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这场吻持续时间很长, 姜九歌感觉喘不过气,松开嫣红的唇,偏头想透气。
可刚一离开, 又很快被扣住后脑, 再次贴上去。
他不许她远离。
被热气熏红的眼尾垂下,她惘然望他一眼, 没有制止, 默认他无礼的行为。
气息越发胶着粘稠。
她闭眼的下一瞬, 已被抱着出现在凌子樾的寝殿。
他俯身压下, 将怀抱中的人轻放, 陷进柔软的云衾中。
手指插入她早已松散的发间, 不紧不慢揉压着,引得她一阵战栗。
华重的外袍被脱下,一半搭在榻边,一边垂落至地。
心中有林木葱郁, 拔地而起。
狂欢的夜中, 无人在意的角落,剧毒的绝疾草,越发茂密。
亲得迷乱时, 他也失神盯着她。
也许初时来到世上, 每个人都是行走的骷髅骨架, 被规束的丝线牵引一举一动。
总有人教你该如何循规蹈矩。
可没有人教凌子樾。
所学会的一切, 都是他自己摸索而得。
不感兴趣的内容, 索性跳过不学。
他没有得到过任何真心的爱, 也没有感受过凛冽的恨意, 内心淡漠,对一切热烈的情感避而远之。
他置身事外, 偶尔望向周围形单影只,或者成双入对的行人。
目光永远平静。
他偶尔也会疑惑,看着那些原本和他相同的人,逐渐与他不一样。
他们因爱意滋养,生长出血肉,成为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不用低头看也知道,凌子樾还是那副丑陋怪异的骨架。
只是骨架外,披上了伪装的皮囊,试图混入正常人的行列。
可现在,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强大的欲念。
他想爱。
此时,他的内心依旧清醒,甚至危险到出现幻听:“一旦动心,你的死期就不远了。”
他感受到魔界疯长的绝疾草。
那些是与他性命相连的东西,中天铃里他曾见过,它们开出象征死亡的花。
可他依旧垂眸吻了下去,忽视所有警戒。
别人靠被爱长出血肉。
而他是个怪物,靠着想去爱的妄念,变成普通人。
这一刻他放下所有戒备,决定毫无保留去爱她。
哪怕注定飞蛾扑火,也要一试。
衣衫早就不知何时褪尽。他将她拥在怀中,确保每一寸,都是他能完完全全掌控的。
罗裙下,少女身体处处柔软。
他冰凉的掌抚摸在她的后颈,滑过漂亮的蝴蝶骨,形状完美得令他震颤。
好想吃掉。
可是不能。
他只好轻轻咬向她的耳垂,趁她放松的一刻,挺身揉入。
少女红唇微启,紧蹙着眉,像一尾即将窒息的鱼,口中溢出难言的声音。
他几乎被这声音绞杀,松开耳垂去吻她的眼,试图安抚,让她放松些。
她的眼睑不安地轻颤。
曾经,他用手捂住她的唇,遮住她的眼,让她勿言勿视。
现在,他将她包裹在身下,一点点吻住。
世界混乱起来,只剩下四个词。
雪白,揉入,挞伐,流淌。
*
最冷清的季节已经过去,鲜妍的花丛丛怒放,魔界变得热闹起来。
众魔喜气洋洋,筹备的魔尊即将到来的大婚。
虽然消息来得意外,但并非空穴来风。
王座上的魔尊大人支着脑袋,绽出散漫的笑,亲自点头承认。
他将迎娶魔后。
于是下面立马着手去办。
众魔接受能力非常强大,奔走相告,宣传这个好消息。
“下月初八,尊上要大婚,都不许偷懒!”
魔头一号惊讶:“什么,尊上要娶魔后?”
魔头二号震惊:“什么,魔尊大人要办喜宴?”
……
排不上号的魔头n号,直接惊呆:“什么,小殿下出世要办满月宴?!”
张圆的嘴能直接塞下一个梨。
这么热闹的消息,自然避不开苏安然。
她合上窗,隔绝外面令人厌恶的喜庆热闹。
天道笑她沉不住气:“看看你,浑身破绽啊。”
苏安然睨它一眼,冷声骂回去:“要你管。你什么也不懂。”
“我不懂?”
天道笑起来,雪白的一团绕着她上方飞舞,“是啊,我不懂。但你得记住,是我给了你新生的机会。”
苏安然面上不屑:“你给我新生的机会?收起这虚伪的一套吧,对我没用,更不会感激你。不过是互相利用,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本来如此。
即使没有天道,她也已经彻底融入神树中,作为继木语凝之后,新的凰族降世。
可她的野心不止于此,想拿回梧桐神树下的器灵。
至于后果,她可不管。
哪怕神树会因此枯萎,凰族会因此覆灭,她也通通不在乎。
令人失望的是,器灵宁愿出逃,也不愿归她掌控。
后来天道找上她,要和她做交易,并送给她一个修士的身份。
苏安然求之不得。
她喜欢合作,这样就能毫不费力,收获两份成果。
听着苏安然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天道可不高兴,试图变成巨大一团吓唬她,却被她无视。
吓唬无果的天道飘来飘去,试图减轻尴尬:“知道我在利用你,还敢和我合作?”
苏安然不屑,抬眼望向它:“因为你能给我想要的,为什么不能合作?”
至于反噬,那不是她在乎的。
她从来就不相信,天道能乱她心智,从而得到它想要的。
她更不会讲什么道义。
合作的的硕果都该归她所有,半点也不会给对方留。
愚蠢的天道不懂,和她谈合作,简直是与虎谋皮。
她连毫末都不会给它留下,只愿意空手套白狼。
天道不懂人心思的弯弯绕绕,很快哄好自己:“没有关系,这都是小事,不值得争吵。只要你还记得对我的承诺,事成之后,把开天刃给我就可以。”
“当然,我只要神身。”
她接受天道的示好,真诚道,“你知道的,开天刃对我无用,事成之后,给你就是。”
苏安然心底冷笑。
就算没用,她也不肯给它。
天道尽职尽责充当着谋士的角色,为当下困境出起主意。
“拔萃玉快被你炼化,在此之前,绝不可以让姜九歌拿到中天铃。”
它笃定道,“她一定会毁掉中天铃的。”
苏安然静静听着。
天道用苍老的声音继续说:“把姜九歌引进浮世鼎,剩下的就不用你操心,等着看好戏吧。”
苏安然蹙眉问:“浮世鼎?”
