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的新娘(八)
“你耗费灵力养着这群没用的凡人, 究竟图什么?”
说话的是位声音清灵的女子,因生气而拔高了语调。
或许是觉得语气太过强硬,她又放软语气:“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跟我回去吧, 我们大家都在等着你。”
男子沉吟片刻:“你说的我会考虑,但现在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女子不解, “那你告诉我要等到什么时候?还是说你舍不得离开, 喜欢上……”
“水洛!”他不悦喝止。
观棋起身, 听见屋外属于河神大人的声音道:“我们换个地方, 别在这里吵。”
争论的两人行远。
直到屋外再无动静, 观棋才重新躺下。
河神大人在与谁说话?两人似乎很熟。
观棋想不出答案, 沉沉闭眼养神。
一炷香后,河神去而复返,那名叫水洛的女子却不见踪影。
河神并不知道观棋听见了他与水洛的交谈,没解释什么。
只是从那以后, 他对观棋上心许多, 真心将她当作弟子对待。
他日日靠坐在观棋院中的海棠花树下,指点观棋剑法。
可观棋资质实在太差,修不了灵术, 剑法也没什么长进。
十五祭月节, 人间团圆, 河神没有来。
观棋抱着小木剑等了他一天, 怔怔看着那棵海棠花树, 数着它落下的花瓣。
他明明答应, 今天会来教她新的剑法。
观棋垂眸想, 或许他这次消失,又将她遗忘, 以后再也不回来。
她固执地等着,直到夕阳沉落。
观棋没有等到想等的人,却迎来不速之客。
一名身着浅金色流仙裙的女子踏入观棋的小院,她生得美丽出尘,蛾眉明眸,让人忍不住生出好感。
可她眉目间毫不掩饰的嫌弃之意令观棋退缩。
女子看了一眼观棋,高傲问道:“你就是那个哑女?”
其实水洛来之前,河神特意告诉过她观棋的名字。
可她不在意,转头便忘了。
观棋没作答。
她认出这熟悉的声音,是那天与河神在屋外交谈的人。
水洛一笑,柔和神色道:“你应当知道他并非凡人,我来这里正是为寻他。他心善,为了你们这群人不肯离去,可我想做人不该如此自私。他本是高高在上、被寄予厚望的仙君,守了你们五百年,作为弟子,你忍心见他在此潦倒一生?你是不是也该劝劝他,与我重返神界?”
观棋不知道水洛在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拿什么立场去劝河神。
她只是一个受过他恩惠的凡人。
见观棋没有被说动,水洛故作通情达理:“我真是糊涂,和你说这些干嘛。你肯定连他的名字都不知晓,是我糊涂,你怎么可能劝得动他。”
“不过说起来还得感谢你,那日我被魅魔追杀,你师父为救我被魅魔所伤,幸亏有你将他送回水中。”
原来那天,河神是为了救水洛。
观棋沉默地摇摇头,不明白她为何来替河神大人向自己道谢。
河神救过观棋两次,就算恩义相抵,她依旧欠着河神大人一条命。
何需旁人替他道谢。
“对了,瞧我把正事都忘了。”
水洛笑道,“你师父今日不来了,他说今晚月色好,要陪我一同赏月,剑法得明天才有空教你。”
水洛离开了,观棋坐在院中,守到月上中天。
天上圆满的月亮皎洁,观棋望了一眼,放下怀抱一整天的小木剑回到屋中。
第二日天明,河神如约来了。
“昨日我有要事无法脱身,曾托人来告诉你,让你不要空等。她和你说了吗?”
观棋点点头。
河神松了口气,补偿般将一柄小巧锋利的剑送给观棋:“这剑中我灌注了灵力,你使用起来不会太费力。”
剑身红如晚霞,是他用收集了五百年的日月云霞之灵锻造。
即使持剑之人没有半点灵力,也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观棋接过红剑,它华丽璀璨,如同夺目的河神大人,映亮她的眼眸。
河神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吾名脩雍。你在心里唤我的名字,我会听到。”
在神界,如果和非亲非故的人交换名姓,便代表把对方当作亲近之人看待。
观棋抬起头,满是不可置信。
似乎得知他的名字,比得到怀中的红剑更为珍贵。
她思索片刻,用木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写道:楚薇音。
怕脩雍不解,她用手语解释道:这是我,以前的名字。现在不用了。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入了冬。
大雪下了一夜。
清晨天一亮,观棋慌忙推开窗,见流经屋外的小河并未冻住才放下心。
观棋用小木盆装着衣物前去河浣洗,看见一个人伏面倒在河边。
那人衣衫破败,不知是何处流浪而来的小乞丐。
寒冷的河水冲刷着他垂落的手臂,凄惨无比。
他就倒在观棋屋外不远处,不想管闲事也得管,不然死在这里,会把河神大人的水弄脏。
观棋强忍不适将他翻转过来,看清他脸庞那一刻,观棋心中无比庆幸她今日的善念。
她将受伤的男子捡回小木屋,在她的照料下,男子幽幽醒转。
他失神望了观棋好一会儿,似乎不敢相信她还活着。
直到看见观棋颈间骇人的红痕,忍不住哽咽出声:“公主,我找了您很久,很久。”
昭国以女为尊,公主们出生时,女帝会为她们挑选出适龄的世家子弟,让他们从小与公主一同长大,少时作为亲侍保护公主,长大便成为公主的夫婿。
萧飞便是楚薇音的亲侍。
观棋自然认出了他,只摇摇头,在纸上写字与他交谈:“旧国不再,早就没有什么公主。我现在叫观棋,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观棋本意等他将伤养好,便送他离开。
可他执意不肯:“公主在哪里,萧飞就在哪里。”
自从十岁那年,他顶着无数人的艳羡,被选为公主的亲侍,公主便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被放进刀剑相拼的死侍营中,拼杀而出才能从女帝手中接过刚出生的小公主。
她那样小,却柔软地对他笑,融化了他所有的防备。
“记住,她是比你性命还重要的存在。你的一生,都得为她而活。”
楚薇音出生时,无数黄鹂在枝头啼转。
宫里人都说,小公主有一副最动听的歌喉,冬日到时,能暖透大昭后宫三百殿。
萧飞眼神痛哀,看向观棋颈间的陈年旧伤。
“一定很疼吧。”
观棋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小公主是萧飞唯一的亲人,他亲自将她养大,视她如子如后,远胜妻子这样浅薄的称呼。
可是国破家亡,他弄丢了小公主。
人人都说薇音公主早已伏诛,连尸首也滚入大江中。
可他不信,行遍每一条山河,哪怕只余尸骨,他也要带她回家。
在他寻找她的第九个年头,他终于见到她。
失散的故人再相逢,满面霜尘。
*
脩雍曾问起萧飞的来历,观棋只是微笑着比划,说他是故人。
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观棋问起水洛,误以为她是脩雍的亲人。
“亲人?算是。她与我同族,是我好友的表妹,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谈及水洛,脩雍的眼眸暗沉片刻。
水洛是少主时泽的远房表妹,自小便喜欢时泽。可时泽一颗心都系在景千璃身上,根本看不见旁人炽热的感情。
虽然水洛说是来寻他回苍龙族,但脩雍自然不信。
那魅魔是水洛引来的,她本意是前往人间寻找时泽,却半途遇上魅魔,躲避间见此处灵气充沛,料想此处有大能,便将祸事引来。
两人的关系说不上多亲厚,却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脩雍知道,其实大家早已忘记他,五百年来,根本没人寻过他。
水洛在此偶遇上脩雍,起了劝他回去的心思。
见劝不动,也不再寻找时泽,独自回了神界。
话落入观棋耳中,只听明白“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原来是脩雍的青梅。
观棋没由来羡慕起水洛,她一定见过河神大人漫长的岁月。
……
日子插了翅膀般,过得飞快。
春日的夜,脩雍沉在水底入眠,忽然听到呼救声。
他遽然睁开长眸,跃出水面,心底无端慌乱。
观棋在唤他。
可从他将本名告诉她以来,她从未在心底唤过他的名字。
她将他的名字视作珍宝般妥帖收藏。
今夜是第一次,他想观棋一定遇到了很棘手的事。
瞬息之间,脩雍已经顺着观棋残留的气息找到她。
他现身于青楼外,抬手一挥,面前雕刻着繁复花纹得木门已粉碎。
众人乍见盛怒的河神,先是惊,后是惧,跪伏一地。
脩雍施法挡住屋外的人,独自走入房中。
赵公子正欲对床上瘫软的少女行事,忽然被巨力掀飞,砸裂桌椅。
看见脩雍,他明白坏了事,当场磕头求饶命,颤声道:“河……神大人!这这不关我的事,是水仙子要我这么做的!”
脩雍走向床边,抱起被下药的观棋,少女的脸已被热气熏得微红,伸手拽住他的衣领。
时间急迫,他没空与旁人纠缠,转瞬之间已抱着观棋回到木屋中。
屋中无人,萧飞不见踪影。
“观棋?”
他唤道,少女却神思混沌,想往他怀中靠。
脩雍自然认出用在观棋身上的药,那是神界最为烈性的合欢颜。
别说观棋是凡人之躯,就是神仙妖魔也扛不过去。
不合欢,只有死路一条。
脩雍将滂沱的灵力尽数倾泻在观棋身上,试图将药物引出。
体内两股力道冲撞,观棋难受得吐出一大口鲜血,往后倒去。
脩雍只能停手,搂着观棋不知所措。
观棋似乎清醒了一些,她睁开眼,眼尾微红,脩雍在她眼中成了一块冰。
好热。
她颤抖着想去拥抱眼前的冰,脩雍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可终究没能抵过少女柔软的眼神。
“你认得我是谁吗?”他最后一遍确认。
观棋乖巧地点点头,不断朝他靠近,想汲取寒冷。
脩雍沉眸片刻,将观棋抱起,让她高过他,将她抵在墙边。
月光透过窗,晕染了观棋的长睫。
她垂下眸,颤抖搂住脩雍的脖子,附身将月光洒在他的眼尾,辗转吻上冰凉的薄唇。
哑女第一次大胆,冒犯了神明。
场面一度混乱。
吻无比绵长。
不知不觉,两人滚到桌边,观棋单薄的后背被压到棋盘上。
纤长的指拂乱零散的棋子。
黑白分明的棋子一枚枚跳落到地上,滴滴答答,欢快无比。
被挡在窗外的月光洒在泛起涟漪的水面,随波起伏。
……
荒唐一夜,合欢颜解了。
观棋身体弱,承受不了过量的合欢颜,脩雍只好将大部分药物引渡到自己身上,替她承受噬骨之苦。
他五指用力碾在观棋的指间,郑重许诺:“我会娶你。”
“你是五百年来第一个看见我真身的人。如你所见,我不完美,身有残缺,丑陋而狰狞。所以这样的我,你愿意嫁吗?”
观棋以实际行动代替了回答,抱住他的脖子,向他靠拢。
神明不需要无所不能。
她爱他的不完美,也爱他的脆弱。
河神的新娘(九)
婚期定在三个月后的十七。
宜嫁娶, 尽欢颜。
失踪一夜的萧飞终于回来,他被水洛关了一整夜,天亮后才被放出。
观棋听见萧飞的声音, 急忙从屋中跑出, 细细一番查看,见萧飞并无大碍才放下心。
站在一旁的水洛扫了她一眼。
见观棋鬓发凌乱, 她心里想到什么, 愉悦地弯起眼尾, 抱臂看戏。
水洛换了一身洁白的衣裙, 纤尘不染, 她以轻慢的姿态道:“这一切怪不得我, 要怨只怨,你不该觊觎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说完她笑起来,美好的面庞勾勒出令人背脊生寒的表情。
怕观棋看不清,水洛又向前行两步, 抬起她的下巴, 凑近轻声问:“怎么样,赵公子的滋味如何,很销魂?”
观棋的脸惨白一瞬, 下意识推开水洛, 慌忙抬袖擦去脸上因担忧而产生的泪痕。
水洛被推了一把, 却并未恼怒。
看见观棋这般反应, 她心中更觉得愉悦。
她好整以暇理了理衣裙, 余光看向屋内, 里面走出的人, 却不是预料中肥头大耳的赵公子。
水洛脸上再挂不住一丝笑意,几近崩溃。
“脩雍!”
水洛目眦欲裂, 脸上写满不可置信,指着他大吼,“怎么会是你!”
“怎么能是你……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难道是它骗了她?
不对,一定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
这一刻,水洛失去往日高高在上的姿态,脸上只余因事情脱离掌控的恼怒与恐慌,连强装镇定都做不到。
“为什么不能是我。”脩雍反问道。
他上前拽住水洛,不愿与她在此争吵,将她带离观棋的小院。
寻到僻静处,脩雍松开手,水洛摔倒在地。
“她不过一个凡人,你怎能自甘堕落,与她厮混在一处?!”
水洛颊边的珠泪欲坠,惹人怜爱。
可脩雍只觉得厌恶,沉声道:“水洛,你该管好你自己。她会是我的仙侣,我为她谋长生,这一切都不用你管,也轮不到你插手。”
“如果你再去招惹她,别怪我不顾念往日情分。”
这点情分还是看在时泽的面子上,水洛在他这里,连可以顾念的旧情也翻不出来。
脩雍转身离去,不顾身后几乎崩溃的水洛。
其实脩雍也不明白水洛为什么变成这副癫狂的模样。
即使是在五百年前,两人也不过点头之交,哪来这么多恩怨纠葛。
时间果然是毒药,能把记忆中的正常人熬成疯子。
合欢颜并非易得之物,水洛能拿到此物,肯定有他人授意,那人的地位肯定不低。
脩雍无意再追究水洛的事,他只想带观棋离开。
三月之期一晃而过。
水洛再未出现纠缠。
脩雍猜想,她大概是回了神族,便不想再过问她的事。
大婚的前两天,观棋坐在镜子前,小心翼翼描着新娘妆,转头小心又满怀期待地问萧飞:好看吗?
萧飞为她梳着发,笑答:“很好看。”
他的小公主,本来就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他看着观棋长大,如今送她出嫁。
河神是观棋的心上人,他能感受到观棋的喜悦,观棋的喜乐也是他的喜乐。
观棋想嫁给河神,河神也愿意娶观棋。
而他只想见到观棋幸福。
所有人都得到了想要的,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观棋看着镜子,试图压下心底的不安,绽出笑颜。
镜中里的自己却流出一滴眼泪。
观棋知道心底的不安源自何处:脩雍答应娶她,只是因为责任,因为怜悯。
他并不爱她。
可是,她卑劣地想握紧近在咫尺的光,不愿放手。
人就是这么贪心,得到了一些,就想得到更多。
在以前,明明她的心愿只是偶尔能见到脩雍,喜悦就已经能填满她整颗心。
可现在,她奢望他的爱。
*
消失很久的水洛突然出现,独自找上观棋。
“你觉得脩雍真的愿意娶你吗?你一个凡人,寿命不过寥寥数十,怎么配?”
