念道:“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

    顿了顿,他解释道:“这句话说的是人生在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受到业的影响,佛家以‘无我’为善,而心念意动,皆是‘因我’,贪欲横生,是以为罪。”

    说完他又提起笔,想沉心书写,但望着笔尖又有些出神:“‘我观南阎浮提众生’,师父给我取此名,便是想让我看清世间罪业,放下执念。”

    一时间思绪万千,无数的记忆涌上脑海。

    自幼父母早亡,独留他在尘世中挣扎,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独自一人磕磕绊绊地长大,经历过太多苦痛。

    买不起吃的,他饿得受不了,就去捡人家丢掉的馒头,去食肆里偷别人吃剩的饭菜,天气凉了,就将自己埋进泥地里避寒,觉得脏了,就随便找个小溪洗洗。

    冬日水寒,朔风疾疾,他头疼脑热的,又没钱买药,就这么硬扛着,迷迷糊糊地晕过去,被好心人捡起,喂了口药捡回条性命。

    待他悠悠转醒,那好心的屠夫问他:“孩子,看你这样子像是无家可归,你可曾听说过君府?府上的那位夫人面和心善,说不定会留下你。”

    嗓子里火辣地疼,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只能摇头。

    屠夫将他按回榻上,小声地安慰他:“等过两日,我带你去君府,若能留下,就不必在外流浪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对他好,尽管很舍不得,但还是不想麻烦人家,趁着身上好些,他在夜间悄然离开。

    想起屠夫说的话,他怀着惶恐不安的心情来到君府大门前,希望见到那位善良的夫人,乞求她能留下自己赏口饭吃。

    来开门的孩子年纪尚小,华衣金饰,看样子是府上的小少爷,见他寒酸磕碜,小少爷“砰”地一下就把门关上,任他怎么敲都无用。

    再后来,他听闻君家的小少爷开始广施恩惠,积德行善,不多时便博了个善人的名号。

    小少爷站在光下施粥,身边围着好些人,他只能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心底波澜无惊。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而那人是天上月,他却只是地下泥。

    反正他现在靠自己也能活下去,也没必要再寻求别人的帮助。

    常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那些流氓地痞每次看见他都要羞辱一番,将他狠狠地踩在脚下,永远抬不起头,身上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就如同的他的尊严,碎了满地。

    直到那个飞雪的寒冬,女孩脱下小袄盖在他身上,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温暖,她留下好些钱,还说他胎记的颜色很衬佛珠。

    他突然就想,落魄如他,那些高高在上的菩萨们,会不会救他一命,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去伽和寺出了家。

    彼时的他伤痕累累地跪在寺前,撑着最后的力气叩响了那道大门。

    住持扶起他,带着他一步步穿过空门,为他剃度受戒,永远记着住持当时对他说的话:“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

    “这世间罪业,人人皆犯,无论是你还是那些凌/辱过你的人,都有着各自的业。”老人和善的语气就像是山间清风,让他急躁的内心重归平静,“心神意动,错在执念。”

    肮脏的长发落地,耳边响起住持仁慈的声音:“从此往后,你便叫观南。”

    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响起,观南这才回过神来,面前的两人正头抵着头,凑在一块像是在商议着什么。

    经纸上写满了小字,观南视线被吸引过去,笔锋清隽自然如行云流水,他忍不住点头称赞:“不错。”

    再看另一张。

    观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纸拿了起来,仔细端详。

    半晌后,他扶额苦笑:“小十,你字写成这样,是卖不出去的。”

    时聆抢过纸来,目光躲闪心虚道:“我这不是太久没写东西了…手生了……”

    这真不是她胡诌,她记性好,习术法都是看两眼就会背,鲜少会写东西,之前的字不说惊艳,但也是十分清秀,只是长时间不写,有些生疏罢了。

    听到这话,季陈辞很是好奇,忍不住侧头去看,时聆飞快躲开,将纸团成一团。

    她收得很快,然而季陈辞还是瞄到了一眼,上面的字虽是一笔一划写的,但整体看来就是歪七扭八不成样子。

    眼底流出几分笑意,他假装没看到,又抽了张经纸放在她面前:“无妨,再写一张便是。”

    观南看着那些经纸,颇为心疼:“我的纸……”

    按她这么个写法,那得浪费多少纸啊!

