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 遗憾
◎为什么救她。◎
魍离山的夜漫长又孤寂, 就算是昭阳殿的金光也暖不了这夜色半分。
时聆倚在软枕上,朱红的裙摆散在地上,她倾身侧目, 透过那扇微张的殿门,她看见殿外明灯晃晃, 像是燃不尽的烛光。
小鬼的嬉笑声不绝于耳, 先前有那只聒噪的兔子在,她只觉得吵闹,而现在耳边一时没了声音, 她又觉得异常冷清。
重复的日日夜夜,当真是无趣。
时聆随手画了两只花脸怪出来,又在杂乱无章的脸上戳了两点以作眼睛, 虽然模样难看了些,但勉强还能用,花脸怪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
花脸怪笨拙地挥舞手臂,努力学着人物的动作,恨不得将身体扭成个麻花, 看上去古怪又滑稽。
时聆举着酒盏小口地抿着酒, 待到盏里的酒见底, 她才施然抬眸,曾听人说借酒消愁, 可她却愈发清醒,甚至过往的画面更加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于是她砸了酒盏, 散了纸怪,勉强支起身子施展法术, 将自己的记忆全部附在画卷上, 然后变出笔在上面圈画着。
操纵记忆的法术, 对别的神仙来说可能是困难重重,但对时聆来说,却是易如反掌。
她徐徐翻动卷轴,目光在上面扫过,将有关辞林的画面落笔圈出,而后轻轻抬腕,那些画面便被迅速抹去。
附在她珠钗上的辞林目睹了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她将关于自己的记忆一一抹去,就剩下几个模糊的背影。
至少不是全部抹去,他安慰自己。
殿外传来阵阵轰鸣声,还伴随着小鬼的惊叫,如此大张旗鼓,时聆用脚想都知道来者是谁。
她不慌不忙地收起卷轴,眯着眼露出点不悦的神情:“掌灯,你好好的神女殿不待,跑我这里做甚?”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掌灯在心里暗骂一句醉鬼,接着从袖中取出个精巧的物什,昂起头骄傲地显摆:“哼,看我新得的好东西,整个天界都没几个,你肯定没见过。”
“哦。”时聆冷冷瞥她一眼,漠然道,“你这裙子真难看,给我擦桌子我都嫌弃。”
“你!”掌灯气道,“有本事你别学我穿红的!”
“凭什么?”时聆反问,“那你也别学我穿白的。”
掌灯一时无话反驳,便举起手中的东西,在她面前晃了几下:“此物名为玲珑芥,可纳万物,无论凡物妖物,一概能入,且里面深不见底,毫无限制,怎么样,没见过吧?”
小巧圆润的玲珑芥被她捏在手中,露出半面花纹,底部的细长金链垂在半空,碰在外壁发出清悦动听的声响。
时聆换了只手撑脸,拖着长长的语调道:“哦——的确是个好东西,正好我这东西多得没处放,这玲珑芥就归我了。”
她手一伸,玲珑芥就像被吸住一样,从掌灯手中挣脱,直直地朝时聆飞去。
手中蓦地一空,掌灯怔了几秒,继而反应过来,冲着时聆气急败坏道:“你!你怎么抢我东西啊!我干了好几百年活才拿到这一个,你快还给我!”
时聆接过玲珑芥仔细打量了一番,旋即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啊,那你挺辛苦的,回去好好休息。”
掌灯双手叉腰,扯着嗓子道:“你简直不可理喻,我懒得跟你计较,你最好早日给我还回来。”
说完,她气鼓鼓地转身离开昭阳殿。
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时聆目送她离开后,用手碰了下玲珑芥,清脆声入耳,她勾起唇角,连带着心情都好了许多。
她不是看不出来,掌灯压根没有想把东西要回去的意思,若是掌灯不愿,这东西她根本拿不过来。
此时一个小鬼从外走了进来,他相貌丑陋,常别其他小鬼欺负,因此脸上布满了伤痕,他埋着头站在殿中,说话的声音沙哑难听:“姑…姑娘……”
时聆敛去面上笑意,收起玲珑芥淡声道:“十三,在我面前不必犹豫,有话可以直说。”
十三这才开口:“山…山上……有个老妇和女孩求救……青荧…让我来问姑娘的意思……”
“哦?人?”时聆意味不明地道,“人的生死皆是命数,我向来是不插手的。”
听她的意思是不准备救,十三正准备离开,又听时聆开口道:“不过呢,我今儿心情好,就勉为其难地见她们一面,至于救不救呢,就看她们的本事了。”
“是。”十三躬身道。
“等会。”眼见十三要离开,时聆叫住他,随口问了句,“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十三默了回道:“摔的。”
见他不想说,时聆也没多问,只指着身下的软榻,吩咐道:“顺便帮我把这榻搬出去。”
…
时聆挪到外面的时候,青荧还未上来,她闲着无事,就散了两团鬼火出去。
半晌之后,青荧终于领着人上来,时聆一眼就注意到老妇身后的那个女孩,想看又不敢看,怯怯的眼神躲闪着,她吓得不轻,拼命地往老妇怀里缩。
她的动作和眼神,让时聆无端地想起了灰碳,曾经的它也是这样胆小,遇到事也只会往她怀里躲。
所以才会渡不过天劫吧,她心想。
她托着脸靠在软枕上,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伏在地上,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我叫见月。”
拨云见月,是个好名字。
可女孩却说,她的母亲是低贱的乐伎,所以叫贱乐。
低贱?
时聆默念这个词。
人真奇怪,强者凌驾于弱者之上,并将他们称之为低贱之人,若按这个说法,那掌灯和灰碳,不都是低贱?
山鬼有时候也会欺负别的鬼怪,譬如十三,时常受到别的小鬼欺负,但都止于口角和打闹。
人为何会将刀刃挥向自己的同伴呢,时聆想不明白。
这世间肮脏恶浊,罪恶的深渊中有无数双手,将世人拉入泥沼,在无尽欲念中沉沦不得清醒。
但终有一轮明月,能驱散云雾黑暗,在这贫瘠的土地,落下皎洁的月光。
时聆缓缓走向她,抬起她的脸,让她注视空中那轮明月,告诉她在晦暗夜色中,它才是唯一的光亮。
为什么想救她呢?
大抵是因为,这个女孩,让她想起那个曾经想救而不能救的遗憾。
82 ☪ 天雷
◎可是,她心有不甘。◎
夜色如墨, 离天亮还有些时候,时聆无聊地拨弄着手中的玲珑芥,将顺手拿起的东西都扔了进去。
青荧低着头站在殿中, 禀报着从李婆子那听来的换命之术,本该身死的人换上别人的命数, 就能继续活下去, 听上去荒谬至极。
“换命?”时聆嗤笑,丝毫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世人贪心愚昧, 竟想出如此狠毒的法子。”
青荧犹豫了会儿道:“那姑娘……见月她……”
眼前的小鬼似乎对那个女孩格外上心,时聆手里的玲珑芥拆了又装,装了又拆, 她掀眼看着青荧:“就算这邪术再邪门,只要是凡人自己弄出来,我就无法插手。”
人间的事,不是她一个山鬼能随意干涉的。
换命之术本就逆天,就连天界的神仙都不敢轻易使用, 因此她一直认为, 李婆子口中的“换命”, 不过是施家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胡乱弄出来的东西。
直到后来, 女孩被悄无声息地带走,她才在察觉出不对, 等再见到她,却是为时已晚。
…
此时天庭内, 宋云深高坐云台之上, 漫不经心地垂下眼, 看着洁白的佛昙在他手边缓缓舒展开花瓣,露出鹅黄的花蕊。
初绽的昙花周身散发着幽微的白光,宋云深伸手拂过,那点微弱的光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多时,一道身影从他身后走出,辞林整理着自己的衣袖,离开身体太久,他一时有些不适应。
纤长的五指穿过袖口,他拢起宽大的衣袖,走到宋云深身旁,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么急着将我唤醒,所为何事?”
宋云深换了只手托脸,懒懒地掀眼看他:“你可知那个小鬼,在下面做了什么好事?”
知道他说的是谁,辞林撩衣在他对面坐下,不太确定地道:“我方才离开的时候,山里还是一片祥和,并未见她惹出祸端啊?”
佛昙自宋云深手边飞出,飞过的地方隐约泛起水波,不多时,空中出现一副巨大的棋盘,明洁的昙花立于中央。
棋盘之上缓慢浮现出时聆的背影,气息奄奄的女孩躺在她的怀中,伤痕遍布其身,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下一秒,容色姝丽的女子抱着阮琴走来,蹲在时聆面前,不点而红的嘴唇微张,似是在于她交谈。
时聆垂着脸看不清神色,她在原地默了片刻,而后指尖亮起微光,轻轻点在女孩额间。
辞林只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没认出这是何种法术,他凝视着其中的画面,蹙了下眉道:“这是……”
“换命之术。”宋云深单手背在身后,表情变得凝重,“世间众生皆有着各自的命数,如今她擅改天命,可知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辞林下意识开口辩驳:“她虽行事任性,但并非不知轻重,想来其中必有隐情。”
宋云深摇着头道:“可她换命是真,扰乱世道也是真,就算有无数理由,也不该如此行事。”
透过天庭的大门,依稀可见殿外天色昏沉,还伴有轰隆的雷鸣声,宋云深收回视线,淡声道:“眼下天雷已降,正朝着她的方向追去,这般情况,就算是你我合力也护不住她。”
天雷掌罚,自主而生,不由天界神仙执掌,根据受罚之人身份不同,落下的天雷道数也不尽相同,在天雷降完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断。
就连天君也不例外。
宋云深挥手拂过棋面,画面便如云烟般消散,佛昙舒展着洁白的花瓣,又顺势飞回到他手中。
朝着辞林的方向望去,便见他双眉紧蹙,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他敛眸似是陷入了沉思。
宋云深抚弄着昙花的花瓣,语气淡定:“我劝你别想着替她受罚,那天雷又不是傻的,哪能轻易被你糊弄过去?”
“要我来说,这天雷于她而言,或许是个契机。”宋云深眸色微沉,出声解释道,“我瞧她身上的佛骨一直是若隐若现,虽有隐隐佛光,但并未显形,说不定受了这一遭,能使她佛骨初成。”
辞林思索着他的话,悬着的心还是放不下:“可那毕竟是你推测,若是这雷落下去,非但没助她修成佛骨,反而将她佛骨劈碎,那该如何是好?”
