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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 衣裙

    ◎不过是条裙子,什么颜色都是一样的。◎

    司泽宁立即轻笑出声, 单手搭在辞林肩上,戏谑的眼神在他俩中间来回扫着:“可知是哪两个字?”

    她歪着头沉思许久,什么都没想到, 只能转着乌黑的眼珠,露出无辜的表情:“这……我也不知。”

    辞林推开肩上的手, 飞到她身边, 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既如此,不妨让我帮你择两字?”

    她还未开口,司泽宁已然凑了过来, 抢先问道:“哦?哪两字?”

    辞林拣了根树枝,在树干上比划起来,沉吟道:“时和年丰的时, 万物聆听的聆,时聆。”

    “什么意思?”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辞林放下手中的树枝,而后去看她的神情,“怎么样?”

    时聆垂着眼眉头紧皱, 像是在思索什么, 辞林还以为是她不满意, 正要提议换两字时,她眨了几下眼, 接着缓缓开口:“听不懂。”

    辞林哑然失笑:“那就这个了?”

    时聆回答地毫不犹豫:“好啊!”

    一个名字而已。

    反正她也听不懂。

    “时和年丰。”司泽宁在心里默念几遍,旋即笑道, “不愧是心念苍生的辞林神君。”

    见她安然无恙,也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司泽宁便告辞道:“我山里还有事, 就先回去了。”

    话音刚落, 一道耀眼的白光出现在眼前,司泽宁站在光亮中,笑着朝他们挥挥手:“小鬼,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辞林弯了弯腰道:“慢走。”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时聆默默收回视线,扯了下辞林的袖子,仰头问道:“那你的名字,又是哪两个字?”

    “辞林,因为在我还未飞升的时候,总是辗转于不同的山林,所以叫辞林。”他回眸而笑,“不过,这只是我的封号罢了,我本名不叫这个。”

    时聆眉心微低,眼中满是好奇:“那你本名是什么?”

    “这个么……”辞林唇角微微勾起,卖起了关子,“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见他不肯说,时聆轻哼一声,翻身从树上跳下,叉着腰气鼓鼓道:“爱说不说,我才不稀罕呢!”

    仍嫌不够,她又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对着他使劲一扔:“小气鬼!”

    辞林也不恼,就笑眯眯地望着她,接住那细碎的石子,在手中掂了几下,继而轻轻一掷,那石子又落在时聆脚边。

    “不就是没告诉你本名么,至于气成这样吗?”他无奈道,“神君的本名不能轻易告知,这是规矩。”

    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时聆一脚踹开石子,拎起裙摆就跑。

    之后的几日,她都没见到那位神君,许是被她惹生气回了天上,时聆还反思了一下,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但没过多久,这件事便被她抛之脑后,每天在山里瞎转悠,没事就去逗精怪玩,倒也乐得自在,唯一的麻烦就是身上的灵力总在体内乱窜,她也不知该如何控制。

    随手挥出一道灵力,茂密的树叶簌簌作响,在空中猛烈摇晃着,紧接着,一团红色的东西从树叶中掉了下来。

    时聆也懒得去接,等东西摔在地上,她才慢悠悠地走过去,上前仔细一看,竟是个小女孩躺在地上,神情十分痛苦,看样子是摔得不轻。

    时聆不过是随手一挥,没想到会砸到人,她赶紧将女孩扶起,颇为紧张道:“你…你没事吧?”

    女孩不停地揉着后腰,杏仁般的眼中满是泪水,被扶起后她猛地推开时聆,随即落荒而逃。

    猝不及防被推了一把,时聆一下没回过神,往后踉跄了几步,趁这空当,女孩迅速钻进草丛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时聆也没放在心上,在原地站了会,然后转身朝着反方向走去。

    几只精怪围在她脚边蹦蹦跳跳,树梢的野雀看见她的身影,扑着翅膀飞了下来,站在她肩上啾唧不止:“白天了,你不睡觉吗,不困的吗?”

    时聆偏过头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眼角眉梢露出微弱的笑意:“不困。”

    精怪们都是昼伏夜出,但时聆不同,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都感觉不到困倦,体内的灵力汹涌澎湃,能让她保持无尽精力。

    时聆觉得无趣,便随便找了棵树靠着,刚坐下没多久,脚边的野兔就顺着她的裙摆钻到她怀里,不停地用头蹭她。

    时聆捏着它的兔耳,小声道:“你怎么不去洞穴里睡?”

    野兔打了个呵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你身上软软的,舒服。”

    生怕将它吵醒,时聆放轻了手下的力度,小心地着挠它的脖子,抱着野兔她不方便动,只能靠在树上,眺望着远处的浮云发呆。

    恍然间传来草木被踩断的声音,应该是上山狩猎的猎户,若是打不到猎物,就只能摘些野菜野果回去。

    望着怀中熟睡的野兔,时聆不禁心生怜悯,上回来的猎户把它全家都打了,只有它偷跑出去玩逃过一劫,此后便一直跟在时聆身侧。

    趁着猎户还未来,时聆悄悄起身打算溜走,奈何脚下的枯木成堆,踩过时发出不小的动静,后面的猎户紧紧跟了上来。

    野兔立刻被惊醒,在她怀里拱来拱去:“怎么了!怎么了!”

    脚步声逐渐靠近,时聆压低了嗓音,气极道:“诶,你别乱动啊!”

    她跑得快,野兔扒不住她,后退打滑快要掉下去,千钧一发之际,时聆拎着它的耳朵,把它顺了回来,野兔哀嚎一声:“痛痛!耳朵痛!”

    时聆咬牙切齿道:“命都要没了,还耳朵!”

    说话间,时聆没注意脚下,竟被什么东西绊了下,她手里还要抱了只蠢兔子,若是不把它扔出去,自己就会脸朝地直直摔下去,若是丢了,她又于心不忍。

    咬了咬牙,时聆还是把它护在怀里,但让她没想到的是,预想之中的事并没有发生,有人将她的肩膀稳稳扶起,温润含笑的嗓音从上方传来:“怎么几日不见,这么狼狈了?”

    看到辞林来了,野兔立马大叫起来:“神君!救命啊神君!”

    辞林恍若未闻,见她跑得头发都乱了,他抬手想要压下那翘起的几根,只是手伸在半空还未碰到,就被时聆抓住了手:“后…后面……”

    辞林挑了挑眉,也不收回手,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后面怎么了?”

    猎户的粗喘声在耳畔响起,时聆紧张到不敢抬头,下一秒,猎户穿过他们向前追去。

    野兔松了口气,瘫在时聆怀里动都不动:“好险,差点要变成烤兔子了。”

    时聆也惊得瞪大了眼:“这……这……”

    “略施小法罢了。”辞林扬唇轻笑,从容道,“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时聆清楚地意识到此刻的她是多么薄弱,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别说去保护别人。

    她仰起头对上辞林的视线,语气坚定:“我学!”

    “可以。”辞林向她投去欣赏的目光,“不过在此之前,你还需要做一件事。”

    时聆歪了下头,疑惑道:“嗯?何事?”

    柔滑细腻的长裙落在手中,辞林轻咳两声,将衣裙递到她面前,有些不自在地道:“这是天君的赏赐之物,这裙子我也穿不了,不如……”

    话还未说完,时聆已经接过长裙打量起来,裙面在日光的映照下闪耀着熠熠金光,如同清澈湖面泛起粼粼水波。

    应该是喜欢的吧?辞林心想。

    当时处理完天界的事务后,天君莫名送了这条裙子给他,说是请织绣神女特意织的,由千年寒冰丝织就而成,耗费她数月精力才制成这一条。

    他下意识想推辞,但眼前莫名浮现出一道身影,拒绝的话到嘴边又说不口,犹豫半晌还是接过那条裙子。

    摸了下衣裙的料子,宋云深若有所指道:“冰丝偏寒,想必合她的温度。”

    辞林正想着如何把这裙子送出去,一时没听清他的话:“什么?”

    宋云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淡笑道:“没什么。”

    本该上次回来就给她的,但没想到短短十几日,她已经换了副样子,于是辞林又赶回天界,请神女将这衣裙改了点,来回就耽搁了几日。

    指尖朝着裙面一点,长裙瞬间变了个颜色,辞林温声道:“你喜欢哪个颜色,白色?粉色?还是五颜六色的?”

    裙子的颜色随着他的话变化着,野兔津津有味地瞧了会,突然跳了起来:“红的!红的好看!”

    它的爪子疯狂拍着时聆:“快!红的!要红的!”

    时聆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变化,在她眼里没有半点区别,不过是条裙子,无所谓好看还是难看。

    “想要哪个?”辞林笑着问她。

    时聆端详片刻,淡声道:“白色。”

    “白色?”辞林有些惊讶,他原以为她会喜欢亮丽点的颜色。

    “嗯。”时聆又重复了遍,“白色。”

    辞林将雪白的衣裙递到她手上,忍不住念叨:“到时候我把法术交给你,你到时候还可以变其他颜色……”

    时聆垂眸,掩盖住眼底转瞬即逝的烦恹。

    不过是条裙子,什么颜色都是一样的。

    72  ☪ 御风

    ◎“虚合天地,风俞如赤,入我怀疾,起!”◎

    “轰——”

    深林中传来一声巨响, 打破了山林的平静,鸟兽惊慌而散,地面被炸出数米深的坑, 黄土溅在半空,纷纷扬扬地落下, 撒了辞林满身。

    飞扬的尘灰钻入鼻中, 辞林掩着唇咳了几声,素白的长袍脏得不成样子,他信手拍去身上的尘土, 颇为无奈的目光落在坑底的少女身上:“不是让你先用一成法力么?”

    时聆被呛得眼冒泪花,胳膊压在身下,一动就扯动着伤口, 泛起钻心的痛。

    辞林背着手站在坑边,身姿颀长如松,墨色长发在风中略显凌乱,他轻叹一声,望着底下的时聆道:“御风术的法诀我已教过你, 你就在下面慢慢琢磨, 何时悟, 何时出来。”

    若是学不会,岂不是要一直待在坑底?

    时聆跌跌撞撞地从坑里站了起来, 仰头喊他,试图让他留下:“神君!神君!”

    辞林转身就走, 没有丝毫的犹豫。

    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一抹雪白的衣角逐渐淡出视野, 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时聆低头瞧去, 发现双手都擦破了皮,她抬手咬住衣袖撕下两片,草草裹了下手,然后闭眸凝思,仔细回忆着御风的法诀。

    忽而头顶发出零碎细小的动静,思绪被打断,时聆歪了下头,睁开一只眼悄悄往上瞧去。

    莫非是神君来接她了?

    没想到,坑边的野兔露出深灰的长耳,探着毛绒的脑袋四处张望:“时聆,你在哪呢?”

    先前她和神君在上面练法,它就安安静静地窝在树下睡觉,也没去打扰,可不曾想它睡得好好的,突然一阵响彻云霄的动静将它惊醒。

    睁开眼时,就见地面出现一个深坑,时聆和神君都不见踪影,它纳闷地往坑里看了眼,在这坑底待着的,不是时聆是谁?

    难得见她这么狼狈,野兔嘿嘿笑了两声,转着兔耳幸灾乐祸道:“呦呦呦,这不时聆吗,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时聆盯了它一会,蓦地笑了,旋即朝它招招手:“灰炭,你向前来些,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灰炭抖动着鼻子,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对劲来,但又实在好奇她说的东西,于是一点点地往前探出身子,新奇道:“看什么?”

