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报仇
◎“我会夜夜入你梦中,让你饱受折磨,生不如死。”◎
那些可怕的记忆浮现在眼前, 云湄吓得浑身颤栗,阮娘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
时聆指尖轻点她眼前的白纱,语气温和:“睡吧, 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好的。”
在法力的作用下, 云湄逐渐镇静下来, 身上的痛感慢慢消失,脑袋昏昏沉沉有些晕,她头一点一点的, 很快就在阮娘怀里沉沉睡去,发出平和的呼吸声。
替她理好皱乱的衣袖,时聆面色一沉, 目光有些冷:“我真后悔,没早点灭了施家。”
阮娘坐在河边调整着姿势,好让女孩睡得舒服些,她将云湄垂下的发丝拢到耳后,抬眼问道:“姑娘看见什么了?”
时聆沉默不语, 她将手腕间的法绳褪下, 交还给季陈辞:“回去再说。”
说完她随手划了个传送阵, 须臾后,他们便回到了昭阳殿。
阮娘抱起云湄将她放在床榻上, 花枝飞快跑去,趴在床边神色紧张:“她怎么了?”
“睡着了。”时聆心平气和道, “过几个时辰就会醒了。”
宗门的灵阵忽然有了反应,季陈辞从乾坤袋中取出松上鉴, 准备将法器还回去, 阵中传来善虚雄厚的声音,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
时聆闻声朝外看了眼,很快又收回视线,拉开圆椅坐在桌边,顺手斟了盏茶,茶气氤氲间,她睨了花枝一眼:“你很喜欢她?”
花枝闷不做声,目光静静地落在云湄身上,只见她眉目难得地舒展开来,呼吸声平缓又柔和,但双手却握成拳放在身侧,是极为防备的姿态。
望着她满身的伤痕,花枝不禁心疼起来,她轻轻掰开云湄的手指,露出破口的掌心,紧接着她拿出一朵嫩白的小花,放在云湄手中。
过了很久,花枝扣弄着床边沿木,神情有些低落,像是路边蔫了的野花:“他们都嫌我愚笨,不愿跟我玩。”
这点时聆倒是略有耳闻,山鬼精怪都是因山而生,汲取的是日月灵气,灵气越深则法力越强,而花枝从小灵力就弱,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经常受别的鬼怪欺负。
时聆出面帮过她几回,也教训过那些刁难她的小鬼,但也不能无时无刻都护在她身边,因此在时聆看不见的地方,她还是会被欺负。
于是花枝躲在洞穴中,没事就睡觉,渐渐地那些捉弄她的小鬼都觉得无趣,便不再找她。
时聆懒懒垂眸,几番思索,想着她肯定比阿成阿杰两个小鬼细心,留下照顾也是不错,于是她放下茶盏叮嘱道:“那你便在这好生照看她,她身上还有伤,小心别碰着了。”
花枝使劲点头:“好!”
有花枝的照顾,阮娘也能放心些,她在时聆身旁坐下,小声问道:“姑娘看到的,可跟当年一样?”
时聆指尖轻叩着桌面,眸光微沉,方才那些画面疑点颇多,她闭眼深思,总觉得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世间邪术多如天上星辰,但换命之法实属逆天,施家的邪术却能流传至今,且未受到上天的责罚。
昔日她因故离开魍离山,游遍世间后从襄城回到魍离山,偶遇在施府迷茫徘徊的文女。
彼时她只以为是被困住的小鬼,却不曾想是被残忍换命的施家女。
时聆将她带回魍离山之后,通过共灵之法,她见到了换命的经过,画面残忍可怖,饶是时聆都不忍直视。
是以文女提出想要为阿姐们报仇的想法,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文女为鬼魂之身,若是不加遮掩,很快便会被地府察觉,时聆便为她打造十二女伞作为法器,并将她全身的力量都转到伞上。
十二女伞能遮住她身上的鬼气,文女便留在魍离山潜心修炼,只为将来有朝一日,能亲手为阿姐们报仇。
十六年后的施府已由文女的兄长当家,她站在施鸿荆面前,温柔地唤了声:“阿兄。”
施鸿荆还以为是远方的表亲,欣喜地迎了上去,却见面前的女子缓缓抬伞,眼眶中空无一物,里面仿佛是无尽的深渊。
那绝对不是人的样子!
施鸿荆险些吓晕过去,他瘫坐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筛子:“你你你…你是什么东西!!”
听到这话,文女露出难过的神情,她蹲在施鸿荆面前,抽泣道:“阿兄不记得我了吗?我可是你的小妹啊!”
她的妹妹早就死光了!
那双眼睛实在太恐怖,施鸿荆紧紧闭着眼,拼命地往后退:“又……又不是我杀的你!你找我做甚!!!”
文女突然掐住他的脖子,话语中满怀恨意:“你用的是我们的命!我们姐妹十三人骤然惨死,还将我们的魂魄打散,死后都不得安宁,无法超生!”
“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文女的指甲陷进他脖子里,指缝间有血丝渗出,“我们死不瞑目,你却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凭什么!”
施鸿荆被掐得喘不上气,用力捶打她的手,文女却不为所动,像是感觉不到痛。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掐死时,文女突然松开手,捧着脸笑盈盈道:“我不杀你。”
空气钻入口鼻,施鸿荆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前的女子疯如妖魔,他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看着地上如蛆虫般扭动的男人,文女眼中划过嫌恶,她撑起伞,冷漠的嗓音让人如坠冰窟:“你不会死。”
“我会夜夜入你梦中,让你饱受折磨,生不如死。”
说完她不再看他的表情,起身离开,走至门边时,她漠然开口:“父亲呢?”
施鸿荆神情恍惚,听到她的问话,他下意识道:“襄城……”
将施府交到鸿荆手里后,他就去了襄城过上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他做了那多伤天害理的事,心里没有半点悔恨不安,还能在城外逍遥自在,过着悠然舒适的日子。
真是荒唐。
文女换了张面孔,眼神清澈如水,她站在庭院前,轻轻叩响门扉。
“来了——”
有人应和着匆匆跑来,透过微张的门缝,她看见年迈的父亲步伐踉跄地跑来,沧桑的脸上布满皱纹,岁月在他身上留下深刻的痕迹。
随着“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他望着门外年轻的女子,有些愣神,接着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是……?”
伞下的容颜温婉清秀,眉眼间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但他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文女轻微转动伞柄,杏色的伞面瞬间多了十二位女子的画像,她将伞面对着他,脸上的笑容温柔又和善:“父亲。”
男人瞳孔骤缩,“嘭”地一下把门摔上,他堵上门栓,手中不自觉渗出冷汗。
假的,肯定是假的。
府邸内布着铺天盖地的法阵,她们不可能逃脱。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疑神疑鬼,他使劲甩着头,试图将那些古怪的想法摒出脑外。
随后他转身想回屋里去,却看见那女子竟施施然站在院中,手中撑着诡异至极的纸伞,飘逸的裙摆无风自扬。
男人双腿瞬间一软,他用手抵在门上,才不至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神情惊恐,说的话语无伦次:“你你…我…不是…你……”
文女并不在意他要说什么,她略微抬高伞面,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嘴角的弧度愈来愈深。
“你…你别过来!”男人眼神四处乱瞟,似是在找藏身的地方,“你是鬼!我……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文女摇头叹息:“这么多年来,你竟无半点悔改之心。”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仰天大笑:“悔改?我为何要改!我救活儿子的命,让施家的香火得以延续,我何错之有!”
听到意料之内的回答,文女心里没有半点波澜,她走到男人身边,俯身凑到他耳边:“可惜,你放在心尖的儿子,已经命不久矣。”
“你说什么!”男人心下骇然,神色惶恐不安,他想去抓文女的衣领,却被她轻松躲开。
“不过没关系。”文女笑得残忍又恶劣,“毕竟你很快就要死了,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们就能在地下团聚了。”
“你想干什么!”见她不像是在说笑,男人陷入深深地恐惧,“我…我是你父亲!”
文女倏然将伞尖顶在他心口:“你戳我眼、断我骨时,可曾想过你是我父亲!”
声声泣血的指责包含着无尽的怨恨,教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珠子咕噜转溜,他态度软了下来,试图让她放下戒心:“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我…其实我也很后悔的……”
装都装不像。
文女嗤笑,不再理会他虚伪的话,手上一个用劲,伞尖戳进他心口,腥红的血液溅出。
男人低头瞧去,眼睁睁地看着锋利的伞尖划开他的胸膛。
下一秒,院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啊——!!!”
文女面上笑容依旧,眼见着鲜血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她将食指抵在唇间,小声地“嘘”了一声:“父亲,您的声音太大了,当心吓到别人呀。”
她敛眸低笑,然后一根一根,抽掉了他的骨头。
作者有话说:
见月篇有三条线,分别对应三位施家女,三条线穿插着写,所以此篇多为回忆形式,具体后面还会解释哒ovo
52 ☪ 起卦
◎困卦,四大难卦之一,主大凶。◎
嘶喊声响彻庭院, 杏色纸伞掩盖住他的残破的躯体,空中风雨淅沥,冲刷着地面的血迹。
身体被撕裂的疼痛清晰传来, 几次他都以为自己要疼晕过去,但意识却格外清醒, 剧烈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 让他生不如死。
文女将沾着血的骨头拿到他眼前,当着他的面,纤长的手指一松, 细骨“啪”地落在地上,血肉混在一块,很快就被雨水冲走。
男人的嘴唇艰难翕动着, 仔细辨认能听出他说的是:“让我死……”
“急什么?”文女淡定一笑,“就这么让你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说着,文女又在男人身上挑挑拣拣,抓着他的腿骨用力抽出, 飞溅的血迹落在她的裙摆, 她视若无睹, 认真地打量着手中的骨头,像贪玩的孩童一样露出好奇的眼神。
“啊——!!!”
男人歇斯底里地哀叫着, 四肢不自觉抽搐起来,他感受着腿骨被抽离身体, 剧烈的疼痛压得他喘不过气,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怎么还不死?
犹嫌不足, 文女又凭空变出骨锤, 将骨头放在地上, 一点一点砸了起来。
“咔咔”的声响在庭院中响起,男人看着她把自己的骨头砸碎,两眼发黑险些吓晕过去,但不知为何,身上一痛他就能瞬间清醒过来。
文女举起碎骨,微笑着问他:“父亲,这场面您觉得眼熟么?”
