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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 摆摊

    ◎“他想让你悟的,并不是这个。”◎

    “咚——”

    低沉的钟声按时响起, 经久不息,时聆把头蒙在被子里,实在是不想动弹。

    困啊!

    屋外之人稍稍叩门, 季陈辞清润的嗓音传入:“该去诵经了。”

    时聆揉了揉眼睛,顶着杂乱的头发起身:“知道了, 这就来。”

    随手拿了条绸带将发束起, 时聆急匆匆地朝外走去,等她收拾好赶到大殿时,住持正好在分发今日要诵读的经书。

    一只苍老的手出现在眼前, 手上拿着古旧泛黄的佛经,住持含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小十,这次可以照着念, 下次就要背出来了。”

    时聆:“……”

    她平时恣意惯了,哪里受过这种约束?时聆佛经接过,只见扉页上写着长长的经名,她忍住撕烂书的冲动。

    她连个佛名都念不顺,更别说背出来了。

    这不为难人吗!

    时聆跪在蒲团上, 心中骂骂咧咧, 前面摆放着玄青木鱼, 她觉得有趣,便拿起木槌往上敲了一下。

    “笃!”

    突如其来的动静, 住持转着佛珠的手稍顿,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小十。”

    时聆默默地放下木槌。

    住持捻着佛珠低声吟诵, 轻敲木鱼,发出清脆有序的声响, 沙弥们也在蒲团上念诵起来。

    他们念得太快, 时聆半点也跟不上, 便随意发出些声音,躲在后面滥竽充数。

    “小十,后面这段你来念。”住持轻声唤她,手下木鱼未停。

    其他人的念诵声全都停下,纷纷将目光投向时聆,她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偷偷问季陈辞:“在哪?在哪?”

    季陈辞瞟了眼她的佛经,小声提醒道:“后面四页,拈华品第二。”

    时聆迅速翻到后面,结结巴巴地念了起来:“尔…尔时如来,坐此宝座,受此莲华,无说…无言,但拈莲华……”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时聆柳眉微蹙,怎么还是“拈花一笑”?

    又看了眼扉页,上面写着什么问佛诀疑经,并不是昨日讲的那本。

    沉着缓和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住持缓缓敲着木鱼,身形未动,只平静问她:“小十,你可悟?”

    时聆生硬道:“此故意在从容平和的心境,在佛祖拈花而笑间顿悟禅理,以心传心。”

    这是昨晚季陈辞跟她讲的,说要是师父问起,照着回答就是,但他讲了许多,她只记住这前面两句。

    时聆心神不宁地绞着衣袖,心想着应该没说错吧?

    木鱼声停止,殿内静了一瞬,住持轻叹着摇头:“小十,你还是没悟。”

    时聆愣了片刻,继而向季陈辞投去愤怒的目光。

    她说的并无问题,季陈辞也不知为何会这样,只能避开她的视线。

    “今晚接着抄。”住持毫不留情,“我明天再问。”

    “啊?”时聆忍不住哀叫。

    住持一个眼神瞥了过来,时聆瞬间噤声。

    观南于心不忍,便向住持求情道:“师父,小十他们等会还要跟弟子下山摆摊……是否容她休息一日?”

    “回来再抄时间也是够的。”住持不容置喙地说道,“继续诵经。”

    到底是哪里说错话了?

    时聆想不明白,待诵经结束后,她叫住观,眼里带着些倔强:“师兄,我说得哪里不对?”

    同一个问题,她怎能错两次!

    观南垂眼不语,默了半晌才道:“如果是‘拈花一笑’,你并未说错什么,但师父却说你未曾了悟,那只说明——”

    “他想让你悟的,并不是这个。”

    听到这些,时聆怔在原地久久会不过神来,她竟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时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这个山鬼竟然能在佛殿前领悟佛法。

    眼前是高大的金身佛像,时聆仰着头才能窥见其貌,依旧是慈祥悲悯的神情,低着眼俯瞰苍生。

    昔日佛祖拈花,惟迦叶微笑。

    这件事的表象下,究竟藏着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

    时聆长久地凝视着佛像,直到脖颈泛酸才收回视线,在她看来,这些佛经不过是在故作高深。

    观南背着竹篓在殿外喊她:“小十,下山去了!”

    时聆扬声回道:“来了!”

    …

    山下人来人往,路边站满了小贩,观南穿过人群,找到熟悉的地方,将篓中的佛经一本本摆在地上,还找了几块石子压着,以免被风吹走。

    “自己卖自己的,能挣多少各凭本事。”观南自信道,他在这摆了许久的摊,已经认识不少人,每次都会来他这里买经。

    又念及他们是初次摆摊,语气中不禁带着关切:“当然,若是你们卖不出去,也可以喊我帮忙。”

    跟他们清隽的字迹比起来,她写得可谓是一塌糊涂,时聆翻乐翻手中的佛经,哭丧着脸道:“这怎么卖得出去?”

    季陈辞把自己画的佛咒放至她面前:“要不,你来卖佛咒,我来卖经文?”

    “算了。”时聆不抱任何希望,自暴自弃地说道,“反正你挣的钱也得给我分。”

    季陈辞:“……”

    待东西都收拾好,观南双手放在嘴边,吆喝道:“卖佛经喽——手抄的佛经——刚抄好的佛经——”

    旁边的两人都被吓了一跳,观南平时说话都是慢条斯理、轻声细语的,没想到吆喝起来嗓门居然这么大。

    时聆悄悄揉着耳朵,心想观南这叫喊声,怕是在几里之外都能听见。

    这吆喝确实有用,顷刻间便有好几人围了过来,开始挑拣经文。

    “还得是小师父啊,这经抄得真好!”

    “是啊是啊,你瞧这字……”

    几人互相交谈起来,对着佛经不住地夸赞,反观时聆和季陈辞这边,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时聆用胳膊肘碰了碰季陈辞,提议道:“要不,你也吆喝几句?”

    季陈辞面无表情地看她:“你怎么不喊?”

    时聆尴尬地挠着头:“我不好意思。”

    季陈辞冷哼一声:“我也不好意思。”

    见他俩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观南露出疑惑的神情:“诶,你们怎么不动?”

    不等他们回答,观南恍然大悟道:“我竟忘了,你们不会吆喝。”

    “来,我教你。”他将季陈辞拉到身边,传授心得,“你就这么喊,‘卖佛咒喽——高僧开过光的佛咒呦——’,肯定会有很多人来买。”

    接着他拍着季陈辞的肩膀:“小十那小身板,喊个一天嗓子肯定受不了,就辛苦你帮她喊喊吧。”

    时聆嗤笑出声:“辛苦你了,小七。”

    季陈辞:“……”

    他是修道之人,向来都是沉稳持重,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却教他当街大喊,实在是难以开口。

    时聆戳着他的胳膊嘲笑道:“瞧你这别扭的样子。”

    不就是吆喝么,这有什么难的?

    她以前跟别的鬼对骂,能惊起满山鸟雀,方圆十里没有鬼赶上去劝她。

    从小到大,无论是打架还是吵架,都没有鬼能赢过她。

    想到这,时聆信心倍增,卷起袖子就往前一站,按着观南说的词,大声叫唤:“卖佛咒喽——高僧开过光的佛咒呦——”

    如此反复几遍,竟真有人靠近,半信半疑道:“真是高僧开过光的?”

    面对质疑,时聆不卑不亢,神情笃定:“骗你做甚?伽和寺住持亲自开的光,不信你便去问。”

    “行吧。”男人随手挑了张顺眼的,“多少钱?”

    时聆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比划:“三文钱。”

    男人从钱袋中掏出三个铜板放在她掌心,随后转到观南那边看着佛经。

    时聆将手摊在季陈辞面前,语气骄傲:“你看,这不就让我卖出去了?”

    望着她手心的铜板,季陈辞由衷敬佩:“厉害啊。”

    时聆双手叉腰,得意道:“那当然。”

    “可以啊小十。”观南也探过头来,“小七你怎么回事?就在边上看着,多不好啊!”

    见他俩如此卖力,季陈辞清了清嗓子,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喊了起来:“卖佛咒……”

    “不行。”时聆摇摇头,“你这声音太轻了,路人根本听不到。”

    沉思片刻她道:“这样,你把眼前的人都当成妖兽,必须大声呵斥才能击退它们。”

    季陈辞认真地想了想,又试了一遍:“卖佛咒喽——”

    “就是这样。”时聆鼓励他。

    许是被他们感染,路边的小贩吆喝声都大了起来,像是在比拼谁的嗓门更大,

    一时间,山脚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于是他们三人便一齐叫喊,吸引了许多人来,他们先去观南那买了些佛经,又顺便从季陈辞那选了几张佛咒。

    大家都去抢观南抄的经,也就无人注意到时聆面前也放着许多经文。

    观南和季陈辞忙得不可开交,时聆看着人群围在他们那,自己这却空无一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她嘟囔道:“也没这么难看吧……”

    仿佛察觉到她的低落,季陈辞立马放下手中的佛咒,朝她走来:“怎么了?”

    “没事。”时聆垂眸,假装在收拾经书,“小心有人偷东西。”

    季陈辞毫不在意:“无妨。”

    时聆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袖子一沉,她目光微移,便看见一只白嫩的小手拉住她的衣袖。

    下一秒,稚嫩的童声响起,犹如山间鸟雀吟唱:“请问这个怎么卖呀?”

    作者有话说:

    “尔时如来,坐此宝座,受此莲华,无说无言,但拈莲华,入大会中,八万四千人天时大众,皆止默然,于时长老摩诃迦叶,见佛拈华示众佛事,即今廓然,破颜微笑。”——《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

    《决疑经》和《五灯会元》讲的都是“拈花一笑”,这是个典故~

    32  ☪ 织花

    ◎裙面泛着柔光,走起路时裙摆逶迤,宛若踏云而来。◎

    时聆眼神发亮, 欢喜地将经文举在她面前,一张一张翻给她看:“你想要哪张?”

    女孩歪着头,视线掠过纸张, 嗓音脆甜:“我都要!”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时聆又问了一遍, “全…全部?”

    女孩使劲点头, 坚定道:“嗯。”

    季陈辞见她独自一人,身边也无家人陪伴,以为她是贪玩走丢了, 至于说的那些话,只当是个玩笑,随意听听也就罢了。

    然而时聆却信以为真, 点了点张数,对着女孩喜滋滋道:“这里有二十五张,看你年纪还小,就卖你两文一张好了,一共是五十文钱。”

    女孩眨着眼睛, 长睫不停掀动着, 天真道:“钱是什么?”

    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仿佛又盆冷水泼下来,将她的满腔喜悦浇灭。

    但转念一想, 虽然没能卖出去,但至少说明她抄得也没那么难看, 还是有人喜欢的。

    这么想着,时聆抽出张自以为写得不错的经文, 放到女孩手里:“罢了, 你若是喜欢, 就送你几张好了。”

    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经纸,她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只觉得好玩,忽然她扭过头,朝某个方向大喊了一声:“娘——”

    时聆和季陈辞同时抬头,只见不远处走来位年轻妇人,身姿绰约,手臂上挽着竹篮迤迤走来:“小祖宗,你又在鬼叫什么呦?”