    时聆眸中的笑意愈深,作势要拿东西出来:“就在这,你再往前来些。”

    犹豫几秒,灰炭还是朝前挪了点:“什…”

    话还未说出口,灰炭脚下一空,直直摔了下去,飞速下坠间,它甚至能听见风擦过耳边的声音。

    “啊——”

    时聆伸手轻松地接住灰炭,托起它抱在胸前,笑声中是不加掩饰的愉悦:“灰炭,你怎么都不长教训的?”

    它气愤地伸出前爪,想去够她的下巴:“连兔子都骗,你真不是人!”

    哼笑几声,时聆满不在乎地道:“我本来就不是人。”

    摸着它柔软的皮毛,时聆心情好了些,弯着眉眼笑道:“既然你下来了,不如在这陪我。”

    灰炭气得耳朵直甩:“不然还能怎样,我还能自己上去吗?!”

    正准备安慰它几句,陡然间大雨急滋源在叩扣群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欢迎加入骤而降,把他们从头到脚淋了个遍,水滴顺着脸颊滑落,眼前顿时模糊不清,时聆用衣袖抹去面上的雨水,不知为何会突然变天。

    下一秒,辞林清润的嗓音从上空飘来,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时聆,我再给你半个时辰,倘若你还是学不会,就不止下雨这么简单了。”

    “……”

    竟是他的手笔。

    原以为他已经走了,没想到还在上面看着,时聆抱紧了灰炭,准备施法上去。

    湿透的长发沾在身上,让她很不舒服,时聆狠狠抹了把脸,抖落身上的雨水,调动全身灵力,厉声道:“虚合天地,风俞如赤,入我怀疾,起——!”

    转瞬间狂风大作,夹杂着雨水更加猛烈地袭来,时聆冻得直哆嗦,把灰炭紧紧抱在怀中,似是想从它身上汲取点温度。

    被她勒地喘不上气,灰炭艰难地支起爪子:“松……松开……”

    疾风呼啸,时聆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她记得这就是乘风而上的法诀,可如今她不仅没上去,还被这风吹得瑟瑟发抖。

    深坑之外,树叶哗哗作响,飞扬的尘土险些吹入眼睛,辞林眯着眼懒散靠在树上,长发高高束起,风吹起他的衣摆,他却不为所动。

    朝着时聆的方向遥遥望去,辞林无奈扶额,轻叹道:“这是攻法中的掀风术,时聆,你记错了。”

    风卷着雨水啸鸣而过,几只精怪飘在空中不断哀嚎,他随手抓住一只蘑菇精,有点诧异:“不过你能掀起这般狂风,也是难得,你体内的灵力强而难抑,需要多加掌控才是。”

    奈何他在上面说了一堆,时聆根本没听清几个字,她被风雨逼到角落,衣裙黏在身上,怀里还抱着一只深灰的兔子。

    她拨开脸颊边的碎发,朝着上面大声喊道:“神君,这怎么停啊——”

    坐在树上的辞林顿时陷入沉思,以她现在的法力,根本不足以操纵风雨,连御风的皮毛都没学明白,更别说深难的攻法。

    想到这辞林挥手,准备替她抚平这阵风雨:“你……”

    然而话刚开了个头,他就发现风雨竟停了下来,日光破云重现,树静不晃,地面也干燥如初,仿佛风雨从未来过,饶是辞林也被惊到了:“这…你怎么做到的?”

    坑中半晌没有动静,甚至连微弱的声音都没有发出,辞林斟酌再三,还是飞到坑边,往里面瞥了一眼。

    紧接着,一团身影在他面前迅速放大,他来不及反应,额头一痛就被撞倒在地。

    时聆飞到半空才看见他的脸,但为时已晚她避让不及,只能撞了上去。

    “扑通”一声,时聆摔在地上,两眼发晕,但她却没感受到半点痛,担心灰炭受伤,她伸出手在边上四处摸索,身下好像压着什么东西,温温热热的,还有些软。

    甩了下脑袋,眼前的景象清明了些,她低头瞧去,只见辞林被她压在身下,眼神不带半点情绪,而她的手还搭在他的掌心,触感微暖。

    也不知怎么想的,时聆非但没起身,反而勾起他的指尖,轻轻捏了下,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跳起来,语无伦次道:“我…神神……神君!我…我不是有意的!”

    幸而辞林并未多言,若无其事地整理着衣裳,只是耳朵处微微泛红,目光在她破损的衣袖上顿了片刻,随后撇开视线,故作镇定道:“无妨。”

    此时灰炭瘸着后腿蹦到她脚边,兔耳耷拉下来,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委屈:“摔死兔了!你知不知道我刚才滚出多远……”

    时聆低着头默不作声,正好灰炭跳到她的绣鞋上,昂着脑袋与她对视,灰炭吸了下鼻子,看了眼她又看了眼神君,疑惑道:“诶,你们咋了?”

    一个两个的都不说话。

    辞林话锋一转,问她:“方才的风雨,你是如何停下的?”

    时聆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几步,顺便把灰炭从鞋上甩了下去,才念出几句法诀。

    听完辞林眉心微皱,他记得自己并未教过她这些,御风术难学难精,如果使用不当,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追问道:“这几句,你从哪里听来的?”

    时聆摸了摸耳垂,语速飞快:“之前听你念的。”

    辞林立刻回忆起来,先前山中久旱无雨,便挑了个时日在林间降了场雨,想必是那是被她听见了。

    一边感叹她天赋异禀,一边又恼怒她胆大妄为,倘若那时她念错口诀,或是用错法术,山里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夸也不是骂也不是,辞林左右为难,良久后他叹道:“罢了,先饶你一次,日后不许这样乱来了。”

    时聆小声地应了一声。

    见她乘风之术学得差不多了,辞林扬手将她炸出的深坑埋上,转头叮嘱她几句便翩然离去。

    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放松,时聆盯着自己的出神,又回想起那温暖的触感。

    灰炭敞着柔软的肚皮,躺在她脚边絮絮叨叨:“时聆你怎么回事,为何莫名其妙地踢我,你知不知道我身板很脆弱的,经不起折腾……”

    猝不及防灰炭惊叫一声,前爪不停扒拉着时聆:“草里有人!”

    时聆这才回过神来,眼神紧盯那片晃动的草丛,呵道:“谁!”

    她大步跨了过去,掀开杂乱的草木,入眼是小片火红的衣摆,目光上移,时聆终于看清她的容貌。

    女孩浑身颤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极度恐惧的模样,一双杏眼盈满泪水,让人心生怜惜,察觉到时聆的靠近,她下意识地将脸埋进草里。

    “是你?”时聆惊讶道。

    前些日子时聆随手一挥,灵力撞到一棵树,有个女孩从树上掉了下来,她慌乱跑开后,时聆没追上去,自然而然地就忘到九霄云外,如今再遇见,时聆觉得眼熟,才想起在哪见过。

    生怕吓着她,时聆放轻了步伐,小心地走了过去,蹲在她面前,缓缓伸出手柔声问。

    “你是谁?”

    73  ☪ 掌灯

    ◎神女殿中奉烛燃灯,掌万家灯火。◎

    女孩怯怯地看了她一眼, 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搭她的掌心,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女孩猛然抽回手, 眼里是不加遮掩的戒备。

    时聆只当她是怕生,思忖片刻, 抱起灰炭将它举在身前, 摇着它柔软毛绒的前爪:“你要不要抱抱它?”

    下肢垂在半空中,灰炭下意识蹬着后爪,突然对上女孩畏缩的眼神, 它抖了抖耳朵,圆滚乌黑的瞳孔咕噜打转:“你……”

    正准备跟她打招呼,但转念想到在旁人眼里, 兔子是不该说话的,灰碳倏地噤声,唇瓣动了几下,发出噗噗的叫声,像是在亲昵地撒娇。

    女孩犹豫再三, 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摸上它那软和顺滑的皮毛, 那只手靠近时,带着无尽的凉意, 多亏了身上那层兔毛,灰炭才不觉得寒冷。

    女孩的面容跟常人无异, 时聆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误入山林的人类女孩,但眼下, 她却察觉到一丝异样来。

    从头到尾, 女孩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般小的孩童,如何爬上那数米高的巨数,又是如何在这深山之中存活下来的?

    时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直到那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划过她抱着灰炭的手,竟是跟她同样的体温,时聆倏然抬眼:“你也是山鬼?”

    如同受惊的小鹿,女孩一下子收回手,盈盈杏眼不安地四处乱瞟,她先是低下眼,而后再悄悄地瞥时聆一眼,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殊不知她的小动作尽数落入时聆眼中。

    灰炭被举着不舒服,哼唧了几声,时聆便把它揣在怀里,随后狠狠揉了下它的脑袋,出言调侃:“灰炭,你是不是又胖了?难怪跑不动。”

    “胡说!”灰炭龇牙咧嘴地凶她。

    喉间发出一声低笑,时聆捏着它的爪子,目光却落在女孩身上:“倘若你不嫌弃,不如先跟在我身边,彼此间也算有个照拂,你我同为山鬼,空闲时还能教你点法术,你看如何?”

    女孩温顺地点了点头,表情乖巧。

    时聆侧过身子,见她跟上后才往前走了几步,语气很是自然地道:“那我先带你去见神君,看他把你安置在何处。”

    偏头时恰好瞥见女孩耳垂小小的黑痣,踌躇片刻,时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会说话么?”

    就连法力低微的精怪都能口吐人言,更遑论是有灵力在身的山鬼,但又怕她是个不幸的例外,若她真的不会说话,问这问题岂不是又伤了她的心?

    见她迟迟没有反应,时聆心中起了些莫名的情绪,正欲开口换个话题时,女孩小声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很快就消逝在风中,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时聆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笑道:“那你可有名字,我该如何称呼你?”

    女孩皱着眉埋头苦思,像极了她当时的反应,忆及辞林先前说过的话,时聆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道:“你有所不知,这名之一字,蕴含了太多深意,譬如希望祈运消灾,便会择几个吉利字作名,或是心有所求,就将夙愿记入名中……”

    “心愿?”女孩喃喃自语。

    灰炭也来凑热闹,从时聆怀里探出脑袋,轻轻磕着牙发出舒服的“咯啦”声:“我的皮毛是深灰色,所以叫灰炭,既然你穿红裙,不如就叫小红!”

    时聆曲起指节敲在它头顶,冷笑道:“你觉得好听吗?”

    像是得到了指点,女孩眼中浮现亮光,渐渐地她眸光越发明亮,嗓音温软:“我…我也想像神君那样飞升成神!”

    面上飞快划过一抹讶色,时聆颇为差异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志气。”

    女孩退去方才的胆怯,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她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底气十足道:“飞升!成神!”

    瞧她欣喜雀跃的模样,时聆的神情几番变化,不确信地道:“你…你不会想叫飞升吧?”

    女孩摇了下头,接着扬起个明丽的笑,宛若拿到糖块的孩童:“成神!成神!成神!”

    “……”

    准备说的话噎在嘴边,时聆无奈扶额:“倒也不用这么直白……”

    灰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笑得耳朵一抖一抖的:“你…你不会想叫成神吧?哈哈哈哈!还不如叫小红呢!”

    又是一巴掌落在它头顶,灰炭顿时笑不出来了,抽着鼻子哀嚎几声:“打我做什么?!”

    “就你话多。”时聆捏着它脖子的软肉佯嗔道。

    交谈间已至林波河,沿着两岸望去,只见茵茵青草遍地,苍翠挺拔的古木树影倒映在河中,偶有树叶飘落水面,随波逐流而下。

    隐没在草木中的人影若隐若现,似是在陷入沉眠之中,听到她们靠近的脚步声,那人身形微动,带着点细微的动静,茂盛的杂草遮住他的身影,只能依稀看清他月白的衣角。

    唯恐惊扰到他,时聆放慢了步调,小心地唤了一声 :“神君?”