天道卖起关子:“别管这么多,反正你只需要记住,浮世鼎能让凌子樾对她彻底死心,就足够了。”
“唯一的难点在于,你要怎么把她引进去。”天道把难题抛回。
苏安然轻轻巧巧接下,毫不在意笑道:“引她,那不是很简单?”
*
按理说,新人成亲在即,不该频繁见面。
但凌子樾赖在紫银殿,赶都赶不走。
睡前,姜九歌不放心,皱眉盯着他:“奇怪,你以前不是不喜欢来这里吗?”
怎么现在天天往紫银殿跑?
他沉吟:“那是以前。”
“孤该就寝了。”他蛮不讲理脱衣躺下,想挨近她。
“且慢。”
姜九歌颇为无奈,为了保障睡眠质量,不得已在床中间放置一碗水。
她指着两人中间的水,“我不相信你。睡觉时,你不许越过这条界线。”
凌子樾一脸无辜。
她挥了挥拳头,认真警告:“要是明天我醒过来,发现这碗水移动了位置,或者翻倒,那你以后都不许靠近紫银殿,老实回你的寝殿待着!”
他觉得她不讲理。
姜九歌看透他的心思,又说起道理:“我们现在还没有成亲,所以你不可以离我太近。”
眼见没有商量余地,凌子樾只好厌厌应下。
明明他给了她最好的,她却还防备他,令他不爽。
他生着闷气,背对着她,闷到大半夜也没有丝毫睡意。
忽然,背后被轻轻一拍。
凌子樾没理,听着她靠近时的动静。
那碗水被姜九歌碰到,快要撞翻。
凌子樾额心一跳,并不打算睡湿被子,抬起手指,轻轻一抛,连碗带水一同扔了出去。
嘴角快压不住时,背后又被拍了拍。
凌子樾决定大度一些,悄悄翻过身,算算角度,应该刚好能把人抱个满怀。
他窃喜着将人搂住,怀中的少女不安地扭动着,睡相十分不好。
不知道梦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她忽然皱眉,抬手给了他一拳。
凌子樾:“……”
姜九歌这一觉睡得十分满足。
睡醒后,她发现凌子樾躺在床的外侧,维持着睡前的姿势,背对着她,很安分的样子。
心情顿时好起来,和他分享趣事:“我昨晚梦见有人耍流氓,然后我一拳过去,你是不知道……”
没等她说下去,凌子樾忽然转过身。
“看本尊的眼睛。”他指着自己的眼眶,一圈淡淡的乌青。
姜九歌凑近,刚睡醒的脑子有些糊涂:奇怪,他换新眼影了?
这话当然不敢说。
“——你昨晚打的!”凌子樾怒吼。
姜九歌惊得掩住唇,却没有道歉的打算,弯起两只眼睛看他。
凌子樾快被气死了。
明明很快能消散的小伤,他偏偏留着。
又不敢吵醒姜九歌,只能等她醒来,再严厉指责她。
但她完全不吃这套,反而追问起那碗水的事,要借此把他赶出去。
为了继续待下去,他只好偃旗息鼓,放弃追问她打他的事,令她愧疚,继而讨取好处的心思。
关于是否分房睡这件事,两人的意见从来就没有统一过。
放弃
大婚的前一日, 凌子樾终于肯规规矩矩,天还没亮,就离开紫银殿。
按照习俗, 成亲前, 他不能再与姜九歌见面,否则会不吉利。
他愿意守规矩。
凌子樾离开时, 姜九歌还在睡着。
外面的天雾沉沉的, 紫银殿燃起奇异的香, 被她敏锐地嗅到。
她遽然抬眼, 盘腿坐起。
视线内, 大殿中央, 有人点燃浮世鼎,鼎中逸出银烟。
银色的烟雾仿佛有生命力,蜿蜒成细长的丝线,朝着姜九歌的方向, 生长而去。
看见那些怪异的银烟, 姜九歌脑海中冒出凌子樾的警告,下意识想远离。
终究慢了一步。
她还未来得及动作,银烟开始化形。
空旷的大殿一下子热闹起来, 无数熟悉的身影落地, 踩着银烟, 朝她跑来。
姜九歌心中一沉, 攥紧身下的锦被。
目光所及, 都是她曾经在神山的玩伴。
她最先看见的是小朱。
它懒洋洋的, 趴在藤蔓绕成的花架秋千上。
小朱动作最慢, 落在后面。
但有它在的地方,姜九歌总能一眼发现。
小朱迷迷糊糊的, 顶着一双萌萌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歪着头看她。
姜九歌满心戒备,不敢过去。
被神山花露滋养出来的小虫,说话也是甜乎乎的。
它也发现姜九歌,高兴地朝她喊:“小少姬赶快过来啊,帮你占到位置了,快点快点,我帮你推秋千啊!”
见它还会说话,姜九歌吓得不轻,赶紧收回指。
她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小朱它们,早就死了!
姜九歌摇头道:“别过来……”
对于眼前奇异的景象,她不知所措,拼命想往后退。
如果这是一个局,那么设局之人,一定非常了解她,知道她所有的弱点。
姜九歌感到害怕。
小朱听不懂她的哀求,只看懂她害怕的眼神。
它微怔片刻,低头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身体,也没什么变化啊。
小朱迟钝地明白过来,它的出现,给小少姬带来困扰。
她并不欢迎它。
小朱不敢再靠近,向着反方向爬去。
没入银烟的前一刻,它朝她的方向挥挥小爪子,高兴道:“小少姬,再见啊!”
随后被银烟吞噬。
它高兴地道别。
姜九歌却知道,再也不会见。
她心中溢满难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其他动物也慢慢退回去,不敢接近她。
姜九歌只敢在心里,一一与它们道别。
她本以为,内心已经足够坚定,没有什么可以使她屈服。
直到最后一个身影出现,是景蕴。
景蕴一袭浅黄的薄裙,柔柔望向她,轻声哄道:“千璃怎么在哭,是谁欺负你了?”
此刻,她心中的防线,终于悉数崩溃。
姜九歌不敢置信:“母亲?”
她喃喃,眼泪在眼眶里悬满打转,没有滴落。
她不自觉伸出手去,即使知道是幻象,也忍不住想离景蕴更近一些。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景蕴。
记忆中,连母亲的样貌都变得模糊。
她很想告诉母亲,她明日就要成亲。
要嫁的人,很喜欢很喜欢她。
他很喜欢她,但她却必须狠心,做出伤害他的事。
她该怎么办?
