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的新娘(一)
明月中悬, 阔朗星河。
“诸位都准备妥当了吗?”
姜九思一身白衣,站在玄极宗入口山门处,正对着身前四位将要与他一同前往河神镇的弟子。
“一切准备妥当, 大师兄。”四人齐声道。
已至丑时末, 正是万物俱寂的时候。姜九思点点头,率先御剑在前带路, 另外四人紧跟其后, 幽蓝的天空流过五条银线。
草丛中忽然动了一下。
动静越来越大, 姜九歌顶着几根杂草探出头, 见五人离开, 她掏出墨玉笛, 目光炯炯:“看你的了。”
被寄予厚望的墨玉笛:“……”
于是五条银线之后,又多坠上了一条小尾巴,像是燃料不足,忽明忽灭。
姜九歌深谙“躲猫猫”的致胜秘诀, 善于将自己融入各种场景, 足足在几人后面跟了两天一夜才被姜九思逮住。
姜九思提起将脸埋在小摊后、试图伪装成小摊老板的姜九歌。
他扯下姜九歌头上的斗笠,后者无奈抬起脸,兄妹两人大眼瞪小眼。
姜九歌讨好笑道:“哥, 真巧啊。”
姜九思深吸一口气, 倒也没脾气数落她了, 拿出传信灵向姜既白报平安。
“父亲, 九歌已找到, 我会看好她, 不必忧心。”
姜九思又看了两遍内容, 确定无误后才放出传信灵。
他太了解姜九歌顽皮的性子,让她自己回去肯定是不可能了。
现下他们五人都有要事在身, 没人有时间精力把姜九歌送回玄极宗。与其让她一个人偷跟着,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着安全。
“跟我走。”姜九思拽住她的手腕。
姜九歌手腕痛,跟在后面连忙道:“好好好,哥你先松手,有话好好说……”
入夜,六人找了一家客栈歇脚,准备明天一早再进河神镇。
姜九歌独坐圆桌一边,依次向对面三人打招呼。
对面一身浅色素蓝衣衫的女子弯起眉眼,右手轻轻扶住下巴,身子微微前倾:“本以为此行就我一个女子,虽然师兄们都很好,可总归有些不便,现在小师妹你来了,可真是太好了。”
苏安然亲昵浅笑,自然地走上前,揽住姜九歌一只胳膊。
姜九歌也跟着笑,余光看向站在窗边的两人。凌子樾和姜九思两人守在窗边,不知是看到什么,正低声交谈着,并未过来凑热闹。
姜九歌扬声问道:“哥,你们在看什么啊?”
“河。”姜九思转过脸答道。
姜九歌内心嘀咕起来,河有什么好看的。
但她哥这么做,肯定有她哥的道理,想通后,姜九歌便不再多问。
听姜九歌感兴趣,苏安然弯了眉眼:“小师妹好奇的话,不如也过去看看?”
“不用,也不是很好奇。”姜九歌摇摇头,将注意力转回桌上的几人。
余下两人是傀修张清扬与丁周,一个梗着脖子,一个闭目养神。
她和张清扬倒是在地牢外打过照面,却没丁周见过,不过看他与丁易四五分相似的面庞,也大概能联系上。
不爱说话大概是男傀修的基本修养,桌上只剩姜九歌和苏安然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但心有顾忌,实在没有太多话题可聊,于是四人都安静下去,根本挑不起能聊的话头。
姜九歌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冷,她想,原来苏安然说的不是客套话,和这几个人呆在一起,是挺无聊难受的,还没有她一个人的时候自在。
无聊就忍不住寻思,出个任务派了三门拔尖的弟子,只剩符修门没人露面。
姜九歌转眸一想,觉得符修门真是低调又神奇,平常见不到什么人就算了,连出任务也没有他们。
“师兄师姐,我们这次出来是捉妖吗?”
姜九歌问完,对面的丁周忽然睁开眼,看着她冷笑一声。张清扬也紧随其后,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几人陷入沉默中,互相打量着,迟迟不见有人开口回答。
最后,身旁的苏安然一笑:“本来宗主是要我们保密的,不过小师妹竟然一同来了,告诉你也无妨。”
“青蓝师兄回宗门的事你知道吧?”
姜九歌眼睛一亮,点头表示知道。
“不过,青蓝师兄回来时带着一身的伤,他是回宗门搬救兵的。”
“啊,还有这种事!”姜九歌讶然,鼓励苏安然继续说下去。
苏安然忧愁道:“剑尊三年前带着青蓝师兄他们下山,回程时却途径一个古怪的小镇,妖气冲天。一行人前往探查,便耽误了行程,后来突生变故,只有青蓝师兄险险逃了出来,其余人被困在小镇中,生死不知……”
外面的天刚黑下去不久,她的语调又轻又慢,姜九歌只强撑着听到中途,眼前的景物就开始重影,眼里冒出困乏的泪花。
见姜九歌实在困惫的模样,苏安然话调一转,善解人意道:“小师妹,要不你先上去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
姜九歌迷糊点点头,和五人告别后,也顾不上心里奇异的感觉,摇摇晃晃扶着栏杆上二楼休息。
按她平常晚睡晚起的作息,现在远远不到她疲困的时候,但今天莫名其妙,就是感觉很累,沾床就能睡过去。
姜九歌坐在二楼客房,准备熄灭烛火就寝。
可脑子困得越发不清醒,她盯着眼前噼啪燃着的烛火,眼神越发迷蒙,竟然栽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耳畔传来一阵忽远忽近的打斗声。
“嘭!”巨大的破门声穿透耳膜。
姜九歌只觉得刚闭上眼,就被吵醒了。
但睡梦中的时间流逝感知是不准确的。
于是她迷糊睁开眼确认,见眼前的烛油还是满的,便判断她这一觉确实并未睡太久。
苏安然冲了进来,焦急道:“小师妹,刚才有妖物突然冲进客栈,师兄们怕伤及无辜,将妖物引了出去,现下正与那妖物缠斗着。这里已经不安全,他们叫我回来接你离开!”
姜九歌顾不得思索,出门看了一圈,发现整个客栈被砸得乱七八糟,人都跑没影了!
不对。
但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苏安然拉着姜九歌就要往外跑,姜九歌却下意识拽住扶手,不愿往前。
她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清醒,却还是迷迷糊糊,如坠梦中。
苏安然眉眼焦急:“此地不安全,那妖物肯定还会再来,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我……”姜九歌不愿松手,她呼唤系统,却没有回应,一片死寂。
“再不走来不及了!”苏安然催得十分紧。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屋外突然下起大雨,雷声阵阵,正是大妖现世的征兆。
雷雨交加中,逸来阵阵鼓点。鼓面似乎极为柔韧,弹性十足,遥遥传来,隐隐伴着女子的歌声,凄清渗人。
姜九歌的眸中褪去最后一丝清亮,呆滞道:“真好听。”
她松开扶手,往楼下走去,撑伞跟着苏安然一同跑向雨中。
急切的脚步声如刚出窑的瓷器裂开花纹,琳琅振响,连成一片,敲在被雨浇湿的青石板上。雨势渐大,和声同鸣。
跑了好一会儿,姜九歌终于醒过神来,却已经离落脚的客栈太远,回头无路。
面前是一座白石拱桥,桥头矗立着两座神像,桥身飞跨长河。
一道惊雷劈下,姜九歌看清桥头站着一个红衣女子,她脸色不正常的惨白,并未撑伞,淋着雨,任由红嫁衣在雨中翩飞。
红衣女子低头望着河面,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滴落,衬出清减的侧脸,周围咿咿呀呀飘着她的歌声:“……东家有俊郎,五里传十乡……”
歌声淹没在雨中。
饶是胆子再大的人,看见这一幕,也得吓得心头一跳。
姜九歌也不例外,因为站在桥头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个正常人!
唯一令人心安的是身边还有个苏安然,总不至于一个人,姜九歌勉强生出些底气。
“安然师姐,你看见桥上那个……”她强装镇定喊了一声,不太确定道,“人了吗?”
无人回答。
“师姐?”姜九歌又喊了一声,依旧无人回答。
她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全身瞬间僵住,仿佛突然间被人点了穴,难以动弹。
姜九歌依旧不死心,费劲用余光去看身旁,这一看,恐惧密密麻麻爬满后背,脊骨生寒。
只见原本苏安然站的地方空空如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又或许从始至终,这里只有她。
雨中片片蛙声,周围只剩姜九歌一人。
她不由得捏紧手中唯一的伞柄,攥得指尖发青,心沉到了谷底。
又一道雷劈下,照亮了桥头红衣女子的全貌。
红衣女子咧开嘴角,笑着唱出后半句:“……谁家新嫁娘,替我把命偿。”
红衣女子转过头,赫然顶着一张姜九歌的脸!