    时聆被说得面上飞红,她把纸团揣进袖子里,转着手腕哼哼两声:“不写了!写得我手都酸了。”

    一开始还好,时聆坐在那慢慢地抄着佛经,还算是悠闲。

    但抄了没多久,她就开始眼皮打架,经书上出现了好些不一样的佛,这个佛曰那个佛曰的,名字又长,光是抄个佛名就要看上三四眼,她实在是分不清楚。

    但转眼看到季陈辞和观南抄的都比她好看,时聆不甘落于人后,想了想道:“这样吧,小七你来抄经,我来画符。”

    季陈辞在边上笔势未停,闻言替她拿了张符纸放在她面前:“这个简单,你就照着往上画就行。”

    接过符纸,时聆拍着心口,自信满满:“你放心!”

    作者有话说:

    7:这心是放不下半点:)

    “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地藏经》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圆觉经》

    “我观南阎浮提众生”——黄庭坚《南山罗汉赞十八首》

    29  ☪ 鼓鸣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

    季陈辞本来觉得没什么, 但看到她这个反应,心里就莫名发怵。

    眼看着她提笔就要落下,观南叫住她:“且慢。”

    时聆疑惑抬头:“怎么了?”

    他起身走到书橱边, 从最下层的小屉中取出个圆盒放在她面前:“用这个画。”

    是盒朱砂。

    时聆换支笔蘸了些,朝他眨眨眼。

    观南颔首示意她落笔:“画吧。”

    笔锋顺着符纸一路往下, 朱砂划过纸面留下丹红的痕迹, 不过须臾,复杂的符文跃然纸上,时聆拿在面前吹了吹, 对着书上的样子,觉得非常相像。

    她将画好的符咒放到季陈辞眼前:“怎么样?”

    那纸差点贴到他脸上,季陈辞缓慢收笔, 朝纸上看去,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吐出三个字:“鬼画符。”

    “没眼光。”时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他是道士最会画这些,肯定是因为他要求太高,才会觉得画得不好, 于是她又将纸反过来, 举在观南面前:“师兄以为如何呢?”

    观南分出神看了眼, 手中的笔没拿稳歪了半分,笔下的“是”字拖出长长的一道。

    无言沉默着, 像是在想怎样表达才会显得没那么伤人,过了会他还是没忍住, 说出相同的回答:“鬼画符。”

    “诶?”

    时聆又仔细看了遍,这不是挺像的么?

    没看出任何毛病, 时聆“啪”地一下将符纸甩在季陈辞面前, 恶狠狠道:“你说, 哪里不对?”

    顶着她犀利的目光,季陈辞啜了口茶,从容淡定:“全是问题。”

    倘若手边有把剑,她一定要劈了这两人。

    哦不,直接把这莫名其妙的幻境劈了。

    时聆冷笑道:“比如?”

    季陈辞放下茶盏,缓缓开口:“ 符头上书的是‘敕令’二字,你这些的什么,整?再说这佛咒主事的是佛法僧,你把人家的名字涂成一团像什么样子?至于这符脚么…也不说错,反正就是怎么看怎么怪。”

    这佛咒不似道士的法咒,他略通一二但并不精通,只能挑些浅显的错误来讲。

    忽而忆起什么,季陈辞小声问她:“不对啊,我记得你会画符啊?”