    “娘!”女孩扑到她腿边,甜甜一笑,“娘,我要这些!我要这些!”

    时聆心中又燃起希望,她将经文递到妇人面前,表情很是乖巧。

    “我倒要瞧瞧什么东西。”妇人哼笑着接过纸随意翻阅着,脸色几经变化,“这…不许买!”

    女孩急得跺脚:“我就要,我就要!”

    “买回去做什么?临摹?”妇人睨着她,“你若是写成这样,我要被气死。”

    不买就不买,还要诋毁一番,时聆暗自腹诽,若非她脾气好,早就冲上去叫嚣了。

    季陈辞眉头紧皱,这妇人说话如此不客气,怕她再说出什么话刺激到时聆,他沉着脸想把人赶走。

    却不想下一秒,女孩指着上面的字,大声说道:“娘!你不觉得上面黑黑的很像小蚂蚁爬吗?多好玩啊!”

    不是觉得她写得好看?

    时聆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她忿忿不平,怎么就像蚂蚁爬了!

    见她如此坚持,妇人让步:“行吧。”

    接着她将目光投向时聆,扬了扬手中的纸:“怎么卖?”

    “两文一张?”时聆底气不足。

    观南和季陈辞都是卖三文,但她写得不如他们的工整,若是同样的价格,定然是卖不出去的。

    时聆刚想说“一文也行”,就听那妇人高声道:“我全要了!”

    “啊?”时聆的心起起落落的,她又问了遍,“全要?”

    妇人也不多言,直接将她手中的经文拿走,又放了一堆铜币在她掌心:“不用找了。”

    然后她把经文放到女孩手里:“喏,给你。”

    女孩顿时喜笑颜开,一双眼睛弯得像月牙:“娘亲真好!”

    而此时时聆正呆呆地望着手心,心想这妇人出手居然这么大方?

    她不禁打量起眼前的两人,女孩梳着俏皮的双挂髻,发间点缀的两朵小巧的珠花,花蕊边还镶嵌着金丝,如此精致绝非凡物。

    再看那妇人身着月白绫裙,也不是是什么料子,那裙面泛着浅淡的柔光,走起路时裙摆逶迤,宛若踏云而来。

    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时聆眯起眼端详着,有什么东西飞快闪过脑海,但她一时想不起来。

    季陈辞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道:“真的不找么?”

    思绪蓦然被打断,时聆撇开视线,望着手心的铜币犹豫不决。

    女孩又叫嚷着要去别处玩,扯着妇人的袖子不停撒娇。

    拗不过她,妇人满脸无奈:“行了小祖宗,你消停些。”

    目光再次落在两人身上,她眼中露出怜惜,又拿出些铜币塞在时聆手里:“看你们几个孩子也怪可怜的,拿着钱买些吃的吧。”

    说完她便牵着女孩朝另个地方走去,后腰处的花纹若隐若现。

    手里满得快要抓不住,时聆的眼睛瞪得比铜币还圆。

    季陈辞谈过头想去数一数,却发现根本数不清,他惊讶道:“这么多?”

    时聆小心将铜币放进钱袋:“各凭本事,你可比嫉妒我。”

    但忆及女孩说的话,她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她竟然说我的字像蚂蚁……”

    季陈辞失笑:“确实挺像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经文总算是卖出去滋源在叩扣群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欢迎加入了,时聆捧着铜板高兴道:“想不到吧,竟是我的先卖完,你那还有多少?”

    季陈辞这才想起自己的摊位,刚好就看到有个人拣起佛咒,飞快地藏进袖中,然后偷偷摸摸地打算离开。

    那人缩着背显得格外龌龊,季陈辞两步上去拽住他的袖子,又顺势掐住他的胳膊:“站住!”

    男人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死死摁住,惊讶这小孩手劲怎么这么大?

    听到动静,摊边的人都凑了上来,对着男人指指点点,语带指责:“诶,你这人怎么回事,几文钱的东西都偷?”

    时聆将铜板揣进钱袋,气势汹汹地跑到男人面前,双手叉腰:“你怎么能偷东西呢!”

    初次行窃便被抓了个正着,男人黝黑的脸上透出一丝红来,众人将他围在中间,他只能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吭声。

    “这不是刘老三么?”有人认出男人身份,跟旁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他平时挺老实的,没想到手脚这么不干净……”

    面对众人的指责,刘老三将头埋得更深。

    适才认出他的人问道:“刘老三,光天化日之下,你偷这不值钱的东西做甚?”

    刘老三眼眶湿润,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愧疚:“俺…俺娘卧病在床,钱都拿去买药了……”

    他抹了把眼泪,小声道:“俺只是想拿一张放在床头,给俺娘保平安……”

    听到这话,众人都沉默了。

    原先他们只知刘老三家中拮据,每日只够吃上一顿,相貌又丑陋,至今还未娶上媳妇,更别说是要孩子了。

    家中还有个年迈多病的老母需要人照顾,日子过得艰难潦倒。

    如今他母亲染疾卧床,仅剩的钱都用去买药了,大家都不忍再斥责他,纷纷表示同情,甚至还想给点钱接济他。

    生怕对上众人失望的目光,刘老三埋着脸把偷的佛咒取了出来,只是他的动作太急,佛咒被捻得皱皱巴巴的,刘老三想去将它铺平,却越弄越皱。

    他手忙脚乱:“俺…俺不是故意的……”

    “阿弥陀佛。”

    人群后传出一声轻叹,观南走到他面前,按住他轻颤的手:“我佛慈悲,定会被你一番孝心打动。”

    观南挑了几张经文和佛咒给他,语气轻缓:“这些你且拿着,放在你母亲枕边,希望能佑她平安。”

    刘老三使劲推脱,狼狈道:“俺没钱……”

    “不用钱。”观南轻声安慰他,“只是往后莫要再做偷窃之事了。”

    “老三你就收下吧。”有人走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这钱我出了,你就回去好好照顾母亲。”

    说完他便掏出钱给观南。

    “我也帮他买一张……”

    “我也买一张……”

    转眼间地上的经文和佛咒都被买空,全都塞到刘老三的手上。

    刘老三抱着满怀的佛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多谢……大家……”

    时聆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内心感叹这世上还是善人多啊,还有方才那善良的妇人,让她想起了君夫人。

    季陈辞靠在树边默不作声,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看着刘老三身上的粗糙布衣,妇人的背影无端浮现在眼前,层层漾开的裙摆和腰间隐约的花纹。

    突然想到什么,时聆顿时僵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将她浸漫,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想起来了,那是……

    织花绫!

    她攥住季陈辞的袖子,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是织花绫!”

    季陈辞沉声道:“你是说,山上那些?”

    魍离山上无故出现的尸体,有些便穿着织花绫的衣物,而织花绫,是四百年前时兴的料子。

    妇人的织花绫、刘老三的粗布衣、殿前老妇的破旧补丁。

    跟山上的尸体全部对上。

    也就是说,那些尸体,全是四百多年前的,更有可能,死者就是眼前这些人!

    “光溜溜!光溜溜!”

    突然想起当时招魂阵中,那个女孩反复说的话,当时她不明白什么意思,只当是胡言乱语,但现在想来,却是暗藏玄机。

    想必女孩死的时候年纪尚小,只能记住显眼的东西。

    那光溜溜的,不就是和尚的脑袋么!

    在女孩眼中,光头的和尚跟别人长得都不一眼,所以她才会印象深刻,以至于死后都只会重复一句“光溜溜”。

    时聆仰首望向深山,树影重重,古老庄严的佛寺掩于其中,难以窥见一角。

    襄城的百姓死于屠城。

    这里的人也会以惨烈的方式死去。

    无一善终!

    想到那慈祥的老人,时聆呢喃自语,语气苦涩:“鬼佛……”

    33  ☪ 云雾

    ◎“鬼佛鬼佛,他既是鬼,也是佛。”◎

    襄城的灭城, 清河镇上百八具尸体。

    究竟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的屠杀?

    可如今他们困于幻境之中,只能被动地经历着这些, 看不清前路,也无力改变。

    季陈辞正色道:“或许得等到幻境坍塌那日, 我们才能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按照当时君夫人所言, 五年屠城,十一年后坍塌,十六载一轮回。

    可眼下他们在这不过一年多, 时聆皱着眉问:“那我们岂不是还要在这待十几年?”

    话未说完,她忽然想起来,原本五年后才会发生的屠城, 这次却提前了将近四年,才会使他们毫无防备。

    这就意味着,因为他们的出现,幻境的时间被彻底打乱,下一场屠杀不知何时就会降临。

    可能在十几年后, 也可能明天就会发生。

    “他为何要杀这些人?”时聆百思不得其解, 觉得背后发凉, “又为何,要将这些尸体扔在魍离山上?”

    他们知晓的线索太少, 根本无法拼凑出真相,季陈辞凝神沉思, 又顾及她的脾性,忍不住叮嘱:“你且先装作没发现, 别上去就找他要说法, 免得他恼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时聆不置可否, 拢紧身上的缦衣:“你先前不还说,他不是鬼佛么?”

    “他身上并无鬼气。”季陈辞肯定道,“但此事和他脱不了干系。”

    时聆心烦意乱。

    不得不承认,住持平日里待她极好,每顿准备的都是她爱吃的素菜,她随口抱怨青葱难吃,之后的菜里再不见青葱。

    她无法想象,慈悲如他,会将这么多百姓残忍杀害。

    掌心微痛,时聆这才注意到她一直握着拳,指甲陷在手心,被掐得通红。

    人群还未散去,大家不停安慰着张老三,观南站在他面前,像是在开解他。

    望着观南略显清瘦的背影,时聆心里登时有个荒唐的念头。

    寺里不仅有住持,还有四位沙弥,他们都是光头,万一那女孩话中所指并非住持,而是其他人呢?

    “如果说…这些人不是住持杀的……”时聆犹豫再三,还是将这个想法告诉季陈辞,“会不会…是观南师兄?”

    季陈辞垂下眼,认真地想了想:“说实话,我觉得他做不出这些事。”

    他竟会为观南辩驳?

    时聆看他的眼神有些惊讶:“他原先还是乞丐时,你不挺讨厌他的么?怎么现在对他印象这么好了?”

    季陈辞略微撇开眼:“他没有理由做这些。”

    其实最开始他看观南很不顺眼,甚至可以说是抱有敌意,因为那人是时聆在雪夜中遇见的乞丐。

    一想到她整日往外跑,就为了给那乞丐送吃的,他心里就酸得厉害,以至于后来听说那乞丐不知所踪时,他竟生出一丝卑劣的庆幸来。

    直到后来,他发现这人对谁都一样,眼神清澈明净,没有半分杂念。

    有时他在树下发呆,观南还会问他是不是有心事,用不知所云地佛经开解他,观南虽比同龄人更加沉稳,但到底还是个少年。

    想到自己之前的反应,季陈辞不禁摇头自嘲,难得为他说了几句话:“先前他受人欺辱,也没见他报复过谁,想来不会做出这种事。”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知心和如常吗?”

    时聆有些烦躁,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她实在想不明白,到底谁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季陈辞揣度道:“莫不是受到了打击?”