“成与灭,皆在一念之间。”
宋云深扬手,那朵昙花便轻飘飘落下,停在辞林面前,顺带着低沉的话音从上方传来:“还记得吗?佛前有花,名优昙华,千年而生,弹指即谢。”
面前的昙花缓慢转动着,过了盛开的时辰,伸展的花瓣开始逐片掉落,辞林抬手接过,盯着花瓣若有所思。
宋云深接着道:“是历经千年终得绽放,还是只得刹那芳华如过眼云烟,都在她一念之间。”
“嗯。”
辞林随口应了一声,施然转身朝殿外走去,凋零的昙花就跟在身后,他忽而停下脚步:“我竟不知,你在佛文上也有如此造诣。”
宋云深身形微顿,继而坦然一笑,意有所指道:“略有所知罢了,倒是时聆悟性极高,连我都难及一二呢。”
甚少从他口中听到这种话,辞林略微侧身:“能让天君出言称赞,属实不易。”
想起时聆昔日所言,宋云深唇角微勾,眼中浮现出微弱笑意:“她心大着呢,还扬言要我把天君之位传给她,你说,我要不要依了她?”
他神色如常,辞林也看不出他是否生气,只能低声道:“戏言而已,陛下又何必放在心上?”
宋云深不置可否,只是叮嘱道:“对了,雷罚过后,就让她离开魍离山去外面看看吧。”
“欲成神佛,必先成人,她虽一心向善,但身上的‘人’气太淡,也就难以理会百姓所求为何。”
辞林又应了一声,接着便转身离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后,宋云深敛去面上的笑意,手边倏然出现一朵佛昙,舒展着洁白的花瓣,俨然是盛开的模样。
他轻碰了下昙花的花蕊,垂下眼呢喃自语:“你说,她会选哪个呢?”
佛昙抖动着花瓣,似是在无声回应。
…
魍离山上乌云密布,轰鸣的雷声响彻云霄,弯曲的雷电撕开黑暗,直直地阵中的女子劈去。
电闪雷鸣间,时聆提剑硬生生抗下这一击,她被逼得倒退几步,步伐有些踉跄,她不得不将剑撑在地上,才能勉强站稳。
无论是神仙妖魔,只要犯了错,都会受到天雷的惩罚,她逆天改命,干扰人间世道,天雷自然不会放过她。
可是,她心有不甘。
施家不过寻常人家,根本无法炼出如此邪术,这背后分明是邪祟作恶,若这世道本就是乱的,她的所为,又何错之有?
长剑划过,挡下一道又一道天雷,强劲的力量顺着剑身传来,震得她虎口发麻。
握着剑的手一松,头顶的天雷趁机落下,狠狠劈在时聆身上,长裙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边缘处烧得焦黑。
时聆痛得闷哼,脸色开始发白,右手微微颤抖,险些握不住长剑,但她还是忍着痛嗤笑一声:“我说,你有这功夫来劈我,还不如找到那作恶的妖物,竟敢教凡人如此邪术。”
似是听见她的话,远处天雷骤停,天地间陷入短暂的沉寂,旋即一道毫无感情的声音从云端上传了下来,不辨男女,不知年岁。
它的语调陡然变换,时而低沉暗哑,时而尖锐刺耳:“妖物祸世,自有天道去收,与你无关,你擅改天命,自当受罚。”
时聆闻言轻笑,有些不屑:“天道?天道现在连那妖物的影子都没看见,我于危难中救下那女孩,不就是维护了人间正道么?”
漫天乌云中,混沌的天雷聚在一块,语气几经变化:“你若再她死前救下,我尚且能饶你一回,可你明知她身死,却还是执意将别人的命换到她身上,这便是你的不是。”
的确是她换了见月和阮娘的命,时聆抿紧唇不再辩解,只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但如果她早点察觉出施家的异样,赶得再快些,是不是结局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怪她去得太迟。
见她不语,成团的天雷四散而开,道道天雷劈下,落在时聆身上,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如浪涛般将她淹没。
紧接着又是一道雷降下,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一时间天旋地转,她终于撑不住倒在地上。
她数不清劈了多少道雷,只记得那夜的月色阴晦昏暗,直到微弱的日光破开黑暗,轰鸣的雷声才停下。
好痛,浑身都痛。
如果山鬼会流血,那此时肯定是血流满地吧,她心想。
视线模糊不清,她依稀看见一抹玉色衣角,身边还跟着朵洁白的小花,带着幽微的清香。
身上疼得厉害,不容她过多思考,她的思绪开始放空,恍然间好像有人抱起她,在耳边发出一声轻叹。
好熟悉……
但她想不起来。
再睁眼时,入目便是昭阳殿熟悉的景象,青荧守在床边昏昏欲睡,察觉到她醒了,忙抬头道:“姑娘,您醒了?”
身上的疼痛已然消失,也未留下明显的伤痕,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也都是她的错觉。
“我睡了多久?”她撑起身子问道。
“约莫十几日。”青荧瞟了眼殿门,扶着时聆小声道,“这些日子,见月每天都守在殿前,等着要谢姑娘呢。”
时聆轻咳两声,扶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忽然换了个身子,她可适应?”
青荧道:“一切如旧。”
“那就好。”
时聆坐在妆奁前,铜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如纸,她抹上口脂道:“如今我有伤在身,需离开山中,去寻灵力充沛之处,这些时日,魍离山便交给你了,十三虽然沉默寡言,但却是个有耐性的,有些事你可以交给他去处理。”
青荧默了片刻,而后低声应道:“是。”
嘱咐完之后,时聆取出一顶素白帷帽放在身前,向着沉重的殿门走去。
随着殿门一点点打开,见月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至殿前长跪不起,以手触地深深叩拜。
在女孩笃定的声声誓言中,时聆缓缓带上帷帽,遮住略显苍白的面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昭阳殿下檐铃轻晃,风吹起那抹绛红的裙摆,略带笑意的话音从帷帽下传来:“我离开些时日,希望回来时,能看到你修好的庙。”
见月拼命点头,眼神中满是坚定:“会的!”
时聆向她摆手,然后一步步朝山下走去,直到纤瘦的背影消失在青翠山色中。
她终于离开魍离山,走入浮世三千。
作者有话说:
活了活了我活了!!!
83 ☪ 谎言
◎“他一直在骗你。”◎
银白的神珠飘在空中, 过往的画面一一浮现,离开魍离山的四百年,时聆走过万水千山, 看过人情冷暖,见过世态炎凉。
正凝思间, 天庭的门“轰”地一声打开, 时聆这才回过神来,转身望向殿门的方向。
只见季陈辞一身玄袍如墨,长发高高束起, 袖口的金丝云纹格外惹眼,他趋步而来,清润的话音在殿中响起。
“固然这样不是很礼貌, 但你们这商议得是不是太久了些?外面一众神仙还都等着开宴呢。”
先前的景象犹在眼前,时聆有着片刻的晃神,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能低下眼错开视线。
“急什么?”
宋云深不动声色地收起神珠,旋即冲着时聆温和一笑:“忘记跟你说了, 柳儿此人, 没有前世和来世, 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天界事务繁忙, 我不便出面,柳儿的事就劳你多费心思了。”
时聆冷哼道:“看来天君的本事, 也不过尔尔。”
她语气不善,宋云深也没恼, 只一笑而过, 径直走到辞林面前, 用袖子掩着塞了个东西给他,话却是对时聆说的:“就算不能将那家伙直接揪出来,但这些年救下不少孩子,也不算太差。”
时聆默默无言,她远行的四百年间,施家的事都是宋云深在处理,他贵为天君,很多事情不便亲自出面,只能暗中派神君下来打探,虽不知如何破阵,却也想法设法救了许多女孩。
时聆也去探过数次,施家的阵法复杂多变,难以窥见踪迹,但以天界众神的法力,强行破阵也未尝不可。
得知她的想法后,宋云深叹道:“你想得太简单了。”
他们在明,对方在暗,如果个横空出世的魔头,不说人界,恐怕整个六界都要陷入混乱之中,倘若贸然破阵,只怕会打草惊蛇。
彼时的时聆却没想那么多,她只知有无辜的女童因此而遭受迫害,死不瞑目。
可宋云深看上去并不关心,相比于这诡异的邪术,他更在乎六界的安危存亡,至于那些女孩,他虽惋惜叹然,却没打算出手相救。
毕竟六界在前,牺牲几个孩童,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
但人间世道被扰乱,有邪物作祟,他还是要管的,若能顺手救下那些孩子最好,救不下他也无可奈何。
“要尽早抓住他才是。”时聆道。
这时站在一旁的季陈辞蓦然开口:“施府的丫鬟柳儿,怕是早就被杀害了吧。”
当时在地下,那位“神”曾降下旨意:杀张柳。
依施怀仁所言,他的确杀了张叔和柳儿,只是柳儿并非常人,是真死还是假死,那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施怀仁身上咒术未解,还在日夜承受烈火焚烧之痛,于是时聆思索片刻道:“我等会再去施府看看,说不定能从他口中打探出柳儿的下落。”
“也好。”宋云深点头道,“万神宴尚未开始,你们要不歇会再走?”
时聆推辞道:“不了,我先回魍离山了。”
她动身离开,季陈辞也不出声,就默默跟在她身后。
恍然间时聆脚步微滞,脑海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她回眸看了眼宋云深:“你……”
他徐徐抬眼,有些疑惑道:“嗯?”
时聆按捺住心底的疑惑,摇着头轻声道:“无事。”
应该是她想多了。
此时天庭前聚着一众神仙,纷纷伸长脖子往前探,想偷听里面的谈话。
忽然殿门一开,时聆从中走了出来,神仙们面上划过几分尴尬,故作镇定地跟她打了声招呼,然后飞速散开。
待他们走远后,时聆才继续往前,余光瞥见季陈辞低着头闷声不吭,她轻哼道:“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季陈辞抬眼看她,眼中有一瞬间的迷茫,没明白她的意思。
时聆睨着他,又问了遍:“我说,你的记忆,何时恢复的?”
之前在山中见到他,只看出是个法力尽失的重伤道士,有一丝莫名的熟悉,但她并未多想,也完全没将他和千年前的神君联系起来。
直到那日在施府,本该飞向施怀仁的鬼火却突然打在他身上,转眼间他的身子就开始消散。
再出现,就是光风霁月的辞林神君。
如今仔细想来,当初的那团鬼火,应该是他自己卷过去的,为的就是让凡体消亡,好让神魂归位。
季陈辞打量着她的神情,放慢了语速道:“我也是出了幻境后,才慢慢想起来的。”
与此同时,他又不免惆怅,在人间他并未变幻容貌,声音也不曾改变,可时聆却没认出他半点,仿佛只是初次遇见的陌生人。
但他心里也知道,时聆早在百年前,就将关于他的记忆划去,只留下唉几个模糊的背影,自然是认不出他的。
想到这,季陈辞顿时感到失落,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间,眸光暗了暗,没再说话。
时聆脚步微顿,摸了摸耳垂,不自然地道:“夜间风凉,河水也冷,反正我那偏殿也空着,不如给你。”
“你别多想啊。”时聆仰着头道,“不过是看你可怜罢了。”
听到这话,季陈辞的眼神倏地亮了起来,正欲开口,却被一道清越的女声打断,语气有些急。
“时聆!”