水洛羞辱道,“我要是你,就会明白事理,远远离开,而不是缠着他不放手。”
她戳穿了观棋一直以来的心事。
“脩雍已经决定回到苍龙族,你觉得,你配得上司战仙妃的位子吗?”水洛步步紧逼,不愿错过观棋脸上一丝好戏。
可令水洛失望的是,观棋这次毫不退让。
哪怕心里已经难过得揪成一团,观棋仍旧表示相信脩雍。
脩雍说过会娶她,她就在此等他,绝不会离开。
她用心底最微弱的一点儿希冀,赌脩雍的心。
水洛上下打量观棋一眼,确定劝不动她后,冷哼着离开。
天边镶着火烧云,水洛离开后不久又再度折返,不同的是,她这次带了帮手。
以镇长为首的人群举着火把,围了观棋的小院。
“去把那个妖女给我拿出来!”
镇长一声令下,两名青年便冲去拿人,气势汹汹,却被屋内的萧飞一脚踢飞出来,叫苦连天。
“好啊,观棋你还养着野男人呢!”
赵公子见状,探出头来,阴阳怪气地抹黑,“爹,水仙子说的果然没错,就是这个淫.荡的小贱人勾引河神,想让河神抛弃我们,离开河神镇!”
水洛在一旁看着好戏。
她微动手指,萧飞便失去力气,被冲上前的镇民压住。
见观棋终于走出来,镇长带头指责:“我们河神镇收养了你,对你也算不薄,可你却想要我们大家伙的命啊!观棋,老话说得好,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不薄?
如果能说话,观棋几乎笑出声。
“你与河神是师徒,却做下违背人伦之事,我们不杀你,难消天怒,来日天灾便会吞没河神镇!”又有人站出来大声指责。
无论如何诡辩,一切终究只是借口。
人心贪婪,镇民不愿失去神明的庇佑,拦不住神明,那便杀死他的新娘。
所有人都在侥幸,仁慈的神明,肯定不会怪罪他们!
毕竟……河神已经保佑了他们五百年,而认识观棋,也不过几年。
孰轻孰重,一眼分晓。
水洛站出来附和镇民,指着观棋道:“镇长说得对啊。你想嫁给河神,要河神带你离开,前往神族谋长生,实在自私至极!”
众人的指责如潮水般淹来,恨不得令观棋原地羞愧而死。
下一刻,镇民们一声大喝冲上前,想将观棋绑起来。
“拿下她,把这个妖女绑起来烧死!”
镇长中气十足道。
观棋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拔出红剑屏退众人。
她欲自保,在旁人眼中看来,却是十恶不赦的举动。
在镇民逡巡的目光中,水洛出手,一掌打向观棋。
观棋手中的红剑令她忌惮,可终究是没有灵力的凡人,就算有仙器在手,也发挥不出千一的威力。
水洛毕竟是几百岁的仙,她一脚踢向观棋胸口,震断了观棋浑身的经脉。
“抓住她。”
水洛冷声吩咐。
镇民合力将观棋绑上祭台,镇长将她当作反面教材痛骂:“大家伙给我好好看清楚了,这就是背叛河神镇的下场!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底下的镇民们重复着镇长的话语,一时间呐喊声冲天。
水洛想到有趣的事,在下面微微抿唇一笑。
她忽然拽住萧飞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看向祭台上被捆缚的观棋。
“听说在人间,你算是她的未婚夫呢。你可真是大度,我让你好好看清楚她,好不好?”
萧飞瞳孔紧缩片刻,下一瞬他就明白了水洛的意图。
不、住手!
在水洛的示意下,镇民剥去了观棋的衣物,剥去她最后的尊严。
萧飞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心中几乎呕出血,用尽最后力气抓起被人遗落的刀刃,向水洛刺去,却被她轻巧躲开。
萧飞自知无力杀她,只能用锋利的刀刃割过自己的双眼。
他跪坐在地,血液顺着两只空洞的眼眶不停往下流,保全观棋最后的清白。
“刀偏了。”水洛出言提醒。
她见不得任何维护观棋的举动,那柄铁刃在她的操控下划过萧飞的颈,血落如雨,喷了满地。
“割这里才对嘛。”水洛笑道。
镇民皆被她的行为吓住,内心墙头草般嘀咕起来:这真的是仙子,而不是什么妖鬼吗?
萧飞咽了气,在场会为他伤心的,只有观棋。
但观棋被绑在祭台上,口不能言。
她如同被剥去全部外壳的鸡蛋,无处可躲,无处瑟缩。
只能微弓着身子,无声哀求,泪流满面,企图保护最脆弱的地方。
看见观棋微隆的腹部时,水洛迟疑些许。
忆樺
屠杀神族,是要遭天谴的,除了不怕死的魔族,谁敢承受反噬?
可脑海中那道苍老的声音重新出现,诱惑道:“怕什么?有我在,你只管杀,不会有任何反噬。”
它要的,就是脩雍与神族反目啊。
天道放大了水洛心中的欲望,再次向她承诺:“脩雍快成神了。你与脩雍成亲,将他的神骨献给我,届时,成神的便是你。”
水洛再度有了底气。
哪怕不是与天道交易,她也想要一个即将成神的夫君。
“烧死她!”水洛下令。
镇民将手中火把抛向观棋身下的柴堆,火舌瞬间舔起,照亮夜空。
“小哑巴,你觉得他很爱你吗?这里动静这么大,你觉得他没听到吗,你见他出来救你了吗?”
水洛看着大火,无比快意,“实话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他默许的。落得这般下场,只能怪你自己贪心,纠缠不放手。你不愿意体面,我们替你体面!”
夜风中,火越烧越大,吞没少女痛苦的眼泪。
大火照亮每个人贪婪的脸庞,使他们形如鬼魅。
这场火烧了一夜,直至烧干净一切,天空才落下迟来的春雨。
从点点圆豆大小,渐急渐密,瓢泼而下。
阵阵惊雷劈向祭台上已被焚成枯骨的人,笼罩在河神镇上空五百年的阵法一瞬消散,万鬼同哭!
河神的新娘(十)
河神镇连下了三日大雨, 汹涌而来,欲吞没一切。
无论白昼,雷电交加。
众人只道是河神的惩罚, 他们哀求痛哭, 可无论如何悔过,河神也再未露过面。
无人知道河神去了哪里, 也无人能唤出他。
用灵力滋养五百年的守护大阵被脩雍彻底调转方向, 从抵御妖物的阵法变成囚笼, 将所有人禁锢在此。
水洛也被囚困在河神镇, 无法回到神族报信。
只能进不能出, 河神镇从一方福地彻底沦为妖鬼狂欢之地。
异象搅得人心惶惶, 镇民们躲在家中不敢外出,但躲在家中也逃不过去。
不少镇民莫名暴毙在家中,被发现时一身鲜红,被剥去人皮, 死状惨烈。
屋中镜子碎满一地, 断口处沾粘着血块与发丝,稍加联想,也知道这镜子用来割了什么。
水洛后知后觉开始害怕, 想求天道相救, 天道却再不出声。
第七日, 大雨终于停歇, 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空交缠着无数紫雷, 往下界劈来。
只有大妖出世, 或者飞升劫雷, 才能有如此盛况。
半空中,有红衣人踏着鬼哭狼嚎行来。
等近了才发现, 那根本不是什么红衣,而是被鲜血染红的白衣,鲜血随着来人的步伐,不断往下淌落。
“鬼,是鬼!是观棋的冤魂回来了!”
有人看清红衣女子的面容,只哀呼片刻,便被残忍地剥去整张人皮。
观棋抓着那张新鲜的人皮,嫌弃扔开:“哎呀,死了呢。”
就像顺手捏死一只蝼蚁,毫不在意。
天上的紫雷更加密集,似在表达对妖鬼残害人族行为的不满,却迟迟未劈下,等待应劫之人。
妖鬼手中化出血红长剑,继续往前行去,每一步,都碾在镇民的心肝脾肺上,令他们惶恐不安,抱成一团。
多日不曾露面的脩雍终于现身,挡在观棋面前。
脩雍身后,是水洛与河神镇的全部镇民。
“太好了!是河神大人,我们有救了!”
众人开始庆幸,料定脩雍一定会保下他们,脸上写满劫后余生的喜悦。
看清来人,妖鬼冷了眉目。
“滚开。”观棋冷冷吐字。
再也不是脩雍记忆中温柔的模样。
脩雍恍惚片刻,身形并挪半分,似乎打定主意要与她作对。
他的白衣染了尘埃,满手泥土,狼狈腾云而来。
短短七日,他仿佛萧索了几万岁。
可他明明是比时泽还年轻一百岁的小仙君,满打满算,还未至千岁。
他的白发失了光泽,满头银丝如瀑,在风中狂舞。
一瞬迟暮。
以前他曾手刃无数妖鬼魔族,如今面对观棋,却连剑也提不起来。
脩雍七日不眠不休,眼中尽是血丝,他看向对面的妖鬼。
观棋颈间骇人的疤痕消失不见,时隔十年,她终于能再次出声。
可代价实在太过惨痛,如果让她选,她宁愿一辈子不再开口!
她清楚,有脩雍阻挡,自己今日注定杀不了这些人。
可今日是她唯一的机会。
今日以后,双手沾满鲜血的她将魂飞魄散,或者死在劫雷之下,落个干净。
死过两次的观棋终于看清人心,她不再执着于方法,只想达成目的。
“脩雍,你说要和我成亲,带我回你的故乡。还算不算数?”
少女软了眉眼,满怀希冀一步步向脩雍走去,说出的话却诛心。
“可是啊,我被扒净衣物示众时你不在,我被活活烧死的时候你也不在。我在心底一遍遍呼唤你,求你来救我,可是你没有来。”
少女的眼中滚出血泪。
“现在我要杀他们,你又在了!我知道,你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娶一个会历经生老病死的凡人!是我蠢,信了你的谎言。” 少女哽咽道。
“脩雍,你一直都在骗我吧。”
观棋偏头看着一言不发的脩雍,神情决然,悲伤的语气却出卖了她。
“你竟然从未喜欢过我,为何要答应与我成婚!你喜欢什么水、什么洛,大可去找她!你以为答应娶我是在可怜我?不,你是在害我!”
她好恨。
她欠他一条命,所以原谅他的高高在上、原谅他的袖手旁观。
可是现在,她憎恨他阻止自己!
“停下吧,你会永世不得超生的。” 脩雍再也听不下去,痛苦道。
魅魔狡诈,死前给脩雍使了个大绊子。
那滴精血彻底沉入脩雍的经脉中,成了隐毒。
后来又加上合欢颜的余毒。
每月十五毒发,他只能彻底沉在水底,不能动弹,五感尽失。
成为最虚弱、需要别人保护的存在,只能藏起来。
他并未将此事告诉观棋,不愿袒露脆弱。
观棋多思,她知道后会歉疚难过。
可是,所有人挑在这一天,联手害死了他的妻子。
那些人,都是他曾经立誓要保护的人。
神明动了心,想带心爱之人回到故乡,以谋长生。
他愿意将漫长的生命分给观棋,与她偕老。
他想离开。
但所有人都不愿放他离开。
可是爱一个人,是错吗?
他想渡所爱之人,是错吗?
升米养恩义,斗米生死敌。
是他错了,一切都是他做错了!
那一晚,他听到了观棋呼救的声音。
他想救她!他拼命般想冲出去救她!
可是他拼尽全力,只冲破了五感的束缚。
强大的反噬令他无法动弹,最熟悉的水域成了禁锢他的场所。
他听到了一切,却无能为力。
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
可事到如今,他想,他再也救不了任何人。
停下?他竟然叫她停下?!
何其可笑。
观棋怒道:“你为神,我为鬼。你拦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今日,我偏要杀尽这里所有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的面目因怨毒而扭曲,而可怖。
可脩雍眼中只余悲悯,那是他的妻子。
是他没用,没有保护好她。
在脩雍身后,是惊恐的水洛和镇民们,所有人都被雷阵困住,吓得瑟瑟发抖。
“脩雍,还不杀了她!”水洛强装镇定,“她残害人命,如今引发天罚,你还在等什么?!”
水洛将这一切归于天罚,可应劫之人并不是观棋。
脩雍恍若未闻,只定定看着对面的人,身形微动 ,想去拥抱。
观棋举起猩红的剑,面无表情对准他:“让开!”
脩雍看着那把剑笑了。
那是他送给她的剑,那时,他希望她有自保之力。
她曾万分珍惜,现在却用来对准他。
他垂眼看着观棋,正色道:“有我在,你绝不可能过去。”
观棋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正因为知道是事实,才更令人愤怒。
观棋瞬间红了眼。
瞧啊,这就是她曾经喜欢的人,这就是她飞蛾扑火也要追逐的人。
这情爱,多么蠢。
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只会为了别人挡在她面前,要求她停手,要求她放过。
可她已经一无所有,如何能停手!
两人头顶巨大的雷劫如同紫莲盛开,宛若神罚。
雷阵之下,是近神与妖鬼的对峙。
观棋没有时间再等下去,决绝朝着脩雍刺去。
鬼与神战,注定一败涂地。
可她的剑轻易穿透了脩雍的胸膛,那里面是跳动的、鲜活的心。
脩雍握住她的手。
“你说得对,我从未爱过你。”
观棋扯出苦笑:“那很好。我也并不爱你了。”
脩雍看着她,记起初见时。
那时,她名楚薇音,站在悬崖上,对着赶来的追兵道:“我是大昭最不争气的一位公主,可即便如此,今日为我大昭而殉,绝不会降于尔等乱臣贼子!”
她有不输世间任何人的勇气。
长剑横过,空中飘起洋洋洒洒的血,坠落到脩雍的眼眸中。
她如一只纸鸢从悬崖边飞速跌落,他救了她,为无处可依的她寻了安全之所。
本来,他想和她说:你勇敢坚毅,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脩雍:“我也不曾,想过要娶你。”
观棋收起笑容,静静看着他。
观棋只知道,他曾双手伏于窗边,守在她的窗外。
却不知晓,在那些寂静如水的夜晚,她抄完一卷卷佛经,河神早已爱上为他祈福的少女。
她满院的花,也并不是什么离奇事。
那是他为她种的,因为有神明偏爱,所以四季不败。
“人间的姑娘都喜欢花。”
这句话是他很久之前无意听来的,默默记在心底。
河神节那只滚灯,也并不是无意遗落,是他想送给她的。
他见过她虔诚为他祈福的样子。
世人熙熙攘攘,为名来,为利往。
只有她的愿望是希望他喜乐。
脩雍笑道:“作为补偿,我把心给你,我们两不相欠!”
那是神器化成的心,他等来了大道机缘,马上就要成神。
神器无双珠曾保过他两命,一次是神魔大战,它让脩雍顺流而下,流落到河神镇。
另一次是魅魔的精血,它保脩雍不死。
但现在,他想让她活。
观棋,有这样的丈夫,你一定很失望。
我同样对自己感到失望,连心爱的人都没办法保护,还谈什么庇佑众生。
他早已不配成神。
这一刻,他愿把心给她,背叛神族的身份去爱妖鬼。
失去神器续命的他,再也不可能成神,无缘大道。
成不了神,便只能死。
毕竟,他早就该死了。
神魔大战时,他的龙心便被墨弈一掌击碎,无双珠代替了他的心。
“我不要你的东西!”观棋摇头,想松开手,“我只想杀了他们!”
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并不喜欢花,唯独偏爱屋外那棵海棠。
因为脩雍喜欢靠在那棵树下。
可脩雍死死握住她的手,让她取走了无双珠。
“你想做的,都可以去做了。”
这是脩雍飞升的劫雷,他失败了。
随着渡劫之人身死,漫天紫雷退散,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无双珠洗去罪业,渡化妖鬼。
观棋的眼中滚出清澈的眼泪:“原来神明的心,是琉璃。”
见脩雍身死,水洛慌了神:“救我!”