再没有比在别人脸上看见自己的脸更刺激的事了。
看清那张脸时,姜九歌头皮发麻,感觉刚才那道雷延滞着劈到了自己身上,顷刻间失去意识。
再度醒来,姜九歌的眼前是撒着银光的幽蓝湖面。
她站上桥头,代替原来的红衣女子。
只不过姜九歌没有笑,脸上毫无表情,连眼睛也忘了眨,像没有灵魂的木偶娃娃。
大雨越发急切,伴着越来越近的鼓声,催发出人心底的躁郁。
河面开始剧烈翻涌,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即将跑出来。
姜九歌手一松,纸伞随着风飘入河中,转眼间被河底的东西吞没。
一把伞可不够它们吃,它们越发急躁,拼命挣扎着想出来,想吃更多东西。
没了伞的遮挡,大雨肆无忌惮淋在姜九歌身上,在她浅色的裙边开出点点红梅。
“红梅”越来越多,不一会儿便将衣裙彻底染红,像一身崭新的嫁衣。
原来下的不是雨,而是血。
姜九歌若无所觉,只紧盯着桥下,仿佛底下的河水充满吸引力,诱导她纵身往下跃。
她的确打算如此做,唇角缓缓漾开一抹笑。
清冷的眼底漫上痴女对情郎的眷恋,汹涌可怖的河水映出她的眼中,却成了无比温和的模样,仿若情人的怀抱。
鼓点声越来越急,催促着姜九歌投入这份温暖中。
头顶突然出现一柄纸伞。
姜九歌眼底的痴恋还未消散,眉心微蹙,疑惑地抬起头,像是要看清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要坏她好事。
抬头过程中,没了血雨的侵蚀,她恢复一丝神智。
看见来人,姜九歌先是一惊,又觉得实在巧,眉眼慢慢染上喜色。
撑伞人一身水墨道袍,衣着清雅,相貌却硬生生将朴素至极的装扮衬出高不可攀的贵气。
“仙师,你怎么在这里?”姜九歌见过他,他是白逸鹤。
说完又想起白逸鹤大概并不认识她,便开口道:“仙师大概不认识我,我是来自玄极宗的……”
“姜姑娘。”白逸鹤打断她,笑道,“我们曾经见过,我记得你。”
声线清润,平复下姜九歌心底的烦躁,耳边隐约的鼓点声也完全隐匿。
姜九歌仰头去看头顶的伞,一片素白,令人安心。空中的血雨还没靠近伞面便被远远弹开,是以小小一把伞,两人同撑也不必担心被淋湿。
忽而想到什么,姜九歌屏气片刻,忙低下头,抬袖去擦脸上的血。
她这个样子,大概很是恐怖,别把人吓坏了。
白逸鹤伸手虚扶住她手肘处,慌乱却不敢随意触碰,随后反应过来姜九歌是误以为她自己脸上有血,于是才低头去擦。
他展颜一笑,安慰道:“很干净的,不用擦。”
血雨落不到人的肌肤之上,只能附着于衣物上,如同一层囚笼,困缚住人的心神。
是以姜九歌脸上干干净净,并没有污渍。
她看见自己裙子脏了,便下意识认为自己的脸也一定脏了。
听了白逸鹤的话,姜九歌心里松了一口气:“多谢仙师。”
她并不敢抬头看他,却知道他有一双眼眸,会在光下变成很浅的蓝色。
——在噬梦境中,她还是一只白猫时曾见过。
白逸鹤淡淡道:“走吧,我送你离开这里。”
滴滴答答的血雨被隔在伞外,姜九歌的心某一刻跳得极快,倏忽间归于平静,短暂到还未察觉,便已经消失。
她知道白逸鹤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承了他这么大的人情,不免惶恐,心下不安。
白逸鹤将人送到客栈门口,示意她赶快进去。
他望着少女渐渐行远的背影,眼底逸出细碎的光,再一细看,细碎的光又消失不见。
伸出的那只手还未放下,可惜少女并未发现。似乎想到有趣的事,他嘴角漾开温润的笑,一点点消散在雨里。
姜九歌提着裙跑到屋檐下,惊觉裙上的大片的红梅皆已消失不见。
她愣神片刻,再回头想和白逸鹤道谢,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影,只余雨声。
“九歌。”
客栈内传出一声呼唤,姜九歌转过头,发现是姜九思。
“你站在外面干嘛?”姜九思不解。
“我刚刚和苏师……”姜九歌话还没说完,就被从姜九思身后走出来的人打断。
“小师妹,你不是在楼上休息吗,怎么站在外面?”苏安然笑得温柔至极,上前想去拉姜九歌的手。
姜九歌吓得将手背在身后。
“小师妹,你到底怎么了?”苏安然蹙眉,似乎对姜九歌的反常行为十分担心,“我和师兄们一直坐在下面谈事呢,怎么一不留神你就跑了出去,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又叮嘱道:“听说这个镇子里那条大河极不太平,还有妖物擅长变换形态,迷惑人心,可要离远些。”
妖物,变换形态?
姜九歌向站在两人身后的凌子樾望去,恰好他也正往这边看,迎着姜九歌疑惑的目光,他点了点头,表示苏安然说的确是实话。
除了上楼休息的姜九歌,其余人一直留在楼下商谈,并未离开。
姜九歌心底一沉。
那么问题来了——叫她出去的“人”,到底是苏安然,还是什么其他东西?
河神的新娘(二)
第二天一早, 六人启程前往河神镇,恰巧要经过昨晚姜九歌“撞鬼”的长拱桥。
带路的老伯佝偻着腰,走到这里再不肯往前, 甚至连桥也不敢上。
只遥遥指着桥面:“沿着这座桥一直往对面走, 就是河神镇。下面这条河连着河神镇里的河,可千万别碰, 也别掉进去。”老伯叮嘱道。
凌子樾盯着河面, 若有所思。
水清则浅, 水黑则渊。
桥下的河面清澈见底, 看起来浅到无害。
姜九思站出来, 抢先一步问道:“老伯, 这河看起来并不深,是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不深?”
老伯怪笑一声,“深不深的,得下去看才知道, 从上面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见老伯越说越瘆人, 凌子樾环抱着剑,默然问道:“掉进去会怎么样?”
“掉进去……”老伯似乎想到极为恐怖的事,颇为忌惮地缩了缩脖子, “反正别靠近这条河, 这是为你们好。”
老伯神神叨叨时, 姜九歌将四周看了一圈, 忽然心不在焉看向桥头神像, 神色一变。
昨晚她只当是两座普通神像, 并未过多关注, 今日细看才发现,这两座神像竟然长着……同一张脸!
“那两座神像!”
众人顺着姜九歌的目光看去, 两座神像一邪一正,一怒一笑。
右边怒目的神像高举银戟,凶恶欲刺向人的头颅;左边的神像却慈眉善目,手持经卷,普渡众生。
要说立一个邪神与正神,宣扬邪不压正,倒也还说得过去。
问题就在于这两座神像的相貌完全相同,是同一个人!
谁家神像敢这么修,不怕被雷劈死吗?
十分诡异,难以理解。
苏安然看起来气色不太好,连带鬓边的小白花也没有往日鲜活。
望见怪异的神像,她哑然失笑,半是娇,半是怨:“装神弄鬼。”
丁周幽幽看了她一眼,苏安然察觉后,话音一转:“真是好吓人,丁师兄你不害怕吗?”
“怕。”敷衍答完,丁周收回视线,不再盯着苏安然。
不知道是不是姜九歌眼花,她似乎看见丁周……翻了个白眼。
“这是河神大人,小友们慎言!再劝你们最后一遍,这河神镇有进无出,去不得啊。”
见实在劝不动,老伯摆摆手,匆忙离开。
姜九歌想起昨晚的不美好经历,心有余悸,似乎冷极,搓了搓肩膀。
她并未将昨晚的事告诉姜九思他们,一是怕姜九思他们担心,二是怕打草惊蛇。
姜九思注意到她的反常,提议道:“九歌,要不你还是留在客栈,等我们找到迟云师叔他们再一同回去?”
姜九歌猛地摇头,客栈也不比跟着他们安全。
她又望了一眼河,清幽的河面在光下泛起涟漪,像被风吹皱的银丝绸。
谁能想象表面平平无奇的河,底下暗藏着怎样的汹涌。
在周围人的议论与指点声中,六人踏上长桥,穿过桥尽头的迷雾,终于到达河神镇。
踏入河神镇的地界,姜九歌瞬间感觉周遭的温度都低了好几度。
抬眼望去,周围环境与隔壁镇子无异,只是镇民们个个神情木然,举止僵硬怪异。
他们对外来者丝毫不感到奇怪,连眼神也懒得给一个,低头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镇民们都在笑,连微笑上扬的弧度也仿佛是拿同样的红印章、一个个挨着戳上去的,让人发自心底地感到不舒服。
太古怪了。
姜九歌感觉不太妙。
按照刚才那个老伯的说法,近几年很少有外人踏足河神镇,六人走过街道,无论是问路还是寻人,皆没有人应答。
镇民们像是看不见几人,把他们当作空气忽视。
前方路口处,一个佝偻身形的中年男子向几人看来,他慢慢直起身,浑浊的眼球发出一丝精亮,随即转身往巷子里跑。
在一堆“反常”的镇民里,他的行为实在太显眼,很快被追上去的丁周一把揪住。
丁周单手将佝偻的中年男子拎到五人面前,手一松,男子便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见丁周如此粗暴,姜九思太阳穴一跳,伸手想扶起男子:“抱歉大叔,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您没受伤吧?”
果然,问路这种事就不该叫脾气不好的丁周去。
刚刚经历非人对待的中年男子吓得连忙躲开,但看了眼旁边抱胸睥睨的丁周,气势又瞬间弱了下去,对着几人嗫嚅道:“瞧着你们面生,不像是我们河神镇的人。”
“我们确实不是本地人,来河神镇是为寻人。”
姜九思道,“敢问大叔可见过前些日子来此镇落脚的外地人,他们的装扮大概和我们差不多。”
中年男子上下打量姜九思一眼,恍然大悟道:“你们……你们是来找步道长他们的?对不对!”
他语气极为激动。
随即一咕噜爬起来,连身上的灰也来不及拍,伸手一把抓住姜九思的手,像是看见了救星:“步道长他们,已经等你们很久了!”