听见有人叫她,时聆循声瞧去,只见掌灯一袭白衣站在花树下,表情凝重地望着她。
时聆向她走去,伸出手想要拂去她肩上的落花,漫不经心道:“怎么了?”
在她靠近的瞬间,掌灯立即将她拉到身侧,目光在她身后流转,看到不远处的季陈辞,掌灯脸上登时浮现防备的神情。
“小心天君。”掌灯凑到时聆耳边,压低了嗓音,生怕被旁人听去,“他一直在骗你。”
时聆长睫轻颤,忽而想起司泽宁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之前她不知为何,也就没放在心上。
眼下听掌灯也这么说,时聆双眉紧蹙,心中疑虑更甚:“你如何得知?”
“你还不信我?”掌灯握着她的手腕,咬牙切齿道,“你难道不觉得反常吗?宋云深,他可是在万年前神魔大战中杀出血路的上古神祇,怎么会有他八百年都查不出的东西!”
“除非一种可能——”
时聆迟疑道:“你是说……”
掌灯的手微微颤抖,她缓了口气,肯定道:“他根本就是在说谎,这一切都是他做的,他就是施家背后的那位‘神’!”
84 ☪ 黑影
◎又是他!◎
时聆依旧默不作声, 见她没反应,掌灯又靠近了些,低声道:“你对他出言不逊, 还掀过他的殿,他非但没生气, 反而对你百般纵容, 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的声音压得很轻,像和风拂过树叶带起的细微声响,需要聚精凝神才能勉强听清。
“更何况, 你还扬言要他把天君之位让给你,他看似不以为意,说不定心里早在杀了你千百遍。”
“你是说, 他忌惮我?”时聆眨了下眼,旋即轻笑道,“以我如今的法力,他的确该忌惮我。”
掌灯登时就气笑了,她轻轻掐了下时聆的胳膊, 嗔怒道:“他都忽悠你几百年了, 你还笑得出来呢?”
胳膊处传来细微的痛感, 时聆微微怔了一下,而后她目光落在掌灯脸上, 神色复杂道:“可这个施家有什么关系,他为何要这样做?”
掌灯瞟了眼季陈辞, 又将时聆拉至树后,身影完全被树干遮住, 她才道:“施家可是城中大家, 背地里虐杀了多少女童, 怨气颇深,长此以往,必然会波及魍离山,一旦山中灵气枯竭,难保你不会受到影响,再说此事,说不定辞林神君也知道,还帮着天君瞒你呢。”
时聆垂着眼看不清神色,也不知听进去没有,鸦睫轻颤,在面上投出小片阴影,半晌后她施然抬眼:“可是掌灯,这些都只是你的臆测,不是吗?”
正如掌灯所言,宋云深贵为天君,实力自然不容小觑,可高深如他,也对施家的事束手无策。
他的表现太过淡定,时聆也曾怀疑过,可若真是他所为,又何必告诉她柳儿的事?
要是世间的事都和打架一样容易就好了,时聆长叹一声,揉着额角无奈道:“你说得有理,我会注意的。”
“那你自己小心。”掌灯眼中满是担忧,“前些日子你破了施家的阵,他定然不会轻饶你,你且多留意着。”
时聆应道:“好。”
不远处,季陈辞安静地站在一边,见她们交谈,他也没上去打扰,无聊地将自己的衣袖理了一遍又一遍。
时聆的身影被花树掩住,只露出些微明艳裙摆,忽然她从树后走出,绣鞋踩过地面的落花。
见她面色不虞,季陈辞动身朝她走去,语气温和:“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时聆咬了下唇,悄声道:“掌灯她,有些不对劲。”
季陈辞顺着问道:“哪里不对?”
时聆没出声,径直往前走着。
她与掌灯相识千年,对她的举动可谓是了如指掌,掌灯脾气素来不好,像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着,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经常说着说着就开始掐人。
但在时聆面前,掌灯并不这样,虽然一见面就吵架,但她从未动过手。
许是无意吧,时聆心想。
神宴开场,庭中女仙翩然起舞,旁边围着几位吹箫弹琴的神君,时聆目光粗略扫过,又很快收回。
她穿过天门,慢条斯理道:“我站在掌灯面前,她居然没出言呛我,你说奇不奇怪?”
季陈辞唇角轻勾,眼中浮现微弱笑意:“啊,那确实挺怪的。”
沿着云梯逐步向下,透过层叠的云雾,魍离山的景象一点点浮现在眼前,隐约有两道身影在树影中飞快穿梭。
时聆定睛一瞧,发现那在林间来回穿梭的,竟是阮娘和花枝,她们面色焦灼,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着,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时聆走下最后一阶云梯,冲着她扬声道:“阮娘,你们在找什么呢——”
听到她的声音,阮娘立即转身,朝着她的方向奔来,看上去很是焦急:“姑娘!云湄又不见了!”
闻言时聆脚步一顿,皱着眉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半个时辰前。”阮娘仔细回忆,“她本来在殿中待得好好的,我出去取个药的功夫,她就不见了,把这山翻遍了都找不到。”
花枝跟在阮娘身后,急得眼尾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跟上回一样,一点征兆都没有,突然就消失了,我们又出不去,只能在山里到处找。”
花枝年岁尚小,法力低微,无法离开魍离山,而阮娘又曾是身死之人,时聆顶着天雷冒死将她救下,让她以山鬼的身份留在山中,活了一年又一年。
虽拥有无尽寿命,但代价却是,她永远无法离开魍离山。
她们无法走出魍离山,更别说去天上找时聆,只能在山里反复寻找,盼着她早些回来。
时聆第一反应便是施怀仁动的手,而今半个时辰过去,也不知面临着怎样的危险。
内心焦虑不安,时聆压下烦乱的情绪,抬手用寒霜剑划了个传送阵。
霎时间金光乍现,季陈辞左脚刚迈进去,就感觉天旋地转,眼前昏黑一片,但不过片刻,那些模糊的景象逐渐变得清晰。
庭院中残花枯叶遍地,微风拂过,树叶随之晃动,顷刻间又是大片花叶飘落,纷然落了满地。
放眼望去,偌大的施府中竟看不见人影,连个打杂的丫鬟小厮没有,转角的檐廊上已经堆起尘灰,一看便知无人打扫。
昔日繁盛风光的施府,如今却是这般凄凉的模样,整座府邸都被压抑沉闷的氛围笼罩,显得死气沉沉的。
四周寂静无声,时聆不禁放慢了脚步,长裙掠过地面的落花,她谨慎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季陈辞一脚踩在枯叶上,发出“咔嚓”的声响,他抬脚正欲开口,就见时聆侧过身,长指抵在唇前,示意他别出声。
确认府中无人后,时聆靠近池边,水中几尾锦鲤懒散地摆尾游动,荡开阵阵涟漪。
当日她破了主阵,毁了阵眼,但底下的通道依旧存在,只是少了阵法的掩护,在池中格外显眼。
这一次,时聆没有跳下去,她反手将长剑掷在池塘上空,嘹亮的剑鸣声响起,水面波澜汹涌,惊得锦鲤慌忙逃窜。
紧接着,池底出现一道微小的裂缝,而后愈来愈大,竟直接将池塘分成两半,但怪异的是,池水并未流入裂缝中,而是在缝隙边缘处堪堪停下。
随着时聆一声轻斥,裂缝“轰”地爆开,很快便穿过池塘曼延至庭院中,大片土块被炸起,通向地底的暗道立即浮现在眼前。
时聆正准备走入暗道,却见一抹玄色身影迅速从眼前闪过,瞬间跳至屋檐之上。
又是他!
上次破阵时让他趁乱跑走,此刻又出现在这里,想到那空无一物的地底,时聆转头对季陈辞道:“你快去救云湄,我来抓他。”
说完她就拎着剑追了上去,那男子速度极快,跃过一道又一道屋檐,似是有意甩开她。
与人间那些刺客不同,他没穿利落的劲装,而是选择用宽袍掩饰自己的身形,但就算这样,他的行动还是十分矫捷。
时聆只能将寒霜剑掷出去,试图拦住他的去路,像是预料到了一般,男子略微侧身,避开了飞驰而来的长剑。
长剑又回到手中,时聆脚尖轻点跃至半空中,再落下踩在屋脊上,在心中默念几句法诀,时聆扬手施法。
法术追着他袭去,男子想挥掌去挡,但伸出的手僵在空中,他并未做出反应,硬生生挨了这一击。
他的脚步变得凌乱不堪,奔走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弯下腰捂住心口,像是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
这是抓他的最好时机,但时聆却没出手,反而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端详他痛苦的姿态。
等看得差不多了,她才抛出一块石子,那石子看上去很是普通,“咣”地一声砸在男子脚边,随即爆发出耀眼的金光,无形的阵法将他困住,没法前进或后退,他只能站在原地。
时聆停在他的身后,语气坚定而有力,没有任何动摇:“你认识我。”
方才他躲了那一剑,时聆就已经起疑,只有常年跟在她身边,才会如此熟悉她的出招路数。
后来她以法术相逼,他宁愿接下这一击也不肯动手,这未免也太反常,时聆不禁怀疑,他究竟是不想出手,还是不能出手?
“你不守不攻,只想逃跑,为什么?”时聆又上前一步,“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应该是不敢动手吧,因为你的法术是在魍离山学的,只要出手,就会被我发现。”
男子默不作声,只拉低了头顶的笠帽,遮住了自己的容貌,似是在掩盖什么。
“既然是从魍离山走出去的,自然知晓我的规矩,虽然不知为何,但你利用施家做了这么多害人的事,我自然不能留你。”
时聆走到他面前,轻抬手腕,直接将他头顶的笠帽掀飞在地,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杂乱的发丝拂在脸上,唇边搭着两缕细长的黑须。
失去了遮掩,他下意识地撇过脸,伸手想把掉落的笠帽捞回来,却摸了个空,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极力闪躲不敢与时聆对视。
时聆嗤笑,用指尖挑起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掰正,果然摸到一丝翘起的边沿:“法术变幻的面容会被我看穿,所以你就用了凡间的易容术。”
男子想从她手里挣脱,奈何却被阵法困住,不得动弹,只能将头埋得更深。
时聆一点点将他脸上的假面撕下,百年未见,他的容貌有了很大的变化,没了尖长的细牙,但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就算真容被看见,他还是沉默不语,时聆掂着手中的假面,神情没有半点变化:“你以前的话不是很多么,怎么现在一声不吭的?”