可心中苍老的声音再未搭理她。
观棋提着血剑,一步步走到水洛身前:“神族,原来也会害怕吗?”
观棋喃喃道:“可怜我的孩儿,他还这么小,还没来得及出来看看这个世界。他肯定也很害怕吧。”
“你敢动我?神族绝不会放过你!”
死到临头,水洛仍然只会威胁。
观棋没有给她再说话的机会。
血红的剑从水洛头顶重重落下,将她从上到下贯穿,彻底钉死在地。
直到死,水洛的眼中依旧写满不可置信——天道抛弃了她。
天道怎么能抛弃她!
明明是它给了她合欢颜,明明一切都是它让她做的!
水洛死在观棋的剑下,妖鬼手中的仙剑,彻底斩碎她的神魂。
随后,观棋杀了全镇的人,禁锢他们的魂灵,让他们陪她演永不落幕的献祭。
她将自己的灵位牌放于祠堂,镇住全镇人的魂灵,让他们永不超生。
她没穿上的嫁衣,她要别人穿给她看。
“你们剥我的衣,我剐你们的皮,这很公平。”她笑道。
观棋杀死被献祭的新娘,做成人皮鼓,蛊惑迷失的行人。
男子的皮蛊惑女子,女子的皮蛊惑男子。
力量是可怕的东西,拥有太多,便想挥霍。
她从单纯地想报仇走向滥杀无辜。
观棋成了新的河神,新的邪神。
一切都结束了。
……
那颗神心没入观棋体内时,整个世界已经开始摇晃。
姜九歌脱离观棋躯体时,看见许多观棋不曾见过的往事。
那个早已死在过去的仙君,曾将嫁衣封存于木箱中,箱中还有一朵茉莉花,施了仙法,经年未败。
送君茉莉,劝君莫离。
可惜再无人去打开。
河神的新娘(十一)
凉夜中, 平静的河面炸出两朵巨大水花,姜九歌挣出水面,抹去脸上的水。
看见凌子樾浮出水面时, 姜九歌有片刻愣神。
或许是因为刚刚脱离出观棋的梦, 她的心还在被观棋影响。
这一眼似乎望见水底大梦中,死在过去的仙君, 令她恍惚。
但时间紧迫, 姜九歌来不及多想, 趁着河神还没腾出手, 迅速往岸边游去。
两人刚上岸, 河神, 或者说是观棋,她拔出了胸膛中插着的落雪剑。
受伤的地方却没有半滴血流出来。
观棋不明白,这个凡人怎么能如此轻易伤到自己。
她的心明明是神器无双珠。
观棋低头看去,那上面出现一条很细的裂纹, 泄出一带浅金色的光。
数万年前, 创世始神曾执神器开天刃,割裂混沌,造出供三界六族栖息之所。
始神殒灭后, 开天刃一分为三, 成为拔萃玉、无双珠和中天铃, 散落到神魔两界。
传闻集齐三大破碎的神器, 以拔萃玉捏神魂, 无双珠化神心, 中天铃作神躯, 开天刃出,可造上神。
神器是超脱三界六族的存在, 除非是同执神器之人,否则,哪怕拥有神器的人身死,神器也绝不会损及分毫。
可现在,无双珠出现了裂纹。
观棋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凌子樾。
见观棋看过来,凌子樾对姜九歌道:“快去找大师兄他们,我留下来挡住。”
姜九歌默然片刻,看着连剑都没有的凌子樾。
“……”
别挡了,一起跑吧。
见姜九歌拉上凌子樾掉头就跑,观棋冷笑:“想跑?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观棋看着两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明白是无双珠泄出神力,让他们两人回到过去窥探了自己的过往。
观棋很生气,咔嚓一声,将伤她的落雪剑从中折断。
断剑朝着逃命的两人掷出。
凌子樾率先发现,压住姜九歌的后颈,两人往前扑去,摔入柔软的草地。
滚着滚着,姜九歌发现自己被圈入凌子樾又凉又湿的怀抱中,耳边传来怦怦的声音,是凌子樾的心跳。
不急不缓,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两人往前滚了几步好不容易停下,断剑却并未放过他们,调转方向,继续追上。
凌子樾仰面躺在草地上,松开怀中人,撑地而起,黑靴从半空中划过踢飞断剑:“还给你!”
断剑被力量裹挟,回旋到观棋面前,“呲啦”的破风之声无比刺耳。
断剑逼近观棋面前时,携带的剑风扬起她鬓边碎发。
千钧一发之际,观棋抬手握住断剑,轻轻一用力,断剑便碎成了粉末。
她看向两人身后,淡淡笑道:“还叫了帮手?”
真巧,她也有,还很多。
“九歌!”
“凌师兄!”
恰好此时,姜九思带着苏安然赶到了。
原本应该待在花轿中的姜九思一睁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眼,看见眼前的苏安然,就知道事情坏了,赶紧前来支援。
不仅他们到了,河神镇的全部镇民也来了。
镇民们姿势怪异地朝着四人围拢,成为没有神智的傀儡。
他们不怕痛,不惧死,只想撕咬四人。
“哥,他们人太多了,赶紧让丁师兄他们把楚薇音的牌位取下来!”
姜九歌看着面前被观棋当做肉盾的镇民们,冲姜九思喊道。
她在观棋的过往看见,是观棋用灵位牌控制住了镇民。
姜九思道好,并未多问,直接放出传信灵。
他在空中飞快落完最后一笔,金色符文闪烁一息后消失,出现在丁周面前。
丁周与张清扬两人一直待在祠堂附近,不敢进去,不敢轻举妄动。
看清传信灵上的内容后,蛰伏许久的两人终于有所动作:“去取灵位牌。”
张清扬点头,上前打头阵。
在两人踏入祠堂时,数排长明灯瞬间熄灭。
黑暗中,无数灵位牌震鸣,仿佛底下有潜藏的巨兽将要苏醒。
地下长出无数惨白的手,伸手拽住两人的脚,不让两人向前。
“不好,门要关了!”
张清扬看着将要合上的门,惊出冷汗。
丁周抬剑斩断拉住自己脚的手,看了一眼不足两人通过的门缝,冲向前率先拿到楚薇音的灵位牌。
一时间,祠堂内的鬼哭狼嚎更加凄厉。
在大门彻底合上前,丁周当机立断,踩着张清扬的肩跃了出去,将后者永远留在那里。
“丁师兄!”
大门彻底合上。
张清扬几乎不敢相信,同门的师兄就这样果断抛弃了自己。
他绝望的呼喊声在祠堂内不断回荡,伴随着令人反胃的撕咬咀嚼声。
祠堂外,丁周在掌中点燃火,将灵位牌焚尽。
耳边回荡的痛苦扭曲哀嚎声越来越低,在灵位牌烧成灰烬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周遭寂静如尘,仿佛刚才的惊心动魄都是错觉。
丁周看了一眼紧闭的祠堂,并不打算再进去。
他活着,比张清扬更有价值。
所以只能由张清扬去死了。
镇民的亡灵们与河神对立又统一,他们不得不听命于河神,又费尽心思,想借他人的手杀死河神。
所以镇长引几人来到祠堂。
所以亡灵们千方百计阻止丁周取走灵位牌,可在他离开祠堂后,却没有再追出去。
一方面,他们吃饱了。
另一方面,他们早已不满河神的压制,甚至盼着几人能杀死河神。
河岸边,失去灵位牌镇压的镇民们停止攻击的动作。
他们不再受观棋的控制。
眼见时机成熟,姜九歌从姜九思身后探出头,冲半空中的观棋道:“脩雍真的想过要娶你的。他给你准备了嫁衣,你不想知道在哪里吗?”
姜九歌是最了解观棋的人,她经历过观棋的苦痛,也明白观棋心底的怨恨。
在被怨念吞没的心底,掩藏着微小渺茫的希冀,她十分了解观棋在想什么。
在观棋眼中,脩雍救她,只是因为他是仙君,心有天下。
答应娶她,也并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怜悯。
观棋不能接受这样可笑的怜悯。
听了姜九歌所言,观棋果然愣住了。
半晌,属于少女清澈的声音问:“在……哪里?”
问完,她的面目又开始狰狞,猛地凑近姜九歌:“如果你敢骗我,我一定杀了你!”
姜九思怕河神出手伤害姜九歌,拔剑将河神抵远。
姜九歌拦下剑,对观棋道:“那棵海棠树,三丈深的地下。”
尽管十分简洁,但观棋还是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是小木屋外,那棵脩雍时常靠坐着休息的海棠树。
观棋后退半步,怕姜九歌是在骗她,也怕姜九歌没有在骗她。
随后,观棋闭眼笑起来,变成女子的模样。
她跌跌撞撞向东边的小木屋跑去,四人赶紧跟了上去。
那棵再也不会开花的枯树下,观棋掘出了那个木箱,那一刻,她几乎立不稳。
自从观棋成为新的河神,整个河神镇再也看不见任何一朵花。
她一边流泪,一边笑,拂去旧时光的痕迹,打开木箱。
木箱打开时,灵力往外四处逃逸,晃得人睁不开眼。
箱中,存放着流光溢彩的嫁衣,那是脩雍真身最坚硬的一枚护心鳞化成的。
所以雷劫时,那柄剑才能那么轻易刺穿他的胸膛——他早已将能保护自己的鳞片交付出去。
他将嫁衣埋在她最喜欢的花树下,她却直到现在才发现。
或许是他料定观棋再不会回到这里,所以特意将箱子埋在树下,埋得这样深。
整整三丈深。
他埋下木箱时,大概从未想过它能再见天日。
嫁衣上还压着两样东西,茉莉花施了仙法,永不会败。
而放在花旁边的字条,却在接触到空气时,便寸寸湮灭。
那是仙君最卑微的愿望:“慢一些忘记我。”
可观棋还是看见了。
面对熟悉的字迹,她摇头道:“我早就忘记你了,根本不会记得你。”
因为思念再也见不到的人,所以变成他的模样。
你是神,我便要化作邪神,站在你的身旁,与你同挡风雨。
爱让人嘴硬,说着违心的话,将情路走曲折。
原来他早已准备好一切,可是只差两天。
脩雍,这就是你的心吗?
观棋想明白一切,将嫁衣死死抱入怀中,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
她一直在等待的红嫁衣,如今终于等到。
在观棋流泪时,那个眼眶中流着血的鬼影缓缓现身。
他曾帮凌子樾和姜九歌挡过一劫。
“放下吧,他们都已经死了,别再执着。河神大人也已经死了。”
萧飞困于人世不肯离去,他明白观棋的痛苦,留下来,只为渡化她。
观棋仍旧在哭。
是啊,那个善良的仙君,早就困死在过去,再不会回来。
他本来,该成神的。
世间于她,还有什么可以等待的?
驾驭神珠需要仁慈的力量,可她只是个妖鬼,作恶多端,神珠早已将她反噬得一干二净。
她变得越来越虚弱,几乎控制不了无双珠,杀人也只能借人皮鼓蛊惑他们,用河水淹死他们。
镇里的人早就全部死光,陪她演着一场场轮回的戏码,永远看不到尽头。
观棋再也支撑不住这具肉身,莹白的光尘微粒开始消散,如同故人的怀抱,轻轻围拢着她。
令人闻风丧胆的河神,真身只是一具骷髅。
她的心房处,是一颗闪烁的神珠。
她本靠着怨念残存于世,而今怨念消散,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
一切都该结束了。
观棋抹去眼泪,背对着身后的鬼影释然道:“阿飞,下次别再做令我不高兴的事。”
但是这次,就原谅你了。
不会再有下次。
或许是天道蛊惑了镇民,它不需要这个世上再出现新的神。
但是真正善良的人,怎么会被蛊惑,一切只是遮挡丑陋的借口!
观棋捧出心脏,最后一次动用无双珠的神力,捏碎了所有镇民的魂魄。
观棋并不愿意放过任何人,就如同曾经,没人愿意放过她。
神珠飞旋在上空,漫天白光晃得所有人无法睁眼。
白光消散后,无双珠不见踪影。
“你们要找的人,在桥头的棺材里。”观棋对四人说道。
她知道四人为何而来。
这是她还给姜九歌的礼物。
黎明前,她终于穿上那件迟来的嫁衣,狰狞的模样恢复成原本的温婉,微笑着消散在漫天星河下。
人生是一场场宴席,宴席散了,有的人能重逢,赴下一场盛宴。
有的人却再也等不到。
观棋闭上眼,心中默念:我不是河神,只想成为河神的新娘。
消散前,她仿佛回到那个河神节的夜晚。
那一刻,河神走下神坛,吻她轻颤的眼角。
观棋缓缓漾开笑意,在夜风中破散。
她的仙君还在等她,他孤单太久,她该去找他了。
他们之间有过一个孩子。
她从未和脩雍提起,以为他并不知晓。
可是神族对自己的血脉最为敏感,怎么会不知道。
故事的最后,桥头两座矗立的神像一同碎裂。
杀人的银戟先坠地粉碎,悯世的经卷紧随其后,片片成风。
那棵早已枯死的海棠花树,被观棋的眼泪浇灌后,奇迹般重现生机,来年春日,或许能繁花满枝。
除了姜九歌和凌子樾,再不会有人知晓。
那个即将成神的少年仙君,怜悯苍生,却一辈子也没能娶到心爱的姑娘。
仙师
观棋没有骗他们。
在进出河神镇必经的长桥上, 五人果然找到了步迟云与其余被困的弟子。
这日,与以往数十年一样普通的清晨,笼罩在河神镇外的浓雾瞬间消散。
华丽的古建褪去鲜艳的色彩, 变得残破腐朽, 只能从复杂巧夺的形制上,窥见往昔繁华的一隅。
几副棺材凭空出现, 镇在桥头, 吓坏了隔壁小镇上的众人。
前两天那个好心给姜九歌几人带过路的大爷也在, 他恰巧路过这里, 一见这阵仗, 心中顿时一梗。
大爷一会儿念着“阿弥陀佛”, 下一会儿又觉得不够保险,补句“无量天尊保佑”,这才放心大胆地晕在闹市间。
有热心小伙扶起了大爷,拍了拍大爷的脸, 见没反应, 连忙掐住大爷的人中虎口。
还有的好心人以为大爷是中了暑,站在旁边掀起衣摆充当蒲扇,替大爷鼓着风, 送去阵阵清凉。
见大爷悠悠醒转, 众人鼓掌欢呼:“诶, 醒了醒了。”
大爷好不容易喘着气回过魂来, 他仰起头, 恰好看见前两天送进河神镇的几人, 完好无损地又从桥上走了出来。
不仅如此, 那几个人甚至大胆到用手直接扒拉开棺材!
这下误会大了,大爷以为自己和那几个犟种一起登天了, 吓得又昏过去。
众人拍大腿道:“哎哟,又晕啦!”
