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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 山客

    ◎萍水相逢,不必挂怀。◎

    “咚——”

    晨时, 悠长的钟声响彻深山,年幼的传明跪在蒲团上,捂住嘴偷偷打了个呵欠。

    见他困色难掩, 知心笑着摸他光溜溜的脑袋,隐隐露出两颗虎牙:“传明, 你看这是什么?”

    知心手握成拳放在他面前, 传明探头去瞧,好奇地扒开着知心的手:“什么?”

    手蓦然松开,只见几颗杏黄的饴糖安静地躺在手心, 传明眸光熠熠,高兴地接过:“是糖!”

    如常敲着木鱼,无奈地看着他们:“等会被师父看见, 又要说了,早课上不许偷吃东西。”

    “我俩以前被骂得还少吗,不还是照样吃。”知心捏了捏传明的脸蛋,乐呵呵道,“再说了, 师弟以前吃了这么多苦, 吃两颗糖又怎么了?”

    怕传明想起这事难过, 如常瞪了他一眼,赶紧用对他比了个手势:“嘘。”

    而传明在边上啃着糖, 并未在意他们说的什么,知心放下心来, 拍了拍他的脑袋叮嘱道:“要吃就躲在后面偷偷吃啊,别被师父发现了。”

    “嗯。”传明应道。

    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 观南想当没听见都难, 四人之中属他最年长, 自然不能跟着他们胡来,本想嘱咐几句,但看见传明欣喜的神情,他又将话咽回肚子。

    算了,小师弟好不容易捡回条命,想吃糖就让他吃吧,难得破次规矩也没什么。

    不多时,外头钟声结束,住持迎着阳光走了进来,知心飞快跪到自己的蒲团上,装模作样地念诵起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伴随着清脆的木鱼声,沙弥们都闭上眼开始诵经,传明入寺不久,哪里会背这种佛经,就算把经书摆在他面前,他也不知道该念什么。

    耳边环绕的声音又低又缓,传明本就困倦不堪,听着他们诵经忍不住眼皮打架,直接在蒲团上打起盹来。

    他眼都没睁,信手塞了块糖在口中,发出“嘎嘣”的响声。

    住持敲木鱼的手一顿,率先睁开眼,随即起身朝后望去,紧接着观南也放下木槌,顺着住持的视线望去。

    诵经声逐渐变小,传明打着呵欠睁眼,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呵欠还没打完,嘴巴顿时僵住,他尴尬地闭上嘴,眼神心虚地到处乱瞟。

    住持手握戒尺,一步步朝他走来,吓得传明心怦怦乱跳,就在离他还有几步之遥时,前面的知心“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师父我错了!我不该偷吃东西!”

    脚步停下,深色的衣摆轻晃,住持的目光落在知心身上,慢悠悠道:“老规矩。”

    知心伸手露出掌心,戒尺“啪”地落下又扬起,如此重复三次,他额间冒着冷汗,咬着牙一声未吭。

    罚完住持将戒尺放回案上,跪在佛像前敲着木鱼,徐徐开口,意有所指:“老衲虽然年纪大,但是耳朵还没聋。”

    手掌发红,火辣辣地疼,知心朝手心吹了口气,察觉到身后的传明小心翼翼地靠近,嗫嚅道:“对不住,师兄……”

    知心挥挥手示意他赶快回去,无声地比着口型:“没事。”

    害师兄替自己受罚,传明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于是在午间用斋的时候,自己一口饭没吃,光顾着给知心夹菜。

    望着面前堆成小山似的饭菜,知心忍无可忍,夹了一筷子菜直接塞在他嘴里:“自己吃!”

    住持不在,几个人说话也没个忌讳,如常笑道:“行了师弟,你也不必觉得为难,反正他皮厚,挨几下没什么事。”

    观南坐在边上淡定地夹着菜,闻言瞥了传明一眼:“下次别嚼那么大声,我在前面都听见了。”

    传明被说得羞红了脸,恨不得将脸埋进碗里:“师兄教训的是。”

    知心碗里的菜越吃越多,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往嘴里送。

    日暮时分,夕色如炬,四个沙弥坐在树下,将住持围在中间,安安静静地听师父讲经,时不时提出几个疑问,暖光照在他们脸上,显得格外温柔。

    讲到“若菩萨有我相”时,知心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嗝,于是众人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知心慌忙捂住嘴,生怕再漏出点声音。

    只随意看了眼,住持便继续往下讲,知心憋着气不敢呼吸,只是不过片刻,他发出了更响亮的:“嗝——”

    “哈哈哈哈!”传明实在是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其他几人也被逗笑,住持卷起佛经,对着他的脑袋轻轻一敲:“知心啊,你这是吃了多少啊?”

    知心尴尬掩面。

    一时间,笑声飘出很远。

    …

    浓雾袭来,场面变幻。

    殿中的佛像残破不堪,罗汉像被砸得稀碎,就连侍奉的童子像也是缺胳膊少腿,甚至是桌上摆放的小金佛也被弄碎在地。

    禅微孤零零地站在佛像前,身边空无一人,脚边是残缺的碎片,平日里一直挺着的背此时却有些佝偻。

    他在殿里站了许久,才缓缓弯下腰,颤抖的手拾起地上的金色碎片。

    他悲痛合眼,只剩一声轻微叹息。

    殿外疾风骤起,禅微拿起蒲团,朝外走去,在他的身后,佛像逐渐变淡,泛起朦胧模糊的金光,仿佛下一瞬就会回归虚无。

    禅微走至树下,坐在蒲团上轻缓地转着佛珠,任由落叶堆在肩上,身后出现焰炽的香烛,烛身撰着复杂的字样。

    天边恍然响起空灵的声音:“禅微,你所愿为何?”

    烛影阑珊,面对突如其来的问话,他也不觉古怪,只笑道:“老衲所愿,不过粥菜一二,沙弥三四。”

    “嗒……嗒……”

    禅微垂首,眉眼慈祥,手上的佛珠蓦然断裂,落在地上。

    不过刹那,万物覆灰,佛珠散地,朱红的寺门轰然掩上,身后的烛火瞬间熄灭。

    烛灭,则燃烛者亡。

    …

    浓雾散去,传明跌坐在地,久久不能回神。

    “你还不明白吗?”时聆神色淡漠,“那些你以为的所求,在他心里根本不值一提。”

    传明艰难开口,嗓音哑得厉害:“是我的错……”

    他施然抬眸,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你可知,为何襄城的灾厄会提前?”

    听到意料之外的问题,时聆蹙眉不解:“为何?”

    “悔恨、不甘,还有……遗憾,这个幻境是汇我情感而生。”传明扶地而起,“我称之为憾浮生,在此境内,凡有所念,皆不能如愿,凡是所求,终成遗憾。”

    时聆低声道:“原来如此。”

    难怪她救不下任何人。

    传明看着法莲坐上的佛像,释然道:“凡有所有相,皆是虚妄,没想到我多年执念,竟是虚妄一场。”

    他对上时聆的视线,目光交汇,他从空变出个东西来。

    看清他手上的东西,时聆微怔:“这是……”

    “先前在君府时,施主好像很喜欢那个叫叙儿的姑娘。”传明温声道,“自她死后,施主从未踏进她的禅房半步,也就不曾看见她枕下的假面。”

    “当年我逃离襄城时,曾见过叙儿姑娘,也问过她是否要一同离开。”他将狐狸面递到时聆手中,继而道,“可她却说,‘襄城已亡,这世间再无留恋之处,不如死了干净。’说完,她便摸刀自尽,怀中紧紧护着这个假面,我便知这是极为重要之物。”

    拿着狐狸面的手不住地颤抖,时聆抚摸着上面精致的刻纹,呢喃道:“叙儿……”

    传明的身影逐渐开始变淡,时聆盯着假面出神并未注意到他的变化,待她回过神时,传明已经消散在空中,只留下飘渺的几句话。

    “破境之法,已然告知,方才的梦境中也有所暗示,施主不妨再想想,拈花一笑之故。”

    “言尽于此,剩下的便靠施主自己领悟了。”

    待声音消失,时聆感觉体内涌上无穷灵力,身上的缦衣被绛红的长裙替代,身形也恢复如初。

    “法力回来了。”季陈辞感受着身体的变化,惊讶道,“我的伤……居然好了?”

    时聆随口敷衍:“啊,那真好。”

    “我们该如何出去?”他又道,“梦境之中的暗示,又是什么?”

    时聆将假面塞回袖中,嗤笑道:“果真是个半吊子,悟性还不如小狸高。”

    季陈辞:“……”

    她召出寒霜剑,凝视着拈花的佛像:“你可还记得,他先前说的几句话?”

    “凡有所有相,皆是虚妄,虚妄。”

    “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空。”

    “拈花一笑中,有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这么一句”时聆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其中关键,便在实相无相这四个字。”

    原先她只是这般猜测,但并不知该如何破镜,直到在那梦境中,禅微离开正殿后,身后的佛像开始变化,她才明白何为实相无相。

    有相的东西都是假的,这里的一切,都是幻象,于是她高举手中的长剑,厉声道:“只要砸了这殿,就可破镜而出。”

    季陈辞心悦诚服,由衷道:“厉害。”

    时聆哼笑两声:“多亏了禅微,这佛经抄了不下百遍,倒着都能背。”

    说完她跳上佛像,挥手将长剑狠狠劈下,转眼间,佛像四分五裂,原本拈在手中的花碎在地上。

    季陈辞扬手轻叱,袖中飞出几道符箓,粘在其他佛像上,只听“嘣”的响声,佛像瞬间炸裂。

    “我去劈观音殿,你去把那些罗汉像炸了。”时聆淡定道。

    旋即她穿过殿门来到观音殿,望着慈善的观音像,和旁边神似观南的童子,她告诉自己都是假的,而后狠下心,朝着观音劈去。

    剑影纵横,几尊金像全部化为灰烬,时聆想伸手去接,却什么都没碰到,仿佛这些佛像从未存在过。

    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经久不止,伴随着“轰”的一声,寺门打开。

    时聆收起剑,朝寺外走去,迈过石阶,步步向下,透过虚无的幻境,她隐约能瞧见魍离山的青葱草木。

    想起当年,她离开伽和寺时,年幼的传明蹬蹬跑来,向她摊开手心,掌中放着一串檀木佛珠,他笑得腼腆温良:“师父说,施主与佛有缘,让我把这个拿来。”

    时聆抬手撩起面前的帷帽,接过佛珠:“多谢。”

    说完她转身离去,传明却在后面叫住她:“敢问施主如何称呼?”

    时聆不想与人有过多牵连,但犹豫片刻还是停下脚步:“我自魍离来,途径山为客。”

    帷帽下的面容娇媚艳丽,清风吹起烈烈裙摆,上面的金丝鸾鸟栩栩如生,她侧首望去,低眸轻笑。

    “萍水相逢,不必挂怀。”

    📖 见月篇 📖

    42  ☪ 施女

    ◎有群人上山,把一个女孩淹在了河里。◎

    面前的景色在迅速变幻, 山间林木苍翠,花草繁茂,阮娘就坐在佛像前, 信手翻着古籍,几个小鬼围在她脚边磕着瓜子。

    见时聆从山中走来, 阮娘惊呼一声, 连忙朝她走去:“姑娘!”

    坐在地上的小鬼们也都跳了起来,跑到时聆面前叽叽喳喳吵个没完,季陈辞走到树下背对着她, 神神叨叨的也不知在做什么。

    在幻境中待了许久,再看到魍离山的景象,时聆不禁有些恍惚, 阳光刺眼,她眯起眼轻声问:“阮娘,我们进去多久了?”