男人躺在地上不停喘着粗气,连开口回答的力气都没有,风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不用看都能想象到,他的身体必然是血肉淋漓,恶心不堪。
“好像还缺了点什么。”她勾唇轻笑,两指虚虚点着他的眼睛,“是了,还有眼睛。”
男人神情惊恐,深深的恐惧感快要将他淹没:“你想做什么……”
文女歪着脸,像是陷入沉思,半晌后她抬起手腕,指尖在空中打了个旋儿,两根木棍大小的粗针落在掌心,她轻描淡写地道:“当然是,戳瞎你的眼睛,免得你死后还要回来报复。”
当年他说的话,如今终于能一字不落地还给他。
雨水落在脸上,男人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疼出的冷汗,寒风吹过断裂的碎骨,他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吐气间浑身都泛着疼。
他能清楚感受到身上的每一处疼痛,生命一点点流逝,他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
为了给鸿荆换上正常的命格,他拼命地纳妾,生了十三个女儿,她们温柔孝顺,会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父亲。
心里不是没有纠结过,但见到鸿荆气息奄奄地躺在那时,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女儿全部杀害。
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很快便消失殆尽,看着鸿荆日渐康健,他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开始不停地杀人换命。
如今落得这般下场,都是他罪有应得。
熟悉的脸庞倒映在眼中,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想抬手去碰她的脸,似是想将她的样子刻进脑海:“如……郎……”
文女仿若未闻,信手翻出张罗帕,仔细擦拭着指间的鲜血,待那只手靠近,她漠然拍开,将粗针狠狠戳入他的双眼:“忘记说了,我现在不叫如郎,我叫文女。”
男人的嗓音嘶哑难听,已经叫不出声来,眼睛的剧痛刺激着所有感官,他想伸手捂住眼睛,却发现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
“我从不是你托付期望的器物,也不曾怨恨过自己是女儿之身。”文女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就因为我们是女子,就要遭受这无妄之灾,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既唤我郎,那我偏叫女。”文女语气坚定,“我活得清白坦荡,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必居于人下,被别人支配命运。”
“而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污秽的血弄脏鞋尖,她提起裙摆站到屋檐下,看着他的身体浸泡在雨中,看着他身下血迹如妖花绽放,看着他躺在地上痛苦□□。
渐渐地,男人不再动弹,扭曲的身体摆在院中,任由雨水冲刷,连带着那浓重的血腥味也被寒风吹散。
不远处的沿廊下,文女的身影逐渐变淡,很快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天地重归寂静,只剩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
透过那柄十二女伞,庭院内发生的事尽入时聆眼底,她倚在床边,手中的古书久久未翻。
世间众人皆有着自己的命运,就连天上神明都不能擅自更改,如今文女连杀两人,若是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阮娘愁绪不断:“姑娘……”
“随她去。”时聆知道她在担忧什么,随手翻过一页纸张,慢条斯理道,“天塌下来都有我顶着,你怕什么?”
阮娘还是放不下心:“若是那边派来人问……”
时聆盯着古书,眼都不抬:“我自有说法。”
没过多久,文女笑吟吟地走进昭阳殿,裙角还沾着零散的血渍,她朝着时聆的方向俯身叩拜:“文女大仇得报,多谢姑娘这十几年的庇佑。”
时聆支起身,胳膊撑在软枕上,向阮娘使了个眼神,让她将人扶起:“之后可有想法?若你愿意,可长住魍离山。”
文女却摇头道:“留在这会让我想起在施府的日子,我想到别的地方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时聆默了片刻道:“也好,可想好去哪了?”
文女道:“襄城。”
“襄城是个好地方。”时聆笑道,“那里热闹繁华,民善和蔼,想必你会喜欢。”
文女跪在殿中,再次深拜:“那文女就此辞别。”
…
盏中的茶已经凉透,茶盏冰冷的温度传到手心,时聆这才回过神来。
当年她初次离开襄城时,那里还是一片繁华,后来襄城覆灭,文女也未曾离开,只等那里重建成如今的宜关。
时聆也留意过,自文女之后,施府仍有女孩会莫名消失,但她们没有文女那样好的运气,能以鬼魂之身能逃出施府。
那个地方藏得太深,时聆没办法进去,也不知她们的尸体被扔在何处。
直到前些时日在河边捡到一息尚存的云湄,她才顺着摸到些线索。
和当年看到的景象一样,换命之处常有回声响起,隐约能猜出是个广阔空旷的地方。
还有那声极低的神吟,到底是谁在回应?时聆思索许久,也没想起与哪位神君的声音相似。
包括施怀仁那句“神明在上”,又是在谢哪位神?
此时季陈辞已将法器还回宗门,他走入殿中在时聆身边坐下,询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听到他的声音,时聆撩眼望去,想起先前他在院中掷币的动作,看上去有几分本事,于是她提议道:“要不你起个卦?”
“算什么?”季陈辞面上浮现一丝茫然。
时聆抿了口凉茶:“这位邪神,究竟是邪是神。”
是九天之上的神明?
还是以神之名的邪祟?
“那便以色起卦吧。”季陈辞斟酌再三道,“白裳黑面,上卦兑,下卦坎,异卦相叠,困卦。”
困卦,四大难卦之一,主大凶。
兑为泽在上,坎为水在下,泽水困,天下大灾,困境难通。
倒是极符合他们当下的处境,举步维艰,迷雾不断,百般才智皆无法施展,实在棘手。
至于那作恶的邪神……
季陈辞怔了片刻,继而又算了两遍,还是相同的结果:“亦正亦邪?”
时聆眉头紧皱:“什么叫亦正亦邪?”
卦象扑朔迷离,阴阳难分,季陈辞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解释,只能道:“算不出来。”
装模作样算了半天,结果什么都没算出来,时聆气得牙痒痒:“真是高估你了。”
季陈辞也不反驳,淡定地给自己斟了杯茶。
眼前忽然闪过一抹嫩绿身影,时聆故作高深道:“你猜我方才见到了谁?”
季陈辞问:“谁?”
“柳儿。”
“柳儿?”
时聆把玩着盏上的茶盖,凝神思索起来,施怀仁的近侍只有张叔一人,除他之外,走得最近的就是柳儿。
按照云湄的回忆,她尚未出生时,张叔便已是施怀仁的心腹,想必在施府待了很多年,知晓施家之事并不奇怪,不然也不会让他处理施夫人的尸体。
可柳儿不过是个捡来的孩子,为何能进入那个地方?时聆思前想后,只想到一种解释——
因为她是个哑巴。
不会泄密的,除了死人,就是哑巴。
哑巴不会说话,无论看见什么,都不会说出去,至于是天生就哑,还是后天被毒哑的,都没有太大干系。
柳儿深受施家恩惠,自然是忠心耿耿,又不会说话,就算知道施家秘辛,她也不能怎样。
时聆微微一笑:“只要有了柳儿,就能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又是如何进去的。”
想到柳儿和施家的关系,季陈辞不免担心:“若是她不肯,又该如何?”
面对他的疑问,时聆甚是不解:“打晕不就好了?能用动手解决的事,为何要想那么多?”
季陈辞:“……”
53 ☪ 阵眼
◎“你居然敢把阵眼埋在这种地方?”◎
山色冥蒙, 树影婆娑,案几上棋局未破,时聆捻在指尖的棋子久久未落, 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对面的季陈辞见她连错两子,这会又举棋出神, 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时聆被这声惊了一下, 回过神来,看都没看一眼,手中的棋子直接落下:“无事。”
这步棋下得可谓是一言难尽, 季陈辞无奈轻叹:“你输了。”
时聆神情恹恹,心烦意乱地把棋子都收回奁中,还有几颗白子混入黑子中也没发现。
昭阳殿内传来细碎的动静, 时聆抬眼瞧去,是花枝扶着云湄在殿中缓慢行走,在小鬼们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云湄的伤势逐渐好转。
许是还未好全的缘故,云湄走起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花枝搀着她的胳膊, 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云湄唇角略微弯起勾出浅淡的笑意。
殿中两道纤瘦的身影相互依偎,明明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时聆的脸色却愈发沉重。
季陈辞见之不解:“不出意外,再有个小半个月她便能痊愈了, 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时聆置若罔闻,低下头敛去神情, 将混错的棋子慢慢挑出, 许久后才道:“没这么简单, 换命失败,丹章就会日渐消瘦,直至夭折。”
云湄不死,丹章的身体就会越来越差,时间久了,施怀仁必然起疑,若是知道云湄还活着,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季陈辞疑惑道:“可以你的法力,完全能将她藏起来,再怎么样施怀仁也是凡人,山中布满法阵,按理说他就算进了山也找不到人。”
“此言差矣。”时聆愁眉不展,“施家应该不止会换命这一种邪术,只要施家女死,他们迟早会察觉,然后通过邪术让她们自愿回去。”
“还有这种事?”季陈辞惊道,“类似于操控心神,在让她们自己走回府中?”
沉吟片刻,时聆解释道:“大致如此,这种情况我也只见过一次,未死的施家女一旦被察觉,就会跟丢了魂似的,自己走下山去,回到施府。”
法阵可以阻止外人进来,但不妨碍里面的人出去,当年她未料到会是这种情况,才让好不容易逃出的人又被抓了回去。
季陈辞叩着案上的棋盘,沉思道:“那后来……”
话还未说完,他便觉得不妥,回到施府定然是九死一生,结局不言而喻,再追问下去实属失礼,于是季陈辞话锋一转:“山中有鬼怪看守,就算她是自己走下山,也能及时收到消息。”
“百密终有一疏,就算护得住一时,也难保他们从别的地方下手。”
收拾好最后一粒棋子,时聆盖上奁盖,旋即都推到季陈辞手里:“我去护山阵看看,你把东西收回去。”
手中蓦然被塞了两个沉甸甸的东西,季陈辞差点没接住,他抱稳棋奁无奈道:“行了我来收拾,你先去吧。”
“后殿的锁匙在阮娘那,你去找她要。”时聆嘱咐道,说完她便撒手不理,转身朝山下走去。
护山阵设在半山腰处,摇曳的草木晃过绛红的裙摆,找到熟悉的地方,时聆停下脚步,面前是亳不起眼的苍老古树。
时聆召出长剑在地上戳了几下,寒霜剑顿时发出轻微的剑鸣声,时聆摸着它的剑身,小声地安抚:“别这么高傲,不就是拿你挖个洞么,有什么好丢脸的?”
剑身不停地轻颤,像是在无声反抗,时聆拿起剑仔细端详,根本不容它反抗:“给我挖!”
拗不过时聆,寒霜剑沉默几秒,接着老老实实地在地上挖起了洞。
树上的山雀被惊醒,迷迷糊糊地探出脑袋,舒展着轻盈的翅膀:“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转眼间地上已经出现浅浅的土坑,时聆只顾着挖坑,头也不抬:“找东西。”
山雀兴冲冲地飞了下来,在她身边飞来飞去:“要找什么东西?让我来让我来。”
“一串佛珠。”时聆道。
“佛珠?”山雀伸着尖细的喙在土里不断啄着,“那为何要在土里找?”
时聆信口胡诌:“这木珠不就是生在土里的么,埋起来吸收灵气,免得受潮了。”
山雀信以为真,圆圆的眼睛中露出几分倾佩:“原来如此!”
地面的土坑越来越深,原本通透耀眼的寒剑此刻被尘土淹没,寒霜剑顿在空中不肯再动。
时聆拍去掌心的土,继而从袖中掏出一方罗帕子,先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又认真地擦拭寒霜剑,直到剑身在日光的映照下泛起泠冽的寒光。
“行了吗?”时聆散漫问道。
寒霜剑轻颤几下,又继续挖起坑来。
也不知挖了多久,地面的土坑深得能埋进十几人,可是连佛珠的影子都没见着,山雀的喙都啄麻了,甩着脑袋道:“姑娘,佛珠真的在里面吗?”
时聆抹了下脸,轻哼两声:“我亲手埋的,怎么可能记错?”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山雀扑着翅膀飞走了,时聆瞬间就辨认出来者是谁,她起身就将剑丢了过去:“你来挖。”
季陈辞看了眼埋汰的剑,又看了眼地面的大坑,神色复杂道:“你这是……要把施家的人都杀了埋进去?”