在他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下,几人废了好大劲才明白,原来他竟然就是河神镇的镇长。
镇长带着六人来到整个镇子最高大的府邸前,说这是他的家,邀他们进去详聊。
六人进去后才发现,外表看起来还算华丽的建筑,内里却满是蛛网灰尘,像是空置了很久,不收拾根本没法住人。
姜九歌被若有若无的霉味呛到,忍不住蹙眉拂开鼻前的空气,但效果不佳。
六人动手收拾出来一小块地,围坐火炉旁。六双眼睛齐齐盯着镇长,期望他说出些有用的东西。
顶着几人期待的目光,镇长愣是一言不发,浑浊的眼球盯着即将西沉的落日,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来了。”
火红的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下。
外面枯燥的嘈杂几乎在一瞬间停止,说、笑、闹、哭、叫,全都消失无踪,只余寂静。
门口忽地探出半张脸,那张脸干枯皱巴,像老树外面的一层死皮,上面坠着两只灯笼般的眼睛直直朝里看来。
紧跟着越来越多的脸出现在门口,胡乱堆砌,拥挤得令人头皮发麻。
姜九歌呼吸几乎凝滞,看着那些表情麻木的镇民往院子里走来。
他们步伐僵直,眼神落在六个外来人身上,带着明晃晃的探究意味。
“好啊,好啊。来新人了。”嘈杂的声海中,姜九歌只听清这一句。
凌子樾拔剑挡在前面,丁周紧随其后:“站住。”
两人皆一脸严肃,似乎谁再敢往前,他们就砍谁。
这一吓唬还挺有用,镇民们脸上麻木的面具碎裂,如同一只只惊弓之鸟,吓得不断往后退。
“两位道长息怒,都是自己人!”镇长连忙上前劝说。
原本宽敞的地方一下子挤满人,还有一大部分挤不进来的镇民,只能站在院子里踮足观望。
姜九思沉眸片刻后问道:“镇长,你口中的步道长就是我们要寻的人,敢问他们现在在哪?”
镇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表示要从头讲起。
他这一开头就不得了。
“五百年前”四个字听得人眼前一黑。
镇长缓缓道,原本这里是天府之土,一方宝地。
百姓富庶,安居乐业,发达的水系滋养着整个河神镇。
重伤流浪的神明途径贫瘠的小村庄,被村民的善良打动,成为一方河神,守护着整个村庄。
后来小村庄变成了河神镇,富甲一方。
镇民供奉河神,河神反过来庇佑镇民,不失为一桩美谈。
后来的一切厄运,都只因为河神爱上了平凡的人类少女。
河神爱慕少女,可少女早已心属旁人,不能顺从河神大人。
她与情郎私奔被河神抓住,河神大怒,想用火烧死情郎,少女却扑上去,甘愿与情郎共焚!
一场大火烧尽河神所有仁慈的面目,自此成为一方邪神,每个月都要求镇民献祭新娘,否则就大开杀戒。
镇长叹气道:“明天,又是献祭新娘的日子。”
周围的镇民陷入沉默。
“步道长他们都是大好人,却被河神掳走,现下生死不知。”镇长这口气叹得更加悠长,九曲十八弯。
但并没有得到其余六人的安慰。
姜九歌正握着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听镇长终于讲完,抬起头问道:“白天的时候,你们是不是看不见我们?”
她意有所指,看向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镇民们。
镇长激动道:“造孽啊!如你们所见,整个镇子都在河神掌控之下。白日时除了我,其余人都成了河神看戏的傀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重复着河神写下的剧本,做着一尘不变的事。”
“为什么只有你没事?”沉默许久的凌子樾发问。
“或许是想折磨我这把老骨头吧。”镇长噎了一瞬,自责道,“当年,正是我做主放少女与他的情郎离开,没想到却害了他们,也害苦了大家。”
六人各有所思,没人有闲心上前安慰一下可怜的镇长,整得镇长尴尬无比,自责捶胸好半天也没人象征性去拦一把,最后他只能以咳声掩饰尴尬,硬生生停下来。
姜九歌继续低头写写画画,感觉有目光打量着自己身上,猛地抬起头。
见是姜九思,姜九歌不明所以,露出一个疑惑的微笑。却见他摇摇头,笑着收回视线。
姜九歌这才发现,原来那道视线来自被姜九思挡在身后的凌子樾。
凌子樾表情似笑非笑,眼神从姜九歌身上滑到镇长身上,意思再明显不过:看戏,好不好看?
姜九歌本想瞪回去,最后改变主意,在凌子樾看过来时,她眼珠忽地一转,盯住凌子樾的眼睛,灵动一笑:看戏,哪有你好看。
凌子樾敛住神情,默默无言,落败而归。
姜九歌撑着下巴想,其实镇长编的这么一出戏,真挺精彩的。
要不是步青蓝早就逃回玄极宗,告诉了几人真相:河神镇中,没有好人。
他们大概真就信了他的鬼话!
河神的新娘(三)
入夜, 镇长告诫几人,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也不能出房间。
只要不出房间,就不会有事。
姜九歌点头记下。
“九歌, 我一个人住害怕, 今晚我们一起住吧。”苏安然特意走到姜九歌身旁,轻声提议道。
对上苏安然可怜巴巴的眼神, 姜九歌欲言又止:可是和你住, 我会害怕。
“我其实……也很想和师姐一起住。”
迎着苏安然期待的目光, 姜九歌顿了顿, 话头拐了个弯, “但是我睡相不好, 会打扰到师姐休息的,还是让我一个人睡吧。”
姜九歌眼睛蹬得溜圆,用极为认真的语气说道。
“哦,是吗?”
苏安然微挑眉头, 笑看从两人面前经过的姜九思, 向他求证。
在姜九思停在两人面前时,姜九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门,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姜九思笑答:“你说九歌?在天山时, 每次去叫她的小仙灵们都是去给她捡被子的。小仙灵们都说, 九歌的被子必须要加宽一倍, 因为一半要用来盖她, 另一半, 要用来盖在地上。”
“哥, 你怎么能和师姐说我坏话!”
姜九歌表面上气鼓鼓的, 生气姜九思透露了她的底。实际背过手,偷偷给他点了个赞, 不吝夸许:神一般的好队友!
“这样啊。”苏安然柔和眉眼笑道,“也没有关系,我们一人一床被子就行了。九歌你说好不好?”
姜九歌的笑凝在嘴边:“呵呵……好。”
好愁人。
镇长在一旁幽幽听了半晌,插话道:“一间屋子,只能住一个人。”
要是超过一个人,他可不保证晚上会发生什么
听了镇长的说辞,姜九歌心底一喜,面上却不敢显露,挑眉纠结道,“那我就不能和师姐一起住了,可真是……太遗憾了。”
可真是好极了。
有的人表面一脸为难,实际脚下溜得飞快。
为避免苏安然有新的说辞,姜九歌赶紧与众人道别,溜回后院合上门,拍了拍胸口,悄然松了口气。
姜九歌转过身往屋里走,猝不及防对上红漆的古木梳妆台,梳妆台上,摆放着一面硕大的铜镜。
铜镜将站在门口的姜九歌完全框进去,姜九歌盯着铜镜拧眉片刻,随后朝铜镜走去。
镜中的人像随着姜九歌靠近的步伐而动,如同水面的浮叶,变得歪歪扭扭。
看着那面镜子的感觉非常不好,会误以为镜中有东西要往外爬,令人头皮发麻,身心不适。
什么招鬼入局的破风水。
姜九歌随手找来一块白布盖在铜镜上,眼不见心不烦。
原本以为今晚是个难眠之夜,没想到一沾床,姜九歌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不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夜半,又是朦朦胧胧的鼓点声。
鼓点声从远处敲敲打打而来,像有人出嫁,又像有人出殡。
鼓声越来越响,直到姜九歌难以忍受抬手捂住耳朵,翻了个身。
捂住耳朵也没有任何作用,鼓点声仿佛跳过身体,直击灵魂深处,让人难以忽视。
震耳欲聋的鼓声停在了姜九歌床头,响起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新嫁娘,新嫁娘,怎么还不上花轿?”
半夜被吵醒的姜九歌实在忍无可忍:“……你换个人吓吧!”
怎么可劲逮着她一个人薅呢?!
她这只羊都快被薅秃了。
姜九歌背对着鼓声睁开眼,她暗自拿定主意,今晚打死不会出这个门!
被姜九歌这么一吼,身后的笑声愣得停住。
鼓声对屋内的姜九歌不起作用,于是鼓声停了。
片刻后,发出诡笑的女子反应过来,恼怒上头,面上红妆开始扭曲浮肿,挂着的皮肉像被水泡了很久,散发着腐臭味,一片片向下剥落,很快堆了满地。
幸好姜九歌背对着她,不然看见这一幕,不知道多刺激。
身后的水鬼消失了。
一阵风将白布吹到姜九歌脸上,她伸手一摸,便察觉不对劲:这是她用来盖镜子那块布。
姜九歌:“……”
“系统系统!”
很好,又死机了。
一进河神镇,就像断了网,再也联系不上整天嚷着要逆天的菜鸡系统。
入夜时镇长说过,不出房门就不会出事。
姜九歌无奈,试图以装睡达到真睡过去的目的。
直到水开始漫到床边,姜九歌才撑身坐起。
姜九歌:“!”
屋中的水已经涨到半人高。
夜中视物并不是什么难事,姜九歌放眼看去,发现是那面古怪的镜子无声地往外狂涌着水。
她尝试唤出传信灵,却毫无作用。
有奇怪的法阵笼罩住了屋子,鼓声不能迷惑到屋内人,可屋内人同样无法向外传递信息。
水位涨得极快,在姜九歌思索间漫过了床榻。
姜九歌赶紧爬起身,踩在床上,水位却依旧在上涨,很快漫过她的脚踝。
原来不是走了,而是在这等着她呢。
姜九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跑,还是不跑?
一双惨白的手忽从水中伸出,精准拽住姜九歌的脚踝,将她拖入水中!