    “不到三日。”阮娘笑着回道,“我原以为还要再过些日子,没想到姑娘这么快就出来了。”

    不过三日。

    沙弥们灵动的神情隐约浮现在眼前, 大殿的佛像依旧拈花而笑, 悠长的钟声还萦绕在耳畔。

    都结束了。

    那些人和事, 都随着破碎的佛像,消失在了云烟中,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在漫长的岁月里, 他们从未出现过。

    想到传明说的话,时聆朝袖中摸去, 冰凉的触感传到指尖, 她莫名松了口气。

    兜兜转转, 那张狐狸面又回到她手中。

    抬眼望去,只见厄渡佛像褪去满身乌黑,取而代之的是耀眼的金色,佛身周围还隐隐泛着佛光。

    “小十。”

    耳边的吵闹声瞬间消失,唯有苍老低沉的呼声遥遥传来,时聆一下就认出那是禅微的声音,她循声瞧去,竟发现是佛像在唤她。

    小鬼们定在空中,阮娘也保持着先前的神情一动不动,时聆反应过来,禅微将他们的时间凝住了,这就意味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们都无从知晓。

    佛像蓦然睁眼,透过那慈祥的眉眼,时聆仿佛看见禅微身穿袈裟,正温柔和善地看着她,时聆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唤了声:“师父。”

    “小十。”

    如往常一样,他依旧唤她小十,就好像在他的眼中,她不是什么山鬼,只是那个在早课上打瞌睡、会在半夜起来偷馒头吃的孩童小十。

    “你可悟?”

    同样的问题,禅微很早便问过她,彼时的她以为是拈花之故,直到现在,时聆才明白他想让她悟的,到底是什么。

    她仰首望着佛像,语气坚定:“欲成神佛,必先成人。”

    曾经的她是法力高深的千年山鬼,从不将神佛放在眼中,不知人间疾苦,也不懂他们为何会拜,只有经历过这些苦难,才会明白他们的信仰从何而来。

    “小十,你曾问过,为何那些香客看不见我。”佛像慈眉善目,神态安详,“那是因为幻境中的禅微法师,不过是我诸多法身中的一个,唯深陷灾厄之人,才有缘相见。”

    时聆自然没忘,当时她觉得禅微不似常人,便以为一切都是他在掌控,却不曾想,鬼佛的确是鬼佛,只是制出这幻境的,却另有其人。

    围在膝边的沙弥们神灵活现,各有特点,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坐上跳起来,佛像缓缓落手,轻抚着小沙弥的脑袋:“渡人亦渡己,你将传明拉出幻境,我合该向你道谢。”

    想到传明的所作所为,时聆冷哼几声:“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把尸体往山上一扔,也不怕吓到路人。”

    佛像笑言:“不过是佛门幻象。”

    幻象?

    时聆讶然,没想到佛门的幻术竟如此了得,甚至还能招魂。

    佛像笑而不语,指尖幻出小小的佛莲,有风拂过,那莲花便轻飘飘地落在她手上。

    紧接着,佛身开始变淡,金光散去,地面的大坑逐渐被填平,佛像消失不见,只闻庄严佛音从天边传来:“那朵法莲,便是谢礼。”

    时聆闻言打量着手中佛莲,平淡无奇,并无特别之处,甚至不如山里的小野花好看,她随手拨弄几下花瓣,就直接往袖子里一扔。

    霎时间,小鬼们又吵闹起来,阮娘看着空旷的地面,惊叹不已:“诶,佛像…就这么消失了?”

    “凭空而来,凭空而去。”时聆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道,“佛法自然,实相无相。”

    见季陈辞还站在树下,时聆走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身上的伤可好了?”

    季陈辞淡定转身:“嗯。”

    时聆好心叮嘱:“你若是想下山就早些走,天暗了可就看不清路了。”

    默了会,季陈辞道:“我不走。”

    “既然你伤都好了,还留在山上做什么?”时聆甚是不解,很快又想到什么,她凑到季陈辞脸旁,朝他耳中轻呼了口气,“莫不是被我迷住了,舍不得走了?”

    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太过直白,季陈辞耳尖绯红,面上却不显,他故作镇定地拿出东西,朝她面前一放:“山鬼传言尚未查明,我如何能走?”

    他手上的东西很是眼熟,时聆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松上鉴?你从哪搞到这东西的?”

    上次她想拿却不慎失手,怎么会在这时突然出现?

    季陈辞解释道:“方才在灵阵中跟师父聊了几句,他忧心百姓,便将这法器传了过来。”

    说虽是这么说,但事实却是——

    善虚真人心血来潮想关心一下自己的徒弟,在朝天宗施了个灵阵,但始终听不到季陈辞的声音,索性就撂下灵阵不管了。

    今日他却破天荒地感受到了徒弟的灵阵,于是进去第一句话就是:“你没死啊?”

    季陈辞:“……”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善虚,听完之后,善虚沉默了许久,而后尴尬道:“时…时聆啊……”

    想到先前她在藏经阁闹出的动静,善虚迅速将松上鉴传了过来:“她想做什么你就顺着她的心意来,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就算是她看上你了,你也得从了她。”

    季陈辞刚要开口,另一头的善虚已经迅速掐掉灵阵,大声道:“有事别找我啊,我打不过她。”

    “……”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告诉时聆,季陈辞默默撇开视线,摸着发烫的耳尖道:“有了这个,就能辨别城主的话是真是假。”

    然而时聆压根没听见他的话,拉着阮娘的手搭在松上鉴边沿:“阮娘,你觉得我好看吗?”

    “好看。”阮娘认真道。

    鉴身泛着朦胧白光,宛若夜间柔和的月色,时聆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看漏了什么,她又道:“那你说不好看试试。”

    阮娘又说了一句。

    只是这次,阮娘话音刚落,鉴面上的花纹瞬间被血色淹没,花瓣徐徐展开,滴滴嗒嗒有血滴落下,诡异又艳丽。

    阮娘下意识松开了手。

    时聆觉得稀奇,把松上鉴翻来覆去地看,她炫耀似的将法器举到季陈辞面前,露出上面燃红的血莲:“简单!我会用了!”

    被晾了许久的季陈辞揣着手讥嘲道:“三岁小儿都会用。”

    “是个好东西。”时聆自顾自道,接着将东西塞在他怀里,“就是有点重,还是你拿吧。”

    季陈辞轻叹一声,当心接过法器放入乾坤袋中,要是不慎磕碰到了,免不了又是一顿骂。

    时聆正准备收拾收拾下山去,忽然有两个小鬼尖叫着飘来:“老祖宗——”

    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满怀,时聆闷哼一声,推开两个小鬼:“这是怎么了?”

    阿成和阿杰对视一眼,谁都不肯先开口,两只鬼眉来眼去许久,阿成才硬着头皮道:“刚才有群人上山,把一个女孩淹在了河里。”

    时聆微怔:“什么河?”

    阿成的小脸皱成一团,他狠了狠心,闭上眼睛飞快道:“林…林波河……”

    阿成的声音越来越小,等他说完,四周顿时陷入沉寂,无人敢说话,阿成壮着胆子睁开眼,偷偷瞄了眼时聆的脸色,时聆睨了他一眼,他急忙捂住眼睛。

    见时聆和阮娘都是一脸凝重的样子,季陈辞试探着问道:“这河,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时聆淡淡道,“就是里面有个很恐怖的怪物,相貌丑陋,粗鄙不堪。”

    林波河在魍离山最东边,时聆不喜欢那个地方,无事从不踏足,她看着两个小鬼:“那女孩,你们可救下来了?”

    “救是救了……”阿成戳着手指,小声道,“但我们法力低微,只能帮她吊着口气。”

    “我明白了。”

    时聆颔首,赶紧用法力画了个传送阵,阮娘和季陈辞跟了上来,两个小鬼也想进来,却遭到时聆的无情驱赶:“你俩别来,太吵了。”

    疾风掠过,扬起满地尘埃和落叶,俩小鬼只能委屈地待在阵外,眼瞅着他们消失在风中。

    不过须臾,清澈明净的河水映入眼帘,潺潺向前流淌,时聆顺着河边找去,终于在一块石头后面找到了伤痕累累的女孩。

    女孩身上满是淤青,四肢烂趴趴地搭在石头上,眼中还插着两只粗针,经过河水浸泡,眼睛肿胀溃烂,还在往外冒着血。

    时聆看得心惊,小心地翻开女孩残破的衣裳,竟看见她被打得皮开肉绽,触目惊心,衣裳慢慢揭起,露出更多的伤口,浑身上下,居然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

    衣裳沾着血黏在身上,女孩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无论时聆怎么动作,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时聆强忍下心中的怒火,微颤的手紧握成拳:“施家女。”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43  ☪ 邪术

    ◎他们利用邪术,将女孩的命数和气运全部换到男孩身上。◎

    “施家?”季陈辞诧异道, “城主那个施家?”

    说来也是奇怪,先前在城主府,城主身边只有张叔和哑女柳儿两人服侍, 从未见他有妻儿在侧。

    张叔曾说柳儿是在雪地里捡来,从小养到大的, 他既能如此待柳儿, 又为何会对自己孩子下这般狠手?

    时聆将女孩一点点扶起,让她靠在阮娘身上,继而沉声道:“不错, 早在八百多年前,施家就已经在这了,无论这里改成什么名字, 城主之位,永远是施家的。”

    “施家曾受过神灵诅咒,凡是男孩皆体弱多病,活不了几年便会夭折,女孩则与常人无异, 于是他们利用邪术, 将女孩的命数和气运全部换到男孩身上, 这个男孩就会成为新一任家主,代代相传。”

    女孩的手无力地垂在阮娘肩头, 脚也以诡异的姿势扭在一边,时聆用灵力稍微探了探, 只探到无数细碎的骨头和断裂的经脉。

    “他们贪生怕死、自私自利,踩着女孩的尸骨苟且偷生, 又害怕她们死后回来报复, 就会弄瞎她们的眼睛, 打碎身上的骨头,再以残忍的方式折磨至死,这样她们就看不到回来的路,也不敢再回来。”

    沉默良久,季陈辞不知其中缘由,却不曾想那城主伪善的面孔下,会藏着这样一颗狠毒的心。

    时聆蓦然转身,望着季陈辞道:“你还记不记得,君风在鬼节讲的故事?”

    君风?

    季陈辞仔细回想,忆及当时君风说的,好像是个没有眼睛的女鬼,喜欢抽人骨头……

    他顿时反应过来:“莫非她也是……”

    原先他以为是杜撰出来的志怪轶闻,没想到是确有其事。

    时聆又问:“你可知,她叫什么名字?”

    季陈辞自然不知。

    “她叫如郎。”时聆漠然道,“她从一出生,就是不被认可的。”

    阮娘背着女孩,无声地站在时聆身后,听到这句话,她身形微僵,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

    女孩的伤势太重,时聆翻遍了昭阳殿,将能用的灵丹仙草全都找了出来,甚至还捧着禅微给她的佛莲,思索着这玩意能不能吃。

    阮娘看着怀中快要塞不下的药草,想起她之前也是这么救季陈辞的,不禁担忧:“姑娘,这些丹药,能一块吃吗……”

    时聆视线从佛莲上移开,落在阮娘身上:“怎么不能,那道士不也是这么吃的,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犹豫再三,阮娘还是决定委婉地提醒她一下:“姑娘,那孩子还小,经不起折腾。”

    “放心吧。”时聆摘下佛莲花瓣,塞在嘴中浅尝两口,含糊不清道,“有我在,她不会死的。”

    咦,苦的!

    时聆皱着眉将佛莲拿远了些,心想这东西好生难吃。

    她站起身朝床榻边走去,阿成和阿杰飘在空中,时刻注意着女孩的状态。

    时聆将手探进被褥,搭上女孩的胳膊,有灵力推动,她体内的碎骨在缓慢结合,虽说是慢了些,但只要时间久,总归能治好的。

    身上的伤口敷了仙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至于这双眼么,已经是无药可医,除非有人那自己的眼睛跟她换。

    可上哪去找这种人呢。

    覆在女孩眼上的白纱又被鲜血浸透,时聆轻叹一声,替她掩好被角。

    “姑娘。”阿杰小声央求,“您法力无边,随便动根手指就能救了她的性命,救救她吧……”

    阮娘闻声走来,轻斥道:“阿杰,再捣乱就把你赶出去!”

