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
“来人, 把他给我扔进锁魔阵!”
姜既白气息不稳,指着凌子樾吼,几乎失控。
上一个令他这么抓狂的, 还是混世小霸主姜九歌。
不怪姜既白这么生气, 毕竟按照以往,凌子樾是个吃了亏也绝不吭声的闷葫芦, 不会像今日这般大胆顶撞他。
实在太反常了。
姜既白话音落下, 一旁的弟子依言就要上去拿人, 然而却被打断了。
“精彩。”
有人鼓着掌阔步走进来, 冷着脸问, “掌门好威风啊, 我步某人还没死呢,怎么就需要你替我处置弟子了?”
这话把姜既白问住了。
他处罚凌子樾都成习惯了,一时间忘记步迟云已经回来。
四门都将内门弟子都被看得跟宝贝疙瘩一样,自然不会随意让别人代行责罚。
哪怕是掌门, 拿不出过硬的理由也不行。
姜九思见到来人, 先俯身抱拳行了礼:“师尊。”
步迟云抬手让他免礼,继而问道:“九思,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凌子樾到底有没有推你?”
姜九思脸白了一瞬, 随后重复道:“此时与凌师弟无关, 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
“伤势严重吗?”
“只是小伤, 并不碍事。”
虽然这只是姜九思的客套话, 但步迟云明显当真了。
他看向姜既白, 直接了当问道:“这不就结了。凌子樾既然无过, 为何要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就要将弟子押进锁魔阵, 掌门是否过于武断?”
按照以往的惯例,遇到这种不合理的事,步迟云早该上去劈人了。
今天之所以肯耐心讲道理,是因为他有伤在身,限制了武力值发挥。
姜既白被步迟云一连串的话问懵了,气得说不出话,想把丁周的指认当作托词。
可他料到护短的步迟云绝不会因此退让,不愿再起冲突,只能一拂衣袖,怒而离场。
步迟云身后站着一身绛紫衣袍的少年,正是步青蓝。
见姜既白离开了,他连忙上前扶起凌子樾,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步青蓝朝凌子樾做了个鬼脸打趣他。
表情明晃晃写着:一天不见,兄弟你怎么就这幅惨样了?
凌子樾没理他。
“猜猜是谁来搬我这个救兵的?”
步青蓝凑近低语卖关子,自己反而先忍不住,迫不及待揭了谜底,“说出来你肯定不信,竟然是小师妹啊!奇怪了,她不是最讨厌你吗?她来找我时,我还以为她又有什么鬼点子整你呢。”
凌子樾忍受不了步青蓝嬉皮笑脸的模样,冷着一张脸,用手肘将他抵远。
两人跟着步迟云回剑修门,入了内阁。
步迟云盘膝坐在静息灵石上,对绛紫少年道:“青蓝你先退下,这里没你的事了。”
等步青蓝离开后,步迟云缓和神色对凌子樾道:“河神镇中,多谢你们。”
“师尊言重了。”凌子樾连忙敛住神色,恭敬抱拳行礼。
步迟云笑道:“听青蓝说你的佩剑折断了?等我伤势痊愈,再替你重寻一把。”
凌子樾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终究咽了下去。
沉默退出内阁后,凌子樾在路上撞见姜九歌,她正在路边拔草喂野兔子玩。
凌子樾抱臂在她身后看了半晌,见她毫无察觉,勾唇一笑便准备离开。
“诶,凌子樾你出来啦!”
刚转身,身后的少女便抱着兔子喊住他,上前两步与他一起走。
身旁的少女叽叽喳喳聊着趣事,凌子樾默然片刻,等少女说累了,他突然出声问道:“怎么突然下山了,仙师那里不好吗?”
“啊?”
姜九歌没反应过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有什么好不好的。”
“你待在哪里,我当然要待在哪里呀。”
少女一脸理所当然,她抱起灰兔子的两只前爪,用它们做着招财猫的手势,和凌子樾打招呼,“不许不开心!”
姜九歌看出他不高兴,没有拐弯抹角的安慰,选择直白地说了出来。
这么明显吗。
凌子樾几乎气笑了,垂下眸又想,他的心情对姜九歌很重要吗?
凌子樾被姜九歌的直白传染了,心里憋不住一点事。
于是想着想着,他就问了出来。
“当然啊!”姜九歌正色道,“你可重要了。”
这不废话吗,她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这位大爷哪天要是想不开了,她得陪着一起完蛋啊。
姜九歌敢保证,整个三界,从天上数到地下,从乌龟数到王八,他再也找不出比她更上心的人了!
凌子樾这朵忧伤菇真该多见见世面,晒晒太阳,不然,她真为他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忧。
姜九歌偏头拧眉,看了他一会,想到什么。
她扔下兔子,拽着凌子樾就往别处走。
被扔下的兔子笨笨地窝在草丛里,咀嚼着草叶。
实在无语,等它回去就宣传,人类到底有多善变!
“去哪?”凌子樾问。
姜九歌没理他,只顾着往前走。
两人一番忙活,终于爬上玄极宗的后山坡顶。
坡顶地处偏僻,灵气稀疏,平常很少有弟子会特意跑到这边来。
这里是境泽仙山面向人间的一方。
少女盘腿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两只手按在足踝处,眼眸亮亮盯着远方。
凌子樾不明白姜九歌想干嘛,出口问她的意图,她也不愿搭理,只将食指压在唇边,示意他安静些。
于是凌子樾闭了嘴,他坐在少女旁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天边荼靡的夕阳沉落,倦鸟归巢。
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下去。
山下,一盏接一盏的灯亮起,暖黄的灯光蜿蜒了人间。
少女转过脸来,不甚明晰的面庞上唯有眼眸亮得惊人,她指着山下:“看,山下的灯火!”是不是很好看!
凌子樾心中冷笑,觉得她幼稚。
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万家灯火,又无一盏归他。
可话语出口,却变成口不对心:“嗯,很好看。”
近近谛视,忽觉美景。
*
人间共照同一轮月,无人之处的旷野,苏安然身披月光,一改往日的柔弱,眼中写满显而易见野心。
没人知道,心脉受损、伤重得下不了地的苏安然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她收回仰望的目光,向前一步,白裙在夜风中染黑,柔弱的美变成硬挺的面庞。
见此场景,草丛中躲藏的兔子吓得埋下头。
瞬息之间,不远处的少女已经完全变换模样,成为一袭黑衣的高马尾少年。
少年踏月行入剑修门,推开内阁虚掩的门。
察觉有人进入,盘膝坐在静息灵石上的人猝然睁眸,看见来人,步迟云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凌子樾去而复返。
少年扯唇一笑:“师尊。”
步迟云放松警惕,问:“这么晚了,有何急事?”
这话并不是问责,他知晓凌子樾行事稳重,如果不是急事,绝不会这么晚还来打扰。
少年低头,微赧模样:“白日里,我有许多话,没和师尊说完,故而折返。”
因为身世原因,加之凌子樾肯上进,步迟云总对他比旁人多两分好感。
然而他再坚强,也不过少年。
步迟云不疑有它,和蔼一笑,想听他要说些什么。
少年顺势绕到他身后。
一柄断剑忽然飞快而出,从后背扎穿了步迟云的心脏,又狠又准。
他满脸不可置信,只听身后的少年冷漠开口:“师尊,你挡了徒儿的道,这就送你上路。”
是女子低语的声音,步迟云目眦欲裂。
这时,绛紫衣袍的少年推门而入,语气难掩兴奋。
“父亲,你说的草药,我找到了,听说……”
步青蓝的话生生卡死在喉咙里,看着眼前荒诞怪异的一幕,他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行刺的少年见有人撞破,眉眼慌乱,连剑也弃了,毫不犹豫,夺窗而出。
“父亲,您别吓我!”步青蓝连忙上前,接住欲倒的人。因害怕加重他的伤势,不敢乱动。
静息灵石上,红得刺目的血淌了一大片。
步迟云面色已然灰白,他目光哀痛,颤抖着唇。
看着痛哭的步青蓝,他拧眉摇头,想说不是他看到的那样。
然而,步迟云口中吐不出字音,只能攥紧他的手,含恨咽气。
逃出的少年褪回原本的样貌,在晨日升起时,苏安然出现在后山。
柔软的草地上,凌子樾不见踪影,只剩姜九歌留在那里。
她往前半步,挡在姜九歌身前,白裙被光勾勒出一圈金边,灼热耀眼。
“苏师姐?”
光有些刺眼,姜九歌下意识抬手想挡。
见苏安然站在面前,她颇觉惊讶,再一转念,发现身边的凌子樾不见了。
“奇怪,凌子樾去哪了。”
低语声没逃过苏安然的耳朵,她拽住姜九歌的手腕,凑近微笑道:“管他做什么,你都自身难保了。”
姜九歌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下一刻,她明白苏安然并没有在开玩笑。
墨玉笛从她怀中飞出,落入苏安然手中。
“墨玉笛!”姜九歌惊呼出声。
然而墨玉笛没有器灵,并不会认主,被抢走了就不会听她的。
姜九歌反抓住白衣少女的手腕,紧张地看着她:“苏师姐,你要做什么?”
苏安然看着手中的墨玉笛,分了一个极淡漠的眼神给姜九歌,好心解答她的疑惑:“做什么?当然是拿回自己的东西。”
少姬景千璃将弦月神器一分为二,器身失却光华被凝直成为墨玉笛,而器灵埋在神树下,为其输送源源不断的灵力。
可惜器灵跑了,不然她早就重现弦月神器,何必费这么多功夫。
“墨玉笛落在你手里真是蒙了尘,今日让我来教你该如何用它!”
苏安然手持墨玉笛,将身后的时空割开了裂缝,不由分说便将姜九歌拽了进去。
周围的景象万千变化,等到终于停下时,两人已经落在悬崖边。
天上挂着的太阳都灰了好几度,暗沉的天幕时不时飞过几只怪鸟,发出怪异的叽咕声。
姜九歌看见这番景象,心中瑟缩。
见到达了目的地,苏安然松开手,任由姜九歌滑坐在地。
她好整以暇往前行了两步,踩在悬崖的边缘朝下看去,头也不回地问:“这里是人魔两界的交界处墓渊,下面埋了许多枯骨,小师妹想不想下去看看啊?”
“……不想。”
姜九歌摇着头诚实答道。
“不想?”
苏安然挑眉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转回身走到姜九歌身前蹲下,纤长的指抚过她的脸庞,摇头冷冷道,“这可由不得你。”
姜九歌连忙握住她的手:“师姐有话好好说,我这人最听劝了!”
苏安然抽回手,冷下眉眼。
“听劝的话,那又为什么要抢我想要的东西呢?”苏安然不解地问,她话头一转,“不过你能在飞沙石阵中破了我的诛魔阵,这点倒是让我惊奇。”
姜九歌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想悄悄往后退,却被苏安然一把掐住脸拉近:“就是因为你动了我的阵法,所以才让那个小杂种跑了出来!”
小杂种?
大概不是在骂她。
姜九歌心中直呼冤枉。
没记错的话,她就顺手扔了一块石头而已啊!
“我给过你机会,可你总要去碰我想要的东西。”
苏安然把姜九歌抵到了悬崖边,姜九歌用余光撇了一眼崖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偏偏耳边还在继续传来苏安然疯魔的话语:“我有很多花魂,得到别人的喜欢再容易不过。可是你为什么要去接近他呢?时泽神君是我在等的人,是我想嫁的人啊。”
她这么努力想站在他身边,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怎么能让别人窃取先机呢?
不过片刻,苏安然已经成功说服自己,冷静下来。
她抬起姜九歌的下巴,眼中微笑,却没有半分温度:“大概是你这张脸与以前的我有几分相似,所以他将你误认成了我。不过没关系,马上你就要死了。”
她松开手,把姜九歌往前轻轻一推。
姜九歌往后跌了半步,摔下万丈深渊,伴随着呼啸寒风声的,是耳边恶狠狠的诅咒声。
“带着这张脸去下地狱吧!”
对峙
“你这个孽徒, 竟然干出此等丧尽天良的事!”
凌子樾一睁开眼,心中极为不安,预感不对。
他坐起身来, 玄极宗的后山上, 晨日洋洋洒洒,青软的草地上, 身旁的少女用手臂枕着头, 深眠未醒。
他想了想, 没叫醒姜九歌, 独自下山。
只是没料到在他离开后不久, 苏安然便找上门来。她没看见凌子樾, 便抓走了姜九歌。
下山途中,凌子樾一抬头,撞上气势汹汹、前来抓他的执法弟子们。
为首的人确定是他后,厉声道:“拿下!”
直到被众人压着, 跪在议事殿时, 凌子樾仍旧一脸淡漠,事不关己的模样。
问就是习惯了,甚至理由都不想多问。
反正总有各种各样的倒霉事。
姜既白背着手来回踱了好几步, 脸色惨白。
或许是气得太过, 竟然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发怒。
等他终于平复好心情, 才扬手指着凌子樾的鼻子骂:“你个狼心狗肺的小畜牲, 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恨我对你不好也就罢了。”姜既白拍着手背质问, “为什么要去害你师尊?他何处对你不起, 你竟然对他动了杀心, 如此害他?!”
凌子樾脸上淡漠的面具一下子崩裂,碎落满地。
他不可置信抬起头, 好半天才找回意识,哑着声音问:“你说……谁?”
是谁出事了?
“还装蒜!”
姜既白抬脚踹在他肩上,凌子樾未躲,硬生生接下这一脚。
他像一座雕像般纹丝不动,低头盯着前方,眼尾处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在众人以为他默认一切罪名时,凌子樾突然暴起,顶着众人合力的压制起身,猛地冲到姜既白面前。
他眼眸尽是血丝,抓住姜既白的领子问:“你说谁出事了?!”
这气势直接把姜既白吓懵了。
凌子樾这幅理直气壮的样子,让姜既白都怀疑一瞬,是不是自己冤枉了他。
好半晌,姜既白终于找回底气,狠狠瞪了回去。
他一抬手,众弟子合力重新将凌子樾拖了下去。
“我说你弑杀师门,大逆不道!”
姜既白理了理衣襟,用俯视蝼蚁的眼神问,“你认不认?”
凌子樾一个字也说不出,瞬间失去辨别外界信息的能力,沉浸在孤独的世界里。
他脸上时悲时笑,已经不在乎为什么罪名会跑到他头上。
总是这样。
对他好的通通不得好死,污蔑他的长命百岁。
太好笑了啊。
凌子樾这幅模样有些瘆人,让一旁的弟子忍不住嘀咕:“凌师兄不会疯了吧?”
“疯?”姜既白冷笑道,“我看他好得很!”
“不承认?”他继续对凌子樾道,“证据确凿,由不得你不认!来人,将青蓝带上来!”
姜既白话音刚落,殿外的人已经自己走了进来。
步青蓝额上是三指宽的白孝,脸上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带着接近灰白的沉肃。
他步伐沉缓地走进来,转目紧盯着凌子樾,似乎此生第一次真正看清地上的人,重新认识了他一场。
步青蓝半跪在他面前,凑近轻声质问:“凌子樾,我父亲究竟何处惹了你,你要趁他伤重,从背后偷袭杀他?”