    “什么样的打击能让他杀这么多人?”谜团难解,时聆仿佛坠入云雾之中,“再说,这上百具尸体死法各异,怎么看都不像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啊!”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陷入沉默,都反应过来,能做出这种事的,好像只有……

    鬼佛。

    良久无言,直到观南背着竹篓走来,不解地看着他们:“你俩在发什么愣呢?东西都卖完了,可以早些回去了。”

    时聆盯着鞋尖,故作镇定道:“回去?不是说要还要买点菜么?”

    “差点忘了。”观南道,“你们应该不知道去哪买,不如就先回寺里,我去买就行……”

    时聆打断他:“我去吧。”

    不等观南再说什么,时聆提着衣服飞快跑开,生怕他们跟上来。

    观南想跟上去,但时聆已跑出很远,观南惊叹她速度之快时,还不忘问季陈辞:“就让她一个人去?”

    “随她去。”

    季陈辞将目光从她的身影上收回,淡淡道:“等会我在山下接她就是。”

    见观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季陈辞有些困惑:“怎么了?”

    观南指着她离去的方向,迟疑道:“小十她,跑反了。”

    …

    时聆徐徐走在街上,任由清风拂面,耳边传来人们的交谈声,不禁让她想起襄城的长街。

    清河虽不及襄城繁华,但这里的百姓也是成百上千,为何死者只有百八之数?

    时聆想得头疼,便想着先把菜买了再说,但她走得急,也没问菜市在哪。

    四处看了看,她选了位面善的卖鞋小贩,上前询问道:“敢问这附近可有菜市?”

    小贩打量她几眼,给她指出方向:“往南两三里便是。”

    时聆轻声道谢,刚准备离开就被小贩叫住:“可是伽和寺的小师父?”

    “正是。”她闻声点头。

    他挠着头,笑得害羞又腼腆:“先前小人潦倒落魄时,幸得住持施饭之恩,后来日子好起来了,总想去寺中当面言谢,但去了好些次都未见到住持他老人家。”

    时聆应和道:“许是不凑巧吧。”

    小贩从竹筐中取出一双麝褐色僧鞋:“这罗汉鞋乃小人亲手所做,一番心意,还请小师父代为转交。”

    这僧鞋缝缀整齐,鞋边不见半根杂线,怕是花了不少心思。

    犹豫再三,时聆将小贩的手推开:“行善事怎可求回报?若我此时收了东西,回去怕是要被师父责罚。”

    “这……”小贩面露难色,但还是坚持,“这是小人心意,还望小师父能收下。”

    思索片刻,时聆道:“这几日师父都在寺中并未外出,若有时间,可以当面道谢。”

    小贩像听到什么古怪的话,猛地睁大了眼:“可小人前日才去过,并未见到他老人家。”

    “前日?”时聆这才察觉出不对,拧眉追问道,“其他日子可去过?”

    “隔两三日就会去一趟,说来也奇怪,小人连着去了好几个月,从未见到过住持。”小贩道,“也问过其他香客,大家都说没见过住持,害得小

    依誮

    人以为师父是云游去了。”

    说话间,那小贩也起了疑心:“你真是伽和寺的小师父么?”

    时聆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脸色有些难看:“我是…才来不久……”

    小贩收起鞋,眼里满是戒备:“算了,还是等我亲自送给住持好了。”

    无暇再顾及其他,时聆转身便匆匆离去,留下小贩在后面小声念叨,但她只当没听见。

    这些日子,住持明明就在寺中,经常会出现在寺院各处,但为何那小贩和香客都说没见过?

    难不成别人都看不见,只有她、季陈辞还有几个沙弥能看见?

    时聆站在风中,浑身发凉,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绝非常人。

    只有特定的几人能看见,而其他人都看不见,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若是法术所为,也只能将身影完全隐藏,不可能做到像他这样。

    如果不是法术,那又会是什么?

    沉思之间,时聆已走到菜市,人声嘈杂,她没心思细挑,随手拿了些菜,留下铜板就走。

    时聆一路奔至山下,看见树下熟悉的人影,她直接扑了上去,死死抓着他的衣服。

    季陈辞接住她,感觉到她双手在发抖,眼中划过担忧:“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时聆嗓音微颤:“他就是鬼佛……”

    时聆将小贩的话完完整整地告诉他,季陈辞听完脸色一沉:“可是他身上,没有半分鬼气。”

    “鬼佛鬼佛,他既是鬼,也是佛。”时聆冷静强迫自己下来,“只要他想,完全可以将身上的鬼气掩住。”

    寻常的法术做不到,但不意味着佛法不行,她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一个理由。

    只是这禅微法师,装得未免太像了些,若不是那小贩,她恐怕还被蒙在鼓里,还会相信他只是一个普通高僧。

    而季陈辞默了良久才道:“可这里是他的幻境,倘若他有心欺瞒,如何能让你知晓?”

    闻言时聆身影又是一僵。

    是啊,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巧合,全是他的刻意安排。

    时聆松手,恢复了从容淡定的神情,眼中一片清明:“是啊,他就是想让我知道。”

    时聆走上石阶,一步步往上,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他让我听到这些,不就是想让我去找他吗?”

    季陈辞跟在后面,语气紧张:“你想做什么?”

    时聆漫不经心:“当然是,找他问个清楚。”

    禅微若是想杀她,有大把的机会可以下手,可他却迟迟没有动手,甚至还教她佛经,为她做饭烧菜。

    这不就说明,禅微根本不想杀她吗?

    既然不想杀她,又为何要将他们困在这幻境中?

    34  ☪ 砸殿

    ◎“你若不说,我便砸了你这观音殿。”◎

    山路崎岖难行, 时聆心里想着事情,没注意到前面有个泥坑,直接踩了下去, 布鞋瞬间被浸湿,衣摆处也沾了泥块。

    时聆瞧着脏兮兮的鞋, 气急败坏道:“走个路都要被溅一身泥, 他是不是故意刁难我?”

    季陈辞的声音从后飘来:“这山上有点坑不是很正常么?你自己没留意罢了。”

    的确是她走神,时聆无法反驳,冷哼两声便接着往前走。

    观南坐在半山腰处, 无聊地扒拉着菜园中的菜苗,余光瞥见两个小小的身影,他微讶:“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还以为要等上好几个时辰呢。

    将背上的竹篓卸下, 时聆把菜都扔给观南,淡淡道:“给你。”

    感觉到她情绪低沉,观南瞄了她好几眼,此时后头的季陈辞姗姗而来,观南向他投去目光, 比着口型无声地问:“她怎么了?”

    季陈辞双手一摊, 表示不知道。

    观南问不出什么, 便低头翻着时聆买回来的菜,翻完他拿着菜愁眉苦脸道:“小十, 被偷的是荠菜啊,你买这么多蕨做甚?”

    “师兄。”时聆忍不住打断他, “你真当师父是傻的么?都这么多天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观南望着篓子里绿油油的菜, 无奈地叹了口气, 师父每日都要下来摘菜, 他当然知道瞒不住,只想着买些菜埋进去,再跟师父说这是别人还回来的。

    但转念一想,这样做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于是他将自己的空竹篓递给时聆,又背起装菜的篓子,起身向山上走去:“唉,罢了罢了。”

    时聆和季陈辞默默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小十,你今儿话怎么这么少?”观南在前面走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小七不说就也就算了,他天生跟个哑巴一样,怎么连你也不说话?”

    天生就像哑巴的季陈辞:“……”

    时聆静默片刻,接着问了他一个问题:“师兄,师父他这段时间…都在寺里吗?”

    “是啊。”观南看着脚下的路,没有回头,“除了下山摘菜,其他时候都在寺里。”

    时聆继续追问:“那平时会有香客找他吗?”

    观南仔细想了想道:“有是有,但平常香客们求见,师父都会谢绝,只说因缘未到,但若遇到困苦之人,师父便会施予援手。”

    难怪。

    原先时聆还在想,为何这小贩落魄时能见到住持,之后就再也见不到。

    所以是只有深受苦难的人才能看到他?

    那确实符合他的佛性。

    看她许久都没有反应,观南奇怪道:“你问这个做甚?”

    时聆低声回应:“无事。”

    约莫走了半柱香的的时间,古朴庄严的寺庙便映入眼帘,古树参天,佛寺藏匿于深山之中,颇有种与世隔绝的意味。

    时聆穿过山门,只见寺内烟雾缭绕,香火不断,风过铃动,大殿下的铃铎骤响,清脆悦耳,惊起檐上栖息的鸟雀。

    目光一转,知心蹲在廊下逗弄着小狸猫,“咯咯”地笑出声。

    时聆走到他面前,放下空篓直接道:“师父呢?”

    知心趴在竹篓边往里瞧,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高兴地撇着嘴:“师父在观音殿呢。”

    时聆径直朝观音殿走去。

    知心在后面叫她:“诶,你都不摸小狸的吗?”

    小狸是那只猫的名字。

    时聆也想跟它玩,但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她朝知心挥了挥手,扬声道:“下次!”

    待季陈辞和观南走到长廊,看到的便是她那被风吹起的一角衣摆,然后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观南将竹篓放到知心手边,叮嘱他将菜送到斋厨,又弯下腰顺手摸了摸小狸:“小十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知心啃着手指回道:“她去找师父了。”

    听到这话,季陈辞心里一紧,连忙追了过去,走到一半他又折返回来:“师父在哪?”

    知心眨眨眼睛,乖巧道:“观音殿。”

    …

    山衔落日,香客散去,观音殿中无人参拜,唯有住持在里面拾理着供台。

    时聆提衣跨过门槛,顺手将木门掩上,殿上观音端庄慈祥,菩萨低眉,手持净瓶杨柳,身边两位童子侍奉左右。

    听到阖门的动静,住持身形未动,依旧淡定地擦拭着案台,语气平静:“回来了?”

    沧桑的声音在殿中回响,时聆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他,沉声道:“禅微法师。”

    禅微拿着贡品的手一顿,抬眸深深地凝视她:“小十,你怎么了?”

    还在装?

    时聆微嘲,眸色又深了几分:“这里就你我两人,何必再装模作样?”

    “小十,你这是何意?”禅微眉头紧皱,像是听不懂她说的话,“可是因为早晨罚你抄经,你才对我有怨言?我只是想让你早些领悟……”

    “够了。”时聆出声打断他,有些不耐,“将我们困在这里,你究竟有何目的?”

    禅微满腹狐疑:“什么困在这?我能有什么目的?”

    时聆几步向前,对上他苍老的眼:“让我听到那小贩的话,你敢说不是故意的?”

    “小十!”双手不自觉地颤抖,他加重语气,愠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他的表情不像装的,时聆心里有一瞬间的动摇,但又想到那小贩的话,她坚定道:“那你如何解释,这寺里的香客都看不到你?”

    被她气得头疼,禅微扶住案台,捂着头痛苦道:“小十……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见他言辞闪烁,时聆更确信了,她冷笑道:“还装是吧?”

    她环顾四周,留意到旁边的供台上摆放着几尊佛像,时聆大步走去,将佛像高高举起:“你若不说,我便砸了你这观音殿。”

    禅微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发黑,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倒:“你……快把佛像放下!”

    这都不说?

    时聆只能将佛像再举高些,作势要砸:“你再不说,我就把你这寺庙里的殿都砸个遍!砸得稀巴烂!”