    被她这么一凶,阿成吓得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时聆却看着他,很是认真道:“我救得了她一个,却救不了同她一样的千千万万个。”

    施家用的邪术,她很早就发觉了,只是他们藏得太深,以至于几百年来,她也只能隐隐窥探到一角。

    施家究竟是被哪位神明诅咒,又是从何习得的邪术?

    而在晋安城之外,又存在着多少个“施家”,无人能知。

    时聆在阮娘耳边低声嘱咐几句,而后将袖中的狐狸面收在柜子最下面的屉层,想了想,又顺手将那佛莲也收了进去。

    口中念了两句法诀,身上的曳地红裙瞬间变成玉色长裙,头发也用竹簪挽了起来,显得温婉端庄,但还是掩不住她眼角媚意。

    时聆抬手将发间竹簪扶正:“我去施府探探,你且照顾好她。”

    阮娘点头应了句是。

    又向榻上两只小鬼比了个的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吵闹,见小鬼们乖乖捂住嘴,时聆便提裙朝殿外走去。

    季陈辞站在树下半天未动,只静静地仰望着天上,也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动静,他款款转身,一眼便看见她微漾的长裙。

    他今天的衣裳与她很是相称,季陈辞心中莫名升出这个想法。

    下一秒,时聆站在殿门前,手握寒剑,面上笑意吟吟:“师弟。”

    心里又冒出点旖旎的心思,季陈辞默念几句清心咒,但耳尖还是火烧似的热。

    时聆眼见着他耳尖由白转红,然后越来越红,她疑惑道:“你耳朵怎么了?”

    季陈辞面不改色地掏出罗盘:“晒的。”

    时聆并未深究,慢步往山下走去,总觉得少了些东西,正当她准备挑个地方画传送阵时,她突然向腰间摸去:“诶,我玉佩呢?!”

    当时他们被拉入幻境之后,就变成了两个孩童,身上穿的粗麻布衣,在离开时,衣裳虽然变了回来,但她腰间的那枚玉佩却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到,时聆有些难过,那玉佩色泽温润、雕刻精细,她还挺喜欢的,如今这玉佩不在身边,她还怪不习惯的。

    思来想去,她决定将禅微送的法莲带在身上,那毕竟是鬼佛送的,肯定是个好东西。

    不久后,季陈辞看着她腰间缺了一瓣的莲花,神色复杂:“你…带这个出去,不会枯吗?”

    时聆骄矜道:“这是佛莲,不会枯的。”

    他又问:“它怎么…少了一瓣?”

    时聆哼哼两声:“给那女孩敷伤口了。”

    说完,她指尖凝聚法力,几秒后,传送阵完成。

    …

    张叔不知二人会来,因此在门口看见他们时,他又惊又喜:“两位道长…你们可算来了!”

    去正厅的路上,张叔拉着他们讲个不停,说是原先有群道士得知山鬼传言,便主动留下来要帮城民做法事,还扬言要捉灭那些山鬼,城主劝了半天,他们半句都没听,带着人就进山了。

    结果不出半日,那群道士便面如菜色,灰溜溜地走回来,甚至还有人受了伤,他们连口水都没喝,直接收拾东西,连夜赶出城去。

    听到这,时聆忍不住笑出声来,当时那群道士在山上挑事,她只是将他们赶了出去,原以为他们还会去闹,没想到就这点本事,那么几下就被唬住了。

    余光瞥到季陈辞的道服,张叔眯着眼认了会,大声道:“那些道士的衣裳跟这位道长的很像呢!只是他们的纹样没有道长的多,也没有这个精致。”

    饶是他们聊得再热闹,季陈辞也不为所动,依旧手举罗盘稳步向前,眼皮都不掀一下。

    见他们走近,施怀仁忙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道长里面请。”

    时聆懒得跟他废话,直接坐在木椅上,摊着手道:“书。”

    “啊?”施怀仁一时没发应过来,茫然道,“什么书?”

    时聆寒声道:“不是让你们把《晋安志异》都收集起来么?”

    面前的女子容色姝丽,看上去是个好说话的,没想到压迫感这么强,施怀仁摸去额间的汗,赶紧吩咐张叔把书都拿出来。

    张叔得令赶紧去搬,柳儿听到动静也跟上去帮忙。

    一看柳儿的身影,时聆就想到女孩伤痕累累躺在榻上的模样,心底的怒恨险些压不住,于是她冷笑道:“城主还真是人如其名啊。”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时聆在心中暗骂。

    施怀仁一时拿捏不准她的态度,不禁捏了把汗,就听她接着道:“果真是心怀大义,深仁厚泽啊。”

    他推脱道:“哪里哪里。”

    书一摞摞堆积起来,摇摇欲坠,施怀仁将书扶住,等到张叔递完最后一本,他才试探着开口:“道长,书都在这了,你看该如何处理?”

    时聆淡定道:“烧了。”

    施怀仁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我说,烧了。”时聆伸出白皙的手,轻轻地勾了勾指尖,“给我留一本,剩下的,全部烧了。”

    施怀仁弯着腰将书递到她手边,趁着她翻书的功夫,他偷偷瞄了眼边上的季陈辞:“真烧啊?”

    季陈辞垂头拨弄着罗盘,不太想搭理他,便随口敷衍道:“嗯。”

    大致翻阅完,时聆将书往袖子里一揣,而后推了推季陈辞,他这才慢悠悠地抬头,取出松上鉴递给她。

    时聆接过法器,走到施怀仁面前,指着鉴身边沿道:“劳烦城主将手搭在这里。”

    唇角勾起凉薄的笑,直视他的双眼,像是要望进他灵魂的最深处:“接下来几个问题,还请城主如实回答,莫要隐藏欺瞒。”

    44  ☪ 法事

    ◎厄解灾消,邪祟不惊。◎

    鉴面上的莲纹古怪稀奇, 花瓣上还还刻着怪诞的金文,施怀仁将手搭在鉴面上,露出困惑的神情:“这是……?”

    时聆眼尾轻挑, 对着他心口的地方一指,嘴角勾起阴森的笑:“它能顺着身体, 窥探你内心的记忆, 若是有半句假话,它会让你痛不欲生。”

    听到这话,施怀仁下意识想缩回手, 结果时聆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来,他又不敢动了。

    时聆盯着松上鉴,开口询问:“我且问你, 那周衡和宇文贺,生前是做什么的?”

    施怀仁老老实实地回答:“周衡不过是位老实憨厚的山民,平日就靠山上的野菜小果糊口,偶尔还能逮到几只山鸡野兔,”

    “至于那宇文贺么, 就是疯子一个, 父母双亡, 大家看他可怜,就给他口饭吃, 但也不爱搭理他。”

    待他说完,松上鉴发出柔和的淡光, 依稀还有水波泛起,莲花在水中徐徐绽开。

    是真话。

    时聆眉心微皱, 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两个人, 她接着问道:“他们怎么死的?”

    施怀仁挠了挠头, 不解道:“就是先前说的那样啊,周衡从山里回来就一直高烧不断,后来不知又得了什么病,没治好就死了,宇文贺惨死在山上,这些大伙都看见的。”

    松上鉴还是没有反应,时聆心又是一沉,继续追问道:“既然你说城里有许多人都见到山鬼,那你可曾见过,如果见过,他们又长什么样?”

    “未曾。”他摇着头道,“府中采食由下人负责,我鲜少进山。”

    时聆道:“那你便在府里找个见过的来。”

    “这……”

    施怀仁表情有些为难,但还是挥手叫过张叔,在他耳边嘀咕几句,然后对时聆道:“下人马上就来,道长可还有别的要问?”

    举着法器的手一紧,时聆眼中浮现戾色又飞快掩去,她想问那女孩的事,但又怕他起疑,只能将话咽回肚子。

    “先这些吧。”她收回松上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话说这府中怎么只有您一人,从未见夫人出面?”

    就像是随口提起,但施怀仁的身影微不可见地僵了片刻,他眼神躲闪,搪塞道:“小儿体弱,夫人带着他出城休养去了……”

    他的反应太过明显,恨不得将“心虚”两字写在脸上,也无用法器去探,时聆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如此。”

    说完她转头看了眼季陈辞,“你要有要问的么?”

    季陈辞坐在椅上,反复拨动着罗盘上的指针,连个眼神都没给她:“没有。”

    这时张叔领着下人进来,那小厮低着头走来,偷瞄了眼时聆,胆怯地开口:“道…道长好……”

    时聆把松上鉴放在他面前,让他把手搭上来,继而道:“听闻你见过山鬼?那你能描述出来么?”

    小厮沉吟半晌,似是陷入了回忆:“当时天色晚,我只摸黑瞧了个大概,那山鬼穿着焰红的裙子,长发及腰,看不清脸,但是个子很高,大概…大概比姑娘还要高两个头!”

    比她还高两头?

    魍离山根本没有这样的山鬼,时聆可以断定他在撒谎,但诡异的是,松上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水面波澜无惊,莲纹初绽。

    真话?

    连法器都验不出来?

    时聆心里有了想法,她坐回木椅将松上鉴还给季陈辞,旋即轻咳两声,剩下的事与她无关。

    季陈辞还在摆弄罗盘,只是眉眼间隐隐透出不耐。

    往生能追踪到邪祟的气息,哪怕藏得再深都能被它发现,而现在他反复转动指针,往生给出的回应都是此处无异。

    回想起之前来施府时,他就用往生探过,那是就没有探出任何异常,只一次,依然是同样的结果。

    之前他并不知施家秘事,便没多想,而此时再来,却发现这里到处都透露着古怪。

    按理说施家使用邪术,必然会留下痕迹,就算不能确定具体的位置,至少能看出出大致方位。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这偌大的施府施府中,竟探不到一丝邪气!

    见他一直没反应,时聆又用胳膊肘顶顶他,季陈辞这才抬起头,视线从罗盘上挪开。

    难得有些烦躁,他揉着眉心,很快冷静下来:“传言四起,不如挑个黄道吉日做场法事,依安民众惶惶之心。”

    提到法事,施怀仁赶忙附和:“对对对,是该趁早!”

    季陈辞眼神清明,从袖中取出张薄纸,交到他手上:“还要劳烦大人,将纸上列出的东西都准备好。”

    施怀仁接过一敲,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堆东西,他随意瞟了两眼:“三幡五供…三幡倒是易得,只是不知这五供…?”

    “香、花、灯、果、水。”季陈辞从容道,“寻常的就好,不必太贵。”

    “道长放心。”施怀仁把纸交给张叔,吩咐他妥善准备,“那吉日是?”

    季陈辞收起罗盘,微微一笑:“两日之后。”

    …

    晋安城没有过多的空地,因此做法的地点定在魍离山前,一改先前凄凉景象,百姓们都聚集而来,时聆趁机询问几位路人。

    得到的回答都跟城主所说一致,偶有几个不安分的人信口胡诌,说亲眼看见山鬼害人,甚至能描述出细节,都被松上鉴轻易辨了出来。

    祭坛上风起幡扬,法桌上放着三尊神像,前面置着香炉和剑铃等法器,五供依次而排。

    眼看着良辰将至,季陈辞闭上双眼,口中吟唱古老的咒曲,半晌过后,张叔在远处敲响惊锣,他挑起桌上长剑,开始踏罡斗步。

    远处的人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拼命踮起脚尖,只能勉强看到一位身穿金丝银线道袍的白衣道士,在上面缓慢走着,步伐怪异,手中还高举一把桃木剑。

    没过过久,他停下脚步,衣摆顺着他的身形轻晃着,大伙都凝神屏息,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下一秒,他挥出木剑,身姿轻盈,不知从哪想起“咚咚”的鼓点声,他踏着急促的鼓点,飞快地挽了个剑花。

    剑影重重,一时间,众人只能看见飞扬的道袍和他模糊的身影,仿佛他手中握着的并不是木剑,而是寒冽的利剑。

    人群中传来惊呼,这剑舞得,可以之前的道士好多了,别的道士再怎么舞,都略显僵硬,而他却身轻如燕,步伐沉稳宛若谪仙。

    只见上面的人扬手一挥,转眼便有六道符箓从他袖中飞出,那符飘在空中还未来得及落下,就莫名化为了灰烬,如此反复六次,共三十六道符。

    众人见了眼前这幕,都忍不住钦佩起来,有人小声念叨:“不愧是仙长啊!”