水腥味一下漫过头顶,姜九歌把身上揣的符咒一股脑儿往外扔,虽然只是些很基础的符咒,不过也勉强将水鬼击退了。
脱身后,姜九歌凭借记忆奋力朝门口游去。
跑!
身后水鬼追上来时,姜九歌猛地拔栓推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门一开,蓄了满屋的水“哗啦啦”向外倾泻,把姜九歌拍打到院中。
皎洁月华下,姜九歌一身狼狈趴在草丛上,猛咳两声,吐出嘴里的水。
她惊惶转头看去,屋门大敞,水鬼已经没了踪影。
被水淹得湿润的眼睛开始视物朦胧。
姜九歌甩了甩头,试图清醒,这个动作不仅没用,还让她的幻视越发严重。
眼前院内的景象开始扭曲,围墙消失不见。
再一转眼,姜九歌发现自己身处在空旷的大街上。
今晚是月圆之夜,整条长街亮如通途。
长街尽头,有人群歪歪扭扭,朝她这边走来。
在被发现前,姜九歌闪身躲进一旁的拐角。
冷月下,身形扭曲怪异的人群一步步朝着姜九歌藏身的方向走来,等他们靠近,姜九歌赫然发现这些面庞十分熟悉,都是她白天见过的河神镇镇民。
为首的,正是镇长!
姜九歌收回视线,咬牙暗骂一句。
要是她今晚信了镇长的话,说不定就淹死在屋里了。
一大群古怪的身影在长街摇晃,如同百鬼夜行,浩浩荡荡。
途径拐角时,镇长忽然停住脚步。
他若有所感,极为缓慢地转头,往姜九歌藏身的地方看去。
姜九歌的额上瞬间冒出冷汗,还没来得及躲,惊惧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后面捂住她的唇,将她拉入一个硬邦邦的冰冷怀抱。
周围飘着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姜九歌慌乱抬眼,对上凌子樾泠泠垂下的眼,他正看着她,用眼神无声道:不要出声。
镇长看向拐角,并未发现人,只能僵硬地将头转了回去,带着身后的人群朝着河边行去。
等镇民们完全走过两人藏身的拐角,凌子樾才松开手。
姜九歌胡乱爬起来,咳了两声,凑近压低声音问:“你怎么在这里?”
“不知道。我一推开门,然后就到这里了。”凌子樾解释完,探出头去看,人群已经行远。
姜九歌定睛一看,凌子樾的左臂裂着一大条口子,汩汩冒着血:“唔,你的手臂……”
被她这么一提醒,凌子樾才发现自己受了伤,随手撕下衣角,齿手并用,打了个死结。
美不美观另说,好歹血算是止住了。
止完血,凌子樾走出拐角就想跟上人群,姜九歌一把拉住他:“你干嘛去?”
凌子樾:“我跟上去看看。”
但这话落在姜九歌耳中无疑是:我跟上去送死。
为避免凌子樾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炮灰掉了,姜九歌决定一起跟上去。
凌子樾:“……”
他没争过姜九歌,最终两人结伴,跟在浩浩荡荡的人群后,看他们究竟要去干嘛。
月光如碾碎的银粒,洒在波光嶙峋的水面。
河岸边,绵延的青草地上聚集着整个河神镇的镇民,他们双手高举,嘴里念念有词,举行某种诡异的仪式。
姜九歌与凌子樾躲在草丛里,偷偷注视着这一切。
他们不敢靠太近,只能远远观望着,听不清镇民在念叨些什么。
为首的镇长顺着平木桥往前走了几步,一直到最边缘才停下。
再往前半步,镇长就要落入水中。
看见这一幕,姜九歌的紧张甚至压过了恐惧。
清辉月下,亮如白昼,镇长佝偻的身形慢慢站直。他两只手扣在头顶,从头到脚,慢慢将自己整张人皮都剥落下来!
乍见血腥场景,姜九歌惊得掩住唇。
那张人皮堆叠在平木桥上,失去人皮遮挡的白肉肌理血淋淋的,暴露在月下。
随后失去人皮的镇长纵身一跃,跳入河中。
其余镇民也学着他的模样,撕掉人皮,像一只只红饺子下进河中。
诡异血腥又荒诞。
姜九歌实在看不下去,将头埋得更低。
身旁的凌子樾却神游天外,似乎发现了奇怪的事。
他抬头四处看了看,捂住左臂的伤口,又神经质地转目看向姜九歌,拧着眉,欲言又止。
姜九歌一脸茫然看着他,用唇形无声问道:“怎么了?”
凌子樾的表情更加怪异,仿佛极为挣扎,又像是神智不清,竟然脱口而出:“你听见鼓声了吗?”
声音不算小,差点惊动远处的镇民。
鼓声?
姜九歌猛地摇头,表示没听到。
她将手指压在唇边,示意凌子樾小声点。
要是被镇民们听到,他们两人就得打包一起完蛋!
凌子樾乖觉闭了嘴,却做出更惊人的举动。
他猛地从草丛中站起身,大步往外迈去,往正在进行“去皮程序”的人堆走去。
姜九歌下意识去拽他,没拉住,反而被他一起拖出了草丛。
“凌子樾。”
“凌子樾!”
眼见凌子樾离河岸越来越近,姜九歌拉他不住,声音逐渐从低到高:“凌子樾,你疯了吗,快停下来啊!!!”
两人的动静惊动了岸边还未跳入河中的镇民,他们纷纷转头,直直望向两人。
姜九歌又惊又恐,顾不上叫醒凌子樾了,只想拖着他往回跑。
但她的力气不够,无法撼动凌子樾坚定“求死”的步伐。
无奈,姜九歌一个手刀劈下去,期望把他劈晕。
毫无作用。
凌子樾继续往前走,似乎前方有什么致命的吸引力。
她顺着凌子樾的视线看去,被月光映照的河面上立着一个人,一身银白长袍。
在那人身侧,飞悬着一张刚刚从女人身上剥下的人皮,滴落着滚烫的鲜血,往外散发着热气。
岸边的镇民收回视线,不再看姜九歌两人,向着河面的人跪伏高呼:“河神大人!”
被称作河神的人悬立在半空,身后一轮皎洁的诡月,人皮张拉开,像一张紧绷的鼓面。
河神用指尖轻弹人皮,凌子樾拖着姜九歌往前走得越发快。
姜九歌反应过来是河神在敲鼓,可是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或许凌子樾刚刚询问的鼓声,和她在客栈时听到的一样。
只是这次,听见的人变成了凌子樾。
姜九歌毫无办法,试图一巴掌将凌子樾扇醒,还未有所行动,凌子樾突然顿住脚步,不再往前。
难道是巴掌神提前显灵了?
姜九歌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另一件倒霉事:一道鬼影凭空出现,直直挡在两人面前。
姜九歌:“……”
高大的鬼影身材魁梧,眼眶中却空空如也。
他用没有眼珠的眼眶“盯着”两人,眶中不断往外渗着血。
说来奇怪,鬼影出现那一刻,河神不再敲人皮鼓,凌子樾眼中恢复清明。
凌子樾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形,脱口而出:“跑!”
还用他说,姜九歌早有此意。
两人一路狂奔,竟也无人阻挡,顺利回到房院中。
河神的新娘(四)
一夜惊险。
两人逃回来时天还没亮, 分别坐立院中,默了半晌,也没人提出想回房间。
“大半夜的, 你为什么会跑出房间?”
姜九歌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偏头问站在一旁的凌子樾。
她是因为被房间里那只水鬼纠缠着,要不是水淹得太深, 她还真不乐意大半夜跑出门避难。
可是凌子樾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 非要跑外面去?
凌子樾还在思考刚才的鼓声, 被姜九歌这么一问, 他想了想, 回神答道:“逃命。”
“逃命?”
姜九歌想, 真巧,她也逃命呢。
听她的语气,凌子樾以为她不信,却也懒得过多解释。
他转而问道:“你现在要回房间吗?”
姜九歌摇头:“不回!”
现在回去, 指不定还有什么东西等着她呢。
“行。”凌子樾点点头, 抬步要走。
姜九歌急忙从石凳站起,追上去问道:“你要去哪里啊?”
凌子樾坚定答道:“回去睡觉。”
反正总不至于后半夜都留在这里逗鬼玩。
得到答案后,姜九歌不再追问, 她闷闷走回原处, 又坐到石凳上。
果然没过一会儿, 凌子樾又折返回来, 再次问道:“你真不回去?”
“不回去!”
姜九歌想, 回去指不定会遇见更稀奇古怪的东西, 还不如坐在这里, 反正天也快亮了。
凌子樾拿她没办法,干脆也不走了, 靠坐在石凳旁的常青树下。
“你不回去睡觉了?”姜九歌试探问道。
凌子樾:“突然不困了。”
真好。
姜九歌闻言笑起来,有人陪她一起留在外面,不回房间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为了驱散困意,姜九歌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闲扯着,凌子樾不作答时,她总怀疑他已经睡过去了。
“凌子樾你还醒着吗?”
每当她问起时,凌子樾就“嗯”两声表示他在听,更多时候一言不发。
聊着聊着,姜九歌先睡了过去。
等她再睁眼,天已经大亮。
在户外睡醒会带给人一种恐慌感,姜九歌也不例外,她转眼看去,凌子樾还靠坐在常青树下,莫名松了口气。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凌子樾抬眼看来,见她醒了便从树下站起身,挺拔如竹。
早起的苏安然途径院中,见到两人打招呼道:“凌师兄,小师妹,你们起得真早啊。”
凌子樾点头:“嗯。”
何止是起得早,他根本没睡。
或许是被听了一晚上的“嗯”传染了,姜九歌也下意识跟着嗯了一声。
紧接着,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起身,众人在院中碰面。
还没说上话,就有人从院外走来,叩了叩门:“道长们,早膳已经准备好了,用完早膳,我带你们去镇上祠堂转转。”
看清来人是镇长时,姜九歌几乎不敢相信。
几人向前厅走去,她和凌子樾故意磨蹭落在队伍末尾,找准时机将镇长拖进角落询问。
“镇长,你这房子里有鬼!”