85 ☪ 掐痕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假面骤然撕下, 他的脸被扯得发红,但依旧能从眉眼间看出几分清秀,与在山里时不同, 如今的他已经能藏起尖牙,随心所欲地变换相貌。
可就算再怎么变, 还是逃不过时聆的眼, 他长了下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默然别开脸。
卸去伪装后, 他的山鬼气息瞬间暴露,浓重的血气扑面而来,他的手上, 已经沾了太多鲜血。
“山秋。”
时聆轻声唤他,话音中沾染一丝失望:“怎么会是你呢?从前见月在山上,你还帮她搭过棚子,她出事之后,你明明很痛恨施家的, 为何会帮着他们呢?
尽管认出他的身份, 但时聆还是不愿相信, 曾经在她耳边念叨不休的小鬼,而今会是副模样。
当年见月出事时, 山秋只是个年轻的小鬼,闹腾聒噪, 还爱偷懒,是以法术学得一塌糊涂, 又怕被别的鬼怪欺负, 就成天跟在时聆身边转悠。
后来她受了天雷离开魍离山, 山中的事皆交由青荧和十三打理,直到四百年后再次回到魍离山,才偶然间听青荧提起,山秋修炼不过百年,便决意下山修行,此后再未回来。
他是何时出现在施家的,又为何会助纣为虐,在里面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时聆不得而知。
但山秋只是个寻常小鬼,没有通天的本事,自然不会是藏在施家背后的那位神。
时聆面色稍冷,盯着他沉声问道:“山秋,如今你已无路可退,还不准备准备说出实情吗?”
面对时聆的质问,山秋闭上眼深吸了口气,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终于他缓慢抬手,对她比了几个手势。
时聆愣了片刻,顿时反应过来,原来他之前一直沉默,不是不愿开口,而是因为不能说话,她愕然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山秋咬牙不语,眼底隐约布上血丝,微微颤抖的双手在胸前不断比划着。
时聆看不懂他在表达什么,只是觉得这画面异常熟悉,让她想到了施府的那个小丫鬟——柳儿。
难不成他就是柳儿?
这想法刚冒出来,就被时聆迅速否定,她和柳儿见过数面,并未在她身上感受到非人的气息。
况且宋云深说过,柳儿的确是人,只是身份古怪。
可山秋此刻的动作,和柳儿实在太过相像,时聆忍不住问道:“柳儿在哪?”
转念一想,山秋现在这个样子,问了也是白问,比划的手势完全看不懂,于是她换了个问法:“柳儿是否还活着?是或不是,你点头就行。”
听到这话,山秋比划的手顿时停在空中,他犹豫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如此重要的线索就这样断了,时聆的心猛地一沉,紧接着她又追问道:“是你动的手吗?”
沉默良久,山秋还是没敢隐瞒,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时聆压下情绪道:“山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么多条性命丢在你手里,你就没有半点愧疚不安吗?”
山秋抿紧了唇,低下头不去看她。
愧疚吗?或许有吧。
可是时间过得太久,他记不清是怎样的感受,他在这条路上走了很远,已经无法回头了。
脚下金光闪烁,阵法逐渐缩小,山秋站在阵法无法移动,一抬眼就对上时聆冰冷的目光。
这会也问不出东西,时聆转身跃至另一道屋檐上,连忙向施府赶去,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辞林找到云湄没有,不过有他在那,应该不会出事。
法阵紧跟在时聆身后,随着她的步子飞快移动,山秋困在其中无法动弹,只能被法阵拖着走。
像是有意为难他,时聆专挑崎岖的小道走,还在路面和屋檐中来回横跳,速度忽快忽慢。
山秋颠得头昏眼花,耳鸣不断,一会儿撞在砖瓦上,一会儿又摔在地上,路上还有细碎的石子,磕得他生疼,但他又说不出话,只能咬紧牙关独自忍受。
好不容易到了施府,时聆从屋檐上重重往地上一跳,径直朝庭院中的暗道走去。
途中时聆又想起件事情,便开口问道:“你为何出现在这里,是有东西要销毁吗?”
山秋还未从方才的动静中缓过神来,步伐踉踉跄跄的,听到时聆的话,他摇了摇头,那些重要的东西,他早就拿走了。
顺着裂缝往地下去,光线变得暗淡,越往里走亮光越少,时聆掌中燃起鬼火,没什么情绪地道:“那你来做甚,杀施怀仁吗?”
山秋恍若未闻,没有任何反应,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就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时聆见状,一下就明白了,当年那个连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家伙,已经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愤恨与交织,说不上哪种情绪更多些,她也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怎么如此呢?
从前的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不见天日的地底被黑暗笼罩带来无尽的压迫感,两边点着几盏幽暗的青灯,隐隐照亮脚下的路,前面漆黑一片一眼望不见尽头。
时聆敛去眸中神色,在暗道中摸索着前行,里面即若无人,凡有轻微的声响会被不断放大。
忽然远处发出巨大的动静,打破了地下的沉寂,似是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痛苦的闷哼。
时聆加快了脚步连忙赶去,暗道尽头是开阔的空地,弥漫在空中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挂在墙面的神像与前些时日相比,略显陈旧,上面沾了许多灰尘,落在神明雪白的衣袍上。
季陈辞背着她站在画像前,身形似修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他徐徐转身,望着时聆道:“来了?”
时聆没出声,目光落在他脚边的那团黑影上,只见施怀仁蜷着身子在地上匍匐,被折腾得不成人样,不过短短数日就消瘦许多,他面颊深陷,脸色苍白如纸,原本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却显得格外宽松。
看着他狈不堪的模样,时聆并无太多反应,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她环顾四周都没看见云湄的影子,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时聆走在他身边紧张道:“云湄呢,被他藏哪去了?”
季陈辞沉思几秒,而后才道:“他说没见过云湄,此事应该与他无关。”
时聆却不相信这番说辞,怀疑道:“你怎知不是他的谎言?”
季陈辞摇了下头,指着地上的人道:“他的儿子已经死了,不存在继续换命一说,就算他绑走云湄,也没有任何用处。”
闻言时聆朝施怀仁的方向瞧去,这才注意到他怀中还紧紧抱着个孩子,丹章被他藏在衣服下,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换命失败,丹章的身体会变得越来越差,被病痛反复折磨,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上回在见到丹章,他状态虽差,但却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时聆打量着丹章尸体,低声询问:“怎么回事?”
季陈辞回道:“他自己掐死的。”
当时他赶到地下,并未看见什么奇怪的场景,施怀仁正忍受着烈焰般的灼烧,他痛得在地上直打滚,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
衣裳被冷汗打湿,咬破了嘴唇也毫无知觉,直到口中满是血腥味,施怀仁咬牙将鲜血咽下,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走近。
钻心刺骨的疼痛还未散去,他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吓得他抱紧了怀中的小人。
季陈辞站在他十步之外,用法力将这地底探了个遍,都没察觉到云湄的气息,他望着空中的人,面无表情道:“云湄呢,你把她藏哪去了?”
提起云湄,施怀仁的眼神不再空洞,他突然开始放声大笑,笑完之后又开始哭:“云湄…我的云湄…我好久都没见过她了………”
他神志不清,口中还说着含糊不清的话,看上去疯疯癫癫的,也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
季陈辞无意与他纠缠,刚准备把他丢到地上,就看见他怀里好像抱着个东西,于是季陈辞上前两步,站在他面前:“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施怀仁突然大叫起来,目眦尽裂,用凶狠的目光死死瞪着他:“走开!快走开——”
料不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季陈辞停住脚步,目光在他怀里轻扫而过,尽管他极力隐藏,但还是被季陈辞看到了。
是个男孩。
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是叫丹章。
施怀仁紧紧抱着丹章,仿佛护着世间最宝贵的珍宝,可季陈辞却瞧得真切,那丹章分明没有气息,已经死去好几日了。
生怕他情绪失控,季陈辞稍微向后退了些,悄然打量着丹章,探究的视线从他头顶一点点往下,落在他露出的脖颈上。
只见上面布着几道淤青,好像是……掐痕?季陈辞正欲细看,施怀仁就将他藏入衣中,满脸防备地看着他。
但是没过多久,施怀仁又把丹章从怀里抱了出来,举在胸前,神神叨叨地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施怀仁身上的法术还未解开,他仍然浮在空中,他拼命伸长胳膊,把丹章举往季陈辞面前举。
丹章的尸体就这么出现在眼前,他的头无力地垂下,面上是无法呼吸憋成了青紫色,半露的眼睛微微凸出,样子甚是恐怖。
也不知死去多久,丹章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季陈辞皱了下眉,又往后退了几步,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死的?”
“哈哈哈,是我掐死的,我亲手掐死的!”施怀仁双目赤红,扯着嗓子疯狂大笑,消瘦的脸庞极度扭曲,“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我就掐了一会儿,他就没气了,哈哈哈!”
86 ☪ 绝望
◎这座府邸,将是他的牢笼。◎
居然是自己掐死的?
季陈辞眼底划过一丝惊讶, 想不通他为何会这样做。
施怀仁竭尽全力想为丹章铺出一条生路,甚至不惜对亲近的人痛下毒手,这样的他, 为何会亲手掐死自己的儿子呢?
季陈辞撤去施在他身上的法术,施怀仁登时摔在地上, 双手一松, 丹章便顺势从他怀中跌落。
见状施怀仁立即朝着丹章爬去,他呼吸急促,浑身颤抖, 慌张的神情透露出他的紧张,仿佛陷入无尽的恐慌中。
看着他焦虑不安的样子,季陈辞不禁感到疑惑, 他的担心并不像装的,既然这般紧张,又何故要将丹章狠心掐死?
即使知道问不出东西,但季陈辞还是不由得蹲在他面前,轻声问道:“好端端的, 为何要掐死他?”