好半晌,凌子樾终于抬起脸。
他的瞳孔微微颤抖,还是不愿相信这一切:“师尊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步青蓝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狠戾,猛地推开了凌子樾:“见他?你还有脸见他!”
“不是我,我没有。”不是他干的啊。
凌子樾摇着头,终于为自己辩解了唯一一句,可没人会信他。
“我亲眼所见,难道是我冤枉了你凌子樾?”
步青蓝又上前拽起了他,“你不是想看父亲吗,好啊,跟我去看,你用半柄断剑,就要了我父亲的命!”
步青蓝大声吼着,痛苦哀鸣:“凌子樾,就是因为我信错了你,才害死了我爹!如果不是我去找他保下你,你不会有机会与他独处,不会有机会害死他!”
昨天,他甚至去丹修门,替凌子樾寻找治伤的草药。
但也幸亏如此,不然,他也不会如此巧,撞见凌子樾行凶。
黑衣少年没有反抗,沉默接受一切指责。
等到终于被拖拽到步迟云身前时,他才哀恸出声。
步迟云躺在冰床上,白色的中衣被血染透,已经冰冷。
明明才过去一夜,他再不会动,再不会睁开眼。
他怎么会死呢?
步迟云明明承诺,等他伤好后,会替他重寻一把剑的。
可是现在,躺在冰床上的人,脸上已经褪去最后一丝血色。
“醒一醒。”凌子樾摇着头,跪步向前。
等目光移向步迟云胸口再不会流血的伤口时,他的心沉了下去,只一眼,就认出那是落雪剑所伤。
可是,落雪剑早就在河神镇遗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会出现在步迟云身后,一剑杀了他?!
步青蓝甚至亲眼所见,是他动的手。
怎么可能呢,他没有啊。
唯一能替他作证的,是姜九歌。
凌子樾有苦难言。
此刻,所有的劣势都向他倾压而来,让他失去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
事到如今,他不想再拖旁人下水,认命般低下头。
天道费尽心思,不过想要他的命。
想要的,都拿去吧!
凌子樾心中竟生出扭曲的痛快,反正他什么也不能留住。
“哈哈哈!”
凌子樾不可自抑地捂住半张脸笑起来。
步青蓝给了他一拳:“你还有脸笑,给我滚出去!”
于是凌子樾被拖了出去,跪在雨中。
殿外下起急雨,阵雷声中,夹杂着少年痛苦的悲呼,一点一点,染伤整片天。
这场雨延伸向竹林,渐渐小了。
竹林深处,传来两人一深一浅的脚步,伴着绵绵雨声,踏在竹叶上。
姜九思心里总是牵挂着,忍不住第二次问起前方的人:“苏师妹,你真的看见,九歌和凌师弟在一处吗?”
他还不知道宗门内的大事,只因做了不好的预示梦,心中记挂姜九歌,又四处找不见她人,免不得担心。
他是在寻在姜九歌的途中,恰巧遇上苏安然的。
听完姜九思的话,苏安然缓缓一笑:“我昨天傍晚时,确实看见她和凌师兄在一起。现在的话就不确定了,要不然你自己去问问?”
姜九思沉默片刻,正有此意。
被一而再询问相同的问题,任谁都免不了生气。
苏安然的声音有些冷:“大师兄不相信我的话,那又何必问我。”
姜九思连忙解释:“不是这样的。只是……”
他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放心不下。
一般而言,修为越高的修士越少做梦,偶尔的梦也是带着预示性质的。
姜九思拧紧的眉头依旧没放松下来。
他梦见姜九歌从很高的地方摔了下来,偏偏他没来得及上前接住她,地上的荆棘扎穿了姜九歌的胸膛,往外汩汩冒着血。
好多血啊,九歌她最害怕痛了。
躺在地上的少女,用睁大的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幽幽埋怨责怪,无声质问他为什么不接住她。
姜九思满怀心事,越行越慢。
没一会的功夫,原本并行的苏安然已经超出他四五步的距离,完全没有慢下步子等他的打算。
竹林间,行在前方的苏安然撑着纸伞,一枚竹叶飞过她的脸侧。
竹叶无意伤她,只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让她停下。
苏安然果然顿住脚步。
她缓缓抬起靡丽的长眸,直视前方。
瞬息之间,身后的姜九思已经回过神,快步上前,拦在苏安然身前。
看清对面的人,姜九思按在佩剑上的手不自觉松了些。
但他依旧紧张,不确定对面水墨道袍人的来意,只问道:“仙师?”
还没等白逸鹤回话,下一刻他就被身后的苏安然一把推开,她不耐烦道:“让开。”
纸伞被她扔在地上,染了泥水。
苏安然没跟白逸鹤客气,持着墨玉笛直接刺了过去。
姜九思心底讶异,不明白往日总是和声细语的师妹怎么突然狠戾。
在看清苏安然手中的墨玉笛时,他更是无法维持理智:那是九歌随身的东西,从不离身!
他不敢细想,为什么墨玉笛会出现在苏安然手里,又为什么,苏安然能如此熟练地使用它。
他有很多问题,却不知从何问起。
墨玉笛刺了空。
白逸鹤微一错身避开,他遽然抬眼,伸手握住苏安然的手腕,将她牵引向正面,不给她落到自己身后从而袭击他的机会。
苏安然将玉笛使出了剑的凌厉。
她旋身挣脱了白逸鹤的桎梏,雪白的衣裙飘扬,足尖在竹枝上一点,轻飘飘落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与他对立。
苏安然觉得好笑,挑眉问道:“怎么,来找我算帐?”
白逸鹤静默不语,只沉沉看着她:“我来带你离开,回苍龙族。”
“回去?”苏安然摇头,“那可不是我该回去的地方,我的事还没做完,就算离开也不是现在。”
姜九思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完全插不上话。
但他看出苏安然处于劣势,下意识便要拔剑去助她。
苏安然的目光越过白逸鹤身后,看向姜九思,皱眉道:“这里没你的事,别多管闲事。”
这是他们之间必须要解决的事,不需要旁人插手。
姜九思闻言,顿住脚步。
苏安然收回目光,对面前的白逸鹤道:“时泽,我这样叫你,你能认出来我吗?”
道袍仙师神色未变分毫,朝她伸出手,一字一句道:“所以,我来带你回去。不要一错再错。”
“错?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苏安然笑着闭上眸,又猛然睁开,“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对错!我不怪你因为权力放弃我,现在我想凭借自己的努力,回到足以匹配你的地位,难道也不可以吗?”
白逸鹤深吸了一口气,摇头对她道:“不要踏着鲜血,向我走来。”
“时泽,你说这种话,不觉得好笑吗?”
闻言,苏安然笑出了眼泪,“做什么不需要代价。你的手上就很干净吗,所以现在能高高在上,来指责我了?”
“我无此意。”
白逸鹤执着地伸着手,几近哀求,“和我回去吧。不要再被蛊惑,那些都是虚妄无边的东西。”
苏安然冷冷看着他,突然道:“我承认依旧爱你。”
“——但首先,我要先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拿会属于自己的一切,才有闲心谈其他。景千璃舍弃的,我舍不下。你要是还记得往日的情分,就不该阻止我。”
她神色凄幽,用男人无法拒绝的软语说着最强硬的话。
白逸鹤自知劝不动她,终于收回了手,最后一遍问:“所以,你要和我打?”
“当然。打不赢我,凭什么要我听你的!”
苏安然率先持墨玉笛斩去,白逸鹤以空手相接。
变故来得太快,姜九思被强大的灵力漩涡刮得睁不开眼,硬生生被逼退好几步。
等波动的灵力终于平息,白衣少女已经被捆缚双手,落入仙师的怀中。
眼看白逸鹤要将人带走,姜九思想出剑阻拦。
白逸鹤察觉到他的意图,转过半张脸,淡淡看了一眼姜九思手中的择天剑,择天剑便沉寂下来,敛了灵息。
怀中的苏安然仍旧在挣扎,白逸鹤按住苏安然不安分的手。
他收回目光,背对着姜九思道:“转告姜宗主,人我带走了。”
墓渊
姜九思满怀心事回到宗门, 他心中记挂颇多,除了苏安然的事,还有一封密令是要替仙师带给姜既白的。
姜九思踏入议事殿, 恭敬行完礼后, 转交了密令。
姜既白接过密令读完,脸色沉得可怕。
姜九思忍不住好奇仙师到底说了什么, 但事有轻重缓急, 他先将苏安然被仙师带走的事转达了。
“既然是仙师要带走人, 一定有他的道理。”姜既白心不在此, 淡淡带过。
自从姜既白看完密令后, 状态就不太对。
姜九思终于忍不住开口:“父亲, 仙师在密令中,究竟说了什么?”
姜既白失神片刻,半晌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仙师说,迟云的事与凌子樾无关, 真凶另有其人, 但更多的,他不愿说。”
姜九思神色惊疑,忙问道:“师尊他怎么了?”
姜既白并未作答。
他沉目坐在主位上, 仙师传话说步迟云并不是凌子樾杀的, 可是晚了一步。
姜既白心中忽然生出古怪的情绪。
要是以往, 他此时想的, 大概会是一切怪不得别人, 是凌子樾命该如此!
可是现在, 他心中竟然溢出一丝愧疚。
他竟然会因为凌子樾愧疚?
不仅姜既白, 其他弟子也是如此。
在苏安然被带走后,所有疯狂的人都回过味来:凌子樾, 真的这么罪大恶极吗?要被推下墓渊,受万鬼蚕食?
事情已经无力回天,姜既白叹了一口气。
“有关无关,现在都已经不要紧了。执法弟子前脚才把凌子樾关进锁魔阵中,魔族后脚便来劫人。九思,在这种情况下,你会认为凌子樾与魔族毫无关系吗?”
姜九思不敢作答。
然而,姜既白没说完的是,步青蓝带人一直追到墓渊,他不肯放过凌子樾,杀尽劫人的魔族后,一箭正中凌子樾胸口。
凌子樾跌下了墓渊。
那个鬼地方镇压着邪物,从来没有人活着走出来过,更何况是重伤的凌子樾?
他只剩死路一条。
姜九思想明白这一连串的消息,猛抬起脸:“父亲,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既白摇了摇头,站起身负手感叹,不愿再聊下去:“九思,去看看你师尊,送他最后一程吧。”
“至于凌子樾,追上去的弟子说,他穷途末路时,慌不择路,跌入墓渊,没救了。”
*
魔域之中,四处飘着幽幽鬼火,丁周被晃得心烦,随手捏死了一只。
魔族的地盘,总被鬼物栖居着,真是不像话。
这一切都是因为魔族式微,迟迟无主。
不过情况马上就会好起来了。
“下一任魔尊,将在墓渊等来重生!”
丁周站起身,对着脚下俯首的众魔念出伟大的预言。
底下的众魔很捧场,高声欢呼着,仿佛真从丁周画的大饼中品尝出美味,看见魔族辉煌的未来。
要说他们魔族,五百年前能独占一界为主,那也是相当威风的。
人族有句老话,树大招风惹人嫉妒,半路出世的邪神斩杀了老魔尊,射灭魔族未来五百年的前途。
真是倒了血霉。
后来又冒出个木语凝杀了魔将,把魔族最后一点崛起的苗头也掐灭了。
所以一直到现在,魔族还过得灰头土脸的。
新魔尊出世,三界六族通通得臣服。
这简直是天大的喜事,意味着以后,魔族又能横着走了!
鼓舞士气的话听了千百遍,还是听不倦。
别管是不是骗他们的,但听了就觉得高兴,高兴了当然要喝采。
丁周很满意众魔的反应,一挥手遣散他们,重新落座,心中规划起魔族美好的未来。
他正畅想着,一名红纱女子从半空中滚落进他怀中,打乱了他的思路。
女子一脸娇羞,红纱滑落,藕白的臂环在他的脖子上。
丁周眼皮也没抬,直接把人从身上掀了下去:“绮华,你再穿成这副鬼样子,别怪我让你好看。”
红纱女子滚落在地,哀怨地看了座上青年一眼:“周,你还是那么不解风情。”
话是这么说,可女子还是乖乖换了一身紫衣,不惹他生气。
等换好衣服,绮华拢了拢纱衣,娇嗔道:“派去救人的,可都是我的手下,他们全折在了墓渊,周,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啊?”
“补偿?”
丁周冷笑一声,掐住女子细白的下巴,将她拉近到几乎贴近自己脸庞时,才缓缓问道,“你说说,想要什么补偿?”
女子闻言,喜不自胜,柔荑抚摸着青年的胸膛,圈圈点点:“当然是将军您啊。”
几乎瞬间,丁周将靠在怀中媚眼如丝的美人推远,敷衍道:“乖。牢里关着几个人间抓来的修士,你自己去挑喜欢的,我现在没空陪你玩儿。”
绮华眼中滑过一丝不悦,却也不敢再说什么,自觉离开了。
丁周并不在意女子的去留,只关心墓渊中的凌子樾何时苏醒。
经历这么多,总该对人世绝望了吧?
当人有什么好,成魔才是他的宿命啊。
赶快醒来,扫清这个乌烟瘴气的魔界。
座上的青年单手支着下巴,盯着眼前一团幽绿的鬼火,眸中写满惬意。
丁周抬手一挥,鬼火还没来得及逃窜,便被打散,化为飞烟。
魔界的鬼火还算少的,墓渊才是真正鬼火泛滥的地方。
……
墓渊中,刚过半柱香的功夫,姜九歌又从手臂上扯下来一只鬼火。
这只鬼火胆子很大,不惧怕她身上庇佑的白光,拼命过来咬她。
姜九歌找到一块勉强能落脚的地方坐下,撕下裙边将受伤的手臂包起来。
她抱着膝,把头埋在双臂中。
在被苏安然推下来时,姜九歌以为自己死定了。
谁知落到半途,身下突然出现一团白光,轻轻托住她,为她缓冲了坠落的力道。
系统化成一团光,并不说话,只护着她平稳落地。
姜九歌落地之后,白光并未消散,依旧笼罩在她周围,屏退了大部分鬼火。
只有小部分胆子特别大的,宁愿飞蛾扑火,拼着湮灭也非要上来咬她一口。
墓渊的时间流速与外面的世界并不相同。
姜九歌并不知道,她在墓渊下待了半个时辰,外面的世界却已经过去很久,乱成一锅粥了。
姜九歌静了片刻,抬头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鬼火,忍不住发愁。
她现在找不到出路,又打不过这么多鬼火,连唯一的武器也被苏安然抢走了。
也不知道身上这团白光到底能撑多久。
或许白光熄灭,她就得死在这里,再没办法离开。
姜九歌搜遍全身,发现只有荷包中,仅剩的几枚补元丹还算有用,够她多撑一段时日。
墓渊是一个被隔绝的世界,传信灵无法送出去,没办法将遭遇说出去,找人来救她。
想及这些糟糕的事,姜九歌抬起手背抹了抹脸。
忽然,她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原本围在她身边,那些害怕白光、却又觊觎她血肉而不肯离去的鬼火们,通通调转方向,朝着另一个方向飘去。
实在太离奇了。
幽绿鬼火们闻见更加美味的东西,选择放弃浑身带着尖刺的姜九歌,打着如意算盘,等把更容易下口的东西吃光,再回来和她耗。
看着鬼火离去,姜九歌心底讶异,她站起身往远眺去,隐约看见有个人侧躺在那里。
沉眸想了片刻,姜九歌也顾不得害怕,提着裙子跑了过去。
等终于跑近,姜九歌伸手去拍地上的黑衣人,想叫醒他。
她身上柔和的白光顺着手渡向他,分给他一半,驱散伏在他身上贪婪啃噬的鬼火。
黑衣人背对着姜九歌,没有一点儿反应。
姜九歌皱起眉,强压下心底的恐惧,轻轻将他扒拉过来。
一瞧,她惊了,竟然是凌子樾!