姜九歌刚刚仔细观察过镇长,见他神情淡定,并不像发现两人已经知道他秘密的样子。
于是她试探性抛出问题,换了个角度旁敲侧击。
镇长震惊:“小姑娘,你可别乱说,我这房子安全得很!”
他一脸被污蔑的痛心疾首,就差把“冤枉”两字刻脑门上了。
姜九歌很满意他的反应,彻底确定镇长确实不知道昨晚他们曾跑出去,撞见祭祀仪式的事了。
或许是见过两人的镇民没有告诉镇长,又或许,他们并不记得夜晚发生的事。
毕竟这个镇子充满古怪,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
“你说谎!”姜九歌佯装怒道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明艳的五官更显灵动,明明是张牙舞爪的模样,却并不惹人讨厌。
像只闹脾气的猫,让人忍不住想顺她的心意。
镇长竟真带着歉意摊手道:“小姑娘,我可没骗你啊。要是说半句假话,就叫老天将我这条老命收去!”
姜九歌和凌子樾无奈对望一眼,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一个死人发这种毒誓,还真是毫无说服力。
想着凌子樾在旁边,他们两个打一个总不至于输,姜九歌便大胆开口道:“昨晚你说不出房间就能安全,可是我呆在屋子里,水都淹过我头顶了。要不是本姑娘命大,都没机会找你对峙!”
“不应该啊。”镇长神神叨叨,想了半晌他明白过来,“小姑娘,你是不是动了什么不该动过的东西?”
“不该动的东西?”姜九歌正色问道,“比如?”
镇长怪笑:“比如房间里的镜子啊,那是挡鬼的。”
姜九歌心头一震,想起她昨晚确实顺手将一块白布盖在了铜镜上。
再问下去也是无果,他们让开路,放镇长离开了。
凌子樾悄然拉了姜九歌一把,附身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他说谎。”
姜九歌抬眼疑惑看了凌子樾一眼,暂时压下心头疑惑,跟着镇长去用早膳。
早膳丰盛得过了头,一眼望去几乎全是荤腥,想起昨晚几欲作呕的见闻,姜九歌不太敢碰那些看起来令人食欲大开的荤菜,只在角落挑捡些素菜叶吃着。
她偷偷观察着,发现其他人也没动荤菜,只有镇长一个人吃得酣畅。
用完早膳,镇长擦去嘴角油渍,对众人说:“各位道长随我去宗祠看看吧,那里有好东西,可得仔细看看。”
一行人跟在镇长身后,姜九思负责前方,凌子樾看顾后方。
姜九歌向着凌子樾的方向靠拢:“你刚刚说他撒谎,是为什么?”
她望了一眼前方带路的镇长,与凌子樾低声交谈着。
凌子樾:“因为我没有动过房间里的镜子,它是自己突然碎了。镜子一碎,房屋上空就开始下刀子,我一避出去,就在街上看见你了。”
姜九歌看了一眼凌子樾胡乱扎好的伤口,明白他为什么受的伤了。
镇长的家离宗祠不算近,落在队伍末尾的两人一路交谈,互换信息。
谈起鼓声,姜九歌将自己在客栈的经历告诉凌子樾,但两人目前也没什么好的思路,只能作罢。
前方的人群停了下来,镇长道:“这里就是宗祠了,随我进去吧。”
祠堂内昏暗,点着数排蜡烛。
顺着蜡烛往上看去,是数排次第累高的灵位牌,密密麻麻,无比压抑。
河神镇以“赵”“李”两姓为本姓,抬眼望去,净是以这两姓为开头的灵位牌。
镇长从一排排灵位牌后取出一个小木盒,拂开尘埃,再从盒子里取出一本厚册子,翻开名册念叨:“这上面,全是遇害新娘的名单。”
几人闻言,凑上前去看被杀害的新娘名单。
最后进入祠堂的凌子樾往旁边靠了靠,他忽然发现什么,站到角落里,没上前凑热闹。
“这个是赵老二家的,这个是李老五家的。”镇长从最近的挨个往前翻去,最后手指颤抖指在一个名字上,“这个是我家的。”
“赵金龙?”姜九歌看着那个名字,忍不住疑惑脆声念出来,“这名字……嗯,很有气势。”
“是啊,赵金龙是我儿子,想当年,这名字还是他爷爷给取的。”镇长哀伤道。
几人先是一脸沉肃地听着,反应过来不对,惊掉下巴齐声道:“你儿子!”
“河神选的新娘里,还有男子?”姜九歌不确定地问。
镇长反复摸着名册上“赵金龙”三字,沉痛道:“河神娶亲,不分男女。”
六人齐齐沉默:“……”
没想到这河神口味还挺独特。
凌子樾扫了一眼摆放的灵位牌,问镇长:“河神镇只有赵李两姓吗,没有别的姓氏?”
镇长不明所以,点头道:“河神镇自古便只有这两姓,没有旁的姓氏。”
凌子樾点点头,没再多问。
宗祠里除了一堆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灵位牌,再没什么好看的,几人在宗祠逛了一上午,没有太大的收获。
眼看到了中午,镇长急忙催着大家离开,嘴里说着今晚河神要娶新娘,再在宗祠待下去河神会不高兴。
在镇长的催促中,众人抬脚离开。
队伍的末尾,凌子樾悄声对姜九歌道:“我在宗祠看到一个很特别的灵位牌,等会儿把大家召集起来,讨论一下。”
这个宗祠他们还得再来一趟。
灵位牌?
姜九歌疑惑望向凌子樾,凌子樾干脆在空中用符术写出来,将名字拍到她手中。
姜九歌低头看着手中金色的三个字,微微攥紧掌心,将写着“楚薇音”三个字的符文捏碎。
楚姓既不多见,也不少见。
唯一特别之处在于,它是已经灭国的前朝国姓。
回到镇长的家中用完午膳,镇长为难道:“今日傍晚是河神娶亲的日子,镇上的人都必须去河边祭拜河神,几位道长也得去。”
苏安然问道:“不去会如何?”
姜九歌看了苏安然一眼,发现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朵小蓝花,簪在鬓边。
但奇怪的是,河神镇中并没有种花的地方,姜九歌还特意观察过,连路边最常见的野花也没发现一朵。
镇长深深看了苏安然一眼:“会死。”
“好可怕。”苏安然仿佛被镇长的话吓到,连忙往姜九歌身边靠。
于是瑟瑟发抖的人变成了姜九歌。
苏安然:“小师妹,你很冷吗?”
姜九歌:“还好,还好。”
说完连忙寻找姜九思这个大救星,试图用他转移苏安然的注意力。
姜九思闻言果真凑上前,紧接着余下几人也围了过去。
其实镇长的话说与不说都没太大差别,因为无论如何,几人都得去和河神打照面。
见镇长离开,围拢的几人开始埋头讨论那个特别的灵位牌。
河神的新娘(五)
夕阳西下, 云鹤丛飞。
傍晚的河神镇没了白日里千篇一律的喧嚣,长街宁静,屋瓦雀栖。
镇上的人都不约而同汇聚在河边, 虔诚地朝向河面跪伏, 祈求神明庇佑。
清一色的小白人,像一堆米粒撒在草地上。
姜九歌面上戴着白纱, 跪伏在人群中, 等了半晌也没见河神现身。
她偷偷抬起一点头, 向右方几人看去。
依次看去, 苏安然淡定, 凌子樾澄净, 姜九思肃然。
他们几人同样戴着面纱,只能通过露出的眉眼判断情绪。
丁周与张清扬在后面,姜九歌并没有特意转过头去看他们,视线眺过苏安然, 落在她身后的白衣少年身上。
少年束着马尾, 冷俊的眉眼中半是真实的忍耐,半是伪装的虔诚。
高挺的鼻梁下,拂动的面纱镀上一层夕阳, 薄唇被隐藏, 不得见。
某种程度上而言, 凌子樾与姜九思的气质很相似, 可两人的结局却譬如云泥。
姜九歌想起少年堕入魔道后的模样, 微微失神。
相处下来, 她能感觉到凌子樾并不是一个坏人, 面对弱小他愿相助,面对强权也从不妥协。
可是这样的人最后却陷入疯魔, 屠杀昔日同门,最终被正道联手,一剑镇灭,徒留唏嘘。
她想,或许少年原本也有机会成为如同姜九思一般的人,匡扶道义,仗剑行侠,享誉天下,证道飞升。
姜九歌想得入神,直到苏安然也轻轻抬起头,笑看向她,挑眉无声道:小师妹看谁呢,这么入迷?
姜九歌慌忙收回目光。
河面上有人踏水行来,随即人群高呼起来:“河神大人!”