抱着冰凉的尸体, 施怀仁眼睛开始变得空洞无神, 他把衣服盖在丹章身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呢喃自语道:“丹章…你手怎好凉…是不是这里太冷了……”
眼前的人精神恍惚,口中反反复复都是那几个字, 套不出有用的话,季陈辞端详他几秒, 起身打算离开。
丹章已死, 以他现在这个样子, 就算抓了云湄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哪怕换上她的命,丹章也不可能再醒过来。
谁知季陈辞刚走出几步,就听到后面传来阵阵哭声,他回身望去,便见施怀仁紧紧抱着丹章,脸上全是泪水,说话断断续续的:“丹章…别…怪爹心狠…爹只是…只是不想看你痛苦下去了……”
转念间又想起什么,施怀仁情绪彻底失控,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对着季陈辞怒吼道:“你们明明都…都救走云湄了!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握着丹章冰冷的手,失声痛哭:“我已经…已经放弃了…我救不了丹章…就想让他走得不那么痛苦…这都不行吗!你们还想要我怎样!”
竟是这个原因,季陈辞站在原地,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
那日时聆强行破阵,打断换命仪式并救走云湄,她们离开后,施怀仁彻底陷入绝望。
若要让丹章活下去,只有换命一种办法,可如今云湄被带走,有时聆相护,他再去抢人简直是难如登天。
结局已经摆在面前,他们已到日暮穷途的地步,只剩下死路一条。
为了能让丹章少受些罪,施怀仁狠下心把他掐死,与其拖着病体苟延残喘,倒不如死了干净。
看着丹章一点点放弃挣扎,咽下最后一口气,施怀仁的情绪彻底崩溃,面部变得扭曲而狰狞,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如癫如狂,不成人样。
听完这些,时聆默默无言,良久后她伸手拂过丹章的尸体,很快他便化为点点云烟,消散在空中。
怀中骤然一空,施怀仁愣了片刻,而后刺耳的尖叫声响彻地底:“丹章——!”
时聆不为所动,转身向外走去,淡声道:“走吧。”
施怀仁在地上痛苦爬行,拼了命地去够她的衣角:“啊——杀了我!快杀了我!”
地下的烛影晃动,映出时聆波澜无惊的脸,面对他的骂喊,时聆置若罔闻,没有任何反应。
“施家世代如此,为何只罚我一个!”施怀仁喊到嗓音嘶哑,像纸张划过粗糙的树面,他声线颤抖,仰着头不甘地道,“我没错!错的是你们!”
听到这话,时聆脚步一顿,她背着施怀仁,声音如寒风般冰冷:“世间因果轮回,你又怎知他们没有报应呢?”
“八百年间,施家换命失败者不计其数,为了保住施家城主的地位,他们就从宗亲中挑选适龄的孩子,过继到加家中,成为下一任家主。”
时聆稍微侧身,望向他的眼神漠然无温:“这些,你可都知道吗?”
这么多年来,宋云深也救下不少女童,一旦换命失败,施家就没有男孩可以继承家主之位,家中女儿只为换命而生,自然不可能将施家交到她们手中。
至于施家所受的诅咒,只要后世无人继承家主之位,诅咒便可了断,但他们并不愿意这样做,倾尽全力也要让施家延续下去。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人心贪婪,永远无法满足。
时聆面无表情地走到他面前,缓缓抬起手。
施怀仁以为她要杀了自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面对死亡,他本能地感到恐惧,然而想到很快就能和丹章团聚,他又隐隐期待着那只手能赶紧落下。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举在空中的手并未落在他身上,掌风擦着他疾驰而过,直直地朝墙上的神像冲去。
下一秒,那张巨大的画像出现在时聆手中,她收起卷轴转身离去,没看地上的施怀仁一眼。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施怀仁心如死灰,他猝不及防大笑起来,连丹章都不在了,他却要在这度过他的漫漫余生。
孤独、绝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座府邸,将是他的牢笼。
…
走出暗道后,时聆又在府中转了几圈,实在是找不到云湄,便问身后的山秋:“云湄真不是你抓的?”
山秋使劲摇头,他此次的目标,是施怀仁而非云湄,至于为何要杀这个疯子,山秋也不知道,他只是奉命行事。
方才地底一片漆黑,时聆又特意将他藏在暗处,是以施怀仁并未看见他,若是被他看见,又要开始疯疯癫癫地说胡话。
日光下,山秋的表情一览无余,任何微弱的变化都瞒不过时聆,见他不像是说谎的样子,时聆收回目光,开始打量手中的卷轴。
能悄无声息带走云湄的,除了画像中的神,不会再有旁人,既然没有被带到施府,那便剩下一种可能——
她被那位神带走了。
时聆心烦意乱,他诅咒施府又教以换命之法,究竟是为了什么?
许久未出声的季陈辞突然开口,指着她手里的画像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冲你来的?”
时聆试探道:“怎么说?”
“这些年来山鬼谣言四起,魍离山命案频出,《晋安志异》更是将山鬼描述成见之不幸的祸害,为的就是在城中引起恐慌,一旦被情绪左右,便会露出破绽,让邪祟有可乘之机。”
“施家的诅咒早在八百年前便有,惨死的亡魂怨气深,他也许想用这种方法来影响魍离山的灵气,只要灵气有损,你的法力便会受到影响。”
季陈辞又指着西边道:“再说当年襄城的屠城就来得蹊跷,原本灵气充沛的福地,却在短短数年间枯竭,这些灵力被他吞噬,能让他法力大增,只要他想,他随时能对你出手。”
是了,云湄受伤,她只想着解决施家,竟没顾上这些事,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她才想起来。
时聆在自己脚边划了个传送阵,一点点扩大范围,将季陈辞和山秋都容入其中。
“回去再说。”
阵法已成,转眼间便至魍离山,阮娘和花枝便围了上来,阮娘咬着唇神情焦灼:“姑娘,云湄找到了吗?”
时聆摇着头道:“尚未,不过你们先别急,容我再想想办法。”
“但愿她没事。”阮娘忧心忡忡,忽然在时聆背后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她差异道,“山秋,你何时回来的?”
对上那双满是担忧的眼,山秋心虚地别开脸,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不等阮娘开口细问,便见两道身影从天而降,紧接着,略带笑意的话音响起:“发生何事了,怎么全围在一块?”
那声音太过熟悉,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时聆稍微抬头,眯着眼道:“你怎么来了?”
掌灯长裙飘飘,停在她面前,从袖中掏出个物件给她:“你东西落在天上都不知道,还好被司泽神君拾到了,这不,让我下来送给你。”
站在她身边的司泽宁笑着摆手:“可不是我的功劳,是中正神君捡到的,到处问是谁的,我瞧着眼熟,像是你的东西,就给掌灯了。”
时聆接过一看,是枚温润通透的玉佩,跟之前辞林给她的那枚很像,但又不完全相同,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拿着玉佩反复地看,颇为迟疑道:“这玉佩……”
“怎么,不是你的吗?”司泽宁讶然道,“难不成是辞林的?”
季陈辞默了会儿,承认道:“嗯。”
时聆这才想起来,先前在天庭中,她在神珠中见过这枚玉佩,她最后看了两眼,将玉佩递到季陈辞面前:“你的。”
他沉默地接过玉佩,小心地收入袖中。
瞧着他的神情有些不对,时聆皱了下眉:“怎么了?”
“无事。”季陈辞轻声回应。
掌灯拍了拍手中并不存在的灰,满意道:“好了,既然物归原主,我们就会先回去了。”
说完,掌灯挥手招来祥云,正欲离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时聆身后,看见个眉清目秀的黑衣少年,有些眼熟。
她眨着眼认了会,随即露出跟阮娘一样的表情:“诶,这不是山秋吗!在外面晃荡了这么多年,终于舍得回来了啊?”
山秋的身子猛地一颤。
87 ☪ 曾经
◎他早就死了。◎
山秋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奈何被时聆的阵法困住无法走开,他脚下一软,险些跌在地上。
掌灯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待他站稳后,才松开手疑惑道:“山秋, 你怎么了, 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他的反应很是奇怪,时聆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又顺手将他脚下的阵法撤去, 如今他回了魍离山,一举一动都逃不她的眼睛。
待掌灯和司泽宁乘着祥云离开后,时聆站在山秋面前, 眼神中满是探究,生怕错过一丝细节:“你在害怕?”
山秋盯着脚边的野花,头都不敢抬。
此刻阮娘终于察觉到古怪:“山秋,你以前不是话不停的吗,何时变得这么安静了?莫非是在山下犯了什么错, 不敢回来了?”
山秋微微张开嘴, 想跟她说些什么, 但一张口,嗓子就像被炽火灼烧, 疼得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奈之下, 他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如果她知道自己做的事,应该也会很失望吧, 他心想。
林中景色如初, 参天的古木依旧苍翠, 连延崎岖的小道蜿蜒而上,几个面生的小精怪从树后探出脑袋,好奇地向这看来。
他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山里的日子,他闹腾又爱玩,最不喜欢那些晦涩难懂的法诀,成日跟在时聆后面,也没有别的鬼敢欺负他。
等玩累了就学着时聆的样子,跑到树上晒太阳,温暖的日光洒在身上,让他昏昏欲睡。
偶尔也会觉得光线刺眼,他翻个身随手摘几片树叶遮在眼上,眼睛一闭一睁,白天就这么过去了。
而夜间的魍离山是鬼怪们的狂欢之地,甚少有人踏足,是以看到见月的时候,他觉得很是新奇。
会争着帮她搭棚子,担心她害怕,还会特意收起细长的尖牙,尽量表现出正常的样子。
在得知施家的恶行后,他顿时义愤填膺,但自己的力量太过微小,实在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后来她被时聆救下,能以阮娘的身份继续留在魍离山,他由衷地替她高兴,却还是对她的遭遇感到痛心。
再后来,时聆离开魍离山去世间游历,阮娘忙着修庙,青荧和十三也有处理不完的事,只有他百无聊赖地在山里晃悠,日子无趣得紧。
于是他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他的法力与日俱增,百年后他毅然决然地离开魍离山,去外面历练。
面对青荧的劝阻,他心中没有半点波澜,凡间的人就算再厉害,也敌不过他有法力在身,若是遇到难缠的道士,他跑快些便是。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刚离开晋安城还未走远,便迎面碰上一群修道之人,他们看出他的身份,对他大打出手。
很快,他就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数把长剑悬在身上,此刻的日光显得格外刺眼,他眯起眼痛苦地想,难不成他的命就要丢在这了吗?
如果让时聆知道,一定会嘲笑他无能吧,还未出城就落入道士手中,实在是给魍离山的山鬼丢脸。
要是他当初听了青荧的话,老老实实留在山里再修炼几年,会不会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然而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他睁开眼一看,一道雪白的身影挡在他面前,把那些道士打到落荒而逃。
眼前的人缓缓转身,露出那张熟悉的脸,他愕然道:“是你……”
“好没礼貌的小鬼。”那人笑道,“若不是我,你今天怕是要死在这了,你说该怎么谢我?”