    身边的人连连附和。

    “三十六符,道道消灾,兵随令转,逐以天听——”

    很奇怪,那个声音明明很轻,但却能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法事过程繁琐,将近两个时辰才到最后一步,衣袂翻飞,季陈辞站在风中,一手持剑一手捏诀,他面向众人,语气平静:“厄解灾消,邪祟不惊。”

    底下的人瞬间欢呼起来,甚至有人要跪下叩拜,下人们从祭坛后跑出来,逐步散开人群。

    时聆慢悠悠地从树后走了出来,望着兴奋的百姓笑而不语,脑海中出现八个字。

    装模作样,故弄玄虚。

    城里的传言来得莫名其妙,魍离山风平浪静,无事发生,分明没有鬼怪害人,山下却离奇多出两名死者,且死相惨烈,教人战栗心惊。

    百姓畏惧山鬼传闻,一直不敢出门,无奈之下只能请道士来做场法事,希望以此抚平他们内心的恐惧。

    从他们的反应来看,似乎觉得这道士很是厉害,真的能驱赶邪祟,但其实不然,这法事不过是做个样子,目的就是为了能让他们稍微放心些。

    至于其他的用处么,那是半点没有,简单来说就是,大鬼驱不掉,小鬼没必要。

    害人的厉鬼凶恶,并不是简单的法事就能捉灭的,而那些小鬼以人精气为生,但食量不多,并不会要人性命,被吸食者睡个一觉便能恢复。

    时聆,低头摩挲着鉴身的浮文,若有所思,虽说这法事没什么看头,但能借此机会到百姓,也听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城主一人之词太过片面,但根据这些百姓所言,她大概能有个思路。

    不远处的白袍道士拎剑走来,施怀仁在他旁边止不住地夸赞,季陈辞忍无可忍,直接打断他:“分内之事,无需言谢。”

    施怀仁向他们揖了以礼:“天色已暗,此时赶路怕是不便,不如道长们在府中多歇一日,等明日再动身。”

    季陈辞默不作声,目光落在时聆身上,像是在等她开口。

    思索一番,时聆同意道:“也好。”

    施怀仁双手握拳,眼神真挚,语气中还带着浓浓的不舍:“如此一别,也不知下次再见该是何时。”

    想到施家做的那些事,时聆怒从心来,但面上不显,她抬眼望向施怀仁。

    视线相撞,时聆似笑非笑道:“此言差矣,很快,我们就会再见。”

    45  ☪ 邪神

    ◎有这样一位“神”的庇佑,他们自然是有恃无恐。◎

    入夜, 寒风骤起,府中灯笼逐渐熄灭,四周静谧, 庭院内落花簌簌,被风卷着轻轻飘在池塘上。

    时聆随手撒了些食饵, 引得池中花鲤频频探头, 相继浮出水面,她不紧不慢地撒着食饵,看着它们争来抢去。

    “咣当——”

    有什么东西落在地面, 打破了寂静的夜晚,季陈辞坐在屋檐下,反复投掷着三枚铜币, 眼神专注。

    时聆瞥了他一眼,散漫道:“怎么样,可算出些东西来?”

    他又掷了几次,依旧不是想要的卦象,季陈辞收起铜币, 神情凝重:“以铜币起卦, 可占阴煞之位, 照常来说是一至两处,而这施府……”

    “而这施府, 却是十二方位皆阴煞,对吗?”时聆面色如常, 没有半分意外。

    季陈辞点了下头,他掷币数次, 每次得到的结果都不同, 无一重复, 毫无规律可言。

    长廊内飞出几团鬼火,是时聆不久前放出去探路的,鬼火回到手中,亲昵地蹭着她的掌心。

    府里共探出十一间暗室,通过传音来看,这些暗室并不算大,她要找的,是能关住上百人、能放尽刑具的地方。

    “你有没有想过,这下面可能还藏了个‘施府’?”时聆猜测道,“说不定,那里才是真正的施府,尸骨遍地,充斥着无尽的血泪。”

    犹如庞大的地下宫殿,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在那施展邪术,将一个又一个女孩残忍杀害,怨念愈发强烈,以至于十二方位皆是阴煞之地。

    没人能想到,那个为百姓日夜操劳,表面忠厚诚恳的城主,背地里竟是嗜血残暴,对自己小女痛下杀手的恶鬼。

    想到那些无故惨死的女孩,时聆恨不得直接将这施府烧了,纤细的指尖燃起鬼火,映出她冰若寒霜的脸:“我就不信,揪不出他的老巢。”

    季陈辞蹙眉,又想到另个问题:“既然如此,为何往生探不到邪气,而卦却能算出阴煞之地?”

    “邪气,自然是邪祟才有。”时聆沉静道,“但如果,那位并非邪祟,而是神明呢?”

    季陈辞沉思片刻:“你是说……”

    望着腰间佛莲,时聆低声道:“你瞧,传明虽为天上神烛,却在寺中残害百姓,禅微虽堕鬼道,却仍心怀善念,慈悲众生……”

    谁说神明就一定心念苍生,鬼怪就一定嗜杀成性?

    施家使用邪术的根源,便是因为受到神明诅咒,如果说那位“神”在诅咒之后,又给了他们化解之法——邪术改命。

    在他们的“照顾”下,体弱的男孩顺利长大,逃过了夭折的命运,一旦尝到甜头,欲念就会疯涨。

    不知为何,施家第一位出生的必是儿子,剩下的全是女孩,且杀害的女儿越多,男孩的身体就越好。

    于是开始不停地娶妻、纳妾,就为了生出更多的女孩,待她们长到合适的年龄,就会被残忍杀害,全部的命数和气运,都加到那个男孩身上。

    而这一切,都是由那位“神”在操控,他诡秘又强大,将这些肮脏的事情隐藏得很好,没露出丝毫破绽,以至于时聆试探了百年,都无法得知真相。

    倘若他真是神明,那就能解释,为何这府中探不到一丝邪气,有这样一位“神”的庇佑,他们自然是有恃无恐。

    沉默许久,季陈辞不禁深思起来,面对惨死的百姓,他下意识就认为是邪祟作恶,包括在魍离山也是,看见满山的尸体,他便以为是鬼佛杀生。

    袖子下的手捏住铜币边缘,季陈辞轻声道:“可若是神明作恶,那与邪祟何异,又如何称得上神明?”

    时聆认同道:“你说得是。”

    鬼火倏然晃动几下,像是在暗示什么,时聆看了一会儿,顺着它晃动的方向缓步前行。

    没走两步,一个念头蓦然闪过脑海,她立马顿住脚步,猛地回头:“邪神!”

    听她这么一说,季陈辞也想到,当时在幻境中,襄城每逢年末便会请鬼戏,在百姓的祈愿声中,“神”翩然而降,身穿洁白羽衣,带着慈悲庄重的假面。

    尽管那位“神”是由戏子装扮,但他们曾亲眼见过,他身边缭绕浓厚的黑烟,在吞噬城里的灵气。

    由于幻境的时间被打乱,他们只看了那一场鬼戏,接着便遭遇了屠城,也就无暇深究。

    如今回想起来,这貌似无关的两件事,其实却有很大干系。

    不,不止。

    除了这两件事,还有别的。

    转念间,时聆又想起那莫名传出的山鬼传言,和那本古怪离奇的《晋安志异》,因上山撞鬼而惨死的两人,是真实存在的城民,那为何在百骨岭招不到他们的魂呢?

    她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一是幻象,如同禅微那样,在魍离山布下幻象,让百姓们以为他们看到的都是真的,实际上周衡和宇文贺并没有死,而是被藏了起来,因此无法招魂。

    而松上鉴也被百姓的记忆欺骗,才会将惨死的描述辨为真话。

    二是……他们两人的确死了,那位“神”猜到她会去招魂,是以提前将二人魂魄捏碎,让她无路可走。

    想到这,时聆背后发凉,仿佛所有的事,都是冲她来的,并且那位“神”非常了解她,甚至能猜到她接下来的举动。

    时聆深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心想那位在背后掌控一切的“神”,究竟是谁?

    见她脸色发白,不免有些担忧:“怎么了?”

    “没什么。”时聆摇头道,“天上并没有以邪念为生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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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日里,她没事就会抓几个家伙下来折腾,也时常去天上惹事,每位神仙的本事她都了如指掌,未曾听闻有哪位神君是以邪术飞升的。

    说话间,腰间的佛莲突然泛起金色的柔光,时聆低头瞧去,那佛莲居然在缓慢变动,被她揪掉一瓣的缺口处指向某个方向。

    竟跟鬼火晃动的方向一致!

    时聆和季陈辞对视一眼,沿着它们指的方向并肩走着,从庭院穿过长廊,路过各式房屋,七拐八绕,最终在不起眼的墙角停下。

    前面无路可走,对上一道再普通不过的檐墙,古老陈旧,上面有着或深或浅的沟壑。

    时聆将鬼火举在墙前,鬼火拼命往后挪,不肯向前,旋即她把佛莲摘下,对着墙佛莲无端颤动,发出“嗡嗡”的低响,似哭泣,又似悲鸣。

    这墙有古怪。

    时聆眉心紧皱,正当她伸手准备触碰时,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忽然被打扰,时聆飞快地收回手,顺势将掌心的鬼火熄灭,然后向后瞥去,只见丫鬟柳儿披着单薄的衣裳,慌慌张张地跑来。

    大半夜的,面前突然出现两个模糊的黑影,柳儿也被吓了一跳,她捂着嘴想要惊呼,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聆走上前去,眼中掠过怀疑:“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认出来人后,柳儿拍了拍心口,缓了一会儿,她羞赧地指着自己,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静室。

    接着她用困惑的眼神,在时聆和季陈辞之间来回扫视,像是在疑惑为何他们会在这里。

    “……”

    时聆看了眼漆黑的天色,淡定道:“夜深人静,适宜修行。”

    柳儿又看季陈辞,他默了默,也跟着胡诌:“修道之人,常在夜间冥想。”

    她恍然大悟,面上露出崇拜的神情。

    有些等不及,柳儿向他们行了一礼,随后红着脸急忙跑开,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时聆继续凝视那道檐墙。

    用手触摸,没有丝毫反应,鬼火像是被吓到了一般,怎么召都召不出来,时聆只好拿起佛莲,不料佛莲也隐去光芒,安安静静地垂在腰间。

    季陈辞贴了道符上去,也是无事发生,他又从乾坤袋中拿出往生,还没来得及调整方位,盘面上的红白指针已经摆动起来,平缓又规律,他寒声道:“不对。”

    正常情况下,刚开始的罗盘会摇摆不定,来回偏转,确认方向之后会逐渐稳定,而眼下他尚未调整,指针已然转动,且极为规律。

    那便说明,这里正被结界覆盖。

    季陈辞退后两步,罗盘瞬间恢复如常,他面色稍沉:“几步之遥,难怪先前探不出异常。”

    “一步界。”时聆轻声道。

    顾名思义,此界边处难辨,一步界内,一步界外,他用这堵不起眼的墙将结界隔开,只有站在这一步之内,才能感受到结界所在。

    远处传来窸窣动静,柳儿打着呵欠走了出来,时聆怕再待下去会惹人起疑,拉着季陈辞转身离去。

    法事已毕,他们明日便要离开,今夜是他们仅存的机会,于是时聆回首遥望,希望能再看出些什么。

    月色朦胧,斑驳的树影投在墙面,映出零碎的裂纹和刮痕,时聆隐在暗处,平静道:“你不觉得,她有些奇怪么?”