在危机四伏的地方遇见老熟人,大概是件令人安心的事。
可眼下,这个熟人看起来半死不活,令人忧愁。
原本姜九歌觉得自己够惨了,直到看见凌子樾,这才惊觉,她简直太幸运了吧,没直接掉下来摔成他这副凄惨样!
凌子樾脸上全是血污,依稀能分辨出模样。他黑衣上深色的斑驳,全是干涸的血迹。
他的掌骨全都碎掉了,浑身经脉尽断,受尽了酷刑。
姜九歌握着他的手完全不敢用力,只敢将他的头轻轻伏靠在自己怀中,让他换个好受一些的姿势躺下。
“凌子樾?”
她小声唤着他,怀中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鬼火啃得凌子樾身上全是血淋淋的伤口,找不出一块好地方。
他的呼吸越发微弱,快要死了。
姜九歌有些懊悔,如果她没选择观望,直接跑过来的话,或许凌子樾会少挨几口。
她眼睛有些酸,蓄起眼泪。
想起随身的补元丹,姜九歌翻出荷包,赶紧将里面的丹药取出,往凌子樾口中喂去。
原本她准备靠这些补元丹多撑一些日子,所以刚才即便自己受伤了,也不敢轻易浪费其中任何一颗。
可是现在,她等不起了。
姜九歌将所有的希望,一颗接着一颗的补元丹,全喂给凌子樾,期待奇迹发生。
在姜九歌哀伤的目光下,或许是她的虔诚真的打动了神明,濒死的凌子樾竟然缓缓睁开眼。
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庞,在看清眼前的人是姜九歌那一刻,悄然松了一口气。
凌子樾抬手想擦去她蓄在眼眶中的泪,却使不上半点力气。
他想让她别哭,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人世间这么苦,为什么还是有东西令人牵挂,不得安息。
凌子樾自然知道墓渊是什么鬼地方,他早已不怕死,可他现在死了的话,姜九歌该怎么出去呢?
他放心不下,不肯咽气。
他其实很想告诉她,早在诛魔阵下,他就知道是她的小木头人帮过他。
那些掩埋在心里的话,从此再没机会讲。
原本他想坦然地死去,墓渊埋了无数枯骨,自然不差他这一具。
死在这里,也算热闹。
可命运捉弄,让他在这里见到了姜九歌,他放心不下她,却毫无办法。
终究还是要带着遗憾死去。
好不甘心啊。
看见凌子樾睁开眼,姜九歌以为他好些了,眼泪终于断了线,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冰凉的面庞上。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姜九歌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着每个人的命运。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却已经深陷其中。
她甚至无法自救,谈何救别人。
一切的努力在灾难面前,都显得那么渺小无力。
姜九歌想起在这个世界里,她第一次生出真切的念想,是希望那个叫关关的孩子,余生得到幸福。
可是现在,他过得并不好。
偌大的世界中,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唯一的同伴即将死去,悲伤裹挟住姜九歌的整颗心。
“能不能活下去,不要死?”姜九歌的话语几近哀求,又轻又慢,仿佛生怕自己提出了一个无理的要求,平白增添别人的苦恼。
悲伤几乎压垮了她。
没有人知道,在无双珠的梦境中,她的心跳,也曾随观棋的心而动。
所以,凌子樾,不要死。
活下去。
我还有好多补元丹,全都给你,活下来好不好?
你还没有过上想要的一生啊。
怎么能如此潦草地死去?
但怀中的人还是逐渐冰凉了。
姜九歌的泪水决了堤,她身上的白光再也渡不到死物身上。
万鬼重新涌来,啃噬着凌子樾最后的血肉,直到他成为一具白骨。
吞入最后一块血肉时,万鬼寂然,它们预知到即将到来的危险气息,于是停了下来,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在幽幽鬼火的注视中,白骨挣出了姜九歌的怀抱,飞向半空。
姜九歌止住泪,怔然看向空中重新生出血肉的人。
在玄甲的衬托下,凌子樾的皮肤近乎病态的惨白,在众鬼凄厉的尖声哀嚎中,他睁开了无喜无悲的眸。
冷漠的眼中,视万物如蝼蚁。
淬尽人族的血脉,凌子樾终于成为世间血统最纯正的魔,终于有了手握魔剑,成为它主人的资格。
墓渊深处,沉寂数百年的魔剑泄出强大的煞气。
伴随着厚重的剑鸣声,魔剑挣脱焦土,直奔天际。
历任魔尊传承的魔剑,终于等来新主,落入凌子樾手中。
他自然不在意脚下渺小的万物,看也懒得看一眼,抬手握住身前的魔剑。
瞬息之间,万鬼消亡,飞灰烟灭!
一水之隔的魔界,众魔感受到了新魔尊出世,跪地高呼:“恭迎魔尊!”
响彻云霄的呐喊甚至传到了墓渊。
煞气绞尽万鬼,姜九歌也被狠狠震开,吐出鲜血。
翻滚间,柔和的白光团团包裹住少女,将她隐匿。
巨大的白光似一只沉睡的白茧,里面的少女缓缓阖目,等待成蝶。
重逢
等姜九歌再度睁眼, 满地枯骨的墓渊已经成为荒地。
不知已经过去多久,周围景象大不相同,生长着稀奇古怪的植物。
她站起身, 转头一望, 没有幽绿的鬼火,也没有凌子樾。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姜九歌头脑晕乎乎的。
不远处, 河流静静淌过。
在这种乱糟糟的鬼地方, 水大概也是浑浊的。
姜九歌决定去看看, 出乎意料, 河水格外干净清澈。
她走过去, 想用水洗把脸。
迈去河边时,姜九歌下意识去提裙摆,避免拖到湿土上。
奇怪的是,裙摆莫名短了一截。
姜九歌低头一看, 裙摆从原本足踝处的位置, 上移一截指节的距离。
根本不用拎起裙摆,完全不会垂到地上,被泥水弄脏。
睡一觉还能长个?
姜九歌思绪混乱, 心中冒出大胆的猜测。
她向前跑了两步, 急切凑近河边, 弯腰观着水面, 迫切想验证猜想。
跑得太快, 一块石子被她踢进水中, 荡漾开一圈圈涟漪。
少女捧起脸, 揉汤圆般捏了捏,水面终于重归平静。
果不其然, 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姜九歌的眸子瞬间瞪得更圆。
“这!”
不就是她自己的脸吗?
这一切实在惊悚,像在做梦没睡醒,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要不是因为周围环境和现代扯不上半点关系,姜九歌几乎以为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平整如镜的水面,倒映出的模样,不再是姜小师妹的模样,而是她来到书里前,自己本来的样貌。
姜小师妹比她矮一些,眉眼更偏向明艳绮丽,长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张扬得令人过目难忘。
而姜九歌自己的脸,淡去两分多余的浓丽,显得恰到好处,完美服帖。
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时,姜九歌还觉得稀奇,这姜小师妹名字和她一样就算了,长相也如此相似。
静默片刻,姜九歌得出结论:这就是缘分啊!
或许正因为这样的缘故,系统才从茫茫人海中,慧眼如炬,精准挑中了她这支潜力股!
虽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这支潜力股坠机了……
——但!
系统没有抹杀她,肯定是因为她还有用!
一定是这样。
静静流淌的水面上,少女弯起眉眼。
姜九歌忍不住又捏了捏脸,果然,还是自己用了二十年的脸更加亲切。
她捧起水洗了把脸,河水凉丝丝的,等擦干手上的水,姜九歌终于心满意足离开。
没有鬼火的障路阻挠,墓渊再也不是一座绕不出去的巨大的迷宫,前路变得开阔,前途光明。
凭着直觉,姜九歌随意挑了个方向,一路往前,尽是坦途大道。
墓渊是人魔两界的交界处,凭直觉选,意味着有一半可能走去人间,而另一半可能,则会走去魔域。
姜九歌不知道此举的危险,但好在她运气不错。
走出墓渊后,她的眼前,是被阳光普照的人间。
棉花般堆叠的云层下,炊烟袅袅,小桥流水人家。
抬眼一望,不远处是一座偏僻的小镇。
石壁上巨大的“青山镇”三个字,带着陈旧的残破感,像被遗弃的墓碑。
姜九歌多看了两眼,觉得这个名字朴素又实用,妙极。
青山镇,顾名思义,四周环绕的都是山。
一般而言,越是贴近自然,人们的心态越好。
但这个说法放在青山镇显然不合适。
姜九歌注意到,身边走过去十个人,能有九个把“愁苦”挂在脸上的。
还有一个,怨气大得她都不敢靠近。
走了半天,没人搭理她。
姜九歌满心疑惑,终于在半路揪住个面善的老伯打听。
不问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听完老伯的话,姜九歌在心里掰着手指,默默合计,人间竟然已经过去十年。
老伯是个热心肠,见姜九歌没有同行的人,好心提醒道:“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走在这街上啊,赶紧回家呆着吧,小心魔头给你抓走了。”
这话半是吓唬,半是劝告。
姜九歌心里着急,便追着多问了两句。
但老伯心不在此,不想再耽误时间搭理。
他仰起头望向天上。
刚才还明媚的天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
乌云一片片移过来,盖在青山镇上方,挡去空中虚浮的太阳。
这种鬼天气,老伯也急着回去。
但热心肠又开始作怪。
眼前的小姑娘无依无靠,在外面遇到危险,家里人该多担心啊。
老伯不忍心,便好心提议:“我刚在茶馆见到几个修士,这样吧,你跟我去找他们,和修士待在一起,总归安全些。”
修士?这个提议好,说不定有熟人。
想及此,姜九歌立马道谢,跟着老伯走到一处简陋的茶馆。
茶馆中确实坐着几个修士,却没有一个是姜九歌认识的,只好默默坐在一旁。
老伯离开后,姜九歌身上没钱,店家也没赶她,反而送她一碗免费的水解渴。
姜九歌不渴,但孤零零坐在这里太显眼,她弯起眼睛,双手接过水道谢。
店家却摇摇头:“没事,一碗水罢了。小姑娘,外面不安全,早些回去吧。”
姜九歌点头应下,心中却犯愁。
她这副样子跑回玄极宗,估计会把他们都吓一跳。
邻桌的修士们正朗声讨论着,一点不准备避人,声音相当洪亮。
姜九歌捧着那只大海碗,假装抿着水,支起耳朵,所有心思全在修士们的谈话中。
“如今魔族横行,真是欺我人族无能人啊!”
浓眉的修士一巴掌拍在木桌上,桌腿晃了晃,差点散架。
他一脸正气,慷慨陈词,“那个魔尊到底什么来头,依我看,就该效仿以往的玄极宗,杀去魔界,挫挫魔族的锐气!”
修士中,小白脸一讪:“你在说什么胡话,玄极宗以前杀的那是谁?今日坐在王座的又是谁?这两者完全没有可比性!”
小白脸两手一摊,优雅拂袖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况且当年,玄极宗能杀魔将,可是有神族打头阵。现在呢?玄极宗成什么样子了,再看神族,他们敢管魔族的事吗?”
“自生自灭吧!”小白脸唱衰。
“你怎么净长他人志气了?”浓眉修士拍桌而起。
小木桌晃悠了两下,奇迹般继续□□着。
浓眉修士很生气。
当年就是因为他资质不够,玄极宗没收他,他才转投别的门派。
他并未因此记恨曾经拒绝他的玄极宗,反而默默把它当成了白月光,虔诚仰望,听不得别人说它一点坏话。
浓眉修士指着小白脸骂:“你要是不乐意跟着出这趟任务,大可以现在回去,没人求着你留在这里说丧气话!”
“好啊,走就走,谁稀得留下似的!”
小白脸不顾同行修士的劝阻,执意要走。
本来也没什么行李,倒省了收拾的功夫。
他冲浓眉修士翻了个白眼,提起剑,干脆利落,头也不回地迈出门走远。
浓眉修士是几个人里领头的,他气还没消,大手一挥:“让他滚,让他滚!谁也不许拦他!”
这一路上小白脸一直在打退堂鼓,不仅自己不愿意去,甚至还劝同行的人一起离开,他早就忍受不了。
“师兄,小师弟就这脾气,你别和他生气。”
一旁的女修耐心劝道,寻思等两人气消了,再去把小师弟找回来。
小师弟这人就是嘴硬,没有胆子真的跑回去。
两手空空地跑回去,怎么交差呢?
姜九歌坐在一边听得心惊胆战,不明白他们怎么就突然吵起来了。
慢吞吞喝水,一直等到几个修士结完账要走了,姜九歌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委婉地向他们表达带上自己。
心底犹豫着要不要跟上时,浓眉修士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姑娘,你在这等半晌了,也不像是在等人。现在世道这么乱,你有去处吗?要不跟着我们一行人吧,好歹能保你安全。”
姜九歌愣了,她以为浓眉修士是不拘小节的人,没想到,他一直在不动声色观察着周围,只是不轻易点明。
惊喜来得太突然,姜九歌连忙表示感谢,跟上几人。
好歹算有落脚的地方了。
从几位修士的打扮来看,像是从小门派出来的。
微薄之力,不惧狂澜。
姜九歌打从心底里敬佩他们。
因为囊中实在羞涩,浓眉修士走到客栈外便不再进去。
他不大好意思道:“其实这几日,我们一直在镇上的庙宇处落脚,我们就不进去了。今日天色太晚,钱只够为你开一间客栈住,明日再来接你同行吧。”
修士中也有女修,大家都不是冷心肠,见姜九歌衣服穿得讲究,娇俏的模样像是哪家走丢的小姐,也不忍心她跟着他们一起吃苦。
看着浓眉修士递过来的银子,姜九歌吓得连忙摆手:“跟着你们就很好!”
“真的!”
姜九歌怕他们不信,难为情道,“不瞒各位,其实我也是修士,只是走丢了……”
还没等她话说完,一名女修亮着眸子上前问:“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啊?”
姜九歌想了想,老实自报家门。
听到玄极宗几个字,在场的修士都沉默了。
他们一致默认,姜九歌一定是外门弟子。
内门弟子怎么可能孤身流落在外呢。
况且根据她的话,也并不是来出任务,只能是外门弟子了。
外门弟子的话,那几乎和打杂的没区别。
说得太明白,实在伤人自尊。
修士们以为不小心揭开了姜九歌的伤疤,打着哈哈开始聊其他话题翻篇,很快走到落脚的庙宇。
与姜九歌并肩同行的女修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青山镇实在很偏僻,女修想不明白,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姑娘,怎么会流落到这里来。
“叫我九歌就行。”姜九歌笑答,“至于怎么到这里来的……”
实在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啊。
还没等姜九歌想出合理的答案,浓眉修士先幽幽叹气道:“姜宗主的女儿也叫这个名,可惜被那个杀千刀的魔头害死了!”