他还未从刚才的事中回过神来,撑着头坐在地上,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你想让我做什么?”
“一些小事罢了。”那人笑道。
出于信任,他应下了那些所谓的“小事”。
等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时候,想拒绝已经太晚了,那人将漆黑的汤药灌入他的口中,呢喃自语道:“只有哑巴才不会乱说话。”
汤药流过喉间,像有燎原烈火烧过,他痛到想尖叫,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说话了。
为什么会这样?
他想不明白。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样子,也逐渐看清那人的真面目。
他怎么也想不到,施家换命的背后,都是由那人一手造成,而他的所为,无疑是在推波助澜,将无辜的人推向深渊。
他想结束这样的日子,但在那人的手下,连死都成了奢望,他如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做着不愿做的事。
从最初的惊骇胆颤,到现在的无动于衷,他麻木地完成那人给的任务。
只是在偶然的那几个瞬间,他脑海中会浮现出见月的脸,没想到她遭受的那些痛苦,竟会被他原封不动地施加在别人身上。
日复一日地待在昏暗的地底,不见天光,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他也会问自己,如果知道之后会是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死在那群道士手下更好?
他站在空荡的地下,任由黑暗将他吞噬,闻着浓到散不开的血腥味,他才惊觉,昔日的那个山秋,早就死了。
死在城外那个破败的街道。
…
昭阳殿内寂静无声,山秋跪在地上,面前是一张薄纸,旁边搁着蘸了墨的毛笔。
紧接着,时聆漠然的话音从上方传来:“既然你说不了话,就把事情完整地写下来。”
她试图用共灵之法了解他这些年遇到的事,但看到的却是缭绕的云雾,只能窥见一些模糊的场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于是她将纸笔摆在山秋面前,希望他能写出点有用的东西。
时聆挥手展开画卷,指着上面的神像问道:“我且问你,他是谁?”
山秋看了眼画像,落笔准备将那人名字写出,却莫名感觉到有股力量操控着他,以至墨笔顿在纸面久久未动。
看着他的举动,时聆隐约能猜到,那位神应该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便施法让山秋无法透露他的身份。
她沉思片刻道:“那我换个问题,柳儿是谁?”
手中的笔依旧不能动弹,山秋别无他法,只能指着一旁的阮娘,不断比着口型。
阮娘不知发生了何事,被他这么一指,顿时怔在原地不知所措:“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饶是时聆也没看明白,柳儿跟阮娘有何关系,她摩挲着画卷边缘,思索着他的动作是何意思。
思绪一闪而过,时聆倏然抬眼,她先前并不叫阮娘,而叫见月,是换过命的施家女。
时聆走到山秋面前,拎着他的衣领,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她也是施家女?”
山秋点了下头。
跟在身后的季陈辞慢步走来,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如果是普通的施家女,不会像柳儿这样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但如果是像她这种换过命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时聆明白他的意思。
那时见月换的是阮娘的命,阮娘的身子被见月占据,既定的命数开始发生变化。
阮娘的身体,里面待的却是见月的魂魄,这样的她当然不能算是的人,但也不像寻常的鬼。
说得难听些,便是人不人,鬼不鬼。
她魂体混乱,前世的记忆无法被记载,又拥有着无尽的寿命,也不会有来生。
施家的邪术就是由那位神教的,给人换命这种事对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需要一个人在府中传递消息,又要做得不着痕迹,只要挑出一位施家女,在她死前换上旁人的命,这样既能让她保持凡人的身份,又能避开司命的眼睛。
怎么看都是个平常的丫鬟,谁能想到,她是被换了命的施家女呢?
时聆松开他的衣领,沉声道:“原来如此。”
可如今柳儿已死,就算知道她的身份也是无用,如今知道那位神的,只剩下山秋一个,但他一不能说话,二不能写字。
时聆掰开他的嘴,只见有大量黑烟从他喉咙深处冒出,看来除了被药物毒哑,他的嗓子也被施了法。
这种害人的法术向来被天界所禁,但还是防不住有神仙去偷学,倘若强行破开施在他身上的法咒,怕是会让他爆体而亡。
但寻常的仙丹对他来说并无用处,时聆收回手,托着脸深思:“你的嗓子……”
季陈辞宽慰她道:“这世间法术能施就有解,只是难易程度不同,去天上阁楼里翻翻,总能找到解决之法的。”
“也是。”时聆轻叹一声,“就剩这一条线索了,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话还未说完,山秋猛然瞪大了双眼,七窍开始流出浑浊的污水,他捂着脖子痛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张着嘴巴拼命呼气。
时聆迅速点了他身上几个穴位,并将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他的体内,但他的痛楚并未得到半分纾解,他的瞳孔开始涣散,嘴角不断溢出白沫。
千钧一发之际,季陈辞突然掏出个药丸一样的东西,塞在山秋口中。
那玩意很是眼熟,好像是当时在天庭,宋云深给他的,时聆皱了下眉,紧张道:“你给他喂的什么?”
“菩提子。”季陈辞道。
88 ☪ 法器
◎问你也是白问。◎
“菩提子?”时聆微讶道, “西天幻境那棵镇界佛树?”
“正是。”
季陈辞一边翻看山秋的眼睛,一边解释:“原本是有两颗菩提子,留着给云湄治眼睛的, 但事发突然,只能先用掉一颗, 到时候再找天君要了。”
时聆蹙了下眉, 怀疑道:“可按理说他仅能摘一颗,那还有一颗是哪来的?”
传言西天幻境有菩提佛树,千万年才结一子, 可生万物解百毒,甚是难得,且此树生灵智, 唯有佛缘深厚者才能将其摘下。
菩提子珍贵难得又沾佛息,就连天上的神仙都无缘瞧见,而宋云深却能一下拿出两颗,说要给云湄当眼睛。
季陈辞动作微滞,略微错开视线道:“许是从别的尊者那要过来的吧。”
赶在时聆出声追问前, 季陈辞话锋一转道:“虽然他的状态看上去很差, 但好歹是把命保住了。”
按捺住心底的疑惑, 时聆将目光投向倒在地上的山秋,脖子被他挠得满是红痕, 他半闭着眼,眼神空洞无光, 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咽下菩提子之后,山秋身上的疼痛逐渐消失, 他跟在那人身边多年, 方才的情形自然是不陌生的。
每当他想反抗想离开时, 就会遭到猛烈的法术反噬,但以往是威胁恐吓,这一次,那人是真的动了杀心,想将自己置于死地。
面对时聆的逼问,山秋也曾犹豫过,如果她知道了真相,知道曾经真心以待的人背着她做出这些事,会是何种心情?
山秋强撑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但起身的瞬间他头晕目眩,没站稳又跌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眩晕让他下意识伸手,想从身边抓住些东西。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他撞倒,紧接着“噼里啪啦”的动静响起,伴随着杯盏碎裂的声音。
想来是他把桌子撞翻了,山秋摔倒在地,迷迷糊糊地想。
时聆将他拉了起来,按在木椅上道,面无表情道:“难受就坐着吧,好不容易才捡回条命,别把自己折腾死。”
说完时聆就转身去拾落在地面的东西,季陈辞怕她划伤手,特意挑出细小的茶盏碎片。
望着满地狼藉,山秋心里过意不去,想上去帮忙,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怕是去了也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思及此,山秋端正地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
季陈辞正捡着碎片,余光忽然扫到个青碧色的物件,他拾起看了眼便递到时聆面前:“你怎么把玲珑芥放这儿了?”
“嗯?”
时聆接过一瞧,确实是她的玲珑芥,这东西她平时用得不多,落在桌上都未发现,也不知被她忘了多久了。
随手敲了下玲珑芥,上面立刻出现道缝隙,时聆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不以为然道:“估计是之前拿东西忘记……”
话还未说完,时聆被眼前的画面惊住,她将玲珑芥开至最大,看着里面的瘦弱人影,不确信道:“云湄?!”
听到惊呼声,季陈辞也凑了过来,只见里面的女孩缩成一团背对着他们,看不见神情,也不知情况如何。
时聆不断调整着玲珑芥的角度,而后小心地将她抱了出来。
察觉到动静,云湄打了个呵欠,又懒懒地伸了个懒腰,看上去睡得很是舒服。
时聆立马朝外喊了声:“阮娘!”
不多时,阮娘匆忙赶来:“姑娘有何吩咐?”
转眼看到她怀中那熟悉的身影,阮娘愕然道:“云湄,她怎么在这?”
“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原来是躲在玲珑芥里睡觉。”时聆将云湄交到她手上,揣测道,“应该是她想拿着玩,无意间被吸进去了。”
山秋坐在桌旁的木椅上,看清时聆手里拿着的东西,突然情绪激动起来,颤抖的手指向玲珑芥,似乎想表达什么。
时聆眯着眼打量着他的神情,脑海中有思绪一闪而过,她顿时反应过来:“玲珑芥!”
此次云湄“失踪”,跟上次的情形一模一样,都是无声无息间就不见踪影,毫无征兆,所以时聆才会以为是施家动的手。
这次是因为玲珑芥。
那上次呢?
玲珑芥可纳万物,无论人妖神魔的东西,都能放入其中,因此玲珑芥并无六界之分,或者说,它是不属于任何一界的法器。
如今看见云湄在里面,时聆才想到玲珑芥不仅能用来存放杂物,还能用来藏人,换句话说,完全可以把玲珑芥当成幻境使用,倘若无人注意,里面的发生的事就永远不会被发现。
玲珑芥不属六界,只要让云湄走入玲珑芥,再将玲珑芥带出魍离山,就能做到悄无声息带走云湄而不被护山阵发现。
时聆面色微沉,对着山秋道:“你就是用这种方法带走的云湄的?”
山秋点了下头,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于是开始拼命摇头。
玲珑芥这种法器,又岂是他能轻易使用的?那人十分谨慎,每次都是把人带出魍离山后,才让他想办法带回施府。
顶着时聆冰冷的眼神,山秋心虚地低下头,他知道自己作恶多端,对不起照顾他的时聆,对不起以诚相待的阮娘和青荧,也对不起那些无辜惨死的孩童。
错了就是错了,他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什么,无论什么后果都是他该承受的。
但是看见她们失望的眼神,他还是会觉得难过。
“山秋。”
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时聆走到他面前,低声道:“虽然不知你为何会帮施家做这种事,但我相信,这肯定不是你的本意。”
“可你遇到事,为什么不回魍离山呢?就算我不在,还有青荧和十三,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帮你的,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听到这话,山秋握紧了身侧的拳头。
他不是没想过回魍离山。
可他就算回到魍离山,又能如何呢?