    “那个丫鬟?”季陈辞道,“确实,她每次出现都太巧了。”

    上次他们前脚刚到施府,后脚柳儿就跟过来,透露城主中邪的消息。

    这次也是,他们还没摸到檐墙,柳儿就匆匆跑来。

    当然这也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时聆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

    46  ☪ 宜关

    ◎“这一次,我要为自己而活。”◎

    天近拂晓, 晨光胧明。

    府邸前停了精致的马车,清风卷着车上鸾铃微动,张叔踩在轿凳上, 整理着里面的陈设。

    口中清甜的糕点香还未散尽,时聆方才浅尝了几碟糕点, 仍意犹未尽, 走至大门,看见路中奢靡的马车,她不禁愣了片刻。

    施怀仁拢着袖子笑眯眯走来:“这几日有劳两位道长, 车马已经备下,知会车夫一声即可。”

    时聆轻轻“啧”了一声,表情有些为难, 原本打算直接从传送阵走,转眼就到山上了,如今还搞了这劳什子东西,实在是麻烦。

    又不能拂了他的心意,跟季陈辞商量一番, 时聆对那车夫道:“将我二人放在宜关便是。”

    宜关是曾经的襄城。

    也不知怎的, 她倏然就想到那个地方。

    时聆挑起帷幔, 踩着轿凳坐了进去,案上放置兽金熏炉, 里面燃着浓厚馥郁的香,是她平日最厌恶的味道。

    香气袭人, 时聆忍不住轻咳两声,正巧季陈辞撩着帘子进来, 衣上混着草木的清香, 冲淡了呛鼻的香味。

    目光触及案上香炉, 季陈辞很快反应过来,她定是不喜这味道,于是拾起小炉,拿到外面让张叔换了清淡的果香来。

    时聆这才觉得舒适些,马车“吱呀”地颠簸前行,时聆挑起纱帘朝外望去,不同于以往的冷清萧条,街上开始出现商贩,铺子也陆续开张。

    正当她看得出神,就听季陈辞低声道:“施府那结界,可有解决之法?”

    时聆放下薄帘,车外的景象被隔绝,她施然抬手,随意拨弄着垂下的流穗:“有啊,强破即可。”

    闻言季陈辞眉心微皱,迟疑道:“既如此,何不直接破了那结界?”

    拨穗的手一顿,时聆敛眸陷入深思,沉默良久,久到季陈辞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时聆漠然道:“我做不到。”

    施家的结界她早有猜测,也曾派夜派鬼火追踪过,却发现那里的结界每日都在变幻,从未重复,永远都猜不到明天会是怎样的结界。

    那邪术残忍狠毒,只要存在一日,就会有无辜的女孩遭受苦难,她也想过破界强入,只不过……

    马车摇摇晃晃,困意袭来,时聆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道:“邪神祸世,自有天君来收,与我何干?”

    当真是这样吗?

    季陈辞抿唇不语,指尖轻叩着茶案,若真觉得无关,又为何要救那河边的女孩?

    牗边的薄纱被风吹起,入眼是熙攘的人群,车夫苍老的声音透过车身传来:“两位道长,宜关已至。”

    时聆睁眼起身,衣角沾染上盈盈幽香,街道宽阔,两边诸肆林立,行人往来不绝,比昔日的襄城更为繁华热闹。

    瞧见各样的小食,时聆扭头问季陈辞:“可带银两了?”

    季陈辞勾唇轻笑,声如温玉:“管够。”

    有他这句话,时聆将街上糕点尝了个遍,她只管拿,季陈辞自会在后头付钱。

    糕点干腻,时聆觉得有些口渴,准备找个茶肆歇歇,却没想到在不远处的面摊,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几步走了过去,莞尔一笑:“君夫人。”

    当时在襄城只有叙儿逃出,据她所言,君夫人将他们放出暗室,送到无人的街道,而后就不知所终,再未出现。

    直至幻境坍塌,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君夫人循声回望,露出眼角细微的皱纹,走来的女子高挑妩媚,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须臾后面前之人和记忆中的幼女身影重叠:“小十…你怎么在这?”

    “过来看看。”时聆眉目含笑,坐在她对面的长凳,“不知屠城之后,您去了何处?”

    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啜几口,君夫人缓缓道:“风儿还葬在襄城,我又怎会离开?”

    望着街上往来的路人,她略微出神,陷入了回忆中:“后来那里改名宜关,我就隐形埋名住了下来,听百姓们说,那个叫上官明的将军战死在沙场,身首异处,一个叫刘文的小将顶替了他的职务,征战四方攻无不克……”

    那样凶狠霸道的将军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唏嘘,但他屠了襄城千万百姓,时聆对他并不感到同情。

    似是想起什么,君夫人追问道:“对了,你们是如何出去的,怎么幻境那么快就塌了?”

    过去的画面浮现在眼前,时聆眼神一暗,将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听完君夫人摇头惋惜:“作茧自缚。”

    闲谈间,两碗素面端了上来,时聆以为是小二上错了,正准备叫人拿回去,就听见“哗”的一声,桌边的木凳被拉开,季陈辞坐下道:“是我点的。”

    时聆托着脸将面推了过去,岂料他又推了回来:“给你的。”

    “嗯?”

    时聆眨了眨眼,也没客气,接过尝了起来,含糊道:“还行,你怎么不点?”

    季陈辞轻描淡写道:“我食欲不振。”

    这话感觉怪怪的,像是在挖苦她,时聆投箸刚要呛他,对面的君夫人“噗嗤”一笑,眼神暧昧地揶揄道:“我就说么,当初在君府,你俩可不像兄妹的样子。”

    季陈辞移开视线面不改色,只是耳尖变得通红。

    时聆冷哼几声,继续埋头吃面,不一会她扬声道:“小二,再来一碗!”

    小二乐呵应道:“来哩——”

    君夫人随口问道:“那你等会要去乌山瞧瞧么?”

    提到乌山,时聆身形微滞,心中五味杂陈,良久,她呢喃道:“没什么好瞧的。”

    汤面见底,君夫人放下竹箸,拿出罗帕轻拭唇角:“我在襄城待了太久,久到快要忘记自己是谁。”

    “河山万里,我却从未见过。”君夫人带上帷帽起身告辞,言语中满是洒脱,“曾经的我为别人而活,这一次,我要为自己而活。”

    她要逃离那个叫“襄城”的枷锁,踏遍这世间每一寸土地。

    从此海阔天空。

    时聆笑着揖礼:“那便祝夫人,得偿所愿——”

    君夫人回以一礼,接着走入人群中,很快消失不见。

    目送她远去,时聆由衷地替她高兴:“真好。”

    季陈辞收回目光,见她第二碗面也吃得差不多,便淡声问道:“还要再来一碗么?”

    认真地想了会,时聆拒绝道:“不了,吃得有些多了。”

    “还行。”季陈辞掰着指头数道,“也就六碟糕点、四个馒头、三个糖人和两碗面罢了。”

    时聆“噌”地一下站起来:“走了走了。”

    说完她快步离去,季陈辞面上浮现浅淡笑意,飞快地付了帐然后跟了上去。

    时聆向着乌山的方向遥望许久,也不知如今的伽和寺是何种模样,她垂下头盯着鞋尖,眼底划过一丝落寞。

    物是人非,何必再念?

    怅然叹息,她转身离去。

    选了块荒凉僻静的空地,时聆举目张望,确认无人后,她手持长剑,不紧不慢地划了个传送阵。

    身后,季陈辞款款而至,时聆头也没抬,只伸手道:“借我张符。”

    季陈辞放慢了脚步,在袖中摸索起来,待他取出符准备递到她手上时,却发现自己身处迷雾之中,哪里还有时聆的身影?

    他惊觉不对,指尖骤然收紧,他环顾四周,浓厚的黑烟袭来,天色猛地沉了下来,霎时间眼前昏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空中隐约传来女子的啜泣声,晓莺婉转,季陈辞顺着声音瞧去,并未看见有人出现。

    阴暗之中,他的余光扫到一抹绛红裙摆,正随着步伐飘然摇晃,尾端金丝绣着鸾鸟戏牡丹的花案,是时聆喜欢的纹样。

    他连忙追去,可始终赶不上她的脚步,忽然她停了下来,似乎要转身,季陈辞心知不可能是她,却还是想一窥究竟,于是他伸手朝前探去。

    令人意外的是,他没有碰到任何东西,红裙瞬间消失在视线里,唯有朦胧渺茫的薄烟。

    没过多久,缭绕的云雾逐渐消散,恍惚中出现一道素色身影,不难看出是位年轻姑娘。

    晦暗中,那姑娘撑了把六十四骨油纸伞,不停地揉着脚踝,看样子是崴到了,时不时抽泣几声。

    “公子。”

    她温和呼唤,依稀带着哭腔,像山间传来的悠扬钟声,空灵而飘渺。

    季陈辞站在原处无动于衷,仿佛没听到任何动静,眼睛都不眨一下。

    见他没有半点反应,女子有些不甘心,又拖着长长的尾音娇气道:“公子!”

    捏着符纸的手掩在袖下,季陈辞犹豫片刻,还是选择收起符纸,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终于出声,女子柔柔笑着,素雅的纸伞下伸出一只白皙纤长的手,远远地指着他:“公子您瞧啊,奴家的脚受伤了,实在是动弹不得,不知能否向公子借些东西?”

    这话倒是比故事里的长多了,季陈辞心知肚明,却还是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借什么?”

    下一秒,女子缓缓抬伞,露出空洞的双眼,嘴角勾起阴森诡异的笑,令人毛骨悚然,她朱唇轻启,冷冽的嗓音犹如千年寒冰。

    “你能把骨头借我么?”

    47  ☪ 如郎

    ◎阿姐们都没去外面看过,你可得替我们好好看看啊!◎

    一秒、两秒, 季陈辞不知作何回应,索性就这么站着,不动声色打量她。

    见他没有被吓到, 女子脸上的表情险些支撑不住,她咧得嘴都僵了,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 于是她气急败坏道:“你怎么没反应的啊!”

    季陈辞觉得她莫名其妙:“我一个道士,为什么会怕鬼?”

    念她是位可怜人,季陈辞并不打算对她出手, 便客气道:“我无意为难,姑娘为何要将我困在这?”

    女子坐在地上,笑眯眯地转着纸伞:“瞧你张得这狐媚样,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

    季陈辞的脸色变了又变,半晌后他无奈道:“姑娘放我出去吧。”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也不答应:“如果我说不呢?”

    “你若不放,那这符很快就会飞到你脸上。”季陈辞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捏在两指间, 慢条斯理道, “直接把你炸了, 我也能出去。”

    女子气笑了,她平素最恨人威胁, 冷哼一声,她挥着伞作势要向他袭去。

    季陈辞将符纸捏在手中, 仿佛下一秒就要扔出。

    对峙间,烟消雾散, 黑暗退去,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 时聆含笑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行了,文女,你就别折腾他了。”

    时聆拎着剑站在空地上,方才她在埋头划阵,本想问季陈辞借张符,但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她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他人不见了。

    “呀,时聆姑娘!”

    听到时聆的声音,文女收了伞朝她跑去,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悄悄说着坏话:“姑娘,你怎么收了这样的道士?”

    时聆面露惑色:“嗯,哪样?”

    文女瞥了季陈辞一眼,捂着嘴小声道:“你看他长得那样,看着就不是老实的,背地里不知勾搭多少小娘子呢!”

    季陈辞:“……”

    他没聋。

    “与我何干,别死我山上就行。”时聆不以为然,又望着她的空洞的眼睛道,“诶,你别这样看着我,怪瘆人的。”

    文女乖乖闭上眼,再睁开时双眼如常,目光清澈,她俏皮地眨着眼,语气欢快:“好啦。”

    察觉季陈辞想要靠近,文女侧身将他堵在身后,笑着对时聆道:“姑娘怎么到这来了?”