他狠狠咬牙道。
姜九歌的微笑僵在脸上。
魔头?
她转头疑惑问道:“什么魔头?”
女修好心解释:“那个新魔尊啊,就是他害死了姜宗主的女儿。所以现在,玄极宗与魔族势同水火。要不是玄极宗有护山大阵罩着,魔军估计早打进去几百回了。”
说到此,她唏嘘不已。
唏嘘完,女修发觉不对劲。
“九歌姑娘,你不就是玄极宗的吗,怎么这个也不知道?”
姜九歌顾不得回答问题,心中满是惊骇:自己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死掉的?
而且,她不是被苏安然推下墓渊的吗?
心中冒出大胆的猜测:难道说苏安然这十年偷偷惊艳所有人,跑去当魔尊了!
见她这副反应,修士们只当她确实孤陋寡闻,或者连玄极宗外门弟子的身份,都是编的。
大概是小姑娘出门在外,恰巧在茶馆听到了玄极宗的名头,说出来唬大家玩的,也没什么恶意。
众人没再纠结,换了话题,聊起他们这次出行的目的。
“青山镇位于人界边陲,最近许多镇守的修士莫名失踪,这肯定是魔族搞的鬼。”
浓眉修士笃定道,“师尊派我们来此,是为了解救那些被抓的修士。”
姜九歌抬眼认真听着。
另一名修士突然转头,看向已经半黑的天空,挠头道:“奇怪,小师弟怎么还没回来啊。”
众人沉默了。
他们都很了解小师弟,知道他爱赌气。
可是再怎么闹脾气,也没见他消失这么久过。
大家心里都或多或少担心。
有修士开口,自告奋勇:“要不,我去找找他?”
总归青山镇就这么大,找人也用不了太久。
落单的小师弟太危险,得尽快把他带回来。
浓眉修士没反对,蹙眉思考着,算是默认。
等那修士起身准备出去找人时,他也跟着起身:“我和你一起去找吧。”
其实冷静下来,他也觉得自己白天的话有些重。
现在放下面子,也算变相服软。
眼见两人即将迈出庙宇,姜九歌不太理解他们的行为,提议道:“要不用传信灵吧,更方便些。”也更快。
使用通信灵,需要双方互相熟识,姜九歌并不认识那个小师弟,自然不可能和他通信。
但是他们同行的人,完全可以使用。
闻言,诡异的沉默在众人中蔓延开来。
浓眉修士率先咳了两声,打破尴尬:“传信灵太过耗费灵力,还是出去找吧。”
耗费灵力?
姜九歌不理解,传信灵和耗费灵力,这两个词到底是怎么联系上的。
传信灵的距离越远,耗费的灵力越多。
可一个小镇子能有多大。
满打满算,从镇头传到镇尾,也消耗不了多少灵力。
女修使了个眼色,拉住姜九歌的袖子,小声解释。
姜九歌认真听着。
原来这十年间,魔族横行,人间灵气凋敝,民不聊生,修炼比以前艰难许多。
灵气不易得,除了大宗门,其余的修士们都是省着用灵气。
姜九歌恍然大悟,给出一张未使用的传信灵:“写吧,把你们小师弟叫回来,外面挺危险的。”
殊不知,她这样的行为落在几个修士眼中,无疑成了闪闪发光的大能,眼都不眨就给出了一张传信灵!
他们隐隐开始相信,姜九歌真的是玄极宗出来的弟子了。
在他们的认知中,只有天下第一宗的弟子能这么阔气!
姜九歌不知道他们的心路历程。
只发觉给出传信灵后,他们的眼睛,突然发光看向她,让她无所适从。
浓眉修士感激地接过传信灵,符纸金纹一闪,消失在空中。
传信灵发出去许久,仍旧没有动静。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
在众人等得失去耐心,忍不住要出去找人时,庙外闯来不速之客。
几团黑气撞开庙门,化出人形。
“果然躲在这里啊。把他们抓起来,献给圣女。”
为首的魔族桀桀怪笑,提着锃亮的大弯刀,朝庙内众人砍来。
虽然姜九歌对自己实力认知很清晰,不过也干不出丢下别人跑的事,硬着头皮加入打斗。
锋利的弯刀几次擦着头发丝过去,差点削掉她的脑袋。
出乎意料,姜九歌竟然撑到最后一个,成为战斗主力!
另外几个修士中看不中用,早就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魔族脚边。
在他们殷切的目光下,姜九歌也被打包捆住了。
期待姜九歌逆风翻盘的修士:“……”
魔族有些忌惮姜九歌手里那些银线,特意给她多绑了几圈,丢进人堆里,把他们一网打尽。
大网中,女修拼命朝姜九歌身边挤:“原来你是傀修啊,刚才你好厉害啊。”
虽然处境危险,但不妨碍女修崇拜的目光。
姜九歌:“……”
究竟该不该告诉他们,她其实是个丹修,战斗值低得可怕。
女修乐观的模样让姜九歌产生错觉。
也许魔族捆住他们几个,不是准备把他们扔去喂别的魔族,而是要带他们去魔界观光旅游。
*
桀桀怪笑的魔族满载而归,拖着打包好的修士送进魔殿。
刚进去,姜九歌就看见超刺激的一幕。
墨石铺就的榻上,翻滚着两道身影,毫不在意突然闯进来的几人,依旧忘情地颠倒着。
榻上女子一身轻纱,几乎碎尽。
雪白的肌肤尤为刺眼,姜九歌身旁的修士们已经慌乱闭眼,开始小声念静心诀。
这种情况下,姜九歌只好抬起脸,眼不见为净。
被几人围观半天,轻纱女子终于从榻上懒懒起身,重新拢好新的纱衣。
她神色餍足,涂着黑色蔻丹的指甲轻轻拭过唇角。
一双上挑的长眸桃花潋滟,扫向下方几个被捆成粽子的人族修士。
绮华一起身,榻上的男子终于露出面目,一身枯黄的皮肤包裹着骨架,已经成为干瘪的尸体。
姜九歌耳边突然爆出一声尖叫,吓得她一激灵。
“师弟!”
是浓眉修士的痛呼声。
他最先认出榻上被吸干的人,正是失踪的小师弟。
一时间,他的眼里写满自责与哀痛,觉得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吵什么吵,没见过死人么。”
绮华皱眉,满脸不耐烦。
她赤足走向被捆成一团的修士,将浓眉修士踹倒。
要不是她刚刚吃饱,心情还不错,非得把这吵人精的头砍下来,丢给狗追着玩。
绮华打量了浓眉修士一眼,十分不满意,勾着手指唤来两个魔族:“把这人给我丢出去关着,太丑了,真倒胃口。”
于是悲催的浓眉哥被拖了下去。
姜九歌还没来得及为他哀叹,那只涂满黑色蔻丹的手,已经掐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
绮华盯着姜九歌,妖娆的面庞凑近她,轻轻嗅了嗅。
“哎呀。”
她颇为遗憾地挑眉,“怎么是个小姑娘,真是可惜这张脸,光看不能用。”
绮华又啧了两声,仍旧不死心,警惕地打量着。
姜九歌被迫仰起头,维持这个动作十分费力,她用余光看了一眼榻上被吸干的人,忍不住空咽一口。
这种情况,被绮华看上才是倒大霉。
她可不想变成下一具干尸。
姜九歌紧张地在心中祈祷,希望绮华千万别看上自己。
“还走神?”
绮华顺着姜九歌的目光看过去,不悦地吩咐,让手下把那具干尸拖走。
拖人的魔族堆着笑脸,指着手里的干尸明知故问:“圣女,怎么处理啊?”
绮华头也没回,仍旧蹙眉盯着姜九歌的脸,随口道:“赏你了。”
姜九歌被她看得心里没底,几乎崩溃时,绮华终于道:“我用不了,把你送给将军的话,万一他真看上你,那就更不好了。”
“还是献给魔尊大人吧。”
绮华笑得魅惑,终于想出绝妙的解决办法,轻飘飘决定姜九歌的去处。
绮华很满意自己的决定,唤来侍女,让她们给姜九歌好好收拾一番。
“小心些,别把她的皮相弄坏了。”
绮华忍不住叮嘱,她最欣赏美人,喜欢世上一切美好的皮相。
当然,除了魔尊。
那是她不敢觊觎的,只余惧怕。
两个魔族侍女上前,看起来柔弱,下手却十分重。
她们把姜九歌带到另一个房间,将她死死按在梳妆台前,往她脸上洒扫脂粉,按照魔族的浮夸审美给她装扮着。
侍女忍不住蹙眉,嫌弃姜九歌身上人族的气息太重。
食物身上有人族气息是可以的,但献美人的话,就不合适了。
侍女想了想,给姜九歌找来一套魔族的服饰,紫黑的配色,暗纹上浮动着银线的光泽。
给姜九歌换好衣服后,侍女打算将人领出去。
姜九歌故意磨蹭着,落后两人半步。
趁前面两名侍女不备,她抬手,一人一下给她们劈晕了。
为了保证一击得手,让她们多晕一会,姜九歌特意加重手下力道。
魔族对人族的气息很敏感,侍女的费力装扮,恰好替姜九歌消去困扰。
她将昏倒的侍女拖入角落藏起来,扒了其中一人的外衣,穿在自己身上。
一切准备妥当后,姜九歌低着头,扮成侍女的模样,以请示圣女的借口混了出去。
看门的魔族不觉有异,只催她快去快回。
从没有人敢在魔族地界明目张胆地劫人,所以守卫并不森严,堪称松散。
姜九歌好几次迎面撞上巡逻的魔族,出乎意料,没有一个魔族怀疑她。
她绕回刚才的宫殿,观望一会后,发现绮华已经离开。
姜九歌疾步而入,解开了束缚众人的绳索。
准备离开时,那名女修把她当成救世主,哭兮兮道:“我师兄被他们关到外面去了,你能不能救救他?”
女修哀求姜九歌,希望她能一起救下大师兄。
姜九歌想了片刻:“还是让大家先出去吧。等你们到达安全的地方,我再回来仔细找找,都留在这里的话,太危险了。”
这番话安了女修的心,她不再哭泣哀求。
通过刚才的观察,姜九歌带着几人成功避开巡逻的魔族,一行人安全溜了出去。
好不容易将人送出去,姜九歌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
“你们别留在这里,先回青山镇吧。等我把你们师兄带出来,再去找你们汇合。”姜九歌叮嘱完,原路折返回去。
这次她找了半天,终于发现被关在笼子里的浓眉修士。
因为没被绮华看上的缘故,魔族认定他没什么价值,将他随手扔在这里用笼子锁着,也没人看管。
浓眉修士一脸警惕,只当突然靠近他的黑衣女子是魔族,以为她有什么别的企图,戒备盯着她,不肯配合。
直到姜九歌抬起头,浓眉修士才惊道:“你!”
姜九歌抬指比了个噤声的手指,连忙让他安静。
她解开他手上的绳索,两人费了些功夫,合力弄开铁笼。
人弄出来就好办多了。
姜九歌轻车熟路将人带出魔界。
不过这次没那么好运。
守门的魔族见出去的侍女迟迟没回来,发觉不对劲,进入房间没看见姜九歌的身影。
他们呆头呆脑找了半天,终于在角落发现,被姜九歌打晕的两名侍女。
“不好,她跑了!”
魔族大惊,一番查问,发现不仅姜九歌跑了,连其他几个修士也被她弄跑了。
管事的魔族从来没遇到这种事,急得不行,慌慌忙忙跑去禀报绮华。
绮华正在丁周殿中,她本来是准备打趣丁周,顺便炫耀自己替魔尊找了个绝好的炉鼎。
说不定不日就能得到魔尊器重。
运气好的话,一举超过丁周的地位,也不是不可能。
丁周闻言直接笑了。
他抬起绮华的下巴,出言嘲讽:“就你会自作聪明。我保证,你会和你找的那个炉鼎,一起被扔出去。”
绮华拍开丁周的手,不高兴道:“扔你出去还差不多。你有我懂男人吗?我当然知道魔尊大人心里有喜欢的人,可并不妨碍他找炉鼎,而且还是相当漂亮的炉鼎。”
绮华越说越得意。
丁周冷笑一声,翻身而起,不再搭理她。
“禀圣女,属下有急事求见!”
魔族找来,跪在殿外。
绮华暗骂一声扫兴,看了眼丁周冷漠的背影,终究不情不愿拢着纱衣出去了。
禀报的魔族说人跑了时,绮华气得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废物东西,连个人也看不住!”
她怒气冲冲就要去追人。
丢几个修士也就罢了,可这好不容易物色来的礼物,弄丢了可不是打她的脸?
她刚刚才和丁周炫耀完,转眼礼物就丢了。
绮华满心郁气,又骂了几句,数落得跪着的魔族不敢抬头。
突然,绮华识趣地闭上嘴。
浓烈的沉暗处,走出来一个身如修竹的挺拔青年,玄袍垂落在焦土上,如一团黑云缓缓行来,伴随着一阵细细的银铃声。
青年出现的那一刻,周围的魔族全都单膝跪下行礼。
连绮华也不例外,她压下心头恼火,与周围普通的魔族齐声道:“恭迎魔尊。”
青年拖着玄袍,驻足在绮华面前。
绮华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就这样捱了半晌,终于听到头顶传来沉沉的声音。
“为何吵闹?”
魔界的人都知道,魔尊最烦别人无故吵闹,所以魔宫终日死气沉沉的,无人敢在魔尊现身之地喧哗。
绮华额上的冷汗蓦地滴落。
她伏得更低:“尊上恕罪,属下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在人间替您找来一件礼物。可那礼物十分不听话,不仅自己跑了,还放跑属下好不容易抓来的修士!属下并非有意打扰尊上……”
身前的青年无喜无怒,打断她的长篇大论:“跑了。那就去抓啊。”
绮华如释重负,连忙带人追了出去。
*
人间紫月当空,姜九歌察觉身后有魔族追上来,便挑在岔路口,与浓眉修士兵分两路跑。
“你往那边跑,我往这边跑,别被一起抓到了!”
身后的魔族穷追不舍,姜九歌跑得没力气,重新躲回庙宇的香案下。
垂落的红布将她完全掩住。
胸口疾疾起伏着,因剧烈奔跑而怦怦直跳。
她强制自己放缓呼吸,大气也不敢多出,紧张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重新躲回这里有两个原因。
一来,她怕把追兵引到别人家里了。
二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不过糟糕的是,比她先跑的修士都被抓住了。
更倒霉的是,他们被追来的魔族绑住扔进了庙中。
一番清点后,发现少了一个。
魔族便逼问起姜九歌的下落。
“死心吧,别说我们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浓眉修士大喊。
“真吵,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绮华揉揉眉心,要不是为了交差,她才不会忍这个吵人精,直接动手杀了。
可现在事情已经被魔尊知道,她得把人一个不少地带回去。
姜九歌缩在香案下,紧张听着一切。
她打不过外面的人,这种情况下,贸然冲出去,也只能送死。
思索一番,她凝神动了动指,提起一块躺在角落的小石头。
石头有一边十分锋利,缓缓割着捆住修士的绳索。
这次绮华显然没那么随意,在绳子上施了法,完全割不动。
姜九歌:“……”
实在爱莫能助,她停了手,不敢再动。
忽然,她发现一件令人血液倒流的事:她的裙边竟然掉出去一截,明晃晃摆在香案下,垂落的红布外!