直到这一刻,她仍旧需要一个亲近的人倾诉。
景蕴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但眼前这些都只是幻象,是假的。
她警告自己。
姜九歌不敢触碰,她已经足够谨慎,可银色的烟雾不愿放过她。
这微小的动摇,暴露出她的弱点。
银烟抓准时机,飞快缠绕上她的指尖,将她拖入浮世鼎。
……
一阵天旋地转,姜九歌再回过神,已经站在玄极宗的后山坡上。
晨日高升,照到她身上,暖洋洋的。
她摸到脸庞上冰凉的泪珠,神色疑惑。
脑中记忆有些混乱,姜九歌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站在这里。
尽管迷糊,但她仍旧记得最重要的使命——她要取出中天铃,将它融入神魂中,带着它一同毁去。
可是该怎么取出呢?
她又困惑起来。
忽然,身后嘈杂,有人笑着呼唤她:“小师妹,快过来啊。”
她高兴跑过去,发现那里围着一大堆人。
他们在戏弄中间匍伏的人,笑闹着,朝那人砸石头。
白色的石头砸下去,沾上血迹,变成红色的石头滚落。
被砸的人一声不吭,他满脸血污,一双眸子却明亮至极。
他抬起头时,姜九歌记起来,他是凌子樾。
她还记起,她即将和他成亲。
为的是取他的心头血,拿出中天铃。
地上狼狈的少年出声喊她:“姜九歌。”
嗓中混着血污,有些嘶哑。
凌子樾抬脸看向她,脸上难得露出,近乎脆弱的神情。
他只喊出她的名字,其余的,什么也没说。
她却读懂他的求助之意。
这一声呼喊,周围的目光瞬间朝她聚拢,把她的处境也变得糟糕。
那些森寒、不怀好意的打量,如同蛇一样,游走在她全身。
他们无声警告着,要是她敢朝凌子樾走过去,那她也会被一起针对。
姜九歌顾不上这么多。
脑中空白一瞬,身体比想法更快一步,跑过去抱住凌子樾。
“别害怕,别害怕。”
她颤抖着肩,轻声安慰他。
少年得到温暖的拥抱,绽出晃眼的笑容。
他笑道:“谢谢你。”
随后,凌子樾凭空化出长剑,雪白的剑光朝周围人斩去。
剑光所到之处,炸开一片片血红色的花。
那些人甚至来不及惨叫,就已经倒下,血流一地。
杀完所有人,他用漂亮的眼看向她:“我不害怕,谢谢你保护我。”
姜九歌吓得惨叫,赶紧松开怀抱,不停往后退。
见她害怕的模样,少年不解,绽出无害的微笑:“你选择救我,那其他人当然要死。哦不,不止他们,所有人都得死。”
他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
此刻,姜九歌觉得他不是凌子樾,他是怪物!
她指着他崩溃大喊:“你离我远点!”
少年站起身,更加困惑:“你说过要和我永远在一起,要保护我。我为什么要离你远点?”
他一步步逼近。
姜九歌脑中已经空白,下意识转身就跑。
等她踏碎这一方天地,前方没有出路,只是景色变幻,又跑进另一幅诡谲的画面中。
*
现实世界中,凌子樾察觉浮世鼎异动。
他折回紫银殿,却见银烟已经燃了大半。
不远处,少女倒在地上,面容柔和,给人她只是睡着的错觉。
但凌子樾知道,她不是睡着,而是被引进浮世鼎的幻象中。
他慌了神,连忙抱起她。
殿中,悬在空中的银烟铺成镜面,浮现出姜九歌躲避奔跑的身影。
凌子樾转头去看,发现在她身后追逐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抱住少女的手紧了紧,这一刻,不知是期待多一些,还是担心更甚。
浮世鼎会放大心中的欲念。
她在浮世鼎中见到的,就是她最在意的。
原来,她最在意的,是他。
难言的喜悦之后,不免更加担心。
浮世鼎中是镜像境,要想走出去,她必须救他。
他活,则她活;他死,则入境者死。
凌子樾仰头看向银烟。
他希望姜九歌能遵守诺言,坚定不移选择他。
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全走出来。
在他满怀希冀的目光下,镜像境中,少女已经跑到悬崖边。
另一幅场景中,还是玄极宗的众人。
他们声色俱厉,把满身血污的凌子樾压跪在崖边,指控他是杀死步迟云的凶手。
看见眼前这些,姜九歌已经完全愣住。
人群中,姜九思皱眉看向她,催促道:“九歌,赶快过来,和我们一同处置,这个欺师灭祖的叛徒!”
他指着凌子樾,骂着叛徒。
姜九歌慌忙摇头,出神地想,她不是正在逃命吗?
混乱的场景不会给她时间思考。
她手足无措被人拉拽过去,站在形容凄惨的黑衣少年面前。
慌乱中,有人递了把剑,强硬塞进她手里,要她斩下凌子樾的头颅。
她哑然,想说不是这样的,一定有误会。
潜意识里,她相信,凌子樾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姜九歌吓得扔掉那把剑。
少年本来沉默跪着,忽然抬起眼,视线越过众人,直直看向她。
她听见,凌子樾对她解释:“你一定相信我对吧?我没有,那些不是我干的。”
鬼使神差下,她朝少年走去,想挡在他身前。
见状,黑衣少年满意笑起来。
看见那张熟悉的笑脸,她顿住脚步,想起刚才那些被他杀死的人。
她当然相信他是冤枉的。
可她更相信,他体内的中天铃,会毁灭众人,必须被摧毁!
“不!”
姜九歌捂住脑袋,崩溃后退,“我不相信你!”
她为什么要相信他?
她本来就是在利用他,只想取走中天铃罢了!
于是她不再挡在他面前。
等他死去,她就能得到中天铃。
这本来就是她的目的,何必多此一举,阻止这一切发生。
失去唯一的庇护,少年被众人逼至悬崖边。
再退一步,就要粉身碎骨。
她背弃承诺,放弃了他。
姜九歌的话语,全部透出银烟,落在王座上玄袍青年的耳中。
击溃他面上毫无破绽的微笑。
原来,她竟然和别人一样,要让他去死!
王座上,青年一身冷冷的黑,但比不过他的心寒。
他膝上,伏着毫无知觉的白裙少女。
她坐在地上,蓬松的发随意散落。他伸出手,不敢触碰她的发丝,惶然收回。
浮世鼎中,他看清一切,包括她虚伪的心。
在去夜市找姜九歌前,苏安然曾告诉他,姜九歌只想得到中天铃,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骗他。
那时他不信。
却原来,都是真的。
好可笑啊。
他即将大婚的妻子,竟然一直在骗他!