    面前的传送阵发出微弱的亮光,像是在催促她走进,时聆垂下视线:“施家又出事了。”

    挽着她胳膊的手一颤,时聆轻声道:“我在河边捡到她时,她浑身是血靠在石边,全靠小鬼吊着一口气。”

    文女松开手,气得咬牙切齿:“他们怎么还不死!”

    “她是最后一个。”时聆坚定道。

    文女讶然:“姑娘……”

    时聆走入法阵,阵中忽然掀起一道疾风,她温声道:“那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没事少去吓唬人。”

    “好。”文女笑着回应。

    季陈辞也跟了上去,法阵外文女手握纸伞,目光平和,身边没有半分鬼气,看上去就是普通的貌美姑娘。

    眼前的景象接连变幻,雾朝烟暮,重云相叠,季陈辞略显迟疑地开口:“她那个名字……”

    “是她自己改的。”

    知道他说的是谁,时聆眺望着远处群山,将漫长的故事缓缓道来,“她父亲娶了七房妾室,生了十几位女儿,都叫什么如郎、为郎、济郎……”

    施家女本就是为换命而生。

    如郎是女孩里最年幼的那个,随着她慢慢长大,她的阿姐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父亲笑着说她们都出嫁了,可是府中从未来过什么郎君,更别说是上门提亲了。

    渐渐地,府里的女儿就剩她一人。

    深夜,月暗星淡,如郎恍惚在睡梦中听见阿姐们惨厉的哭叫声,她猛然惊醒,吓出满身冷汗。

    屋外幽云怪雨不歇,她缓了会神,又钻回薄被中,正准备合眼时,门外发出轻弱的“吱呀”声,如郎转身回望,却被人死死捂住口鼻,下一瞬,她便失去知觉。

    醒来时,如郎发现自己被粗绳捆住,磨得她手腕生疼,眼睛被东西蒙住,漆黑一团,嗓子里如同有烈火在烧,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不知从哪传来的“嘀嗒”声响,她不停地扭着头,想看清什么,但还是无用。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有好多人,深深地恐惧席卷全身,如郎忍不住浑身颤抖,想开口呼救,冷风吹进嗓子愈发疼痛。

    粗粝的手掌拽过她的头发,那人凑在她耳边,笑得阴沉可怖,竟是父亲的声音:“如郎啊如郎,你那些阿姐,叫得太大声了,差点惊扰了鸿荆,所以爹爹把你的嗓子毒哑了,这样就不会吵到他了哈哈哈!”

    鸿荆是施府长子,素来体弱,曾被郎中说活不过五年,但不知为何,这些年他的身子逐渐好转,甚至比同龄的孩子还要康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姐们又去了何处?

    如郎拼命地蹬着腿,想要摆脱身上的束缚,结果父亲死死掐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

    她吓得牙关都在哆嗦,突然眼睛传来剧烈的疼痛,又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了她的双眼。

    “如郎,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施家好,想必你也会明白的吧?唯有鸿荆活着,施家才能兴旺昌盛!”

    看着白纱被鲜血浸透,他疯狂大笑,手下的动作更狠:“还差一个!鸿荆就能拥有最完美的命格,哈哈哈——”

    疼!!!

    眼睛的鲜血混着泪水,腥味清晰地钻入鼻尖,衣裳被冷汗打湿,如郎身体抽搐着,嗓子咽口水都疼,她恨不得直接死去。

    不是说痛到极致会晕过去吗,为什么她还清醒着?

    周围的动静开始变小。

    结束了吗……

    被绑住的手虚虚张着,如郎张着嘴都喘不上气,没过多久,那些人又走了过来,有尖细的东西扎进她的身体。

    “咔擦——”

    她能清楚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他们拿着锤子一寸寸地敲碎她的骨头,密密麻麻地泛着痛。

    如郎喊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咬住银牙,直到口中有血腥味漫开。

    她死在了那里。

    如郎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眼前还是模糊一片,影影绰绰瞧不真切,也听不到动静。

    “妹妹…妹妹……”

    好像有人在叫她?

    是阿姐们!她顿时反应过来。

    如郎伸出手向前摸索着,可什么都没摸到,她感受到身边有阵风吹过,带着女孩稚嫩的嗓音:“妹妹,你也死了。”

    如郎却笑道:“死了好,死了就不会痛。”

    “妹妹……”

    “妹妹……”

    不同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是大姐、二姐、三姐……她们都在这里。

    “我们乃怨念所化,徘徊于此。”大姐在她耳边道,“如今我们姐妹都遭迫害,怨念聚集,可汇成一人。”

    如郎歪着脑袋,并未听懂。

    二姐想像小时候一样抱起如郎,但她们现在只是怨气,根本无法触碰,于是她长叹一声,解释道:“这里太邪门,鬼魂都无法凝聚,我们只能作为怨气漂浮在这里。”

    “如今我们都被残害而死,不得安宁,怨气骤增,徘徊于此久留不散,若是将力量全汇聚在一人身上,便可为她重塑魂魄,以鬼魂之身逃出这里。”

    如郎点头:“好呀!我的力量都给阿姐!”

    岂料她们却说:“不,小妹,给你。”

    “为何是我?”如郎不解道。

    三姐“咯咯”笑着,虚无的手轻轻摸着她的脑袋:“小妹你才多大呀,才活了这些年怎么够?阿姐们都没去外面看过,你可得替我们好好看看啊!”

    什么叫替她们看?

    如郎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她声线发抖,隐隐带着哭腔:“那……阿姐们会怎么样……”

    “当然会离开啊!”三姐洒脱道,“谁要待在这鬼地方,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就是。”其他姐妹也跟着附和。

    说话间,如郎觉得身上暖暖的,个子也高了不少,视线不再模糊,她甚至能感受到阿姐们的手齐齐搭在她肩上。

    “小妹,你一定要出去。”大姐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如郎四处张望,却只能看见几团朦胧的烟雾,想到她们等会就要消失,如郎忍不住抽泣起来,大家都走了,留下她孤身一人。

    再也忍不住,如郎蹲着身子嚎啕大哭:“我…我会的……阿姐,你们再陪我一会好不好…我害怕……”

    无人回应。

    如郎哭了许久,阿姐的话依稀还在耳畔,她抹去眼泪,再抬首目光坚定。

    她一定会出去。

    要带着她们一块出去。

    这个地方恢诡谲怪,视线所及之处,皆为云雾,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路仿佛没有尽头,她有些惶恐。

    没关系,阿姐们都在陪着她,如郎在心里安慰自己。

    她在里面中徘徊了太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再也无法走出时,眼前的云雾被拨开,露出一只纤长洁白的手,指尖泛着淡淡的粉。

    是个女子的手。

    如郎毫不犹豫地搭上。

    轻微施力,如郎从云雾中被拉了出来,女子带着素白的帷帽,下一秒,她撩起薄纱,露出帷帽下明艳的容颜。

    如郎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她身上的红裙如同炽热的烈焰,让人无端觉得温暖,面上略施粉黛更显娇媚,长发松垮地挽着,发间斜插一柄金海棠步摇。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一时看呆了,磕磕巴巴道:“多…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我不是仙子。”美人勾起朱红的唇,眼角眉梢皆是风情,她缓缓摘下帷帽,笑意盈盈,“我是山鬼,你可以唤我一声——”

    “时聆姑娘。”

    48  ☪ 文女

    ◎“他既唤我郎,那我偏叫女。”◎

    “多谢姑娘大恩!”如郎感激不已。

    时聆将发间的步摇扶正, 随口问道:“方才我见你一直在施府里打转,是被东西困住了么?”

    想到那诡异的迷雾,如郎心里一阵后怕,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时聆绞弄着帷帽上的薄纱, 眸光微沉, 思索良久她才道:“你若无处可去,不如去我魍离山住个一段时日。”

    如郎自幼被养在宅院,从未离开过施府, 不清楚外面的地方,也不知魍离山为何处。

    但她现在就是个孤魂野鬼,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与其独自在世间徘徊,不如去那个叫魍离山的地方,好歹还有个依靠。

    于是她重重地回应道:“好!”

    时聆悠悠转身,朝着魍离山的方向走去:“跟我走就行。”

    山脚下纤云迢迢,风烟俱净, 树间传来喧杂的蝉鸣声, 时聆没有用传送阵, 而是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逐步往上。

    树上的雀精正舒服地晒着日光,忽而看见小道中的身影, 它愣了半晌,继而扑棱着翅膀尖叫道:“老祖宗回来了——”

    林间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 一时间无数精怪从土里冒出,伸着脑袋四处张望:“哪呢?哪呢?”

    道上的小鬼刚探出头想凑个热闹, 却被一脚踩回土里, 它捂着脑袋“哎呦”一声, 正想骂是哪个家伙不长眼时,忽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老老老……老祖宗……”

    小鬼直接吓到结巴,在时聆开口之前,他非常实相地躺回地里,还顺手用土把自己埋起来,没发出半点声音。

    看着他的动作,时聆忍俊不禁。

    转眼间精怪们都围了过来,他们这才注意到时聆身后还跟个鬼魂,都躲到树后悄悄打量她,眼神中满是好奇。

    如郎生前哪见过这些奇怪的东西,当即吓得闭上眼不敢再看。

    时聆牵着她的手,宽慰道:“放心好了,这里的家伙都没什么本事,不用担心会受欺负。”

    想到要在这里住些时日,如郎迫使自己睁开眼睛,与那些精怪对视,树下的兔精龇牙咧嘴地吓她,如郎浑身一哆嗦。

    云淡天清,鸟雀叽喳,时聆拢起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侧过头漫不经意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唤什么呢?”

    缄口无言,如郎沉默许久,直到时聆瞥来疑惑的目光,她才嗫嚅道:“如郎……”

    时聆反应过来,淡定道:“既然你已身死,又何必执着人间,不如另起别名,从头开始。”

    如郎埋头苦思:“可是…我从未念过书……”

    一时也想不到好听的名字,时聆便随口念了几句法诀,念完就觉得杀气过重,于是又去回想古籍上的词句。

    背到“文女辍卷,携萼归袖”之句,她拍手道:“这个好,就叫文女。”

    她仰起头,颜色坚毅:“他既唤我郎,那我偏叫女。”

    “是你们。”时聆的目光遥遥落在她身上,眼底藏着无尽温柔,“你的体内,可汇聚着十几人的力量。”

    文女呢喃道:“对……”

    不止是她,还有予她生路的阿姐们。

    …

    传送阵在半山腰停下,时聆眯眼望着天上闲云,过往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她收起剑朝山上走去。

    季陈辞跟在后面,颇为不解:“那她为何会在襄城,没事借人骨头做甚?”

    当时他们在君府讲志怪异闻,君风讲的就是文女的故事,她能活在时聆眼下,自然不可能害人,但故事里那些没有骨头的尸体,又该作何解释?

    走在前头的时聆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散漫道:“乏了,下次再讲。”

    季陈辞只得作罢。

    不多时,珠围翠绕的昭阳殿出现在眼前,殿前空荡孤寂,时聆奇道:“咦,怎么不见阮娘?”

    先前她出去时,阮娘都会在殿前等她,不仅阮娘不在,他们上山的途中也没见到几只精怪,也不知去了哪里……

    时聆扬手放出鬼火探了一圈,惊讶道:“居然都在林波河。”

    生怕有事发生,时聆迅速将法阵布到河边。

    岸边蒲稗相依而生,溪水清明,水声泠泠,阮娘背着她坐在河边,身边还围了一群小鬼。

    时聆上前询问:“怎么都围在这里?”