    当时在山洞中,她还借他的纸和血画了张符,用来布招魂阵了,虽然他没看出那是什么符,但居然还挺有用。

    听他这般问,时聆抽回符纸悻悻道:“这个么…说来话长……”

    其实她平时不怎么用符,觉得这东西没什么效果,不如阵法和剑来得利落,就算是偶尔用,也只是以符纸为媒介,然后直接将法术注入其中,至于上面的符文,那些都是她随便画的。

    “算了。”时聆又将符纸团成一团,“我还是去抄佛经算了。”

    见她顺势要去拿新的纸,观南的表情欲言又止,过了会他磕巴道:“你…你认真抄啊……”

    “知道了知道了。”时聆暗自嘀咕,“鬼佛这老东西打架打不过我,就整这些文邹邹的东西折腾人……”

    “咳咳。”季陈辞掩住唇轻咳一声,“我听到了。”

    自觉失言,她收声悄然看了眼观南,见他神色如常,像是没注意的样子,时聆这才放下心来。

    但下一秒,观南的目光落在季陈辞身上:“对了小七,你怎么对符文这么了解?”

    时聆在旁边看热闹,让他装,惹人起疑了吧。

    执笔的手微顿,季陈辞面不改色道:“书上看的,街口的书贩就爱卖这些神叨叨的书。”

    “是那个长胡子小贩么?他人挺好的。”

    观南对这小贩有些印象,明明一天也卖不出几本书,却还是愿意分出小半给他买馒头。

    “是他。”时聆将蘸了朱砂笔塞季陈辞手里,话锋一转,“还是你画符,我抄经吧。”

    观南也没再深究,又埋下头继续抄经。

    时聆信手拿起佛经,随意翻了一页,正准备落笔时,目光却不经意落在下面的话上。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

    时聆皱着眉头琢磨片刻,这是说世间万物因缘和合而生,也因此离散,归于寂灭,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聚,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散。

    缘生尽灭

    皆为虚妄

    下意识地将这两句话合在一起,时聆心下微惊,是想告诉她什么?

    仿佛冥冥之中有双无形的手,在推着她经历着这些,她遇到的每件事情都是注定,哪怕是随手翻开的经书,都自有深意。

    这是在做什么,看一只鬼的悟性吗?

    那未免太荒唐了些。

    她举目远望,窗外松柏苍翠,满目盎然绿意,如常和知心盘腿而坐,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声飘出很远。

    她敛神静思,一笔一划地抄着经文,佛言晦涩难懂,时聆悄悄打着呵欠。

    看她有些倦怠,观南随口问了句:“可有悟出什么?”

    只见时聆神情严肃,认真道:“那么多佛名,你真的都能记住?”

    “……”

    他就不该问。

    时聆微微一笑,也没多说什么,垂下头接着抄她的佛经。

    经纸层层堆叠起来,她觉得这书抄得是越发顺手了。

    笔尖划过纸面,落下几行小字,时聆心无旁骛地书写着,心里是难得的宁静,手边是小盏清茶,惊起满室茶香。

    …

    “咚!”

    “咚!”

    “咚!”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三阵鼓鸣声,时聆抬眸,只觉窗外天色渐暗,她转了转酸软的手腕,不解道:“这是何意?”

    “晨钟暮鼓。”观南闻声收起纸笔,将抄好的佛经都放在边上,“这是入室鼓,该去后殿听师父讲经了。”

    似是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时聆惊得睁大了眼:“讲经?”

    光是抄个佛经都要睡着了,更别说是听人讲了。

    “是啊。”观南疑惑道,“怎么了?”

    她含糊其辞:“啊,挺好的。”

    季陈辞知她最厌这些,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若是不想听,就把思绪放空,这样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嗯。”时聆敷衍地应了一声。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她才不要去听那拗口难解的东西。

    趁他们在收拾佛经无暇顾及她,她偷偷溜走,这经文枯燥乏味,有什么好听的,还不如去逗檐下的小狸猫。

    如此想着,时聆穿过沿檐,去找她心心念念的小狸猫。

    忽而路过正殿,看见一位老妇衣衫褴褛,在殿外长跪不起,时聆不禁顿住脚步,在树下静静地望着她。

    “小十。”看到她的身影,知心轻快跑来,拉住她的衣袖问,“你不去听师父讲经吗?”

    时聆将袖子从他手里扯出来,语气颇为不耐:“不去。”

    谁要去听那玩意。

    知心撒开手,小声地哼哼:“等会我就去告诉师父,你逃学!”