这个小镇的人最爱凑热闹,在他们眼里,无趣的日子简直比鬼神更可怕。
一群人七手八脚,闹闹嚷嚷将大爷抬去医馆。
与他们错身而过的,是脸上笼罩着愁云的五人。
虽然成功救出了步迟云几人,将他们的伤体装进带来的法器中养着,但是张清扬死在了祠堂中,再也出不来。
同来却不能同归。
丁周解释道,是张清扬自愿留下来断后,他才能顺利从祠堂带出灵位牌,并用火焚去。
“说来惭愧,都是我这个做师兄的错,没能及时察觉张师弟竟然存了这番心思!要是早知道,我一定阻止他。”
丁周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看起来……反倒不像是真的。
但死无对证。
行进中,丁周敏锐察觉到姜九歌在打量自己,十分坦荡地回视过去。
丁周环胸挑眉问道:“怎么,小师妹,我脸上有东西?”
那神情简直傲慢到欠揍:啊对对对,就是我。诶,你不服?不服来打我。
姜九歌息事宁人摆着手道:“……没有,我只是在走神。”
丁周看着前方冷笑一声:“走神倒没什么,别是哪里出了问题才好。小师妹多注意身体啊。”
……大清早的,吃火药了吧。
姜九歌回怼道:“多谢师兄关心,我好得很。倒是师兄你别太愧疚,张师兄在天有灵,肯定也不希望你因他憔悴坏身体的。”
丁周并未接话,他在前方发现了有趣的事,转移话题。
“小师妹,我见你眼神确实不太好,你们丹修不就专门侍草弄药的吗,有空给自己配两颗。”
他伸手一指,前方苏安然似乎崴了足,姜九思与凌子樾像两只忙碌的小蜜蜂,嗡嗡着往她身边凑。
最后凌子樾迟疑了片刻,姜九思先一步背起了苏安然。
姜九歌顺着看了过去,皱起眉,没明白丁周的“意有所指”在指什么。
“怎么了?不就是苏师姐脚崴了吗,有什么好看的。”姜九歌怀疑丁周有什么特殊癖好,没敢再继续说下去。
她微抬下巴“哼”了一声,往旁边跨出两大步,不想再挨着丁周走,避免被他耍得团团转。
丁周:……他就说没看错吧,这小师妹脑子确实缺根筋。
几人各怀心事回到境泽仙山。
姜九歌总算知道此行中,为什么没挑符修弟子去了。
内室中,步青蓝盘腿坐在榻上,他的浑身都贴满了符咒,头顶隐隐有黑气在往外冒,闭着眼还未醒转。
符修弟子之所以没人去,是全留下来镇压步青蓝身上的祟气了。
步青蓝在河神镇待得太久,祟气入体,神智不清,现在还没清醒过来。
姜既白大手一挥,想着凌子樾既然回来了,干脆物尽其用,把他扔去照看步青蓝。
反正他俩关系好,不用白不用。
步青蓝已经度过危险期,只要留个人看着就行。
反倒是步迟云那边情况不太乐观。
于是刚刚解放的符修弟子们,又被派去照顾剑尊,以及一同被救出来的几个弟子。
河神镇一行,损失最大的要数孙无极,他无故陨了一名得意弟子,直接将丁周叫回去询问。
姜九歌看着被带走的丁周,预料他接下来不会过得太轻松,摇摇头,忍不住笑出来。
姜九思与苏安然也各自忙了起来。
几人里,唯有姜九歌清闲着。
“没用”两个字,成了咸鱼最好的保护色。
说来奇怪,观棋消失后,无双珠不知去向。
神器大多存于神魔两界,人界本就少见,世人知之甚少。
加之几人去河神镇之前,并未料到会有神器现世,也没有着手准备。
等回宗后再禀报姜既白,姜既白表示神器先放一边,把宗内这些乱事解决了才是要紧事。
内部生乱,必有异端。
姜既白望着丛山远处沉落的夕阳,一脸沉思,暗自下定决心要干大事。
*
回到玄极宗后,姜九歌开始频繁做噩梦。
河神镇一行,还剩一件事没解决:入河神镇之前,那个诱骗她夜行到桥头的人,到底是谁?
无数迹象表明,那个人绝不是观棋。
那剩下的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苏安然身怀迷惑人心的异术,让姜九歌出现看见她的幻觉,跟着幻影跑了出去,直到桥边时才清醒过来。
二是苏安然会分身之术,并且造出了幻境。
可任何一种情况,都不该是苏安然能做到的。
再厉害,她也只是丹修啊。
放眼整个玄极宗,能做到此等手笔的人,绝不会数过两只手。
这不能怪姜九歌整天胡乱怀疑。
她最近天天做噩梦,而每次噩梦的主角都是苏安然。
所以无论好事坏事,只要出事,姜九歌脑中冒出来的第一个人选,一定是苏安然。
想起那些噩梦,姜九歌站在窗边揉了揉眉心。
梦中的苏安然时而诡异,时而妖魅。
可无一例外,梦醒之前,她的目的一定是杀了姜九歌。
梦中,两人仿佛生来就是对立的死敌,只为屠杀对方取而代之——当然,这种想法只有苏安然有,因为姜九歌永远是被灭掉的那一个。
最惊人的时候,姜九歌一晚上能换七八次不同的死法。
梦中,无论最开始时是善良的、温婉的还是白花般香气沁人的苏安然,到最后,她总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迅速变脸,用尽手段杀姜九歌,从而替代她,成为她。
“小师妹,你的存在是一个错误,便由我了结你,替代你不完美的人生吧……”
苏安然手中是一把金纹浮现的剑,长剑宽三指,毫不留情捅进了姜九歌的心房。
姜九歌用手掌紧握住长剑,企图阻止它往前的趋势,但一切都是徒劳。
她口中鲜血喷落在剑身,红金交映,无比刺眼。
“……择天剑?”
姜九歌痛苦看着捅穿自己的剑,正是姜九思的佩剑。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死法,姜九歌吓得惊醒,额上冷汗涔涔。
窗外鸟语花香,阳光透过木质窗格,懒懒照在姜九歌蓬松的云被上。
今早有晨练,姜九歌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
她干脆拉着被子蒙住自己的头,闷闷想着,那干脆不去好了。
上次晨练时,姜九歌最欣赏的小幼苗也倒戈向了苏安然。
那个会拿着小木剑,乖巧追着她喊“小师姐”的弟子,被苏安然一个和善的微笑迷得晕头转向,不知天地几何。
她明明一直很用心地在教她,恨不得将一切会的、甚至不会的,只要是有用的东西,姜九歌都想拿来教给她,希望小弟子的修习之路更为顺畅。
而在面对抉择时,那小姑娘却道:“可是,我还是更希望苏师姐教我。”
面对姜九歌震惊失落的眼神,小姑娘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找补道:“姜师姐对我也很好,可是,苏师姐更厉害……”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低如蚊呐。
唉,惨。
她胆战心惊费尽心思培育出来的小幼苗,没被风霜雨打摧残掉,没被天灾虫祸霍霍掉,反倒是嫌弃她家院子修得不好看,连夜搬去了别人家的院子。
姜九歌又颓废了几天。
她惊奇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自己。
她不出现的日子,所有人都默契地把她遗忘了!
也不对,前两次晨练时,凌子樾顺路来叫过她,被她言辞含糊推掉了。
后面他也不来了。
姜九歌垂下眼,半张脸埋在被子下,深觉自己不能再如此颓废下去了。
她坐在镜前,看着脸上冒出的几颗小红痘,在瓷白细腻的皮肤上尤为显眼,轻轻一触,十分刺痛。
姜九歌龇牙咧嘴收回手指。
下定决心后,她找来块白纱蒙住下半张脸。
几颗痘罢了,不能阻挡她出门的想法!
姜九歌对着镜子捏了捏拳,给自己打气。
但有时候就是这么倒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出趟门,还能遇上无妄之灾。
晨练时,面前眼生的弟子胡乱舞着招式,姜九歌躲闪不及,掩面的白纱便被木剑勾住。
姜九歌还没来得及出言提醒,小木剑一挑,把她的白纱挑飞了。
恰巧起了风,姜九歌急忙去拾,不期撞进前方围拢的人堆里。
“绝疾草是只生长在魔族地界的毒草,触之有毒,却是治愈被魔气烧灼之处的良药,所谓万物相生相克……”
人堆中飘出女子清越的讲解声,姜九歌无心细听,只想拿回掩面的白纱。
飘扬的白纱最终落在一位素衣女子肩上。
姜九歌伸手去取,不料她这一举动惊动对方。
那女子面带疑惑,捧着绿色粉末转过身。
在众人惊异的眼中,苏安然手中拿着刚打开的毒粉,满满一盒,被转向的疾风一刮,悉数扬在姜九歌脸上。
姜九歌下意识闭上眼,在众人短促的惊呼声后,她脸上传来密密麻麻的痛痒。
她的手还没碰到痛痒之处,头顶便罩下来一件不透光的外袍,挡住众人窥探的视线。
苏安然自知闯了祸,赶紧关切问道:“九歌,你没事吧?”
还想掀开那件外袍一探究竟。
姜九歌脸上又痒又痛,实在受不了,又想伸手去挠,却被人攥住手腕。
头顶传来凌子樾的声音,他挡开苏安然的动作:“我先带她丹修阁看看,你们继续忙,不必跟着。”
人送到时,丹修阁几位师姐掀开外袍,被姜九歌的脸吓了一大跳,赶紧为她用药泉水洗去脸上残留的毒粉。
尽管处理及时,但毕竟是一整盒毒粉,姜九歌得好一阵才能完全养好这张脸。
第二天,苏安然来了,隔着窗与她低声道歉:“九歌,昨天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在我后面。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
这两个字说起来轻巧,但姜九歌现在连镜子都不敢照,害怕把自己吓出阴影。
她抱着膝,难受了半晌,最后道:“苏师姐,你先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她确实要休息了,昨晚她痛得一整晚都没睡着。
窗外的苏安然不再说话。
紧接着,属于姜九思的声音响起:“九歌,能让我进去看看你吗?安然她很内疚,她并非故意,你不要生她的气……”
他一开口,姜九歌更难受了,心中像有蚂蚁在啃。
她明白姜九思竟然来给苏安然当说客后,心中酸涩起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缠住了她的心,姜九歌几乎脱口而出:“不要进来!”
为什么苏安然开口了,她就一定要原谅?
不原谅,又不是罪过。
窗外两人迟疑许久,还是离开了。
不一会儿,外面滴滴答答下起雨,一如姜九歌糟糕的心情。
*
因为不能开窗通风,整间屋子里都挤满药草味。
姜九歌鼻子一吸,下意识想用手隔开苦苦的味道,却被凌子樾拦下:“别去碰。”
人是凌子樾送来的,而且姜九歌也不愿再被其他人看到这副惨样,丹修阁的师姐们又很忙,送饭这个烫手山芋,自然而然就落入凌子樾怀中。
步青蓝那边刚好,凌子樾又被叫到姜九歌这边送饭,忙得脚不沾地。
师姐们担心姜九歌会忍不住乱碰,影响伤口愈合,便将她的两只手都用白纱布包起来,成了两只圆团子。
姜九歌举起两只团子手,表示自己身残志坚,可以捧着碗喝汤。
凌子樾:“……”
这么丧心病狂的事他现在还干不出来,于是喂饭的事也归凌子樾管了。
最开始一两顿姜九歌还不习惯,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到饭点就吧嗒吧嗒掉金豆子,遮遮掩掩,不愿意丑陋的样子被别人看见。
“别哭了,师姐们让你吃清淡些,再哭汤就咸了。”
凌子樾就是这么可恶,他不懂小姑娘的脆弱,一点儿不会安慰人。
姜九歌抬起头愤怒瞪他,甚至抱着一丝恶趣味想吓退他。
但出乎她的意料,凌子樾平静的脸上连表情也没乱一分,仿佛觉得她这样的姿势更方便喂汤,便将汤匙递近她嘴边:“张嘴。”
姜九歌:“……”
好强大的承受能力,她真是自愧不如。
“我现在肯定很丑。”姜九歌不自信地低声嘟囔。
凌子樾:“喝汤。”
“这汤好腥啊,不会没熟吧。”姜九歌尝了两口,小声抱怨。
她又问,“我现在会不会很吓人?”
好不容易喂完汤,凌子樾没理她的问题,自顾自道:“明天想喝什么,我给你带?”
姜九歌幽幽叹气:“你果然没有听我说话。”
“听着呢。”
“敷衍!”
凌子樾嗯了一声。
继续问:“喝什么汤?”
“……”
能不能别再纠结汤了?
她现在只要能不饿死,吃什么、喝什么都一样没胃口!
几顿饭相处下来,她发现凌子樾好像是真不在意。
明白这点后,姜九歌放心了,大大咧咧抬脸去吓唬凌子樾。
但凌子樾一次也没给她吓住,怪没意思的。
和云淡风轻的凌子樾待久了,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脸大概没那么惨不忍睹。
于是她趁着没人,悄悄用盆中清水照出自己现在的模样。
然后,她失眠了一晚上。
经过一晚上的沉思,姜九歌终于想明白了——因为凌子樾自己长了一副绝好的皮囊,过于昳丽,所以看谁都是丑人,眼中自然没有美丑之分!
姜九歌心里一有想法就憋不住,干脆问了出来:“凌子樾,你不觉得我现在很丑吗?天天对着我这张脸,你不觉得难受吗?”
凌子樾收拾好食盒,顺口答道:“皮囊而已,能记住用来认出对方就够了,有什么美丑之分。长得有特点,就看一眼记住她,没特点的,那就多看两眼。”
姜九歌反复思考着这句话,竟然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在丹修阁养了几天的伤,姜九歌的伤竟然好得差不多了。
她的脸已经不疼,只有些浅绿的余毒沉在皮肤下。
这比师姐们预料的“短则两三月,长则小半年”快上许多。
几个师姐都围过来,忍不住啧啧称奇。
“就说药泉水是宝贝吧,你们看这效果多好!赶紧和厨房那边说,不要再偷偷用药泉水做饭了,简直暴殄天物啊!”师姐们齐声哀嚎。
闷得太久,连脾气都消沉大半。
姜九歌像只木偶娃娃坐在那里,任由师姐们抬起她的下巴,对着她的脸点评。
好不容易送走师姐们,姜九歌戴着一顶纱笠出了门,将丹修阁的药草搬到山门处晾晒。
途中,听见路过的弟子讨论着“仙师”“宗主”之类的字眼。
姜九歌回头一看,那两名弟子已经走远,便懒得再去问。
这几天姜九歌待在丹修阁养伤,几乎与世隔绝,唯一接触外界的渠道便是凌子樾。
但凌子樾显然不是个拥有灵通消息渠道的,所以姜九歌对这几日发生的新鲜事也一无所知。
踱步到山门处,姜九歌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大青石放松躺上去。
说是晒草药,实际上,她主要是想找个人少的地方,把自己好好晒晒。
多晒晒太阳,去去霉气。
姜九歌躺在石上小憩,等睡够了再睁开眼,却见一道袍人朝着玄极宗内走去,广袖勾翻了她晾晒的草药。
刚睡醒的姜九歌十分郁闷,冲那人经过的背影扬声道:“喂,打翻了我的药草就走?”