    阮娘闻声回头,仍坐在河边没有起身:“姑娘。”

    走进些才看清,阮娘怀里还靠着个女孩,听到动静她歪过脸来,露出满是伤痕的脸和覆盖在眼上的白纱。

    “你醒了?”时聆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像是怕吓到她。

    女孩缓慢地点了下头。

    视线下移,只见女孩的双腿浸在河中,阮娘掬起水淋在她的胳膊上:“她身上疼得厉害,我就把她带到这里用水泡着。”

    林波河的河水有镇痛之效,时聆伸手在水里拂了几下,只觉触感冰凉,沾了水的手握住女孩的胳膊,时聆用灵力在她体内查探。

    “她身上碎骨太多,愈合起来会很痛苦,后殿应该还有些药丸,可以接着给她用,回去之后再添些衣裳,免得受凉。”

    女孩肌肤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虽然有些地方还是红肿不堪,但比刚来时要好上许多,时聆小心地避开那些伤口,替她整理微乱的衣袖。

    旁边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是个叫花枝的小鬼,她平日最爱睡觉,没事绝不出现,小半个月都难见她一回。

    时聆抬手压下她头顶翘起的发丝,诧异道:“你怎么也来了?”

    “她好可怜的。”花枝指着女孩,眼中满是怜悯,“昨日她醒来想说话,但试了半天都发不出声音,她就一直在咳,还吐了好多血。”

    昨天下午她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山上传来很大的动静,被莫名吵醒的花枝很是烦躁,就去山顶看了眼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见昭阳殿前,乌泱泱地站着许多小鬼精怪,他们凑在一块,也不知在嘀咕什么,她随便找了个蘑菇精问:“这是怎么了?”

    “我哪知道。”蘑菇精没好气地道,它挤了半天都没挤到前面,更别说听到什么。

    花枝阴狠地磨着牙威胁道:“你若滋源在叩扣群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欢迎加入是不说,我现在就把你踢下山去,反正你一个野菇,掉哪里都能活。”

    蘑菇精气得说不出话,它摇了摇自己的菌盖,冷哼一声蹦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群家伙想凑热闹,但没有一个敢上前去看,只能在外头打探,花枝向来胆大,直接往昭阳殿里面走,身后有小鬼叫她,但她头都没回。

    昭阳殿内富丽堂皇,阿成和阿杰飘在空中,焦急地飞来飞去,花枝伸手抓住阿成的衣角:“这是出了何事,为何那么大动静?”

    “花枝?”阿成难得见她,不免有些惊奇,他指着绣床上的女孩叹息道,“姑娘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现在又咳血不止,姑娘又不在山上,阮娘姐姐都急死了。”

    花枝越过他朝后走去,阿成拉住她:“诶,你小心些别吓着她啊。”

    挣开他的手,花枝道:“我就是去瞧瞧。”

    急着去山上草药,阿成也顾不得她,赶着就往殿外飞去。

    花枝蹑手蹑脚地靠近绣床,榻上的女孩张着嘴大口喘气,唇角还沾着未干的血迹,看样子十分痛苦。

    阮娘坐在床边仔细擦拭她唇边的血迹,轻声安慰她,见花枝走进,阮娘也愣了一下,继而吩咐道:“花枝,你来得正好,去山间摘些青须子来。”

    那女孩模样甚是可怜,花枝心中不忍,也没赶着回去睡觉,听话地去山里摘了青须子回去。

    青须子性寒,含在口中有清凉之感,女孩咳了那么多血,嗓子肯定很难受,想到这,花枝又跑了几个地方,将能看见的青须子全采了。

    回到殿中,她将青须子交给阮娘,犹豫片刻,她从袖中掏出一朵烟红小花,是方才在山间看见的,觉得女孩带着一定很好看,便顺手摘了回来。

    她将小花举在女孩面前,面色绯红,她磕磕巴巴道:“给…给你……”

    但转眼看见女孩眼上蒙着的素白薄纱,她顿时懊恼起来,正当她悻悻地想收回手时,阮娘却接过她手上的小花,递到女孩面前,小声说了几句。

    女孩努力歪过脸,艰难地张了张嘴,花枝隐约辨出是“多谢”两字,她捏了捏发热的耳垂,嘴角忍不住上翘。

    她性格乖僻,鲜有鬼怪愿意与她亲近,是以她常年躲藏在洞穴中,不见天日,无事绝不出去。

    榻上的女孩跟她差不多年岁,看上去就很好相处,倘若她愿意留在魍离山,说不定她们还能成为至交好友。

    思及此,花枝暗下决心,哪怕这些天不眠不休,也一定要想办法治好她。

    阮娘把手垫在女孩脑后,缓缓摘下薄纱,露出糜烂溃脓的双眼,她将药草敷在她眼上,同时嘱咐花枝拿块干净的白纱来。

    花枝飞快地将白纱拿来。

    阮娘仔细地将纱绕在她眼上,女孩浑身都疼,阮娘翻出粒药丸,小心地让她服下。

    等女孩镇定下来,她才起身离开,准备去收拾明天的药草。

    趁阮娘出去的空当,花枝趴在床边,轻轻触碰着女孩的指尖,悄声道:“要赶快好起来哦。”

    49  ☪ 云湄

    ◎她站在命运的高点,却对别的女人施加苦难。◎

    时聆拍着花枝的脑袋, 夸赞道:“你做得很好。”

    说完她指尖凝起法力,往女孩身上轻轻一点,肌肤表面的水珠瞬间消失, 而后时聆将自己的外裳扯了下来,盖在女孩腿上。

    念及女孩的嗓子被毒哑, 时聆蹲在她面前, 语气温和:“如果你有想告诉我的事情,就在心里默念,我都可以看见。”

    说完她抬起手腕, 微凉的指尖落在女孩眉心:“好了么?”

    女孩点点头。

    时聆朝阮娘使了个眼色,阮娘轻咳一声,将围着身旁的小鬼们全部赶走, 花枝捂着嘴表示自己不会发出声音,几番思虑,她让花枝留了下来。

    季陈辞认出这是共灵之法,共灵双方能看见相同的场景,只要女孩有着轻微的印象, 时聆就能顺着她的记忆往下探, 直至看清事情的始末。

    沉思片刻, 他从乾坤袋中翻出一根深红的法绳,将红绳首尾分别系在女孩和时聆腕间。

    有了法绳的缠绕, 原本模糊不清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时聆静下心来, 凝神辨认眼前的景象。

    日暮时分,斜阳西照。

    施府后院零散地站着几个人, 施怀仁在院中不安地来回踱步, 边上的妇人怀抱襁褓, 轻柔地拍哄:“丹章乖,丹章不怕,等那女儿生下孩子,你的身体就会好喽!”

    听到这话,施怀仁大声斥责:“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云湄是我的女儿,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孩子还未生出来,他居然连名字都取好了,妇人也不管会吓到孩子,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那我们的儿子怎么办!当时是为了救丹章,我才让你迎这个女人进门生下孩子,如今你却将她视若珍宝,为了她你连儿子都不要了!”

    跟在身旁的人都是自己心腹,施怀仁说话也不忌讳:“我就不信没有别的方法!丹章是我儿子,我自然会救,可云湄也是我的女儿,我不能对她不管不顾!”

    “你就是个疯子!”妇人把孩子交给张叔,对着他拳打脚踢,破口大骂,“救不了丹章,我要你整个施府陪葬!”

    脸上瞬间被她抓出几道血印,施怀仁一把推开她,捂着脸唾骂道:“我看你才是疯子!”

    他给张叔使了个眼色,张叔一手抱孩子,一手拉开妇人:“夫人冷静啊!”

    妇人怒从心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等那个贱蹄子生了孩子,就让她滚出施府!要不然连你也一起赶出去!”

    施怀仁拗不过她:“好好好……赶出去赶出去……”

    屋内惨叫声不绝于耳,屋外争吵声此起彼伏,又过了几个时辰,产婆抱着孩子冲了出来,布满皱纹的脸堆着笑:“恭喜大人弄瓦之喜!”

    施怀仁面上全是抓痕,眼角都被抠破,他抱过孩子咧着嘴乐呵道:“云湄,云湄。”

    妇人在旁边气得咬牙切齿,转念一想,这孩子也就活个七八年,等日子到了就能给丹章换命了,想到这她心里舒坦了些,又抱回自己的孩子,嗓音柔和:“丹章不怕,娘不会让你有事的。”

    襁褓内的男孩面如菜色,双眼紧闭不哭不闹,俨然一副重病的模样,妇人也不急,捏着他的小鼻子“咯咯”笑着。

    而另一边,襁褓内的女孩哭声嘹亮,小小的拳头在空中挥动,刚出生的孩子脸都皱巴着,但施怀仁越看越爱,觉得她甚是可爱,笑得嘴都合不拢。

    望着施怀仁的方向,妇人目光阴冷,又看着怀里的丹章,她的眼神一下就温柔下来,轻声细语地哄着:“丹章你瞧,到时候这些都是你的……”

    施怀仁仔细端详着她的小脸,对着张叔炫耀道:“张叔你瞧,她跟我长得多像,特别是这眼睛,简直跟我一模一样!”

    这么小的娃娃能看出什么,张叔哭笑不得,但又不想扫了他的兴,便顺着他的话道:“是啊是啊……”

    女孩又挥了下拳头,施怀仁假装被打到,“哎呦”了一声,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

    时间过得飞快,云湄已经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纪,她执着轻罗小扇,在后院静静地扑着蝴蝶,一个没注意,迎面撞上了人。

    云湄小声“哎呦”,正准备惊呼时她看清来人,顿时紧张到结巴:“夫…夫人……”

    几年过去,妇人眼角多了些皱纹,她弯下腰慈爱地捏着她的小脸,温声道:“云湄,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在施府我是你母亲,何必叫夫人这么生疏。”

    云湄自幼由乳娘抚养长大,府里人都说她娘受了产厄之灾,但喂她的乳娘却偷偷告诉过她,她娘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在生下她之后就被赶出府外。

    而眼前这位施夫人,表面上看着十分仁慈,待她极好,背地里却命人赶走她的母亲,云湄对她亲近不起来,总觉得她的笑容中透露着算计。

    施夫人摸着她乌黑的长发,语气轻柔:“看到云湄如此康健,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云湄一眼,旋即转身离去。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云湄这才松了口气,想去接着扑蝴蝶,却发现不知不觉间,掌心已被冷汗浸透。

    正当她站在原地出神时,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呼唤声:“湄儿!”

    她欣喜回望:“爹爹!”

    下一刻云湄飞奔而来,像小牛犊一样撞在他怀里,施怀仁放声大笑,将她高高举起然后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湄儿近日是不是吃多了,怎么重了这么多?爹爹都快抱不下喽!”

    云湄举着手中的小扇,撒娇道:“才不重!才不重!”

    施怀仁扶着她的脚踝,脸上的笑容快要溢出来:“好好好,湄儿一点都不重。”

    云湄坐在他脖子上,口中不停地“驾驾”,张叔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她竟然把城主当马骑。

    “大人……”张叔试探着开口,寻思着要不要让她下去。

    施怀仁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背着云湄在院中跑来跑去,银铃般的笑声在府里传开,连带着张叔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清脆的童音传入施夫人耳中,她站在沿廊下冷眼旁观,过了很久,直到施怀仁带着云湄消失在视线中,她才眨了眨酸涩的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云湄个子长得飞快,褪去厚厚的大袄,换上了鲜亮飘逸的长裙,她在院中翩然起舞,引来大片蝴蝶围绕在她飞扬的裙边。

    云湄在树下看见父亲的身影,于是她高兴地跑去,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腰间的玉佩叮铃作响:“爹爹快来瞧,这裙子好生漂亮!”

    施怀仁像是有心事一般,嘴角扯出个牵强的笑,生硬道:“湄儿穿什么都好看。”

    云湄的心思全在裙子上,一时没注意到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她踮脚拎起裙摆,身姿曼妙:“爹爹您说,是这条裙子好看,还是前日那条好看?”

    施怀仁搪塞道:“好看好看。”

    这敷衍太过明显,云湄有些生气,抬头看见他凝重的神情,她顿时就消了气,眼中满是担忧:“爹爹怎么了,是府里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施怀仁替她抚平裙上的皱褶,“这两天太闷了,爹爹没睡好。”

    云湄笑嘻嘻道:“那我等会给爹爹扇扇子去,凉快了爹爹就能睡好觉了!”