她一定装得很辛苦吧。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里面。
凌子樾的眸中已然死寂,回光返照般,露出一抹奇异的光。
他要踏入浮世鼎中,把她带出来。
银烟画面中,姜九歌即将取到中天铃时,濒死的黑衣少年望向她,眸中平静质问。
“这就是你说过的,永远坚定选择我?”
姜九歌不敢再耽误,毫不留情想去剜他的心。
少年眸如死水,不再反抗,静静盯着她。
在他眼中,她是个骗子,于是他的目光变得凶狠,大有把她一起拖进地狱般的狠戾。
最后关头,或许不甘心如此死去,少年又挣扎道:“你说过,永不背叛我。”
原来她说过的一切,都是在欺骗他。
听见这样求软的话语,她也丝毫不曾动容,和世上所有人一样,从未真心喜欢过他。
眼见无力回天,地上的黑衣少年冷声笑:“好,来杀我啊。”
姜九歌颤抖着手,利刃落下前,一只更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她的腕,将她拉起。
力气大得要捏碎她的骨头般。
她转头看,是凌子樾。
姜九歌懵住,为什么会有两个凌子樾?
镜像境即将坍塌,她的意识被拉扯着,承受不住痛意昏过去。
浮世鼎的银烟燃尽前,凌子樾抱着昏迷的少女踏出虚妄。
他竟然用命去赌她心中渺茫的爱,实在太愚蠢了。
可已经见到血淋淋的真相,还是舍不得放手。
他这个蠢货,真的害怕她死在浮世鼎里啊。
将人抱回时,他甚至没有使用瞬移,选择一步步走出去。
她失败了,差点死在里面。
那一刻,他想否认自己过往全部的认知,骗自己那并不是镜像境。
只是一个普通的阵法,所以她才失败。他所看见的,也都是假的!
可凌子樾清醒地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那些她爱他的鬼话,才是假的。
知道真相是一回事,而当真相被血淋淋揭露,放在眼前无从抵赖时,又是另一回事。
其实,他早就想起一切,记起那些被遗忘的往事。
离开中天铃时,它已将过去的记忆悉数归还。
所以,他才对她百般放纵,容忍她践踏他的威压、碾碎他的真心。
可刚才所见的一切,都在朝他叫嚣,实在太蠢了!
什么狗屁真心,一文不值。
他抱着人,不知该往何处去,无声向外倾泄煞气威压。
周围魔族见他这副模样,不敢靠近,避得老远。
行至无人之境,凌子樾忽然被抽去全部力气,单膝跪地不起。
手中却稳稳抱住怀中姑娘,不让她跌落。
他现在的模样大概很狼狈,但怀中的姑娘被他保护着,不染尘埃。
这一颠簸,怀中的姑娘醒来,茫然看着他。
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她的脸色煞白。
事实是残忍的,他决心迎娶的人,从没有真心爱过他。
他抬眸,平静望向她。
或许是愧疚,姜九歌的脸色更加惨白,近乎病弱的透明。
被强行带出浮世鼎,她受到不小的反噬,唇角溢出血丝。
她并不知道,大部分的反噬,都被凌子樾承受。
姜九歌强忍住疼痛:“放我下来。”
凌子樾已经识破她的诡计,没有挽回的余地。
她也懒得再伪装。
闻言,凌子樾眸色更冷:“装都不愿意装了吗?你继续骗,也说不定,我愿意相信你。”
这种时候,他有心情开起玩笑。
他想假装若无其事扯唇,却发现根本笑不出来。
凌子樾觉得自己好蠢。
他害怕她出事,赶去紫银殿看她,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她步步绝杀,从不留情,可是他却不能和她一样无情。
他回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如果你能做到,我就永远陪着你,永远喜欢你,永远坚定不移地选择你。”
他做到了,是她失约。
所有承诺,像个笑话。
他的心好难过,终于放开她:“姜九歌,我一早就知道你不怀好心。你从孤手里得到的,不是因为你多聪明,只是因为,孤愿意给你。”
“你以为你一步算尽千里?呵,那也只是因为孤喜欢你,愿意当蠢货,被你耍。”
姜九歌沉默站起身,面对他的指责,无言以对。
“你现在想逃?”
他上前攥住她纤细的手腕,眸中燃烧着偏执,冷冷吐字,“告诉你,绝无可能。明日的大婚继续,孤依旧要与你纠缠,永生永世,不死不休!”
白骨
两人站在魔界最高的幽冥山巅, 山巅之下,是绵延万里的魔界疆域。
姜九歌怀疑他疯了。
知道真相后,他应该选择杀掉她, 永绝后患。
换她来选, 她会这样做。
凌子樾的选择太愚蠢。
然而,一道黑色的魔纹爬上他的脖子, 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凌子樾眸中闪过片刻挣扎, 再度抬眼, 眸底已经没有任何情绪, 以捕杀猎物的眼神, 死死锁住她。
姜九歌被这眼神摄住。
“抓住她。”
角落里, 熟悉的声音传来。
下一刻,凌子樾掌心翻涌出魔气,紧紧锁住姜九歌的脖子,将她蓦地提至半空。
被桎梏住时,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暗处走出, 出现在姜九歌视线中。
苏安然跨过明暗的界线,取下黑色的斗篷,一袭白底红裙, 完全沐浴在光下。
她笑容纯粹, 仰起头, 看向被举至半空的人。
为了救姜九歌, 凌子樾自愿踏入镜像之地, 接下大部分的反噬。
两人的争执, 给了苏安然可乘之机。
她等这一刻, 已经等了太久。
体内有无双珠,加上天道相助, 拔萃玉的炼化快上许多。
此时此刻,她终于在最后关头,彻底炼化拔萃玉。
只要强取到中天铃,便可飞升化神,拥有无尽的寿命。
苏安然催动神器,控制住中天铃的宿主。
她轻飘飘一个眼神,凌子樾的手猛然收紧。
在他掌中,姜九歌无力反抗,如同羔羊,等待命运落下屠刀。
眼见胜券在握,苏安然心情好极,愉悦问道:“小师妹,还有什么遗言吗?”
她微笑着,“又或许,我该叫你景千璃?”