“想什么呢?”时聆转着微酸的肩膀,嗤笑道,“随意杀人是会被上面责罚的,不到迫不得己我不会动手的。”
季陈辞顺着坑挖了起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若是杀了会如何?”
时聆默了半晌,揣测道:“可能会被天雷劈个几十道?”
握着剑柄的手一顿,季陈辞换了个地方挖:“你不是来看护山阵了吗,怎么在这挖了这么大的坑?”
“找佛珠。”时聆懒散道,“当年离开的时候传明给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就埋在这里当阵眼了。”
“阵眼?”季陈辞难以置信地道,“你居然敢把阵眼埋在这种地方?不怕被哪个小鬼偷出来吗?”
时聆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怕什么?”
季陈辞:“……”
轻叹一声,季陈辞无奈道:“你好歹也找个隐蔽的地方埋,万一被人发现破阵了……”
“不会的。”时聆打断了他要说的话,笃定道:“只要我活着,这阵就不可能破。”
季陈辞默不作声,土里露出点木色的细绳,像是佛珠上的坠饰,他立马顺着往下挖,竟真的挖到一串佛珠。
锋利的剑尖挑起佛珠,连带着尘土在空中飞扬,季陈辞将它递到时聆面前:“这个?”
接过剑上的佛珠,时聆拂去上面的土,露出串珠上雕刻精致纹样,她把佛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嘀咕道:“应该是吧……”
东西找到了,季陈辞便将剑还给她:“阵眼找到了,该如何加强?”
“换个地方埋。”时聆淡定道。
在他开口质问之前,时聆迅速摘下腰间的佛莲:“我可不是闲着没事啊,这佛莲是鬼佛给的,肯定不是俗物,跟这佛珠埋在一块,阵法肯定能加强。”
季陈辞却觉得莫名其妙:“挖都挖了,还需要什么理由,你就算是说挖着好玩,我不也得挖吗?”
时聆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心下认同,又惊叹于他的自觉,便拍了下他的肩膀,赞赏道:“不错。”
紧接着她环顾四周,想找个隐蔽的地方把东西埋了,但看了一圈都没找到合适的,于是指着树后的空地道:“就埋那好了。”
从树前埋到树后,也算是有些变化。
“行。”季陈辞随口应道,先将树前的坑填上,在去挖树后的坑。
见他埋了这里挖这里,时聆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你若是觉得累了,就让我来挖。”
他站得稍微远了些,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忽然间又想起什么,时聆拔高了声音问:“诶对了,你来找我有何事啊?”
听到这话,季陈辞停下手中的动作,趋步走到她面前,缓缓开口:“云湄在殿里走得好好的,突然被东西撞了一下。”
时聆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开:“不是有花枝扶着么,怎么还会撞到?”
“她说殿中有个高高的台子,上面什么都没有。”季陈辞眸光幽深了几分,嗓音微沉,“可是我去看过,那里什么都没有。”
“殿中?”时聆呢喃深思,垂眼间乌黑的长睫在面上投下小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啊,我想起来了,她是凡人,看不见昭阳殿的。”
听到她这么说,季陈辞心中的猜测得以证实,云湄感受到的,并不是他们所看见的昭阳殿。
方才云湄说被台子撞到,他去看了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扶着她的花枝也说前面什么都没有。
云湄却坚称前面有个“台子”,还用手抵在上面,用劲推了好几下都推不动,但他和花枝摸了半天,都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花枝又扶着她去别的地方走,不料她经常会被东西绊倒或是撞到,季陈辞觉得不对,便让花枝将她扶上床歇息,自己去山下找时聆。
“那她看到的是什么?”季陈辞忍不住问。
时聆盯着树上的山雀,沉默良久,她才淡淡道:“是山鬼庙。”
54 ☪ 山庙
◎“这拜台上……怎么没有金像?”◎
“山鬼庙?”
季陈辞反应几秒, 忽然想起施怀仁曾说山顶有片空地邪乎得狠,建什么倒什么,后来无人敢用, 便一直空着,直到山鬼传闻出现, 才被人撞见上面有座山鬼庙。
那日时聆的解释是小鬼捣乱, 让城民无意间瞧见了,他便以为是小鬼幻化出的景象,不曾想竟真有这样一座庙。
“所以说, 昭阳殿和山鬼庙同时存在,但常人看见的却是一片空地?”
时聆点下头:“不错。”
季陈辞迟疑开口:“那这庙……”
知道他想问什么,时聆瞥了他一眼, 从容道:“自然是凡人所建,鬼怪修殿,凡人建庙,二者互不冲突,得以共存。”
“有法力的人鬼精怪, 看到的是昭阳殿, 寻常村民看到的便是山鬼庙, 我不想让人看见,就用法术藏了起来, 因此他们看见的都是空地。”
话音落,时聆朝山顶的方向遥遥望去, 手腕轻抬,笼罩在昭阳殿上的法术瞬间撤去大半。
刹那间, 富丽的宫殿逐渐变得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庄重肃穆的庙宇, 歇山顶上山花透空,曲脊正端悬鱼作饰,翼角垂着的铃铎骤响,惊起檐上几只山雀,牌匾上书“山鬼庙”三个大字,字迹清隽,似是出自女子之手。
不逊于昭阳殿的浮华奢丽,眼前的庙宇磅礴巍峨,是道不明的恢宏之感,季陈辞被眼前的这幕震撼住,有着片刻失神。
城民分明畏惧山鬼传闻,又为何会修建这般宏伟的庙宇,倘若不是百姓所建,那又出自谁手?
季陈辞眯起眼朝里面望去,奈何那庙离得太远,他只能透过微张的门扉,依稀看见门后有拜台的轮廓,想来这就是云湄撞到的台子。
季陈辞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地道:“这拜台上……怎么没有金像?”
时聆挑着眉睨他:“我还没死呢,摆上去做什么?”
“……”
季陈辞顿觉失礼,放眼望去,这山里能衬得上这山鬼庙的,除了眼前这位还能有谁,这话问的倒像是在咒她死一样。
他掩唇轻咳两声,话锋一转:“山鬼传闻不是才传了几十年,怎会有人修建这山鬼庙?”
要建成这样的庙绝非易事,可前世既有百姓在此建庙,那为何后世毫无记载,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直到这几十年才会出现山鬼传言?
况且山间庙宇供奉的多为山神,到底是受了多大的恩才会为山鬼建庙?
“上去再说。”时聆随意道。
听她这么说,季陈辞只好按捺住心中的疑惑,跟着她向山顶走去。
一路往上,山鬼庙的景象在眼前逐渐明晰,甚至能看清砖瓦上细碎的裂痕,朱红的檐柱撑起偌大的庙宇。
庙前蹲着几个年轻的小鬼,他们也是初次看到这庙,见时聆上来,纷纷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老祖宗,这是什么呀?”
“这里不是昭阳殿吗,怎么不见了?”
“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
时聆被他们吵得耳朵疼,随口敷衍几句就把他们丢给季陈辞,然后自己躲回了庙里。
刚迈过门坎,便见花枝在里面飞来飞去,眼神中充满了好奇,根本没注意到时聆靠近:“诶,居然真的有个台子。”
说完她又去碰案上的铜炉,想将它举起来,却发现怎么都拉不动,花枝索性放弃,转头飞到高大的拜台上,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闭着眼好不悠闲。
“花枝。”
时聆懒散地唤了一声,花枝顿时惊醒,畏畏缩缩地探出个脑袋,时聆抬眼望去,只能瞥见她头上两团小小的发髻。
眼中飞快掠过一丝笑意,时聆捋着衣袖慢条斯理道:“上面坐得舒服么,要不要我再给你磕个头?”
“不敢不敢。”花枝飞到她面前,低着脑袋,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时聆环视四周,没发现云湄的身影,便转头问道:“云湄呢?”
花枝回道:“阮娘姐姐带她去换药了。”
供台上摆放着新鲜的楮果,像是才摘不久,时聆顺手拾起几个放入口中,酸得她眉头直皱:“好酸,拿下去别给云湄吃了。”
花枝听话地拿走果盘,趁着时聆不注意,偷偷往嘴里塞了一个,几秒后她小脸皱成一团,表情狰狞:“咦!酸!哪个家伙放在这的?”
“别乱说。”时聆敲了下花枝的脑袋,小声训斥,“阮娘好心摘的,在她面前不许乱说,问起来就说这果子被我吃完了。”
“这些日子你们看好云湄,小心别让她撞到,就在庙里走动,不要去山下乱转,听见没?”
花枝捂着脑门,将这些话都记在心里,然后乖巧应道:“是。”
时聆又从盘里顺了几个小果揣在袖子里,回头望了眼季陈辞还被小鬼缠着脱不开身,头上还趴着个小鬼在死命拽他头发。
“再捣乱我就叫长老过来。”时聆把那调皮的小鬼从他头上揪了下来,瞪着他威胁道,“还不散了?”
长老训起鬼来那叫一个凶残,小鬼们对视几眼,很快就灰溜溜地跑开。
时聆掏出几颗果子放在他面前:“你一个道士,怎么被几个小鬼折腾成这样?”
季陈辞黑着脸,将头顶的发丝抚平:“他们没有恶意。”
就是烦了点。
接过她手中通红的野果,季陈辞啃了一口,在时聆殷切的目光下,他面不改色地又啃了一口。
见他毫无反应,时聆惊讶道:“味道如何?”
季陈辞面无表情:“难吃。”
说完他慢步走入庙中,日光穿堂而入,照亮昏暗的内堂,四周陈列的案几多为珍贵香木,铜炉中袅袅升起的云烟遮住他的视线。
“这庙…是何时开始修的?”
“八百年前。”时聆默默低眼,语速轻缓,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在我救下第一位施家女的时候。”
沉香混着山果的清甜钻入鼻中,有种莫名的心安之感,望着后门中缓缓走来的身影,时聆轻声道:“她叫见月。”
“这个名字你可能不认识。”她转眼收回目光,对着空荡的拜台莞尔低笑,“但换个称呼,你定然熟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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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见月
◎“拨云见月?是个好名字。”◎
霜林尽染, 寒树栖鸦,迷蒙的月光透过重影落在地面,树下的小花精舒展开花瓣追寻着月光的方向。
黑夜下万鬼同欢, 鬼怪们钻出洞穴,飞上树梢蹦来跳去, 还与同伴互相攀比, 原本沉寂的深山瞬间热闹起来。
鬼怪因山而生,刚出生时长相各异,有的凶神恶煞面目可憎, 有的鬼却清丽灵秀,比山下的公子小姐还要好看。
但随法力增强,鬼怪们能用法术更改自己的面貌, 因此越是法力高深的山鬼,容貌越是美艳,小鬼们见了都得躲着走。
林间呼声此起彼伏,倚在树干边的鬼怪晃荡着腿,指着树下青面獠牙的小鬼嘲笑道:“诶, 十三你怎么回事?几年过去了还是这么难看。”
那个叫十三的小鬼垂着脸一言不发, 扭头就想走, 却被树上的鬼怪叫住:“让你走了吗?丑东西。”
身后的辱骂声不绝于耳,十三仿若未闻, 突然听见他痛苦地“哎呦”了一声,接着响起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转身回望, 只见空中飘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小鬼,叉着腰气鼓鼓道:“就你好看是吧, 你比老祖宗都好看, 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谁比谁高贵,整天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不知道的以为你才是山里的老祖宗呢!”