那人闻言顿住身形。
他转过身来,长身玉立,臂弯处搭着拂尘。
天上有朵叶子形状的云,一见这情形便跟着风飞快溜了。
这朵云本来载着白逸鹤往玄极宗内飘,途径此处时,白逸鹤忽然低头一扫,看见下方在春风中裙带招展的人。
姜九歌戴着纱笠,卧在青石上,像一枝长在山门处俏嫩的迎春花。
于是他拍了拍身下厚实的云,云朵便急刹住,将白逸鹤放落在山门前。
假装走过去的白逸鹤回头看了一眼,见姜九歌醒了,笑道:“姜姑娘,又见面了。”
浅黄衣裙的小仙子此时踩在青石上,双手撑住下巴,掩在纱笠下的脸闷闷不乐。
但发现来人是白逸鹤后,姜九歌心中的郁郁烟消云散。
她张了张嘴,想和他说话,临到嘴边,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奇怪。
她明明记得有事要和白逸鹤说来着,现在却一点儿想不起来。
两人不咸不淡聊了两句。
她这才知道,原来白逸鹤是姜既白特意请来的贵客,为玄极宗加固护山大阵。
近来怪事频发,姜既白认为有魔族捣乱,费尽口舌将白逸鹤请来。
“途中有事耽误了,本该早些来的。”白逸鹤解释道。
姜九歌还未说些什么,忽然面前的纱笠被微风吹皱了,如泛起涟漪的湖面,乱了人心。
隔着被微风扬起的纱,白逸鹤看见姜九歌脸上的余毒,伸出手想挑开白纱。
姜九歌不明所以,下意识的反应让她赶紧后退一步。
“别害怕。”白逸鹤的手顿在半空,他愣了片刻,收回手笑道,“姜姑娘,你的脸上很干净,不必戴着纱笠了。”
姜九歌疑惑,试探着伸出手掀开一点纱,用一只眼睛透过缝隙往外看。
对着面前一袭黛色广袖道袍的人,似乎戒备地问道:“真的?”
但那只是她的顺口一问。
姜九歌大大方方掀开纱笠,毫不怀疑白逸鹤的话,并高兴地表示要给他带路。
“这纱笠闷坏人了,还是外面的空气好啊。玄极宗我可熟了,你想去哪里,跟着我走,绝不会迷路!”
时泽
面对姜九歌的好意, 白逸鹤并未拒绝,他抬起一只手,微敛眉眼, 示意她带路:“有劳姜姑娘。”
一路上, 两人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洗礼,走到哪里, 身后的窃窃私语声便跟到哪里。
姜九歌聊得开心, 浑然不觉。
在她将白逸鹤带到姜既白面前后, 便没有她的事了。姜九歌刚想退下, 却听见白逸鹤转过身道:“多谢姜姑娘为在下带路。”
姜九歌没想到他还特意和自己道谢, 赶紧说不用谢。
说完忽然想起, 上次她被血雨困住时,白逸鹤救了她,她还没和白逸鹤道谢。
他反倒先向自己道谢了。
姜九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听得脸热, 只想赶快跑。
姜既白已经许多天没见到姜九歌的人影, 他最近忙得团团转,没空去揪她,追究她上次私跑一事。
姜九歌显然想起还有这事, 于是更加不敢多待了。
无奈的是, 她找不到能快些溜走的借口, 只能静静站在那里, 揪着背后的手指缓解焦虑。
姜既白对姜九歌的每个小动作都了如指掌, 她多转两下眼珠子, 他就知道她又要跑去闯祸了。
见她一脸待不下去的模样, 加之他还有正事要和白逸鹤谈,便咳了两声, 把姜九歌打发走了。
等姜九歌离开后,姜既白挥手关上门,堆着笑意殷切问道:“多年不见,仙师安好?”
一别数十年,面前的白逸鹤容颜不改,依旧是倾倒山峦的盛颜。
虽然面对面坐着,实际上,姜既白对于白逸鹤也所知甚少,只是木语凝让他称呼仙师,他便一直这么叫了。
姜既白觉得,比之以前面若冰霜的模样,仙师身上多了些人间烟火气息。
果不其然,白逸鹤笑答:“尚可。”
要是以往,姜既白觉得他可能不会搭理自己。
两人坐下详谈时,白逸鹤忽然提起旧事:“此前我曾送来一位少年,他如今如何?”
姜既白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凌子樾,干笑两声答道:“那孩子心性至纯,剑道一术,颇有造诣。”
别再问这个了,他很是心虚。
虽然只是应和,但姜既白说的也确实是心中所想。
自从与魔将一战后,姜既白筋脉受损,几乎已经不用剑。
那一战赢得惨烈,玄极宗陨落太多大能,元气大伤。
想姜既白年轻时候,也是极骄傲的一个人,但那时的他在面对白逸鹤时也会自惭形秽,不敢近言。
如今更是如此。
不过今日一见,姜既白意外发现白逸鹤变得好说话多了,便不再如开始般拘谨,畅所欲言,与他把茶言欢。
*
境泽仙山最高的峰顶上,白逸鹤闭目席地而坐,晨日之下,他的背后金紫两色气流交相汇涌。
天地之间,银瀑涌落。
加固整片境泽仙山的法阵极耗灵力,必须召出法相。
在众人注视下,白逸鹤双手结出法印。
他缓缓升至半空,飘扬的道袍成为一身银甲,再往上看去,下半张脸冷傲,上半张脸被泛着光泽的银片遮挡住,不见喜怒。
法相的右耳坠着银环,左臂挽着洁白的披帛,圣洁又冷漠,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玄极宗众人在下方仰望着。
姜九歌站在人群中,看着白逸鹤的法相,只见他右手持三叉神戟,携带万钧之力,汇聚日月星辰之力,灵气震荡开去。
仙山之上,顷刻间万里无云。
看着法相空空如也的左手,姜九歌心底生出异样的感觉,终于想明白不对劲之处:那里原本该握着一把剑。
姜九歌愣了一会儿,低眼看向自己的足尖。
等她回过神,白逸鹤已经褪去法相,站在山巅上,俯视众人。
姜九歌终于想起被遗忘的事是什么了。
莫名觉得心中有些堵。
自从离开河神镇后,她在梦境中见过的画面便逐渐淡忘。
可白逸鹤显出法相时,姜九歌想起无双珠填进心房时闪过的片段。
她其实曾见过他完整的法相。
白逸鹤也并不是什么仙师,他是木语凝口中唯二的神君。
在脩雍零碎的记忆中,白逸鹤还有另一个名字:时泽。
他名时泽,飞升成神后,成为苍龙族的新主。
在他还是苍龙族少主的时候,是木语凝口中的负心人:“时泽担心祸事累及苍龙族,匆忙与景千璃退亲。”
可是在姜九歌的记忆中,她看见漫天飞雪。
时泽身着白色的单衣,走在雪域茫茫。
他的衣上沁出很多血,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会留下一枚染血的足印,或深,或更深。
走不动了,便跪。
周围人看着,无人敢去扶少主。
再多艰难,他还是顶着风雪到了神殿前。
脩雍守在殿外,面露不忍,却无法出言相劝。
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倔。
受完刑的时泽跪在巍峨神殿前,艰难维持住身姿不倒,用手拭去血迹后,他对殿内高坐的人正色道:“父君,我受完三千雷劫,跪行百里,可旧心不改。”
“我舍不了,放不下。”
“我要娶千璃,自愿脱出苍龙族。从此以后,所有行为再与苍龙族无关。”
每一句落地,都震撼人心。
没有人敢相信,这些话会是平日最循规蹈矩的少主说出来的。
“你觉得出了这个门,你还有什么身份能庇佑她?”威严的声音冷笑。
“你为她违逆全族,受这三千劫雷,一路跪到我面前来。时泽,你得明白一件事,是你厌恶的权力替你保住了她,不然一个灭族之人,凭什么在神族立足?”
可时泽依旧固执:“我娶千璃,与她同担。”
……
此情此景,倒是与噬梦境中木语凝的说法大相径庭。
事实上,时泽愿意舍弃一切前程,娶一个灭族之人。
姜九歌的心情十分复杂。
因为她已经站在故事外,知道他们的结局——景千璃身死,而时泽成为苍龙族的新主。
哪怕费尽心血与努力,和人争,与天斗,这场风月还是惨淡收场。
这原本是段该被遗忘的记忆,却被姜九歌带出了河神镇。
也许是记忆中少年的遗憾太长,令人苦涩,不仅没能遗忘,反而在此刻拨开迷雾,历经山河岁月洗礼,更加清晰。
姜九歌默然许久,抬起头往白逸鹤的方向看去。
白逸鹤也正在低头看她。
虽然这里有许多人,但姜九歌心中直觉,他确实是在看她。
对着姜九歌的方向,白逸鹤眼尾弯起轻微的弧度。
他无声抬起一根指,抵在唇前,示意她不要说出来。
长风扬起白逸鹤的广袖,招摇飒飒,遗世独立的神君,原来也有不可得的遗憾。
在他的眼神下,姜九歌轻轻点头,承诺绝不会说出去。
她想白逸鹤既然不愿袒露身份,一定有他的道理。
她没必要去揭人长短。
离姜九歌十步远的地方,苏安然也在看向白逸鹤。
苏安然水润柔软的眼眸中,是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的礼貌尊敬与疏离。她乌黑水润的圆眸映出高山晴日,泄露的,是忘记掩饰的期慕。
那几乎是不属于苏安然的眼神。
她满心满眼的珍视,将白逸鹤望进眼中,不想再遗忘。
她已经等待太久,终于等到想见之人。
姜九思与苏安然并肩而立,微微低头,撞上她遥望向白逸鹤的目光。
他的呼吸有片刻的凝滞,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鞘。
他看见苏安然鬓边那朵浅粉色的小花,悄无声息,与她唇角蕴着的笑意一同绽开。
姜九思预感到,他即将失去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天之骄子垂了眼眸。
姜九思从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刚到玄极宗时,他迷路误入一处偏僻的院子。
那时苏安然还是玄极宗最默默无闻的人。
她生了一场大病,没有资历,也不被人重视,只能留在偏院静养。
病好之后,苏安然开挂般的人生起了运,乘风而起。
机缘大道,天赋好运,缤纷而至。
那天,苏安然坐在窗边读书,见误入小院的少年郎,她一眼望过来,点头微笑:“你就是刚下山的姜师兄吗?”
那一刻暖阳照到了姜九思头顶,他心中终年飘雪的山开始融化。
遗憾的是,暖阳并未融化少女的心。
*
等姜九歌看完热闹,闲晃着要去山门收草药,度过碌碌无为的一天时,半途就被赶来的杉寻截住。
“大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闲玩呢!”
杉寻急得连绰号都喊了出来,“快和我走,老祖宗死活找不到你人,发了好大的火,都快气死了。”
见事情很严重的样子,姜九歌摸不着头脑:“师姐,怎么回事啊?”
杉寻边走边解答,说是孙无极破天荒想起自己好歹还算丹修门代管长老,这不得去慰问慰问,露露面?
这一慰问就出了大问题。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
整个丹修门空得像是被人洗劫了似的,只有零零星星几个看门的弟子还在。
其实是孙无极今日没挑对日子,要是往常的话,多少还能有一半的弟子乖乖留着学堂。
但今日大家都去看仙师加固针法去了,谁还留在丹修门啊。
连负责授课的弟子都跑没影了。
孙无极和丹修门的弟子都不熟,唯一能点出名字的就是姜九歌,这种立威的事当然先找熟人。
别的弟子收到消息,早已赶回去,就消息不灵通的姜九歌不见人影。
孙无极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越等越气,翻了最近一个月的记录,发现姜九歌竟然一次也没来过!
姜九歌迟迟不到,孙无极只能先把几个管事的弟子劈头盖脸数落了一顿。
等姜九歌赶到时,众人都被骂成了鹌鹑。
“姜九歌,你身为宗主之女,不为大家做好表率就算了,竟然带头逃学!”
孙无极平时待弟子宽松,可不代表他能容忍弟子们荒废学业。
姜九歌一句也没辩,摊出手心,挨了三十下戒尺。
不管如何,她确实不该荒废时间。
罚完了,孙无极痛心疾首指责:“今天开始,由我亲自监督你,我就不信教不好你!”
孙无极的脾气就像及时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把姜九歌带在身边的第三天,他就颓废了。
孙无极哪里会教丹修,看着眼前这个烫手山芋,感觉头大,大手一挥,将人丢给杉寻了。
痛彻心扉悔改之后,励志上进的姜九歌眨巴着大眼睛,无辜问:“杉寻师姐,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杉寻:“!”
她也不会,别问她啊。
杉寻被缠得没办法,只能勉强教了些傀修的入门心法,想着把这段时间糊弄过去就好了。
没想到姜九歌几天就学完了,跑来问她要新的。
杉寻每天跟在孙无极身后,忙得头大,干脆把书一股脑全给姜九歌,只时不时指点几句,免得她学歪了。
这天,姜九歌又去找杉寻,恰好遇见杉寻要出门。
原来是姜既白为了多留仙师一些时日,派出不少弟子聚于殿内,想让白逸鹤选几个留在身边。
当然,肯定也存了私心。
要是能被白逸鹤点拨几句,那也算是一番造化,对玄极宗有益无害。
所以他派去的弟子,都是出类拔萃的。
杉寻想着反正不是坏事,干脆把姜九歌一起拎去了,在路途中为她答疑解惑。
姜九歌积攒的问题实在多,问了一路还没问完。
等到了殿内,她发现周围实在安静得诡异,便收了声。
二十来位弟子站成一排,姜九歌站在最角落,低声问旁边人:“杉寻师姐,我们在这里干嘛呀?”
杉寻:“凑人数。”
“噢。”
姜九歌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忽然看见姜既白从后殿走出来,姜九歌连忙埋下头,害怕与他对上视线。
姜九歌拧着手指,心道真要命,想着还不如被姜既白一次性罚了,不然以后每次见他,都提心吊胆。
“仙师,这些弟子都是本宗资质上佳的人,您能留下一两个点化一二,便是他们的大造化了。”姜既白说着客套话。
因为担心白逸鹤拒绝,他还有准备了一大堆客套话。
没想到白逸鹤才是个不客气的,他的视线直直望住角落,轻飘飘走过去,停住脚步。
见白逸鹤并不推辞,姜既白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先一步察觉不对劲:角落里那个低着头的小姑娘好生眼熟,眼熟到他怀疑自己根本没叫她来。
白逸鹤停在姜九歌面前。
姜九歌看见面前出现一双黑靴,再往上看去,是水墨道袍,以及臂弯间的拂尘。
直到看见那张无论见多少次,还是能被惊艳到的脸。
白逸鹤温润的声音响起:“那就姜姑娘吧,我与她算是熟识,她就很好。”
看见姜九歌茫然抬头那刻,姜既白感觉自己的面子挂不住了。
这能叫资质上佳?
姜既白脚下长了细针,扎得他站不住,上前忙劝道:“要不仙师再挑两个吧。”
这要是误会了,认为姜九歌代表着玄极宗的上层实力,白逸鹤大概会觉得玄极宗真是没得救了。
多挑两个,好歹拉高一点水平啊。
反正其他弟子,姜既白是能保证“资质上佳”四个字的。
白逸鹤淡淡道:“不用,一个足矣。”
此言一出,尘埃落定。
痛苦的人不止捂住半张脸姜既白。
还有站在队伍最中间、最显眼处的苏安然。
她温和期待的笑意凝固在脸上,转动被水意朦胧住的眼,缓缓看向姜九歌,挽出一个苦笑。
苦笑中,是她被粉碎的希冀,以及无法言说的失望痛苦。
原来她已经不是他要找的人。
直到水意干去,苏安然也未眨动一下眼睛,手心被她掐出四枚整齐的红印,几乎渗血。
她随着众人退出殿外,在荒凉小路径上漫无目的走走停停,并不着急出去。
她需要这样的无人之处消解郁气。
“不过一个男人罢了。”那道只有苏安然能听见的苍老声音道,“你按我说的做,何愁他不会臣服于你?”