    时聆不为所动,目光仍停留在那老妇身上:“哦。”

    那老妇的身形略显佝偻,目光却极为虔诚,就如同襄城的百姓对着邪神祈愿,以求神灵庇佑。

    隔得有些远,时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她的嘴唇翕动着。

    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到处是陈旧的补丁,缝缝补补年复一年,让她想起当时躲在垂柱后的男孩。

    他说那碗几乎看不见米的粥,是他吃过最美味的食物,甚至那平淡无奇的米糕,是他至死都舍不得吃的奢求。

    知心叭叭地说了半天,面前的人半点反应都没有,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他气得跑开:“你完了!我要让师父打你手心!”

    时聆仍然没有理他。

    寺内的香客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老妇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双腿哆嗦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倒。

    时聆赶快过去扶住她:“为何不进去拜?”

    老妇扶着她的胳膊,道了句谢,又听到她的话,老妇难堪道:“老妪这衣裳太脏,恐脏了菩萨的地。”

    “不会的。”时聆坚决道,“若是他们连这都接受不了,又有何颜面高坐佛台,受尽拜谒?”

    话未说完,老妇急忙捂住她的嘴,但怕她嫌弃,又很快松手,脸上浮现出困窘:“孩子哟,你说这话,菩萨会怪罪的。”

    他们可不敢怪罪,时聆暗暗心想。

    想了想,她对老妇说道:“菩萨没这么小气。”

    老妇只当她是随口胡说,念了两声“阿弥陀佛”,颤抖着手从怀中拿出一个素白的馒头。

    “老妪身上不干净,就不进去了。”她的声音低哑沧桑,小心地将馒头递到她手上,“劳烦你将这馒头供到案台上。”

    看得出她生活窘迫,这馒头也不只是她攒了多久钱才买下的。

    时聆接过馒头却没有动:“菩萨慈悲,若是看见你这般,怕是于心不忍,不如你留着自己吃吧。”

    老妇奋力推脱:“这怎么行!”

    像是怕时聆拒绝,她撑着微颤的身子转身离开,尽量加快了步伐。

    待老妇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时聆望着手中的馒头,久久不能回神。

    半晌后,她徐徐转身,将馒头放在正中央,最显眼的地方。

    再抬眼,她对上佛像悲悯的目光。

    你看到了吗,这满目疮痍的尘世。

    你听到了吗,这竭力虔心的祈愿。

    依旧无人应答。

    她想,若这世间教神佛无奈,那这神明,便由她来当。

    作者有话说:

    查了一下,古代佛教应该是没有符咒的,类似的东西应该叫咒轮,佛咒应该是受到道教影响才衍生出的,但关于咒轮的资料太少,文中就用佛咒代替(以道符为参考)就当是个私设了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佛说造塔功德经》

    30  ☪ 拈花

    ◎昔日佛祖拈花,惟迦叶微笑。◎

    轻缓低柔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显得格外空灵,鼻尖处萦绕着浓幽的佛香,教人昏昏欲睡。

    手边是粗粝泛黄的佛经, 时聆眼睛都要睁不开,趴在桌上忍不住打盹。

    “笃——”

    清脆的木鱼声响起, 住持的声音倏然离得很近, 带着愠怒:“小十!”

    时聆睁开惺忪的双眼,便看见住持手执佛经站在她身边,背挺得笔直:“小十我且问你, 昔日佛祖拈花,惟迦叶微笑是何故?

    什么玩意?

    脑海中一片空白,前面的知心和如常还向她投来幸灾乐祸的坏笑。

    时聆顿时惊醒, 磕磕绊绊地道:“佛祖…佛祖拿起一朵花,然后这个叫迦叶的人觉得花很好看,就笑了起来。”

    背后传来两声轻笑,是季陈辞和观南的,时聆痛苦地闭上眼, 等待着住持的训斥。

    听了这话, 禅微连连摇头:“你是半点没听啊, 伸出手来。”