那鬼被她这么一骂,登时气得浑身发抖,脸上涨得通红,指着她说不出话来:“你……你……”
“你什么你,话都说不利索就别出来了,赶快收拾收拾回你的洞里去。”她毫不退让,小手掂了掂,又是一块石头砸到他脸上,“长得也就那样,想来也没多少本事,才会在这耍嘴皮子。”
耍嘴皮子的不是你么!树上的鬼在心里暗骂,但也不敢说出来,只能嘀嘀咕咕地跳下树默默走开。
仍嫌不够,她还在后面追着喊:“胆小鬼!下次见了我记得躲远些!”
待那鬼跑远之后,她对着十三笑眯眯道:“不用怕,他已经被我赶走了。”
眼前的小鬼叫青荧,十三曾在祭典上见过她,她自幼生得俏丽,虽然年纪尚小,但汲取的灵力比许多大鬼都要多,因此很受老祖宗赏识,做什么事都会带着她。
而他相貌丑陋,法力又低微,山里的小鬼都看不起他,想到这,十三低下头不敢看她,恨不得将脸藏到衣领里。
青荧飞到他面前,见他自卑寡言,便变出一个假面给他:“给你,戴上这个,他们就看不到你的样子了。”
几番犹豫,十三接过假面,喉间发出干涩的声音,像是刀刃划过纸面,暗哑又刺耳:“多…谢……”
青荧正要开口,却听不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夹杂着落叶被踩碎的声音,她立刻飞了过去,神情戒备:“是人!”
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
青荧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草木后,法力凝聚在指尖,随时准备丢出去。
身前的草木骤然被扒开,就在她打算施法时,一双苍老如枯木的手出现在眼前,上面满是皱褶,青荧顿时怔在原地。
下一秒,草木中露出老妇狼狈的面孔,她的脸上被划出无数道小口,血污和尘土黏在一块,她却没心思去抹。
看到青荧的一瞬间,她眼底闪现希望的光芒,口中艰难地发出声音:“救…救救…我们……”
但转眼看到站在青荧身后的十三,她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两眼往上翻,仿佛很快就会晕倒。
见状十三只好戴上假面,安静地退到暗处。
青荧伸手拉住她,用劲将她搀扶起来,这才注意到她怀中还护着一位女孩,也不知她们走了多久,两人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勾得破烂不堪,布鞋上也沾染上泥土。
怀里的女孩惊惧惶恐,眨着乌黑的眼,鸦睫轻颤着,脸上写满了不安。
青荧于心不忍,擦去她脸上的灰尘,轻叹道:“这是怎么了?”
老妇“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死死抓住她的裙摆,颤抖着嗓音苦苦哀求:“小姑娘求求你,救救我们吧……”
“这……”青荧面色有些为难。
山鬼一族久居深山,从不去山下招惹百姓,千年来都相安无事,也未曾遇见有人向山鬼求救,青荧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轻轻拽了下自己的裙摆,青荧小声道:“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要不这样,我带你去见老祖宗,看她愿不愿意救你们。”
老妇心中大喜,不禁抹了把眼泪:“好好好……”
青荧朝十三使了个眼色,想让他提前去知会一声,十三了然,捏着假面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许是在来时的路上崴了脚,老妇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青荧便扶着她朝山上走去,信手施了个小法术,稍稍减轻她脚上的疼痛。
由于十三的通传,她们还未走至山顶,林间已乌泱泱围了许多鬼怪,都从树后伸出脑袋张望,想要一探究竟。
顺着石阶逐步往上,抬眼就能看见空中漂浮的明灯,摇曳的烛光照亮漆黑长夜,老妇惊得瞪大双眼,嘴巴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石阶旁忽然冒出两团鬼火,明明灭灭地泛着幽光,似乎在引领她们前行。
迈过最后一个台阶,恢宏的宫殿蓦地映入眼帘,殿前置着偌大的软榻,甚至还有兰帐轻悬,带着清淡的花香。
透过朦胧的帷帐,依稀能看见榻上的女子身姿曼妙,烈焰般的裙摆轻微垂下,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迷蒙。
老妇哪见过这样的场景,双腿发软险些跪在地上,年幼的女孩也被吓得不轻,拼命地往她怀里缩。
青荧扶着她们在不远处停下,接着弯下腰恭敬地喊了声:“姑娘。”
帐中传来极轻的回应声,一只白皙纤瘦的手缓缓挑起帷幔,帘后露出一双上挑勾魂的媚眼。
老妇这才看清里面的模样,那女子娇媚明艳,美得不似凡人,更像是话本中摄魂聂魄的妖精。
女子手中还举着晶莹剔秀的酒盏,身边飘着两个巴掌大的小鬼在为她斟酒,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她目光迷离,面上晕出淡淡的红。
她走下床榻,一步步向她们走来,老妇心跳如鼓点般急促,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心口跳出来。
眼前的景象太过靡丽,老妇便以为她们是妖怪,但转念想到那诡异的施府,她咬了咬牙,在那里是死路一条,说不定在妖怪手里还能活下去呢!
想到这,她神色坚定,拉着女孩跪在地上,“咚咚”地磕着响头:“求姑娘救我们一命!”
焰红的裙摆随着步伐微晃,时聆停住脚步,随意地将酒盏扔在地上,任由碎片落了满地。
她施然垂眸,望向她们的眼神波澜无惊,看不出一丝起伏:“你知道我是谁么?”
老妇竭力抑制,但身体还是忍不住颤抖:“无论姑娘是谁,只要肯收下这位小姐,那便是老奴的恩人!”
时聆嗤笑一声,毫不在意:“我还指望你报恩不成?”
眼中划过倦色,时聆转身又坐回榻上,掌心又变出新的酒盏,旁边的小鬼立刻替她斟满酒。
女孩的头抵在地面上,浑身颤栗哆嗦,时聆托着脸靠在软枕上,状似不经意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妇被吓得提心吊胆,生怕说错一言半句会惹她不高兴:“老奴叫李婆子。”
“没问你。”时聆慵懒地打了个呵欠,眯着眼散漫道,“旁边那个,叫什么名字?”
李婆子刚想回答,但想了想还是让她自己说比较好,于是碰碰女孩的胳膊,冲着她疯狂使眼色。
女孩咽着口水,强迫自己抬起头与那女子对视,但在看见女子容貌的瞬间,她不由得看呆了,不知不觉就愣在原地。
好美。
她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只剩下这一个反应,府里的夫人姨娘加起来都难敌她万分之一。
“小姐!”
焦急的呼唤声在耳畔响起,女孩这才回过神来,伏在地上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我叫见月……”
“拨云见月?”时聆摇晃着酒盏,轻笑道,“是个好名字。”
不料见月却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与年岁不符的深沉:“我娘是低贱的乐伎,所以叫贱乐,她在雪地中跪了一夜,我爹才为我改名见月。”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来不及被风吹散就消失在空中,时聆撩眼看她,眼神中染了些莫名的情绪。
手轻轻一松,酒盏便浮在空中,两个小鬼齐力接住,而后安安稳稳地放到了案几上。
时聆拎起长裙,款款走到她面前:“同样为人,你母亲哪里就比别人低贱了?只有懦夫才会欺负弱者,以此获得快感。”
“那所谓的尊贵和低贱,又由谁来既定?”
时聆弯腰拉住见月的手腕,用力将她拉起,手腕有些痛,她下意识想要抽出手,却始终无法挣脱。
时聆另只手毫不留情地抬起她的脸,让她直视那藏于云后的明月:“看见了吗?在晦暗的夜色中,它是唯一的光亮。”
“既然这世间肮脏恶浊,黯淡无光,那你就做自己的月亮。”
56 ☪ 山鬼
◎拂开身边弥漫的云雾,终能窥见后面明亮的月光。◎
黑暗中皓月高悬, 微凉的山风拂过,吹散天边相连的云团,这才得以窥见朦胧云雾中, 那轮皎洁的明月。
见月怔怔地望着天上浮动的云影,呢喃自语:“做自己的……月亮?”
时聆冷哼一声, 骤然松开手:“你若自轻自贱, 那便没人瞧得起你。”
一时没站稳,见月踉跄几步跌坐在地上,手腕被掐得通红, 她禁不住伸手去揉:“可是……”
“没什么可是。”时聆打断她,语气中隐隐透露出不耐。
醉意渐浓,时聆眼角染上薄红, 脑袋也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人影模糊了刹那,她揉着眉心,神色略显疲惫:“我对你悲惨的身世不敢兴趣,也不想听这些。”
话落她转身向软榻走去, 疏影横斜间, 时聆站在萧瑟的树下侧首回眸, 唇角勾起轻微的弧度:“不过,若是我哪天心情好了, 还是愿意听你一说的。”
见月只好将话都咽回腹中,可还是忍不住伤神, 自己生如草芥,如今又是无根的浮萍, 漂泊无依, 甚至随时都有可能被捉回去。
“青荧。”时聆倚在软枕上, 安然自若地吩咐着,“找几个小鬼去给她们搭棚子。”
青荧脆声应道:“是。”
听她的意思是要留下她们,李婆子喜极而泣,连忙拉着见月,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
时聆掀起榻边的帘幔,柳眉轻挑,潋滟的眼波慵懒扫过地上的两人,她掩唇轻笑:“哎呀,忘记说了,我是这里的山鬼,不爱别的,就是喜欢吃人。”
而后她随意挥了下手,身边两个斟酒的小鬼便飞到李婆子面前,龇牙咧嘴地吓唬她,李婆子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下一刻,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小鬼身后传来:“是不是很可怕?”
李婆子吓得浑身哆嗦,却还是咬着牙道:“只求姑娘能收下小姐,老奴死而无憾!”
“你太老了,我就喜欢吃小孩,越年轻越好。”时聆伸出舌尖,轻轻触碰了下唇角,转眼又去看见月,“你觉得呢?”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丧命于此,反正这世间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见月跪在榻前,额头触地,不慌不忙地道:“若是姑娘想,见月别无二话,只求姑娘给个痛快。”
“无趣至极。”端详她许久,时聆恹恹道,“青荧,带她们下去。”
说完她翻身下榻,素手轻挥,那张软榻瞬间消失不见,她趋步往殿中走去,只留下单薄纤瘦的背影。
李婆子和见月未曾起身,仍跪在地上,向着她离去的身影俯身叩首。
厚重的殿门轰然阖上,将外面的景象彻底隔绝,青荧将跪着的两人扶起:“山中罕有人至,一时找不出歇息的地方,且先胡乱将就两日。”
想起方才的情形,李婆子心里一阵后怕,她拍着心口吁声道:“这是哪里的话,能活着就不错嘞,哪还敢想别的?”
接着李婆子替见月理好蓬乱的裙角,又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泥,眼神中是毫不遮掩的心疼:“只是苦了小姐……”
见月乖巧地蹭了蹭李婆子的掌心,颇为粗糙的肌肤划过她的脸颊,泛起微弱的疼:“见月不觉得苦。”
青荧看着略显狼狈的两人,疑惑道:“你们怎么会跑到山上来,是遇到仇家追杀么?”