    禅微扶着案台的手止不住发抖,身影摇摇欲坠,终于他再也撑不住,两眼紧闭晕了过去。

    晕了?

    晕了???

    他不是鬼佛吗,怎么就晕过去了?

    时聆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的人,她这才反应过来,赶快放下手中的佛像,惊呼道:“师父!”

    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季陈辞听到呼声,连忙闯了进来,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慌张:“怎么了?”

    看到她安然无恙地站在殿中,季陈辞不禁松了口气,转眼间却发现住持躺在地上,他连忙将人扶起:“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时聆神情慌张,语无伦次道,“不管我问什么,他都不知道,我…我就骗他要把这殿砸了,然后…然后他就晕过去了……”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我真不是故意的……”

    “师父!”

    门外又是一道急切的声音传来。

    先前观南觉得他们情绪有些奇怪,好像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情,见他们来找住持,便想跟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却不曾想,会看到眼前这一幕,他赶紧冲了上去:“师父!”

    禅微缓缓睁开眼,艰难道:“小十…你…你给我去戒堂跪着……”

    时聆怔在原地手足无措:“我……”

    观南不知殿中发生了何事,他走到她面前,忍不住斥责:“小十,你看你干的好事,把师父气成这样!”

    禅微捂着头站了起来,缓了许久才道:“小十,这佛经你也别抄了,直接去戒堂跪着吧。”

    望向她的眼神波澜不惊,语气平淡,就像……对她彻底失望了一样。

    时聆张了张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她怕自己说错话,他又会被气晕。

    禅微无言轻叹,转着佛珠从她身边走过,视线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半秒。

    随后观南也跟着离开。

    怎么会这样?

    时聆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神色茫然。

    看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季陈辞有些心疼,坐到她身边轻声安慰:“其实,你猜得可能没错。”

    时聆迷茫道:“什么意思?”

    “他并没有回应过你的问题。”季陈辞仔细回想方才的对话,“你记不记得,当时问他如何解释,他是怎么回答的?”

    时聆凝神深思,当时他说的是:“小十……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面对她的质问,他没有反驳,也没有任何解释,而是问她怎么了。

    “他在逃避问题。”时聆惊道。

    季陈辞点点头:“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当时被他吓道到,思绪打断,自然不会注意他说了什么。”

    “差点着了他的道。”时聆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但是……他为何要这样呢?”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在操控,那为何要装作不知道?

    他大可挑明身份,当面与她对峙,为何还要演这样一出戏?

    沉思半晌,时聆有些懊恼:“莽撞了。”

    应该再等等的,等他自己露出马脚。

    想到这,她朝季陈辞小声抱怨:“那你为何不制止我?”

    这指责来得莫名其妙,季陈辞满脸无奈:“这世上谁能拉得住你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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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 戒堂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此时观南又回到殿中, 蹲在时聆面前:“小十,你太让师父伤心了,他把自己关在禅房里, 连晚斋都没用。”

    说完,他叹了口气:“师父心软, 也不舍得罚你太过, 只说让你去戒堂睡一夜,此事就算过去了。”

    时聆闷闷道:“哦。”

    观南又看着季陈辞:“你们可是在山下遇到什么事了,怎么回来之后就怪怪的, 还将师父气成那样?”

    分明下山之前还好好的,回来之后就像变了人似的,观南甚是不解。

    季陈辞随口扯谎:“遇到个疯癫的和尚, 被他骗了。”

    观南不解:“和尚?可这周边也没有别的寺庙啊?”

    “云游的吧。”时聆起身,拍了拍身后的灰尘,转开话题,“不是说去戒堂吗?走吧。”

    提到戒堂,观南小声叮嘱:“我在蒲团上放了几件衣物, 你要是觉得冷就盖着, 案台也留了蜡烛, 晚上不至于太黑,晚斋的的话, 我等会给你送馒头……”

    “毕竟是受罚,我也不能做太多。”观南神情严肃, 斥令道,“还有, 出来之后, 去给师父道个歉, 听见了吗?”

    “知道了。”时聆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多谢师兄。”

    观南翻出锁匙:“那便跟我来吧。”

    …

    去戒堂的路上碰到如常和知心,两人一左一右地抱住观南的腿:“师兄师兄,为什么要关小十啊?她是犯错了吗?”

    观南被拉着走不动路,他弯腰掰开两人的手,无奈道:“她把寺里的东西摔坏了,师父罚她去戒堂反思,明日就能放出来。”

    听上去不是很严重,知心眨着懵懂的双眼,犹豫地松开手:“那…我们能去送吃的吗?”

    观南义正言辞地拒绝:“不行。”

    “好吧。”知心摸摸自己的光头,嘟囔道,“不去就不去。”

    乌黑的眼珠咕噜一转,知心趁着观南不注意,从边上探出个脑袋,偷偷朝着时聆比了个口型:“等我。”

    时聆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引起了观南的注意,他回过头,在她和知心间来回扫视:“你们是不是在密谋什么?”

    知心捂住嘴,拼命摇头。

    离戒堂也没剩几步路,时聆直接走了进去,对门外的观南道:“行了师兄,上锁吧。”

    观南上前准备将门掩上,木门将阖之际,他飞快道:“晚些我再来给你送馒头。”

    时聆莞尔:“有劳师兄。”

    无所可做,时聆只能坐在蒲团上,任由疲倦席卷全身,鞋面满是泥泞,衣上还沾着干硬的泥块。

    面前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惩恶佛,他怒目圆睁,手持大刀,仿佛下一秒就要提刀朝她砍来。

    时聆望着佛像发呆,思绪飘出很远。

    当年襄城覆灭后,她途径乌山,看见了掩于深山中的佛寺,万木葱苍,云树遥隔,目能所及之处,唯有檐下铃铎随风而动。

    鬼使神差地,她穿门而入。

    殿前的香客高举佛香,虔诚礼拜,一时间云雾弥漫,檀香扑面。

    时聆不信神佛,也不理解他们为何要拜,香客往来不绝,而她只冷眼旁观。

    “施主。”

    听到声音,时聆侧首瞧去,只见老人身着深色僧服,手执佛珠,正和蔼地看着她。

    住持捻着佛珠,笑道:“老衲见施主有缘,不如再此留宿几日?”

    时聆不解,她为山鬼,何来有缘?

    她本想拒绝,但不知为何,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嗯”。

    于是住持带着她穿过长廊来到后院,远远望见四位沙弥正蹲在地上浣衣。

    年岁最大的沙弥不过才十四五岁,有两位沙弥相貌相似,年纪也差不多大,约莫十岁不到,还有一位小沙弥,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的样子。

    视线落在那两位相似的小沙弥上,时聆奇道:“此为孪子?”

    住持点头,眼中是藏不住的慈爱:“不错,二人名知心和如常,牙尖者为知心,眉间有痣者为如常。”

    这几位沙弥年岁都不大,时聆疑惑:“这么小便出家?”

    闻见动静,小沙弥们纷纷探头,知心更是咧嘴傻笑,热情地向她招着手。

    时聆回以一笑。

    住持指指他手下的木盆,知心努嘴继续浣衣,但没过多久,他又悄悄抬眼去偷看住持,视线相撞,他立马低头。

    “这里的孩子都是无家可归之人,或是父母早亡,或是身染重疾被扔在寺前,亦或是从战乱中出逃。”

    “战乱?”时聆听到这两个字,忍不住蹙眉,“可是襄城之乱?”

    住持颇为诧异:“莫非,施主也是自襄城而来?”

    想到襄城的惨烈,时聆垂眼敛去神色:“略有耳闻。”

    住持遥指最小的沙弥,话语中带着怜惜:“这孩子竟能从襄城逃出来,浑身是血地爬到寺前,着实是令人吃惊,可怜他小小年纪,就要遭这般罪。”

    时聆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那小沙弥躲在最角落,安安静静地洗着缦衣,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抿紧唇,略微抬眼,怯生生地望着她。

    时聆迟疑道:“他是……”

    “老衲予他法号传明。”住持望着远方,语气平静,“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愿他生念永存,直至诸世共生。”

    …

    “叩叩——”

    屋外传来轻微的声响,时聆回过神来,走至门边悄声问:“谁?”

    “是我,小十,我给你送吃的来了。”知心贴在门缝边,压着嗓子道,“这门锁了,我开不开呀。”

    时聆随手扒了扒门:“你没去拿锁匙吗?”

    “我…我只想着要给你送吃的,忘记拿了。”知心头抵着门,拼命往门缝里塞馒头,恨不得整个人都挤进来,“再说,观南师兄不让我过来,若是被他抓住,肯定又要说我。”

    时聆哭笑不得:“行了行了,等你塞进来,这馒头都碎成渣了,要不你留着自己吃吧。”

    知心急得浑身是汗,坐在地上懊恼道:“这怎么行?小十你都没怎么吃东西,肯定饿坏了。”

    时聆靠在门边道:“还好,反正睡一觉就能出去了。”

    想着实在是没办法,知心索性放弃,把馒头放在嘴边啃了一口,含糊道:“那…明天给你多留两个馒头,哦不…三个!”

    隔着门都能想象到他的表情,时聆失笑:“好。”

    知心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话,突然有个声音响起:“你怎么在这?”

    知心吓得将手上的馒头扔了出去,瞅见是观南站在树下,他不停地拍着心口:“师兄…你吓死我了。”

    好像又有人来了,时聆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观南站在松柏下,面带不悦地看着他:“知心,你怎么在这?”

    “这个……”知心心虚地挠挠头,将扔出的馒头又捡了回来,“我就是来看看小十有没有出什么事……”

    他擦去馒头上的灰尘,眼神中带着疑惑:“那师兄,你怎么在这?”

    观南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不安分,特意在这等着你呢。”

    知心觉得有些奇怪,想绕到身后,却被他轻松躲开,知心双手叉腰,大声道:“师兄,你手怎么藏在身后啊,是不是藏了东西!”

    “知心,你若再不回去,我就把你也一起关进去。”观南威胁他。

    知心敢怒不敢言,跺着脚跑开了,还不忘对屋里的时聆道:“小十,我明天再来接你!”

    脚步声渐远,时聆透过窗纸想去探外面的情况,却只窥见模糊的黑影。

    下一瞬,伴随着“咔嗒”的轻声,木门稍开,一只清瘦的手伸了进来,掌心放着糯白的馒头,在夜色下格外显眼:“给你。”

    时聆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多谢师兄。”

    观南轻声道:“那我回去了,等天一亮我就放你出来。”

    “嗯。”

    观南刚准备锁门离开,突然间,震耳的“嗦嗦”声传来,他转身凝视,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飞快闪过,当即喝斥道:“谁?!”

    眨眼间观南已经追了出去,时聆啃着馒头朝外张望,想看清是何情况,结果一个人影迅速钻了进来,她下意识“呀”了一声。

    季陈辞食指抵在唇间,示意她噤声,然后躲到案桌下,将自己藏了起来。

    不多时观南便赶了回来,无可奈何地道:“知心这家伙,弄不过我就搞这些小把戏。”

    时聆笑而不语。

    观南低声道:“那我锁门了?”