姜九歌把头埋得更低,将视线聚集在自己遮面的白纱上。
面纱为姜九歌挡去小部分烦恼,毕竟昨晚也算与河神打过照面,她并不想被河神当众认出来。
说起来,这面纱还是为了满足河神的癖好。
半个时辰前,姜九歌守在门口,看着街上的镇民蜂拥朝着河岸聚集。
令人疑惑的是,镇民们都身着一模一样的雪白祭服,圣洁端庄,其上用银线绣着各类禽兽飞鸟的图案。
每人脸上都蒙上了白纱,低头往前行。
“镇长,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姜九歌指着镇民的装扮问道。
镇长叹气:“河神大人选新娘时不愿看见大家的脸,我们都得穿上同样的祭服,戴同样的面纱,供河神挑选。对了小姑娘,你们六人的祭服我也准备好了,赶快换上,不要耽误时间。”
姜九歌大受震撼。
就这样,六人穿上清一色的祭服,戴上面纱,加入河神的“新娘候选队伍”中。
思索间,河神已经来到众人面前。
他身披晚霞,从容行来,半垂着眉眼,容貌堪与远古神祇相较。
虽然镇民都尊称他为河神大人,实际上他并未成神。
放在神界里,也只不过是未满千岁的小仙君。
远古神祇皆拥有无上美貌,子嗣繁衍却艰难。
五百年前神魔大战后,远古神祇几乎绝迹,留下来的大多是灵力低微的小神族。
无论容颜抑或实力,都远不能与其比肩。
河神出现的那一刻,万物俱寂,连蝉也识趣地闭了嘴。
不识趣的那些早被捏死了,只剩下识趣的。
姜九歌低着头,听见河神靠近的脚步声。
她能感觉河神停在了自己身前,僵硬片刻,微微抬头,入目是一双银色云纹的长靴,顿时心如擂鼓,长睫振颤。
头顶传来河神的声音,如晨涧薄雾中,风过松林。
“你,把头抬起来。”
河神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着姜九歌道。
见姜九歌半晌没动静,河神不耐烦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皱眉盯了片刻,掀去她面上的白纱。
河神紧张的神色舒缓下来:“原来是你啊。又见面了。”
姜九歌吓得神情绷紧,河神却并未对她出手,移步走向下一个目标。
走到苏安然身前时,河神被她鬓间的花吸引,他忽然抬手指道:“剩下一个就你了。”
不幸被挑中的苏安然微笑着抬起头,似乎并不畏惧河神。
接下来姜九歌被神奇的一幕震撼住了,她看见苏安然鬓边闪过淡淡的蓝光,河神的手硬生生偏了方向,指到旁边的凌子樾头上。
姜九歌:“……”
后知后觉成了替死鬼的凌子樾:“……”
河神愣了片刻,笑道:“有意思。”
他并未纠正这小小偏差,反正对他而言,所有人都是要死的,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选完两位新娘,河神飘飘然走了。
镇民围拢,商讨两位“新娘”的出嫁事宜,准备今晚把他们洗干净给河神送去享用。
倒不怪他们心急,而是因为河神大人不满意了,整个镇子都得完蛋。
姜九思使了个眼色,丁周和张清扬心领神会,悄然离开人群,按六人之前商议好的那般前往宗祠探查。
剩下四人回到屋中,拒绝了镇民的帮助,只让他们将花轿停在门口。
两位新娘换上嫁衣,披上盖头,分别踏入两顶花轿中。
直到送亲队伍走远,镇长才发觉姜九思与苏安然两人一直呆在屋中没出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实在等不及,疑惑上前敲门:“道长,你们在里面干嘛呢?”
说着将耳朵贴了上去。
苏安然“哗”地把门拉开,吓得镇长心虚地站向一边。
苏安然故作震惊:“镇长你吓死我,不会是在偷听吧?”
“没有没有,只是担心你们。”
镇长连忙摆手,视线忍不住往屋内飘,“另一位道长怎么还不出来啊?”
“也没什么,不过是嫁了哥哥,伤心罢了,她过一会儿就好了。”
苏安然浅浅一笑。
“原来如此。”
镇长好不容易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拧起眉怪着声调问,“你说嫁了谁?!”
他知道六人中姜九思与姜九歌是一对兄妹。
可是河神大人挑中的,不是姜九歌吗?
他正想着,便见姜九歌从苏安然身后走出,看清留下的人是她时,镇长几乎站不稳,扶着门就顺势滑倒下去,指着两人颤声道:“你……你们!”
白日里,六人早已商议好,不管今日河神选的是哪两个人,上花轿的都一定会是姜九思与凌子樾。
估摸着送亲的队伍差不多快到了,屋内的两人便走了出来。
其实和苏安然一起留下,姜九歌也下了好大的决心。
但出乎意料,苏安然并没对她做什么,一言不发,把她搁在一边没空考虑,谋算着更为重要的东西。
天色彻底暗了下去。
镇长不怒反笑,对姜九歌道:“来河神镇之前,你就碰过河神的东西。你一早就被河神挑中的新娘,怎么躲得过呢!实话告诉你,昨晚河神大人就找过你,可惜被你躲过了。”
姜九歌起初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疑惑之后反应过来,脸色一白。
她确实在未入河神镇之前,就站上桥头,淋了河神的血雨。
镇长一番话像是撒出一把迷雾,姜九歌的心跳忽然极快。
她反应过来不对劲,捂住胸口喘不过气,眼前极快地黑了下去。
*
“奇怪,轿子怎么变轻了?”
轿夫暗自嘟囔一句。
路途颠簸,姜九歌醒来时,周围敲敲打打。
她睁开眼,盯着眼前摇摇晃晃的红盖头,还未坐稳,外面的轿夫猛地停了轿,将她一下子摔了出去!
姜九歌跌坐在地上,扯掉头上碍事的红盖头。她看着身上宽大的喜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
她和姜九思又换了回来!
凌子樾听见动静走出轿子,恰好看见姜九歌掀起盖头的一幕,两人看见对方,皆是一脸不可置信。
突然刮起一阵狂风。
周围扬起绵密的笑声,声如银铃,在荒无人烟的郊外令人脊背生寒。
河神一身白衣,前来娶亲。
凌子樾伸手拉起姜九歌,背靠背站着,狂风卷起两人红衣,一人执剑,一人挽笛。
“能行吗?”凌子樾回眸问道。
“……”
废话,不行难道现在还能跑?
姜九歌直接执笛冲了上去。
眼下只能先拖住河神,等姜九思他们发现事情有变,赶紧过来支援。
河神轻巧握住墨玉笛,手下力道竟然没能将它捏碎。
他神色一凛,抬手一甩,打得姜九歌倒飞出去。
在这片刻间隙,一柄长剑穿透了河神的手掌,长剑之后,是凌子樾冷冷的眉眼。
河神看着自己被穿透的手掌,用另一只手击向凌子樾,将他也打飞出去。
二人双双落地,离死只有一步之距。
河神倒不急着杀他们,存心戏弄。
几个瑟瑟发抖的轿夫抱成一团,没料到这幅局面。
往常都是将新娘留下,他们便能安全回去。
河神转眸看向轿夫们,微微一笑,五指张开,瞬息之间剥去了轿夫的人皮。
银月下,血淋淋的人皮朝着河神飞去。
姜九歌当机立断扔出墨玉笛,毁去那几张人皮。
失去人皮鼓的河神逐渐恼怒,身形一晃出现在姜九歌面前,抬手便要先杀她。
谁知身后突然出现一柄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河神低头看着那柄穿透他心脏的长剑,脸上出现片刻的茫然。
难以置信,这个凡人竟然能杀他。
下一瞬,河神的心脏处倾泻出大片白光,燃亮整片夜幕。
倾泻的神力将离得极近的两人拍飞出去。
凌子樾摔入河中,触水那一刻脑中警铃大作,拼命想远离,四肢却轻飘飘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河水没过他的漆黑的眸,静谧得如同死水的河中,凌子樾只听见一句自远方传来、缥缈虚无的话语。
“脩雍,你一直在骗我吧。”
说话的人似带着无尽心酸,悲伤的语调浸在眼泪中,不得超生。
脩雍是谁?说话的又是谁?
来不及思索出问题的答案,凌子樾缓缓阖上眼,沉入河中。
姜九歌也没躲过,同样沉入水中,冰凉的河水淹没她的头顶。
冰凉的水深不见底,昏暗无光的河底伸出一只手,拖住她的脚踝迅速往下沉。
在姜九歌维持清醒意识的最后一刻,河底盛放出一大片白光,吞没了率先落入河中的凌子樾。
被水灌入的耳中传来遥遥敲门声,有人大力叩着木门:“观棋,在不在,回个话?”
朦胧视线中,一名青衣少女急忙跑出,身后如云的长发随意用海棠枝挽着。
少女身形单薄,看起来弱不禁风,眼里却盛满生气与活力。
她拉开木门,努力绽出一个笑,对着来人比划:我,马上,去。
原来是个哑女。
少女的脸逐渐从模糊到清晰,万千轮变化之后,最终定格成姜九歌在镜中最常见到的模样——那是……她的脸!
来不及细思,姜九歌彻底失去意识,沉入水中。
河神的新娘(六)
“观棋, 李大夫托我问你一句,草药还送不送啊?”
隔壁的李大婶赶完早集,特意往前行了几十步, 来到观棋被繁花簇拥着的小木屋, 扯着嗓子敲门。
“再不送过去,他就收别人家的了!”