“此时说来话长。”李婆子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如实告知,“老奴是施家的乳娘,无意间听到老爷想杀了小姐,便连夜带她逃了出来。”
“这倒是奇了。”青荧闻之不解,“既是家里的小姐,怎么会忍心痛下杀手,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婆子压低了声音,眼神四处乱瞟:“老奴原先也是这样想的,可越听越觉得奇怪,老爷居然说要把小姐的命换到公子身上,可咱府中根本就没有小公子啊!”
听到这青荧也觉得不对劲,她蹙着眉沉声道:“换命之术?”
李婆子摇着头道:“这老奴就不知道了,但听老爷的口气不像是在说笑,实在是担心得睡不着觉,老奴就直接带着小姐跑了。”
“是该谨慎些。”青荧凝神沉思,心想要赶快将将这件事告诉姑娘。
说话间,青荧已经叫来好几个小鬼,他们拾来枯草竹杆,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棚子该怎么搭。
“这样这样!”
“不对,你的杆子放反了!”
“哎呀你们都错了!”
看他们那拙手笨脚的样子,十三委实看不下去,从暗处走了出来,抢过小鬼手中的东西,变出几团粗绳,将竹杆紧紧捆在一起,继而用劲戳入地里。
竹杆立在风中,几道法力自十三掌间而出,两排竹杆瞬间立了起来。
正当他准备下一步动作时,有个小鬼的声音冒了出来:“我来,让我来!”
接着他飞到空中,口中念了几句法,一块巨大的厚布搭在竹杆上,地上出现一掌软铺。
余下的小鬼纷纷发出惊呼,手忙脚乱地将草木堆了上去。
十三见弄得差不多了,便将尾端多出的竹杆拿走,岂料被抽离的瞬间,边上的竹杆都随风晃动,没过多久,竹杆全部倒地,厚布也顺势落在地上。
鬼群中沉寂片刻,然后发出惊雷般的笑声,小鬼们捧腹大笑,泪花四溢:“十三,你这弄得真好啊哈哈哈!”
就连青荧也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若是没有那张假面,他们便能看见十三那通红的脸,脸颊热的发烫,十三尴尬地站在原地,拂去假面上并不存在的灰:“再…再来……”
一只小鬼笑得肚子疼,他拭去眼角的泪花,揶揄道:“还来啊?再弄几次,这竹杆都要被你摔烂喽!”
此话一出,又惹得鬼怪大声哄笑:“哈哈哈——”
“行了,都别笑了!”青荧直接一拳头落在那起哄的小鬼头上,“不会弄还好意思笑,都过来搭把手。”
鬼怪们又开始垂头丧气,都坐在地上唉声叹气,其中一个小鬼嘴里嘟囔着:“昭阳殿那么大都能建,怎么这小棚子就搭不起来?”
另个小鬼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难不成,你想把修殿的长老们都叫回来搭棚子吗?”
昔日修建昭阳殿的鬼怪们早已出山修行,成为称霸一方的大鬼,总不能因为这种小事去打扰他们。
想到这,小鬼们都愁眉苦脸,望着竹堆束手无策。
这是李婆子抱着犯困的见月走来,小心翼翼地道:“要不算了,我们在草团上睡就好了。”
“这怎么行!”小鬼扯着嗓子大声道,“这夜间的山风冷得很,睡草团上怕是要被冻死!”
这里的鬼还怪好的嘞,李婆子心想。
尽管此刻的见月狼狈窘迫,但怎么说也是贵家小姐,就算是脏秽的泥灰都遮盖不住她娇嫩白皙的皮肤,这要是睡草团上,该有多难受?
小鬼拉着她的衣袖,咧着嘴傻笑,露出嘴边两颗细长的尖牙:“要不你睡我洞穴里吧,我们山鬼晚上都是不睡觉的。”
听闻人都是在夜晚入眠,小鬼想着白天他睡,晚上让女孩睡,这样互不叨扰。
面前小鬼的脸有些像人,但和人长得又不完全一样,见月闷声不响,只眨巴着两只杏圆的眼,盯着他唇边的尖牙看。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牙看,小鬼以为这样子吓到她了,顿时紧张起来,张开嘴想把牙包进去,但转念一想好像不行,于是又捂住嘴,“嗽”地一下将牙缩了回去,发出古怪的声响。
他的动作太过生硬,见月憋得脸都红了,终于她实在忍不住,指着那小鬼放声大笑:“好玩!”
见月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家伙,滋源在叩扣群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欢迎加入觉得有趣极了,她自幼养在深宅,母亲生下她不久便离世了,父亲也未曾将她放在心上,姨娘一房一房地纳,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
很快她就被父亲彻底遗忘,府里的下人见她不得宠,开始克扣她的吃穿用度,时不时还要跑到她屋子前辱骂几句,她就像路边的野草,人人都能踩一脚。
在这深宅大院中,只有乳母是真心待她,每当发现她受人欺负,就会揣起袖子气势汹汹地找人对骂,有时骂得狠了,脸上就会多出几个通红的巴掌印。
有一日,乳母回来时遮遮掩掩的,像是不敢让她看见,还是见月强行掰开她的手,才发现乳母的脸都被抓花了,划痕从眼角连到嘴边,眼睛肿得都睁不开。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见月抱着她嚎啕大哭,口中还嚷着:“叫郎中……叫郎中……”
乳母轻叹一声,她就是个下人,如何能请上郎中?她拍着见月的后背,小声安慰道:“就是被划了几下,过两天就好了,没事的。”
见月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边打嗝边说着不清不楚的话,也不知苦了多久,她觉得头涨得厉害,很快就在乳母怀里睡着了。
这宅院中人心凉薄,她和乳母相依为命,父亲虽然从不来瞧她,但起居上却未曾苛待过她,冬日该有的衣裳温暖厚实,炭火也足,偶尔有些小毛病,他也会请郎中来看。
平淡的日子转瞬即逝,这天夜里,乳母神色慌张地跑进她的屋子,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话都说不利索:“逃…快逃……”
见月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乳母随手拿了件衣裳披在她肩上,然后将她往屋外拉,压着嗓子道:“千万别出声!”
见月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她坚信乳母不会害她,于是她拢上衣袖跟着乳母一路往外跑。
直到躲入深山,见月跑得两腿打颤,她坐在树下大口喘着气:“阿母……怎么了……”
乳母这才将听到的事告诉了她,默然许久,见月才轻轻“嗯”了一声。
原来父亲养她这么久,就是为了给儿子换命,想来他应该被藏得很好,以至于这么多年,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位兄长。
那怪他后来纳了那么多房姨娘,竟是因为这个,见月鼻尖一酸,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她站起身用力擦去泪珠。
施府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见月跟着乳母往山上走,越往上越寂静,正当她们以为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时,草丛中出现一个女孩。
女孩将她们带到了山顶。
她说她叫青荧。
林间出现许多奇怪的东西,见月很快就发现他们并不是人,是妖怪吗?她在心里暗自思索。
山顶上有位很美的女子,见月惊叹于她的美貌,奈何没念过书,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自称是山鬼,还说最喜欢吃小孩。
见月看得出来,她只是在吓唬人。
这里的家伙有的像人,有的像猛兽,但见月不觉得他们可怕,反而对他们感到好奇。
因为除了乳母,再没有人为她操劳担忧过,也没有人在意她夜晚睡觉会不会受凉。
而现在,这些长相怪异的小鬼们飞天遁地,吵得面红耳赤,只为给她们搭个棚子。
施府无人在乎她。
但山上的鬼怪会因为她而收起尖牙。
真奇怪。
感受到身边的女孩情绪变化,青荧摸了摸她的脑袋:“怎么了?”
鬼怪没有体温,见月却觉得头顶的那只手无比温暖,她揉着微酸的眼眶,小声道:“没什么。”
这群小鬼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青荧无奈地按着眼角,随后转头问见月:“困吗?”
见月摇头道:“不困。”
青荧嫣然一笑,削瘦苍白的手递到她面前:“那我带你摘花环去。”
她伸手的刹那,仿佛世间的黑暗都被驱散,拂开身边弥漫的云雾,终能窥见后面明亮的月光。
正如那女子所说——
拨云见月。
下一秒,见月毫不犹豫搭上她的手,语气坚定:“好。”
57 ☪ 花环
◎“这个,送给姑娘……”◎
青荧不禁笑道:“不就是去摘个花环么, 你这般严肃做什么?”
闻言见月面上一红,害羞地埋下头。
青荧走到李婆子身边,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李婆子朝见月那看了眼,随后露出宽慰的笑。
“走吧。”青荧牵着她往山下走去。
夜天霜重, 月色又浅淡, 见月看不清前方的路,踩着微潮的石阶,她脚下一滑, 小声地惊呼起来。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狼狈地摔在地上时,青荧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当心。”
见月悄声嗫嚅:“太黑了…我看不清……”
山鬼好夜行,就算天再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但人不一样,没有烛灯映照根本看不见路。
山顶上灯火如昼,但传到山下就只剩微弱的光亮,青荧思虑片刻,挥手间萤火骤亮, 漫山明明。
碧空之上稀星数点, 草木青翠茂盛, 树叶摇动间,无数流萤自林间飞出, 群山瞬间坠入萤萤微光中。
见月一时看呆了,说话都结结巴巴的:“这…这…这是从哪变出来的!”
“当然是从别的地方抓来的。”青荧仰着头骄傲道, “现在能看清了吧?”
脚下的石阶顿时清晰,甚至能看到上面斑驳细碎的裂纹, 见月欣喜地跨过石阶, 去追那些流萤:“嗯!”
似是受到感应, 流萤纷然飞来,围绕在她身边,指尖微痒,见月垂眼望去,只见指节处落着一只微小的流萤,正准备伸手触摸,它已经迅速飞开。
青荧选了枝细嫩的树枝折下,首尾相连打了个小结,抬眼看到见月玩得正欢,便没叫她,独自找了棵树靠着,眼神在地面来回扫视,挑拣着合适的花草。
光秃秃的树枝被折成环,青荧找了许久都没看见称意的,忽然想起河边有着大片杨柳,于是她轻声念了几句法诀,霎时间几条柳枝出现在她的掌心。
见月走来时就看到眼前这幕,青荧灵巧的十指游走在花环间,嫩绿的柳枝绕在树枝上,几朵娇嫩的小花点缀其中。
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青荧仍觉不满,反复调整着花的方向,总觉得哪里不对:“见月你来瞧,为何这花环看上去怪怪的?”
见月探过头端详片刻,看似随意地摘出几只:“莫非是因为颜色太多了?如此拿掉一些,会不会好点?”
这些小花颜色不一,各有特点,青荧觉得每朵都很好看,心里总是取舍不下,就将它们全部都堆到花环上。
只是堆得太多便显得冗杂,一眼看过去什么颜色都有,让人眼花缭乱,如今被见月摘了些许,果然顺眼很多。
“真的诶!”青荧惊喜道,“你好厉害!”
见月被她夸得红了脸。
青荧拍去身后的灰,顺手将花环带在见月头上,眼中含笑:“好看。”
“给…给我?”