    时聆退开几步:“好。”

    木门再度阖上,将月色隔断,戒堂瞬间被黑暗笼罩,时聆点亮案上香烛,漫不经心道:“出来吧。”

    闻言季陈辞从案桌钻出来,抚平衣上的皱褶,吁着气道:“幸好我跑得快。”

    烛火摇曳,照亮时聆的脸庞,她顺手将旁边的香烛也点上:“你去找知心了?”

    想来知心弄那么大动静,就是为了引开观南,让他有时间溜进来,只是他平日与知心并不算热络,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的。

    “嗯。”季陈辞不以为然,“找他帮了个忙,一说是给你送东西,他立马就答应了。”

    时聆笑道:“他倒是热心。”

    忆及当年,她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模糊的身影。

    “你来得正好。”时聆放下香烛,抬眸注视着佛像,眼中墨色难晕,“我方才想到些事情,觉得有些古怪。”

    作者有话说: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妙法莲华经》

    36  ☪ 撞钟

    ◎一百八,其和为九,九九归一。◎

    “什么?”

    “你可还记得山上那尊佛像?膝边沙弥有四, 神态各异。”时聆肃然道,“当年的佛寺中,应该有四位沙弥, 而眼下除去我们,只有三位沙弥, 还少了一位。”

    少了那个最小的沙弥。

    季陈辞坐在蒲团上, 长睫垂下,掩去眸中神色:“这里的时间被提前了四年,许是他年岁尚小, 还未入寺。”

    案上的佛像横眉怒目,掌中的大刀在烛光下泛着泠泠的白,时聆收回视线, 又拣了只未燃的蜡烛,蹲在地上比划。

    烛底划过地面留下浅淡的痕迹,时聆细算道:“知心和如常彼时不过十岁,若是时间提前四年,那他们如今应该六岁?确实能够对上, 观南师兄……也能对上。”

    时聆仔细回想那小沙弥的身形, 他当时的个子应该跟此时的知心差不多, 若知心现在六岁,那他……

    “倘若他当时六岁, 那他现在……”时聆迟疑道,“不过才两岁?”

    像是想到什么, 她猛然摇头:“不对!”

    当年她再路过襄城时,杀戮已经结束, 她便转道去了乌山, 她路过伽和寺时, 那个叫传明的小沙弥已经在那了。

    依住持所言,他是从襄城逃出去的,他是如何逃出的,又是何时来的寺庙?

    而在不久前,他们才经历过屠城,并未见有人逃出来。

    如果说幻境中的命运都是注定,无法改变,那为何他原本能逃出来,现在却不知所踪呢?

    沉思片刻,时聆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她眸光微闪,嗓音发紧:“会不会……是我们夺了他的生路?”

    原本从战乱中存活,留在伽和寺的人,是小沙弥传明。

    而现在,逃离襄城,躲入寺中的,是她和季陈辞。

    他死了,所以他们活了。

    “以命换命?”

    季陈辞指尖发凉,不愿相信,若真是这样,就是他们占了别人的生机,那小沙弥何其无辜?

    良久无言,时聆持烛的手不住地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可还记得,当时院中有年纪相符的孩童么?”

    君府的庭院中聚着许多孩童,有抱在妇人手上的,也有能跑会跳的,但要说两岁左右的,那只有……

    “上官明!”

    两人异口同声,同时想到那个孩子。

    那个被上官明残忍杀害的孩子。

    长戟刺入身体,鲜血浸透红缨,入眼只剩满目的红。

    铺天盖地的内疚袭来,压得时聆喘不上气:“难怪过了这么些天,也不见他来,原来……”

    原来他的生路已断。

    季陈辞揉着眉心,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一直以为这里的命数已定,再怎么样都无法改变,却不曾想会发生这种事。

    高高的案台上突然掉下一只蜡烛,砸在时聆头上,她痛得眼泛泪花,捂住头顶不停“哎呦”。

    沉重的氛围顿时消失,时聆捡起落在身边的蜡烛,竟发现掉的这只和她手上燃着的不一样。

    燃烧的两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红烛,而从案台掉落的却十分精致,烛身上还雕刻着复杂难辨的古字。

    时聆凑近烛光,眯着眼努力辨认上面刻的字样:“这是……什么烛?”

    季陈辞凑过来看了眼,也没认出来:“这字好生奇怪,不像是字,更像是画的咒文。”

    听他这么说,时聆又靠近了些,正欲深究,案台上又“咚咚”掉了几只,全砸在她头上,而后落在地上。

    时聆抚额怒骂:“见鬼啊!”

    真是奇怪,这戒堂里也没起风,这香烛怎会无缘无故地掉下来?

    她拿起地上的香烛反复打量,发现和刚才掉的那只一模一样,除了上面刻的字晦涩难懂,其他没什么特别的。

    许是卖烛的人故弄玄虚,刻意画的,时聆见这些蜡烛个个相同,便没放在心上,信手将地上的烛全都放回案台。

    夜色愈深,时聆又点燃一只香烛,微烫的蜡滴在手背,她举烛的手晃了半分,连带着烛火也摇晃起来。

    季陈辞起身帮她点上:“没事吧?”

    手背有些红,时聆朝着吹了两口气:“没事。”

    望着案上明灭的烛光,她呢喃道:“传明,灯。”

    他便是那燃的第一盏灯。

    替他们照亮前路。

    …

    次日清晨,光线透过门窗照了进来,隐约听见有微弱的脚步声,时聆睁开惺忪的睡眼,便看见季陈辞蜷在角落中,模样甚是可怜。

    在蒲团上坐久了,腰有些酸,她舒展着身子,接着起身将季陈辞摇醒:“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观南师兄来了。”

    季陈辞被她这么一晃,险些摔在地上,他缓过神看了眼周围,跺了跺微僵的双脚,跳上案台藏到佛像后面。

    随着“吱呀”一声,木门打开,时聆站在门前,笑得温柔又和善:“师兄。”

    “夜间可有冻着?”观南关切道,“话说我方才路过小七禅房,本想叫他起来用早斋,却不想他屋里竟半点声音都没有,也不知是怎么了。”

    时聆支支吾吾的,也不知如何解释:“兴许是……睡得太沉了……”

    “可能吧。”

    说着他便要往屋里走,时聆赶忙拦住他:“师兄……”

    “怎么了?”观南满脸疑惑,指着蒲团上的缦衣,“我衣裳还在里面呢。”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蒲团上的缦衣被她盖得皱巴巴,时聆上前拾起并妥善叠好:“师兄,倒是我洗完了再还你。”

    “也行。”

    说完他继续往里走。

    想到季陈辞还躲在后面,时聆又拦住他,紧张道:“师兄!”

    她的反应着实奇怪,观南奇道:“小十,你这是怎么了?”

    时聆脸上的笑快要挂不住:“师兄可是要整理东西?还是让我来好了,如此麻烦师兄,实在是过意不去。”

    “行吧,那你记得把案台的香烛收拾了。”观南转着手中的佛珠,随口道,“出去后记得去向师父认个错,别忘了啊。”

    “好。”时聆应道。

    也没其他的事情叮嘱,观南便转身离开,时聆放下心来,悄悄地跑到佛像后,小声道:“他走了,我先出去,你看没人了再离开。”

    季陈辞懒懒地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嗓音微哑:“知道了。”

    他也没想明白,为何自己会落到这般地步,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个小贼一样在这东躲西藏。

    时聆道:“那我先走了。”

    不等季陈辞开口,她便飞快跑了出去。

    屋外树影婆娑,小狸翻着肚皮躺在廊下,时聆蹲下'身摸了摸,它舒服地翻了个身,拍拍它的小脑袋,时聆道:“好了,我要找住持去了,你自己玩吧。”

    小狸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晨钟还未响,这个时辰住持应该在树下坐禅,思及此,时聆穿过沿廊便朝前院走去。

    果不其然,禅微在树下盘腿而坐,双手叠起,拇指相抵,时聆踌躇片刻,走上前嗫嚅道:“师父……”

    但转念一想,说不定他是装的,于是她提高音调,硬气道:“师父!”

    禅微松开手,长舒一口气,然后徐徐睁眼:“出来了?”

    时聆绞着衣角,眼神飘忽不定:“嗯,师父我错了…是我出言不当,惹师父生气了……”

    话虽这么说,但她心里多少有些不服,她有着千年的道行,山上的鬼怪见了都得绕着走,她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

    这禅微老头,着实可恶!

    时聆在心中暗骂。

    “小十。”禅微低声唤她,“你性子太急,做事太过冲动。”

    时聆怂了,摸着耳朵,不敢出声。

    禅微的目光落在远处,开始缓慢地转动佛珠:“小十,你可知,佛家讲究什么?”

    又来?

    一提到这些时聆就头疼,她回想之前看过的佛经,试探着开口:“无我之境?”

    捻着佛珠的手一顿,禅微摇头叹息:“是因果。”

    他抬眼看她,漆黑的眸子宛若墨海:“世间万般,皆有因果,何为因,何为果?”

    什么意思?

    时聆不解,为何跟她说这些?

    她想再问时,禅微已站起身,拿去蒲团掸去上面的尘埃:“该去撞钟了,小十,你也一块去吧。”

    时聆犹豫片刻,小声道:“是。”

    钟楼与鼓楼相对,分别立于寺院两侧,时聆登上钟楼,从高处眺望,寺内的景色一览无余。

    他将钟杵递到她手边,时聆将钟杵拉远,再撞到钟上,梵钟上露出细微裂痕,似乎历尽了百年沧桑。

    “咚——”

    悠扬的钟声响彻深山,禅微望向她,目光意味深长:“小十,你要记住,撞钟一百八,破人间百八烦恼。”

    “咚——”

    禅微的声音顺着钟声传入耳中:“一百八,其和为九,九九归一。”

    “咚——”

    深沉的钟声愈撞愈响,禅微走到她身后,声音低不可闻:“万物皆空,闻钟百下,可破境而出。”

    时聆心中大惊,猛然回头。

    禅微脸上依旧挂着慈祥和蔼的笑,他慢悠悠地转着佛珠,仿佛刚才的话不过是她的错觉。

    “继续。”

    他笑眯眯地说道。

    时聆压下惊动的情绪,继续撞着梵钟,心中隐隐期盼。

    只是,百八声后,无事发生。

    作者有话说:

    又是满课的一天我恨!

    37  ☪ 骤雪

    ◎地气乱,灾厄生。◎

    眼前的景象如旧, 没有丝毫的变化,时聆放下钟杵,眼底划过一丝失望。

    住持站在钟前, 苍老的手轻抚上细碎的裂痕,背影挺拔而孤寂:“殿中诸佛, 你为何不拜?”

    一时间, 她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四百多年的岁月。

    不拜神佛的,不是幻境的孩童小十。

    而是——

    在幻境之外的, 山鬼时聆。

    昔日伽和寺香火缭绕,梵音袅袅,殿外的信徒们俯首叩拜, 目光虔诚。

    时聆褪去焰炽红裙,换上驼褐的朴素僧衣,站在门边,与殿内的佛像遥遥相望。

    殿内的佛像宝相庄严,普度众生, 他高坐佛莲之上, 眼眸微阖, 指尖拈花,唇角含笑。

    住持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 身上染着淡淡檀香:“施主为何不拜?”

    时聆并未转身,仍注视着佛像, 心下微哂:“我心无所求,为何要拜?”