    时聆乖乖将手伸了出去。

    禅微从身后掏出把戒尺,“啪”地拍在时聆手上, 他也不忍苛责,只打了一以当警示。

    钝痛传来, 掌心火辣辣的疼,时聆下意识蜷起手心, “嘶”了一声。

    僧袍轻扬, 禅微转身回到讲坛:“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时聆捂着手坐下, 又在心里给鬼佛记上一笔,新仇旧恨,等来日慢慢算。

    “拈花一笑讲的是顿悟。”禅微解释道,“此故乃禅宗伊始,佛祖拈花示众,众人皆不能悟,唯摩诃迦叶尊者领悟其意,破颜而笑。”

    “如此祥和淡然心境,非言语可述,只能用心感悟,这便是‘无相’之境,正真的以心传心。”

    解释完,禅微慈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说出的话并不和善:“小十,你今晚去佛堂抄写此经,直到领悟为止。”

    “啊?”

    时聆忍不住哀嚎,这老头讲起经怎么这么凶啊,她堂堂魍离老祖,现在竟沦落到罚抄经书,这像话吗!

    如常探出脑袋看她,捂着嘴偷笑,也被住持训戒了几句。

    时聆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像蔫了的小花。

    一个时辰了。

    整整一个时辰,他都在讲这个破经。

    当时她放完馒头,转头就去逗长廊下的小狸猫,小狸猫顽皮可爱也不怕生,围在她脚边乱转,还时不时露出肚皮来。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瞧去,便看见住持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面布满了皱纹,带着和蔼温柔的笑,

    花白的眉毛微动,住持牵起她的手温声道:“小十,该去听经了。”

    就算再不情愿,她也不敢当面顶撞,于是只能跟着他来到后殿,老老实实坐下来听他讲经。

    只是他满口的佛曰佛曰,还说着一大堆不明所以的感悟,听得她只想睡觉。

    她强打起精神,但还是顶不住眼皮子打架,忍不住在桌上打了个盹,接着就被他叫了起来。

    还被罚抄佛经,时聆捂着脸,心想这破幻境能不能瞬间毁灭啊!

    趁住持没注意,季陈辞悄悄靠近她,揶揄道:“住持要是看了你抄的经,怕不是要气晕过去。”

    时聆龇着牙凶他。

    这模样落在季陈辞眼里,就是只炸了毛的狸猫,没有半点威胁,他轻轻戳了下时聆翘起的头发,眼中笑意更深。

    而观南就坐在旁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季陈辞扭头看他,观南立即低下头,假装在看佛经。

    “今天就讲到这。”住持收起佛经道,“可以去用晚斋了。”

    “好诶!”如常和知心大叫起来。

    时聆刚准备逃走,就被住持叫住:“小十。”

    她僵在原地,欲哭无泪地看着住持:“师父……”

    禅微不为所动:“你拿两个馒头去佛堂,边吃边抄。”

    时聆:“啊???”

    …

    屋外夜色朦胧,屋内香烛摇曳,时聆啃了口馒头,借着微弱的灯光,艰难地抄着佛经。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时聆边抄边念出声,“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什么心,什么相?”

    后面几个字看不太清,她便将佛经放至烛光下,对着光她才勉强认出:“涅槃妙心…实相无相……”

    时聆打了个呵欠,缓缓落笔。

    抄到领悟为止,这要抄到什么时候?

    时聆随手翻着后面几页,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顿时就看不下去了,时聆搁下笔,支着脑袋发呆。

    门外有人影闪过,带着轻微的动静,惊得烛光轻晃,时聆侧头去看,却什么都没发现。

    时聆以为是知心和如常故意吓她,便没放在心上,但过了会,她觉得有些奇怪。

    风吹动树叶发出哗哗声响,还夹杂着轻柔的吹叶声,传到这昏暗的佛堂显得十分诡异。

    时聆起身朝外走去,心跳不自觉加快,许是听得多了,她竟下意识地在心中念了句佛。

    等反应过来,时聆愣在原地,呼吸微窒。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跟凡人一样,会去祈求神佛庇佑?