从未有人给见月送过东西,她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就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生怕把头上的花环弄掉。
山风吹拂,发间的花环歪了半寸,青荧伸手扶正:“若是喜欢,我再给你编一个。”
正说着,青荧手中又变出几条柳枝青荧,她微微一笑,翻手往下轻挥,地面上铺满了各种颜色的小花。
即使知道她不是凡人,但看到眼前的景象,见月还是诧异得说不出话,她居然能在刹那间召来漫山流萤,还能变出如此多的花,这般场景,她连梦里都未曾见过。
见月拾起地上的纯白小花,拨弄了两下,花瓣柔软娇艳,如孩童细嫩的脸颊,见月蓦地睁大双眼,被惊得语无伦次:“全…全都是真花?”
“假的我变出来做甚?”青荧困惑道。
山林多泥垢,女孩身上的衣裙皱得不成样子,拖地的裙摆沾满了尘土,青荧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又扬手变出一块草席铺在树前,然后将见月拉来坐下。
见月低着头眼神专注,正拿着柳枝编花环,初次弄这种小玩意,她的动作十分生疏,也不知为何,手里的花环竟越编越小,最终只有拳头大小。
“手环?”青荧只以为她是故意编成这样,一时觉得稀奇,“会不会有些小?等会还要放花呢。”
见月的脸悄然变红,她将头埋得更深,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脖颈微酸,见月伸手揉捏着,不经意瞧见林间流萤照亮茫茫黑夜,如同天上落下的点点繁星,青山连绵万里,放眼望去仿佛没有边际。
“真好看。”见月不禁感叹,“要是到了冬日,小雪一下,肯定更好看。”
青荧闻言轻笑:“野花野草什么的还能变出来,风雪我可管不了,我还没那么强大的法术。”
YH
见月好奇道:“那世间的雨雪风霜都是谁在降?”
“这个么……”青荧学着人间老者的模样,摸着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故作高深道,“当然是天上的神仙在管啦!”
“神仙!”见月忍不住惊呼,而后捧起脸,眼神中流露出向往,“神仙都长什么样啊,是跟画像一样穿着白白的羽衣,表情庄重,高高在上吗?”
青荧尴尬地挠着耳朵,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神仙啊…神仙其实…其实我也没见过……”
声音愈来愈小,青荧莫名有些心虚,目光乱瞟,生怕对上她落寞的神情。
不料见月不仅没有失望,还高兴道:“哇,居然那么厉害!那我也要多拜拜,说不定他们听到了会保佑我呢!”
在心里暗舒口气,青荧面上笑意更深:“怕什么,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不比人心凉薄的施府,山里的鬼怪们都很善良,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见月心里无比安心:“嗯!”
没过多久,浓烈的困意倏然袭来,眼皮仿佛有千斤重,见月靠在树边偷偷打着呵欠,奔劳了半夜,她终于感到疲倦。
青荧在旁边拾理着小花,余光瞥到女孩的头一歪一歪的,于是小声问道:“困了?”
见月无意识地应了一句,似是在梦中发出轻弱的呢喃,身后的树干又硬又糙,感觉到不舒服,她身形微动。
夜间的山风冷冽寒凉,冻得人直打哆嗦,青荧轻轻拉过见月,让她枕在自己的膝上,又将外裳脱下盖在她的身上。
平缓的呼吸声传来,青荧取过那只还未编完的花环,外圈的柳枝被折得乱七八糟,青荧来回翻看,然后一点点拆掉重编,怕吵醒熟睡的女孩,她放慢了手中的动作。
林间萤光相萦,只闻风声淅淅。
…
折腾了大半夜,终于在天□□晓时搭完了棚子,十三使劲拍着竹杆,见竹杆纹丝不动,他才满意地点下头,对着身边的小鬼道:“山秋,去把人找来。”
“好!”
叫山秋的小鬼“咻”地飞到天上,到处寻找女孩的身影,望了一圈都没看到,他便将双手放到嘴边,拖着嗓子道:“见——月——”
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见月还是没有出现,他只能飞到更高处,大声叫唤:“见月!”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山秋连她的影子都没看见,于是他卯足了力气,喊得撕心裂肺:“见月!!!”
声音在林间回荡,山秋想这下她总归能听见了吧。
突然身后传来一道疾风,拽着他不停向后,山秋被这风颠得晕头转向:“啊啊啊!我飞了我飞了!”
后背一痛,好像是撞到了什么,四周的酒香浓郁深沉,山秋差点以为自己浸在酒缸中,眼前重影不断,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旋即朝后望去。
不看不要紧,这一眼差点把山秋的魂都吓飞了,他痛苦地闭上眼,欲哭无泪:“老…老祖宗……”
只见时聆高坐殿堂,一手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提在空中,面无表情地睥睨着他,眼底隐约有血丝浮现。
莫名感觉到有股杀气,山秋冷汗直冒,衣领勒住脖子快要喘不上气,他小心地碰了碰时聆的手,语气讨好:“老祖…姑娘,您行行好………”
衣领猛地被松开,山秋毫无准备,直接摔在地上,他立刻起身飞到时聆腿边,谄媚地帮她锤着腿:“姑娘这是怎么了,让细心谨慎温柔体贴正直善良的山秋来为您排忧解难!”
“……”
山秋继续碎碎念:“姑娘是没休息好么,我等会就去把凝神香点上,还是说姑娘想吃酒?嘿嘿斟酒这事山秋最擅长了,我还会唱戏唱曲,姑娘想听哪个?”
“闭嘴!”
一大早就在外面大叫,时聆被他吵得头疼,实在是忍无可忍,她抄起手边的书“砰砰”拍着山秋的脑袋,将他拍成个面团。
咦!老祖宗凶凶!
山秋捂着脑袋呜呜咽咽。
时聆目光冰冷,正准备训斥他,就看见一抹娇俏的身影跑进殿中,原本肮脏的衣裙被褪去,换上了干净的鹅黄长裙。
下一秒,山秋被扔出大殿:“啊——”
耳边终于清净,时聆望着下面的小人,散漫道:“你怎么来了?”
见月怯生生地望着她,双手藏在身后,说话有点扭捏:“送姑娘……”
“什么?”时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见月慢慢从身后拿出花环,高举双手,面颊比天边的烧云还要红,她低眉垂眼,盯着鞋尖害羞道:“这个,送给姑娘……”
时聆愣了片刻,而后从座上起身,步步朝下,走到见月面前,拿起她手中的花环:“送给我的?”
柳枝上满是裂痕,一看就是被拆了许多遍,中间的小花摆放得杂乱无章,还有几朵落在外面摇摇欲坠。
像是怕她拒绝,见月趁她拿起花环后飞快跑开。
待她跑远后,青荧的身影蓦然出现:“姑娘,她的换命之术……”
时聆慢悠悠地将花环揣进衣袖,淡声道:“青荧,你该知道的,我们不能插手人间的事。”
沉默许久,青荧才出声:“是青荧失言。”
“下去吧。”
“是。”
转眼间青荧又消失在殿中,时聆摩挲着袖中的花环,暗自失神。
…
离开昭阳殿后,青荧在半山腰处找到了见月,她依偎在李婆子身边,两人嘀咕着不知在说什么。
青荧就在树后默默看着,也不上前打扰,正当她准备转身之际,天边竟然落下细碎的小雪。
见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摇晃着李婆子的胳膊,兴奋道:“阿婆你看,下雪了!”
蓬雪漫天,山风卷着雪花落在树梢,不多时,群山便被飞雪覆盖,陷入无边无际的白。
青荧猛地朝山顶的方向望去。
昭阳殿前,时聆倚在门前,随意伸手握住几片雪花。
山秋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好冷好冷好冷!姑娘,山里怎么下雪了啊!”
时聆置若罔闻。
“姑娘!姑娘!!姑娘!!!”山秋飞到她耳边大声叫唤,“下雪了啊!这个天,怎么可能下雪!”
时聆强忍着怒气,捏着他耳朵道:“如果你不想改名叫山饼,就给我闭嘴。”
山秋瞬间安静下来,捂着嘴一声不吭。
58 ☪ 失踪
◎风过无声,只有檐下铃铎轻晃,发出清脆声响。◎
安静了几秒, 山秋抱住时聆的胳膊,还是忍不住念叨起来:“现在的天怎么会下雪,肯定是姑娘下的!姑娘您法力通天, 也给我变个漫天飞花看看呗!”
山秋咧个嘴傻笑,露出尖长的细牙, 他用脸蹭着时聆的衣袖, 眼怀期待:“或者变个神龙也行!嚎唔嚎唔叫的那种!”
说着他还伸长脖子,装模作样地嚎叫几声,时聆顿时气笑了:“他们是这样叫的吗, 龙听到都要被你气死。”
“我这不是,没见过吗。”山秋晃着她的胳膊,飞快地眨着眼睛, “姑娘就让我开开眼吧……”
时聆没理他,双手拢在袖中,转身朝殿内走去,山秋不死心地追了上去,小嘴叭叭个不停。
时聆在心里默念三个数。
“啊——”
眼前的景象变得颠倒模糊, 山秋被疾风吹到殿外, 离昭阳殿越来越远, 寒风刮在脸上,连带着他的嗓音也瑟瑟发抖:“慢点啊——!”
空中飞雪如絮, 冻得鼻子发痒,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身体在急速下坠,砸开山间茂密的树林, 叶片上的雪花簌簌跌落, 山秋“扑通”一下摔在地上。
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摔得倒是不疼,只是衣裳被雪水浸润,身上潮湿不堪很是难受。
山秋坐在地上拧着衣袖的水渍,头顶的光线莫名一暗,他眯着眼抬头张望,便见青荧和见月站在旁边,伸出脑袋盯这他。
青荧贴在见月耳边小声说着话,但视线还紧紧黏在他身上,她俩靠得近,山秋只能勉强听到几个字,什么“放心”“不会”之类的。
看上去就不安好心,山秋害怕地往后退了几步:“干…干嘛?”
青荧眸光微闪,面上露出温柔的笑:“别怕啊,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山秋:“……”
更怕了。
细雪飘飞,见月鼻尖冻得通红,拢紧了身上的斗篷,双手掩在面前连连呵气:“我…我就是…想跟你们玩……”
以往在府中,几个妹妹会凑在一块玩雪,但她生性腼腆,嘴又笨,只能躲在廊后看着她们玩。
女孩的嗓音温软,还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委屈,山秋一下就心软了,站起来拍拍身后的雪花:“好呀,玩什么?”
见月眉眼略弯,从袖中取出雪白的绸布,蒙在他眼上:“你数到一百个数再摘下,来找我们藏在哪,不许偷看!”
这对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山秋拍着胸口,笃定道:“我肯定能找到!”
紧接着他小声地数起来,青荧和见月相视一笑,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
踩在脚下的雪绵软细腻,走过的地方留下无数脚印,见月觉得有趣,便在雪地里跳来跳去,看着或深或浅的脚印留在林间小道上。
天边霏雪不断,地面的脚印很快就被掩盖,见月不厌其烦地在路面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待这些脚印快要被雪完全遮住时,她再次踩了上去。
青荧悄无声息地飞到她身后,趁着她踩雪之际,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头,顺手拂去落在她肩上的雪花。
“啊!”