姜九歌几乎魂飞天外,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把衣带往回拽。
香案外,庙宇中的气氛沉寂片刻,进来不得了的大人物。
他一脚踏入,震碎了姜九歌的小石头。
姜九歌冷汗涔涔,抖着手去拽衣带,想把它赶紧藏进来。
但最后一截却无论如何也拽不动,被人抬脚踩住了。
把脚挪开啊!
她心里急道。
面前垂落的红布被人一把掀开,姜九歌遽然抬眼,面前的青年神色阴沉,正垂目看她。
看清来人时,姜九歌吓得连呼吸也屏住了,忘记一切反应。
见她终于抬起眼,玄衣青年扯了一个冷笑,轻哂道:“抓住你了。”
抓住
片刻间, 玄衣青年的神色变了几变,最终冷下眉目。
凌子樾冷硬出手,拽住姜九歌纤细的手腕, 生怕她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戒备, 死死盯住她。
仿佛姜九歌是什么洪水猛兽,一不留神防备她, 就会谋害他全家那种。
周围一片倒吸凉气声。
魔族们没想明白, 不过是一个人间少女, 看起来还很弱, 到底有什么本事值得魔尊这般在意。
姜九歌坐在香案下, 头顶遮挡的红布被掀落在一旁, 她缓缓眨了下眼。
又低头去看被凌子樾捏住的手腕,觉得不解。
正当她想弄清楚眼前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时,冷庙中,绮华率先反应过来, 带领身后的魔族向青年行礼:“参见尊上。”
尊上?
姜九歌反应过来, 他们是在叫凌子樾,顿时僵硬住,说不出话。
魔尊竟然是凌子樾。
原来那天, 他离开墓渊后, 是去了魔界。
姜九歌心底多了难言的感觉。
凌子樾冰凉的手仿佛一条蛇, 死死缠绕在她手腕上。
仿佛只等她大意, 就要吐着信子咬她一口, 令人不敢放松, 脊背生寒。
面前弯着腰的玄衣青年神色有些不耐, 不由分说,把姜九歌往外拉拽。
可眼前的状况, 让姜九歌觉得不安,并不想离开这方小小的藏身之地。
这是她最后的安全依靠。
她不想出去,却抵不过凌子樾的力气。
这场较量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凌子樾几乎没用力,轻易将人拉了出去。
等姜九歌在他面前挺直身子,依旧矮他半头时,凌子樾从上到下,冷冷扫了她一眼。
心底的疑惑没有消减半分,他嗓音冷淡,唤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景千璃?”
姜九歌怀疑自己听错了,满脸疑惑。
青年笑得森寒:“真巧啊。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在这里?”
这下,姜九歌的疑惑彻底凝固住。
好得很,一个两个都说她死了。
所以,到底是谁在造她的谣?
众魔族听清凌子樾口中的名字时,顿时戒备,如临大敌。
景千璃?这不是五百年前邪神的名字吗!
他们吓得倒退半步,纷纷拔刀。
那是恐怖童话成为现实,来自魂灵深处的恐惧感。
片刻后,魔族们恢复理智。
邪神早五百年就死透了,怕个毛。
况且眼前的少女,估计连绮华圣女都打不过,根本没有什么威胁,不值得放在心上。
为了这么点风吹草动而大惊小怪,倒显得他们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想罢,魔族收起戒备的模样,重新挺直了腰板。
只剩被捆在地上的修士们摸不着头脑,朝姜九歌投去吃惊的目光:“九歌姑娘,他是在叫你吗?”
姜九歌相当无奈,抽出空侧过脸去看他们,一脸无奈:这人脑子有毛病你们别信他。
虽然脑子有病,但凌子樾看出她在用自己不懂的方式,和别人说自己坏话,顿时不满。
拽着她的腕一拉,两人的距离更近。
他一低眸,几乎看清少女弯翘又根根分明的长睫。
本来应该挺紧张的气氛,在姜九歌发现大反派竟然是凌子樾后,一点也紧张不起来。
熟人混得好,跟着喝水饱。
姜九歌想法乐观,觉得两人关系也不算太差。
凌子樾卖她个人情,这群修士,她不就能顺水推舟,轻松带走?
越想越惬意,姜九歌转动手腕:“好了,你先放手。”
没想到,这话适得其反,引得凌子樾的手更加用力,要把她骨头捏碎。
“痛痛痛,凌子樾你给我松开啊!”
姜九歌感觉自己的腕骨快被捏碎,忍不住出声制止。
眼见警告没有用,她胆子十分大,竟然想去掰开他的手。
“大胆,竟敢直呼尊上名讳!”
凌子樾还没说什么,一个衷心的魔族先跳出来替他立威。
姜九歌被吼懵了。
她抬头去看眸中依旧淬冰的凌子樾,哪怕再迟钝,也发现事情的不对劲。
她把凌子樾当熟人,但凌子樾好像没把她当熟人。
他无视她的一切要求,只幽幽盯着她。
本就病白的皮肤更加阴沉,凌子樾挑起一边眉,低哑道:“你从何处得知孤的名字?”
眼前的少女很反常。
她顶着景千璃的脸,说话与做事却十分奇怪。
景千璃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名字。
她什么也不会在意,不会特意去记一个在她眼中,无足轻重的小怪物的名字。
是她在装?
抑或者,她根本不是景千璃?
小心思弯弯绕绕,但面上依旧一脸冷淡。
姜九歌看着他认真发问的面庞,噎了一瞬,手腕的痛感都被忽视下去。
这不是问的废话吗?
至于从何得知……
姜九歌仔细回忆一番,想起是系统告诉她的。
没用的系统曾经这样发言:“……这是凌子樾被天道控制的一生。”
这种话怎么可能当众说出来。
姜九歌毫不怀疑,但凡她真敢说出口,眼前状态非常不对的凌子樾,极有可能把她当成精神错乱,然后一掌拍死。
到底该怎么和他解释,这个看似困难、实则也非常困难的问题?
姜九歌正绞尽心思考虑,凌子樾忽然松了手,朝她扔来一把剑:“捡起来,和我打。”
不仅姜九歌以为自己听错了,其余众人闻言,也纷纷石化。
绮华心中失语,不免嘀咕。
她觉得魔尊真是越发变态,道德沦丧,要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对砍。
这明明是她准备献给他的炉鼎!
暴遣天物,迟早要遭报应。
当然,绮华只敢默默腹诽,没胆子真站出来指责。
姜九歌被凌子樾的话震撼住,迟迟没动。
她又不傻,怎么可能和他打。
耐心有限的凌子樾最后一次重复:“或者,你想空手和我打?”
刀架在姜九歌的脖子上,逼着她捡起地上品质上乘的剑。
感受到手中的剑并非俗物,她内心颤抖,试探问了一句:“这剑哪来的?”
这个问题无聊至极,出乎意料,凌子樾竟然敷衍给出了答案。
“随便挑的。难道你想换一把?”
她当然不想啊!
什么剑都救不了她这三脚猫的功夫,和他打,不是找死吗?
姜九歌决然扔掉手中的剑,飞快摇头:“我才不要和你打!”
泛着莹莹光华的仙剑被重新抛入尘埃中,看得浓眉修士一脸肉疼。
不要的话,可以往他这边扔啊。
凌子樾看着被扔掉的剑,脸上无喜无怒,忽以极快的速度行到姜九歌面前。
姜九歌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脖间一阵窒息,随后就被凌子樾单手掐着举起,足尖离地。
凌子樾一句废话也没有,以实际行动向她证明,拒绝他只有死路一条。
这个疯子!
姜九歌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挣扎无果后,窒息昏死过去。
*
“……宿主,宿主你醒醒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呜呜呜。”
耳边是哭包系统的声音。
姜九歌本来还迷迷糊糊的,发现系统终于和她连上线,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这份惊喜在她看清身旁还有另一人时,荡然无存,只剩惊吓。
还有另一个更不好的消息,她发现自己没法动了。
姜九歌低头一打量,发现自己被捆在魔宫的榻上。
魔殿中,凌子樾站得很远,抱臂歪着头,安静打量她。
刚刚交手时,他发现眼前的少女并非隐藏实力,而是真的弱得和他过不了半招。
见她醒了,他问道:“景千璃,你的灵力去哪里了?”
姜九歌其实并不是很想回答他的话,但困境使她不得不低头做人。
她努力平复心情,尽量冷静道:“首先,我叫姜九歌。其次,把我放开。”
说是这么说,但姜九歌已经做好最坏打算,心态很稳。
意料中的奚落嘲讽声未至,凌子樾竟然真的朝她走来。
空旷的大殿中,小银铃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响。
他发间有许多小辫子,辫尾坠着小铃铛。
凌子樾最烦别人吵,偏偏喜欢独自热闹,走到哪里,银铃声就响到哪里。
没有人敢嫌他吵。
他凑近姜九歌,依旧固执:“不,你记错了。你就是景千璃。”
她是他一直想打败的、踩在脚底藐视的人。
景千璃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她。
姜九歌:“……”
算了,他脑子不正常,不跟他计较。
“这个不重要。”
姜九歌叹气道,“你先把我手上的链子解开,哦,还有脚上的。”
凌子樾眼神戒备,拒绝她的提议:“解开?解开你不就跑了。”
姜九歌实在不想这样躺着和他说话,每句话都很费劲:“你真不记得我了?我是姜九歌啊!”
她再次重复自己的名字。
虽然容貌是有一些变化,也不至于完全认不出来吧?!
凌子樾诚实道:“姜九歌?不认识。”
她又问:“姜九思?”
“没听过。”
“……”
得,真失忆了。
“时泽?”
姜九歌不确定地问出一个名字。
凌子樾脸上终于露出半点类似活人的情绪,他嘲讽一笑:“你那个讨人厌的未婚夫。”
停顿片刻,又补充一句,“他抢了孤的东西。”
姜九歌这下终于确定,凌子樾的脑子是真出毛病了。
她有气无力:“苏安然?”
“这个是我的。”他答得很迅速。
姜九歌恨不得坐起来给他鼓掌。
虽然失忆了,不妨碍他暗戳戳惦记女主角。
真的可怕得很。
姜九歌无奈至极:“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解开?我总不能一直躺在这里吧。”
她举起自己被捆得死死的双手,以及同样没法动弹的双足。
凌子樾觉得这话有道理,沉思片刻后,竟然真给她解开束缚。
他一挥手,姜九歌身上的锁链应声溃散。
没有锁链的束缚,姜九歌终于能够自如坐起身,揉了揉被捆僵的手腕。
腕处被锁链磨红,轻轻一碰就痛。
凌子樾警告她:“别想着跑。你的灵力丢了,我帮你想办法找回来,这段时间你要是敢跑,我就把和你一起的修士全杀了,扔去魔窟。”
魔窟底下关着几百年没投胎的饿死鬼,别说活人,就是掉块石头下去,都能被那群饿死鬼啃得一干二净。
凌子樾放完狠话转身离去。
魔宫大门随着他的离开应声闭合,不留一丝缝隙。
饲鬼
不跑?
姜九歌怎么可能乖乖听他的话。
确定凌子樾离开后, 她蹑手蹑脚下床,鞋不知在哪弄丢了,只能赤足踩在魔宫的地面。
地面铺着整面黑玉石, 干净整洁, 凉意沁入足底。
姜九歌在殿中闲逛起来。
这里是凌子樾的寝殿,以暗冷色调为主, 布置装扮非常简洁, 和他现在的风格一样, 冷漠又疏离。
比起凌子樾的失忆症状, 姜九歌更关心系统。
她敲了敲系统, 问它怎么消失这么久。
面对姜九歌的问题, 系统却默然。
姜九歌忙着观察四周,只分出一小缕注意力,等待系统的回答。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系统随意敷衍一下, 姜九歌也不会细究。
但系统却支支吾吾半晌, 不肯作答。
这倒是反常,让姜九歌觉得格外奇怪。
她正疑惑,系统忽然出言提醒:“魔宫周围全是凌子樾的结界, 宿主你小心一些, 碰到的话, 会把他引过来的。”
这话很有用, 成功转移走姜九歌的注意力。
她正站在殿门前, 闻言, 想推门的手生生顿在半空。
消化片刻, 吓得立马缩回手。
不敢想象,要是刚刚碰到这门, 会发生些什么。
令人后怕。
这凌子樾也真是,心眼什么时候这么多了?
大门走不通,姜九歌无奈,只能另想办法。
转悠完一圈,她越发犯愁:除了能从紧闭的大门出去,没有别的路离开。
姜九歌撑起下巴,担心问道:“他现在变成这副样子,我的任务不会失败了吧?”
大殿空旷,她只能认命,回到凌子樾的床边坐下。
系统静然片刻,忽道:“宿主,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任务有了变化。”
姜九歌眸子一亮,打起精神听着:“什么变化?”
但从系统的语气推测,她直觉不会是什么好变化。
心中忐忑,只能寄希望于,是自己猜错了。
系统查阅资料,给姜九歌普及了一下有些复杂的背景。
它先问:“宿主,你知道开天刃是什么吗?”
姜九歌想了想,隐约有些印象。
在无双境中,神珠融入她的躯体时,她曾看见脩雍的部分记忆。
在这部分记忆中,是有关于开天刃的。
可因为神珠被别人取走,这部分记忆也慢慢遗失。
在她离开河神镇后,就被强迫淡忘掉。
姜九歌不再记得开天刃的来历,摇摇头:“忘记了。”
“开天刃是始神后苍的神器,曾被他用来开辟三界。”
系统解释,“始神陨落后,开天刃一分为三。”
“噬梦境中,木语凝掌管的拔萃玉,是感知情感的神魂。河神镇中,脩雍的无双珠是造梦与幻形的神心。然而这两者加起来,也不及中天铃的威力。”
系统缓了缓,“中天铃的可怕之处在于,它能为神躯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将以上三者重集,可造上神。”
姜九歌认真听着。
只是不明白这些,和她的任务有什么关系,眼中疑惑神色愈重。
系统继续普及神族往事。
“苍龙族的先祖是始神后苍与神女后芸,他们一直想寻回中天铃,却始终未果。因为始神湮灭后,中天铃流落到了魔界,辗转到前魔尊墨弈手中,成为他万千收藏品之一。而现在,中天铃在凌子樾身上,重聚了他的躯体。”
“所以宿主你的任务是,千万不能让凌子樾喜欢上苏安然,不然这个世界会很危险。”
系统说得认真,忽而停顿片刻,又慢慢道,“如果可以,让凌子樾喜欢上你,取走他的心。”
系统知道这要求很无礼,可是毫无办法。
“中天铃就是苏安然和天道想要得到的,也是破局的关键。”
姜九歌被这番话说得愣住。
她不敢打断系统,听它继续说着,“天道想造上神,重塑三界秩序,将万千生灵踩在脚下,以它为尊。”
姜九歌终于忍不住问道:“那这些和苏安然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就是天道的主人,也想要上神之身啊。无双珠已经被她得手,而拔萃玉现下在时泽手中,被她拿到,也是早晚的事。”
系统先知般预见,笃定时泽的拔萃玉肯定会失守,“所以,我们只有拿到中天铃,才能阻止一切。”
原来无双珠落入了苏安然手中。
姜九歌陷入沉思,怪不得他们当时在河神镇中,遍寻不得。
“神器本为一体,它们期待重聚,有无双珠的影响,加之苏安然刻意引导,凌子樾会不可自抑对她生出好感,甚至爱她的错觉。所以宿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系统难道用这么认真的语气,它这么大段的话,听得姜九歌心情很是沉重。
然而她想到那几个被关押的修士,心里叹气,还是决定先想办法,把他们弄走。
不然以凌子樾那个小变态的性格,肯定会用他们来威胁自己做违心的事!