姜九歌说不出话,也无法作答,只能用余光看向她。
苏安然对她的遗言也不感兴趣,祭出择天剑,朝半空斩去。
招式狠绝,直取命脉,毫不留情。
姜九歌挣脱不开,下方的凌子樾低着头。
他并不看任何人,只忠实执行苏安然的命令,死死控制住姜九歌,不让她逃,不让她躲。
姜九歌没有其他路可走,准备生生接下这一剑。
一白一黑两道残影,从姜九歌和苏安然各自怀中飞旋而出,器灵与墨玉笛,碰撞后融为一体。
刺目的光中,它抵挡住择天剑一击。
姜九歌看向它,是墨玉笛。
消失很久的系统高呼:“宿主,接住!”
可姜九歌无法驾驭神器,只能虚握住笔直的墨玉笛。
“器灵?”
苏安然偏头看向它,眼睫像是被重物砸中般颤动,手指无意识掐住掌心。
中天铃之后,器灵躲藏着不露面,修复姜九歌不稳的魂魄。
它一直小心,直到再也无法坐视不理。
如今,它终于现身。
苏安然脸上似覆盖一层霜雪,冷得瘆人。
连器灵也抛弃了她。
看清墨玉笛再无动静后,苏安然又笑起来。
真是好可惜。
以姜九歌现在的力量,墨玉笛在她手中,连化形都做不到,如同废物。
连世间法则,都站在她这一边啊。
苏安然轻轻叹气,没有得意忘形。她欲再斩,却没有再次下手的机会。
天际处,金光破开昏暗,一柄长戟直直朝她后背射来。
苏安然察觉危险气息,眼神凛然,飞速调转择天剑。
两大神兵相击,声鸣千里,震得不少修为低下的魔族站不稳脚。
山巅之下,不止魔族,连玄极宗的众人也赶来。
本来,他们是被凌子樾邀请,来参加大婚典仪。
姜九歌不知道此事,凌子樾并没有告诉她。
幽冥山巅上。
神兵相击后,三叉银戟落回时泽手中。
他眼中平静,是对万物的柔和。
身处半空,时泽没有看向姜九歌,反而俯视那一袭飘扬的红裙:“安然,你的野心,会害死你自己。”
苏安然忽视他的劝告,满脸疑惑:“你怎么会来这里?”
时泽没有解释。
封印,从来就困不住他。
他不愿回答,苏安然也懒得再废话。
这种时候,她不能接受任何变故。
冷睨底下那群废物一眼,她抬掌轻念:“神凰赤离,召来!”
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巨兽破碎云海,朝着玄极宗众人奔去。
绮华没料到这番变故,美眸震颤。
她本来负责去请人,请不来的,比如一身反骨的步青蓝,就被她用缚仙绳绑来。
其他人四散跑开。
她心头暗道倒霉,拖走被捆住的步青蓝。
谁知,此时步青蓝看清凌子樾的面容,情绪激动,大叫要上前报仇。
绮华没时间和他讲道理,直接将人敲晕,把那晚曾在玄极宗所见的记忆,悉数打入他脑中。
赤离兽的神火一寸寸舔舐,吞噬魔界的生灵。
烧焦的大地上,哀嚎声此起彼伏。
跑已经无用,绮华咬牙扔下手中昏过去的步青蓝,转头看向奔来的人。
“丁周,结阵!”
两人带头,集身后众魔之力,堪堪抵挡住赤离兽口中喷出的神火,将其隔绝在外。
*
苏安然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他们这群废物。
她眸光一转,上前迎战时泽。
对付时泽已经很吃力,她分身乏术,只能让凌子樾动手杀掉姜九歌,彻底斩断情丝。
她用意念隔空控制凌子樾:“还等什么,杀了姜九歌!”
只要斩断情丝,她就能快速拿到中天铃。
凌子樾的世界已经静默许久,唯一听见的,是苏安然的话。
他抬起眼。
那些命令如同不容拒绝的银线,提起他的手臂,操控他的行为意志。
他飞身上前,离姜九歌更近。
凌子樾捏住她脆弱的颈,轻轻一折,便能折断。
冷静的黑眸没有动容,如同深潭。
“魔剑。”
凌子樾毫无感情吐出两字,像在念诵一段死去很久的无聊文字。
通体漆黑的宽面长剑出现在他掌心,将要斩碎手中人的神魂。
墨玉笛不能坐以待毙,脱手飞出,依旧无法撼动凌子樾身形半分。
硬的打不过,系统开始求饶:“凌子樾你醒一醒,不要杀宿主。没有人相信你的时候,是她帮你找证据,你掉下墓渊,也是她抱起你,你不记得了吗?”
“她很喜欢你的,你不要杀她。”系统开始哭唧唧。
说起这些,凌子樾手指微动。
他似乎想起什么。
对,他记起来,她准备在大婚典仪上取他的命。
想罢,他嘴角绽出残忍的笑容。
姜九歌轻轻垂眸,握住那些黑色的魔气。
最初,她为救他而来,到最后为了目标,不得不杀他。
而现在,即将被他杀死。
如果她不曾记起,或许不会走到这步。
因为记起,才要牺牲凌子樾。
为了相同的目标,白露可以牺牲,她和时泽可以牺牲,一切代价都必须付出。
原本她以为这很难,但凌子樾好蠢。
他的心就是这么好骗,明知是陷阱,依旧要来。
或许是因为痛,姜九歌的眼眶开始湿润。
只有凌子樾死去,才能取出神器。
她要将中天铃放于灵魂里,带着它同归于尽,彻底毁灭。
此后,再也不会有开天刃降世。
天道也不能借此,改写出它需要的法则,凌虐众生。
她拼尽一切想改变结局,却发现世上的事,大多无能无力,不可更改。
她输了,并将以性命为代价。
漫天血海间,魔剑指向心上人。
姜九歌眼中悲悯,看向额间魔纹不断蔓延的凌子樾。
或许,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
但她依旧无声启唇:“醒来吧,别再让她控制你。”
如同落叶碰击古钟,无法撼动磐石之心。
等魔纹完全落成,他将成为苏安然的傀儡。
她不愿见到这样的他。
凌子樾看清她说的话,被魔纹覆盖住的一半脸庞阴冷。
青筋暴起的手,隔着魔气,正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而残存清明的另一半脸庞,眼中滚出血泪。
他想起来了。
五百年前,当她用一双冷漠的眼睛俯视他时,凌子樾曾发誓,终有一日,他会光明正大打败她。
他的记性太差,早就忘记,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单纯地,想等她回来看他。
但好在,他记起初心,再也不会遗忘。
在魔剑刺向少女的最后一刻,凌子樾抬手抓住剑,不让它往前。
魔纹的蔓延加快,向凌子樾仅剩的右眼而去,企图彻底将他化为傀儡。
流出血泪的那只眼中,映出两人身下的魔界域土,热烈的结情花大片盛开。
天道妄图控制他。
可他不愿!