见月被吓了一跳,脚下打滑,步伐稍微踉跄,她没站稳直直地朝地上摔去,就在这时,青荧迅速出手将她拉了回来。
好不容易站稳,见月正要开口,就看到青荧匀称的食指抵在唇前:“嘘。”
见月默默噤声,眨了几下眼以作交流。
青荧翻出张符纸,仔细地贴在见月额间,见月摸着额上略显粗糙的符纸,压着气息问:“这是什么?”
青荧抬手将符纸贴紧了,纸面泛起淡淡的金光,她托着长音道:“别急,等会你就知道了。”
十指交缠快速结了个印,指尖处隐约有风在打转,青荧默念几句口诀,扭头对见月笑道:“小点声,别太惊讶。”
见月还未明白这话是何意,须臾间,她整个人飞起,风雪划过面颊,吹散的发丝贴在脸上,让她睁不开眼睛。
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见月也不知自己被带到了何处,耳边萦绕着青荧的笑声:“怎么样,感觉如何?”
眼前的画面重影相叠,什么都看不清,见月甩甩头,想让自己保持清明:“好…好晕……”
青荧怕她难受,便关切询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并未。”见月摇着头道,语气逐渐兴奋,“居然还能在天上飞,好…好厉害!”
青荧笑而不语,这符可是她特意找老祖宗要的,老祖宗画的符千奇百怪,她在符堆里翻了半天,才勉强找出一张自己会用的。
歇息片刻,见月缓过神来,她拉住青荧的袖子,眼神熠熠:“有趣,还能飞吗!”
“当然!”青荧骄傲道,“你想来多少次都可以!”
身后响起微弱的脚步声,见月以为是山秋追了过来,便和青荧提议道:“山秋来了,不如我们先分开跑,等会你再来找我。”
“好。”
如同先前那样,青荧转头朝着反方向跑去,脚步声逐渐变弱,像是直奔见月而去,青荧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
周围很快就重归寂静,青荧在树后藏了会,便打算去寻见月,隔着重重树影,她竟在远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以为是自己看错了,青荧大步走了过去,想要一探究竟。
只见树下的小鬼睡得正酣,还在“哼哧哼哧”地打着呼噜,雪白的绸布蒙在眼上,青荧的脚步声没能将他惊醒,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彻底看清后,青荧错愕道:“山秋?!”
山秋砸吧了两下嘴,依旧没什么反应,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的,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拂。
青荧索性上手把他晃醒,语气焦灼:“山秋醒醒,快醒醒!”
堆积在身上的雪花被她抖了个干净,山秋抹了下嘴角的口水,话声含糊:“嗯?谁啊?”
一把扯下他眼上的绸布,青荧掰开他的双眼,强行让他和自己对视:“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她的面容在眼前放大,山秋顿时清醒,“噌”地从树下跳了起来,不好意思地道:“我…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夜里搭个棚子搭了许久,他本就有些疲惫,这会又被蒙住眼睛,他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青荧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无边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
不是山秋,那方才路过的是谁?
见她神情不宁,山秋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怎么了?”
“快去找见月!”
留下这句话后,青荧匆匆离去,剩下山秋在原地不知所措:“咋了这是……”
青荧把小鬼们都叫醒去找人,然后自顾朝山顶飞去,如今能找到见月的,估计只有老祖宗了。
听见声音,李婆子佝偻着腰从棚里走出:“这…这…出了何事,怎么这般动静?”
斟酌许久,青荧还是将事情如实告知。
李婆子听了脑中发晕,“扑通”跪下,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求姑娘,救救小姐!”
青荧赶忙将人扶起:“会的!”
而后她飞入殿中,几句话将前因后果说明,旋即跪在时聆面前,连头都不敢抬,只觉得有莫名的压迫感,压着她喘不过气。
殿外风雪骤停,积雪消融,仿佛从未来过。
眼前出现一双精致的绣鞋,绛红的裙角微微漾起,青荧不敢出声,只能把头埋得更深。
时聆径直越过地上的青荧,数团鬼火自掌间飞出,声音漠然无温:“去探。”
鬼火提供无尽的视野,时聆皱着眉不停翻看着,连个人影都没见到,护山阵毫无反应,也没有法术入侵的痕迹。
“小鬼们可有看到什么人?”
“并未。”青荧赶紧接话,“白日小鬼们都在歇息,只有山下几个花精说看到有人上山摘野菜。”
白日有人上山,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鬼怪有法术在身,能随时隐藏自己,而见月不过凡人,年纪又小,若是遇上歹人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时聆瞥了她一眼,淡声道:“起来吧。”
说完不再看她,时聆朝殿外走去,刚要迈过门坎时,青荧急切出声:“姑娘……”
时聆没有回头。
李婆子长跪在殿前,泣不成声,额头都磕破,殷红的鲜血从破口处流出,她不敢进去,只能在外拼命叩头。
时聆依旧视若无睹,连个余光都没分给她。
就在李婆子快要绝望之时,一道清晰的话音传入耳中。
“她会回来的。”
李婆子眸中燃起希望的光芒,正准备道谢,却发现女子已经消失不见,于是挪动膝盖,向着她离开的方向深深跪拜。
刹那间,无数山雀自树上飞起,啾鸣声四起,空中闪现耀眼的金光,很快又消失不见。
青荧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扶起李婆子,温声安慰道:“不必担心,是姑娘在施法,有她在,见月不会出事的。”
李婆子哭得眼睛红肿,悬着的心还是放不下:“小姐孤身一人,若是…若是遇上施府的人…那可怎么是好啊……”
想到施府诡异的换命之说,青荧的心也是一沉,她敛去眸中神色,低声道:“不会的,姑娘法力通天,肯定有办法。”
既是在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李婆子还是唉声叹气。
半晌后,山中又归于平静,风过无声,只有檐下铃铎轻晃,发出清脆声响。
59 ☪ 法阵
◎“你最后一次看见小姐,是在那个方向?”◎
施府外路人往来不绝, 时聆隐去身影,高坐屋檐朝府内观望。
庭内的小丫鬟懒懒散散地扫着地,趁着四周无人, 她掩着嘴偷偷打了个呵欠。
池中几尾锦鲤躲在莲叶下戏水,水面泛起细微波纹, 俨然是悠闲舒适的景象。
清风拂面, 时聆在清浅的花香中闻到极淡的血腥味,顺着风来的方向望去,只看到角落里门扉紧闭的居室。
掌心鬼火明灭, 时聆拿出袖中的花环,上面沾染了见月的气息,她低声吩咐几句:“听明白了吗?”
鬼火闪烁几下, 接着飞进施府,朝那昏暗的地方靠近,通过鬼火的视野,时聆能清楚看见门扉上斑驳的刮痕,还有不经意间掉落的木屑。
屋中幽暗阴森, 透不出一丝光亮, 里面寂静无声, 桌上的的陈设隐晦又模糊,连轮廓都无法看清。
并未察觉到见月的气息, 鬼火又回到时聆手中。
府内的屋室几乎都已探过,但始终找不到见月身影, 望着不停摇曳的鬼火,时聆面色愈发沉重。
人的命数虽短, 但却有着无尽的贪念, 他们用尽手段, 只为满足那卑劣不堪的欲望,甚至不惜堵上自己的性命。
于是世间流传出各种诡异阴毒的邪术,尽管大多下场惨烈,但还是引得后世人争相效仿。
因此听青荧提到换命之术时,时聆只当是世人胡乱弄出的邪术,并未放在心上。
天自有道,人间的事她无从干涉,就算有再多的人因此丧命,她也只能冷眼旁观。
而如今,见月却在山里凭空消失,杳无音讯。
护山阵并无反应,说明她不是被法术带走,就连山脚下的花精也未看见她的身影,她究竟是如何被带离魍离山的?
能避开满山精怪的视线将人带走,甚至连时聆都未曾察觉,这根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事。
除了施家,她想不到还有谁会大费周章,只为带走见月。
时聆翻身跳下屋檐,迅速换了个皮囊,身上的红裙变成破烂的布衣,杂草般枯乱的头发垂在两边,蓬头垢面,胡须邋遢,沧桑的双眼紧闭,手里还拿着一面幢幡。
是个盲眼先生的模样。
她跛着脚从暗处走出,伸着手在空中胡乱摸索着,触碰到粗糙的大门,她手握成拳“咚咚”地敲了起来。
门边两位看守的小厮站起身,一左一右地拉着她的胳膊,大声呵斥道:“干什么呢你!想找死是不是!”
时聆被他们拽得脚下踉跄,险些跌在地上,她口里不停地“哎呦”,按捺住心中的不耐,使劲挣开两人的手。
待站稳之后,她摇晃着手中的幢幡,装模作样地掐了几下手指:“我掐指一算,你们府上是不是丢了一位小姐?”
听到她的话,小厮冷笑道:“城主大人重金寻女,城里无人不知,就你这寒酸样,还想来骗赏钱不成?”
“你怎知我是来骗赏钱的?”时聆摸着扎手的胡须,意味深长地道,“万一我知道你家小姐的下落呢?”
见她还在废话,小厮直接上手推搡,不耐烦地道:“你个叫花子能知道什么,快滚快滚!”
“我可是道士,上知天下知地,无所不晓。”时聆神色淡定,“如果我没算错,你家小姐应该已经回到施府,而且已经有些时辰了。”
此话一出,两个小厮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说话的声音也染上一丝慌张:“你…你别胡说,快滚!”
果然。
时聆心一沉,没心思再和他们就纠缠,转身朝树后走去。
变回原本的模样,时聆目光骤冷,既然见月就在府中,为何探不到她的气息?
时聆敛去身形,单手掐诀,心中默念几句法咒,然后反手将法力注入空中。
霎时间,无形的力量自施府上空迸发,城中猝然掀起猛烈的狂风,卷起满地尘沙,路人都困在原地,忍不住去揉眼睛。
衣袂翻飞,时聆一袭红裙飘在空中,幽暗的鬼火在刹那间分散成无数团,飞向施府的各个角落。
不出所料,在强劲的法力压迫下,几个阵法浮现出来,片刻后就被震得粉碎,但如此简易的法阵不可能将人藏得这样深,暗处肯定还有。
地面晃动几下,隐约炸出几道裂纹,施府里一个小厮在长廊上来回奔波,他随手抓住过路的小丫鬟,神色焦灼:“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丫鬟茫然不知地摇着头:“不知道啊,突然就变天了。”
小厮又问:“大人呢?”
小丫鬟摸了摸头,不确定地道:“好像小姐回来后,大人就不知去哪了,小姐也是的,在院子里出现了一下,之后就不见踪影了。”
见也问不出什么,小厮长叹口气,担忧道:“可别再出什么事啊……”
说完他便小跑着离开。
风势渐小,小丫鬟又低下头去扫廊上的灰尘,风吹得鼻子有些痒,她掩着唇小声地打了个喷嚏。
没过多久,廊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小丫鬟望向来人,发现竟是方才离去的小厮又折返回来,她困惑道:“怎么又回来了?”
不同于先前的焦虑急躁,此刻的小厮面色沉着,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你最后一次看见小姐,是在那个方向?”