    听到声音,草里的人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迷茫道:“你来找神君?”

    时聆这才看清他的容貌,不是温和儒雅的神君,而是位白发苍颜的老者,她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土地公?”

    土地公边打呵欠边伸了个懒腰,视线顺着她的面容往下,瞥过怀里的灰兔,最后停在她手边眼生的女孩脸上:“这位是……?”

    时聆放低声音解释了几句,土地公恍然大悟,原来是为这个来的,他抚摸着花白的胡子,笑眯眯道:“那你们来得不巧了,神君刚去天界,才走不久。”

    话落,他凭空变出朵小花递到女孩面前,笑得眉间的皱纹都堆在一块:“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骄傲地仰起头,脆生生回答:“成神!”

    土地公的笑顿在脸上,看着时聆一言难尽地道:“你取的?”

    时聆耸了耸肩,摊着手道:“和我没关系啊,她自己非要叫这个的。”

    土地公仔细打量着女孩,水灵的杏眼流露出孩童独有的纯真稚嫩,身上的红裙如火如炽,即使是再寻常不过的布料,穿在她身上也不显平庸。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她的灵力偏弱了些,但日后若肯勤加修炼,还是能够弥补的,算不得什么大事。

    土地公将花簪在她耳边,和蔼道:“你既想成神,又着红裙,那不如就叫掌灯,日后若有机会飞升至天界,去神女殿中奉烛燃灯,掌万家灯火,你觉得如何?”

    他前前后后说了一堆,她也没听懂几句,只看见他嘴唇不停翕动,但他的表情慈祥仁和,想来说的都是有意义的话,于是她用食指戳戳唇角,歪着头想了会道:“好吧。”

    …

    天边云海翻涌层叠,银白的云梯一眼望不到边际,历阶而上是巍然的天门撞入眼帘,门边站着两位看守的神兵。

    两位神兵弯腰问安:“辞林神君。”

    辞林略微抬手以作回应,径直越过天门朝里面走去。

    凭着记忆找到织绣殿的位置,辞林在殿前停下,长身玉立,朝着殿中的方向揖了一礼:“魍离山辞林,请见神女。”

    织绣殿门扉微开,里面飞出朵绢花,轻飘飘地落在辞林身前,发出女子温婉轻柔的嗓音:“神君里面请。”

    得了应允,辞林提步进入殿中。

    见他走进,织绣放下手中的刺绣,走下高位迎了上去:“不知神君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可是裙子又有要调改的地方?”

    辞林轻咳一声,琢磨了会措辞,而后缓缓开口:“敢问神女,这裙子可还有多的,能否再给一件?我可以拿法器相抵。”

    还要?

    织绣面上的笑挂不住了,原先那条是天君命她织的,她紧赶慢赶织了好几个月才织完,如今再来一条,可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思量许久,织绣手心变出个算盘,她信手拨弄几下,边算边道:“看神君的样子,应该挺急的吧?冰丝难织,我这一时半会也织不出来,不过我这还有条寒光裙,虽不如冰丝冰寒,但也是难得的珍品,神君要么?”

    辞林犹豫再三,还是道:“嗯,要。”

    先前练御风术时注意到时聆的衣袖被撕了半截,便想着帮她缝补上,奈何只有一件不便更换,他只能从神女这再要一条。

    但重织需要花上数月,肯定是来不及。

    织绣纤长的手指飞快地拨着算珠,把算盘弄得噼里啪啦响,她估摸着道:“这光用的仙丝就要上万钱,再加上我没日没夜地织……”

    骨节分明的手蓦然出现在眼前,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个精巧玲珑的物什,织绣的话瞬间凝在嘴边,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须臾后她惊叫出声,不可思议道:“你…你那这个跟我换?”

    辞林神情自若,仿佛手里拿的只是山里拾的野花:“嗯。”

    像是怕他反悔似的,织绣迅速将东西揣进袖中,眼底是藏不住的喜悦,她掩着唇嫣然一笑:“神君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取寒光裙。”

    将寒光裙从内室中取了出来,她将托盘举在身前,收起嬉笑的神情,正色道:“神君所换之物太过贵重,织绣受之不起,若是可以,还望神君用其他法器来换。”

    “无妨。”辞林接过长裙,满不在乎地道,“神女若是觉得贵重,不如再多织两条。”

    织绣想了想,觉得此话在理,便打算回去再拿几件。

    转身之际,织绣的余光从他身上轻扫而过:“恕织绣冒昧,不知这两件仙裙,是落入哪家姑娘手里?”

    辞林面不改色,望向她的眼神平静淡漠:“小辈而已。”

    74  ☪ 天君

    ◎与我何干。◎

    魍离山静谧无声, 不闻半点蝉噪鸟鸣,辞林随意找了棵树落脚,眺望着远处的景象, 总觉得有些反常。

    目光所及之处并无精怪的身影,连只野雀都没有, 辞林跳下树, 鞋尖轻触地面,站稳后他环顾四周,试探的喊了句:“土地?”

    回应他的只有脚下枯木被踩碎的声音, 辞林捏着法诀有意去寻土地公,就在他准备施法时,山南处传来惊天动地的爆鸣声, 大量的尘土扬在空中。

    是再熟悉不过的场面,能弄出这番动静的除了时聆那个小鬼,再无旁人,辞林唉叹一声,连忙朝着尘土的方向奔去。

    斑驳的地面出现了深浅不一的土坑, 草木东倒西歪地倾斜着, 树干上布满密集的划痕, 辞林循声瞧去,便见时聆一袭白裙翩然, 衣袖处短了半截,却丝毫不显狼狈, 指尖燃着幽蓝的鬼火,笑得明媚又张扬。

    而在离时聆不远的地方, 一团火红的身影正狼狈地被鬼火追着跑, 口中发出呜咽的抽泣声, 如同小兽悲鸣。

    恶劣的鬼火闪了几下,立即变换到她面前,女孩吓得不知所措,趔趄地摔在地上,含笑的嗓音从树上响起:“掌灯,你比方才还慢了些。”

    手心传来微弱的刺痛,掌灯撑起身子拍去掌间的泥灰,月白的长靴映入眼帘,她的眼光一点一点往上,划过雅致精丽的锦袍,镶绣的松柏分外显眼。

    掌灯缓缓抬眼,最终目光落在他清俊的容颜,那双墨翠般的眉眼微垂,看向她的眼神温润柔和,宛若林间浥浥池水,让她无端想到寒冬的初雪。

    她曾躲在暗处窥见过这副面容,此刻突刺出现在眼前,她一时回不过神来。

    向后退了几步,稍微拉开些距离,掌灯神色张皇紧张道:“神…神君!”

    辞林一眼就看出面前的女孩也是山鬼,只是平日里没见过,也不知在山里藏了多久。

    不过片刻,辞林的视线就从她身上移开,随即精准地落在时聆身上,她坐在树梢上,指尖的鬼火冥蒙晦暗,摇曳的树叶更衬得她身影迷离。

    看到他靠近,时聆也没什么反应,自顾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挑眉问道:“神君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辞林掀眼朝树上望去,面色未变,“欺负小鬼?”

    听到这话,时聆轻哼一声收回鬼火,信手撩起裙摆跳了下来,语气闲散:“哪能呢,不过是想教她点简单的法术罢了。”

    见时聆下来,掌灯迅速往她身边跑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躲到她的身后,将自己藏了起来,只露出眼睛在外张望着。

    不同于时聆的娇俏明艳,如今的掌灯还是孩童模样,眼神清澈纯粹,有着不谙世事的懵懂,站在时聆身后就像牵了头小鹿。

    对上那双怯生生的眼,辞林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成……”她脱口而出。

    话蓦地停在嘴边,像是还没习惯这个名字,她顿了会才改口:“掌灯。”

    辞林端详她一番,开口道:“如果我没看错,你应该适合修火系法术,譬如方那些鬼火,可以试着去操控它们。”

    掌灯忽然拽了下时聆的衣袖,她个子矮,时聆略微俯身凑到她面前,接着就听她小声地问道:“鬼火是什么?”

    “就之前追你的那个东西。”时聆偏着头解释,“会在夜间发光的,晚上我带你抓几个回来。”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乖巧地应了一声。

    听他说掌灯适合修火术,时聆也来了兴趣,嬉皮笑脸地凑上去,上挑的眼尾透出点媚:“那我呢,我适合什么?”

    就在她靠近的刹那,汹涌的灵力席卷而来,倘若不加遮掩,日后定会招惹许多麻烦,辞林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变出枚玉佩交到她手上,沉声静气地叮嘱道:“此物能掩盖住你身上的灵力,在你掌握如何控制灵力前,都不要将它取下。”

    时聆接过后翻来覆去地打量,她悬起玉佩在面前晃了晃,露出疑惑的神情:“为何要掩盖?”

    “某些妖怪以精怪野鬼为食。”辞林面上浮现微弱的笑意,还不忘吓唬她,“尤其是你这种灵力丰沛又没有自保能力的,最能吸引他们。”

    时聆显然是不信的,并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下意识地想把玉佩揣进袖袋,恍然间想起袖子被她在坑底撕下来裹手,一时找不到地方放,无奈之下只能拿在手上。

    此番举动悉数落入辞林眼底,他变出寒光裙,心平气和道:“这裙子你且换下来,过几日我带去天上缝补。”

    余光瞥及躲在她身后的女孩,辞林面带微笑道:“掌灯是么?下次我也给你带两件。”

    “不要!”掌灯情绪有些激动,她紧紧护着自己的衣裙,“就要这个,不换!”

    没料到她会如此抵抗,辞林脑海中倏然闪过些东西,他蹲在掌灯面前若无其事地问:“这件衣裙,对你而言很重要么?”

    先前时聆出现在山中时,很快便被精怪们发现,而掌灯却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生活了这么久,着实令他奇怪。

    掌灯纤瘦的小手紧握成拳,语气坚定:“嗯!是他给我的!”

    辞林眸光微沉,声线一紧:“谁?”

    “不能说。”掌灯手捂在嘴前,含糊不清的话音从指缝间传了出来,“不知道!”

    他的神情有些反常,时聆不禁问道:“这裙子有什么问题么?”

    按捺住心底的疑惑,辞林也没再追问,摇了摇头道:“无事。”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学纵火之术。”他站起身,望着掌灯道,“让我也瞧瞧你的实力。”

    …

    正如辞林所言,掌灯的确在火术上有着极高的天赋,甚至与时聆相比也毫不逊色,但在其他法术上,只能说是天赋平平。

    望着漫山的绯色,辞林挥手将火光压下,火焰聚集在他手中,逐渐褪去晃眼的红光,变成幽暗的蓝色。

    没了火光的照耀,山林霎时坠入黑暗之中,明月高悬,只有几许朦胧的月光透过纷乱的树缝照在地面。

    辞林手轻微一扬,鬼火自手掌飞出,飘飘然落在掌灯面前:“此火由山间千万点鬼火凝聚而成,你既修火,不如就以这为法器,待到能游刃有余利用它的那日,便是你学成之时。”

    掌灯伸出手想去触摸它,却被鬼火灵活躲开,围在她身边乱窜,一会飞到她脚底,一会又飞到头顶,掌灯踮起脚尖去够它,但根本抓不住。

    鬼火随处乱飞,时聆看得心烦,看准了时机出手一抓,鬼火晃动几下消失在空中,半晌后又聚了起来。

    时聆抬手去碰腰间的玉佩,鬼火误以为是要抓它,连忙飞到辞林肩头,一闪一闪的,似是在诉说着不满,时聆盯了它会道:“修火用鬼火,那我用什么?”