观棋是镇上有名的小哑巴, 无父无母, 无所挂依。
木屋中传来一阵跑动的声音, 不一会儿, 一双素手推开木门。
少女跑得急, 差点被裙裾绊倒, 幸亏她手快扶住门框,不然肯定得结结实实摔上一跤。
好不容易站稳,少女绽出一个略带感激与哀酸的笑,用手比划示意:我, 马上, 去。
少女长相明丽,可惜被脖间一道红痕硬生生破坏了美感。
红痕颇为骇人,像是受过刑的模样。
观棋并不是河神镇的人, 而是五年前被人捡来的孤女, 收养她的老夫妇去年双双离世后, 她成了镇上真正的孤家寡人。
李大婶是观棋的邻居, 更是镇上有名的媒婆, 有意为观棋保媒。
虽然是个哑巴, 但观棋样貌实在出挑, 不愁找婆家。
但话又说回来,毕竟是个外地人, 身份不好,正经讨老婆的人家肯定不愿找她。
上个月镇长家的赵公子就找到李婶,说想讨观棋做妾,观棋得知后脸气得惨白,硬是不愿意点头,闹得很是难看。
李婶损失了一大笔保媒金,还得罪了赵公子,气得不愿与观棋说话。
可观棋时不时来她门外,送些药草蔬菜,不惧冷眼,就是再硬的脾气也被她软化了。
李婶渐渐松了口,今早借着替镇上李大夫带话,打破两人的尴尬。
两人又恢复往日的邻里情谊。
给李大夫带话只是托词,所以李婶并不在意观棋到底去不去。
眼前少女比划着结印似的手势,看得李婶头大。
虽然看不懂她在比划些什么,但也能猜出,少女肯定是要去的。
卖草药可是少女唯一的生计。
“哎哟哎哟,你别快和我比划,我看着头晕。”
李大婶皱起眉头摆手,招呼道,“反正你要去的话就快些,我先回去做饭了。”
观棋看着李大婶提着菜篮子的背影走远,她转回屋内,提起装满药草的木篮子往外跑。
集市上人来人往,有人撞到观棋,观棋也不恼,反而朝对方微笑。
撞人的见是观棋,自然不会道歉,只觉得她这哑巴还颇有自知之明。
也有下流的人乘机想捏两把观棋,都被她巧妙躲过。
一只大掌突然伸出,只有四根指头,属于小拇指的位置只余一个凹坑。
残手的主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恶趣味,挡住观棋去路。
“哟,这不是观棋吗,这是急着去哪?”
来人一副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模样,眉目间泛着猥琐气息。
观棋低撇开眼,摇摇头,想绕开他。
“诶别走啊,有麻烦找本公子啊,我赵金龙可是出了名的……那什么?”
赵公子转头去看身后两个跟班。
跟班低声提醒:“平易近人,乐善好施。”
“对,凭亿近人,乐山耗子!”
说完,赵公子眉头一皱,撇头低问跟班,“这跟耗子有什么关系?”
跟班:“……”
赵公子是镇长的独子,平时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他断掉的尾指就是因为和别人打架。
偏偏是个记吃不吃打的,好了伤疤就忘疼,一有空就出来欺负人。
趁着赵公子与手下打诨的间隙,观棋飞快溜了。
顺利用草药换到钱,观棋朝李大夫比了个“谢谢”的手势。
李大夫却因观棋今日送迟了草药,并未给她好脸色,转身走进药堂中。
虽然看出了李大夫故意摆的冷脸,但观棋仍旧感激朝他鞠了个躬。
她十分珍惜给李大夫送草药的机会。
李大夫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回来,冲观棋道:“对了,以后不用往我这里送草药了。”
闻言,观棋的笑微微愣住。
她慌张比划道: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你别在这比划,不需要就是不需要,赶快出去。”李大夫火气颇大,不耐烦道。
其实观棋找的草药品质好,价格又便宜,他也愿意和她做生意。
但赵公子打过招呼,整个镇子,谁还敢收她的草药?
李大夫甚至没看观棋一眼,便叫人把她赶了出去。
热闹的大街上,观棋低着头,觉得浑身发冷。
她能猜出李大夫不愿再收她草药的原因,攥着薄薄一片钱袋,忍不住颤抖。
她浑浑噩噩往回走,有两个小孩坐在街边啃着糖葫芦,见到观棋落魄的模样,嘻嘻哈哈笑道:“小哑巴,没有爹,没有妈……”
观棋抬起眼看向两个小孩,两个小孩一点不害怕她,甚至凑到她面前,围着她唱起来。
小孩手里捏着串着糖葫芦的长竹签,几乎快扎到观棋眼睛里。
观棋下意识推了眼前小孩一把。
这一推不得了,小孩哇哇大哭起来。
原本冷漠的人群瞬间围拢,七嘴八舌指责着观棋。
“造孽哦,逮着人家小孩欺负。”
“孩子还那么小,人家知道什么?说她几句还不乐意了,嘁。”
“晦气玩意儿,呸!”
观棋慌乱摆手,却无从辩解,只能任由众人数落着。
“是哪个天杀的动了我家娃?!”
一位身形颇为彪悍的妇人扒开人群冲了出来,一把搂起坐在地上哭闹不止的小孩。
“好啊,原来是你这个死哑巴!一天到晚装可怜,合着就会欺负小孩是吧?”
妇人指着观棋的鼻子劈头盖脸地骂,众人围着看好戏。
骂着骂着上了手,以要求赔偿的名义,搜刮走了观棋身上最后的几枚铜板。
见妇人冲上来,观棋害怕得往后退,紧紧拢住身上的衣裳,却被众人堵住去路。
为避免妇人做出更过激的举动,观棋只能让她将钱袋抢走。
妇人掂了掂薄薄的钱袋,一脸嫌弃:“告诉你,要是你将我家娃娃推出了什么毛病,一定不会放过你!”
又骂了好半晌,似乎终于解了气。
妇人拉着小孩往外走,装出大度的模样揶揄着:“我们回家,娘给你煮肉吃,不和这种只会勾引人的狐狸精计较!”
“狐狸精”三个字如同一桶冰水,将观棋里里外外浇了个透心凉。
看戏的人散了,给了观棋半口喘气的机会。
观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木屋,从角落里翻出一只滚灯,靠坐在墙壁旁,打量起手中的灯。
红纸糊在竹条编织而成的球体外面,内里是一小只红蜡烛,无论怎么晃动,红蜡烛始终处在滚灯的下方。
观棋垂了眼。
这只灯还是去年河神节留下来的。
天一片片黑过来,压到了观棋的小木屋上方。
观棋点燃了那只红蜡烛,灯火映亮她的脸庞,新上红妆,旖旎绮丽。
蜡烛流出红色的蜡泪,镇上开始敲锣打鼓,为河神大人庆生。
观棋听见远处飘来的热闹,拂去颊边热意。
她轻叹了口气,从墙边爬起来,看向屋外满院子的花,抿住一个涩然的微笑。
今天是河神节,整个河神镇的人都会前往河岸,放花灯祈求河神庇佑。
观棋抱着那只精致的滚灯出了门。
沿岸的街道摆满小摊,街道上空悬着五颜六色的油纸伞。
来往路人面上扣着兽首面具,逛街市,买花灯,乘舟游湖。
有祈福驱魔的舞者提着各式花灯,沿着长街行进,灵活地在行人间穿梭。
被撞到的行人不仅不恼,还会因沾染了河神的福气而打赏舞者,一派喜庆。
“乞河神兮,佑我华年,既而克殷,风调雨顺!”
“乞河神兮,全我德仪,龙跃凤鸣,玉洁松贞!”
“乞河神兮,悦我诗书,青云折桂,名题雁塔!”
观棋被祈福舞者的唱颂声吸引,微微侧首,再一回神,怀里的滚灯便被人撞掉。
滚灯被人踢着向前,又被顽童拾起,抛来扔去,观棋没法出声制止,眼睁睁看着他们将灯抛入河中。
滚灯落到水面,起起伏伏。
观棋站在岸边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实在没办法拿回来后,只得作罢。
她翻遍全身,只找出一枚铜板,用这枚铜板重买了一只很小、很简陋的花灯。
河岸边拥挤,人们提笔在花灯上写着不着边际的愿望,恨不得物尽其用,将整只花灯密密麻麻写满。
简直把河神当成了许愿池的王八。
观棋寻到贫瘠的一角,将她买来的小灯放入河中。
别人的灯上写满了愿望,少女的灯上却未着片墨。
一位少年被人群挤到观棋身旁,他蹲在观棋身边,笑看一眼她的花灯。
“你的灯上忘记写愿望了。”
观棋摇摇头,摆了摆手,比划道:这,是给河神大人放的。
不是为她自己许愿。
少年似乎看懂了她的意思,淡淡笑着。
他静静待在一旁,也不放花灯,就陪着观棋,看她将灯放远。
观棋闭眼合上掌,跪在河岸边。
世人所求甚多,她只求神明同享喜乐。
少年眼生,并不是河神镇的人,也不像镇上其他人那般躲避观棋。
观棋想,他或许是别的镇子跑出来游玩的小少爷。
等她再睁眼,少年已不见踪影。
每年河神节的末尾,大家都会为河神献上礼物,瓜果肉类,全凭心意。
观棋没有银钱去买,只奉上一沓自己抄写的佛经。
赵公子一见便笑了:“观棋啊,你要是实在没钱,可以找本公子借啊,这么寒酸的东西也拿得出手。”
观棋没理他,轮到她时,她将盛着佛经的供盘捧上祭台。
庙祝也觉得这祭品太过简陋,阴阳怪气地念:“观棋,献佛经一份。”
祭台只能一个一个地上去,周围人都在底下议论着观棋。
观棋不卑不亢,拾级而上,秀挺的颈边垂落下一缕散发,被忽起的风吹乱。
就在观棋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神台上的长明灯开始闪烁。
风过的瞬间,神灵现形。
神台之上,站在观棋对面的人白发垂至足踝,用银冠束起,他冰眸剔透,是位薄唇的少年人。
白发少年右耳坠着红缨,与他身后供奉的神像如出一辙。
众人止住议论,甚至忘了呼吸。
唯有赵公子的脸色十分不好。
愣了半晌,众人终于在庙祝的带头下高呼:“河神显灵了,是河神大人!”