明明是一样的脸和声音,但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小丫鬟摇了下头,试图将莫名其妙的想法赶出脑海,旋即她抬手指了个方向:“好像…是那里。”
“多谢。”
道完谢,他便顺着她指的方向跑去,小丫鬟怔在原地,嘀咕道:“好奇怪……”
沿着指的方向一直往前,时聆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直到尽头的路被堵住,她才在那面墙上看见一道古怪的裂痕。
是法阵被震出的缺口。
时聆眸色愈深,抬手间又是一阵法力涌入,令她没想到的是,那看似被破坏的法阵,居然能将她的法力全部吞噬。
下一秒,那缺口竟在飞速复合,她暗道不好,正当缺口要消失之际,时聆挥出长剑,果断刺了进去。
“咔擦”一声,阵法碎裂。
60 ☪ 乐伎
◎天上的神明不会在意她的生死。◎
细密的裂痕逐渐漫延开, 覆在墙面的法阵应声而碎,施府上空陡然旋起狂风,但很快又消散不见。
时聆蓦然转身, 她注入的法力足以掀起猛烈疾风,施府失去法阵的庇佑, 应该会被她的法力侵袭, 而现在的风却被压下。
那只说明便说明,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还藏着更深的法阵。
正欲深究时, 分散在角落的鬼火瞬间聚成一团,原本幽暗的蓝光变成猩红烈焰,在她面前不停摇晃。
法阵被破, 鬼火隐隐探到见月的气息,她的气息太轻太浅,仿佛几秒后便会消失,更糟的是,那气息竟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到底还是来晚了, 见月已被他们带走, 也不知遭遇了什么, 时聆压下心中的怒意,隐没身影离开了施府, 转眼又回到山脚下。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人带走,可见对方法力之深, 时聆不禁冷笑,若遇到的是旁人, 或许真的就束手无策, 但她是时聆, 连天上的神仙都要避让三分,
世间就没有她做不到的事,时聆挥手扔出一张符纸,又将寒霜剑掷了出去。
通透的剑身在日光下泛起凛冽寒光,剑柄晦暗的铭文忽明忽暗,长剑刺破符纸腾空直上,发出铮铮低鸣声。
强劲的法力骤然在云端迸发,霎时间狂风大作,林间树叶猛烈晃荡,激起满山鸟雀,长街的百姓哀声哭叫,哗然呼声传出很远。
剑气划破长空,偌大的法阵布满全城,时聆从袖中取出花环,扬手送至空中,寒霜剑迅速飞下,剑尖挑起细巧花环。
柔嫩的柳枝被个利剑割断,剑身莫名沾染殷红的血迹,被斩断的花环轻飘飘地落下,时聆伸手接住,又仔细地放回袖中。
此阵名为千魂引,只要以血作引,便可追踪到失者所在,无论生死,那枚花环乃见月亲手所制,倾注她无数心血,没想到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不过片刻,剑上的血迹已然不见,被刺破的符纸也化为云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时聆仰首盯着空中,轻呵一声:“寒霜!”
长剑静默几秒,而后朝着北面飞去,时聆眯着眼朝那个方向望去,半晌后才反应过来,那个地方……
是百骨岭!
果不其然,寒霜剑在鬼岭上空停顿片刻,接着开始不断盘旋,似是在追寻女孩的踪迹。
恶臭的尸腐微弥漫在空中,荒草丛生,尸骨遍地,四周树林慌罔纷诡,叶影轻晃,尽管是在日光的照映下,这里也显得格外阴森。
随着一声轻唤,长剑又飞回时聆手中,幽暗的鬼火四散而开,在荒凉的尸海中缓慢探寻。
荒芜的草地堆满了尸体,有的才刚咽气扔了不久,有的已经开始腐烂,蠕动的蛆虫爬满全身,身旁还围绕着大片肮脏恶浊的蝇蚊。
分散的鬼火聚成一团,在草地某处停住,时聆连忙跟了过去,终于在累累尸骨下看见一小节惨白的手臂。
只是那手臂以诡异的姿态扭曲着垂下,许是听见了动静,搭在地面的指尖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时聆连忙用法术将压在她背上的尸体拉开,露出凌乱不堪的长裙,上面沾满了血迹,正是见月身上那件,她筋骨尽裂,浑身上下全是伤口,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更恐怖的是,两根手指粗的银针戳在她眼中,时聆心神微窒,难以想象她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什么。
时聆伸手去探她的气息。
还是来迟了。
先前送的花环还留在袖中,花朵尚未枯萎,她便已经丢了性命。
有种莫名的情绪在翻涌,时聆不禁心想,倘若她能早点发现施府的异样,或者来得再快些,就不会是现在的结果?
在原地怔了许久,时聆扬手在她身边划了几下,旋即见月飘浮在空中,四肢无力地垂下,时聆在半空接住她,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腰间。
迅速划了个传送阵,时聆转身就朝阵中走去,就在离开之际,身后倏然传来一道婉转的嗓音:“她已经死了,可还能救?”
时聆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容颜娇媚的女子怀中抱琴,曲着腿坐在树下,微长的裙摆拖在草地上,一派旖旎。
这里原本荒寂无人,也不知她是何时出现的,时聆眼下没心思与她交谈,打算直接抹去她的记忆。
法力已凝聚在指尖,正当时聆抬手准备施法时,女子信手拨弄两下琴弦,垂着眼漫不经心道:“我不过是个将死之人,何须对我动手?”
将死之人?
听到这四个字,时聆默默收回手,开口回答她的问题:“我自由办法。”
琴音悠扬,女子随意弹了小段,看向时聆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你是妖怪么?”
时聆不置可否:“为何这么说?”
“说句得罪的话,姑娘貌美如斯,像极了话本中勾人妖怪。”女子掩唇而笑,“反正我被人下了药,活不过半个时辰,姑娘能否告诉我,这死了的人还能怎么救?好让我听个趣儿。”
时聆敛眸问道:“你为何不求我救你?”
女子敛去面上笑意,淡声道:“我不过一个乐伎,人人都能踩两脚,整天笑面迎人,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还会遇到急色的客官,若是不从,他们就说我自恃清高,若是从了,他们又说我淫'荡'低'贱。”
体内的药物开始发作,如同烈火灼烧,她抹去嘴角溢的血丝,眼神有些涣散:“不过能在死前看见如此场景,也算是值了。”
见她疼痛难忍,却还强撑着笑,时聆心念微动,斟酌片刻,走到她面前,出手点了几处穴位:“我可以救你,倘若你愿意,大可一走了之,去你想去的地方。”
孰料女子却靠在琴上,摇头轻笑:“我身份低微,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就当我怯懦吧,与其过这样的日子,倒不如死了干净。”
说完她的目光又落在时聆脸上:“所以姑娘能否告诉我,已死之人,可还有救活之法?”
沉默良久,时聆才开口:“换命,若在一个时辰内将她的命换到活人身上,便可起死回生。”
“竟有如此厉害的法术!”女子甚是惊讶,似是想到什么,她歪着头道,“既然缺个活人,不如就用我的吧,反正我也是要死的,若能救人一命,也算不枉此行。”
当下的情形,她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她一心求死,自愿将命换给见月,也不会因此受到伤害,看上去再美满不过。
可换命本就是逆天而行,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时聆不禁陷入沉思,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只要这两人命换成了,世道便会因此受到影响。
看出她的纠结,女子支起身子,迈着艰难的步伐走到她面前,摸着见月满是血污的脸:“好可怜的孩子,她还这样小,反正我也没什么留恋的,不如让就让她在我的身体里,替我看遍人间。”
半晌后,时聆抬眸望着眼前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她莞尔一笑,“我阮琴弹得极好,他们都叫我阮娘。”
时聆深深凝视着阮娘,最后问了一遍:“你可想好了?”
“嗯,想好了。”
话落,她纤细的手指不断挑拨起琴弦,悠扬宛转的琴声自指尖流出。
在袅袅余音中,她笑靥如花,眉目温柔:“在此之前,让我弹完这最后一首曲子吧。”
…
阵法中金光乍现,在山上等待许久的青荧看清阵中的身影,连忙迎了上去:“姑娘!”
李婆子红肿着双眼,站在一旁不敢出声,只能暗自张望。
时聆将人交到青荧手中后,揉着额角神色疲倦:“让她好好歇息几天。”
见到的人并非熟悉的模样,青荧怔怔道:“姑娘……她……”
时聆低声解释了几句。
听完,青荧神情复杂:“那另个人……”
“她葬在山下。”
阮娘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那时她在见月的身体里,看见了山中的景象,她说山下花草环绕,鸟鸣清脆,是个安眠的好地方。
于是时聆便将她葬在了山脚下,有漫山精怪相陪,想必她也不会寂寞。
时聆默然转身,身后传来李婆子悲痛的哭泣声和青荧的私语声,她没再理会,径直向昭阳殿走去。
…
耳边依稀有人在说话,见月想睁开眼,但始终无法醒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时重时轻,好似漂浮在水中,又像是在云端之上。
絮絮的念叨声一直萦绕在耳畔,还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见月被吓得不自觉地颤抖,此刻有双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让她莫名安心下来。
她感觉自己躺了很久很久,睁开眼时视线模糊不清,仿佛置身于云雾之中。
见她醒来,青荧握着她的手,欣喜道:“见月,你醒了!”
脑海中闪过许多奇怪的画面,是不属于她的记忆,她记得自己回到施府后,经历了很可怕的事。
她没死吗,见月想不明白。
“小姐!小姐!”
李婆子急切的声音传入耳中,她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话音一落,见月当即被惊出冷汗,说话的嗓音娇柔轻缓,根本不是她的声音!
青荧伸手替她把额边的碎发拂至耳后,才将事情的经过缓缓道来。
原来她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见月简直难以置信,可她渺小如尘埃,没有半点本事,如何值得别人以命相救?
李婆子跪在她床边泣不成声:“小姐,姑娘对我们恩重如山,这份恩情,咱还不起啊……”
见月呆呆地望着床顶的薄纱,轻声道:“姑娘呢?”
握着她的手顿时一僵,见月侧头瞧去,青荧墨黑的长睫轻颤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见月疑惑道。
青荧哀叹一声:“姑娘这些日子劳神伤身,此时正在殿里歇息,你等过些时日再去见她吧。”
姑娘为了就她肯定废了不少精力,见月点了下头,乖巧道:“好。”
于是见月每日都去殿前候着,终于有一天,昭阳殿的门被打开,时聆略施粉黛,从里面走了出来。
时聆望着堆了满地的树木,露出困惑的神情:“你们这是……把我山里的树全砍了?”
见月放下手中的木枝,一步步朝时聆走去,然后撩起裙摆,在殿前长跪不起,以手触地深深叩拜:“姑娘大恩无以为报,只能在山上修建庙宇,以颂姑娘功德。”
她跪在地上,语气坚定:“一年不行便十年,十年不行便百年,百年不行就千年,我会为姑娘建出最鸿丽的庙!”
天上的神明不会在意她的生死。
但时聆会。
在阮娘的体内,她看到了乐伎屈辱的一生,受尽世人冷眼,还要以笑相迎,哭笑不由己,在权贵手里,她们是乐伎,是玩物,唯独不是人。
生她的母亲是乐伎。
救她的阮娘也是乐伎。
她们是别人口中的低贱之人,却是予她性命,救她于生死的恩人。
萤火虽小,却有漫山之光。
此后,见月已死。
她会以阮娘的名字活下去。
“阮娘此生,誓死追随姑娘,天地为鉴,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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