“闭嘴。”
苏安然从矮树上拔下一枚圆叶,掐住撕碎,深绿的汁液沾上她的纤细白柔的指尖,沁入进去。
她才不要他的臣服。
世上所有人都能臣服于她,唯独他不可以,他不行!
苏安然赌气般,眼中憋出眼泪,再也忍不住,断线而出。
“哎呀呀,真伤心了?”天道低声笑,“我还以为你装的呢。”
“我是不是说过,让你闭嘴!”
苏安然忍不住怒火,失态吼道。
天道轻笑一声,消失不见。
远处草丛中飞来两只小红蝶,它们牵牵绕绕,闻见了苏安然身上的香气,朝她飞来。
可今日,苏安然特意没有戴花。
她本来以为,即使没有花,也能得到他的青睐。
但她想错了。
看见来人时,苏安然总算明白天道为什么跑得这么快了。
绿荫深处,一袭水墨广袖道袍的人走出来。
白逸鹤走到苏安然面前,伸出洁白的掌心,向她索要:“姑娘,那是我的蝴蝶。”
见被发现,苏安然不情不愿伸出左手,五指张开后,掌内飞出两只慌乱的小红蝶。
小红蝶脱离禁锢,栖落在白逸鹤腕间一道红绳上,凝成两只不会动的金色小蝶,如同小挂坠。
看见苏安然盯着他腕间红绳出神,白逸鹤解释道:“它们总是乱跑,怕它们找不到回来的路,只能用红绳牵引。”
“把它们关起来,不让它们跑出去不就好了?”
她出声呛到,觉得他变蠢了。
白逸鹤摇摇头:“它们生性爱自由,我又怎么能擅自拘束。”
然而苏安然还在为早上大殿发生的事生气,转身就走。
“姑娘,前方路绕,不要走错了。”
身后传来白逸鹤的叮嘱,他本来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苏安然头也没回,冷笑答:“我又不是仙师的蝴蝶,走错了也与仙师无关。”
单薄的身姿行远,没入拐角处。
景蕴
白逸鹤要看顾护山大阵一些时日, 便带着姜九歌,搬到境泽仙山最高峰暂时住下。
姜九歌很急。
她已经和系统断联太久了!
“系统?小统?”
姜九歌呼唤着,尝试与断线许久的系统重新连上线。
耳边传来系统的忙音:“滋……滋, 接触不良, 语音……故障,正在尝试……重连, 滋——”
这令人抓狂的人工智障!
姜九歌哀嚎一声, 瘫倒在身后柔软的青草地上。
丧气一会儿后, 她又盘腿重新坐起来, 撑着下巴, 望着山下发呆。
“姜姑娘, 原来你在这里。”
身后传来白逸鹤的声音,他并不拘谨,在离姜九歌一臂远的地方席地坐下。
不会近得冒昧,也不至于远到生疏。
虽然峰上只住着两人, 可两人分居而住, 实际上连面都很少碰上。
姜九歌摸摸鼻子,颇觉尴尬:“仙师早。”
白逸鹤看着远方笑道:“不必如此见外,叫我名字就行。”
名字, 哪个名字?
姜九歌心底疑惑, 却没敢问出来, 只顺着他的话道:“白先生早。”
“九歌姑娘。”白逸鹤颇为无奈看着她, “我这样唤你, 所以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闻言, 姜九歌也不再顾忌, 大大方方唤出他的名讳:“时泽神君,我刚刚只是在想, 叫你哪个名字更好。”
说完,她又解释起得知他真实名姓的来由,“在河神的梦境中,我曾无意间得知。”
谈起脩雍,白逸鹤打开了话匣。
他遗憾地聊起往事:“脩雍是个固执的人。本来很久之前,我在人间找到了他,劝他和我回神族,他应下了。可最后关头,他又说不能离开,因为他在人间遇到一个少女,想留下来陪她。”
“他说人族生命短暂,他不想她孤单。”
“再然后的事,九歌姑娘已经看过了。”白逸鹤转头看着身旁的人。
在白逸鹤的注视下,姜九歌点点头。
心中却想,原来脩雍早就打算离开了,是因为观棋才选择留下来的。
可是旁人却将这一切怪罪到了观棋头上。
何其荒谬。
姜九歌不可抑制地想起景千璃这个名字,冥冥之中,太多事与她有关联。
赤离兽是景千璃的坐骑,噬梦境中木语凝曾提起过她,脩雍的记忆中也有她。
白逸鹤似乎洞穿了姜九歌的想法,竟然主动提起:“我猜,你现在想问‘景千璃’。”
他看穿了姜九歌主动提起河神,是想了解在自己眼中,脩雍是个怎样的人。
姜九歌见小心思被戳穿,也不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承认了。
时泽实在太过聪明,能从一言一行中看穿别人。
与这样的人相处,按理来说,不会是件轻松愉快的事。
但偏偏这个人是时泽,只会令人如沐春风。
姜九歌组织了一下措词,斟酌问道:“景千璃是你的未婚妻?”
“对。”白逸鹤直接承认了,“她呀,是个特别娇气的小姑娘……”
似乎忆起往事,他眼里温柔的神情快装不下,几乎溢出来。
他缓缓讲诉着两人的故事,可故事太远,得从上一辈恩怨说起。
*
故事以景蕴开篇,她是景千璃的母君。
神凰族出美人,而景蕴更是万年间之最,她一出生就与族中祭司定下亲事。
换种说法就是,景蕴的出生,是因为神凰族需要一位少姬来留住祭司。
景蕴出生那天,彩霞漫天,常年镇守梧桐神树的祭司仙君,第一次离开了他守护千年的神树。
他守在殿门外一天一夜,直到凤凰啼鸣,新主诞生。
软乎乎的婴儿递到年轻的祭司手上时,他总是一副冰霜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类似慌乱的神情。
祭司是自小便被神树选中的仙君,一直镇守着禁地,独来独往,几乎不与外人打交道。
旁的神族敬畏他,也因他的高傲与目中无人而刻意疏远他。
真相只有祭司自己知道,他不与别人打交道,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与别人相处。
可现在不同,怀中是他未来的妻子,她会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祭司觉得怀中像是捧着被火裹着的珍宝,让他觉得棘手,又丝毫不敢松手。
“祭司,给少姬取个名字吧。”
见祭司迟迟没有动静,仙侍低着眉出言提醒。
祭司垂眸看着怀中皱巴巴的小婴儿,神情如同暖阳下冰雪化开,汇成清潭,润泽万物。
泠泠的声音如同脆玉:“景蕴。”
蕴,积也。
光华内敛,温和秀雅。
祭司并不知道刚出生的婴儿都不好看,只当她是个外貌有残缺的姑娘,怕她伤心,才取了这样的名字。
不过他依然很喜欢她,一日日盼着她长大。
他实在孤独了太久,在枯寂中看过千年的长河。
景蕴和他预想的发展路子完全不一样,她越长越漂亮,任性又张扬,靠着神凰族这个强大的靠山,没少干欺男霸女的事,成了神族人见人怕的小恶霸。
偏偏她长得好看,如日耀眼,不可直视,没人忍心出言责备这样漂亮的小神族。
可是今日,在景蕴生辰时,她一鞭子要往侍女身上抽的时候,祭司伸手抓住了那条鞭子。
他薄怒道:“阿蕴,不可随意打人。”
“你!给我放开!”
景蕴狠狠瞪着他,用力想把鞭子扯回来,却没拽动。
她赌气般将鞭头往祭司脸上扔去。
景蕴没料到祭司竟然不躲,在周围人惊呼声中,鞭子一下子砸中他的额头,顿时红了一片。
景蕴吓了一跳,却依旧不肯认错。
周围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祭司仙君跟块冰坨子似的,不通人情,偏偏还位高权重,没人敢惹。
连景蕴自己都隐隐担心,祭司会不会生气打她。
但祭司只沉静地低头看着她,没有疾言厉色,甚至连责怪都没有。
“景蕴,生气了,也不能随便打他人。”
本来景蕴担心又害怕,听他这么说,反而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
“你凭什么管我!”
她指责道,“你一年见我几次呀,是凭你每年送那么些小玩意?还是你一年才出来露一次的面?”
今日是景蕴的百岁生辰。
宫里布置得喜庆极了,连她身上穿的也是祭司前几天派人送来的生辰礼。
那是一条红色的百褶长裙,两只纱袖上坠着小金铃铛,会随着景蕴的每一个动作发出悦耳的响声。
景蕴讨厌穿复杂的长裙,更不喜欢红色。
可今早她还是高高兴兴爬起来,迫不及待换上这条裙子。
哪怕她再任性,也知道一年中只有这一天,祭司会出禁地来看她,她想给他留下好印象。
换完百褶裙,景蕴突然想起上个月时,祭司曾托人送来一对钗。
她兴高采烈想找出来戴上,却一直找不到。
平常她最讨厌打扮,首饰脂粉放着积灰也不会碰。
结果新来仙侍是个没规矩的,侥幸想着少姬的首饰总是乱扔,随手赏给下人,偷偷拿一些也不会被发现。
偏偏仙侍运气不好,偷拿了这对钗,还被景蕴发现了。
“她敢偷我的东西,我就是要打她!”
景蕴气得眼尾发红,明明是个能言善辩的小霸王,在祭司面前却成了嘴笨的小姑娘,不懂得辩解。
可生来的傲气让景蕴不能忍受这种委屈的情绪,她指着祭司的鼻子骂,“你每次都只会说我,我讨厌死你了!”
说完,景蕴跑回房间里假装哭了一会儿。
假哭完了,却发现祭司没有如以往般来哄自己,她赌气般收行李,想着祭司这个人最讨厌了,她才不要留在这里和他成亲。
让他守着树过一辈子吧!
等她慢吞吞收完一大包行李,却发现祭司迟迟没来哄她。
景蕴意识到这一点,这才真正伤心哭了一场,连收拾了的行李也没带,擦干净眼泪独自跑到人间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祭司了解清前因后果,立马处置了那个仙侍。
他来到景蕴房门外,手放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却不敢敲响。
他不知道该如何与景蕴相处,每次她不高兴,他只会用道歉哄她。
祭司知道自己是个极无趣的人。
景蕴和他成亲后,只能陪他一起守神树。
神族爱自由,大概没有神族喜欢这样死板的生活,更没有神族喜欢和他这样无趣的人待在一起。
于是这次,祭司想给景蕴一个新的机会选择。
他放她离开。
在祭司的授意下,神凰族无人去追回景蕴。
祭司心中也有期盼。
要是人间热闹,她便留在热闹的地方。
要是不喜欢热闹,那就回到他身边吧。
祭司派亲信跟着景蕴去了人间,嘱咐一定要保护好景蕴。
他则日日守在神树旁,看着水镜传回的画面。
景蕴总说他不了解她,其实景蕴每个成长阶段他都见过。
他见过她的蛮横粗鲁、不讲道理,也知道她被父母责骂后,会躲起来偷偷哭鼻子。
祭司枯坐在水镜旁,看着景蕴在人间认识新的伙伴,看着她与人结伴行走江湖,看着她眉目间稚气染成侠气。
每一个阶段他都不曾有幸参与,却能与她一同感受喜乐。
直到水镜中,景蕴与另一个人登上扎满彩灯的花桥,那个人为她编织花环,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后来祭司就不再看了。
他垂下眸,人间实在很热闹,他的小凤凰不会再回来了。
祭司清冷地守着梧桐神树,守着神凰一族的命脉。
神凰族的每个新生命,都是以神树为起点,从这里开始孵化。
没有神树,便没有神凰族。
不知过去多少年,一个薄寒的清晨,祭司睁眼便看见了景蕴。
她撑着下巴,褪去任性的模样,安静地盯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祭司也抬眸看向她,温柔地朝她笑,并不言语。
直到景蕴伸手抚上了他的侧脸。
“祭司,你总不来找我。我可想你了。”
她未提此行的艰辛与万般不如意,只说想念。
“你……”
祭司本以为眼前只是幻像,直到这一刻,他才确定眼前人确确实实是景蕴,而不是他的臆想。
她又道:“祭司,人间比神界好玩,可是总没有你。”
“祭司,我已经长大了,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娶我啊。”
祭司伸手握住脸侧的手,大颗的眼泪滚落。
这一刻,日夜的思念与期待不再冒昧,她的回顾中,终于有了他的身影。
他不在意她与别人的曾经,只感激欣喜,在她阅尽繁华后,仍旧愿意选择他。
初春时节,景蕴少姬与祭司仙君举行了盛大的婚仪,万物复苏的时节里,百鸟齐鸣,绕着凤凰神山连贺七七四十九日。
两人于次年诞下一女,凝聚天地灵气而生,无上华佑,赐名景千璃。
提灯
在千璃的记忆里, 自从出生起,她们一家就住在神树旁。
父君母君几乎从不离开禁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一家三口里, 就数她最自由自在。
千璃喜欢去外面荡秋千放风筝, 也喜欢和神山上的小动物们玩。
动物们都喜欢当千璃的小跟班。
除却好人缘外,最吸引小动物们的地方在于, 千璃随时随地都能变出许多花。
那些花又香又好看, 花露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小动物们喜欢那些花, 也喜欢千璃。
它们乐意凑在她周围玩, 给她推秋千, 跟在她后面追风筝。
千璃爱热闹, 也喜欢被小动物们簇拥的感觉。
当然,比起和神山上的小动物们玩,千璃更喜欢跑去找时泽玩。
总之十岁以前,千璃都过得顺遂。
期间唯一的变故, 大概要数她在某次跑去找时泽的路上, 被一只大魔头顺手掳走了。
大魔头看起来有些神智不清,像是小朱喝多了花露,晃晃悠悠袒露肚皮晒太阳时的糊涂模样。
小朱是一条小虫, 长得胖乎乎的, 还有一对萌萌的大眼睛。
每次抱大腿的时候, 就数它冲得最快。
千璃最喜欢它了, 时常把它托在肩上一起荡秋千。
美好的记忆到此结束, 大魔头提着千璃的领子, 把她扔到了魔界。
尽管没亲自见过魔族, 但在别的神族口中,千璃也差不多了解到魔族的可怖——魔族凶狠残忍, 喜欢虐杀神族为乐。
千璃趴在地上,悄悄抬起一点头,看着王座上的大魔头。
大魔头额间是一簇火焰,时亮时灭。
下一刻,大魔头痛苦地捂着头,苍白的指节也随之颤抖。
他垂眸看向被扔在大殿中央的小千璃,很是不解,似乎不明白她是谁,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你谁?”
大魔头冷冷问道。
尽管十分害怕,千璃还是包着眼泪鼓足勇气抬头道:“大魔头!我是神凰族的少姬,你要是伤害我,我父君和母君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年幼的千璃笨拙地表达着讨厌,以为这样能掩藏自己的害怕,并吓退对方的恶意。
别说,还真有效果。
大魔头闻言,当场愣住,眼中惊疑不定。
千璃心怀侥幸,想着难道是自己的威胁起作用了?
“你的母君……”
大魔头从王座上走了下来,凑近千璃后,他颤声问,“是阿蕴?”