毕竟连那人都……
这山中,还有谁是能相信的呢?
观察着他的反应,季陈辞倏然道:“你好像,不敢回魍离山?”
山秋沉默半晌,终于还是点了头。
时聆又想到施怀仁最开始说的那些话,城中山鬼传言四起,有百姓撞鬼丧命。
她把招魂阵布满晋安城,都没找到那两人的亡魂,奈何当时毫无头绪,不得不先放在一边。
“我记得施怀仁曾说,有两人死在山上,许多百姓都瞧见了,但我在山里却没有一点察觉。”
时聆推测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把那两人杀了,放入玲珑芥中,布置成魍离山的幻境,再设法将百姓引入其中,故意让他们看到,这样既坐实了山鬼传言,又能不被我发现,是这样吗?”
山秋不停点头。
原先不解的事情终于得到解释,蒙在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开些,时聆深吸口气,呢喃道:“所以,他为什么会盯上我呢?”
山秋默默低下头。
看着手中的玲珑芥,时聆顿时陷入了沉思,既然玲珑芥是此事的关键,那只要找出玲珑芥的持有者便可。
玲珑芥是难得的法器,若是她没记错,天界拥有的玲珑芥的神仙,好像只有五位。
宋云深尊为天君执掌天界,辞林是有着数万年修为的上古神祇,中正神君征战在外守护天界安定,这三位手中都有玲珑芥。
还有一个玲珑芥,原本是掌灯的,是她为天君不眠不休干了几百年的活,才从天君那里讨到的。
至于最后一个……
“还有一位是谁来着?”时聆转头问季陈辞,“还有一个玲珑芥在谁手上?”
“应该是在安宁神女那。”季陈辞回忆了下道,“千年前神魔大战,她散尽修为后陷入沉睡,至今未醒。”
这件事时聆也略有耳闻,传言安宁神女心系苍生,为了保护人界不受战乱波及,毅然决然地散尽修为,守在人界上方,战乱结束后便陷入沉睡,直至今日。
时聆想了想道:“神女尚在沉睡,定然与她无关,而掌灯的玲珑芥又在我这里……”
她似是想到什么,抬眼望着季陈辞道:“诶,辞林神君,你的玲珑芥在哪?”
季陈辞看向她的目光依旧平静,没有半点波澜,只是语气中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你不记得了吗?”
时聆没反应过来:“嗯?”
季陈辞指了指她身上的红裙:“我的玲珑芥给织绣神女了,你的衣裙,全是用这个换的。”
被他这么一说,时聆倒是想起来了,当年他是用玲珑芥跟织绣神女换的寒光裙。
织绣神女曾觉此物贵重,想还回去,却被他回绝了,于是织绣时不时会送几条裙子下来,哪怕是在辞林离开之后,她的裙子也是只多不少。
想到这,时聆尴尬地摸了下鼻尖,小声地解释:“我没怀疑你。”
“哦。”季陈辞淡声道,“你就是忘了,单纯地想问我一下。”
时聆:“……”
又去掉一个,时聆眸光稍暗:“那就剩下天君和中正神君了。”
她看着山秋道:“是他们中间吗?”
山秋刚想动作,就发现身体僵得动不了,像是被法术定住了。
时聆盯了他一会儿道:“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山秋:“……”
作者有话说:
被六级癫到了我恨
突然想写本很癫的东西
比如1v那个3 搞点雄竞修罗场
有没有宝子想看的ovo
89 ☪ 牌九
◎“你终于来了。”◎
如今只剩天君和中正神君, 时聆端详着手中的玲珑芥,思绪逐渐放空。
昔日她曾与中正交过手,虽说是以中正认输为结局, 但还是能看出这位神君术法高深。
毕竟是天界的战神,若是当日与他正经比试剑法, 时聆未必能赢, 就算用尽全力,也只能在他剑下多过几招。
但千百年过去,时聆发现这位战神, 好像除了打架厉害些,在其他的事情上都显得格外迟钝。
说得难听些,就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譬如在以往的神宴上, 献舞的神女将眉眼抛上了天,中正挺直了腰板坐在位子上,目光都不带移的。
时聆坐在他边上,将面前的糕点一扫而空,看着庭中的神女扭着细软的腰肢, 含情脉脉的眼神时不时往这瞟, 她睨着中正嗤笑道:“呆子。”
听到她的声音, 中正这才歪过头,凑到她耳边小声道:“诶, 你说那神女为何老朝我们这看?”
原来他注意到了。
时聆顿时来了兴趣,托着脸笑吟吟地望着他, 语气中带了些玩味:“那你猜是为何?”
“她是往你这看的。”中正神神叨叨地道,“肯定是因为你没邀贴就上来, 被她认出了。”
闻言时聆被呛得咳了几声, 刚咽下的糕点堵在嗓子里不上不下,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中正:“你……”
中正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突然他拍了下手,像是发现不得了的事,很是激动道:“莫非,那神女是看上你了!”
“……”
时聆气笑了,啃完最后一块糕点,她起身准备离开,临走之前,她顺手带走中正面前的小碟糕点,骂了句:“木头。”
只长个不长脑的东西。
中正被她说得一头雾水,露出茫然的表情:“好端端的骂我做甚?诶,你要走了么,不再多待会?”
时聆向后挥了挥手道:“我没邀贴,先走了。”
前段时间,她一如往常去天上抓神君干活,刚穿过天门,就看见中正和两位神君坐在树下推牌九。
中正顶着张满是墨痕的脸,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树下笑得合不拢嘴:“怎么回事,我又赢了!”
边上两位神君对视一眼,而后摇头叹息,认命地伸过来,任由中正举起墨笔在他们脸上胡乱作画。
时聆慢悠悠地走了过去,看着散在地上的骨牌,揶揄道:“神君这是赢了几局了,这么高兴?”
听到声音,中正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张滑稽的脸:“诶,时聆你来了,要不要一块玩?我都连赢好几局了。”
时聆没推辞,撩起裙子就在他身侧坐下,旁边两位神君往边上挪了点,给她腾出位子。
时聆这才看清那两位神君的样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两位……”
两位神君轻咳几声,悄然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试图掩饰心中的慌乱。
见他们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时聆顿时想起来了,这两位就是跟在辞林身后的神君。
时聆懒懒地靠在树上,摸着骨牌,拖长了语调道:“这两位神君很是眼熟呢,是不是在哪见过啊?”
左边的老头尴尬地捋着胡子,恨不得把骨牌都掩在面前:“没…没见过,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对啊,你是不是认错了?”中正用力拍着她的肩膀,朗声道,“他们这几百年都在凡界,前些日子才回来的。”
时聆不着痕迹推开他的手,随手捻起面前的骨牌,似笑非笑地道:“哦,在下界啊,好像辞林神君也是在下界,前几日才回来呢。”
鉴真头顶直冒冷汗,在心里暗骂中正多嘴,他不敢随意接话,只能摸着花白的胡子心虚道:“那还挺…挺巧的……”
说完他用胳膊顶了顶身边的老头,咬牙切齿道:“善虚,该你摸牌了。”
他这语气不像是让自己摸牌,倒像去杀人的,善虚清了下嗓子,顺手摸了张牌:“巧合,都是巧合。”
“是吗?”时聆笑道,“说来也巧,神君在凡界待的朝天宗,里面也有位鉴真道人,早年还与我交过手,被我打得落荒而逃。”
听她提起往事,鉴真面色通红,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休…休要胡说!”
中正胳膊搭在膝盖上,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迷茫:“你们在说什么,跟辞林神君有什么关系?”
时聆漫不经心道:“谁知道呢,活得太久了,总会记错点东西,两位神君也无须再装,不如说说下界这些年,可有发生什么?”
善虚率先开牌,他打量着时聆的脸色,小声道:“那个…我听说…听说啊,当年辞林神君下界时,身上曾带了枚玉佩,也不知怎的,莫名就丢了,才在人间逗留百年之久。”
时聆撩眼看了他一眼:“哦?”
鉴真补充道:“好像是听天君提起过,说那玉佩是个很重要信物……”
似是想起什么,鉴真一拍脑袋:“是了!天君当时跟我们说,那玉佩能引领神君回到魍离山,不曾想刚下界就丢了,我们又不能轻易插手,只能看着他在尘世中辗转。”
“玉佩?魍离山?”时聆翻开牌比着点数,随口道,“话说先前祭典上,那几个小鬼倒是给我送了枚玉佩,也不知从哪找来的,说来也巧,收了那玉佩没多久,辞林就从天上砸了下来。”
善虚翻牌的手一顿,刚要出声,就被一声怒呵打断:“诶,你们在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懂,来来来,比牌比牌!”
被中正这么一喊,两位神君打了个哆嗦,时聆也将视线移到牌上,转眼就将此事忘到九霄云外。
彼时她只当是他们随口提及,如今想起来,却是大有蹊跷,时聆从回忆中抽出神,对着季陈辞道:“你那玉佩,是如何丢的?”
听她蓦然提及玉佩,季陈辞先是一怔,旋即解释道:“应该是刚下界就丢了,具体怎么丢的,我也不清楚,当初下界,我并未带着神君的记忆。”
想到之前善虚和鉴真的话,时聆皱着眉道:“好端端的,你突然下界做什么?再说魍离山不就在这么,为何要用玉佩找?”
季陈辞默了半晌才道:“其实,那玉佩找的不是魍离山,是你。当初你离山后,我投身下界,想借着玉佩的气息去寻你,奈何我的那枚不见踪影,只能在宗门内打转。”
“那你又怎么这玉佩能找到我?”时聆不解。
季陈辞从袖中翻出那枚玉佩,又举起在她面前晃了晃:“从前我给你的那枚玉佩,和这个是一对的,自然能感应到你的气息。”
他话音未落,时聆便有着片刻的恍神。
难怪那日遇到凶兽突袭,他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到。
“可那玉佩我早就不带了。”时聆稍微别开脸,闷声道,“若是找不到该如何?”
“我自有办法。”季陈辞道,“说来也古怪,这玉佩丢得莫名其妙,找得也莫名其妙。”
时聆没出声,打量着摆在眼前的玉佩,总觉得有股莫名的熟悉感,却不知从何而来。
良久后,她终于想起在哪见过,当初的祭典上,小鬼们献上的祭礼中,就有这样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翌日身负重伤的季陈辞就从天而降,砸在她个满怀。
那时她还挺喜欢这玉佩的,去施府也带在身上,后来被鬼佛拉入幻境后,玉佩便不知所踪。
丢失八百年的玉佩,离奇出现在了魍离山,被小鬼拾到当成祭礼献给时聆,而后又幻境中消失,此时又莫名回到了季陈辞手中。
仿佛有双手在默默操控着一切,他们就是棋局中对立的棋子,只能地被动接受一切。
时聆贴近了些,眯着眼道:“这玉佩……是谁捡到的来着?”