尽管接触时间不长,但姜九歌十分笃定,他肯定会这么干。
处处受限,她根本没办法全心全意去想任务的事。
打不过就算了,把柄还被凌子樾捏着,这滋味实在不好受。
姜九歌讨厌这种被人时刻威胁的感觉,提心吊胆,会分散她的注意力。
但怎么溜出去,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她正焦灼思考着,还没等实施,紧闭的魔殿大门重新打开。
抬眼一看,是离开不久的凌子樾去而复返。
去外面逛了一圈,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好事。
他褪去宽大的外袍,只余一身花青色的长衫和护肩玄铁,袖口处贴着手腕收紧,看起来像一身劲装,很适合打架。
凌子樾本就宽肩窄腰,如劲竹挺拔,这身穿着直接将他衬得更为修长。
披散的小辫被他随手一拢扎起,他向着姜九歌行来,眸中燃着偏执的想法:“夜长梦多,我改主意了。”
疯是疯,他还好心解释两句。
姜九歌被他唬住。
看着凌子樾步步逼近,她心底有些害怕,却退无可退。
凌子樾直接上手捏住少女的下巴,强迫她仰头。
冰凉的指从她眼皮抚过,他淡淡笑道:“这双眼睛真亮,我喜欢收藏这样的东西。”
此话一出,姜九歌直接被吓得魂飞天外。
她紧张极了,又不敢表现出来暴露慌张,只好内心尖叫:“这个疯子他想干什么?!”
没用的系统也跟着抱头尖叫:“我也不知道啊!”
姜九歌心底万分不安,她决定出言劝一劝。
为了避免进一步刺激凌子樾,她甚至换上尊称:“魔尊大人,眼睛要是离开我的身体,会很快腐烂的。还会长虫子,到时候就不好看了。”
被误认为是变态的凌子樾:“……没兴趣挖你的眼睛。”
不挖就好,不挖就好!
姜九歌觉得心都快被他吓死了。
然而她的心还没彻底放下,又被高高吊悬起来,那根牵系的丝线,风一吹就能立即断掉。
凌子樾忽然伸出手,冷不防揽腰将她抱起。
姜九歌惊呼:“你干什么!”
他恍若未闻,不顾姜九歌的挣扎,将她抱出魔殿,一路向魔窟走去。
“凌子樾,快把我放下!”
姜九歌慌忙呼喊,企图唤回他渺茫的理智。
凌子樾却不搭她的话,坚定往前行去,无人能挡。
途中魔族见着这幅场景,吓得连忙跪下,头埋得极低,大气也不敢出。
“恭迎尊上!”
凌子樾也没理他们。
眼也没垂,施法按住怀中不停挣扎的人,径直从两侧魔族跪伏出的通道,神色冷硬穿行过去。
被凌子樾远远甩在身后的魔族吓个半死,直到余光也瞥不见魔尊的身影,他们才敢抬头,面面相觑。
大家都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魔尊抱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好像还不情愿,然后魔尊按住了她。
“……”
机智的众魔得出结论:魔尊求爱不成,打算用强。
真是令魔惶恐啊。
魔尊怎么突然对女人感兴趣了,让众魔无所适从,比人族在青天白日撞鬼还惊悚。
抬头追随凌子樾消失的方向,他们一拍脑门,觉得可能真想错了。
毕竟没谁会去魔窟寻欢。
又是让魔摸不着头脑的一天。
*
凌子樾将人抱到魔窟,坚定的步伐终于停下。
“景千璃,你这么弱可不行。”
他垂眼看她一眼,认真叮嘱,“我会守在这里,等你上来。”
说罢,他就要将怀中少女当成不需要的废物,直接往下抛。
魔族有修炼捷径,掉进魔窟中,受万鬼啃食。
但凡不死,修为必定精进。
于是凌子樾想把速成大法用在姜九歌身上,把她扔下去炼炼,说不定激发出她的求生欲,把丢失的记忆与灵力一起找回来。
妙极,一举多得。
凌子樾脸上毫无波澜,丝毫没把魔窟下面的东西放在眼里,笃定少女能如他预料般,全身而退。
他毫不犹豫松开手,唯一料错的是,姜九歌的求生欲提前爆发了。
她选择在最后一刻,反手抱住他不放,拖着他一起跌下去!
魔窟很深,掉至一半时,凌子樾便阴着脸刹住身形。
两人稳稳停在半空。
他低眼一扫,望着死死抱住他手臂不肯松的姜九歌,沉声道:“放手。”
姜九歌忍无可忍,咬着牙关直接骂道:“你这个疯子,谁教你这样把人直接往悬崖底下扔的!”
骂完,她抱得更紧,死也不肯放。
柔软的怀抱紧贴着他的手臂,凌子樾的脸直接黑了,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推少女的小脑袋,想让她离自己远一些。
但他越推,少女却因害怕抱得越紧。
发现威胁根本不起作用,凌子樾还准备了怀柔政策。
他大发慈悲安慰道:“放心,我在你身上施了咒法,你不会死的。”
他企图用这点劝服少女安心跳下去,然而姜九歌才不吃他这一套。
“不会死,难道不会痛吗!”
姜九歌觉得他真是表里如一的黑,冲动之下咬在他手臂上,让他也感受一下痛。
但这种皮肉之伤,对凌子樾近乎没有影响。
比起这点痛,凌子樾更不满少女靠得太近。
这令他无所适从,甚至有些烦躁。
他也确实没法反驳她的话。
但不痛,怎么能得到力量呢?
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少女的眼泪随着手臂上的伤口流入血肉中,凌子樾察觉到不对劲,身上的煞气忽然悉数收敛。
没了煞气,他再也维持不住身形。
两人一起往下坠落。
魔窟下的万鬼瞬间长开大嘴,嗷嗷待哺,等待食物落入口中。
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上空突然幻出一只巨大的玉铃铛,将坠落的两人接了进去。
玉铃铛收拢后,神光一闪,连带两人一同消失不见。
逗鬼玩呢?
真无聊。
察觉被耍的鬼物开始在窟底发疯,狠命咬着周围的同类,啃得各自鬼影模糊,十分热闹。
这下好,没有鬼再有闲心,关心消失的两人到底去了哪里。
结情(一)
春去夏来, 人间的花连绵盛开,四季又是新的一轮。
凌子樾倚在繁花满枝的海棠树下,眺望着热闹的远处。
不远处, 池塘中是摇曳的芙蕖, 被风一吹,送来阵阵清香。
凌子樾下意识掩住鼻。
海棠树旁, 隐去身形的魔族还在喋喋不休禀报。
凌子樾心底不耐, 大手一挥, 让他不许再跟, 闭嘴滚回魔界呆着。
眼前人来人往, 车水马龙间隙, 有小精怪在街头表演。
凌子樾觉得眼熟,直直望过去,看向那方。
千年前的人间灵力充盈,精怪多。
大家见怪不怪, 人族也不会害怕这些精怪, 是以,街上不少人在凑热闹围观。
被人群围住的小精怪是名少女。
她的衣裙不知是什么材质,很是轻柔, 风一吹, 就如烟飘扬, 裹挟出本就玲珑的曲线。
要说颜色, 便是晴日下最浅淡明亮的一抹黄, 极其抢眼, 无人能忽视。
隔着人海, 凌子樾看见小精怪抬起手,洁白的雪蝶在她袖边, 振翅欲飞。
围观者爆出雷鸣般的掌声,毫不吝惜赞美,甚至有人想打赏些钱币。
可这精怪很特别,连收集钱币的碗也没放。
于是人群只能干喝彩。
少女随心所欲地跳舞,池面上的风吹来,扬起她面上洁白的面纱。
未被遮掩的是一双灵动的黑眸,写满快乐气息。
凌子樾隔得很远,已经看了半晌。
他皱起眉,目光下移,停留在少女白皙的脖子两侧,没移开视线。
乌黑蓬松的发,被少女随意扎成两个低丸子。
凌子樾怀疑她根本不会梳头发。
两只丸子松松散散,垂落在她肩上,让人忍不住想动手,亲自扶一扶。
凌子樾现在就是这么想的。
终于,他忍不住抬步走了过去。
人群又爆出一阵掌声。
凌子樾随手把一个人推开,神色自如代替那人,站到绝佳观看的位置上。
被挤开的人急得跳脚,然而凌子樾脸皮厚,才不会管他的想法。
在凌子樾的世界里,没写换位思考这四个字。
他只关心自己的心情,别的玩意有什么感受,向来不是他该考虑的。
眼前,浅黄衣裙的少女正舒展身躯,变成一棵桃树。
桃树上的花以极快的速度绽放,花瓣翩飞,散入人群。
少女喜爱人间诗词,每一片花瓣落入掌心后,都会成为一句古诗文。
人们抬手去抓,拿到属于自己的诗句,或多或少露出惊喜神色。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抓住这句的是位女子,她轻声念出来,想起下半句,不觉红面。
巧的是,女子身旁的少年郎,抬手抓住子衿中的“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两人是从小一起长的冤家,笑闹着跑远。
凌子樾没搭理这样可笑的行为。
眼前飘过一片花瓣,有些碍眼,他随意拢住想捏碎。
原本,他甚至连手都懒得抬,只是这片花瓣飘得比其它的都慢,孤零零在他面前打转。
凌子樾没耐心等它落地,只好提前帮它结束路途。
抓住花瓣的手掌一转,也是一句诗词。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看见纸条上的内容,他忍不住扯唇笑了。
笑中嘲讽这样幼稚的举动,忽而又觉手中这句诗,有一分奇妙。
像很轻的一片羽毛,拨过他的心弦。
恰好此时,花雨散去,少女的面纱随风扬去,露出极其明妍姣丽的脸。
可惜她的神情并不温柔小意,而是一脸怒气盯着他。
凌子樾保证,他从没见过如此冒失无礼的小丫头,敢拿这种眼神看他。
放在以前,他耐心不如现在好时,绝对把她眼珠子挖出来,捏得稀碎。
被认为冒失的姜九歌很生气。
眼前的黑衣男子,拿走她最喜欢的一句诗。
本来她准备了礼物,想专门送给拿到这句诗的人。
现在一看是凌子樾,礼物便没有了。
不仅如此,她甚至要收回这句诗。
“喂。”
她上前两步叫住他,摊开纤白单薄的掌,“这句不送,把它还给我。”
她指凌子樾手中握着的那句诗。
其实不是不送,只是不送给他。
姜九歌认出了这家伙,他是在不久前偷袭自己的小混蛋!
从她破壳开始,一直就是被人捧着哄的存在,神界除了祭司,没人敢惹她生气。
敢惹她的,都逃不过她几鞭子的教育。
她这辈子最大的跟头,就是栽在眼前人身上!
连想起他,她都气得牙痒痒。
凌子樾淡淡一笑,也想起眼前的少女是谁。
他拖长语调,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调道:“原来是你啊。”
半年前,他途径神界,在神山下撞见一个揉着眼睛哭的少女。
她哭得实在惨,凌子樾多看了一眼。
飘扬的红丝带被编入少女的辫中,她身上是同色的百褶长裙,裙摆勾勒出晴日光华,灼灼耀眼。
凌子樾没空欣赏这些,只觉得她的哭声很吵,打扰到他的心情。
于是他把她变成了一只火红的小鸟,只能扑腾翅膀飞上枝头,偶尔清脆啼鸣,再也不会哭得他头痛。
凌子樾从不讲道理,谁让他不高兴,他就把谁解决掉。
本来他没认出她来,但被她这样不客气地瞪住,那些早就淡忘在角落的记忆,被悉数翻出来,重新认识一遍。
眼前记仇的少女坚持要他还诗,凌子樾心里却升起恶趣味,假装没听懂,转身离去。
“你别跑,把东西留下!”
黑衣少年来去如风,姜九歌追了两步没追上,只能停住脚步。
这个讨人厌的小混蛋。
她自知打不过他,拿他没办法,只能当作出门被狗咬了一口。
看着凌子樾远去的背影,系统人麻了。
但它没有拿到角色,也就不能和姜九歌交流,进而提醒她。
这里是中天铃按照记忆编造的幻境。
中天铃大方挑选着剧本,用它前主人的故事,造出最熟悉的剧情。
以情爱为赌,谁赢,谁就获得它给予的力量。
故事中还剩下两个重要人物。
中天铃没找到合适人选,便从凌子樾与姜九歌的记忆中,各自提取,选出和他们关系最接近的人来代替。
*
凌子樾是来人间游玩的,顺手再抓个不听话的下属。
那个下属喜欢上了凡间女子,但女子对他无意,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个魔头暗恋自己。
她早就嫁给心上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下属不死心,他盗走弱水来到人间,闹得女子一家死绝。
凌子樾终于逛完人间,觉得风景不过如此,那些吹嘘人间美景的魔族,简直是夸大其词。
总结来说,就是欠收拾了。
他准备回去,给那些爱吹嘘的魔族松松筋骨。
回魔界前,他忽然福至心灵,想起这破事。
于是愉快决定,顺道先去慰问一番,看看那个蠢货死没死。
瞬息之间,凌子樾已经站在鬼气森森的破旧府邸前。
他还没动手抓人,又遇见了那个爱记仇的少女。
夜风中,少女微微抬起宽大的帽檐,露出意气风发的脸庞。
她若有所觉,忽而转眸看向他,笑容凝固住。
——怎么又是他!
少女毫不掩饰的嫌恶之意,凌子樾像是感受不到,泰然处之。
府中隐匿的魔族感受到凌子樾的气息。
人杀完了,他后知后觉开始惧怕,连面也不敢露,拼命往外逃窜。
凌子樾还没动作,少女快一步追上去。
这下好,他乐得自在,抱臂等在一旁看热闹。
小神族和那个蠢货在屋顶打斗起来。
小神族身姿轻盈,把那个蠢货戏弄得连连转。
望见这番场景,凌子樾没打算去帮忙,反而笑得越发开怀。
他没有好心提醒姜九歌,那个私逃的魔族盗走了弱水。
弱水对灵根不稳的小神族,是最致命的。
果然如他预料般,银色的光华闪耀,原本实力碾压魔族的少女被弱水反缚住,再也没有反击之力。
弱水封锁住少女的灵力,月光照耀的屋顶上,她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多管闲事的神族!”