那一刻,千璃觉得大魔头几乎快哭出来了。
阿蕴。
千璃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将圆圆的眼珠慢慢转了半圈。
奇怪,只有父君会这样叫母君,大魔头怎么也知道?
想了想,千璃觉得大魔头他大概是更害怕母君一些,干脆点头承认了。
“叔叔,我母君说我是神凰族最好看的小姑娘,我觉得,你生得和我一样好看。”
千璃一边拍着马屁,一边忽悠着眼前的大魔头,“我对好看的东西一向宽容。这样吧,你把我原路放回去,我肯定不告诉任何人!”
大魔头恍若未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表情似哭似笑,缓慢又悲伤地说着千璃不明白的内容:“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千璃知道这句话,是人间的古诗文。
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看大魔头动容的模样,千璃觉得大魔头是被她的话打动了。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时,大魔头额间的火焰重新燃了起来。
他的嘴角勾起冷笑,声音里也淬着冰,完全不似刚才脆弱的模样。
大魔头嘲讽千璃:“你把孤当成神山上那群蠢货一样耍呢?”
完了,被他看出来了。
千璃有些悲伤。
魔头大手一挥,把悲伤的千璃丢去了被黑暗笼罩的魔宫。
但千璃从小胆子就大,越是摸不着边际的地方,她越要好好探索一番。
反正暂时也出不去,千璃干脆在魔宫溜达起来,完全没有身处陌生地界的不适与恐惧。
因为她心里有底气,父君母君总会来接她的。
出门时母君曾在她身上揣了一盏琉璃灯,千璃便将灯拿了出来,提着它到处晃悠。
走了很久以后,更悲伤的事出现了。
这座魔宫里什么活物也没有,像是一座牢笼!
千璃走累了,坐下来叹气。
也不知道父君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不见了,这个空荡荡的魔宫好无聊,实在不想再待下去。
正颓丧着,突然间,千璃听见角落有声音,眼睛又亮了起来。
“是谁在那里啊!”
她惊喜出声问道,可一开口,角落的响动便停止了。
可等千璃重新安静下来,角落又出现窸窸窣窣的动静。
它似乎在故意逗千璃,和她捉迷藏。
千璃这边一动,它那边就立马安静;但等她安静下来,它又迫不及待动作起来。
反正两边就是对着干,永远不会同调而起。
千璃摸清规律后,熄灭了琉璃灯,悄声往角落靠近。
确定声响近在咫尺时,趁角落里藏着的不明生物忙着啃东西,还没反应过来,千璃迅速出手,提起那盏重新亮起的琉璃灯。
洁白柔和的光下,一团丑陋的怪物缩在那里,它怀里的金银器具吓落了一地,瑟瑟发抖。
怪物没有手也没有脚,只是一团会爬行的奇行种。
它似乎十分畏光,又将自己缩得更小。
墨弈大概也没想到,他将千璃扔进幽暗无光的魔宫,千璃却能提着一盏灯,照亮最暗的角落。
此时千璃的眼眸被光映亮,里面盛满喜悦,比她手中的琉璃灯更加夺目:“哇,原来是你躲在这里啊!”
她并不认识它,只觉得这个空荡荡的地方,竟然还有别的生命,实在是件令人惊喜的事。
在千璃心中万物平等,越奇特的东西越可爱。
她完全没觉得面对的是一个怪异到人神共愤的生物,只单纯因为发现这样奇特的生命而感到惊奇:“你是什么小动物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所有的小动物都喜欢千璃,千璃也对一切小动物释放善意。
小怪物不会说话,当然不理她。
但千璃可不会让气氛落下来,她开始自言自语,一股脑说着话,甚至根本不在意小怪物能不能听懂。
小姑娘纯粹的喜悦很容易感染到周围,元气满满的话听得人心生暖意,像是闭眼晒在太阳下。
“我们神山也有好多奇怪的小动物,不过他们都没有你长得特别。你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永远不会被认错!”
千璃指着那堆小怪物跑丢的东西,竟然也毫不吝惜夸奖,“你的食物也好特别,我母君看见你肯定特别高兴,她总说我挑食。”
说起这个,千璃似乎有些难过,安静下来没再说话。
小怪物听她没了动静,便想偷偷溜走,却被千璃一把抓住。
小怪物没有固定形状的躯体,装进杯子里便是圆的,放进盒子里就是方的。
它硬是被千璃揪出了一只手的形状。
千璃握住那只手,小声说道:“不要跑,留下来陪我说话吧。”
小姑娘的手又小又软。
她是除了母亲外,第一个不嫌它恶心,愿意拿手碰它的。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小怪物竟然真的答应留了下来。
谁能想到,缩在地上的阴暗爬行怪,它身上竟然流着一半魔域最强悍纯正的血统!
小怪物的父亲是魔尊墨弈,而母亲只是个血脉低贱的凡人。
它生来残缺,来人形都没有,只会爬行。
其实在琉璃灯照来的前一刻,它甚至还未开智,能听见声音,却不能解其含义,能看见色彩,却不能懂其冷暖。
虽然未开智,不过小怪物的记忆力很好。
小怪物的脑子里囤积着许多信息,只是缺乏处理这些信息的能力。
它疯狂接受着外界传来的刺激,它喜欢这些不能理解的东西,如同它不停咀嚼着毫无味道的东西。
它畏惧光明,却喜欢收集会发亮的小物件。
金银玉器,都是它喜欢的。
生来的本能促使小怪物不停地吃。
不管能不能吃,反正能找到的,都通通吞进去。
喜欢的东西,当然要放进肚子里才属于它,才能使它安心跑得更远。
要不是那盏琉璃灯一直被千璃提着,它甚至也想一起吞进去。
普照光明的灯盏驱散了蒙蔽心智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的迷雾,小怪物懵懂间明白,原来“灯”这个字,是指眼前这种会发亮的东西。
光明驱散黑暗。
这盏灯发出的光充当了连接物,接起小怪物脑中信息与理解之间的断桥,让它开了智。
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千璃手中灯发出的光,还是她眼眸中喜悦的光,照亮了小怪物的心灵。
或者两者有之。
小怪物所熟悉的眼神,莫过于厌恶嫌弃与憎恨,从来没有人用这样柔和的目光看向它。
小怪物心底生出一丝奇怪的情绪,它啊呜一口,将叼在嘴里的金酒杯咕噜咽了下去。
以前那些在无意间记住,却从没理解的话在此刻了悟。
千璃不认识这只小怪物,小怪物却知道她。
它听过她的名字——景千璃,她是神凰族的小少姬。
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千璃的眉眼,与那张挂在魔尊殿中的女子画像十分相似。
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某日小怪物溜到了魔尊殿中,胡乱吃东西,差点把那幅画一起啃了。
墨弈恼怒,一脚将它踹了出去。
疼痛使小怪物记得深刻,连回想起,都觉得浑身在疼。
小怪物知道神凰族少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星月都不及她眼眸璀璨之万一,比人间的太阳还遥不可及。
如今一见,它好像明白了这些美好词汇的真实含义。
它也隐约反应过来,自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丑八怪。
每个魔族见到它,都会先嫌恶地给它一脚,让它滚远些。
简直和眼前小姑娘的待遇天差地别。
少姬千璃,是美好得连墨那个变态都不忍心杀死的存在。
想清楚一切后的小怪物耷拉成扁扁一团,它瘫在地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它的父亲墨弈,一体双魂。
每过十年,墨便会出来一个月,他是真正心狠手辣的存在,别说其他五族,连魔族自身都觉得惧怕。
相比起来,弈就显得正常许多,但同样也是令神魔闻风丧胆的存在。
弈是魔尊的主人格。相比起来,墨更像是某种病根,令他每隔十年就发疯。
自从墨弈去了趟人间后,就疯得更厉害了。
传言中墨弈心悦的是一位仙子,而不是小怪物的娘亲。
仙子大概是无法忍受疯子,故而弃墨弈而去,另嫁他人。
后来墨弈自暴自弃,与一个凡人生下了小怪物。
自那以后,墨弈越来越疯,难得清醒。
也幸亏墨弈脑子不太正常,忙着伤春感秋,时不时发疯。
不然等他某天回过神,想着打理一下历代魔尊累积下来的宝库,会惊觉家底都快被小怪物啃掉一层了。
到时候说不定会被气得更疯。
疯子墨弈没再来管过千璃,千璃便与小怪物在魔宫呆了一个月,每天和它说着神山上漂亮的风景,以及可爱的小动物。
小怪物安静窝在千璃脚边,不厌其烦听着,仿佛真从她口中见到了那座素未谋面的神山,生出不该属于它的向往。
一个月后,弈终于清醒过来,原路将千璃扔了回去。
离开之前,不知是遗忘还是有意,千璃的小灯留在了魔宫角落,散发着黯淡的光。
小怪物终于吃到了惦念许久的东西,吞进肚子里才发现,原来这盏灯索然无味。
*
欢乐的日子总是握不住,不经意间就从指隙流过。
又过十年,满心欢心的千璃不见了。
魔尊墨弈血洗了神凰一族,千璃靠藏在尘镜中躲过一劫。
往日爱笑爱闹的千璃安静趴在时泽背上,她环住他的脖子,默默流着眼泪。
她的眼泪一路流到时泽心里。
时泽现在是她唯一亲近的人。
神凰族灭,时泽背着千璃一步步丈量过焦土,带她回到苍龙族,把她藏起来。
两人路过的声响惊动了战火中唯一幸存的赤离兽,它耷拉着脑袋,从烧得焦黑的石块后探出头,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以前最爱欺负时泽的小千璃,变成只会不停流泪的小姑娘。
两人一兽,走下夕阳下,缓慢而坚定,向着未知的前路行进。
过程尽管艰难,可两人终于还是长大了。
在神凰一族繁荣时,两人早已定下亲事,可繁荣时的约定只在繁荣时作数。
如今神凰族败落,而苍龙族依旧辉煌。
这样的亲事,后者如何愿意承认?
尽管有心遮掩,两人的事还是被苍龙族主君发现了。
他找来千璃,并未如想象般的疾言厉色,反而语气平和地与千璃探讨利弊。
“现在的你,与时泽并不相配。”
语气平和的主君,甚至连正眼也不愿施舍给千璃。
千璃听到这样的结论,静默在原地。
主君并未打算放过她,继续说道:“梧桐神树已亡,你此生的修为已经止步,如何能站在时泽身侧,与他并立?更何况,没有神树,你连替他繁衍子嗣也做不到。”
千璃闻言,浑身仿佛僵硬了,可却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他心悦你,所以冒着我族之大不韪,在危难时将你带回来避难。你要是有同样的心对他,便该放过他,不该拖着他一起沉入深渊地狱。”
主君以慈父的口吻,对别人家的孩子说出最残忍的审判词。
因为她的生活是地狱,所以不该拖累有着大好前途的时泽。
千璃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生硬地吐出几个字:“时泽说过,他不介意。”
他不介意她无法精进的修为,不介意她无法为他诞育子嗣……同样,不介意她的自私。
千璃自然知道主君所言,一字一句都是真的。
可她只有时泽,怎么甘心放手。
仗着时泽的爱,哪怕被点出不堪,千璃依旧不愿意松口。
主君好话说尽,蔑然笑道:“他不介意,所以你就能理所当然占着他的好处?你是真的爱他,还是只想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不愿放手?”
“一个满心怨恨的人,怎么还会有心去爱别人。”
主君的三言两语字字诛心,冷漠的点评剥去了她最后的自尊,宣判了她的死刑。
“景千璃,你只爱你自己,所以才自私到从不愿考虑时泽的处境。你看不到他的艰难,只想从他身上汲取利益。”
“离开吧,苍龙族收留了你五百年,已还尽往日神凰族的最后一分恩义。”
千璃退出去不久,时泽便得知消息追了过来。
见千璃已不在此处,他不顾仙侍的阻拦,强硬追了出去,却到处找不到千璃的身影。
时泽站在两人常见面的小山坡往远处眺望,身后忽然拂过一片轻纱。
他敏锐的转身,抓住那片薄纱,顺着往上看去,是千璃坐在树上,微笑着低头看他。
“傻子,还不上来?”
千璃拍了拍身旁空余的地方,邀请时泽。
时泽跃上树干,在千璃身旁坐下。
他郑重承诺道:“无论父君和你说了什么,但那都不是我的想法。你永远可以相信我,我绝不会背弃你。”
千璃偏过头去,故意不去看时泽的表情,用快乐的声音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没有离开,留在这里等你啊。”
她变戏法般握起一只拳,递到时泽眼底下:“猜猜是什么?猜对了送给你。”
“我不猜。”
时泽握住千璃的拳,不让她打开,只凝视着她的眼睛道,“等以后再给我,也是一样的。”
他预感到千璃要离开,不想给她诀别的机会。
千璃佯装生气地抽回手,故意绕开话题埋怨道:“你怎么耍赖呢,玩个游戏还不遵守规则。不过我大人有大量,决定原谅你。”
千璃笑着摊开手,两只很小的红色蝴蝶从她掌心飞出,在茂树的枝叶间飞舞,翅间洒落金色的细光。
“既然你都看到谜底了,那先就帮我养着它们吧,等下次见面时,我再送给你。”
她没告诉时泽,这两只红色的蝴蝶是她最长的两根尾羽化成。
神凰一族,以尾羽示爱。
她将心袒露给他,却不敢告诉他。
“时泽,如果你的心意不改,那么来神山接我。”
千璃伸手揽住时泽的脖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蓄满眼泪。
随后她又擦去眼泪补充道,“当然,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时泽用力回抱紧千璃,承诺一定会去神山找她。
“我们去浪迹天涯,闲时看山,静时游水。”耳边,时泽诉说着对来日美好的期许。
神族容不下他们,那便去人间,从此不惊荣辱,行遍四水九州,观云卷云舒,鹤逸千里。
“好啊。”
千璃笑出眼泪,满口应下。
她的悲伤全埋在心里,默默祈求时泽不要失约。
千万不要抛弃她。
这个世上,时泽是她唯一一个,敢不顾一切去相信的人。
他是她全部的厚望。
未来值得等待,是因为未来会有他的身影。
可世事难料,在千璃离开后不久,魔族大举进犯苍龙族。
蔓延的战火中,时泽的母君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这一击,是时泽永远还不起的恩情。
他本来已经下定决心,欲脱出苍龙族。
“母君!”时泽飞身过去接住即将下坠的人。
周围的仙兵立马围了过来,将时泽重重保护起来,面对魔军残忍的屠杀,也半步不退。
时泽的母君临死前没有埋怨他背弃全族的绝情,只示意他凑近一些。
她轻声道:“时泽,记住这些没有力量也在拼死保护你的人,他们就是你所逃避的众生。过去的你未曾施于他们半分恩义,他们却无怨无悔保护你。”
“你受众生供养,眼中怎么能只看向一人!”