    住持闻声轻笑:“尘世诸般, 孰能无求?求佛问道, 不单是祈求庇佑, 更是追寻内心的无相之境。”

    “若求佛是为了心有所向。”时聆撩眼望他,目光清冷,“那我便为神佛。”

    …

    “该走了。”住持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天边传来,“你要时刻记住自己是谁。”

    时聆蓦然回神,她是谁?

    是魍离山的山鬼时聆?

    还是襄城君府的小十?

    “你究竟想干什么?”她眨了眨干涩的眼,语气微窒,“禅微法师,或者说,厄渡尊者?”

    昨日他恍若不知,甚至还被气晕在地,此刻却跟她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如此转变,她怎能不疑?

    禅微置若罔闻,缓步迈下钟楼,背影如松:“待因缘和合,你自会知晓。”

    钟声响后,便该去殿中诵经,但时聆并未离开,而是独自一人,在钟楼上怔了许久。

    …

    寺里的日子过得很慢,慢到可以在山腰坐候晨光破晓,可以在檐下看着一片树叶缓缓落下。

    无事坐在院中与小狸相伴,等时辰到了就去听住持讲冗长枯燥的佛经,晨时在殿中坐禅冥思,暮时便在树下闲谈慢聊。

    空时抄抄经文,再背去山脚下卖,有了钱就能买些爱吃的素菜,还能顺手带几个糖人回来。

    朝暮更迭,周而复始,转眼已至季夏。

    自钟楼之后,时聆再没问过他,就好像她只是懵懂无知的小十。

    既然他说因缘未到,那她等着便是。

    灼日炎闷,蝉鸣聒噪,时聆抹去额间的汗水,背起竹篓准备下山去。

    此时如常穿过大殿跑来,拉住她背后的竹篓,讨好道:“小十,你等会带点饴糖回来呗。”

    时聆有心逗他:“这个么……总共就那么几块,我两口就吃光了,怎么给你留?”

    如常皱起小脸,急得话都说不清:“你…你…那你多买些,路上慢点吃……”

    “可我没钱呀。”时聆大言不惭道。

    如常咬了咬牙,从袖中翻出几个铜板来:“这些可够?”

    他年纪小,平日里住持和观南都不会给他钱,也不知这铜板是哪来的。

    于是时聆顺走他的铜板,板着脸问:“你这钱哪来的?”

    如常搓着小手,悄悄道:“我和知心凑的。”

    观南在门口催她:“走了小十!”

    时聆扭头回应:“来了。”

    说完她又看着如常,表情严肃:“下不为例。”

    如常哼哼两声。

    时聆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然后将铜板揣回衣袖,转身向大门走去。

    只是还未走到门口,空中突然飘起小雪,紧接着狂风骤起,漫天飞雪。

    时聆顿时僵在原地。

    这个时节,怎么可能有雪!

    突如其来的大雪困住了所有人,所幸寺内的香客并不算多,他们挤到长廊,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怎……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雪啊!”

    “荷月飞雪,莫不是有天大的冤屈?”

    “传闻而已,怎可当真!”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观南和季陈辞也跑回屋檐下,放下竹篓,朝着雪地中的时聆道:“小十,别发呆了,小心冻坏了!”

    时聆站在风雪中,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有片刻的失神:“荷月飞雪……”

    不过半晌,屋檐被银白覆盖,地面也堆起积雪。

    知心和如常先是疑惑不解,随后在雪地里打起滚来,知心将手浸在雪中,银铃般的笑声响在空中。

    知心在掌心捏了个雪团,朝时聆的方向扔去:“小十,快来!”

    时聆倏然想起在君府的那个雪天,君风在廊下沏茶,她和季陈辞在雪中扔雪团,和叙儿堆雪狮,君夫人在远处看着。

    大家都在。

    叙儿还说要等来年的雪。

    无言的悲伤漫上心尖,时聆衣袖曳过眼角,掩去眸中怆色。

    很显然现在并不是玩闹的时候,时聆走至长廊,抖落满身白雪,她凝视着雪中的两个瘦小身影,轻声询问身旁的人:“师父呢?”

    季陈辞替她拂去发间雪花,眼神落在她冻到发红的耳尖,眸色略深:“观南去找了,应该很快就来。”

    话音刚落,观南匆匆赶来,沉着脸道:“师父不知道去哪了。”

    住持不在?

    这雪来得蹊跷,她本想找住持问个清楚,但如今……

    时聆皱着眉,看向雪中的两人:“别玩了,快回来!”

    知心和如常站在雪中,对视一眼,旋即听话地跑回长廊。

    半个时辰后,霏雪初停。

    趁着雪停,香客们四散而开,打算尽快下山,而后不过片刻,轰鸣雷声乍响,大雨倾盆而下,方才准备离开的那些人又躲回寺中。

    有人跑出太远,回来时浑身湿透,脚下积雪渐化,稍不留神便摔在地上,雨雪溅到脸上,他大声咒骂:“狗屁的破天!”

    檐下的人也都抱怨起来,住持不在,观南只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大家少安毋躁——”

    没有人理他。

    又是熟悉的情形,时聆从抄起角落的笤帚,在人群大喊道:“谁在喧嚷,就给我滚出伽和寺,免得扰了菩萨的清净!”

    说完,她还扬了扬手中的笤帚。

    此话一出,抱怨声逐渐变小,最后归于宁静。

    观南捏着手心的汗,有些紧张:“眼下风寒雨泻,非人力可阻,大家且安下心,待雨停了再走。”

    人群中微微躁动,但很快便停了下来,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声:“唉,等着吧。”

    又是半个时辰,雨停霁明。

    这一次,香客们都老实了,安安静静地躲在屋檐下,生怕再出什么情况。

    知心扯了扯时聆的袖子,不安道:“我们……能出去了吗?”

    时聆眉心微动,眼中犹如浸着寒霜:“再等等。”

    只怕后面还有。

    果不其然,雨停了没多久,更加猛烈的风雪袭来,险些将众人吹倒。

    寺庙瞬间被白雪覆盖,时聆愈发坚定心底的想法。

    她靠近季陈辞,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地气乱了!”

    世间的每处地方,都有各自的地气,作用便是平衡当地的风雨雪雾,即使在幻境之中也会有地气存在。

    而如今,风雪肆虐,雷雨不止,那便说明——

    地气乱,灾厄生。

    “地气是无法复补的。”时聆沉吟道,“这个幻境,怕是要塌了。”

    季陈辞缄口不言,他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高兴的是,他们终于看见出去的希望。

    难过的是,这里很快就会迎来另一场灾难。

    时聆掀眼朝人群中望去,魍离山上的百八具尸体,又是他们中谁的呢?

    他们缘何而死,又是何人所为?

    不远处的观南察觉她的低落,走上前轻声问道:“小十,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时聆眼神躲闪,不敢看他:“师兄……”

    若是幻境坍塌,观南、知心、如常,他们都会随着幻境消失,就算能够重来,谁又能保证每次的他们都是一样的呢?

    想到这,时聆心下微酸,她揉了下鼻子,闷声道:“冻的。”

    “这天着实奇怪,先前还是炎烈闷热,现在却寒风刺骨,甚至还下这么大的雪,当真诡异。”观南深思道。

    寺外突然传来巨大的动静,似有千军万马在向这里奔来。

    不过瞬间,飞雪骤停,积雪消融,寺庙景象恢复如常,就好像从未有风雪袭过。

    人群中传来惊呼:“消……消失了!”

    寺门未关,很快便有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位年轻公子,他奔在最前面,被门槛一绊,他直接跪在地上。

    慌乱的眼神扫过人群,他看见长廊上几位沙弥,连忙爬了过来,抱住观南的大腿道,话都说不利索:“救…师…小师父救命啊!”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他们闯入寺中,神色慌张,面带恐惧,似是碰到什么可怕的事情。

    观南顿觉事态严峻,他用力将人扶起,眼神凝重:“敢问施主,这么大的雪,你们是如何上山的?”

    下一秒,那公子抬起头,脸上满是疑惑:“什么大雪?这时候哪来的雪?”

    “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跌在地上。

    手中的笤帚落地,时聆站在那人面前,死死攥着他衣领:“你们来的路上,可曾遇见风雨?”

    试着将衣领从她手中扯出来,奈何她的劲太大,那人索性撒手,任她抓着:“你们在说什么啊?这天又闷又热的,哪来的雨啊?”

    38  ☪ 瘟疫

    ◎她仿佛听见“轰”的一声,信仰坍塌。◎

    怎么可能?

    若是地气失调, 整个幻境都会被影响,可他却说外面天晴如旧,没有半点异常。

    时聆松手放开他的衣领, 向后退了两步。

    听到他的话,无声的恐慌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他们缩在檐下, 瑟瑟发抖。

    “方才那么大的雨雪,他竟然说没看见?”

    “这也太邪门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肃静——”观南朝后喊了一声, 继而蹙着眉问他,“到底出了何事?”

    那人抱着跪在地上,抓着观南的衣摆, 颤声道:“山下……山下起了瘟疫啊!”

    瘟疫?

    时聆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胡四,你莫要胡说!”人群中爆出一声喝斥,“我们来的时候都好好的,怎可能突发瘟疫!”

    胡四急得青筋暴起,指着身后的人:“我骗你做甚, 不信你问问他, 为何会上山来!”

    跟在他后头的人站了出去, 时聆这才注意到他,认出是之前见过的刘老三。

    “是真的啊!”刘老三焦急道, “今天镇上突然死了好几十人,请郎中来看, 说是瘟疫啊!”

    “瘟疫可是会传人的啊!”

    “他们从死人堆里来的……那岂不是……”

    香客们大惊失色,有人问刘老三:“老三……你娘……”

    他娘前段时间没了, 也看不出是什么毛病, 棺材的钱还是问人借出来的, 如今镇上起了瘟疫,难免让人起疑。

    刘老三反应过来,他们是怀疑他娘是的了瘟疫而死,忙解释起来:“俺娘不是瘟疫死的啊!”

    “谁知道你有没有扯谎!”香客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秽物一般,“快把他们赶出去!”

    反对声越来越大,观南喊了一声:“肃静——”

    依旧无人理会,很快便淹没在争论声中。

    寺门外的人源源不断地涌入,很快寺内已经站满了人,胡四连滚带爬地跑到寺门口,想将门关起来:“不许进了!不许进了!”