    “不急。”辞林摸了摸鬼火,漫不经心道,“你灵力杂,待我再观察段时间,为你找个最适宜的法器。”

    简而言之,就是修什么都很有天赋,这样的灵气连天界的神仙都少有,辞林也是难得见到,他朝着鬼火低语几句,鬼火乖乖地飞到掌灯手上。

    辞林思虑片刻,对时聆道:“前些日教你的御风术,你再……”

    话音未落,天边响起“咔嚓”的声响,话语骤然被打断,辞林抬眼向天边望去。

    只见穹苍之上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缝,照进丝丝光亮,紧接着,那道裂缝疾速放大,天空仿佛只无形的手被撕裂。

    山间的精怪纷纷从洞中探出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谈论声萦绕耳畔,不多时,裂缝中徐徐降下祥云,精怪拼命往前挤,打算一探究竟,奈何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觉得身体一僵,很快就失去意识。

    周遭的议论声瞬间消失,神态各异的精怪们被定在原地,辞林约莫猜到来者是谁,忙迎了上去:“不知天君到来,有失远迎,还望陛下赎罪。”

    祥云落下,宋云深的身影出现在山前,他稍微抬手示意辞林起身,深邃的目光始终落在时聆身上。

    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时聆不动声色地向辞林身边挪了几步。

    这点小动作没能逃过宋云深的视线,他长眉轻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调有些懒散:“小姑娘,你可知我是谁?”

    时聆仰起头与之对视,没有丝毫躲闪,朝前迈了几步,不卑不亢地回道:“与我何干,我为何要知晓?”

    辞林轻咳一声,压低嗓音提醒她:“这位是当今的天君,不得无礼。”

    虽说天界不像凡人那样尊卑分明,但他毕竟是在数万年前浴血奋战的上古神祇,执掌天界至今,这份尊重必不可少。

    时聆自知失言,也学着他的样子行了一礼,语气毫无波澜:“陛下赎罪。”

    辞林正想开口解释几句,却见宋云深从云端上缓缓走了下来,亲自将她扶起,眼里带着三分笑意:“有趣。”

    顾及她腰间的玉佩,宋云深顿了片刻,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你可知我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时聆自然不知,但又不敢随意回答,索性低下头默不作声,心想任他怎么说都不抬头,他也拿自己没办法。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是宋云深的声音,旋即一只白皙的手出现在她眼前,掌心放着细长的墨笔,乌黑为底,笔身上几点金色勾勒出清丽山水,展翅高飞的鸾鹤呼之欲出。

    最终还是没忍住,时聆抬头问道:“这是……?”

    75  ☪ 银昙

    ◎佛前有花,名优昙华。◎

    眼前的男子衣着华丽, 繁琐的金纹彰显着身份的高贵,就像是从古老壁画中走下,他微微俯下身, 微扬的唇角勾起从容淡然的笑。

    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此笔名为妙韵, 可聚疾风, 听辞林说,你御风时难以掌控力度,若有法器在手, 日后修炼会更加顺遂。”

    时聆接过妙韵笔,但见笔身的鸾鹤踩水而起,霜白的羽翼腾在半空, 仿佛下一秒就会发出嘹亮清悦的啼鸣。

    “这么快就完成了?”辞林颇为惊讶。

    当日他离开织绣殿后,曾路过天庭与宋云深有过短暂闲谈,那时他不过随口提了几句,宋云深就放下手中雕磨的法器,抬起头轻描淡写地道:“哦?恰巧我雕的这支笔可控风力, 给她用倒是正好。”

    妙韵笔初具雏形, 乌黑通透的笔身似是在水中浸润过, 宋云深举起手中的笔在他面前扬了扬:“容我再磨砺几番,弄完就给你送过去。”

    “那就先谢过陛下了。”辞林嗓音清润, 恍若初春的暖阳,“只是无功不受禄, 这法器也不能白拿。”

    “那是自然。”宋云深面带微笑,理所应当地道, “再加两千年的账簿, 到时候记得上来看。”

    辞林:“……”

    一下子又能少看两千年的账, 宋云深顿时心生愉悦,手下的动作愈发有力,笔身饰纹初成,笔锋尖毛取用仙品灵兽制成,匀称圆润,宋云深端详着手下的墨笔,甚是满意。

    待打磨地差不多了,宋云深踱步朝外走去,赶去下界将法器送去,此刻站在时聆面前,他弯着腰催促道:“快试试如何。”

    时聆拿着墨笔不知所措,看了眼辞林想去问他的意思,辞林朝着她稍微点头,时聆这才定下心,使尽全身的力气往前一挥。

    顷刻间山摇地晃,骤风吹起满地落叶,时聆也被逼得往后退了几步,而旁边的掌灯身形小,直接被卷起飘在空中,宋云深顺手一捞,拎着她的衣领将她提在手心。

    狂风如野兽般咆哮着席卷而来,即便是寒风肆虐,两位神祇依旧面不改色,始终保持着淡定的神情,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宋云深放下掌灯,待她站稳后,冷静地整理着自己宽大的衣袖,动作从容又优雅,他瞥了眼身旁的辞林,笑道:“的确厉害。”

    辞林从她手里取下笔,看似不经意地转了几下,霎时间疾风骤停,深山逐渐归于平静,他又将笔还了回去,低叹道:“让你试试,没让你把山掀了。”

    时聆眉眼低垂,墨睫轻颤几下,心虚地捏着衣角嘀咕道“没注意。”

    “无妨。”

    宋云深撇开额前凌乱的碎发,伸出右手,便见他的掌中出现个纯净洁白的花苞。

    纤瘦的长指略微弯起,花苞徐徐浮升,最终停在时聆面前,紧接着,宋云深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佛前有花,名优昙华。”

    随着他的话音,手心的花苞缓慢绽开,露出点鹅黄的花蕊,纯白的花瓣犹如冬日白雪。

    宋云深抬眼,深邃的瞳孔直直地盯着她:“千年而生,弹指即谢。时聆,你说其中关键是前者还是后者?”

    眼前的优昙周身泛着莹莹白光,在黑暗中照出一似光亮来,这点微弱的明光映在时聆眼中,她稍稍侧过头,抿了抿唇道:“听不懂。”

    眼前这位天君甚是古怪,平白无故地给她送了法器,还说许多似是而非的话,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将目光投向辞林。

    觉察到她的视线,辞林冲着她温柔一笑,伸手抚平她头顶微乱的发丝,宽慰道:“随意答即可,不用想太多。”

    雪白的昙花飘动着,落在时聆肩头,微茫的白光若隐若现,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很淡:“千年如何,刹那又如何,不过是一死一生,转念之间。”

    “我已经知道了。”宋云深凝视着她肩头的昙花,倏尔轻笑,“这银昙看样子挺喜欢你的,我就不带走了。”

    他并未多言,偏过头朝着辞林颔首道:“东西已送到,我先回去了。”

    “慢走。”辞林温声道。

    待宋云深离开之后,压迫感瞬间消失,山间的精怪恢复如常,丝毫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掌灯从时聆身后探出双眼睛,拽了下她的衣裙,小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呀?”

    时聆没出声,只悄悄对她比了个口型:“不知道。”

    肩上的银昙舒展着花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辞林想去碰它的花蕊,却别无情弹开,他收回手笑了笑:“不愧是佛前银昙,竟真有些灵性。”

    他难得起了点坏心思,状似不经意地道:“只是可惜,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要败了。”

    说完他还长叹一声,模样甚是惋惜。

    银昙身边的白光亮得晃眼,像是在无声抵抗,时聆摸了摸它的花瓣尖,哼道:“怕什么,不还有好久么,走,带你去山里转转。”

    她牵起掌灯转身就往山上跑去,肩上还搭着一朵盛开的昙花,辞林没跟上去,倚在树边上安静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逐渐远去。

    似乎感觉到什么,时聆回眸看了一眼,月色下他的面容迷蒙恍惚,颀长的身影倒映在地面,显得寂寥又冷清。

    像是孤身走过了漫长的千万年岁月。

    …

    日月更迭,寒暑交替,转眼间已过百年,彼时的时聆已初露锋芒,法力堪比天界的神仙。

    这么些年来,宋云深经常下界探望,每次在山里找到辞林的第一句,就是问时聆在哪。

    或是教她功法,又或是与她闲谈,这位高高在上的天君,似乎对她青睐有加。

    然而对于掌灯,宋云深看向她的眼神永远是淡漠而又疏离,也不会教她什么,只是随口叮嘱她好好修炼,再没有其他。

    如同山间杂乱生长的野草,毫不起眼,无人在意,但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躲在暗处窥探光芒的日子。

    此日,时聆坐在树枝上,耳边是轻柔的风声,摇晃的树叶遮住她的视线,树下传来婉转清甜的女声,正拖着语调喊她:“时——聆——”

    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时聆懒散掀起眼皮,往下瞥了眼,只见掌灯一袭红裙如焰,明艳招摇,她双手叉在腰间,不停地喘着气。

    时聆懒散道:“怎么,又出事了?”

    掌灯气喘吁吁道“神君找你!”

    听到这话,时聆迅速翻身从树上跳了下去,雪白的裙摆划过树梢,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理了会衣裙:“走吧。”

    眼看她仔细清理着裙上的灰尘,掌灯“啧啧”两声,戏谑道:“时聆,你说你长得如此娇艳,整日穿这么素做什么,你瞧我身上的红裙多好看啊!”

    时聆哼笑两声,出言讥讽:“难看得很,山里随手摘两朵野花糊脸上,都比你裙子好看。”

    “你才难看!”掌灯气得直跺脚,她生得温婉清秀,偏偏性子刚烈,跟个爆仗似的一点就着。

    掌灯跑到她身边,戳着她的胳膊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穿白裙,不就是因为神君喜欢穿白的么!”

    时聆回头瞧着她,柳眉轻挑,不甚在乎地道:“那有如何?”

    看到她这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掌灯越想越气,直接出手将鬼火往她身上甩。

    时聆身姿轻盈快速侧身躲过,鬼火堪堪擦过她的衣袖,然后拐了个弯又飞到掌灯手上。

    “怎么,说不过就动手?”时聆信手转着妙韵笔,笑意晏晏,“才几句啊,就气成这样?”

    “就你张狂!”掌灯并不打算就此结束,手一扬鬼火再次飞了出去。

    时聆转着笔在空中一划,笔起风来,将袭来的鬼火挡了回去,须臾之间狂风大作,卷起遍地花草,恨不能将世间万物都卷入其中,山林陷入混沌之中

    飞扬的风沙吹入眼中,掌灯忍不住眨了下眼,险些站不稳跌在地上,四散的鬼火辨不清方位,于是朝着不同的地方横冲直撞。

    一团鬼火笔直地冲向时聆,她不退不避,气定神闲地抓住飞来的鬼火,捏着手中狠狠蹂`躏。

    没多久又是大堆的鬼火袭来,将她围在中间,掌灯就站在不远处与她对视。

    时聆的眼神依旧波澜不惊,沉着挥笔,一时间尘土骤起,她弯下腰从鬼火下划过。

    见势不妙,掌灯蹙着眉,翻手将鬼火散了出去,幽蓝的鬼火飞速扩散,很快便吞噬了整个魍离山,加上呼啸的狂风,火势不断蔓延。

    蓝火并不会伤及草木,但时聆还是选择收起笔,风速可见地变小,见状掌灯也接回鬼火,嘴硬道:“不过如此。”

    时聆勾唇道:“彼此彼此。”

    “时聆,你这法器用得挺顺手啊。”

    含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时聆循声回望,辞林就站在树下,看向她的眼神温柔如秋水。

    而后他又看了眼掌灯,由衷地称赞道:“不错,你的法术也精进不少。”

    很少得到夸赞,掌灯的嘴角忍不住上翘,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时聆跑到他身旁,带起轻微的风,飘逸的裙摆随着步伐摇曳,她扶正发间的木钗,询问道:“神君找我什么事?”