季陈辞想了会道:“掌灯和司泽宁送来的,说是中正神君捡到的。”
“中正?”时聆神色凝重,她摇了下头,“不对,他就是个木头,没那种脑子。”
时聆终于想到哪里古怪了,中正脑子里除了打架,就是找神君打牌九,还是最简单的那种,复杂的他看不明白。
他与辞林的关系不算陌生,但也绝对算不上热络,当年辞林下凡的事,知道的神君寥寥无几,都以为他是重伤身陨,更别说被当成信物的玉佩。
那玉佩辞林甚少佩戴,特别是把另一半玉佩送给时聆后,他为避人口舌,就再未带过。
就连时聆,也是才知道他有这样一枚玉佩。
可中正……
“不对!”时聆又回想了一遍,“捡到的是中正,但认出来的……”
话还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动静,时聆思绪被打断,打开殿门一看,竟发现魍离山被烈火覆盖。
并非幽暗的鬼火,而是真正的山火,火势迅速蔓延,林间的树木在剧烈燃烧,发出浓重的焦味,整个魍离山都笼罩在浓烟之中。
鸟兽惊散,鬼怪们也四处逃窜,拼命找东西藏身。
此时有道身影从烈焰徐徐走来,他一袭白衣翩然,疾风吹起衣摆,脸上带着深黑的假面,与画像上慈悲的神明身影重叠。
无视他身后的烈烈明火,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时聆望着面前的邪神,莞尔轻笑。
“你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周应该能完结!(大概)
90 ☪ 起尸
◎“我好累啊时聆。”◎
背着火光, 白衣黑面的邪神一步步向前走来,素色的衣裳如云似雾,微皱的衣摆随着他的步伐晃动。
他在殿前停下, 隔着假面,时聆看不见他的容貌, 但她觉得假面下的那张脸应该是笑容满面的。
高高在上的神明可以随意操控凡人生死, 靠献祭人命和屠杀提升自己的修为,看着天界众神被他耍得团团转,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假面的神情慈悲祥和, 时聆却只觉得讽刺,她深深凝视着那张假面,意有所指道:“怎么不敢出声, 是怕被我认出吗?”
他依旧没开口,但时聆依稀听见一声极轻的哼笑,似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
烈火吞噬了整个魍离山,浓烟不断向远处蔓延,耳边充斥着野兽痛苦的嘶鸣, 精怪们虽不会被烈火烧死, 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 陷入无尽的恐慌之中。
殿中一片寂静,阮娘怀中搂着刚睡醒的云湄, 山秋坐在木椅上连头都不敢抬,生怕下一秒被会被杀死。
季陈辞神色复杂, 嘴唇微微动了下,似是想说什么, 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只能无言沉默。
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时聆轻声道:“你也看出来了。”
季陈辞迟疑道:“他……”
这次时聆没回他,反手挥出长剑,将剑刺在地面,转眼间一股汹涌的灵气自剑尖迸出,而后迅速飞散至山中各个角落。
刹那间山摇地晃,震耳的轰鸣声不断,灵气飞过的地方火势渐小,浑浊的烟雾覆盖云空。
时聆看了眼天色,发现时辰还不算晚,这番景象若是被路过的山民瞧见,那可就麻烦了。
于是她挥手扔出几团鬼火,趁山民下山之际把他们的记忆清除。
半山腰处明光乍亮,发出刺眼的光芒,护山阵察觉到危险,立即生成道无形的屏障,将山中的生灵护在其中。
鬼怪们慢慢镇定下来,喊叫声开始变小,魍离山逐渐恢复往日的平和。
时聆提着剑望着面前的人,语气平静:“既然都露面了,就别遮遮掩掩的了,我这魍离山,可不是说走就走的地方。”
他依旧不言不语,淡定地扶正脸上的假面,然后凭空变出把剑,直直地向时聆刺去。
锐利的锋刃闪烁着寒光,带着凌冽的剑气,时聆略微侧身挥剑迎了上去。
像是预料到她的动作,他将剑尖一转,长剑从她手臂处擦过,划破了她的衣袖。
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中,时聆有着片刻恍惚,出的招数都被他一一化解。
忽然手腕一紧,旋即背后传来温热的触感,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季陈辞握着她的手腕,挡住他的进攻,剑尖在空中打了个旋,朝他的肩头刺去。
他身形微顿,本能地想避开,但最终还是握紧了剑,没有动作,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剑。
锋利的长剑刺入他的右肩,鲜血从伤口处流出,染红了他素白的衣裳,他捂着伤口站在风中,殷红的鲜血止不住地从他指缝间溢出。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一下没站稳,向后踉跄了两步,季陈辞松开时聆的手,喃喃自语:“居然没躲……”
时聆收回剑,旋即变出方帕子擦去上面的血迹,余光从他的假面上扫过:“你在怕什么?”
他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撑着长剑,就算是有伤在身,他也丝毫不显狼狈,脊背依旧笔挺如松,不曾弯过半分。
“姑娘!”
身后传来阮娘焦急的呼唤声,时聆回眸望去,就见站在木桌上,把画着神明的画像高高举起,手边还拿着一盏快要燃尽的烛灯。
时聆蹙着眉问道:“山秋,你这是做什么?”
山秋拼命摇晃着手中的画像,并将烛灯靠近画中的神明,流淌的烛泪滴在手上也没察觉,不曾想贴得太近,烛火碰到纸面飞快烧了起来。
火焰舔舐他的指尖,山秋吃痛松撒手,画卷蓦地散开掉在地上,很快便被火焰吞噬殆尽。
待山秋反应过来,画像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灰烬,像个做错事的孩童,他心虚地低下头。
时聆缓缓走入殿中,拾起跌落的烛灯,对着山秋温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听到这话,山秋猛地抬头,眼底透出一丝光亮,但视线瞥到殿外的人,他浑身一颤,又哆嗦着低下头。
她进来这么久,外面的人竟毫无反应,时聆觉得有些奇怪,又回到殿前问季陈辞:“怎么回事,他居然这么安静?”
“不对。”季陈辞面色凝重,“他在念咒。”
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枯叶被踩碎的声音,四周皆有动静,时聆一下不知该往哪看。
紧接着,耳边响起诡异的低吟声,伴随着细微的窸窣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空中飘来浓烈的尸臭味,时聆立刻反应过来,厉声道:“起尸术!”
顾名思义,起尸术能让尸体像傀儡一样重新站起来,哪怕腐烂得只剩躯骨,都能被召唤出来。
起来的尸体会听从施法人的指令发起攻击,虽说这些尸体身无法力,攻击性也不算很强,只是数量太多难以对付。
此法与招魂阵同出一脉,当年她学会招魂阵,出来了许多亡灵,还追着掌灯跑了数十里。
等她气喘吁吁实在跑不动时,时聆才慢悠悠地散去阵法。
掌灯扶着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这什么东西啊!我…我也要学!”
“好啊。”时聆眼都没掀,懒散应道,“不过你那阵法学得乱七八糟的,这个对你来说有些难了,等我回去改成法术再来教你。”
掌灯正欲反驳,但转念一想觉得时聆说得好像也没错,她对阵法一窍不通,就算学了也不会用。
之后时聆苦心钻研数日,终于将招魂阵改成法术,但与招魂阵不同,这个法术召唤出来的不是亡灵,而是大堆的尸体,还散发着阵阵恶臭的那种。
时聆准备回去再改改,却被掌灯拦下,她抓着时聆的袖子,语气中隐约带着兴奋:“这个好!就学这个!”
彼时的时聆望着满山的尸体,她还能笑着对掌灯说句“你品味真独特”,但现在,她的心境却不似当初那般平和。
时聆看着那假面许久才开口:“掌灯,为何要这么做?”
假面下传来几声低笑,削瘦纤长的手缓缓摘下假面,露出熟稔清丽的面庞。
“哎呀,被发现了呢。”
此刻的掌灯不像之前那样活泼,她笑意盈盈地往那一站,显得格外温婉。
掌灯稍微动了指尖,手中的假面便化成灰烬散在空中,她走到时聆面前,俏皮地眨了下眼:“时聆,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目光相撞,时聆撇过脸错开她的视线,敛去眼底的情绪:“掌灯,我们认识几千年了,怎么可能认不出你的身影?”
打开殿门看见她的第一眼,时聆心里便有了答案,就算她带着假面一言不发,也能一眼认出来。
只是她不愿相信,昔日陪在身边的掌灯,会变成这番模样。
季陈辞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不可能认不出她,但顾及时聆的想法,他才会迟疑不决。
“是啊,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掌灯走到时聆身后,双手攀上她的肩,“可是你知道吗,这几千年来,我都活在你的阴影之下,在你面前,我的努力显得一文不值,你看着这样的我,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你生来就有强大灵力,天赋又高,哪怕是再难的法术都能轻松学会,而我却要日夜苦练才能领悟,可就算这样,我还是不及你十分之一。”
“只要有你在,他们的目光永远都不会落在我身上,你能得天君悉心指导,而我却只得到‘好好修炼’这一句敷衍。”
她的情绪愈发激动,双手不自觉地用力,在时聆肩上掐出一道又一道红痕。
季陈辞眉头紧皱,想上去拉开她,却被时聆一个眼神制止,他只能无奈站在原地。
他的眼神中满是担忧,掌灯大笑不止,眼中依稀带着泪花:“你看,连神君也喜欢你,在你身边,我永远都会沦为陪衬,没有知道我是谁,因为他们只会用‘跟在时聆后面的家伙’称呼我,我也试着接受过,像现在这样活在你的光芒下,被人轻视也无所谓,可是我试了很久才发现,我做不到,也不想这样。”
时聆垂下眼低声道:“可你现在是天界的神女,无人敢对你不敬。”
掌灯嗤笑道:“什么神女,天界有几个人瞧得起我?我抢了你的神位飞升,他们是打心眼里的看不起我。”
“我好累啊时聆,我们是注定不能成为朋友的。”掌灯突然放低了声音,贴在她颈边呢喃道,“要是你死了就好了…时聆,你去死好不好……”
“掌灯。”
时聆突然叫她,很是认真地道:“你知不知道,你本来就是有神格的,天君一早就知道,才会让你好好修炼,这并不是敷衍。”
“还是说,你真的觉得,光凭你的几句话,就能让天君同意你占了神位飞升?”
身后的呢喃声戛然而止,落在她肩上的手顿时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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