说到末尾处,她的音量陡然拔高。
时泽有太多话可以反驳,可是看着奄奄一息的母君,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时泽知道,他的母君不愿咽下最后一口气,苦熬着,在等待他的承诺。
母君哀求地望着他,要他放弃千璃,去担起责任,去普爱众生。
可他终究令她失望了。
时泽的眼中尽是苦楚,看着怀中母君哀求的目光连同身躯一点点消散于天地间。
父母生养之恩如何报?割肉剔骨或可报之。
将士舍命之恩如何报?抛却头颅或可报之。
时泽在这一刻明悟,他生来就不可能逍遥于三界间。
还了这些压死人的恩德,他无命再去言爱。
爱与恨,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在魔族箭雨朝着仙兵扫射而来时,一声龙吟震彻天地,腾于云间。
银龙以真身为盾,护住了身下曾护过他的众生。
三千雷劫早已经承受过,浩荡天地也于此刻静默。
时泽的大道,在此刻回响。
伤痕累累的银龙在咽气前褪去凡俗模样,金光镀身。
神族迎来万年间,唯一飞升的真神。
舍身成神的神明为神族带来久违的庇佑,大败魔军。
他赢得艰难,于是输得一败涂地。
*
千璃赶回来时,混战已经结束。
水洛一早就等在入口处,抬手将她拦下:“千璃姐姐,表哥说不想见你。”
千璃抬起眼看向水洛,怀疑自己理解错了她的意思。
“姐姐千万别怪表哥。”水洛一脸为难道,“你知道的,姑父一直不喜你,如今姑母离世,姑父更是将这一切怪罪到姐姐头上,说是你引来的灾祸,指你为灾星……”
水洛掩住唇,似乎在说不该说的话。
不过晚了,再难听的话都由她的口说出来了。
挣扎一会后,水洛还是选择接着说下去。
“姑父要表哥许下重诺,想要接任主君之位,必须以神魂起誓,一生不得与千璃姐姐你在一起。现在,正是表哥的继任典仪,姑父不希望你去打扰他,你们以后,也不必再见。”
千璃终于听懂了,她看向彩霞漫天的一隅。那里好热闹,可惜与她无半分关系。
她了悟,原来这就是时泽的答案。
谈不上失望。
千璃只想,时泽失去了母君,一定很伤心。
那一天,雨飘到了神山,千璃一步步走了回去。
其实这些天,她一直待在神山的山脚下,从未上过神山。
她不敢回去,心中存着难言的念想。
千璃希望能第一时间见到来接她的时泽,一刻也不想多等。
很久以前,时泽曾背着她,带她离开。
如今她又孑然一身,回到这里。
千璃踏过焦土,跪在早已枯死的梧桐神树前,用与她血脉相连的满地亡灵,使用禁术召出了天道。
这一刻,她不在乎这样的举动会给三界招致怎样的灾祸。
反正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赐予我杀死墨弈的力量,我愿献上全部。”她冰冷的话语回荡在四周。
天空仍飘着细雨,没有任何异动。
雨淋湿了千璃的心,她扯出苦笑。
在她几乎绝望时,风云际变,雨水滚成厚重的雪花,一片片往下砸落。
千璃手中的弦月在震鸣,那是神凰族全族仙根凝聚而成的神弓。
遗憾的是,以前的千璃没有足以匹配的力量去驾驭它。
无数亡故的仙灵在尖鸣。
墨云之下,隐雷声中,抖落出天道苍老的声音。
“允。”
“献出你的爱魂与性命,吾赐予你力量,能不能杀仇敌,自凭本事。”
闻言,千璃展露笑颜。
连苍龙族的主君都说她只爱自己,天道竟然出言要换她的爱魂,好划算的买卖啊。
最终,千璃换来七日神身。
她一身红衣,乘着火球般的赤离兽,挽着弦月神弓来到魔界。
在她到来后,魔界开始鬼哭狼嚎。
金色面具挡住了千璃的上半张脸,只露出雪白冷漠的下半张脸。
红衣外的金色护肩上抵着弦月神弓,每一箭都能焚灭无数魔族的魂灵,那是永不超生的死法,残暴又靡丽。
法相的左臂挽着金色披帛,腰间系着两三圈细白的小花,圣洁无双,却一度成为魔族的噩梦。
当年一战,给魔族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哪怕在几百年后,魔族看到金红两色都会发自魂灵深处颤抖。
千璃踩着血路走到墨弈面前,弦月神弓在她手中翻转,化成一柄长剑。
高坐于王座上的墨弈见到来人毫不意外,神情坦然,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天。
“你终于来了,孤已经等你许久了。”
他在很久以前的预言中,就知道千璃会是杀掉他的人。
所以墨费近心思,想提前杀死千璃,却在冥冥之中促成了命运的闭环。
“我有一个哥哥,他名墨,而我名弈。”
因为双魂原因,他永远杀不死自己,他等待的解脱终于来了。
墨弈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
千璃冰霜般的神情没有丝毫动容,一剑斩杀他。
墨弈的话其实并没有说完,不过也不用再说了,反正没人愿意听。
仇敌已杀,千璃无心再留。
转身离开时,一团丑陋的怪物出来绊住了千璃。
她低头一看,知道这怪物是墨弈的子嗣。想了片刻,还是决定放它一马。
难得仁慈的举动,不过是感念小怪物曾陪她度过一段灰暗的时光。
见千璃毫不留恋的走了,小怪物将叼在嘴里的玉铃铛囫囵咽了下去。
千璃做完这一切,将弦月神弓一分为二,把器灵埋在枯死的神树下。
她用神身化为滋养,使梧桐神树重焕生机。
神山等来迟来的新生,诞育凰族。
*
时间的另一头,生长着新的故事。
魔宫的小怪物花了五百年,还是连人形都没修出来。
千璃死后,小怪物又花了五百年才淬净血脉,修炼出人形,等到新生的机会。
小怪物叫“关关”。
因为它的凡人母亲在生前,偶尔会清醒,搂着他念叨“关关”。
小怪物便误以为那是它的名字。
其实凡人母亲只是在念诗,没想起下半句来。
比起魔界,小怪物更向往人间。
有了选择的机会,它便前往人间,在那里遇见落水而亡的小世子。
小世子的小名叫“阿关”,和它的名字很像。
于是它选择成为他。
后来,小怪物在王府遇见人间游历的仙师,被带回玄极宗。
那里再也没人会把他当成怪物。
他有了新的名字——凌子樾。
魔族
白逸鹤只讲完了自己所知道的故事, 那些他不曾知晓的,自然也没办法说给姜九歌听。
姜九歌听得入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原来白逸鹤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千璃说想和他行遍山河, 看尽山间闲云逸鹤。而他也愿意陪她去观云卷云舒,鹤逸千里。
可惜, 他再也等不到曾经的故人, 完成旧时承诺。
白逸鹤待在天山上养大了木语凝, 与她相处的每一日, 大概都会被可怕的念头纠缠:这一切, 都是用千璃的性命换来的。
他用了百年也没能彻底说服自己, 终究介意,于是只身前往人间,独行山水,度过数百年。
后来, 白逸鹤在人间与木语凝重逢, 拒绝了与她一同讨伐魔族。
再后来,木语凝牵着九思来看望他。
白逸鹤却只看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间。
神明看清了冥冥之中的因果,他越过时间长河, 一眼看见若干年后, 少女举着花朝他看来, 明眸善睐, 顾盼生辉。
他第一次觉得, 几十年那样漫长, 那么难以等待。
可是他明明已经默默行过几百年。
所有的孤独, 在那一刻,排山倒海朝他压来。
“不得了啦, 白逸鹤你哭了?”
这实在是太过惊奇的事,木语凝弯下身子,故意凑近去看他笑话。
可当她真看见白逸鹤脸上的动容,又急忙敛了神色,认真道:“什么天大的事过不去,怎么还能惹得神君落泪?”
可白逸鹤只是摇头。
他等了太久,可她却不是为他而来。
或许这是他的报应。
他曾经失约了,没去神山接她,所以她再也不会理他。
白逸鹤失神地望着姜九歌的侧脸,她的喜悦烦恼都直白的写在脸上,或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忽然转过头来,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姜九歌愣了片刻,率先移开视线。
她站起身舒展四肢,说着话缓解尴尬:“坐久了腿有些麻,我得四处走一走。”
在姜九歌转身背对他时,白逸鹤眼里忽然充满悲伤。
他不介意一日复一日地为她讲故事,可她不会想再听。
姜九歌心里很慌,她只是随口一问,完全没想到白逸鹤直接交底了。
知道太多,有种马上要被灭口的恐慌感。
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
天边的夕阳沉落,姜九歌只想找个借口赶快逃离现场。她刚走出两步,就被身后的白逸鹤出声叫住。
白逸鹤看出这些日子里姜九歌心不在焉,他带她来此,本意是为了让她避开苏安然,没想到却令她感到烦恼。
待在这里的小仙子,变得闷闷不乐。
他将一切看在眼中,于是问她:“九歌姑娘,你想下山吗?”
姜九歌连忙点头。
*
在姜九歌不在的日子里,玄极宗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丁周是魔族。
第二件事,丁周指认了凌子樾是他的同伙。
这两件事,还要追溯到河神镇中的变故。
因为张清扬无故身亡,孙无极身为傀修门的长老,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况且一行人里,还有另一名傀修弟子,恰好又是最后见过张清扬的人,便更没什么好顾忌的,直接上手查了。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抓着张清扬出事的线索,孙无极一路顺滕摸瓜,竟然查出了惊天大秘密。
丁周竟然是魔将的子嗣!
他小时候附身在人族丁周身上,吃掉了他,用着他的身份拜入玄极宗门下。
想起与魔将大战的往事,孙无极叹了一句:“若不是先辈大能皆已陨落,我如何有资格坐在这里,成为一宗长老。”
丁周隐藏这么久的身份,可见憋着大事等着算计呢,只是没想到提前暴露了身份。
入魔后的丁周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逃走之前,他顺手抓了苏安然当人质。
众目睽睽之下,丁周一掌打在苏安然的后背,伤了她的心脉,逃之夭夭。
“你们这群不长眼的蠢货竟敢伤我,我迟早会回来找你们算账!”
跑之前,他还故意坑了昔日对头一把,“凌子樾,你还等什么,还不和我一起离开?”
被点到的凌子樾:“……”好毒。
但在其他人眼中,他们更着急倒在地上的苏安然。
团宠师妹受伤了,这还得了?
姜九思与凌子樾率先站出来,要替苏安然去照雪峰上取结络仙草。
说来奇怪,自从去河神镇走了一趟,凌子樾对苏安然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就像失明多年的瞎子一朝复明了。
姜既白出言打断凌子樾:“你去?那个魔头跑之前,可是指名道姓说了你是他的同伙!”
姜九思看不下去,站出来替凌子樾说话。
“父亲,那只是魔族的挑拨离间之词。就让凌师弟一同去吧,多一个人,也多一分希望。”他实在着急去寻结络仙草,不愿再耽误下去。
见姜九思都这么说了,姜既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虽然没什么好脸色,但他还是放凌子樾一同跟去了。
寻找仙草的人分头行动,好巧不巧,最后让姜九思与凌子樾一起发现了。
结络仙草生长在雪壁崖间,照雪峰上众人的灵力都被最大限度压制着,姜九思只能背剑爬在崖间,伸手去取好不容易发现的一株。
见凌子樾在崖壁上方站着,姜九思便将仙草递上去:“凌师弟,帮我拿一下,我好上去。”
凌子樾接过了他手中的仙草。
此时,姜九思脚下的石突然松动了。
他下意识想握住凌子樾的手借力而上,后者却并没有及时回握住他,这一瞬的迟疑,让姜九思摔了下去。
姜九思的视线恍惚了一刻,落下去时,他竟然看见凌子樾额间闪过明灭的魔纹!
在姜九思落下崖底时,凌子樾才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事。
他惊恐出声道:“大师兄!”
空旷的崖底不停回荡着他的声音,一瞬间,身处冰雪间的凌子樾心凉了半截。
附近找药的弟子被凌子樾的声音吸引过来,他们看见峭壁上挂着的一片衣料,都认识那是姜九思的,脑中木了片刻。
随即又看向凌子樾手上的结络仙草,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不得了了,凌师兄争夺仙草杀人啦!”
嗓门最大的弟子冲进门,一把扑倒在姜既白脚下告状。
“有话好好说,成何体统!”姜既白不满弟子如此没规矩的样子,出言呵斥。
过了片刻,等弟子冷静下来,姜既白问道:“凌子樾杀谁了?”
那弟子咽了口唾沫,依旧紧张:“……大师兄。”
“……”
“你说什么!!!”
姜既白一把拎起那弟子,气得头晕目眩,差点昏过去。
提前回来报信的弟子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看见了凌子樾的“杀人恶行”。
告完状,弟子抬手指着外面:“宗主,人现在就在外面压着呢!”
事情扯得鸡飞狗跳,好在姜既白派去崖底找人的弟子回来了,他们带回了姜九思。
众人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姜九思掉下去时,立即拔出择天剑插在峭壁间,缓住了下坠的趋势。
虽然受了伤,但也不是太要命。
受伤的姜九思回来了,出言替凌子樾解释:“不是他,是我自己掉下去的。”
闻言,姜既白猛地望向告状的弟子,给他吓得立马跪下。
“宗主,我不是故意冤枉凌师兄的!”
那弟子抖着肩膀解释,想撇清自己,“他们也都看到了!”
被他这样一指,一炷香前还和他同仇敌忾、愤愤不平的众人都退后了。
人堆里有人小声道:“当时隔太远了,或许是我们眼花,误会了凌师兄也未可知。”
姜九思站在一旁垂下眼,他虽然出言替凌子樾解释,但心里终究存了芥蒂。
这芥蒂不是因为凌子樾没有出手及时拉他一把,而是因为他不确定凌子樾额间的魔纹,究竟是不是他眼花看错。
姜九思心里实在太乱了。
他不愿以恶意去揣度同门,却也不敢滥施善意。
所以在姜既白坚持要将凌子樾关押起来时,姜九思退至一边,不再阻拦。
坠落悬崖的瞬间错觉让他拿不准,不敢再轻易开口,害怕铸成大错。
凌子樾未出言辩解一词,静静等待着审判。
这审判不是来自姜既白,而是他的心。
一切都脱离了控制。
他想做好人,可所有的事都指他为鬼,逼他走向歧途。
好像他不做点恶,都对不起这些罪大恶极的帽子!
人世间,无聊透顶。
想及此,凌子樾竟然笑出声。
这样的举动落在姜既白眼中,无疑是一种挑衅行为,他不耐烦挥手,让人将凌子樾押下去关起来。
“好啊,赶快把我关起来。”
凌子樾冷冷出声,抬头直直看向姜既白。
那眼神冷得姜既白心中没底,就像被捕猎的猛兽死死盯住一般,吓得他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反应过来自己心中竟然在惧怕凌子樾后,姜既白怒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凌子樾已经收回目光,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鱼死网破的前夕,他反而一点也不紧张了,竟然有闲心想起姜九歌来。
轻笑一声后,他想起自己最初为什么那么关注姜九歌了。
因为她长得很像一个人——景千璃。
很难说清他对千璃的情感。
千璃杀了他名义上的父亲,但他对父亲本就没什么情感,杀就杀了。
令他记忆最为深刻的,是千璃冷漠得像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那时还是小怪物的他暗自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将她踩在脚下。
可是后来,他又开始觊觎这样的美好,想成为同样美好的存在,被人仰慕。
知道千璃陨落的那天,他顿觉待在魔界已经毫无意趣。
对手都没了,还有什么可努力的?
这些复杂的情绪累加,导致他在面对一个几分像千璃的恶毒少女,也愿意大度原谅。
所以故事的最开始,他才愿意冒着危险,从赤金兽掌下救她。
他一直在默默注意的人是姜九歌,从未改变。
这份注意无关喜欢,只是对熟悉面庞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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