魔族憎恨姜九歌耽误他逃命的宝贵时间,咒骂着。
实际上,他严重高估了自己,以为偷几件法宝,就拥有从凌子樾手下逃命的本钱。
没有姜九歌和他交手,让凌子樾有闲心观看这场无趣的打斗,他只会死得更快。
屋顶上,魔族见姜九歌失去还手之力,直接将她从高楼抛掷而下。
他企图以此转移魔尊的注意力,借时机逃跑。
姜九歌完全没预料到这层变故,眼见就要悲催,亲切与大地来个拥抱,吓得慌忙闭上眼。
“祭司救我!”
她吓得唤出心中最熟悉的名字,然而真的落入一个怀抱,倒让她觉得虚幻。
祭司在神族,怎么可能来救她呢?
姜九歌睁开眼,入目是妖冶得张扬的面庞。
怦然的心跳声,让她想起人间话本子里,常写的心动。
她回过神,甩了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出去。
凌子樾飞身接住她,飘飘落地,颇为风雅道:“姑娘可小心些,下面没有路走。”
结情(二)
“快把我放下来!”
少女被凌子樾的话呛住, 水眸气乎乎瞪他。
凌子樾不怒反笑,完全忽略正事,丝毫没把正拼命逃窜的魔族放在眼里。
他一点也不着急, 甚至颇有心情, 和怀中的人开玩笑:“小姑娘怎么性子这么急呢?我刚才可是救了你。”
凌子樾脸皮十分厚,只字不提, 他原本就知道那个魔族身上藏了弱水。
是他存心坑她, 偏偏性子恶劣, 还要她对他心怀感激, 最好感恩戴德。
姜九歌才不会上他的当。
她隐约反应过来, 觉得哪里不对劲。
虽然拿不准, 但凭借直觉,姜九歌觉得他就是故意的,所以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在她眼里,凌子樾不过是一个比她厉害不了多少的魔族少年, 不值得忌惮。
虽然……这次他确实救了她。
但姜九歌可不会忘记, 半年前凌子樾曾经欺负刚下山的她,把她变成一只极丑的小鸟!
要不是因为实在放不下脸面,她当天就哭着飞回去, 找祭司求助。
但这么快认输, 让她未来的家庭地位怎么摆?
于是姜九歌憋着一口气, 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试出破解之法, 变回原身。
所以, 他们最多算是扯平。
她才不欠他人情。
姜九歌不知道的是, 眼前看起来少年模样的魔族, 实际上已近万岁。
而她不过百岁,放在神界才刚成年。
小神族被惯坏了, 又很稚嫩,喜怒都写在脸上。
凌子樾逗够人,终于肯放下怀中的少女,顺便难得好心,替她解开弱水的束缚。
“站着别动,我去去就回。”
他下意识命令少女,让她留在原地等他。
要抓的魔族已经逃出去老远,在他窃喜,以为终于安全时。
下一刻,眼前比夜色还浓重的墨凝出实体。
凌子樾抱臂挡在他面前,眼神极冷:“跑这么快,想去哪?”
魔族吓得停住,当即跪下求饶,乞求宽恕:“尊上饶命,属下一时鬼迷心窍,再也不敢了!”
可对没有善心的人来说,任何哀求都是无用的。
凌子樾笑睨他一眼,并未答话,转身离去。
那魔族感恩戴德:“多谢尊上!多谢……”
他的话卡了壳,永远无法再说出下一个字。
在凌子樾背过身的瞬间,空中出现一只无形的大手,将跪伏的魔族狠狠撕扯,四分五裂。
那个魔族甚至还没来得及惨叫,就被撕得灰飞烟灭,再也寻不到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收拾完不听话的下属,凌子樾总共也没用多长时间。
他甚至有意加快动作,只想快些回去,看看姜九歌到底有没有听话,乖乖留在原地等他。
回到破旧的府邸前,别说人,鬼都没看见一只。
凌子樾挑眉,好得很,敢把他丢下自己先跑。
她没等他,早就溜了。
意识到这点时,凌子樾心底难言,破天荒生出奇异的感觉。
从来没有任何物种,能同时兼顾惹他不快和活在世上这两件事。
可此刻,他没有生气。
仿佛一片羽毛拂过心底平静无波的湖面,他迫切想了解,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像是失望,又夹杂着其他更为复杂的东西。
那些更复杂的,才是他想读懂的。
如果凌子樾愿意,追上少女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现在不想去追。
有规律敲打着指,望向夜空中的孤月,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小神族,跑远些。
下次见面,他可不会再放她跑了。
凌子樾临时改变主意,选择继续留在人间,没有回魔界。
他开始留意那个从他手中跑掉的小神族,只用半天,就已经得到少女的全部信息。
“禀尊上,查到了。她是神凰族的少姬。”
下方的魔族单膝跪地上报,凌子樾挥了挥手,表示听到了。
负责查消息的魔族不敢隐瞒,事无巨细,通通上报。
凌子樾不仅知道她是神凰族偷跑到人间的少姬,甚至还知道,她自出生起,就与族中的祭司定下婚约,只等成年便大婚。
神凰族最看重的就是那棵梧桐神树,世代都会派祭司看守,那树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与少女相处时,凌子樾能感觉到她周围有水镜。
水镜的另一头,有人在默默注视着少女。
那个人或许就是她的未婚夫,族中祭司。
几乎见少女的第一息,凌子樾便隐匿所有煞气,所以水镜那头的人,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连祭司都没法看出来的,更何况刚刚成年的姜九歌。
她也只当他是个普通小魔族,并未放在心上。
阴暗的殿中,一束光打在凌子樾冷白的指上,他翻过手掌,想握住那束光。
可光从他手中溜走了。
凌子樾眼皮也没抬,他淡淡想,未婚夫又怎么了。
他好不容易有件感兴趣的东西,当然要去抢过来。
但这个念头只在凌子樾脑中停留片刻,他并未刻意去寻找少女,只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觉得,还会有再次遇见她的那一天。
这种值得期待的事,当然要留着它慢慢发生。
等待越久,期待才会越浓烈。
刻意寻找,会丧失这种美感。
凌子樾的直觉是对的。
隆冬时节,湖面结了冰。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落满长街。
一盏盏的灯笼悬着暖意,缀在长街各处,像一只只金色的小橘子。
天气太冷,街上行人稀少。
远处,少女提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充当照明,招摇走在街头,也不怕被打劫。
再度相见,姜九歌身后多了只小尾巴。
小尾巴是个女子,她替姜九歌撑着伞。
“神山上可好看了,那里有开不完的花,夜晚的天河全是星星,能照亮神山的每一处。阿落,等我们回去后,那里没有黑暗,更没有人会伤害你,你不用再害怕。”
说起神山,姜九歌满心欢喜,笑得眉眼弯弯。
她毫无保留,给身旁纤弱的女子介绍。
女子是姜九歌在人间遇到的孤女,身世可怜。
一次偶然,姜九歌从人贩子手里救下她后,她就跟着姜九歌不愿离去。
久而久之,姜九歌便习惯这么个沉默的小跟班,干脆把她带在身边,甚至打算将她带回神山。
虽然和祭司赌气,但在姜九歌心里,她还是准备回去的。
阿落闻言,怯怯点头,露出一点点笑:“好。”
她是真的很开心。
只是她太内敛,哪怕是十分强烈的感情,等到表露出来时,都会淡成一分。
好好好!
系统想,干脆让它死吧!
系统已经生无可恋,在看见阿落顶着一张苏安然的脸时,它已经疯了。
到底还有什么惊吓等着它啊!
不出意料,前面果然有惊吓。
系统一愣,飘向上空,看见长街尽头的人是凌子樾。
“……”
这下系统终于能安心地死了。
*
凌子樾静静站在风雪中。
隔得老远,他定定打量着姜九歌,下意识忽略她的小尾巴。
凌子樾等到了想等的人。
他弯起薄唇,施了个小法术,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为了让满身鲜血更显眼,他特意换上白衣,一副重伤濒死的模样,无助地躺倒在雪地上。
他的样子实在太惨,惨到是个人看见他,都能唏嘘半天。
何况他也不再笑,完全就是漂亮无害的少年倒在雪地,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坐视不理。
捧着夜明珠的少女朝这方走来。
姜九歌看见前方有人倒在地上,准备上前救人时,忽然看清凌子樾那张妖孽般的脸。
“……”
要不还是让他死吧。
于是她故意放慢脚步。
凌子樾也不怕冻,极有耐心躺在那里,甚至预想少女再次见到他时的表情。
是惊讶,还是恐慌?
他心底生出期待。
可事实出乎他的意料。
少女选择直接忽视他,并不出手搭救,径直拉着阿落从旁边经过了。
凌子樾简直气笑,发现姜九歌是真心没打算停下脚步时,他不甘心问:“我可是救过你,你就这样见死不救?谁教你的。”
被他这样一问,少女停住步伐。
姜九歌佯装才发现他,面上惊讶,朝他走去。
她凑近道,极为认真:“不是的。”
她可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少女蹲在凌子樾面前,朝他明媚一笑,“只是不想救你。”
大概是凌子樾这幅样子真的太惨,身后的阿落顿住脚步,不忍道:“九歌,要不我们还是救救他吧。”
说出这番话,用光阿落全部勇气。
姜九歌摇头:“不用,他显然顽强着,不用救他。”
见这小魔头彻底闭嘴不说话了,姜九歌存心奚落他。
“哎呀呀。”
她做了个浮夸的表情,“风水轮流转,终于也到你这小魔头倒霉啦?”
凌子樾紧咬牙关,忍住起身去揪眼前落井下石少女的想法。
他貌似灰心,安静闭上眼,不愿再看她。
魔头?
阿落闻言,害怕地退到姜九歌身后。
姜九歌让她别怕,表示凌子樾这幅样子,没法伤害她们。
顺便吹嘘起来,哪怕他现在活蹦乱跳,她也能一鞭子给他抽趴下。
得到安慰
忆樺
,阿落才勉强敢探出一点身子,大胆去看雪地上的少年。
表面毫不在意,其实姜九歌也很纠结。
凌子樾高出她好几个大阶,她自然没看出凌子樾的障眼法。
她真的以为,凌子樾身受重伤快死掉了。
祭司从小就告诉她,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姜九歌瞧着他快死的模样,一番纠结,还是拉着阿落向前走了。
她离开了,周围安静下来。
雪继续下。
凌子樾依旧躺着雪地里,固执不肯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就是单纯不想离开。
准备赖在这里,躺到天荒地老去。
凌子樾闭眼数着飘雪的声音,只用了一百个数字,少女果然折返。
她不忍心看他死在这里。
姜九歌走近,认命般道:“哎,算我欠你的。”
在少女费力将他拖走时,雪花飘到凌子樾的面上。
他不笑时,神情比人间的雪还清冷。
在姜九歌看不见的视角,他睁开眼,毫无预兆,绽出一个挟着冰霜的笑。
他想,小神族可真是好骗啊。
结情(三)
姜九歌把重伤的凌子樾捡回去。
照顾他的伤, 就像随手养一株病怏怏的花草,说不上多用心,也谈不上太敷衍。
这花草病是病, 倒是很有精神, 时不时就要和她顶嘴。
每当这种时候,姜九歌就会把药碗一扔, 威胁不再管他。
凌子樾很吃这套, 一身少爷病马上就好了, 闭嘴认输。
他那身伤, 也就看着唬人, 实际好得很快。
看着他一天一个样, 姜九歌觉得相当惊奇。
不是没怀疑过,凌子樾或许是装的。
但转念一想,实在找不出他装的理由,只能换了个合理猜测——凌子樾为人处事太差劲, 到处树敌, 真被人揍得快死了。
对于她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凌子樾当然能看出来,他冷哂, 懒得纠正。
姜九歌暗自得意。
要知道放在以前, 她连朵花也养不活, 这次竟然动手养活了一个人。
或许是突然觉醒的天赋。
她暗自猜想, 默默肯定。
照顾别人这事, 刚开始还有些新奇, 后来就逐渐烦躁, 姜九歌对这件事不再感兴趣,愈发敷衍。
这种敷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繁衍, 凌子樾再装下去,估计会被扔下自生自灭。
他觉察到少女的耐心即将告罄,于是开春时节,那满身的伤主动痊愈,不再拖累她。
但伤好了,就没有再赖下去的道理。
姜九歌理直气壮,开始赶人:“你的伤已经好了,识趣些赶快离开。告诉你,我们的事可没算完,下次见面,我可不保证,会不会用鞭子抽你。”
凌子樾笑起来,当然不算完。
她比划着拳,明目张胆威胁他。
她还在记仇。
要不是祭司告诉她不能趁人之危,她现在就准备趁他病,要他命。
不识趣的凌子樾不肯走,假惺惺道:“你救了我,我要留下来报答你。”
她毫不掩饰嫌弃:“不必!你离我远一些,就算报答我了。”
凌子樾自顾自笑起来,没再说话。
姜九歌以为他害怕退缩,便不再搭理他,走到小院中,坐在新做好的秋千上晃荡双足。
可惜阿落出去了,姜九歌有些遗憾,没人帮她推秋千。
被下逐客令的凌子樾执意跟着,和她一起走到院中。
行为无礼,但他很快找到合适借口:“我向来是有恩必报的人,不报答你,我绝不会走。”
姜九歌才不信他的鬼话,摇头拒绝:“不行。别跟着我,我不喜欢。”
他以为,她不喜欢别人跟着她。
一垂眸,他想到什么。
“可是你身边有个小跟班。”他指阿落。
既然她能留下阿落,为什么不能留下他?
他不能理解的事,就要直白追问到底。
“你怎么能和阿落比?”
秋千上,姜九歌转头,颇为惊奇地看他一眼。
眼中黑白分明,清楚地写着,他怎么还没搞清自己的地位。
和阿落比,他怎么配。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姜九歌觉得他是一点不知道。
阿落是她要带回神山的人。
反观他这种魔头,连靠近神山,一不留神,都会被劫雷直接劈死。
太过直白的话不礼貌,于是姜九歌委婉道:“阿落会照顾我,不像你,只会拖我们后腿。”
换了种说法,并没有委婉到哪里去。
她也懒得纠正,反正她的目的,是把凌子樾赶走。
凌子樾听不懂言外之意,他绕到她前方,默了片刻:“你那小跟班会做的,我都会做。”
甚至她不会的,他也会。
他可比那个废物凡人有用多了,凌子樾以为任谁来选,都该选他才对。
如果只能留一个人,也该是留下他。
凌子樾一脸理所当然。
绿色的藤蔓缠绕在院中的秋千架上,在春风中抽发枝芽,尖处开出小花,被微风吹得颤颤悠悠,弱小可爱。
不像眼前固执讨厌的魔头。
姜九歌静静坐在秋千上,抬眼去看凌子樾,发现他也正垂眸看她。
她沉思片刻:“除了仆人,我什么也不缺。这样吧,你非要留下,那就必须听我的。”
她仰起下巴,用高高在上的语气命令道。
她笃定,凌子樾接受不了这种“不平等条约”。
当然,他最好受不了,然后收拾走人,离她越远越好。
可她想错了,凌子樾笑道:“好啊。”
见他这么干脆,姜九歌反而蹙眉,疑他有诈。
但多个听话的仆人,怎么算,都不是她吃亏。
姜九歌打着算盘,要是哪天凌子樾不听话,她就把他赶走,到时候他肯定没话说。
想通之后,她不客气勾勾手指吩咐:“那现在过来,给我推秋千。”
凌子樾一脸淡定,真的绕到她身后,帮她推秋千。
从生下来起,他就没伺候过别人,都是别人伺候他。
没想到第一次伺候别人,感觉不算糟糕,还挺顺手。
他适应能力强,姜九歌却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凌子樾推得太用力,她会不满道他想谋杀;推得太轻,她又会说他没吃饭,还不如阿落。
被处处挑刺,凌子樾竟然破天荒没发脾气,真像被任劳任怨的仆人附体,丢了脑子。
要是有魔族看到这一幕,指定会惊掉下巴。
“她哪来的?”