    “好。”施怀仁低声应道。

    “爹爹眉头都拧到一块啦。”云湄笑得眉眼弯弯,她扯起自己的嘴角,“快跟湄儿学,笑一个。”

    施怀仁按捺住心中的不耐,学着她的样子笑了几下,云湄这才高高兴兴地跑开。

    凝视着她远去的身影,施怀仁脸色蓦地一沉,仿佛刚才的笑容从未出现过。

    是夜,牖户微张,月光渗透进来,施怀仁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翻身躺在榻上,语气焦灼:“来不及了。”

    如今的丹章骨瘦如柴,精神恍惚,叫他十次都不一定会有反应,仿佛随时都会暴毙,全靠张叔没日没夜地用药汤吊着他的命。

    “你不是说会想办法的么。”轻弱的声音从内侧传来,施夫人盯着墙角,眼神呆滞。

    施怀仁闭口不言,这些年来,他也尝试寻找别的办法,但都是徒劳,丹章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他必须做出抉择。

    若要救他,只有一种方法——

    以命换命。

    “要不算了吧。”施夫人平静道。

    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施怀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在说什么?!”

    面对他的质问,施夫人没有回答,而是沉默地闭上眼,脑海中思绪万千。

    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无数个夜里她都在问自己,用一条无辜的命去救另一条命,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丹章的身子从小就不好,施怀仁曾经跟她说过,施家的儿子皆是夭折的命,唯有换了女孩的命才能存活。

    彼时的她初为人母,满心只想着自己的儿子,生怕他出一点差池,于是施怀仁提到要纳妾时,她并没有反对。

    甚至还在期待那个女人能生下孩子,那样她的儿子就有救了。

    后来因为她的一句气话,施怀仁真的将云湄的生母赶出施府,那个女人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没有乞求留下,而是气息奄奄地哀求她放过孩子。

    她当时就后悔了,但张叔已经将人赶了出去,等她追出去时,只看见女人被拖拽的背影,地上的血迹连延数里。

    不过才小半个时辰,她便已经死了。

    看着眼前的一幕,施夫人并不觉得痛快,只觉得满目凄凉,如果生下女儿的是她,恐怕会落得同样下场。

    她站在命运的高点,却对别的女人施加苦难。

    低头望去,襁褓中的云湄睡颜安详,唇角勾着甜甜的笑,像是梦到愉快的事。

    施夫人忍不住想,如果这也是她的孩子,她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随着云湄一天天长大,丹章的身形却日渐消瘦,说不怨恨是假的,云湄能在院子里起舞扑蝴蝶,而她的丹章却只能泡在药罐中,不能吃错半点东西。

    但云湄又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像常人一样生活在阳光下,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甚至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她不能用无辜的命去救自己的儿子。

    她不能这么自私。

    再睁开眼,施夫人目光坚定,转过身对着施怀仁道:“放过云湄吧。”

    50  ☪ 换命

    ◎他重获新生,她却在呼声中逐渐消亡。◎

    “怎么可能?”施怀仁满脸震惊地望着她, “丹章怎么办!我就这一个儿子,他若是没了,我如何对得起施家的列祖列宗!”

    施夫人平静道:“你不是说过么, 祖上有位家主是施家继子,只要从宗亲中挑选出适龄的孩子, 过继到家中即可。”

    她早年听闻, 施家祖上曾有位叫鸿荆的祖先,父母为他换了十几条命,惹得上天震怒降下天谴, 他自己也被梦魇缠身,憔悴不堪,没活几年便暴毙身亡。

    而下一任施家家主, 就是鸿荆在临死前从宗亲里过继来的继子。

    虽说是继子,但也难逃被诅咒的命运,生下的儿子也是体弱多病,后来他从年迈的家丁那听说,只要换上女儿的命, 儿子就能平安长大。

    于是施家的邪术, 又被传了下来。

    “啪——”

    施怀仁的巴掌直接扇在她脸上, 他颤抖着手,气急败坏道:“你懂什么!那是我儿子!”

    措不及防挨了一掌, 施夫人捂着痛胀的脸,口中有血腥味弥漫开来, 她顺手擦去嘴边的血丝,轻笑一声:“云湄也是你的女儿。”

    “不过是个女儿!”施怀仁面目狰狞, 气得眼眶通红, “她如何能跟丹章比!丹章才是施家的香火!”

    昔日出生时欢喜的是他, 说云湄是他女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的也是他,现在却说她如何能和丹章比。

    施夫人只觉得他虚伪至极,说得再好听又怎么样,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就会被无情抛弃。

    或许也曾有过些微的温情,但是这点情谊,在他的氏族观念前显得不值一提,丹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拼尽全力也要为儿子搏出生路。

    至于云湄,只能成为被舍弃的那个。

    她忽然觉得好累,闭上眼疲倦道:“丹章身子太差,就算换了云湄的命,也撑不了多久。”

    “对对…还不够……”施怀仁神情有些恍惚,他呢喃道,“就该多生几个的……”

    施家只有一位女儿,是因为他说要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云湄,而他现在却后悔没有多生几个,如今在他的眼里,女儿不过是换命之物。

    讽刺又可笑。

    想到那残忍的换命之法,施夫人心中不忍,还是坚持道:“放过她吧。”

    施怀仁翻身掐住她的脖子,又扇了她一巴掌,唾骂道:“连自己儿子的死活都不顾,你枉为人母!”

    “你…疯…了……”脖子被死死掐住,勒得人快要喘不上气,她艰难开口,蓦然扯出个扭曲的笑,“虚…伪……”

    “闭嘴——”

    骤然被挑破了心事,施怀仁恼羞成怒,额头的青筋暴起,眼中布满了血丝,如同恶兽般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凶狠。

    他下手愈发用力,渐渐地施夫人开始面色发青,她瞪大双眼,眼神中透露着痛苦和绝望,死亡的阴影逐渐将她笼罩。

    她拼命捶打着施怀仁的手,试图挣脱他的束缚,奈何男人的手劲太大,她用尽全力都无法掰开他的手指。

    反抗的动作越来越小,施怀仁这才清醒过来,往身下看去,猝然对上一双骇人的眼。

    他顿时吓得滚下床跌坐在地,软着腿向外爬去:“张叔——”

    嗓音止不住地颤抖,又恐叫声会将人引来,施怀仁立马放轻了声音,压着嗓子轻呼起来:“张叔…张叔……”

    张叔闻声赶来,看到屋内的情形,他险些吓晕过去,哆哆嗦嗦地道:“大人……这……”

    背后冷汗直冒,施怀仁还未从方才的事中缓过神来,他紧紧握着张叔的胳膊,就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快…快把她扔出去!”

    张叔强忍着恶心去碰施夫人的尸体,咬着牙道:“旁人要是问起,这可怎么说啊!”

    施怀仁随手掏出张帕子,慌忙扔在施夫人脸上,继而焦灼道:“就说……就说她带着孩子出城休养去了!”

    “孩子!”施怀仁又想到丹章,心下一紧,附在张叔耳边悄声念叨。

    张叔的脸色愈发沉重,听完他迟疑道:“这…真的要这样吗……”

    “必须这样!丹章不能有任何差池!”施怀仁狠下心道。

    换命的过程复杂繁琐,需提前备好生辰八字、请神书、调命符等东西,少说也要小半个月。

    这段时间,丹章就被安置在阴暗的卧房,屋内摆着漆黑的棺材,里面铺着厚厚的白叠。

    丹章脸色惨白,眼下泛着乌青,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呼吸声微弱浅薄,像是睡着一般。

    房边无人靠近,张叔端着汤药走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丹章,接着用银勺盛起汤药送进他口中,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丹章边喝边吐,汤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张叔也不急恼,细心地用罗帕帮他擦拭着,然后将他放回玉枕上。

    做完这些,张叔起身离去。

    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浓厚的黑烟袭来,场面在不断变化,最终在黑暗中停下。

    随着“嚓”的一声,黑暗中冒出零星的火光,红烛蓦地被点燃,烛花微晃,炽红的火焰将周围照亮。

    昏暗中,云湄和丹章躺在两张玉床上,床前摆了两个金盆,里面放着拓黄的薄纸,纸上用朱砂写着二人的生辰八字。

    “动手吧。”施怀仁的声音异常平静。

    角落中一道嫩绿身影徐徐走来,她端起云湄床前的金盆,走到丹章手边跪下。

    张叔举着匕首,手有点抖,他握起丹章的手腕缓缓靠近匕首,对床边的女孩道:“柳儿,你靠近些。”

    柳儿听话地往前挪了几步。

    匕首划开肌肤,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腕流下,“嗒嗒”地滴在盆里,四周寂静阴森,血低落的嘀嗒声被无尽放大。

    转眼间,那张写着云湄生辰八字的黄纸便被鲜血浸透,纸上的字瞬间晕开,红色的大字在烛光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约莫接了小半盆血,张叔才将他的手放回,随手用布擦了擦匕首,从血盆中拾起黄纸贴在丹章脸上。

    柳儿飞快起身去端丹章床前的盆,然后又走到云湄手边跪下,将手中的金盆高高举起。

    张叔信步走来,划开云湄的手腕,鲜血汩汩涌出,柳儿抬高手去接。

    血滴在盆里的刹那,黄纸竟发出“滋滋”的声响,袅袅黑烟从纸面升起,上头的红字仿佛被烧焦一般,变得漆黑。

    放完血后,张叔用从盆中取出黄纸,贴在云湄脸上,血液顺着脸颊低落,她指尖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施怀仁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将誊写的请神书靠近烛火,纸张燃烧间,空中隐约传来低低的回应。

    宛若神明轻吟,低沉暗哑的声音如同古刹中杳杳的钟声。

    施怀仁欣然睁眼,激动道:“听到了吗!神明应了!快,继续!”

    张叔迅速拿来案台上的两根粗针,狠下心眼一闭,就将粗针戳进云湄的双眼。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脸上,张叔甚至能感受到那血顺着下巴滴落,有些痒,他不敢睁眼去看,便吩咐柳儿:“去拿骨锤。”

    柳儿小跑着将东西拿来,递到张叔手上。

    张叔眼皮颤抖,但他还是不敢睁眼,就慢慢摸着云湄身上的骨头,摸到她的小手,张叔举起骨锤,而后往下狠狠一敲。

    “咔擦——”

    指骨应声而碎,张叔顺着胳膊往上敲,骨碎声萦绕在耳边,他吓得背后冷汗直冒,握着骨锤的手忍不住颤抖,还差点敲在自己的手上。

    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云湄躺在玉床上一动不动,就算是双针入眼、身骨尽裂,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骨锤寸寸往上,张叔的手抖得不行,他咽了几下口水:“大人…这样好了吗?”

    施怀仁目光一直落在丹章身上,半点眼神都没给云湄,他握着丹章的手,语气却极为冷漠:“腿别忘了敲,别死了还要回来报复,若是吓到丹章就不好了。”

    说完,他又想到什么,呢喃自语道:“上回来的那两个道士还有点本事,下次让他们给宅里驱驱邪……”

    听到还要接着敲,张叔硬着头皮道:“是。”

    又过了半个时辰,丹章猛地开始咳嗽,发白的嘴唇干到皲裂,他艰难地睁开眼,气若游丝:“爹……”

    施怀仁大喜过望:“活了!丹章活了!”

    “哈哈哈!”施怀仁放声大笑,爽朗的笑声在空中回响,“神明在上,佑我施家,我儿的命运终于改写!”

    张叔抹去额上的冷汗,他扔下骨锤,走出很远后才笑着祝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施怀仁拍着张叔和柳儿的肩膀,心情甚是愉悦:“你们辛苦了,出去之后重重有赏!”

    张叔弯腰应道:“多谢大人!”

    而在身后无人在意的玉床上,丹章重获新生,云湄却在欢呼声中逐渐消亡。

    许久之后,张叔才瞥到奄奄一息的云湄,沉思片刻,他试探着开口:“大人,这……”

    施怀仁随意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不加遮掩的嫌弃,仿佛在看什么秽物,他摆摆手,毫不在意:“扔山上去,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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