    辞林低声地说了几句,隔得有些远,听不清他们在商议什么。

    看到眼前的一幕,掌灯不禁觉得心酸,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她只有站在时聆的身边,才能被别人看到。

    但她不得不承认,时聆的天赋无人能及,由神君悉心教导,甚至能让天君频繁下界。

    摸着手中的鬼火,掌灯难过地想,要是那些目光能落在她身上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佛前有花,名优昙华。”——《妙法莲华经》

    76  ☪ 妖兽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掌灯?”

    轻柔的话音就像细小的石子投入湖面, 惊起一片涟漪,思绪蓦然被打断,意识回拢, 掌灯抬起脸茫然应了声:“嗯?”

    微凉的手扯着她的嘴角轻轻往上扬,时聆捏着她的脸笑吟吟地问道:“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

    脸被她捏着, 掌灯说话含糊不清, 一抬眼发现神君已不见踪影,便问:“神君呢?”

    “去天界了。”时聆漫不经心道,“他说最近天上事比较多, 让我看着山里别出什么乱子。”

    她今日心情好,眼角眉梢都溢着笑意,语气中隐约透出得意:“能出什么乱子, 我才是最大的乱子!”

    神君不在,这魍离山就是她做主,时聆想想就高兴,也懒得练什么功法,拉起掌灯就往山下去:“整日待在山里真是无趣至极, 终于有机会去山下玩……”

    最后几个字还未说完, 她的手就被轻轻拂开, 时聆回眸瞧去,就见掌灯站在原地, 平静的眼神惊不起半点波澜:“我的法术还未练完,就不去了。”

    没去看时聆的神情, 掌灯垂着眼从她身边跑开,衣袖相碰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脚步声越来越轻, 掌灯也逐渐远离, 待动静完全消失后, 时聆才缓缓转身,望着空荡荡的身后,她有着片刻的恍惚。

    找到兔子的洞穴,时聆拾起树枝往里面戳了戳,不久,一只深灰的野兔从洞中探出头,气得骂骂咧咧:“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对上那双清冷明亮的眼,灰炭的话立时咽在嘴边,兔耳高高竖起,它语气立马缓和下来:“青天白日的,你叫我作甚?”

    时聆盯着它曜石般的瞳孔,轻哼道:“你身上的伤好点了没?”

    “好多了。”灰炭舔舐着毛发,后怕道,“还以为我撑不过天劫呢,没想到居然挺过来了,真是福大命大!”

    精怪的寿命虽长,但并非是无穷无尽,五百年一大劫,随着年岁修为的增长,天劫也会愈发难渡,因此每日都有精怪殒命,也会有新的精怪降生。

    稍稍掀开它的毛发,上面遍布的伤口深不见底,时聆指尖带着点法力,轻轻落在伤口处。

    灰炭痛得嘶嘶直叫,时聆睨着它,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就你这身板,再来几道雷就没了,还不赶紧起来修炼?别活个几百年就死了。”

    “我这不是才渡完么,休息几天怎么了!”灰炭蹬着后腿,忽而察觉到她的神色有些不对,便凑到她面前,拱了拱鼻子,“诶,你这是什么表情,不会是挨骂了吧?”

    “怎么可能。”时聆小心避开它的伤口,将它拎入怀中,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这么好的天,不修炼真是可惜了。”

    和煦的日光穿过层叠的树叶,轻柔地落在时聆脸上,她并未掩去身形,抱着灰炭慢步朝山下走去,迎面遇到上山打猎的猎户。

    美人款款而来,明艳不可方物,猎户眼睛都看直了,视线紧紧黏在她身上,舍不得离开半分,不由得起了歹念。

    那眼神太过直白,肮脏卑劣的欲念一览无余,时聆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猎户伸出粗糙的大手,露出触目惊心的疤痕和硬茧,说话的语气暧昧又轻浮:“美人……”

    只是那只手还未碰到她的衣袖,就被一股力量弹开,接着狠狠摔在地上,背后传来剧痛,他疼得脸色发白,额间不停冒着冷汗:“你……!”

    时聆本不想动手,奈何他心思龌龊,手脚也不老实,趁着四周无人,时聆抚摸着灰炭的头顶,温柔一笑:“你说,这人该如何处置呢?”

    灰炭破口大骂:“见色起意,卑鄙无耻!”

    “妖……妖怪!”

    一只野兔竟口吐人言,猎户吓得浑身颤抖,心跳快得仿佛从心口跳出来,急促粗重的喘'息暴露出他的恐惧,他尖叫着往后爬,企图以此引起别人注意。

    霍然眼前浮现浓重的烟雾,猎户使劲晃着头想保持清醒,但还是无济于事,意识逐渐消散,只看见一抹雪白的裙摆在面前轻晃。

    望着地上陷入昏迷的人,时聆嗤笑一声,对着他施了个简单的法术,便见猎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眼空洞无神,如同行尸走肉,僵硬地停在树前,不停地将额头撞在树上。

    “手脚这般不老实,背地里不知轻薄了多少姑娘。”时聆冷哼道,“也没必要去打猎了,就在这待上几个时辰好了。”

    灰炭觉得有些困,耷拉着耳朵打了个呵欠,将脸埋在时聆身前:“好困,我先睡会。”

    只当是它身上的伤还未好全,时聆也没多想,把它往怀里带了些。

    山间的小道蜿蜒曲折,草木茂盛苍翠,清悦的鸟鸣声在林间回荡,百年来都没什么变化,这条路她早已走过无数遍。

    觉得无趣,时聆随意找了棵树靠着,今天的风似乎格外温柔,她也难得有了些困意。

    日光微暖,山风轻柔,风里好像还带着清淡的花香,也不知是什么花。

    …

    身上仿佛压着许多重物,头昏昏沉沉的,时聆觉得自己坠入无边黑暗之中,望不见尽头,辨不清方向。

    时聆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在靠近,她挣扎着想要醒来,但完全无法动弹,犹有无数双手拉着她,想把她拖进无尽的深渊。

    那花香有问题!

    时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辞林前脚刚走,对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对她下手,如此心急,也不知蛰伏了多久。

    右肩传来一阵剧痛,她听见衣裙被撕裂的声音,像是饥饿的野兽在撕扯猎物,尖利的爪子刺进她的皮肉,划出一道道伤痕,痛感逐渐放大,愈发清晰,嗓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忽然腰间的玉佩震了一下,传来阵阵温热,时聆倏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开始变得清明,她这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身躯庞大的野兽离她只有半尺远,眼中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恐怖,尖锐的利爪踩在她的右肩,勾起钻心的痛,手臂痛到麻木,她一时无力挣脱。

    妖兽!

    像是受到震慑,它松开爪子,向后退了几步,弓起脊背做出防备的姿态,瞳孔死死盯着她腰间的玉佩,口中发出阴沉的低吼。

    趁着它退开的空当,时聆捂着肩上的伤口,挣扎着支起身子,怀里空空如也,她用余光扫了几眼,发现灰炭四仰八叉地摔在草丛中,看不出是晕着还是死了。

    妖兽挥舞着利爪尝试再次向她袭去,凶狠的眼神暴露它嗜血残酷的本性,还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兴奋,是对食物的贪婪和渴求。

    时聆迅速用妙韵笔挡下一击,它力大无比,就算有法器护在身前,她应付起来还是有点吃力。

    “某些妖怪以精怪野鬼为食,尤其是你这种灵力丰沛又没有自保能力的,最能吸引他们。”

    辞林的话倏然回响在耳畔,当时时聆只以为是他信口胡诌吓唬她的,没想到竟真的遇上了,事发突然,她没有丝毫防备。

    肩头的伤口生疼,再耗下去只是浪费时间,时聆找准了机会,朝着灰炭的方向奔去,飞快捞起它,急切道:“灰炭!灰炭!”

    灰炭发出两声哼唧,但还是没醒,时聆稍稍放下心,身影在林间疾速穿行,一边躲避着妖兽的进攻,一边观察四周的环境。

    黑夜本该是鬼怪群欢的时刻,但此时的魍离山却出奇地安静,连个精怪的影子都没看见,更别说是喧嚣声,时聆又想起那诡异的花香,连她都忍不住昏睡过去,更别说那些微弱的精怪。

    转眼瞥及树下的绯红身影,时聆大喊一声:“掌灯!”

    掌灯双眼紧闭,躺在树边一动不动,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鬼火也蔫巴巴地散在地面,冒着幽微的蓝光。

    时聆自顾不暇,也分不出身去扶她,只能朝另个方向跑去,以此吸引妖兽的注意,将它引到别处。

    妖兽嘶吼着扑向她,尖锐的兽爪即将划破那雪白的衣裙,时聆一手抱着灰炭,一手执笔,肩上的疼痛再度袭来,她忍着痛咬牙挥笔,笔尖在空中转了个弯,卷起微弱的笔风。

    柔软的笔毫瞬间变得锋利无比,划过妖兽的前腿,鲜血喷涌洒出,还有几滴溅在时聆脸上,一股恶心的腥臭味扑鼻而来。

    兽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暗红的血液沾湿它深黑的毛发,雷鸣般震耳的怒吼在林间久久回荡,妖兽的喘'息声愈发粗重,这样的痛楚让它更加亢奋,眼底是跃跃欲试的野。

    它猛地往空中一跃,用尽全身力气向时聆扑去,凌冽的掌风从上方掠过,带着无尽的狠意。

    时聆用袖子擦去面上血滴,正准备出手用妙韵笔迎上时,一道身影出现在她身前,替她挡下这致命一击。

    长剑刺穿妖兽的腹部,他的身体痛苦地扭曲着,咆哮声响彻云霄,它忍痛从剑下抽身,拼命后撤,庞大的身躯骤然缩小,旋即跳到树上落荒而逃,任由鲜血流了满地。

    指骨分明的手握着长剑,剑上沾满了血,深红的血顺着剑身“嗒嗒”滴下,渗进干裂的土地。

    辞林收起剑款款转身,便见时聆右肩的衣袖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伤口露在外面,脸颊处沾着干透的兽血,模样颇为狼狈。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抚了上去,指尖微动便抹去那点血迹,对上那双依旧明亮的眼,辞林轻叹一声:“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77  ☪ 心思

    ◎“随你。”◎

    面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时聆略微撇开目光,盯着自己的绣鞋嘀咕道:“大意了……”

    平时的魍离山有神君镇守,寻常妖物避之不及, 根本不敢靠近,是以今日她闻到那奇怪的香味时, 只当是普通花香并未多想, 没想到一时疏忽竟着了那妖兽的道。

    怀里的灰炭哼叫了两声,接着睁开眼,圆溜溜的瞳孔咕噜一转, 最终视线落在辞林伸出的手上:“诶,神君?”

    辞林镇定自若地收回手,又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顶, 温和的嗓音如暮春阳风:“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听他问起,灰炭动了下四肢,才发觉身上疼得厉害,像是有人拎着它的耳朵摔在地上,用重物反复碾过, 蜷缩在时聆怀里痛感不明显, 现在这么一动才感受到阵阵剧痛, 它痛得嗷嗷大叫起来。

    翻开兔毛没看进明显的伤痕,时聆松了口气:“还好, 没死。”

    又想起昏迷的掌灯,时聆转身朝树下走去, 方才见她呼吸平缓,也没有受伤的痕迹, 时聆奇道:“说来也是奇怪, 这妖兽如此大费周章, 竟只扑我一个。”

    “此兽名为噬灵兽,专挑灵力强的下手,你身上灵气最盛,自然追着你不放。”辞林趋步跟在她身后解释道,“方才扑你的那只是高阶妖兽,妖力不凡,你这伤约摸要养上好几日。”

    时聆了然地点下头:“难怪那香放得悄无声息,连我都未察觉到异样。”

    辞林眉头微皱,问道:“香?什么香?”