瞄见她心情还不错,凌子樾趁机问起阿落。
这话貌似随意,实则他偷偷观察着她,十分戒备她对那个小跟班的看法。
姜九歌下意识要回答,忽然想及两人现在的身份。
她是主人,为什么要回答一个仆人的话?
于是她不悦地看回去:“关你什么事?做好你自己的事。”
不管他的事,少打听。
姜九歌哼了一声,撇开目光。
凌子樾:“……”他忍。
少女十分喜欢荡秋千,凌子樾不厌其烦,装得极好,当起每天帮她推秋千的苦力。
春去夏来,两人的关系有所缓和。
他离少女更近一步。
一日,姜九歌闲聊时无意问起:“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三界六族,任谁都会有弱点。
姜九歌知道,她们神凰一族的弱点是梧桐神树。
每只小凤凰的生命起点都在神树上,所以要派祭司去保护神树。
不仅如此,她还知道,苍龙族的弱点是他们幼时的龙角。
要是幼角受伤,成年后,那里便长不出完美的龙角。
没有一对好看的龙角,他们会找不到仙侣。
她还知道许多各族的小秘密,唯独对魔族知之甚少。
闲暇时光,想到身后的凌子樾就是个魔族,她干脆问了出来。
“弱点?”
凌子樾觉得好笑,敷衍道,“等魔界的绝疾草尽数枯萎,我才会有弱点。”
语气非常欠揍。
姜九歌:“……”
这小魔族本领不怎么高,吹牛的本事倒不小,尽会说大话。
她没反驳,却也懒得搭理他。
从纡尊降贵当仆人那天起,凌子樾的地位就一落千丈。
他不仅要给姜九歌推秋千,还要帮她做其他杂事,俨然活成小仙子的贴身仆从。
有他在,阿落都清闲下来。
屋内,姜九歌看书看累了,直接把话本子扔进凌子樾怀中,要他念给自己听。
凌子樾抬手接住,泠如玉质的声音响起:“……月色如银,满园寂寂。书生踩月而来,翻过高墙,趁夜推开小姐的窗……”
念着念着,凌子樾觉得不对劲,一目十行扫过后面的内容,诡异沉默下来。
姜九歌不满他的停顿:“继续念啊。不认识后面的字?”
见凌子樾神色有异,她脸上生出疑惑,起身要去抢过话本子,决定自己看。
凌子樾一扬手避开她,低笑一声。
只听他继续道:“窗内,小姐正秉烛夜读。书生见状,大为震撼,思及自身碌碌无为,顿感羞愧,原路翻墙而出。”
故事停在此处。
在姜九歌直视的目光下,凌子樾镇定合上书。
这下,不仅书里面的书生大为震撼,连书外听故事的姜九歌都震撼住了。
她问:“这就没了?”
凌子樾面不改色:“没了。”
姜九歌怀疑他在诓自己,眉眼不悦,去抢他手中的《风月录》。
凌子樾抬手一闪,避开她抢夺的手。
“把书还给我。”
姜九歌恼怒,不满平时千依百顺的人竟然不听她的话,掐着仙法要去捆他。
凌子樾不还书,还有意戏弄。
那些要捆他的仙法被悉数避开,连衣角也没沾到。
转来转去,最后姜九歌反倒绊了一跤,仙绳缠绕上来,把她捆住。
凌子樾眼疾手快,提住她的后领,捞住要绊倒的人。
他不要脸道:“不用谢。”
姜九歌气得半死:“凌子樾!”
这件事后,她半个月没搭理他。
自从她一时心软,接手这块烫手山芋后,再也赶不走他,真是愁死人。
与犯愁的姜九歌不同,凌子樾演仆人演上瘾,从照顾少女,到逐步为少女妥协。
他不觉有异,甚至乐在其中,变着法去招惹她。
来找他禀报要务的魔族下属都看傻了。
这天,终于让姜九歌寻到机会,甩开凌子樾,带上阿落去新开的酒馆喝酒。
新店总是擅长吹嘘,比如这家店,号称只卖人间最烈的酒。
姜九歌不信邪,她要带着阿落亲自试一试。
她并没有试过人间的烈酒,只喝过神山上的花露,以为这两者是差不多的。
姜九歌捏着鼻子,闷头喝了一口,世界就开始旋转。
阿落酒量更差,直接埋头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晕乎乎的姜九歌想摇醒她,起来继续喝,忽然手腕被人拉住。
她抬起迷离的眼一看,是凌子樾。
他面色不虞,阴沉沉看着她。
姜九歌喝得迷糊,没察觉异常,只发现凌子樾出现后,阿落就不见了。
找了一圈,以为阿落回去睡觉,她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凌子樾将人送走后,撩袍坐到姜九歌对面,陪她喝酒。
酒馆外下起雨,越下越大。
雨滴滴答答打在窗外的花苞上,姜九歌把自己也当成一朵花,突发奇想,要跑出去淋雨。
凌子樾付了酒钱,施法要将少女带回去。
姜九歌察觉他的意图,挣出冰凉的怀抱,一脸认真道:“不要。我要去淋雨。”
最终,凌子樾认命背着她,走入大雨中。
没有伞,大雨顺着两人的发淋落而下。
凌子樾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可背后传来少女清脆的笑,他又觉得,似乎这样也不错。
他们一同饮了人间最烈的酒,凌子樾半点没醉,可他愿意陪她一起发疯。
雨越下越大,砸在夜晚的青石街道上,弹出轻灵的歌曲,回旋在天地间。
“放我下来。”
她拍拍他的肩,执意从他背上跳下去,奔入雨中跳舞,甚至邀请他一起。
凌子樾握住她的手,配合她的步伐而动。
她的步伐不稳,不留神时,踩到一块长着青苔的石板,往下滑倒。
在她以为要结实摔一跤时,凌子樾揽过她的腰,在两人落地前,垫在她下方,用怀抱接住她。
雨中,少年的墨发被雨打湿,被鸦睫掩映的眸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沉沉望她。
姜九歌心头微动,眼中只留下他鲜红的唇,忍不住伸出指去抚摸。
是冰凉的。
少女的长睫如蝶振翅般扑簌,她颤抖着眸低头,蜻蜓点水般,去碰身下被酒气染得鲜红的唇。
凌子樾身形一顿,忽而紧绷。
他的掌正揽在少女不盈一握的腰上,换上另一只手,扣住少女的后脑不愿松,加深这个吻。
他千般顺从,万般忍让,终于得偿所愿。
大雨中,他吻到她,雨水顺着她的发,滑落到他的脸庞。
原本中天铃编出的故事里,没有这场大雨中的醉酒。
事情终于演崩了,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结情(四)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木质窗格, 洒在姜九歌的眼睑上,照亮暗室。
头好痛。
姜九歌慢吞吞起床,穿好鞋子到桌边, 倒了杯茶解渴。
脑子还是晕乎乎的, 连记忆也断断续续。
她只记得拉着阿落出去喝酒,再一睁眼, 就出现在房间中。
人间的酒让人头疼, 姜九歌撑着下巴想, 决定以后再也不碰。
最奇怪的是, 打从那天起, 凌子樾像变了一个人。
不再故意与她呛声, 几乎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顺从得可怕。
太反常了。
尽管心中懵懂,但姜九歌也隐约明白出什么。
在人间她也没有熟人,只好找到阿落, 分享这件可怕的事。
她斟酌半天:“我觉得, 凌子樾好像暗恋我。”
语气笃定。
阿落正抱着杯子喝水,几乎被呛住。
她定睛看向姜九歌,木了片刻。
其实……她早就这么觉得了。
只是姜九歌对这事有些迟钝, 一直没发现, 她也不好意思提。
阿落柔和一笑:“其实凌公子人挺不错的。”
她没有否认姜九歌的话, 反而夸起凌子樾。
挺不错?
不会是指他性格的吧!
除了那张脸, 他还有哪里能和这三个字扯上关系。
姜九歌惊疑不定。
阿落变化实在大。
姜九歌不免回想起, 她最初一听见魔族这个词, 都恨不得退避三舍的样子。
现在的阿落, 不仅很好地接受凌子樾魔族的身份,甚至还在她面前, 替他说起好话来。
姜九歌禁不住摇头。
世上又多出一个,被凌子樾灌迷魂汤的无知少女。
不过不能怪阿落,要不是她道心坚定,知道凌子樾是个黑心怪,估计也会被那张祸水脸荼毒蒙骗。
想通这点后,她看向阿落的眼神瞬间怜爱。
“阿落,我不想在人间待了,这里没什么好玩的,还没有古板的祭司有趣。我们回神山吧,现在就走。”
她抓住她的手。
阿落闻言愣住:“不等凌公子吗?”
姜九歌摇头:“等他干嘛?他不会喜欢去神山的。”
本来就是为了甩掉他。
更何况,神山的天雷,会把他这种小魔族劈糊的。
阿落犹豫垂眸,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和姜九歌离开。
此时已经入夜,两人走出门,长街两侧悬满灯笼,亮如通途。
颜色各异的油纸伞在街道上方,被风吹得旋转,像盛开的花海。
姜九歌看了一眼远处,桥头正聚集着少年们放孔明灯。
她忍不住问阿落:“今天是什么日子?”
怎么这么热闹。
阿落老实答:“上巳节。”
姜九歌点点头,忍不住放缓步子,为这些美好的景象驻足。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
花桥那头,凌子樾负手而立,神色淡淡看向她这边。
姜九歌当场就慌了。
有种背着人跑路,被当场抓包的恐慌感。
可凌子樾显然已经看见她,她只能苦笑抬手,假装自然和他打招呼。
打完招呼,她也不管凌子樾什么反应,下意识抓起阿落的手就准备跑。
还没等她如愿,腰间忽然被无形的力道裹挟,扯向桥头。
再度站稳,她已经身处扎满彩灯的花桥上。
人群都不知去了哪里。
原本拥挤的周围只剩下她一人,以及站在桥头的凌子樾。
姜九歌抿唇,怀疑人都被凌子樾扔走了。
她的怀疑是对的。
凌子樾在她探究的目光下移步,登上花桥。
随着他的步伐,原本普通的桥面上,镶嵌无数夜明珠和珍珠玉石,一寸寸向着姜九歌的方向延伸。
不多时,整座花桥都被彩珠华石铺满,在夜色下莹如月华,斑驳夺目。
姜九歌很是心慌。
担心凌子樾是发现端倪,特意来找她算帐。
慌完,又觉得这想法不可理喻,她干嘛要关心他的想法。
可凌子樾走来,并未疾言厉色,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垂下眸,眸底如同化开的春雪,潋滟晴光。
平日的阴沉暗霾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润泽万物的柔和。
凌子樾含着笑意,将亲手编织的花环戴在她头上。
这一刻,姜九歌拨开了迷雾。
她先是怔愣住,随后猛然抬起眼,看向含笑的青年。
在人间,上巳节送花环是求娶之意。
她的心好像空掉一块,还未回神之际,青年已经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空中的烟花大片盛开。
少女满头繁花,炸开的烟花声,遮掩住怦然的心跳。
她的视线看向凌子樾身后,那是一条不被灯光笼罩的暗街,黑得令人窒息。
抬手压住惶乱的心跳,姜九歌的心情枝枝蔓蔓,像要长出些什么。
可她知道,溢出的情绪,不全然是惊惧。
她下意识想逃避这些多余的情绪,却忘记推开身前的青年,陷入他宽阔的怀抱中。
两人的画面落入水镜。
水镜另一头,出现强烈的波动。
系统看见坐在神树下守望的人。
祭司似无助,似愕然,最后通通化为浓重绝望的悲哀。
……是时泽的脸。
系统完全不想点评,直接闭眼装死。
毁灭吧,这个破铃铛!
它知道后续的故事,少姬会回到神山,与祭司举行婚仪大典。
虽然中天铃的故事出了些偏差,但大体不会变。
系统也不明白,中天铃到底想从两人身上看出什么,甚至不惜动用苏安然和时泽的脸,代替原本的阿落与祭司。
或许,中天铃想让两人产生动摇。
又或许,是因为别的意图。
但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中天铃管辖的地界。
系统无力扭转结果,只能选择封闭五感沉睡,以此畜养精力。
系统沉沉睡去。
彩灯明灭的花桥上,凌子樾将少女拥入怀中,不愿让她看见身后的水镜,继而动摇。
他自然看见水镜那头的人,投去冷冷一眼,全然不见刚刚昙花一现的温和。
瞬息之后,祭司认输。
水镜熄灭最后的光芒,祭司不愿再看下去。
他不愿见到心上人与别人儿女成行。
祭司的心早已千疮百孔,可他还要苟延残喘,以余生漫长的时光,与神树同度。
以前他也曾追问,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他,来承担这样沉重的职责。
年少的他也有过不满,可没想到,最后只剩下神树陪着他。
祭司低声隐忍道:“我只剩下你了。”
他扶住梧桐神树古老的躯干,掌上青筋凸起。
他心中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沉默低下头去。
他输给人间的热闹,她再也不会回来。
神族的一生漫长,有的自由,有的洒脱。
轮到祭司时,只剩千万年的孤寂,一眼看见尽头。
*
粉白衣裙的少女被拥入玄衣青年怀中,桥上的一幕,映入桥下白衣姑娘的眼中。
阿落的目光抬起,被空中炸开的烟花映得闪烁。
那些夺目的华珠明灯,与漫天烟火,是她一生从未得到过的偏爱。
此刻的阿落多么希望,桥头上的姑娘能是她。
她独自站在桥下,想起旧日里,姜九歌常念起的古诗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姜九歌没有耐心,向来只喜欢开头两句,从不念后面的内容。
阿落不免想,如果凌子樾喜欢的是她,那该多好。
明明最初,是她求姜九歌救他的。
明明最初,也是她先喜欢凌子樾的。
阿落眼中哀伤落寞。
所以他喜欢的,为什么不能是她?
她心底难受,却不知该去怨恨谁。
姜九歌救过她的命,她欠着她的恩情,所以什么也不能做。
阿落叹气,落寞的背影在热闹中沉默行远。
她知道,姜九歌不会再想离开,所以回到房间,枯坐半宿。
直到天将明时,有人伸手,推开那扇紧闭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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