    观南想去阻止,去被时聆叫住:“师兄。”

    “寺门不关,便会不断有人进来,若其中一人得疫,这寺里的数百人,皆会殒命。”时聆揉着额角,疲惫合眼。

    不关门,就会有无数人聚集而来,迟早会有得疫之人进来,一传十,十传百,瘟疫爆发无人幸免。

    可若是关门,门外的百姓不知生死,只能陷入绝望,被恐惧折磨致死。

    似乎怎么选,都是死路。

    观南停下脚步,衣侧的手紧握成拳。

    门外的人在痛苦尖叫着:“为何你们能进,却不让我们进!不是说佛前众生平等吗——”

    “砰——”

    寺门阖上,胡四将门栓住,瘫坐在地上大喘气。

    外头的呐喊声还在继续,他们疯狂地拍着门,宣泄着心中的恐慌,知心如常吓得缩在角落,捂住耳朵不敢再听。

    观南轻声道:“没有人天生该死。”

    时聆平静撩眼:“你想救所有人,却救不了一人。”

    就像在襄城,她想救下城中千万百姓,却没救下任何人,有些事情,并非人力可阻。

    又或者说,人生如蝼蚁,如何敢与天相争。

    “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有人低声念诵起来,在佛前长跪不起,越来越多的跟着他跪在殿前,双手合十,语气虔诚。

    寺内虔诚乞求,寺外哀声连天。

    时聆穿过长廊向后院奔去。

    她找遍寺中的每处地方,都没有发现住持的身影,只在观音殿前的供台上,看见一串檀木佛珠,和一只点燃的香烛,烛身刻着奇怪的小字。

    那是,禅微日日夜夜戴在腕间的佛珠。

    如今他人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串佛珠。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时聆没有回头,却知道来人是谁,她呢喃道:“师父…消失了。”

    “时间提前了。”熟悉的声音在她响起,“如果我没猜错,这场瘟疫,应该在十一年后发生,紧着着,幻境坍塌,轮回重现。”

    是开始。

    也是终结。

    台上烛火曳得晃眼,时聆视线落在那串佛珠上,沉默着没有出声,鬼使神差地,她拿起佛珠,戴进了自己的手腕。

    “应该很快就会结束。”季陈辞在佛前垂眸,长睫在眼下透出小片阴影,“他们的脸上,已经开始浮现死相。”

    时聆掐住微颤的指尖,艰难开口:“还剩……几天?”

    “最晚,三天。”

    …

    一日、两日,寺中的人并未出现异样,大家稍微放下心来,想着应该这瘟疫应该传不进来。

    寺外已经没有人再叫嚷,似乎已经放弃,而寺里仅存的粥菜根本不够分,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又不敢出门,生怕外面的人涌进来。

    胡四摸着肚子,嘟囔道:“好饿啊……”

    坐在他身旁的人安慰他:“唉,能活着就不错了。”

    也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胡四不再抱怨,哀叹一声道:“别怪我狠心,若这门不关,放一个人进来,就会有更多的跟上,到时候谁都活不了。”

    刘老三换了个姿势坐,想到之前受人恩惠,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俺们自己躲进来,转头就把门关上,这也太不是东西了。”

    胡四虽然有些愧疚,但并不后悔:“都死到临头了,谁不想活?谁不自私?”

    刘老三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时聆就后面默默听着,视线扫过大殿,看见观南正跪在殿中,垂着头背影苍凉。

    知他心中难受,时聆准备上前宽慰,却忽然在人群中,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

    除了认识的张老三外,还有穿织花绫长裙的妇人、买经的女童、供奉馒头的老媪……

    似乎想到什么,她心中微惊,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将院里的人都点了一遍。

    不对。

    数量对不上,魍离山上有尸体一百零八具,而寺里的人根本不止这么多。

    再者,死相也对不上,山上的尸体死法各异,根本不是死于瘟疫的样子。

    她找到季陈辞,将想法说了出来。

    季陈辞听完轻声道:“不用再猜了,明天事情就会结束。”

    明日便是第三天,时聆一言未发,只是学着住持的样子,轻轻地捻动佛珠。

    暮色降临,寺内烟雾袅袅,檀香四溢,所有的佛香在两日之间全部焚光,大抵只有这样,才能勾起他们的一线生机。

    而观南仍跪在殿中,身形未动,像是在祈愿,又像是忏悔。

    时聆见了也跪在蒲团上,仰首对上佛像的眼,面前的佛像目光慈蔼,指尖轻拈莲华,唇角带笑,仿佛能洗涤世间所有污秽。

    她深深凝望着佛像的神情,心中不禁想到,佛经中拈花而笑的,便是眼前这位么?

    “你说我这么做,师父会不会怪我?”观南敲着木鱼低声问。

    “师兄又何必自责?”时聆神色认真,“瘟疫一事无人能解,况且寺院已满,无法再纳更多的人,师兄能做的,也只有这样。”

    观南举木槌的停在半空中,他抿了抿唇,喃喃自语:“若是师父在就好了。”

    禅微就这么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小十,你要记住,撞钟一百八,破人间百八烦恼。”

    “一百八,其和为九,九九归一。”

    “万物皆空,闻钟百下,可破境而出。”

    突然想起之前他在钟楼上说的话,时聆不禁陷入沉思,撞钟百下,可破镜而出,九九归一,应该是指幻境坍塌,轮回重现,一切回到起点。

    可是……万物皆空,又是什么意思?

    如在雾中看花,她隐约瞧见边缘,却看不清全部,朦胧至极,难窥其貌。

    “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观南闭着眼,表情很是痛苦,“师父赠我法号,我却将数百条人命拒之门外,实在是罪孽深重!”

    时聆敲了蒲团前的木鱼,目光平静:“若你罪孽深重,那我岂不是十恶不赦。”

    她看着襄城覆灭,占了传明的生路,对寺外呼喊的百姓视若无睹。

    罪恶如斯,在阎魔罗阇面前,她又怎敢抬头。

    …

    变故来得太快。

    天光未亮,众人已被惊醒,有人开始呕吐发热,神色恍惚,没有半点反应。

    坐在他旁边的人跌坐在地,捂着头重复着:“完了……完了……”

    众人都离得远远的,无人敢上前,都用惶恐的眼神看着他。

    他睁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像疯了一样,冲着人群大叫起来:“哈哈哈哈!跑不掉!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哈哈哈!”

    紧接着,他朝空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神佛无用——神佛无用啊——”

    像是受他影响,众人都对着佛像咒骂起来,不知是谁朝大殿中扔了个石子,佛像被砸出一道裂痕。

    口子一旦被撕开,便会愈来愈大,人们纷纷找东西,奔着佛像砸去,他们砸得太狠,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们心中的恨意。

    沙弥们想去劝慰,却被狠狠推在地上,恨不得再踩上两脚,时聆和季陈辞也无力阻拦,只能将他们小心扶起。

    她仿佛听见“轰”的一声。

    信仰坍塌。

    耳边唯有东西碎裂的声音,直到砸完最后一尊佛像,寺庙才重归平静。

    小的佛像被砸得稀碎,只有殿中几尊高大的佛像,虽残破不堪,但还是屹立于莲花坐上。

    下一秒,天边亮起金色的佛光,不过瞬间,破裂的佛像全部恢复如初,正殿的案台上凭空出现一只香烛,晃动着微弱烛光。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观南、知心、如常,身边的人逐渐变淡,最终消失不见,只剩下时聆和季陈辞。

    在漫天佛光中,出现一道瘦弱的背影,那人面向佛像,徐徐转身,竟是许久未见的禅微法师。

    衣袂无风而动,他脸上浮现浅淡笑意,将食指抵在唇间,露出本该在时聆手上的佛珠。

    “嘘——”

    作者有话说:

    鬼佛篇快要结束啦 自认为是个猜不到的结局ovo

    39  ☪ 因果

    ◎世间万般,皆有因果。◎

    时聆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腕, 上面空无一物,也不知是何时消失的,她竟毫无察觉。

    “小十。”禅微笑道, “你看这些人,是不是很过分?他们为了发泄心中的怨念, 竟砸了菩萨的殿, 你说,该如何惩罚?”

    刺眼的佛光散开,时聆眨了几下眼, 对上他的视线,只觉眼前的人格外陌生:“所以,你就将他们残忍杀害?”

    像是不认同她说的话, 禅微眉头紧皱,疑惑道:“残忍?他们对佛祖不敬,不过是略施小惩罢了,如何能说是残忍?”

    不敢相信平日和蔼的住持会说出这种话,季陈辞冷下脸:“你真是疯了。”

    禅微转着佛珠, 眼神偏执又狠戾:“我不是说过吗, 这世间诸般, 讲究的都是因果,他们种下恶的因, 就得承受恶的果。”

    说着,他又将目光投向时聆, 语气蓦地温和下来:“小十,你肯定会懂我的吧。”

    时聆端详着他腕上的佛珠, 摇着头道:“不对, 山上的尸体只有百八之数, 而方才砸殿的人,并不止这么多。”

    禅微转过身,朝着佛像弯腰而拜,接着他对时聆道:“佛家撞钟百八响,是为歌颂菩萨百八功德,而我从中挑出这一百八位罪恶之人,贡献菩萨,任由其处置。”

    “是吗?”

    时聆提衣走入殿中,站在他身侧,眼眸中倒映着微弱烛光:“可我分明看见,有些人只是坐在角落,什么都没做,为何还会被杀害?”

    当时的人们满心绝望,被怨恨驱使,纷纷抄起手边的东西,冲着佛像砸去。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刘老三痛苦地蹲在地上,抱着头不敢去看眼前的场景;妇人捂紧了孩子的耳朵,躲在角落柔声安慰;老媪跪在佛像的方向,双手合十,口中不断念叨着“罪过罪过”。

    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还是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死在了他的手上。

    禅微指尖微顿,继而低声笑道:“举心动念,无非是罪。他们冷眼旁观,怎能算是无辜?”

    台上的烛火亮得晃眼,时聆抚摸着烛身上奇怪的小字,声音很轻:“不是的,你给观南起这个法号,是想让他知道,这世间众生,皆有着各自的业,无奈是罪业还是善业。”

    “心神意动,错在执念,你想让他放下执念,如今自己却陷入执念,无法自拔。”

    “我一早便知,你与佛有缘。”禅微指着拈花的佛像,微微笑道,“你既有此悟性,那么昔日佛祖拈花,惟迦叶微笑,此故何解?”

    季陈辞在后面安静听着,想起他之前讲经时说的,此故讲的是心念相传的领悟,但眼下看来,并非这么简单。

    他埋头苦思,却听时聆笃定道:“是伊始。”

    时聆曾将这经文抄了整夜,彼时的她一直以为,拈花一笑讲的是顿悟,于是她将拈花示众那段反复品读无数遍,却依旧没有眉目。

    直到那日在钟楼上,禅微问她:“小十,你可知,佛家讲究什么?”

    当时她答:“无我之境。”

    禅微却道:“是因果。”

    世间万般,皆有因果。

    后来她再翻出那本佛经,拈花一笑过后,世尊曰:“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又回想起禅微讲经时说的话,先前她只听到了顿悟,却漏掉了后面一句:“此故乃禅宗伊始。”

    佛祖拈花示众,无人能解,唯迦叶微笑,于是心念意会,将衣钵传交迦叶尊者,从此禅宗开宗,摩诃迦叶成为禅宗始祖。

    那时的她才隐约明白,拈花一笑,讲的的确是顿悟,但又不止顿悟。

    为何而笑?无人能知。

    或许说,拈花一笑得真谛并不在于悟到什么,而是在于悟本身。

    既为因果,那何为因,何为果?

    拈花一笑是因。

    付嘱摩诃迦叶是果。

    “不错。”禅微放声大笑,表情十分愉悦,“小十果然聪慧。”

    时聆下意识地想去捻佛珠,却摸了个空,她微怔:“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什么?将我们困在这里,究竟有何目的?”

    “你们是不是想知道如何出去?”禅微忽然转身看她,眼神熠熠,仿佛与她对话的不是年迈僧人,而是位年轻公子,“破镜之法,我告诉过你的。”

    ——万物虚空,闻钟百下,可破镜而出。

    时聆蹙眉道:“万物虚空?”