    时聆将先前闻到的淡香描述给他,那么点香气竟然让整个魍离山都陷入沉睡,辞林顿了会道:“从未听说过噬灵兽会用香的,此事恐怕不简单,你且多加小心。”

    绯红的身影逐渐放大在眼前,时聆没听见他后面的话,径直跑到树下,扶起昏睡的掌灯使劲摇晃:“醒醒,醒醒!”

    见她还是没有反应,时聆准备将灵力输到她体内,正欲出手,辞林压下她的手,隐约有清浅的檀香萦在袖边:“让我看看。”

    闻言时聆放下手,让掌灯倚在自己身上,此时右肩传来阵痛,她不得不托着掌灯换了个方向。

    灰炭跳出她的怀中,蜷着身子趴在地上缓解疼痛,话语脱口而出:“怎么回事,我都醒了,她怎么还不醒,不会出什么事……”

    最后句话还未说出口,时聆一记眼刀剜了过来,灰炭立即闭嘴,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辞林俯身端详几眼,又用法力探了下她的心脉,所幸一切如常,他抽回手对着时聆道:“不必担心,她只是昏迷了,并无大碍。”

    顾及她肩头的伤口,辞林开口劝道:“倒是你身上的伤,需要尽快清理,我瞧着上面还有残存的妖气,若是再拖下去,你这胳膊怕是要疼上许久。”

    如今神君在这,那妖兽又身负重伤,想必一时半刻也不敢回来,时聆将掌灯放在树边上,不甚在意地说道:“无妨,左右也断不了。”

    见她满不在乎,丝毫没把这伤放在心上,辞林蹙着眉抓住她的手腕,语气难得染上些愠怒:“你就不怕它爪子上有毒吗!”

    胳膊蓦地被他一扯,时聆忍不住痛呼出声,辞林也不松手,望向她的眼神中多了些莫名的情绪:“你还知道疼么。”

    察觉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不对,灰炭瘸着腿蹦到中间,企图缓和一下气氛:诶诶,这是怎么了,有事好好说,别吵架啊……”

    辞林连个眼神都没给它,微凉的眼神仍落在时聆脸上,似是在观察她的反应,试图在她脸上看见一丝痛苦的神情。

    剧烈的疼痛顺着经脉席卷全身,时聆强忍着痛,仰面冲他淡然一笑:“可是,这与神君又有什么关系呢?受伤的是我,就算我今日丧命于妖兽爪下,也与神君没有半点干系。”

    字字句句如针般扎入心底,辞林心猛地一颤,不禁怔在原地,正如时聆所言,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关,就算她因此丢了性命,也只能说是天命如此。

    方才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是何原因。

    趁着他出神的功夫,时聆挣开他的手,跨过趴在她脚边的灰炭,凑到辞林面前,用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问:“倘若我真的命丧于此,神君该是什么心情?”

    冰凉的触感消失,辞林垂眼望着空荡的手心,有着刹那的恍惚,若她真的死了,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是感叹一句天妒英才,还是唏嘘一声可惜?

    亦或者是,埋怨自己没护好她?

    霎时间思绪万千,辞林藏在袖中的双手握成拳,他仓皇敛眸,掩去眼底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但时聆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步步紧闭,在离他半尺的距离停下,声音愈发地轻:“那妖兽虽然难缠,但并不会要了我的性命,就算神君不出现,我也能将它反杀,只是需要多费些功夫罢了。”

    见辞林依旧默不作声,时聆摘下腰间的玉佩,原先的温热感已经褪去,又恢复往常的冰冷,她将玉佩放在掌心,而后摊在辞林眼前:“神君才离开不久,为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回来?”

    辞林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是因为时聆身上灵力太过强大,他才会给她玉佩掩盖灵气,以免被妖怪盯上,却不曾想那些东西还是被吸引过来,心急到在他离开不久后就迫不及待出手。

    当时他到天上不过才半日时间,就察觉到玉佩有异,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放下手里的账本准备往下界赶。

    身旁的司泽宁从书堆中抬起头,喊他:“辞林,你这急急忙忙的要是哪啊?”

    辞林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山里出事了。”

    “是那小鬼么?”司泽宁来了点兴趣,搁下笔撑在桌上,语调闲散慵懒,“以她如今的法力,不会轻易出事的,你有什么好急的?”

    辞林没理他,毫不犹豫地从天界跳了下去。

    没得到回应,司泽宁撇嘴轻哼,望着桌上堆积成山的账本,他无奈扶额,瘫在桌上唉声长叹:“这怎么看得完啊!”

    注意到动静,宋云深嗑着瓜子悠然自得地从远处走来,漫不经心道:“辞林呢?”

    司泽宁重新拾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笑得意味深长:“我也不知道呢。”

    而此时辞林赶到魍离山,那妖兽正发出雷霆般的怒吼,他一听便知那妖兽虽然凶猛,但并不会对时聆造成威胁。

    可就在看见她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并且隐隐处于下风时,他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

    是不假思索,下意识做出的反应。

    如今面对时聆的质问,他缄口无言,只能慌乱地避开她的视线,像丢盔卸甲的逃兵狼狈逃窜,只留下轻微的两字被风卷着吹入耳中。

    “随你。”

    78  ☪ 讣闻

    ◎那是神明消陨的印证。◎

    之后的一段时间, 辞林再没有出现,也许是在天界忙得分身乏术,又或者只是单纯想避开她。

    灰炭跳到时聆脚边, 拼命用头顶的绒毛蹭她,圆溜溜的眼珠转着, 带了些讨好的意思:“诶呦时聆, 你就告诉我吧,你和神君到底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吵架……”

    掌灯就坐在时聆右手边拆理着绷带, 听到灰炭的话,她懒散掀眸,眼里露出点趣味:“说实话, 我也挺好奇的,你都伤成那样了,神君居然说走就走,也不怕你出事。”

    时聆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单手翻书的动作略显笨拙, 她面色淡然, 看上去丝毫没将这事放在心上:“能出什么事, 若不是一时大意被香迷倒,那妖兽根本近不了身, 更别说伤到我。”

    看她那张狂样,掌灯不由轻嗤, 又想到了其他的事,她捂起灰炭的长耳, 凑到时聆跟前, 神色有些为难:“你, 你不会……趁机轻薄了他吧?”

    “别胡说。”时聆卷起书敲在她头顶,好笑道,“你能不能想点正常的东西?”

    掌灯揉着头“哎呦”一声,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何原因。

    时聆不欲再说,站起身朝山上走去,掌灯着灰炭跟了上去,不明所以地道:“诶,你去哪啊?”

    时聆不慌不忙道:“修炼。”

    “我也去。”掌灯脚步轻盈,语气轻快,“前些日子神君教的那招飞云出尘我还没练会,你再陪我练会呗。”

    用余光扫了她一眼,时聆忽然道:“掌灯,你现在还想着要成神么?”

    提到这个,灰炭立马就来劲了,笑得浑身发抖:“当时你非要叫成神,拦都拦不住,还是后来土地帮你改了名儿,要不然你现在就要顶着成神这种名了哈哈!”

    想起以前的事,掌灯面上一红,嗔道:“你们故意笑话我!”

    “别笑了。”时聆轻轻拍了下它的鼻子。

    灰炭吃痛地叫唤。

    时聆又将目光投向掌灯,认真道:“倘若你真的想飞升,以现在的法力肯定是不够的。”

    看她的样子不像嬉笑,掌灯低下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块嗫嚅道:“可是我天资平平……”

    从小就是这样,时聆看一遍就会的法术,她却要不眠不休反复练习,才能勉强掌握一二,可就算花再多时间,还是比不过时聆随手一挥。

    这样平庸的资质,又如何敢奢求飞升?

    小时候看见辞林神君仙气飘飘的,整天待在河边,自在又清闲,便以为飞升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后来年岁渐长,她才知道当时的话有可笑,更何况有时聆在前,她再怎么努力都追赶不上。

    不是没有嫉妒过,也埋怨过上天的不公,明明同为山鬼,凭什么时聆从降生伊始就拥有强大灵力,而自己却如此平庸。

    如同见不得光的窃贼,她只能躲在暗处窥视时聆的锋芒,阳光下的时聆耀眼夺目,任何人都难及其一二。

    如果说时聆是花海中最娇艳明媚的那朵,那她就是千万棵杂草中最不起眼的那棵,注定会沦为陪衬。

    可尽管如此,她对时聆还是恨不起来,她们自小一块长大,每次她学不会法术时,时聆都会不厌其烦地陪着她练上一遍又一遍,还会在她受伤的时候牵起她的手,小心地拂去上面的泥灰。

    她觉得自己被一分为二,一个在左耳叫嚣“讨厌她吧,有她在就没人会注意到你”,而另一个则在右耳说“她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压得她喘不过气,多讽刺,她既贪恋这份温暖,心里又藏着些不甘。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埋在心底的那点不甘被岁月逐渐冲淡,在山里的日子悠然闲适,当个无忧无虑的山鬼,其实也挺好的,也不是非要飞升。

    只是在那么偶尔的几个瞬间,她还是会忍不住羡慕时聆。

    掌灯伸手接住飘零的落花,轻声道:“飞升对我来说,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时聆一把抓过她的手腕:“不试试怎么知道,是吧成神?”

    掌灯气急,放出鬼火作势要去袭她:“你又调侃我!”

    时聆笑着躲开,系在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晃动,长穗扬起,她立在风中接住飞来的鬼火:“好了,别生气,我陪你练飞云出尘。”

    鬼火挣扎几下,从她手心逃出又飞回掌灯身边,掌灯放下灰炭冷哼道:“这还差不多。”

    话锋一转,掌灯道:“这玉佩你还带着呢?你不是已经能支配灵力了么?”

    闻言时聆低头瞧了一眼,上面雕刻的兽纹精致繁杂,仿佛下一瞬就要发出穿云裂石的咆哮声。

    唇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时聆眸光微亮:“你不觉得,这玉佩挺好看的吗?跟我这件裙子也相衬。”

    “更好看的玉饰你又不是没有。”掌灯嘀咕道,“还不是因为是神君给的……”

    天君送了她那么些珍贵饰物,也没见她放在心上,反倒是这枚玉佩,她百年如一日地带在身上。

    时聆笑而不语,心底又想起当时他慌张的神色和仓皇离去的背影,不禁好奇下次再见时,他又是怎样的神情。

    于是时聆日复一日地坐在山里最高的树上,望着天边的方向,期待他破开重重云雾,重回山里的一日。

    只是这次,她等了许久,等到的不是辞林的身影,而是关于他的讣闻。

    苍凉沉重的钟声从天边传来,仿佛穿过了千年岁月,清晰地落入时聆耳中,九九钟声经久未停——

    那是神明消陨的印证。

    宋云深从云梯走了下来,站在她面前,目光中蕴含着无尽的悲痛:“辞林他……陨落了。”

    不等她开口,宋云深轻挥手,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剑落在掌间,他将剑递了出去,开口道:“此剑名为寒霜剑,原是辞林的本命法器,他特意嘱咐过,若他真的身陨,便将这剑留给你。”

    时聆没有接过他手中的长剑,在原地沉思许久,她才抬眼,看向宋云深的眼神固执又坚定:“我不信。”

    天界的神仙寿与天齐,除非是六界起了严重冲突,否则不会轻易身陨,而如今六界和平宁静,各族间也相安无事,并未听闻哪里起了战乱。

    更何况上次见面,他身上并无受伤的痕迹,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重伤消陨?