天道要见血。
那便用他的。
“我以我血,还于天道。”
剑声哀鸣,响彻血海。
深埋体内的傀线被寸寸拔起,昏暗魔域之地,银线带着血珠,撕去一身血肉。
剑横颈间,割断残躯一切生机。
“凌子樾!”
束缚的魔气撤去,姜九歌恢复自由,拼命朝他奔去,想接住他下落的身体。
魔剑弑主后,寸寸断裂,坠落下界。
没有人能再控制凌子樾。
这一刻,他终于自由。
半空中漂浮着血泊,他的右眼望向姜九歌,逐渐灰白的眸中,定格出她奔来的身影。
幸运的往生者,会得到馈赠,许下来世的祝福。
可他是魔,哪来的下一世。
世间再也不会有他。
也许是幻听,缥缈不可捕捉的声音响起。
那古朴声音问他:“凌子樾,你有什么愿望?”
黑暗里好冷。
他希望,所爱之人向光明处行去,别留黑暗里。
这一生太苦,总被天道针对,可他不舍希冀。
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连姜九歌也在以爱为名,不遗余力算计他。
但她想要,不如给她。
魔尊或许需要犹豫一下,但他是凌子樾,愿意为她去死。
不被父母期待,被朋友误会,最敬爱的师长也因自己死去。
明明,他差一点就能走正道,成为被敬仰的存在,像姜九思一样。
姜九歌抱住他,悲伤流泪。
最后时刻,她想和他说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曾经仰望过的神女,眼泪滴落在他脸上。
他等了一生,神女终于为他回顾。
他想告诉她别难过。
一生悲苦,依旧值得。
天道,怎么能困住他的心上人。
她勇敢坚强,如日耀眼。
该得众神眷顾,众生仰慕。
没有人能让她输。
如果那个人是他,他愿以命殉她。
去吧,向光明处行去,别留黑暗里。
在他阖眸前,她轻轻凑近他:“我知道,你另一个名字。”
两道身影从苍穹跌落。
姜九歌眉眼褪去清冷,只余温柔:“凌子樾,我还知道你另一个名字。关关。”
你不知道,在你卑如尘埃时,我早已见过你。
她指的,当然不是中天铃里的旧事,而是她曾经以猫的身份,陪过他一世。
她懂得他的辛苦。
别人最普通的路,他兜兜转转,花了一千年。
前五百年,他是懵懂的怪物。
因仇恨诞生的神女血洗魔界后,凌子樾又修了五百年,才终于修出人的模样。
变成关关,淬尽血脉。
他舍却魔族的血脉,彻头彻尾变成人。
他也想执剑,活出风光、被人仰慕的模样。
或许,他心怀妄念,想成神。
却原来,他把一切想得太复杂。
惦记的白猫,早就回到他的身旁。
再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那很好。”
凌子樾笑着,身躯在半空湮灭。
姜九歌流着泪摇头。
他并不知道,白猫喜欢温暖的地方,也喜欢窝在他并不温暖的怀抱里。
中天铃从血雾里凝出,姜九歌尝到眼泪,是苦涩的。
她伸手控住中天铃,笑道:“别害怕,不会让你孤单,马上就来陪你。”
天道
在融入神魂的前一刻, 中天铃爆发出力量,从她手心弹开。
看着飞入半空的中天铃,姜九歌惊觉, 时泽骗了她。
她的神魂, 根本就不能接纳中天铃!
姜九歌想起白露死前复杂的目光,隔着生死, 她终于看懂。
这一刻, 她与白露心意相通, 明白她所有的欲言又止。
她们都是被时泽欺骗的。
姜九歌拿不到中天铃, 凌子樾最后的愿望也落空。
他的血肉消融后, 中天铃从白骨中凝出, 落入苏安然手里。
苏安然手持择天剑,红色的丝带缠绕在她左臂,随风长扬。
她冷睨一眼,抬手接过最后一件神器。
同一时刻, 时泽也不再收敛打法, 不在乎会不会伤到苏安然,强行收回择天剑,以剑刺入她的肩膀。
他神情冷漠:“放弃吧。”
“放弃?开什么玩笑。”
要放弃, 也该是时泽放弃, 是他要输了啊。
看着没入左肩的择天剑, 苏安然眸中闪过痛苦, 徒留了然:“你曾经说过, 永远不会将剑对准我!不算数了对吗?”
果然, 誓言从来只在相爱时兑现。
现在的他们, 是敌人。
时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毫不留情抽剑, 带出洋洋洒洒的鲜血。
苏安然看着他冷笑,心念结印,如同末日咒语:“三千雷动,刃出开天!”
闻言,时泽终于皱起眉头。
在他眼中,苏安然相当于出生在恶劣环境的千璃。
他无法爱她,也无法恨她,只有悲悯。
可苏安然不愿意要这样的悲悯,哪怕是优势,她也不要!
别人的可以,但时泽的不行。
她只想要他的爱。
*
眼见魔尊陨落,又有赤离兽这个大敌当前,魔族恐惧不已。
此时,天边割开巨大的裂口。
万千惊雷中,一柄巨大的血红长剑直指众生,破云而出,携带不容拒绝的力道,倾压而下。
只露出一半剑身时,下方的整座幽冥山,与它相比,都显得渺小。
等开天刃化出全貌,四方地动山摇,似有巨兽将醒,整个世界都在震颤。
魔族和玄极宗众人已经站不住,纷纷七仰八倒。
步青蓝依旧被捆着,他在混乱中睁眼。
借绮华的视角,他看见苏安然是如何化形,踏入内室。
步青蓝朝天边两道渺小的身影望去,想起步迟云死前的目光,沉默无声。
周围紧迫,他毫不在意,兀自垂头,自顾自道:“这一生,好糊涂。”
没人在意他的心情。
绮华和丁周飞快起身,重新支起阵法,顶在最前方,抵挡强大的灵力罡风。
风雨飘摇时,脚边一朵山茶花被打得凄惨,几乎折断。
丁周不动声色,将结界延过去一些,好把它也遮住。
被结界保护住后,那花重新挺直枝叶,精神起来。
绮华看见这些,余光扫了他一眼。
都要死了,还管什么破花,脑子有病。
天边,血红的开天刃从劫雷中化出。
苏安然朝时泽右肩打去一掌。
这一掌要不了他的命,但能让他比她更痛些。
她身后,是巨大的开天刃。
开天刃拉出无数金丝,逐渐没入她的躯体,塑造神身。
随后,它化成正常剑大小,出现在苏安然手中。
但不是她手中。
苏安然看见不可置信的一幕:时泽身后,站着另一个“她”。
“她”用开天刃,借着时泽后退的惯性,刺穿他的神躯。
最后时刻,天道终于现身,来送这个与它对峙多年的神明。
“她”微微叹息:“他们不配成为我的对手,配与我过招的,只有你。”
时泽毫不奇怪,甚至没有回头。
他的胸口处,神魂开始破碎,一片片金色的灰烬,被罡风吹散。
苏安然几乎疯了。
她跌跌撞撞想跑过去,可开天刃的神力还未完全吸收,将她束缚在原地,无法往前半步。
在她几步之遥的对面,时泽从云端跌落,神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破散。
她满面哀伤,哽咽着:“我从没有想过,要你的命。时泽,你……”
“你是来杀我的吧!”