    说来奇怪,先前在君府,发现君夫人是鬼时,她也会被吓到惊慌失措。

    而此时,屋外怪声不断,佛堂内晦暗只剩烛光,她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安心。

    身后是庄重肃然的佛像,依旧是慈悲众生的眼神,空气中还缭绕着若有似无的檀香。

    诸佛坐镇,鬼神难侵。

    时聆默默撇开视线。

    耳濡目染罢了,她心想。

    她打开门,屋外空无一人,唯有树叶婆娑,和那轻柔的吹竹声。

    下一秒,无数落花从天而降,清凉的风卷着花瓣落在她眼前,额间颇痒,她伸手去摸,碰到一片柔软的花瓣。

    她捏在指尖仔细打量,心里却不禁疑惑,寺内多松柏,哪里来的这么多花瓣?

    那吹叶声骤然消失,时聆四处张望着,终于在棵树上看见模糊的人影。

    “大晚上的,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时聆仰头去瞧,就见季陈辞懒散地依在树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片叶子。

    闻声他徐徐抬眼:“我这不是在帮你领悟么?”

    “什么?”时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他随手接住飞落的花瓣,唇角勾起极淡的笑:“昔日佛祖拈花,惟迦叶微笑。”

    时聆看着满天废飞花,无奈道:“我又不是什么佛祖。”

    季陈辞稍稍扬手,那花瓣便轻飘飘地落下,目光落在树下那略显稚嫩的脸庞,他淡声道:“我从不信神佛。”

    除非神佛是你。

    轻风吹走她手心的花瓣,时聆神情微怔:“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她以前也不信的。

    对她来说,神佛无用。

    曾经她是法力高深的山鬼,就连天上的神仙都要避她三分。

    可如今在这芸芸众生中,她只是个平凡无奇的普通人,没有法力傍身,也没有长久的寿命。

    生老病死,饥渴寒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世间满是荆棘,连活着都是奢望。

    而这时,神佛翩然而降,为他们指明生路,挡去灾厄。

    此后,他们走投无路之时,便会将希望全部寄托于神佛身上。

    “曾经的我法力无边,自然不屑这些。”时聆穿过飞花靠在树边,仰首与他对视,“可现在,我无力自保,也会祈求佛祖庇佑。”

    或许对山鬼时聆来说,神佛是讨厌的家伙,但对这些黎民百姓来说,却是无边信仰。

    “那你呢,会想像他们一样么?”季陈辞将树叶放在唇边也没吹,只垂眸问她,“高坐殿台,受万民拜谒。”

    时聆却笑得明媚张扬:“我何须坐高台?若是信我,即便我身为鬼怪,也会有人为我建庙敬香。”

    那笑容太过夺目,季陈辞心下微动,转眼错开她的视线,嗓音有些沙哑:“嗯。”

    花落满地,时聆眼看着花瓣被吹出很远,忍不住问道:“你从哪弄的这些?”

    他随口道:“外面捡的。”

    时聆颇为怀疑:“才几个时辰,你能捡这么多?”

    季陈辞甚是淡定:“嗯。”

    的确是他捡的,只是捡了好些日子,刚好今日住持讲到佛祖拈花,他就顺势撒给她看了。

    这些花瓣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好看么?”他故作镇定地问道,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时聆由衷感叹:“好看,我在魍离山都没见过这么多花。”

    季陈辞这才放下心来。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观南就站在长廊下,面带疑惑地看着他们:“小十,你经抄完了?”

    时聆顿时紧张起来:“还…还没……”

    观南不疾不徐道:“师父让你先回去歇息,剩下的明天再抄。”

    又看到满地的花瓣,他挑着眉问:“你们这是……出去偷花了?”

    季陈辞面不改色:“隔壁吹进来的。”

    观南神情复杂:“外面是深山。”

    季陈辞:“……”

    “行了。”观南也没多问,只是嘱咐道,“天色不早了,早些睡。”

    说完他拢着外袍,打着呵欠离开。

    待他身影消失在拐角,季陈辞也向外走去,时聆叫住他:“诶,你去哪啊?”

    他头也不回:“找笤帚,扫花。”

    作者有话说: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五灯会元·七佛·释迦牟尼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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