    料到她不会轻易相信,宋云深解释道:“前些日子,神器异动,辞林以身涉险,不幸被神火灼伤,无术可取,最终重伤身陨。”

    时聆接过寒霜剑,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知你心中难受,只是木已成舟,不得不去接受。”宋云深于心不忍,“眼下辞林不在,魍离山失去神明庇佑,必然会遇妖物侵袭,如今你术法初成,合该担负起守护山灵的责任。”

    望着手中长剑,时聆轻嘲道:“我连自己都护不住,又如何去护这山里的千万生灵?”

    “就用你手中的剑,为它们开辟一条生路。”宋云深低声道。

    时聆恍若未闻,削瘦的指尖抚过剑柄处晦暗的铭文,停在最后几个字上,她顿了片刻,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见她不欲多言,宋云深也没再说什么,宽慰她几句便转身离开。

    祥云腾空而起,载着宋云深往天上去。

    还是没忍住,他回头朝山上看了眼,时聆仍站在原处,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单薄的身影在风中显得格外寂寥。

    飘在空中的浮云又缓慢聚起,眼前白茫一片,宋云深默默收回视线。

    很快便至天界,他穿过天门径直向天庭走去。

    天庭上金光环绕,主门轰然而开,耸立的垂柱在两道排列,银白的台阶逐层向上,高殿之上出现一抹素白身影——

    正是宋云深口中“陨落”的辞林。

    紧接着,宋云深含笑的嗓音在殿中响起:“辞林,你这一步,是不是走得太急了些?”

    案几上摆放着方形的棋盘,错落有致的黑白棋子遍布其上,辞林目不转睛地盯着棋面,恍如置身于战场之中,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

    听到他的声音,辞林面色不变,垂下的衣袖划过棋盘,他从容地落下一子:“不是你让我这么做的吗?”

    “你可别冤枉我。”宋云深无奈耸肩,“我不过是提了几句,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

    叩着棋盘的手一顿,之前发生的画面再度复现在脑海中,辞林心神微乱,迫使自己静下心来:“我一直在她身边,并不是什么好事。”

    “风吹幡动,风动?幡动?”宋云深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执起棋奁中的白子,而后缓缓落下,“是仁者心动。”

    纯白的昙花浮在棋盘边,周身散发着微弱光亮,宋云深轻抚着中间鹅黄的花蕊,意有所指道:“辞林,你心不静,焉知做出的选择是对是错?”

    辞林不置可否,棋局未破,他也无心再下,他将视线从棋盘上移开,淡声道:“说说吧,之后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说:

    “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坛经》

    79  ☪ 佛缘

    ◎“佛缘佛缘,说的便是一个缘字。”◎

    “这个么。”宋云深悠悠地拖着调子, 慢条斯理道,“且容我再斟酌片刻。”

    纵横交错的黑白子摆在棋盘上,辞林支着头靠在案边, 思绪开始放空。

    前些时日,天君突然叫他上来, 说是有要事相议, 他嘱咐了时聆几句便匆匆赶上天界。

    天庭内富丽堂皇,盘旋在柱上的金龙身姿矫捷,上面覆盖着突起的龙鳞, 细长的龙须散在面庞两侧,口中衔着明黄的龙珠。

    没有其他神君在,辞林也懒得拘礼, 不紧不慢地走上台阶,颇为无奈道:“这么急着找我,又有何事?”

    见辞林走近,宋云深略微拂手,木案之上倏地浮现一块方形的铜鉴, 鉴中的画面虽模糊不清, 但却不难看出是魍离山的景象。

    倚在树边的女子一袭白衣翩然, 逶迤裙摆散在地面,玲珑剔透的玉佩垂在腰间, 怀里还抱着一个深灰色的野兔,正是时聆和灰炭。

    灰炭两只搭在时聆心口, 耳朵一甩一甩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时聆被它逗得直笑, 眉眼弯得像天边的月牙。

    铜鉴外的宋云深手中变出只墨笔, 在上面信手勾勒几笔,鉴中的画面再度变化,时聆面上的稚气未脱,明亮的眼神异常坚定,手起手落间,一股汹涌的灵力飞出,掀起阵阵疾风。

    宋云深徐徐抬眼,对着辞林道:“世间生而强者寥寥无几,但时聆自降生起就身负灵力,你可知为何?”

    辞林思忖片刻,继而道:“世间生灵无数,能生出点仙缘已是难得,像她这样的,自当入神道。”

    “不错,以她的资质,千年飞升不在话下。”宋云深点了下头,又道,“但除此之外,她还有一缘。”

    想起他之前对时聆的试探,辞林眼底浮现讶色,难以置信道:“莫非……是佛缘?”

    “正是。”宋云深道。

    手边的昙花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宋云深轻碰了下它的花瓣,昙花便顺势迎了上去,看似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佛缘佛缘,说的便是一个缘字。”宋云深凝视着眼前的昙花,平静道,“譬如佛陀的随意一瞥,就能让啼哭的孩童有了佛性,又或许是路过时带起的微弱袖风,就让那些再寻常不过的花草启了神智。”

    这些昙花久侍佛前,灵性不俗,自然能找出拥有佛性的生灵,是以他带着佛昙去到魍离山,结果不出他所料,那昙花对时聆的态度甚是亲近。

    铜鉴中的景象不停变幻,宋云深单手支着脸,紧盯里面的身影,眼中闪烁着别样光芒:“我还从未见过这种,能集神鬼佛于一身的,有趣,当真是有趣。”

    辞林从鉴上收回视线,面不改色道:“所以,你把我叫回天上,所为何事?”

    宋云深“啧”了一声,语气中略微带着些不满:“你怎么都不惊讶的?”

    见他默不作声,宋云深在心里暗骂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但还是开口解释:“难得出这样的好苗子,自然得悉心教导,可不能耽误了,等再过个千百年的,我会拨出个分身,以禅师的身份投至下界,助她修成佛骨。”

    说完他又忍不住嘀咕:“正所谓一山不容二神,再过些时日,你得想个法子离开,让她接管魍离山。”

    辞林敷衍地“嗯”了声,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的,宋云深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没发现。

    伸手在他面前挥了几下,宋云深奇道:“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也不知怎的,心里总是隐隐不安,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辞林起身准备告辞:“若无别的事,我就先下去了。”

    “你今日怎么回事?”宋云深饶有兴趣地道,“也不是没事,上回的账本你才看了三百年,反正来都来了,不妨看些再走。”

    辞林:“……”

    尽管不情愿,但辞林还是选择去藏书阁看账,翻开陈旧的账本,他提起笔在上面圈画着,朱红的墨汁在纸面上留下痕迹,很快就干透。

    先来的司泽宁在他身旁不停念叨,吵得像山间叽喳的鸟雀,辞林时不时敷衍几句,连个余光都没给他。

    还没写多久,袖中的玉佩便传来温热的触感,辞林握着笔的手一顿,搁了笔就匆匆往下界赶。

    后头传来司泽宁的调侃声,他也未曾理会。

    见那妖□□出手时,他下意识地冲了出去,待反应过来,他已经挡在了时聆身前。

    难以言喻的情绪钻了出来,妖兽震怒的咆哮声响起,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

    是以面对时聆的追问,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如同细碎的石子投入湖面,在他心上惊起层层波澜,他心烦意乱,情急之下选择了逃避。

    回到天界后,他找到宋云深说:“如今她术法已成,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这么快?”宋云深讶道,“不等再过些时候?”

    “就这几日吧。”辞林道。

    下去一趟,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看他这着急忙慌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后面有洪水猛兽呢,宋云深在心底暗自腹诽,但他并不打算深究,开口应道:“那我先去准备。”

    此后的日子,辞林都待在天界,任由小山似的账本将他淹没,不给自己任何分神的机会。

    不久之后,便传出辞林神君的死讯。

    而此时,本该消陨的神君坐在高处,手边是尚未破解的棋局,见宋云深久未开口,他又问了遍:“之后该怎么做?”

    宋云深轻抚案旁的昙花,从容不迫地道:“如今铃钟已响,你陨落的消息六界可知,为避开耳目,我会抽出你的魂魄代为保管。”

    话音刚落,辞林便皱着眉头道:“那岂不是这千百年岁月,我都要错过了?”

    端详他几秒,宋云深蓦地笑了:“要离开的是你,放不下的也是你,都说辞林神君向来清心寡欲,如今却优柔寡断顾虑重重,当真是稀奇。也罢,既然你如此不放心,不如就分出一魂,留在山间。”

    辞林也不反驳,只道:“这样也好。”

    宋云深提醒道:“你的这一魂,会依附在各种东西上,也许是林间的凶兽,也有可能是微末的尘埃。”

    辞林回道:“嗯,想好了。”

    能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看着,就已经很好了。

    千年岁月对他来说转瞬即逝,但一想到要陷入无意识的沉睡,再也不知山里发生何事,他心里就无端一紧。

    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上面的纹样与时聆那枚有七八分相似,辞林放在掌心仔细摩挲,旋即放入宋云深手中:“这玉佩,你且帮我收好。”

    “先前从未见你戴过。”宋云深接过玉佩笑着道,“那就跟我来吧。”

    …

    睁开眼时,山中的景色尽收眼底,辞林便知自己回到了魍离山,只是这些树都高得出奇,他得仰望着才能看清枝梢的树叶。

    他低眼打量着自己,看见身侧的几片绿叶,他顿时反应过来——

    哦,现在的他是一朵花。

    精怪眼里的他不会说话,没有灵性,就是朵普通野花,于是他活了不过几天,就被上山的猎户一脚踩扁。

    不一会儿,辞林又醒了过来,这一次他的视野比之前还要小,可能是什么飞虫吧,他心想。

    但他来不及多想,眼前突然出现只肥硕的野兔,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是叫灰炭。

    灰炭迈着愉悦的步伐向他奔来,身上的肉随着它的步子晃动着,辞林已经能想到会发生何事,他叹息一声,任命地闭上眼。

    果不其然,“哒哒”的脚步由远及近,灰炭的爪子飞快地从他头顶踩过,不带丝毫犹豫。

    再睁眼,他站在高高的树梢上,尖曲的爪子勾着枝干,深褐的羽毛遍布全身,是只山雀。

    他扑棱着自己的翅膀,腾空跃起在林间穿梭,魍离山一望无垠,他飞了许久,才在林波河边看见时聆的背影。

    时聆正望着河面出神,措不及防肩头微疼,像是被尖细的东西勾到,她侧目瞧去,只见肩上站着一只不起眼的山雀。

    不是精怪,就是只寻常鸟雀。

    时聆没放在心上,以为它是路过歇下脚,很快就会飞走,不曾想它在肩上站了许久,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未通灵性的野雀大多机敏警惕,听到点风吹草动都会飞走,甚少遇见这般胆大的,时聆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怎么还不走?”

    山雀歪着头啾唧几声,滚圆的眼珠四处乱转,短小的脖子缩在绒毛里,模样甚是可爱。

    “你很有灵性,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生出灵智。”时聆道,“不过你跟着我也无用,我这没有吃的,你若的饿了,就自己去山里找。”

    接着她抓过山雀,小心地将它抛至空中,那山雀在空中扑腾几下,转了个圈又飞回时聆肩上。

    它从肩头一点一点靠近她雪白的脖颈,然后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

    时聆不禁莞尔:“就这么喜欢我吗?”