时泽闭上眼,并不回答,离她越来越远。
声音消失前,他心底依旧平静。
万物不破不立,如果不让天道成功,那它就永远不会失败。
天道诞世的那一刻,法则已经在改变的路途。
想要诛灭天道,必须先成就它,引它现出真身。
这条道上,他实在太孤独。
不计生死,是必要的代价。
时泽一步算尽千里,甚至把自己的死也算计进去。
苏安然说对了,他就是为了杀她。
他自己当然也要死。
他不死,天道永远不会现出真身。
姜九歌其实并不完全懂他,她总将他想象得过于好,以善意的角度揣度他,令他完美得不像一个男人。
该舍弃时,时泽比任何人都清醒。
身而为神,总要有些担当。
放出拔萃玉,只是为了让白露见到姜九歌,告诉她应该知道的事。
最后,拔萃玉被苏安然拿到,也在意料之中。
神明,当以身入局。
他如此,她也该如此。
时泽飞速下坠,向他的道行去。
还未等落地,便已散尽,寻不到半分残魂。
世间故有的神明陨落,苏安然终于吸收完天天刃全部的神力。
她没有再动,看向时泽最后消散的地方,滚出清澈的眼泪。
“你都死了,我这个爱魂该如何存在?”
她想问,却不知该问谁。
苏安然闭上眼。
杀死时泽的身影向她走来,与她合二为一。
等重新睁眼,她已经完全变了神色,丝毫不见悲伤。
红色的丝带飘扬,很是碍眼,现在的苏安然不喜欢,轻轻抬指。
她脊背挺直,握剑的手十分稳。
等她重新踩在幽冥山巅时,白底红裙已经褪色。
雪白的长衫不染尘埃,纯黑的外袍无风猎动。
长发极简,被黑色发带扎起,飘飘垂落。
她还是更喜欢这副沉肃的打扮,微微笑道:“这具身体你用了太久,该吾了。”
世上只有神,可以灭杀天道。
最棘手的时泽,已经被解决。
天道再也不用缩头畏尾,可以光明正大抢过神的身体。
苏安然什么也不想要了,只叹气:“你骗我。”
说完最后的话,她被天道完全吞噬。
天道曾说,只要开天刃。
但现在,它什么都想要,包括神身。
“这具身体,本来就是吾的啊。要与不要,只在一念之间。”
天道送给苏安然的修士身份,只是它给自己准备的躯体。
天道自顾自笑,解答她的疑惑:“我只知道,人的话是最不可信的。想要得到的,为什么要寄希望于,别人虚妄的承诺?”
想要的,当然要各凭本事。
在苏安然自负时,它已与时泽对弈千里。
苏安然从不是它的合作对象。
执棋之人,一直以来,就只有它和时泽。
苏安然只是它的一枚棋子。
是景千璃将它从虚无中唤醒,按道理,她会成为它的主人。
可天道不想要千璃当主人。
强者不被控制,所以它只要她的爱魂。
天道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集齐神器,重现开天刃,重掌万物的命运。
最开始,天道仰仗苏安然,也忌惮她,不敢给她太多力量。
但现在,时泽已死,世上没有可以杀死它的神明。
它再也不用隐藏野心。
苏安然太自负,她最大的缺点,就是时泽。
可聪明人往往栽在这一点上。
天道从不是慈善家,早已掌握扳回局面的王牌。
它解开封印,时泽顺势而为。
即使知道是陷阱,他也会来魔界送死。
时泽一死,苏安然这个爱魂,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对弈者从不以身入局,时泽犯了大忌。
因为心怀苍生,他不得不,偏向虎山行。
天道捏住所有人的弱点,给他们致命一击。
苏安然唇线平直,脸上是少见的严肃。
她像个武士,手持开天刃,靠近姜九歌。
随着时泽陨落,大道失衡,每行一步,天道都在贪婪吸噬世间灵气。
天道行至姜九歌面前。
只要解决最后的麻烦,从此以后,它将再无忧患。
时泽把一切压在姜九歌身上,无疑是愚蠢的举动。
在天道看来,更像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
它冷冷吐字:“现在,该送你上路了。”
姜九歌咬牙闪身,避过那迅疾的一刀。
天道好心劝道:“有何处可逃?不如早死早安心。”
堪堪停稳后,姜九歌持着墨玉笛道:“没有人该死,该死的只有你!”
哪怕今天注定要死,她也只会是输,而不会是降。
“吾该死?”
天道觉得这话可笑,“该死的,是你们这些蝼蚁。”
“仙者狂妄,鬼魔性劣,而人妖愚蠢!”
说到此处,它停顿片刻,“神?世上唯一的神,只能是吾。”
天道招招追着姜九歌打,如同戏弄般,慢慢绞杀。
姜九歌被逼至悬崖边,她一脚踩空,差点摔下去。
天道嘲笑她的弱小,懒得再和她玩游戏。
血红一剑斩碎崖边,将她连同碎石,一起往鬼域压去。
它讽刺道:“你没有神身,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打败吾?”
即使没有退路,她也不敢苟同这种想法。
姜九歌认真道:“你错了,凡人之躯,也能胜天。”
天道觉得她可笑:“你非神非仙,妄图弑天?”
姜九歌不服气:“人,为何不能斩天?”