神台上,河神伸出手,接过观棋的供盘。
“姑娘,谢谢你的佛经,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礼物。”
观棋手中一轻,霎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忘了回应。
河神低眸看着她问道:“我需要一名弟子,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他知她生活艰难,愿予她庇佑。
一如当年,他将奄奄一息的她带回河神镇。
河神的新娘(七)
观棋有一个秘密, 她喜欢着河神大人。
去年夏日的夜,她独自坐在屋中,为去世的亲人烧纸钱。
三个满身酒气的流氓趁夜翻进了观棋的院子, 破开了她的窗。
为首的蒙面贼急切撕扯着观棋的衣领, 见她死命攥着,便结结实实一巴掌扇过来, 打得她偏过头去。
“小贱人, 矫情个什么劲儿!本公子看上你, 那是你的福气, 你没尝过男人的滋味, 不知道男人的好……”他口中说着污言秽语。
另两人拉住他, 笑劝:“别打坏了,打坏就不好玩了。”
观棋无法出声呼救,发狠摸上床边放置的剪刀,欲与眼前人同归于尽。
可她哪里是几人的对手。
身上压着的人撕扯着她的衣服, 旁边两人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剪刀, 怪声道:“哟,还是个贞洁烈女,让哥几个看看你手里的小玩意儿。”
他们抢走观棋最后防身的利器, 嘲笑着她的无能。
在观棋万念俱灰时, 窗外起了风。一道白影从破开的窗外飞跃而进, 掀开了三个流氓。
“恃强凌弱, 恬不知耻。罚!”
清冷的神明第一次盛怒, 他抬手执剑, 斩断三人尾指, 将流氓们击飞出院外。
三人失指,痛得昏厥过去。
收拾完流氓, 河神依旧背着身,反手将外袍递给观棋,让她披上。
“姑娘不必担心,接下来几日,我都会守在此处。”
观棋颤抖地抬起眼,看着面前自始至终未转过身的白衣男子。
那一刻,他在她心里种下一株名为君子的幼苗,成为她唯一信奉的神明。
三个流氓断了指。
因为所行之事不光彩,未敢往外透漏半分,只说是打架伤的。
当然,更多还是因为惧怕河神,他们再不敢去观棋的木屋打扰。
河神是守诺之人。
观棋的小木屋外有一条小河流经,此后半月,河神每夜都守在那里。
少女在屋内抄完一卷卷佛经,他守在她的窗外,看着她被烛火映亮的眉眼。
那株名为君子的幼苗肆意攀长,占据了少女的心。
后来河神便不再来。
他忘记随手救过的凡人。
河神离开后,观棋的小木屋外便开满了繁花,那是被神明光临过的地方,冬日也不曾凋零。
观棋期盼许久,想离心中的神明近一些,而今愿望实现。
“我需要一名弟子,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他问她。
自然愿意。
于是她成了河神的弟子。
虽然他只是随口一说,但她真的欣喜。
河神说很喜欢观棋屋外的花,她便替他打理即便那些无人看管,也能野蛮生长的花。
她耐心对待每一棵花树,每一朵花。
她用尽温柔去浇灌,期待花开得更好,能令河神大人喜悦。
河神大人喜悦,她便开心。
凭借河神的关系,观棋一跃成为河神镇炙手可热的中心人物,无人再敢为难她。
哪家有事想求河神,必定会先拜托观棋。
可观棋只是个看花的,她甚至很少能看见河神。
即使她真能说上话,她也不愿。她希望河神能得喜乐,而不是每日为着别人的事奔波。
次数久了,大家便以为是观棋心气高了不理人,便开始诋毁她。
“还以为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做什么美梦呢。”
“今日我们高攀不起你,以后你也别来求我们!”
他们嫉妒中伤,因观棋不愿帮忙而开始憎恨。
可他们之前未曾有半分恩义施于观棋,只想从她身上索取,一旦发现得不到好处,便变了嘴脸。
观棋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一心打理着那些花。
河神出现在她院中时,观棋正低头浇花。
“多谢,花开得很漂亮。”
河神眸中有疲惫,臂弯搭着银白的披帛,随风扬长。
观棋手中的葫芦瓢落到地上,着急比手势道:不用谢。我谢你,才对。
确实如此,她该谢他相救。
河神淡淡一笑,显然忘记观棋道谢的缘由。
神的时间太过漫长,她不过他生命中渺小的一粟,不记得也很正常。
“你会下棋?”
河神见观棋屋中摆着棋盘,随口问道。
观棋点点头。
河神捏起一枚黑子,弯起唇角:“我只会舞刀弄剑,却不懂人间闲情逸致的事物。”
无人知晓,看起来风雅至极的河神大人,竟然连棋也不会下。
但正因为无人能想到,自然也无人教他。
人们崇拜光鲜亮丽的神明,却无人在意神明想要什么。
观棋默然片刻,不露惊奇,也不现疑惑。
她只点点头,似乎只是一件听到很稀疏平常的事,抬手做出十分大胆的举动。
观棋在棋盘落下一颗白子,随后轻轻去牵河神的袖,示意他去握黑子。
河神手中的四颗黑子将白子的四面逐一围住,最后一颗黑子落下时,白子绝了气。
观棋伸手拿走了“被吃掉”的白子。
“你是在教我下棋?”河神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坐下来一起下吧。”
河神学东西很快,可每一局总会输观棋几子。
整整一夜,无论观棋如何放水,河神也始终没赢过一局。
*
河神行踪无定,后来很久,观棋再也没见过他。
直到十五的清晨,天边划过一道黑光,有巨物砸落在河神镇的水面。
“嘭”的一声,别说是人,连周围竖起的高楼都被溅出的水浇湿。
众人奔走相告,说有妖物侵入河神镇,河神正与之打斗。
镇民们担心祸事殃及自身,连忙将门户紧闭。
观棋快步走出小木屋,焦急望着空中交缠的身影。
他们一路从水上打到人迹罕稀的竹林。
其实水上才是河神的优势所在,可他不想波及镇民,于是故意将魅魔引到竹林中。
战斗并没持续太久,河神手中的银戟很快捅穿了魅魔。
魅魔死前一笑,将本命精血弹到了河神额心。
“小子,逞英雄?那便让你尝尝多管闲事的后果!”
那滴精血于神族而言,堪比最致命的催情.药。
魅魔想,敢从他手底下抢人,他倒要看看这愣头小子是要命,去找人帮他解毒。
还是要脸?
那滴精血极烈极浓,如果他要命的话,被他找上的人可就得替他去死了。
魅魔转念一想,神族多出虚伪之辈,多半得陪他一起死了。
死之前还能拉个神族当替死鬼,魅魔越想越高兴,大笑着湮灭在竹林中,化为飞灰。
不过片刻,精血便融入河神的体内,让他半步难行,单膝跪倒在地。
灵力的压制不起作用,反而让精血越发狂躁,在体内横冲直撞。
河神极热难耐,几乎当场爆体而亡。
观棋在这时候找了过来,河神红着双眸,下意识攥住她的腕。
看清来人后,他趁着最后一丝神智,一掌将自己劈晕过去。
你怎么了?醒一醒?
观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
河神浑身像被火炙烤般滚烫,见他没了反应,观棋几乎急出眼泪。
水,水!
观棋内心急呼。
她知道河神需要水降温,可周围全是竹林,哪里有水。
等河神再度睁眼时,他已经被拖到河岸边,感觉有凉水淋到了自己脸上。
他看见眼前的少女浑身是伤,正来回捧着水,往他身上浇。
见河神终于睁开眼,少女惊喜得落下眼泪,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
河神浑身依旧滚烫,连起身都做不到,只能求助少女:“把我,推入水中。”
短短一句话,他说得极为艰难。
他需要沉入水中静养。
魅魔算错了一件事,这滴精血还要不了他的命。
所幸少女听懂了。
她擦去眼泪,用尽全力拖着他不能动弹的身体往河中行去,可却不小心踩到埋在淤泥下的石头。
两人一同滑入河的深处。
河神自然是不怕水,可少女只是个凡人。
河中深不见底,少女沉在水中几乎窒息。
少女的面庞离他极近,那滴精血游走在他的经脉中,横冲直撞,让他几乎压不下心中的邪火。
可他最终凭着难以想象的毅力忍住了。
河神的灵力几乎耗尽,只能勉力化出原身,用残缺的龙尾托住少女,送她上岸。
算起来,河神已经快五百年没有见过自己的真身。
五百年前,前魔尊墨弈攻打苍龙族,他身为司战仙君,率兵抵挡在前。
可彼时仅仅几百岁的他自然不是墨弈的对手,不过百招便败落,化为原形沉入火海。
他的真身伤得极严重,龙角折断一只,尾鳞也脱尽。
属于苍龙族的特征几乎毁尽,灵力溃散,一夕跌落神坛。
他成了苍龙族最丑陋的存在。
司战仙君成了这个样子,怎么敢回去打破族人的幻想。
他不能再帮苍龙族,也不敢回去添乱。
重伤的他流落到贫瘠的小村庄,被村民的善良打动,便自愿成为一方河神,守护这个小村庄。
后来小村庄以他为名,成为河神镇。
被叫了五百年的河神,他都快忘记自己的本名。
再后来,听闻苍龙族少主时泽飞升成神,成为苍龙族新主。
世间得道成神何其艰难,天时地利,机缘人心,缺一不可,万年也不一定能出一个。
时泽成神后,墨弈也随之被镇灭。
河神再没什么放心不下。
残尾的白龙沉在幽静的深水中,缓缓阖上眼。
*
少女在岸边守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见河神安然无恙上岸,她才头昏脑胀倒在地上。
她穿着湿衣,吹了一夜的风,因为担心而忽略了寒冷。
昏昏沉沉间,观棋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放到了柔软的床上。
有手抚在她额上,随后难受的感觉便消减许多。
她睁不开眼,下意识抓住那只手。
很凉,却令人安心。
那只手愣了片刻,缓缓抽了回去,给她捂上了厚被子。
不知睡了多久,观棋被屋外的争吵声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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