    山雀默了几瞬,然后轻轻地“啾”了一声。

    80  ☪ 告别

    ◎却唯独,不是他自己。◎

    紧接着, 山雀又“啾唧啾唧”叫个不停,一声更比一声响,时聆扬起唇角, 摸了摸它的脑袋。

    草丛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会儿, 里面探出个深灰的脑袋, 两只耳朵耷拉在两边。

    看到时聆肩上的野雀,灰炭蹦跳到她脚边,支起爪子扒拉她的衣裙:“哪来的鸟, 怎么这么难看?”

    “山雀不都长一个样,哪有什么好看难看的。”时聆抱起灰炭,撩起裙子往河边一坐, “怎么就你一个,掌灯呢?”

    “你没听说吗?”灰炭磨着牙道,“前些日子山里又多了几只山鬼,掌灯去找他们了。”

    时聆怔了半晌才道:“可是,神君不在, 这山里的灵气从何而来?”

    灰炭往她身上又靠了些, 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着:“不是还有你吗?”

    魍离山生灵不计其数, 又岂是她一己之力能养活的?她不过是个六百岁的山鬼,又不像辞林那样法力高深。

    时聆将头埋在灰炭背上, 声音闷闷的:“他们都说神君,可是我不信, 他是不是在躲着我。”

    兔子没那么多心思,所以也不知她为何难过, 灰炭哼了几声道:“世间万物终有消亡的一日, 神仙也不例外, 只是活得久些罢了,再说神君都活了数万年,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时聆刚准备反驳它几句,就感觉肩上一轻,然后便看见那只山雀跳到灰炭头上,用尖细的爪子踩了它几下。

    灰炭吃痛地嚎叫,爪子在头顶不停挥动着,想以此把山雀驱赶走,它晃着头骂骂咧咧道:“哪来的笨鸟,走开,快走开!”

    望着它头顶的山雀,时聆也没出手阻止,只是低声道:“还没飞走呢?”

    钩子似的鸟爪挠得它头疼,灰炭气急道:“时聆!快把这破鸟拿走!”

    时聆这才伸手接过山雀,然后慢悠悠地放回肩上:“谁让你对神君出言不逊的。”

    刹那间,一个大胆的想法闯入脑海,她揪着山雀的翅膀,试图在它身上发现法术的痕迹,但令她失望的是,眼前这只山雀身上并无半点灵力。

    山雀双爪悬在半空,不断收缩着似是想够到点东西,奈何翅膀被时聆抓住,它挣脱不得,只能拼命扑着翅膀。

    提起的心又沉了下去,时聆松开手,不禁自嘲,就算天君再怎么说,她都不死心地认为辞林没有死。

    “时聆?你听到我的话吗?”灰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嗯?”时聆低头摸着它的头顶,问道,“怎么了?”

    “我说,你整天坐在河边,不累吗?”灰炭道。

    或许是为了心里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她夜以继日地坐在河边,看着明媚的日光在澄明的河面映出粼粼波光,偶有微风拂过还会泛起一阵涟漪。

    “听闻人间身份尊贵的人,都住华丽的宫殿。”时聆轻飘飘地道,“等那些小鬼长大了,也让他们给我建一个,怎么奢华怎么来。”

    “你能使唤得动他们?”灰炭只当是个玩笑,便没放在心上,不经意间打了个呵欠,满脸倦色,“好困,你何时回去,记得带上我,别把我丢在河边啊。”

    “再看一次,就最后一次。”时聆垂下眼,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绝,“以后再也不来了。”

    话音清晰地落入辞林耳中,他现在只是一缕残魂,本该是没有情绪的,但不知为何,他却觉得有些难过,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舍弃掉了。

    往后的时间那么长,她肯定还会来的,他心想。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从此之后,时聆真的再也没去过林波河。

    之后的几百年,他变换了各种身份,林间的山鬼愈发的多,嬉笑声此起彼伏,彻夜不绝。

    上山打猎的猎户也越来越多,时聆隐去身形,躺在树上悠闲地晒着太阳,杂乱的树叶摇摆晃动,风卷着猎户的话传入耳中。

    “诶你听说了吗,昨日文生家进贼,刚好被他撞见,然后那贼竟提刀就砍,人直接就没了。”

    “可不是么!那贼胆子也忒大,见人就杀,还总挑妇孺下手,真是丧尽天良!”

    “说来也奇怪,上回那么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在屋里守着,都没抓到他,跑得飞快,还没眨眼呢,就让他给溜走了。”

    “对对对!简直不像人,诶你说,不会是什么妖怪吧?”

    听到这,时聆悠悠睁开只眼,懒散地朝下瞥去,只见那两个猎户身侧隐隐散发着黑雾,两人头抵着头,交谈着逐渐走远,最后匿于深林消失不见。

    周身发黑,是被妖物盯上的印迹。

    时聆收回视线,忽然几片树叶拍在脸上,也不疼就是有些痒,她“啧”了声,嘀咕道:“这叶子……”

    辞林默默把树叶收了回来。

    树的寿命很长,辞林也记不清在树上附了多少年,只知时聆很喜欢这个位置,每次都会在这棵树上坐上很久。

    几团分散的鬼火穿过重叠的树叶而来,落在时聆面前,一如往昔,掌灯的声音从树下传来:“时聆,你听见了吗?山下好像又闹妖怪了!”

    “听见了。”时聆慵懒地翻了个身,阖着眼道,“有空去捉便是。”

    掌灯靠在树干上,一抬眼就看见时聆垂下的素白裙摆,她扔出鬼火作势要去烧她裙子。

    荧荧火光正要碰上,时聆遽然睁眼,抓过捣乱的鬼火,漫不经心道:“怎么,想烧我?”

    被她攥在手里,鬼火使劲挣扎着,掌灯就在下面笑吟吟地看着,丝毫没有干坏事被发现的窘迫:“哪能啊?不过是想跟你玩玩。”

    “你若无事,就跟我下山一趟,看看是哪个妖物在作祟。”时聆松手把鬼火放了回去,淡声道,“天上一群吃白饭的家伙,人间妖物横行,也不知道下来收拾。”

    “行啊。”掌灯接过鬼火道,“你且变个模样再下去,免得又被人拉去当娘。”

    “那是意外。”时聆道。

    前些日子,有位女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看上去不过五六岁,这么小的年纪,也不知是怎么跑到山里的。

    时聆蹲在她身边,举着木枝戳了戳女孩的丫髻,慢条斯理地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上来的?”

    女孩一抬头,顿时呆在原地,脸上的泪痕未干,她也不去擦,就抓着时聆的衣袖,两眼放光,张口就是:“娘,娘!”

    时聆:?

    仔细询问后她才知道,女孩父母早亡,自小由祖父抚养长大,因跟着老人上山,被树下的野花吸引,一时走散不知该去何处。

    时聆托着脸,把树枝往地面一撑,随口道:“你祖父长什么样,我带你去找他。”

    在女孩开口之前,她又飞快强调:“不许喊娘。”

    女孩眨了几下眼,乖巧地点点头。

    按照她的描述,时聆很快就在山上找到那位老人,将女孩送走后,她趁着二人说话的功夫悄然离去。

    如今提掌灯提起这事,她只觉唏嘘,再无其他感受。

    “别到时候一个心软,留在那不回来了。”掌灯笑道。

    脚尖点地,时聆轻飘飘地从树上跳下,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他们寿命太短,我为何要想不开,同他们纠缠?”

    辞林附在古树上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并肩朝山下走去,最后隐没在浓浓翠色中。

    如今的时聆已在魍离山待了近千年,后生的小鬼都要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老祖宗。

    也依她当年所言,捉了一群小鬼给她修建宫殿,天君得知此事,还为此送了大量的奇珍异宝,将她殿里塞得到处都是。

    此后不过二三百年,时聆便突破神境,只差渡了天劫就能飞升,可她却毅然决然地放弃神位,回去当她的山鬼去了。

    没过几日,临登神位的掌灯从天而降,站在了时聆面前。

    是不问自取的窃贼,掌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能故作高傲地昂起头:“时聆,你的神位,现在是我的了。”

    “嗯,我知道。”

    时聆摸着灰炭的脑袋,并未露出半点不悦的神情,而是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你不是从小就想成神的么,如今心愿已成,应该高兴才是。”

    是啊,她该高兴才是。

    可掌灯却笑不出来。

    掌灯最讨厌她这副样子。

    永远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入她眼中,就算是顶替了她的神位,她也会笑着祝贺。

    甚至当年神君陨落时,她也只是在河边发了几天呆,接着就再未踏入林波河半步,开始没日没夜地练剑练法。

    毋庸置疑,时聆是魍离山最出众的山鬼,她沉着冷静,视天地为无物,做任何事情的稳操胜券。

    可这样的她,像被人操控的傀儡,没有自己的情绪。

    “我在你心里,也是可有可无的,是吗?”掌灯气得眼眶发红,“我宁愿你骂我、恨我,也不要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从未这么想过。”时聆垂着眼轻声道,“掌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是真的为你高兴。”

    掌灯死死盯着她,意图在她的表情中看见些微起伏:“正好我神女案上还缺只批文的墨笔,不如就把你的妙韵给我,如何?”

    灰炭被她们吓得不敢说话,只能欢迎加入抠抠群叭刘一七期伞伞零四看更多用柔软的前爪去碰时聆,时聆安抚地捏了下它的爪子,继而对着掌灯道:“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她直接将妙韵笔扔了上去,掌灯凝视着手中的墨笔:“好…好……”

    似是想起什么,时聆又问:“对了,你的封号择好了吗?”

    掌灯抿了抿唇道:“嗯,就叫掌灯。”

    时聆愣了片刻,旋即一笑:“你就用名字当封号?”

    天界向来以封号相称,神仙的名讳从不轻易告知于人,哪怕是在辞林身边待了百年,时聆也是只知封号而不知其名。

    掌灯缄口不言。

    为何不取封号?

    天上的神君多如繁星,她怕再取个新的封号,时聆会认不出她。

    掌灯把笔揣回袖中,转身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嗯。”

    掌灯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天边,时聆收回视线,默默在原地站了许久。

    次日,时聆在凌乱的树叶中,看见一团幽暗的鬼火。

    她知道,那是掌灯留下的。

    掌灯离开后,时聆忽然觉得自己的裙子有些素,于是她施展法术,将身上雪白的衣裙变成绛红色,金丝纹样逐渐浮现,一如掌灯身上那件。

    时聆抱着灰炭坐在树下,小声道:“灰炭,只有你陪着我了。”

    灰炭用毛茸茸的头顶蹭了蹭她。

    只不过后来,灰炭没撑过第二道天劫,气息奄奄地躺在时聆怀中,虚弱地伸出爪子,想去碰她的脸:“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嗯。”时聆握住它颤抖的前爪,最后一次摸着它的头顶,轻声道,“睡吧。”

    感受着怀里的温度一点点变冷,她抱着灰炭在林间坐了整夜,无边的孤寂瞬间将她淹没。

    曾经陪在她身边的,好像都离开了。

    天边飘起濛濛白雪,盖住她绛红的裙摆,她身形未动,仿佛没有察觉,任由风雪压了满身。

    稀疏的雪花很快变得密集,顷刻间山林便被轻烟似的雪覆盖,触目皆是皑皑白雪。

    此刻的辞林只是无数雪花中的一粒,迎着风漫无目

    忆樺

    的地飘散着,倏而在雪色中看见一抹绛红。

    他被寒风卷着飞速下降,转眼间那道身影近在咫尺,然后,精准地落在她的眉间。

    眉心微凉,时聆愣怔地抬起头,望着漫天飞雪,呢喃道:“灰炭?”

    积雪在缓慢消融,辞林的意识也在逐渐消散。

    他不是灰炭。

    是在她肩头延伫的雀,是落入眉间的簌簌雪,是林花碧树,是世间万物。

    却唯独,不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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