    禅微笑而不语,无端在案台上变出两只香烛,执起正在燃烧的那只,借着烛火将剩下的一一点燃。

    案台上三烛齐亮,火光曳曳。

    “还是想不明白么?”他道,“那我再提点一二。”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

    “最后一个——”

    禅微笑得意味深长:“还是拈花一笑。”

    果然,在这幻境之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巧合,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当是她随手翻开的佛经,都大有深意。

    但现在时聆却无心去想这些,她闭上眼疲惫道:“这幻境出自你手,自然是知道怎么破解的,你确实装得很像,险些将我骗了过去,让我相信你就是禅微。”

    禅微身影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初:“小十,你这是何意?”

    时聆缓缓开口:“师父带着的佛珠,都是十二颗,他曾告诉我,这意味着人生中的十二因缘,而你手上的,却有十三颗佛珠。”

    “再说,他能成佛,自然是心怀善意,必不会因为砸了佛像就升起杀念,他苦修数十年,怎会因这种事而造下杀孽?”

    “你在刻意模仿他,却终究不是他。”

    禅微懂佛,但更懂人间疾苦,正如他所说,求佛问道,不仅是为了一己之念,更是为了追求心中的无我之境。

    瘟疫爆发,百姓将最后的生机依附在神佛身上,但在天灾面前,神佛也无法阻止,希望破灭,信仰坍塌,他们怎能不恨?

    哪怕他们砸了满殿的佛像,禅微也只会暗自心痛,不会有对这些可怜的百姓有半句怨言。

    良久沉默,佛像前的“禅微”轻叹一声,接着望向她的眼神宁静平和:“被发现了呢,还是瞒不过你。”

    殿中突然刮起一阵疾风,“禅微”的容貌在风中的变换,苍老的僧人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个年轻的少年。

    少年的容貌跟记忆中的人缓慢重叠,熟悉而又陌生,时聆垂眸,轻声道:“果真是你。”

    “好久不见。”他微微一笑,“我该称你一声施主,还是小十?”

    “亦或者是,传闻中的山鬼时聆?”

    作者有话说:

    一个短小的过渡章下章揭秘~

    40  ☪ 沙弥

    ◎他本该是至高无上的佛。◎

    眼前之人一袭深色缦衣, 手间带着檀色佛珠,眉眼深邃,身后是高大的金色佛像, 案台上烛火阑珊,焰光清晰地映在他眼中。

    竟是那位从未露面的小沙弥——

    “传明。”

    此时的传明是少年模样, 个子比时聆高上不少, 她不得不仰头看他。

    他笑得温文尔雅,语气温柔:“昔日寺中寥寥数面,施主居然还记得, 当真是荣幸。”

    季陈辞并未见过这位沙弥,只偶尔听时聆提起过,于是他疑惑地开口:“不是说, 这小沙弥,如今才两岁么?”

    “不错。”时聆点头道,“我曾经也以为他是死在上官明手下的孩童,才一直未出现,却没想到, 他并不是因为我们夺了他的生路才消失, 而是因为, 他就是这幻境的幕后之人。”

    “至于年岁么,他又不是人, 想变成什么样,全凭他心意。”

    传明从容不迫地转着佛珠, 仿佛她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时聆缓步向前,举起案台中间的蜡烛, 摩挲着上面的小字:“先前在戒堂见到这只蜡烛, 我并未多想, 只当是普通香烛,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你根本就不是人。”时聆盯着他的眼睛,笃定道,“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天上掌灯神女案上的神烛,又名复烛。”

    戒堂中无故掉落的、观音殿中佛珠旁、佛像前凭空出现的香烛,都是他在刻意暗示,包括他在案前以灯点灯的动作,就是为了告诉她,他是小沙弥传明,也是天上的神物复烛。

    他从未出现,却一直都在。

    传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施主好记性,我本以为你是认出这烛身上的字,才猜出我的身份,却不想你连我在天上何处都能知晓,实在佩服。”

    时聆淡定道:“没什么,她先前嘲讽我穿得招摇,我一气之下就将她案上的蜡烛全掀翻了,不慎将桌上的书籍烧得精光。”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会将这十一年的时间制成幻境,又为何,要残害那些无辜的百姓?”

    传明顿时陷入沉默,脑海中倏然闪过很多人,他抬眼望向佛像,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你们进来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都是我曾经经历过的,我在天上幻化成形后来到人间,在我孤苦无依时遇到了君风,他将我带回了君府。”

    “君府的人都很好,无论是君府人,还是底下的小厮丫鬟,他们都很照顾我,从未与人争吵红过脸。”

    “直到襄城被灭,我拼了命才逃到这里,与师父和师兄相依为命,度过了平淡温暖的十六年。”

    时聆忽然想到,之前在雪夜中见到观南时,曾脱口而出的话,当时她便觉得莫名,像是有人在替她说一般:“所以,那夜在巷中遇上观南,也是你所经历的?”

    提到观南,传明的眼神又是一变:“不错,我见他身有佛根,便劝他去寺中修行……”

    话未说完,传明的眼中忽然冒出许多血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流出血泪:“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师父定能飞升成佛,师兄也会功德圆满!都怪他们!他们砸了佛像,断了伽和寺的佛缘!他们该死!”

    正说着,他将案台上的贡品全部推翻,上面的东西“噼里啪啦”碎了满地,时聆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平静:“真的是因为这样吗?”

    “虽然他们砸碎了佛像,但住持却因此了悟尘世,功德圆满,顺利飞升成佛,你又为何要犯如此杀孽呢?”

    “你住口!”

    传明死死捂住耳朵,但她的话还是顺着风钻入耳中,避无可避,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口中不断重复:“对…都怪我…都怪我…都是因为我……”

    时聆蹲在他面前,指尖掐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告诉我,他为何成佛后,又会堕入鬼道?”

    传明脸色惨白,笑容格外凄凉,像是地狱中爬出的恶鬼:“因为我把他们都杀了,我罪孽深重,自该堕入无间炼狱,受尽惩罚折磨,我认。”

    “可是他来了!”传明怒吼起来,攥着胸前的衣服,表情十分痛苦,“我在黑暗看见耀眼的佛光,一双手将我拉出了深渊,是师父!他竟为我堕了鬼道!”

    “他本该是至高无上的佛!”他在地上不停打滚,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内心的苦痛,“都是因为我……”

    时聆松开手,凝神沉思许久,才轻声道:“竟是这样。”

    当年殿中的佛像被砸光后,传明却以为伽和寺的佛缘已断,一怒之下便将这些人全部杀害,却没想到住持并未受影响,反而在圆寂之后顺利成佛。

    他杀孽太重,被打入无间炼狱饱受折磨,这便是罪因恶果。

    已然成佛的住持于心不忍,为将他从深渊中带出,甘愿堕入鬼道,成为厄渡鬼佛。

    可传明认为,他敬仰的师父就该是高高在上的佛,他无法接受这一切,被执念所困,将这十六年的经历制成幻境,不断轮回。

    时聆却道:“你以为,救你出深渊的,只有他吗?”

    传明脸上泪痕未干,怀疑道:“你…什么意思?”

    “你可曾留意过观音殿的童子?”时聆提醒道,“难道你没发现,左边那童子的容貌,与观南师兄甚是相似吗?只是他手上没有胎记罢了。”

    传明瞳孔骤缩,神情慌张:“你是说……!”

    时聆抬起手,指了指虎口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观南师兄,应该就是观音殿中的善财童子,而他手上的胎记,正是为了救你才留下的鬼印。”

    原先她还没想明白,住持为何要将佛珠留在观音殿而不是其他地方,现在仔细一想,竟是这个缘由。

    “师父……师兄……”传明眼神空洞,也说不出别的话。

    “我倒是在神女的书上看到一句话。”时聆像是想到什么趣事,歪头笑道,“有书记载:复烛,神物也,于临终前燃之,逐幻现向往之景,可知人毕生之所愿。灯灭,则燃烛者亡。”

    “你既有这本事,为何不看看师父的向往之景呢?”

    “你住口!”

    传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想去推时聆,却被她轻松躲开,见他要动手,季陈辞两步上前扣住他的手腕。

    时聆拿捏住他的软肋,慢条斯理地欣赏他痛苦的表情,像是顽劣的狸猫在戏弄爪下的玩物:“让我猜猜,你是不想看,还是不敢看呢?”

    轻柔的嗓音落在传明耳边,似是恶鬼低吟,教他痛不欲生,贡盘的碎片铺在地上,刺穿掌心,渗出殷红的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他疯狂地摇着脑袋,暴呵道:“够了!”

    但时聆并不准备放过他,蹲在他身边,俏皮地眨着眼睛:“你在害怕。”

    “你觉得师父最想成佛,你却让他堕入鬼道,你害怕会对上他失望的眼神,所以你不敢看。”时聆附在他耳边道,“你知道是自己的错,但是你不敢面对,就一切罪责都怪到这些百姓身上。”

    悔恨、自责,各种情绪裹挟着他,让他喘不过气,于是他把这十六年的时间制成幻境,试图将责任全部推给旁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六载不断轮回。

    他竟真的相信这罪恶的源头,都是因为百姓砸了这殿中的佛像。

    “传明。”时聆轻声唤他,颇为无奈道,“你在伽和寺待了十六年,还不如我看得透彻。”

    撇去先前对他的猜疑,时聆不得不承认,这位禅微法师,心怀大善,佛性永存,如果有人说他的毕生所愿,就是为了成佛,时聆定会觉得这人浅薄。

    为了成佛而施善,那如何能叫佛?

    想起百年前她初到伽和寺,住持指着那位最小的沙弥,语气中都带着期盼:“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老衲予他法号传明,愿他生念永存,直至诸世共生。”

    传明,灯。

    禅微想让他成为生路的掌灯人,他却将这些无辜之人都引向死路。

    时聆神色复杂地看着传明,他宁愿躲在这幻境之中,反复轮回,也不愿见禅微一面。

    仰首便能看见庄严肃穆的佛像,时聆不禁陷入沉思,是幻境是传明所创,但将她和季陈辞拉入幻境的,应该另有其人。

    是禅微吗?

    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提醒,实则大有深意。

    时聆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本该带着他留在案台的佛珠,如今却不见踪影。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案台的最角落,那里还藏着一只未被点燃的香烛:“其他的都是幻象,这才是你的本体吧?”

    “你想干什么!”传明大吼道。

    “自然是发挥你的用处了。”时聆莞尔一笑,拿起香烛以灯点灯,“既然你不敢面对,那就由我来看。”

    那串佛珠上存留着禅微的气息,虽然此刻不在她手上,但这微弱的气息,足够让她点燃复烛。

    传明想去阻止她,奈何季陈辞死死扣着他的手腕,让他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复烛燃起,发出烈烈焰光:“不要——”

    下一秒,案上的普通香烛全部熄灭,只剩下正中间的复烛在缓缓燃烧。

    霎时间,眼前景象突变,殿中的佛像被朦胧的烟雾笼罩,三人如同置身于云端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紧接着,时聆的声音在云雾中响起,遥遥传来,显得空灵又缥缈:“看看吧,师父他所向往的,毕生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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