今日,她偏要逆天而行。
强大的力量劈在她肩头,砍出血痕,还要继续劈碎她的五脏六腑。
危急关头,墨玉笛黯淡,化成利刃,挡开天刃致命一击。
这一击后,器灵化为齑粉。
弦月器灵,是由神凰族全族至纯至净的魂灵化出。
是它将姜九歌带回来的。
它答应过,要保护她。
姜九歌耳边罡风刮过,她落向鬼域,心中却只听见,器灵轻轻说:“宿主,别忘记我的五星好评。”
那是她被关禁闭室时,随口哄它的玩笑话,它却一直没忘。
器灵被风吹散。
看着人落下去,天道淡声道:“还是把有灵识的神器,可惜了。”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天道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不能为它所用的,都得毁灭。
但下一刻,天道的身形僵住。
*
砸在碎石上时,姜九歌浑身剧痛,几乎和周围的石头一样碎开。
身体只剩最后一口气,泄出后,她就该死去。
可为什么该是她输?
模糊的眼前,走马观花,出现许多旧人的身影。
妖鬼观棋最先出现,摸了摸她的额头,凑近道:“怎么倒在这里?你可不能输啊。”
观棋讨厌天道,因为它算计脩雍,让他死在劫雷之下。
观棋身后,仙者白露也靠近她,微笑道:“我告诉过你方法的。”
方法?
姜九歌有瞬息惘然。
还没等她想清楚,神明时泽和器灵,也来到她身旁,为她唱起小时候常听的歌谣。
姜九歌听着歌谣,几乎睡去。
可一团魔气中,凌子樾眉眼厌厌,看见她后,又扯出笑来。
“姜九歌,该起来了。”
于是,在即将沉眠前,她睁开眼。
器灵已死,而神者出世。
原本化出开天刃的位置,天际重新裂出缝隙。
浓墨翻涌中,泄出一带金色。
金光逐渐扩大,照耀在鬼物重压之下的姜九歌身上。
无数紫色劫雷缠绕,盛开巨大的昙花。
昙花的中心,是被托起的身影。
金色法衣飘扬,她手握弦月神弓,即使没有器灵,也极度慑人。
姜九歌抬起手,召回赤离兽。
这一幕,落在下方众魔眼中,让他们想起五百年前的邪神。
赤离兽乖巧臣服在她足下。
姜九歌抬手,朝天道射去火红一箭,擦过它的脸侧,勾出血丝。
天道被这一箭激怒。
而它身后,那只箭并未停歇,西北方向,射开天幕换新章。
天道再次砍去,姜九歌手中的弦月化为利刃,与开天刃相接,丝毫不落下风。
神器对砍时,携风裹浪。
天边一
忆樺
黑一白,极度刺眼。
始神最初设立这样的天道,是因为在那个时候,这是最优选择。
可现在,法则早已不适合众生,甚至阻挠生灵和平生存,必须有人来更改。
天道不甘心:“你曾经只是个普通的修士,甚至连仙都算不上,凭什么?”
凭什么能飞升杀它?
相比起来,姜九歌的语气平静得多:“我虽为人躯,可灵神魔妖鬼,五族为我献祭。”
合六族之力,她如何斩不得天道,杀不得它?
六族生灵的愿力,让她成为真正的神,拥有屠灭天道的力量。
开天刃与弦月相击,都是无上神器,原本势均力敌。
可最后,开天刃裂出一小道口子。
天道目眦欲裂。
在它的注视下,那一小道裂口逐渐延长。
那里,曾是无双珠上的裂痕,如今裂在开天刃上。
天道败退,姜九歌旋身劈下,彻底击碎开天刃。
她心中只剩一句话:天道不仁,便反了这天。
开天刃碎,天道好不容易得来的神身,也将消散。
一切尘埃落定。
长长的披帛飘扬,姜九歌垂眸,走到天道即将湮灭的身躯旁。
从此以后,三界归于一道,众生将迎来真正的平等。
鬼魔不用再饱受冰火炼狱,仙神不再被忌惮,而人灵,也不用再崇拜它族。
天道最后笑言:“你的神身,是吾给你的。”
姜九歌答:“那是五百年前。”
天道叹气,终于问出想问的问题:“你这是什么道,从未见过。”
仙有仙道,神有神道,无一例外,都需要漫长的岁月。
而姜九歌的道,一蹴而就。
无名白花飞来,像极梧桐神树上的花。
姜九歌抬手接住,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苍生道。”
天道很满意这个答案。
它曾嘲笑苏安然的自负,但不知何时,它也成为别人眼中的自负者。
梧桐神花在风中流转,为三界带来新的天道。
新的天道,万物自由,不被命运约束。
是魔是仙,从不书定。
等待
旧的天道死去, 时空开始回溯。
一切回到姜九歌来之前的原点。
不同的是,境泽仙山之上,玄极宗再也没有凌子樾, 也没有团宠苏安然。
但有那个蛮横娇气的小师妹。
小师妹会低头, 向天之骄子姜九思认错,而旁边, 是扶额无奈的姜既白。
姜九歌遥遥看着那美好的一幕, 轻轻弯唇。
旧的天道, 携带污浊散去;新的天道, 带来万物长青。
所有被天道影响的命运, 都得到神明的赐福。
不再回来的, 身躯融入三界中,成为轻盈的云,或青昂的山峰,凉润的涧流。
神力涤荡千里, 万象更新。
失落的, 会重聚;遗忘的,被唤醒。
所有因天道别离的人,都将重逢。
很多人都回来了。
姜九歌甚至见到脩雍与观棋, 他们回到神界, 过上想要的一生。
可是她一直没有等到凌子樾。
为了找到他, 世间遍布她的足迹。
器灵也醒来, 告诉姜九歌, 可以将她送回原来的世界。
姜九歌拒绝了这个提议。
她知道, 原来的世界里, 不会有凌子樾。
她已经等了很久,可不觉得厌烦。
她找遍所有凌子樾可能出现的地方, 却始终没有人见过他。
世间无数别离与相逢,有的人愿意等待,有的人恨不得下一刻就相见。
姜九歌愿意等待,她有无数耐心。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在,总能等到他来。
时间在等待中忽快忽慢,又是一年夏天。
她坐在青石上,目光遥遥处起了风,将青年红色的发带弄乱。
他身形如竹挺拔,微低着头,朝她走来。
姜九歌望着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音:“你来了?”
她的目光中,青年将指插入发间,顺过纠缠的发带,终于将它们理清。
随后青年抬起头,弯唇朗声笑道:“还欠你一个婚礼呢,自然得来。”
于是她迎风跑过去,扑进他的怀中,被他接住。
凌子樾低下头,紧紧将人揽住。
曾经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世间苦海无穷,他终于蹚过,与明月相拥。
魔有万千心事。
寂寂灯下,他曾观望一轮明月。烛火幽灭时,明月回望于他。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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